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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穿的红嫁衣

_6 霍达(当代)
那姑娘瞪了她一眼,张了张嘴,没说话,竟然松开手就走了。也许她是被郁琅嬛的诚意所感动,也许根本就没那么坚决,只是刚才被“将”到那儿了,才说出了那种硬话。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她难道感觉不到吗:这条裙子,穿在郁琅嬛身上的确比她合适,或者说简直就是为郁琅嬛准备的,自己即使争到了手,又能怎么样呢?所以,也就借台阶儿“善退”了。
郁琅嬛捧起这条连衣裙,如获至宝!
李言就忙着拿钱,郁琅嬛说:“不,我自己买!”
她坚决拒绝了李言的诚意,从自己的钱包里数出一千三百元,心里觉得无比舒畅。
从贵宾楼出来,天已经黑了,长安街上,华灯初上。在天寒地冻的十冬腊月,过往行人都穿得厚厚的,袖手缩肩,而郁琅嬛只穿着一件毛衣和一件呢大衣,却全然不觉得冷,手捧着那件心爱的连衣裙,如沐春风!
李言挺不好意思地跟在后面,问:“哎,你这个人,大庭广众给我下不来台!不让我付钱,这是什么意思?”
郁琅嬛也不说话,只是笑盈盈地往前走。
朔风迎面扑过来,已经习惯于四季如春的越州气候的李言不禁打了个寒战:“既然喜欢,你为什么不穿上?那里面有试衣室!”
郁琅嬛终于说话了:“不,现在还没到穿的时候!”
“咦,在北京不穿,等回到越州,就穿不得了,这是羊绒衫啊!”
“没关系,越州的春天还是可以穿的,我一辈子也就穿那么一回!”
“穿一回?这么不容易买来的,什么衣服只穿一回啊?”
“嫁衣!”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懂吗?傻子!”
“啊!”
李言如梦方醒,震惊了,麻木了,陶醉了!半年来,他和郁琅媛之间几乎无话不谈,唯独没有触及那个神秘的字眼儿:爱情。而现在,她已经明确地以身相许了!顾不得路灯下行人往来,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她拥抱!
郁琅嬛喘息着,轻轻地向他耳语:“这是我的嫁妆……我的嫁妆,所以不要你买!知道吗?在我们家乡,再穷的人家,也要为女儿准备嫁妆!可是我……可是我呢?我只有自己嫁自己了!”
说着说着,她嘤嘤地哭了,不知是哭自己凄凉的身世,还是庆幸自己终于有了爱情的归宿?
宽阔的长安街,头顶一轮明月,万点繁星,身旁灯火辉煌,车水马龙,两个人慢慢地走着,走着,好像牛郎织女相会在银河。
“小郁!”李言轻轻地叫着她,“我记得,你的生日正好在春天,那么,我们将来的婚礼也安排在春天,越州的春天还不太热,就穿这条连衣裙!不过……”他又迟疑地问,“人家的婚纱都是白色的,你也一向喜欢一身洁白,却为什么选择了这件红嫁衣呢?”
“因为它红得像心脏,像血,真挚热烈的爱,生死不渝的爱,应该是这种颜色!”她喃喃地说,“记得元好问的词句吗:‘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啊,小郁!”李言热泪盈眶,“谢谢你!在越州,也许别人都以为我事业上一帆风顺,生活得无忧无虑,其实,我的内心非常孤独,没有情,没有爱,人生就不是完全的人生!辛稼轩有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他身边尚有两三个知己的好友,而我却永远是孤独的一个人!现在,我终于有了你,就再也没有遗憾了!死也值得了!”
郁琅嬛相信,李言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但每一字却也都勾起她长期以来剪不断、理还乱的满腹心事:她以二十七岁的“大龄”才获得了爱情,而这来得太迟了的爱情却又命中注定还要经受七灾八难!这边厢耗山盟,如醉如痴,而她又明明知道,那边厢还有一个多余的何丽珠,该怎么办呢?
“阿言,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穿上这件红嫁衣啊?”她轻轻地问,声音在颤抖。
“啊,”李言打了个冷战,“等不了太久,明年,后年……你要让我先解决掉身边的麻烦!”
郁琅嬛当然完全清楚他所说的“麻烦”指的是什么。“你什么时候才能解决‘麻烦’呢?”
“别急,我会解决的……小郁,我消在这么美好的时刻,不要提起她来好不好?”
“可是,‘她’却客观存在啊!按照《婚姻法》,她还是你合法的妻子,而我,却是个……”
“别说了!”李言伸手拍着自己的额头,“我最头疼的就是这句话!合法未必合理,我和她的婚姻是历史老人在荒唐时代的一个笔误,是对人性的扭曲,对爱情的亵渎,那桩婚姻早就死亡了,或者说它从来就没有活过!”
“那么,你就该勇敢地纠正这个‘笔误’啊!”
李言不语,汀脚步,伫立在街头,默默地望着前面。
天安门前的汉白玉华表耸立在夜空,像一支如椽巨笔。
良久,他才说出了一句话:“纠正历史的笔误,谈何容易!”
两年过去了。那个“笔误”到现在还没有纠正,郁琅嬛和李言之间却交往更加频繁,感情更加亲密。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啊?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像酒一样醉人,像火一样燎人,它牵动着人的灵魂,操纵着人的理智,其力量之大简直无法控制。郁琅嬛完全清楚,她堕人了也许根本不该堕入的情网。李言作为越州市的副书记兼副市长,解决家庭纠纷也必然带上了“政治”色彩,比一般人要难;她身为李盼的老师,而爱上了学生的家长,一位有妇之夫,公开出去也将使她难堪,面对着越州一中的一千九百多名师生员工,面对着越州市五十万官民人等,她和李言都要有个交代!怎么交代?如果她和李言相识之初冷静一些,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她在适当的时候迷途知返,也许还可以使自己游刃有余!可是,这些,现在都毫无用处了,她做不到!爱是不顾一切的,是不可抗拒的,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在她心目中,李言就是一切!她走进课堂,看见李盼就想起李言,仿佛李盼就是李言的代表;她拿起书,就想起李言,仿佛李言就是书的化身;她端起水杯,就想起李言,仿佛李言就是水的精灵;她打开衣柜,首先映人眼帘的就是那件为嫁给李言而准备的红嫁衣!今生今世,她不可能没有李言,不可能再离开李言,即使她被整个世界抛弃,只要有李言,她也绝不会感到孤独和忧伤!李言,已经成为她的生命,她的灵魂!
那件红嫁衣在衣柜里已经锁了两年,郁琅嬛也已经等了两年,她等到的是什么呢?
深夜的一个电话,使她蒙受了何等的侮辱!你郁琅嬛不是清高孤傲吗?在何丽珠的“审问”下,你却连大气也不敢出,真话也不敢说:你深深所爱的人,在受着何丽珠的肆意欺凌,而你却爱莫能助!苍天啊,你既然制造了爱情,为什么又不让它圆满?你既然制造了一个应该属于郁琅嬛的李言,为什么还要降生何丽珠这个魔鬼?你说啊,说啊,把人间的公理还给我!
苍天不应,唯有大海呜咽,从她和李言笑谈《海思》的礁石沙滩涌上来,轰轰鸣鸣,如雷贯耳。
郁琅嬛坐到虎皮石海岸上,胸中翻江倒海。
也许,在此以前,她对何丽珠太软弱了,掩盖矛盾的结果是促使矛盾更剧烈的爆发,现在终于爆发了。明天一早,谁知道越州会爆出什么样的新闻?副市长李言家里发生了夜战,夫妻双双挂彩?李市长原来有外遇,“第三者”就是……
不管人们将怎样议论吧,车到山前必有路,郁琅嬛什么也不怕了。何丽珠要吵,要闹,她就奉陪到底,估计到最坏的程度不也就是对簿公堂、指责她是“第三者插足”吗?插足就插足吧,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婚姻法》、《刑法》和《民事诉讼法》都没有关于“第三者”的条文,你能奈我何?结果只能是你败诉,法庭判决解除这桩早已死亡的婚姻!你问我?还是问你自己,问李言吧!你们之间有爱情可言吗?没有爱情还谈得上什么婚姻!真正幸福的家庭是破坏不了的,被“破坏”的家庭恰恰说明本来就不幸福!
郁琅嬛在心中酝酿着这些慷慨激昂的台词,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在孤独压抑中生活了将近三十年,在秘密恋爱中忍耐了也已经两年多,她终于感到自己“解放”了一一是何丽珠的无理取闹提供了这个时机,“解放”的时机提前了!
当她从海边又回到自己的细巷小楼,这个决心已经定下了。她要和李言一起抓住这个时机,放过了也许会铸成大错,她相信李言会和她同步思维、同步行动,两年多来的心心相印,他们已经成为一个人了。
她不放心的是不知道今晚何丽珠的撒泼会撒到什么程度。如果把李言厮打得脸上挂花,毕竟会影响他作为市长的公众形象。而且,李盼的被抓也太不是时候,但愿能像李言所预料的那样,早早地放出来,免得外界以讹传讹,造成舆论:女儿犯案、婚外恋曝光、老婆离婚,好像李言要被革职查办、满门抄斩似的。
她更不放心的是明天的那个会。李言肩负着重任,在经过这一夜的折腾之后,人困马乏、精神恍惚、满脸挂花,还将怎么去主持会议?何况,他还预谋着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要把程功同志的既定方案推翻,自己另唱一出“戏”,怎么个唱法?弄不好,要把自己“推翻”的!
今天晚上,郁琅嬛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安眠了。而明天一早,她要赶在开会之前见李言一面,似乎李言的成败都系于她一身了!
五、引而不发,跃如也
被太阳烤灼了一天的大海,夜晚便得到了休息,那呜咽般的涛声便是它的梦呓。蒙蒙水雾从海面漫出去,缥缈地穿过椰林,滋润着那绿色的生命。雾气完全无视人为的道路,任意地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浮动,给每一扇门窗都留下一个爱抚,给睡眠中的越州蒙上一层温柔的轻纱。
清晨,当这层轻纱褪去,夜幕便从越州上空撩开了。城市中首先醒来的似乎是车辆,它们奔驰着,鸣叫着,拥挤着,开始了一天的繁忙运转。
越海广场中心那座现代雕塑上的一横一竖两只眼睛,在任何时候都不曾睡觉,默默地注视着人间的这个小小角落。
郁琅嬛就站在这两只眼睛的下面,紧紧地盯着广场北面的市委大楼。
她在等李言,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他说。
天还没有亮,她就已经赶到了越灵山下的市委大院。
这座大院好森严。门卫笔直地站在铁栅门口,警惕地注视着街上的过往行人,好像随时会有什么亡命之徒要闯进去行刺似的。
郁琅嬛当然不会进去找李言,只能在门口等着他出来。门卫那搜索似的目光使她极不舒服,也不愿意让这座大院里进进出出的人注意到她,远远地站在那铁栅门以外几十米的地方,并且让芭蕉树垂下的巨大叶片遮住门卫的视线,这样,如果街上有什么巡逻的“便衣”之类,她其实就更可疑了。
大约在六点三十分,她看见李言出来了。但不是李言一个人,而是和何丽珠两个人一起出来的,真是奇怪!他们昨天晚上不是又吵又闹吗?今天却又成双成对地出门了,怎么回事?郁琅嬝真想冲过去问个明白,而事实上她却不可能那样做!这使她感到耻辱。在当今的中国,情人约会已不必躲躲闪闪,不要说少男少女、青年男女,即便是老年丧偶的人搞起“黄昏恋”也已经是冠冕堂皇的了;而郁琅嬛平生初次恋爱,却并不拥有正大光明的权利。就在她躲在芭蕉树后面自怨自艾的时候,李言和何丽珠已经走过去了,而且几乎是擦着这棵树走过去的。从很近的距离看上去,李言的神态有些疲惫,但脸上并没有伤痕,不像是经过了一番扭打式的夜战。郁琅嬛猜想,以李言的精明,他一定是特别注意了避免脸上挂花,他要脸面,只有笨蛋和懦夫才会满脸伤痕地向别人诉说自己曾经怎样遭了老婆的毒打,企图换取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同情。
她强压怒火,默默地注视着这两个人,等待李言和何丽珠分手,她才能和李言“接头”。
奇怪的是,李言和何丽珠并没有分手,却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一起走了,这使郁琅嬛非常意外,实在猜不透这表明什么,没去上班?不可能,图书馆和市委大楼根本不在一个方向,而且李言上班也无需雇出租车。去逛大街?更不可能!两个人感情破裂到那种程度,哪儿还有逛街的雅兴?那么,他们会上哪儿去呢?看来只有一个可能:去离婚!夜战战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李言只有走这一条路了!这确是当务之急,解决掉这个“麻烦”,就一切都好办了!这个答案在郁琅嬛的脑际闪过,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心脏怦怦地一阵狂跳,这是她盼望已久的一天,现在终于来到了!
那辆载着李言和何丽珠的出租车转眼间已经跑得无影无踪,郁琅嬛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再站在这里了。她完全可以放心地去上班,静候李言的佳音。她转过身去,要走了,可是又突然觉得,刚才的猜测未见得准确。今天上午还有一个会议在等着李言,他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儿放下去办离婚手续?李言会做这种顾此失彼的事儿吗?而且,他们两人刚才双双出门的神态,哪像去离婚啊?
这一来,她刚才庆驻利的念头又被打消了,心又乱了。李言现在到哪儿去了?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事儿?她都无法设想。
她从芭蕉树后面闪出来,并没有走开,却向市委大院的铁栅门前走去。
“站住!”门卫拦住了她,好像她是要闯进去行刺或者放火埋地雷似的。
又是一次屈辱。但她根本没有要进这座大院的意思,早在门卫喝令“站住”之前,她其实就已经站住了。
“请问,李副市长在家吗?”尽管她明明看见李言已经走了,却也只能这样问。
“他刚刚出去。”门卫答。
“你能告诉我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吗?”这才是她真正要提的问题。
“不知道。”门卫的回答既简单又干脆。
“那么,今天上午的会还开不开呢?”
“不知道,你要开会,就到开会的地方去嘛!”
“不,我不是来开会,”郁琅嬛解释说,“我只是想找他谈一个问题。”
“要上访就到人民来访接待室啦,每礼拜二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今日不是接待日!”
“我不是‘上访’,有急事儿要找他,现在就要见他!”
门卫已经不耐烦了:“我已经讲过了,他不在!不要在这里望啦!”说着,手在腰间摸索,似乎里面藏着什么对付歹徒的暗器。
郁琅嬛悲哀地走开了。不要说不准汪,即使欢迎汪,她也不会汪了。
她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七点整。现在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她不必急着赶到学校去上班,还有时间再等等李言。但她明白,无论李言现在到哪儿去了,都不可能直接回到宿舍来,她应该换个地方去等他。
她登上开往市中心越海广场的公共汽车。
此刻,李言和何丽珠还在越州火车站。
七点一刻,大姐乘的火车开走了。何丽珠和表姐分手,难免要抹一阵眼泪。而李言则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这步棋总算走得圆满,没有让阿盼的事儿在大姐面前露馅儿,她一走,有关阿盼的消息就不会走漏到香港了;至于下一步棋,他相信自己不会失算。他在越州火车站送别大姐时唯一的遗憾,是越州至今还没有机场,大姐要坐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到省城,然后再回香港。如果越州有机场,就不会让老太太这么辛苦了,他李言作为副市长,在这位阔亲戚面前又会多一些光彩。唉,等以后吧,也许越州机场在不久的将来由李市长亲手建成,这总不至于是梦想吧?
他和何丽珠走出检票厅,走出车站,看了看表,七点四十分。
“噢,你该上班去了!”他对妻子说。
何丽珠满腹心事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去赶公共汽车了。
和妻子分手之后,李言便朝车站的公用电话亭走去。
“喂,车队吗?我是李言。”
那边马上就传过来毕恭毕敬的声音:“噢,李市长!”
“我刚才送走了一位亲戚,在火车站。马上来接我去开会!”
他现在不再雇出租车了,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清清楚楚,而且还要讲得清清楚楚。
车子穿过大半个越州,驶进市中心区,停在越海广场北面的市委大楼门前,刚刚八点一刻,离开会时间还早。
郁琅嬛正在广场上等着他。
遗憾的是等着李言的不只是一个郁琅嬛,还有别的人。
李言一下车,站在门前廊下的几个人便“呼”地围过来……
“李市长,我是《越州日报》记者……”
“李市长,我是越州电视台记者……”
“李市长,我是……”
李言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从他们当中穿过,匆匆登上市委大楼门前的花岗岩台阶。记者们当然不会就此止步,蜂拥着跟了上去,这是在许多电影里出现过的镜头,新闻人物对于新闻记者总是采取这种爱理不理的态度,但是记者们决不会因为你的傲慢就拂袖而去,只会追得更紧,新闻人物的新闻价值也就更加增强了。而一些没有多大新闻价值的人,自筹资金、排除万难地搞点儿什么活动,还要低三下四地去请记者们“莅临”,塞了大把的票子,说好了“会后备有午餐”,人家还推三推四地不愿意来♀就是新闻“市场”的“供求”关系。
李言迳直朝里面走去,门卫不客气地伸手拦住了记者们的去路。道理是不必说的,市委大楼是越州的心脏,自然是“闲人免进”。但李言此时却回头向门卫挥了挥手:“他们都是来采访今天的会议的,让他们进来!”
李市长发了话,门卫自然也就放行,连看一看他们的记者证这道“验明正身”的手续也免了。记者们鱼贯而人,这些“无冕之王”向来是进什么地方都坦坦然然的。
广场上那一横一竖两只眼睛的雕塑下,郁琅嬛白白地睁大了两只眼睛,看着李言消失在大门里面,却无法跟他说那些至关紧要的话。她不可能像那些记者一样没皮没脸地追着李言去“采访”,而且她要说的话也不能让第三个人在场,这显然又是做不到的。
她只好怏怏地从广场走开。
记者们一直追着李言走到一号会议室。九点钟,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将在这里召开”间还早,但与会的人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 型会议,没有什么主席台,大家围坐在椭圆形的大会议桌四周,中间空的部位摆着一丛鲜花,据说是模仿联合国大厦首脑会议厅的样式。越是小会越重要。能够参加今天的会的人,除了必到的市委常委之外,应邀列席的也都是越州的上层人物,什么“长”什么“委”什么“主任”等等。
不设主席台,实际上还是有主次之分。会议桌的正面靠中间坐着的几位,是市一级的领导:市委副书记、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副市长、市政府秘书长,市人大正副主任,市政协正副主席。四套班子的人马,除了外出的基本都来了,而且比李言来得还早。因为今天的会议关系到越州的前途,这些公仆们自然会被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责任心所促使,提前到会,而不会迟到更不会缺席的。此外还有一个原因:越州不成文的惯例,开任何会,只能是与会者等候主持人,而不能让主持人焦急地等候那些姗姗来迟的与会者,这与乡村干部为开个会喊哑了喉咙仍然被农民们置之不理的情形是完全不同的。城市有城市的文明。越州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带着土腥味儿的“县”,而是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地级“市”了。
市级首脑们正中间的一把椅子空着,按以往的习惯,那是市委书记兼市长程功同志坐的。与其他椅子同样材料同样颜色,在一切方面都毫无二致的那把椅子,仅仅是因为摆放的位置不同而有了特别的意义,似乎从椅背上分辨出一种神圣感。现在程功不在,那把椅子就十分显眼地空着。由谁来坐呢?自然是李言了。
李言从容不迫地走进会议室,一边向人们点头招呼,一边向中间的那把椅子走去,稳稳当当地坐下来。人们的视线便都向他投去,一如过去对待程功同志那样众星捧月。
人们都知道,程功同志这次去省里开会,是关于下一次党代会的筹备问题。与此相关的,人大、政协也要开会,五年一任已经干了四年,明年到期,该“换届”了,四套班子的人马,从上到下都要调整。在座的人们对于省一级的“换届”虽然关注,却并不动心,因为至少在目前他们都还没有消进省“班子”,他们关心的是越州的“换届”,也就是说明年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坐在这里开会。尽管开这种会没有一分钱的补贴,只是清茶一杯,抽烟抽自己的,也仍然很吸引人。他们都清楚,程功同志今年已满六十整寿,老了,到“杠杠”了,面临着“一刀切”,不管他自己愿意不愿意,也不管他身体是否健康、头脑是否清楚,也决不可能再连任下一届的市委书记和市长了,最好的结局也就是接替现任的人大主任或者政协主席。而现任的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都已年迈,无可再退了,船到码头车到站,只有彻底休息了,回家去含饴弄孙,或者打牌下棋、养鱼栽花,或者习字学画、花拳绣腿,干什么都行,就是干不了政治了。如果程功同志一步退到底,也是这个结果。那么,接替程功同志出任“一把手”的将是谁呢?当然,这要看换届选举投票的结果。但人们凭以往的经验知道,在越州,选举只不过是个形式。早在人们投下庄严而又神圣的一票之前,谁干什么谁干什么其实就已经“内定”了,“内定”的权力当然在省里,但程功同志是“老越州”,本身又是现任省委委员,他的意见也举足轻重。今天在座的都是开会专家,他们对于未来“行情”的预测能力,丝毫也不亚于股票专家。现在正是考验他们的预测能力的时候。他们心里掌握着许多切实可靠的“数据”,据此分析,便不免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李言身上了。
就目前来说,李言已经是市委副书记,但不是第一副书记,他前面还有一位陈志恒陈副书记,如果按现有顺序递补,接替程功还轮不到李言。但李言在政府里却是常务副市长,仅屈居于程功之后,排行第二,而程功兼任党政一把手,要统筹全局,不可能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相当一部分权力早就掌握在李言手里了,使他成为越州举足轻重的人物。在面临的“竞选”中,李言有不容置疑的优势。第一,他是现有的常委和副市长当中最年轻的一位,“班子”要年轻化,他就必然被优先考虑,这是谁也无可奈何的。第二,他是“南大”六十年代的毕业生,那是硬邦邦的文凭,决不是那些普通院校或者从什么补习班、电大、业大弄来的“相当于”什么什么的廉价文凭所能比拟的,在现“班子”中又高人一筹。何况一些没有文凭的同僚们事先没有准备,临渴掘井去弄文凭也来不及了,那些人又哪有心思去读书?“班子”要知识化,李言绝对占先。第三,李言这几年政绩显著,有目共睹,这是考察干部极其重要的一条,他又最突出。越州撤县改市不到十年,基础是个落后的农业县,谈不上什么像样的工业。而农业又是“以粮为纲”的格局,开始是粮食产量低,吃不饱,包产到户之后,粮食又愁卖不掉。李言上来之后,大胆调整产业结构,大幅度砍粮食生产,发展渔业和运输业,靠海吃海。越州濒临大海,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越州人祖祖辈辈都是向大海讨生活。但是,大跃进和“文革”给“革”掉了,以粮为纲,填海造田。渔佬们本不是种田的把式,粮食产量极低。“文革”过后搞了承包,粮食产量是上去了,可是粮价低,值不了几个钱,农民仍然在贫困线上挣扎。李言上任之后,“退田还海”,恢复渔业生产,除了传统的捕捞,又推广海水养殖海参、扇贝、鲍鱼这些海产珍品,获得了极大的经济效益。渔民脸上有了笑容,呼李言为“李青天”。而李言决不满足于此,利用这些本地资源,大兴乡镇企业,引进港、澳、台和其他衡资金,发展三资企业,使越州这个本来默默无闻的小地方,竟然一举成名。越州富了,兴建了港口,打通了一条合“丝绸之路”,树起了三十九层的越州大酒店,现代化建筑鳞次栉比,站在越海广场,使人恍若身在深圳、珠海,或许还有点儿香港的味道了,这一切,当然不能都归功于李言一个人,而是改革开放的新形势、新政策使然,是老书记程功同志掌舵掌得好,但程功既然要退了,再为他评功摆好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归根结蒂,是李言赶上了好时机,政策再好,也要靠活人来执行,李言确实干得不错,越州有今天,他功不可没!当然人们也可以说:如果让我在他那个位置上,我也可以干出点名堂来?这话就没法儿说了。因为你事实上并没有占据那个位置,所以任何设想出来的“政绩”只能是子虚乌有。历史总是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把某些人放在某些位置上,让他功成名就,似乎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比如你说你如果处在秦始皇的位置上,第一个统一中国的人就是你,这当然只能当笑话听听,连与秦始皇同时代的人也未必能做到。第四,这是最重要的一条:李言是程功同志亲自发现、亲手提拔上来的,当然也是他最信任的。“不懂得历史的人,也不可能把握今天,更不可能创造明天。”程功同志这样说,不就是因为李言是个历史系毕业的高材生或者说是历史学家吗?那么,要找一个人接替程功,来把握越州的今天,创造越州的明天,似乎非李言莫属了。“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人们在一次次地转述这两句民间创造的“格言”时,总爱把满腹怀才不遇的牢骚发泄向具体的领导,其实,这一幕幕戏的真正导演是历史!
局势这么明朗,李言当然更是心中有数,对自己的未来稳操胜券。他所要做的,似乎已经不是怎样把那个位置“争”到手,而是怎样走过换届之前的过渡时期,以便荣登“第一把手”交椅时更加光彩照人。
当李言神采自若、步履坚定而迅疾地走进这间会议室的时候,那几位记者也跟了进来。李言连睬也不睬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在椭圆形会议桌旁边,除了与会者的座席,还另外摆好了一排椅子,那是为记者们准备的,虽然和正式与会者所坐的椅子同样质量、同样颜色,但是位置不同了,意义也就不同了。“无冕之王”们虽然可以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但正因为“无冕”,所以除了“记协”的会议之外,他们是永远不会置于中心地位的。
现在还不到开会时间,记者们并没有马上就座,而是像刚才一样围在李言的身旁,要满足他们一路追进来尚未满足的愿望,这种气氛很增加了李言前呼后拥的威仪。拥护李言的人会因此感到振奋,感到自己也沾了一点儿光彩,对李言不怎么那个的人则心里很不舒服。
现在且不管在座的人们心中作何感想,记者们迫不及待地开始提问了。
首先开口的还是那个在楼下就表现得争先恐后的年轻人。
“我是《越州日报》记者。”他的刚才在楼下李言没有注意到他,再次报了自己的身份,“李市长,我们刚刚接到一个消息,说您的儿子昨晚因为打架斗殴而被公安局拘留,请您对此事发表看法!”
突然之间,会场上像是扔进了一颗重磅炸弹,轰然爆裂,震得人们耳膜嗡嗡响!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在李言即将“竞选”之际,“王子犯法”的事出在他的身上,非同小可!与会者们的心脏一下子被这个信息刺激得十分兴奋,扼腕太息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也有之,因为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消李言一帆风顺,而他的不顺则约等于别人的顺,人们习惯于这样思维。但是,这位小记者所透露的内容毕竟还语焉未详,缺少细节,而且在接近李言的人听来也不是十分准确。所以,人们现在共同的心理是好奇,急于想知道: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言不给人们太多的时间去等待,更准确地说,不想让人们去作过多的猜测,记者的话音尚未落地,他就开口了,脸上挂着微笑:“年轻人,作为一名记者,你应该知道新闻报道的五个: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发生事件的‘为什么’。而你刚才所说的,连一个都没弄清楚。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我李言只有一个女儿,还没有儿子,而且遵照我国的基本国策计划生育政策,也永远不想再生第二个孩子。那么,我那个并不存在的‘儿子’又怎么去打架斗殴呢?”
小记者窘了。人们的眼睛齐齐地向他看去。有人失望,他这一发打向李言的炮弹落空了。有人恼火,这是个什么记者?怎么到会场上来胡说八道?其实,小记者完全可以为自己辩解:他刚才所说,并非“本报讯”,而只是采访的开始,五个要请李市长说清楚嘛!而李言毕竟是长于雄辩的学者,他稍稍偷换了一下概念,就把小记者给弧了,会场上的气氛也就重归于他的掌握之中。
坐在李言旁边的那位比李言本人还要生气。此人就是陈志恒,市委副书记,李言的同僚。他身材瘦小,肤色黝黑,典型的越州人形象。刚刚五十六岁,头发却已经秃了大半,亮晶晶的头顶上勉强留着几绺软毛,还小心地梳过,从左到右扯过去摆在那儿,薄薄的一层半透明的帘子盖住光亮的头顶,以证明自己并不老。此种发式,被人们戏称为“地方支持中央”眼睛极有神,虽然戴着高度近视眼镜,那目光透过一圈一圈如靶子似的镜片,从圆心射出来,仍然炯炯闪烁,咄咄逼人。颧骨很高,面颊又极瘦,似乎那一层皮肤直接贴在骨头上,中间没有什么肉,嘴当然就会因此显得更大些。他的那张嘴是属于“开放型”的,像个喇叭,牙齿则如齿轮般地作扇形排列,说话的时候,一般只是下唇和上齿接触,碰不到上唇的,因此他每当发声母“b”、“p”、“m”、“f”打头的音的时候就不够清晰,只听得“呼呼”风响。此人虽其貌不扬,却是极其精明的,属于多年来老“班子”的人物,几番大浪淘沙都不曾淘掉,是程功的“智囊”之一,现在市委的日常工作实际上由他主持,和李言两个人在党政两方面平分秋色。人们猜测,在程功“内定”的接班人名单中,他必然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还不清楚在名次上他和李言谁先谁后。虽然现在看起来李言获胜的可能性更大些,但陈志恒自己却未见得服气,未必不想和李言争一争。此刻,一帆风顺的李言突然遇到了麻烦,陈志恒心中的反应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他决不会借此向李言冷嘲热讽,那样就把对立局面表面化了,也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所以他要公开维护李言的威信,并且树立自己的形象。
陈志恒说话了:“你是个什么记者?啊,什么记者?这么没有水平!啊,这么没有水平!凭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就捅到会议上来,造成什么影响?啊,造成什么影响?李言同志根本没有儿子嘛,你弄错了嘛,这是往他头上泼污水嘛!回去叫你们总编辑来,怎么搞的嘛!啊,怎么搞的嘛!”
陈志恒一发话,会场上便定下了群情激愤的调子,小小的记者处于越州共讨之的狼狈地位。那位德高望重、慈眉善目的人大主任,虽然行将回家抱孙子了,也庄重地表态:“不像话,实在是不像话!《越州曰报》是市委的机关报,是党的喉舌,发表每一个字,都要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怎么能不经调査研究就胡说八道呢?我们做领导的,是人民的勤务员,做错了事,当然应该批评;但是也不能无中生有嘛!李言同志担任着很重要的工作,以后还可能担任更重要的工作,我们要支持他,爱护他,维护他的威信,而不能拆台嘛!”
老同志说了话,说得在理,不管在座的人们是否全体都愿意维护李言的威信,但人大主任提出的问题是带有普遍性的,如果容忍新闻记者任意对领导同志造谣中伤,那么在座的这些身上有官衔儿的人们今后还将怎么工作?在职的尚且如此,那么退下来的呢?防不胜防,将任人欺侮!会场上群情激愤,那位惹了乱子的小记者,无所措手足了!
李言的脸上仍然挂着坦然的微笑,现在,该他说话了。
“我看,事情也没有这么严重,这位记者,我并不认为他有什么恶意,其动机,还是为了发一条好新闻……”
那位几乎要哭的小记者,此时抓住了救命绳,几乎是在喊:“是啊,是啊,我是因为听说……”
李言不失时机地打断了他的话:“不错,要当好一个记者,必须做到手勤、腿勤、嘴勤、耳朵灵,闻风而动。你虽然没有弄清五个,但你听到的故事却并不是完全虚构的,也有一定的依据……”
什么?!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傻眼了!
“事实是,”李言继续说,“昨天晚上,在书院街一带,发生了一起拦路抢劫并殴打民警案。案发以后,歹徒逃之夭夭。越州一中的学生、我的女儿李盼,因为涉嫌此案,已经被书院街派出所拘留审查,这就是据我所知的五个,供你参考。嗯?”李言朝记者点了点头,说完了。
会场又乱了。
德高望重、行将回家抱孙子的人大主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哀叹道:“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嘛!”他很为李言惋惜。干部子弟做出这种事儿的有没有?他不敢说没有,但是对事情怎么处理,要考虑影响嘛!那个小记者本来就毛里毛糙,不该捅到会议上来,但既然已经压下去了,李言同志就不必再解释了嘛!这种解释有什么好处?你说闯祸的不是你的儿子而是女儿,抓人的不是公安局而是派出所,本质还是一样的嘛,欲盖弥彰,越描越黑!什么“五个”?五十个也帮不了你的忙!唉,李言还是太年轻了,不知官场的厉害!
精瘦而精明的陈志恒倒一愣:原来真有这样的事?无风不起浪嘛,这个小记者真是好样的,什么马蜂窝他都敢捅,好,捅得好!如果不是他这么冒冒失失地捅到会议上来,李言怕是不会这么当众“供认不讳”的!现在好了,看你怎么收场?你以为说清“”就算完事了吗?事情还会有连锁反应的!
陈志恒不再说话,他从容地点上一支烟,以难得的悠闲来静观事态的发展。
会场上的气氛显然已发生变化,李副市长,这个在十分钟之前还令人敬佩、令人望而生畏的形象,此刻却像泥胎似的坍塌了,那个青云直上、一帆风顺的李言黯然失色了。
“不!”那位《越州日报》的小记者在痛苦中抬起头来,望着晴转多云的会场,突然喊道:“李市长说得并不完全!”
纷乱的会场又为之一震,人们不知道他还要搞什么名堂,是要对李言继续揭发吗?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李言转眼间处于这样的位置了!
“我虽然把李盼的性别搞错了,但这件事情千真万确!今天早晨我接到一位民警的电话,”小记者接着说,“昨天晚上,他亲自见了李市长,请示关于……对,关于对李盼的案子的处理意见。因为按照越州不成文的惯例,遇到干部子弟触犯法律,总是很棘手的,没有上面的指示,公安部门很……很难办,说到底,还是权大于法!他们请示李市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知道,下面该揭发到实质性的问题了!
“可是,李市长当即明确表示:《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是全体公民都应该遵守的根本大法,任何人不得逍遥法外!关于李盼的案子,他决不过问,也无权过问。公检法有自己独立的办案权力,党政机关和任何个人都不得以任何名义、任何借口干涉!各位首长,同志们,李市长的所作所为是何等光明磊落!如果领导同志人人都能这样做,党和政府的威望一定会大大提高,我们的党就有消!难道我们不应该理直气壮地对此作宣传报道,不应该为此而鼓掌欢呼吗?!”
年轻的记者说得很动情,很有煽动性,话音未落,会场上已经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是远远出乎陈志恒等人的预料的。当然,陈志恒现在也随着鼓起掌来。
李言在掌声中站起来,伸出两只手,展开了往下按,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好了,好了,少见多怪,不值得这么张扬!同志们,我有什么好表扬的呢?对于不正之风这个屡禁不止的怪物,人民早就深恶痛绝,难道我们只是让人民去抵制而自己不去抵制吗?上行下效,领导干部做出一件实际行动,下面就会涌现十件、百件!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国家干部,只不过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我只愿:端正党风,廉政,从我开始!”
多云转晴,会场上的气氛又变了。李言以一身正气树立了自己的形象,不用说,这对于未来的“竞选”又会增加新的筹码。
五 引而不发,跃如也(2)
人们也许并没有注意到,自从《越州日报》的小记者向李言提问开始,他旁边的那位胡子拉碴的越州电视台记者就已经不声不响地把摄像机镜头对准了李言和整个会场,记录下应该记录的一切,完全没有策划、没有摆布的临时抓拍,拍下了最真实的画面,录下了最真实的声音。今晚,越州人民将在本市新闻中看到这个节目,会是怎样的感受呢?毫无疑问,他们会因为有这样的市长而激动,会真切地感到:越州有消!
李言看了看表,八点五十五分。“你们这些记者,真是无孔不人,给我们的会议加了这么一个序幕!好吧,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他笑了笑,转脸看看陈志恒,“该开会了!”
恰恰在这时,一位工作人员匆匆走进来:“李市长,您的电话!”
李言咂了咂嘴。在这种时候,他是不愿意被外界干扰打断自己的思维和行动的。但他不知道是谁来的电话,又怕误事,就说:“让总机接到这里来!”
电话里传来郁琅嬛的声音:“喂,是我昨天晚上,你怎么样?”
她指的当然是李言和何丽珠的“夜战”。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无论怎么样他也不能在这里对郁琅嬛讲!这个电话是根本不该在这里接的!
“很好。”他只能这样含含糊糊地回答。
“什么?你还‘很好’?”郁琅嬛大惑不解,而且很恼火,但显然在极力自我抑制,“我问你,你今天的会还照样开吗?”
“当然。”
“请听我一句话,你不能那样做,不能!要留有余地,引而不发……”
“跃如也!”李言接下去说,“我明白,就这样吧,我在开会!”
话说得这么简短,郁琅嬛当然不能尽意,也无法放心。“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在老地方,我等你!”
不容置辩。李言挂上了电话,走回椭圆形的会议桌旁。
现在,李言坐在历史为他安排的那个令人景仰、令人艳羡、令人嫉妒、集各种矛盾之大成的位置上,主持今天这个将搅动整个越州的历史性的会议。的确,与下面的正题相比,刚才的那一幕只是一段小小的序幕,或曰插曲而已。
李言巡视着列席今天常委会的人们,心里核对着他们的身份:工业局长、水产局长、农林局长、交通局长、城建局长、财政局长、商业局长、外贸局长、税务局长、旅游局长、卫生局长、教育局长、文化局长、环保局长……有些可以叫得出名字,有些只是认得面孔。该来的都来了。他看了看表,九点整。
他又看了看陈志恒,轻声说:“开始吧?”
陈志恒向他点了点头,好似一个文艺节目开始之前,独唱和伴奏之间的那种默契。
这种默契是必不可少的。按照党内的名次,陈志恒是第一副书记,排在李言的前头,既然是常委扩大会,也就理应由陈志恒主持。但程功同志临走之前却交代说:“你们两个共同主持。”明显地有倚重李言之意。但是,两个人怎么“共同主持”法?李言不能不充分考虑陈志恒的心态,昨天已经和他交换了意见,确定了这个会怎么开法。
“同志们,现在开会。”李言开始讲话,“这次会议的内容,大家从开会通知上已经知道了,有些同志可能还准备了发言稿。现在,先请市委副书记陈志恒同志传达一下在这次会议召开之前由程功同志主持的常委会提出的初步意见!”
他作为主持人,竟然只讲了这么几句,就让位于陈志恒,这是李言精心设计的程序,也正是陈志恒所消的。按照越州的惯例,凡是开会,领导人是一个个都要讲话的,不怕啰嗦,不怕重复,不怕占人家的时间即宝贵生命,不怕听的人不耐烦,只怕领导之间摆不平。谁先讲谁后讲还有学问,越是排在前面的越重要。如果程功同志在,那么就是他第一个讲话,后面的再依次排列。现在程功不在,他们两人就“数一数二”了。现在由李言主持会议,陈志恒作主要发言,这样的安排还是很得体的。但如果李言讲得很长,把该说的话都说尽,轮到陈志恒就只能炒他的冷饭,必然会索然无味。可是,李言却没有这样做,三言两语的开场白,几乎什么都没说,然后就请陈志恒唱重头戏,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在李言的心目中也意识到陈志恒的存在对他也是一个很大的威慑力量呢?在未来的越州,到底是谁主沉浮,现在还是一个未知数焉知陈志恒就不能击败李言?而即使李言获胜,做了市委书记,那他也不可能像程功同志那样再兼任市长,陈志恒也可以稳坐政府的第一把交椅,由他们两人组成“李陈格局”。如今尚不知鹿死谁手,李言也是决不敢轻视他陈志恒的!是不是?
“噼里啪啦”一阵掌声,表示对陈志恒的讲话的欢迎,这其实也是越州的习惯,领导人讲话,一定要鼓掌,有人带头鼓掌大家便跟着鼓。如果谁不鼓掌,就如同你在选举时投了反对票或者弃权似的引人注目,说不定还会惹来麻烦,何苦呢?但这例行公事式的鼓掌在陈志恒听来是非常悦耳的,这标志着他在越州的地位和受欢迎程度嘛!
陈志恒的面前早就摆好了一摞发言稿,这本来是秘书准备的,写得很长。李言看过之后,在上面用红笔删去了不少“水分”,只留下实质性的条文。不过陈志恒仍然很乐于念这份稿子。稿子谁都会念,但是由谁来念,却是大有学问的,代表市委常委讲话,这是在全市高层和中层干部面前树立自己的形象啊,甚至比李言宣布“现在开会”那个没有实质内容的主持地位更重要!至于稿子里被李言删掉的“水分”,他还可以临时再添上嘛,五十多岁的人了,开过的会成千上万次,临场发挥谁不会?
“同志们!”他清清喉咙,开始发言了。他是越州土生土长的人,普通话讲不好,而在这种会议上作庄严的讲话又不便用越州的方言土语,因此只有奋力地去咬那些咬也咬不清的字,把“同志”念成“通缉”也是没法子的事儿,齿缝间还透出呼呼风响,听的人也就只能凑合着听了。
“我现在传达市委常委关于开发秦屿的决定!”陈志恒郑重地点出这份稿子的题目,是“决定”而不是李言所说的“初步意见”,这是需要纠正的。“啊,我现在传达市委常委开发秦屿的决定。”
此人讲话有一大特点,那就是几乎在每一句话之后都要加一个“啊”,然后把上一句重复一遍,这样一来,他实际的讲话长度就比稿子要长差不多一倍,也就是说等于把一份稿子念两遍,这就难免让听的人心焦。李言是长期领教了他这一独特风格的,所以把稿子砍掉了不少,给他预留了重复和啰嗦的余地。
“秦屿是我市沿海的一座小岛。啊,沿海的一座小岛。面积四平方公里。啊,面积四平方公里……”
他就这么每一句都成双成对地念下去,即使具有“铁杵磨成针”的耐性的人也会觉得厌烦。为了不使本书的读者把每句话都读两遍,下面干脆把无用的重复一律删去,他讲话的主要内容如下:
“秦屿是我市沿海的一座小岛,面积四平方公里,距越州海岸仅两公里。秦屿四面环海,风景优美,气候温和,年平均气温略低于本市大陆部分,为二十三摄氏度,终年无霜冻。由于历史的原因,千百年来,秦屿一直与世隔绝,一道两公里宽的海峡竟然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解放四十多年来,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和越州撤县升为地级市以来,越州人民在党的改革开放政策的指引下,解放思想,打破框框,发愤图强,建设家园,使古老的越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成为我省沿海地区的一颗耀眼明珠。由于自古以来就有不少越州人移居衡,使越州与衡有着密切的特殊联系。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爱国侨胞以及港、澳、台同胞纷纷回乡寻根认祖、探亲访友、洽谈贸易、投资建设,又为我市向现代化迈进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的越州大酒店、海滨公路、越海广场和多家三资企业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建设起来的。”
“但遗憾的是,改革开放的春风至今没有吹过两公里宽的越州海峡,对岸的秦屿至今仍然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荒岛,除了原有的‘极乐园’精神病院之外,基本上还是一块废地,这是我市宝贵资源的一大浪费,这种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市委常委决定:利用秦屿的有利地理条件,吸引外资,进行开发,彻底改造,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把秦屿建成集旅游、娱乐、商业为一体的综合性合游乐园,这是一个投资大、效益也大的项目,建成之后,将会为本市的进一步改革开放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可谓百年大计、千年大计,造福于子孙后代,正因为如此,市委对这项工程的上马是积极而又慎重的。今天请大家来,就是要对此展开论证,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把利、弊两方面都谈透,以便市委和市政府决策,早日上马。”
陈志恒终于把稿子念完了,直听得人们昏昏欲睡。
他把厚厚的眼镜片从稿子上抬起来,两眼扫视着会场。那些打瞌睡的人这才突然发现该鼓掌了,于是一个激凌,振作精神,机械地拍起巴掌,一号会议室里又下起冰雹阵雨。
其实这时候鼓掌有点儿多余,好像是祝贺他终于饶了大伙儿似的。但陈志恒不厌其烦,人们鼓掌说明他念稿子念得成功,是不是?倒是经过这一阵鼓掌的剌激,把人们的睡意赶跑了,这也是一大收获。
“同志们,怎么样?”他念完了稿子还舍不得放弃发言权,还有一些零碎要发挥发挥,不过这倒比他念稿子要生动活泼,易于为人们听明白。“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决策、了不起的工程,啊,了不起的工程!建成了之后呢,我们越州的知名度就要在全国,不,在全世界大大提高了,到那个时候,洋鬼子们真的把我们这里看成东方夏威夷了,啊,东方夏威夷!那么……”
他本来想宣布开始自由发言,但话到舌尖,又收了回去,环顾左右,看着他身边坐着的那些常委和四套班子的领导们,一个个地询问:“有没有什么补充哇?”这也是必要的程序,以示对同僚们的尊重。
同僚们却一一面带笑容地摇摇头或者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常委会集体定下来的基本精神已经写在纸上,并且已经由他念完了,再重复就不觉新鲜。而且他们积多年经验,作为领导干部,不必在大会上抢先发言,让下边的人先说,等他们都说够了,领导再作总结性的发言,往往能收到集众家之长、以一当十、事半功倍的效果。
陈志恒看看李言,那意思是:下一个节目……
李言朝他点了点头,说:“那么,就请大家畅所欲言吧!”
陈志恒便把脸转向那些中层干部:“好,自由发言!啊,自由发言!”
而他给大家的自由度又是有限的,这句话刚刚说完,就开始点名:“城建局长已经有所准备,你先讲好不好?啊,你先讲!”
这似乎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搞建设嘛,当然是城建局长唱主角。
城建局长当仁不让,清了清喉咙,笑容满面地环顾会场,说:“那我就先讲几句。我受市委、市政府的委托,对秦屿的开发作了初步考虑,现在,向各位领导和同志们作一个简单的汇报,不准确、不完整、不周到的地方,请大家批评指正!同志们,秦屿的开发,是市委、市政府的英明决策,是我们越州改革开放的一个新的突破点,它所带来的巨大效益是难以估量的。过去的十年改革,已经使我们越州从封闭落后的状态下解放出来,开始走向世界……”
一开头就气度不凡,这是个能讲的角色,坐在他对面的人大主任却微微皱皱眉头,心想,越州走向世界?这句话不大通顺吧?人可以“走”,一个城市怎么“走”啊?“走”到哪儿去?现在的秘书越来越不会写稿子了!人大主任是在程功之前当过县委书记的,虽然那时候越州还是个县,但毕竟也是这方水土的“一把手”,过去他领导越州人民战天斗地的历史就可以用“封闭落后”一句话都抹煞了吗?当时有当时的历史条件,要历史地看问题,不要因为今天改革开放了,就把我们的昨天说得一无是处!而且一个小小的局长也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当着市领导的面,你只就自己的权限作些具体说明就行了,讲什么空洞的大道理啊?但人大主任基于自己现在的位置,也并不想在大会上抬杠,就小声嘟哝了一句:“讲点具体的嘛!”
这一提醒很有必要。城建局长也不是傻子,一点就透,但他没有停顿,眼睛扫了一下稿子,就跳过许多行,天衣无缝地接了下去:“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吸引世界走向我们!”
人大主任会心地一笑。越州又不“走”了,让世界“走”向我们?那我们越州就变成联合国了,装得下吗?
城建局长的这句话其实只是一个过渡,他马上引人正题:“我们要把秦屿作为一扇窗口、一座大门!把秦屿建成……这个这个……正像刚才陈书记所说,东方夏威夷!一个真正的‘极乐园’!成为全世界的旅游热点……”
这几句话为他前面所说的“走”来“走”去的理论作了很好的诠释。
“具体地说,我们要把秦屿建成一个综合性的旅游、娱乐胜地,其中包括:第一,大型游乐场。要把过山车、摩天轮、高空塔这些游乐园的代表作统统囊括,还要有小型轻便的碰碰船、碰碰车、音乐马车、电子游艺等等。第二,配套商业系统。要使旅游者不出秦屿,什么都能买到,不管是吃的、喝的、看的、玩的、刮胡子的、涂指甲的……应有尽有。第三,大型海滨浴场。不光是游泳噢,还要包括帆板、钓鱼,等等,甚至可以举办国际比赛。第四,综合服务项目。要有豪华宾馆、别墅式度假村、赛马场、健身房、按摩院、桑拿浴,等等。第五,多种文化设施。多功能电影院、录像厅、海底世界、卡拉OK、舞厅、酒吧、音乐茶座,等等。总而言之,要让外国人来到秦屿,就不想走了,‘乐不思蜀’!把他们口袋里的钱,都赚到我们手里!”
会场上发出了一片开心的笑声,似乎这个刚刚在描绘中的、为外国人而设的人间天堂已经建成,哗哗响的票子正源源不断地流过来,就像一九五八年人们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超英赶美”、“放卫星”时似的那么胜券在握。
也有人在惊叹之余问:“哗!咁大工程,要几多钱?”
城建局长答:“初步预算,至少要两个亿。”
“哗!”又是惊叹,“咁多钱,哪里来?”
“外商投资啊!”城建局长胸有成竹,“我们可以采取多种方式,一种是两方合资,一种是出租土地五十年到七十年,让外商独资经营,还有一种是我们出资,公开招标,由外商承建。我们多多少少还是要出一些钱的,市里可以拨一部分,还可以伸手向省里要一些,这么大的好事,省里会支持的。不足部分,向银行贷款,因为建成之后不用几年就可以收回成本,划得来的!”
这么一笔两亿元的大款子,经他这么一说,似乎也是手到擒来,并不困难,人们都相信这一点。越州人是经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年代的,从积极意义上来说,只有敢想,才能敢干。既然有两个亿摆在那儿,为什么不干这一本万利的买卖?
椭圆形会议桌的侧面,有一个人笑嘻嘻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喂,有两个项目,不知敢不敢上?一个是赌场,一个是妓院,没有这两项,外国人是拢不住的!繁荣‘娼’盛嘛!”
笑声。其实这个问题别人也想到了,只是不肯说出来。
人大主任拍案大怒:“不像话!共产党打天下,就是要荡涤污泥浊水,我们解放以后,别的成就不讲,单单禁娼、禁赌这两项就是资本主义国家几十年、几百年也做不到,怎么能倒退呢?!”
说得好!
陈志恒立即接下去说:“我们天天在喊‘扫黄、打丑’,怎么能搞这种鬼名堂?啊,这种鬼名堂!我们引进的只能是资本主义好的东西,而不是腐朽、没落、丑恶的东西!没头脑嘛,啊,没头脑!”
那位始作俑者就尴尬地收敛笑容,闷声不响了。人们认得他是旅游局长,这家伙近几年在许多方面都做得出格,据说在一些宾馆、饭店里都有暗娼活动,而饭店不仅默许,还给予配合,为了“创收”不择手段。想不到这家伙解放思想解放得昏了头,竟然到常委扩大会上来放毒,理所当然地受到严厉批评。
人大主任抓住他不放:“听说你们旅游部门是有这方面的问题的,我建议市纪律检査委员会好好地査一查!”
旅游局长慌了,忙说:“没有哇!我们其实抓得很紧,‘扫黄、打丑’很坚决!我刚才……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秦屿搞旅游项目,一定要坚持文明、健康的原则……”
人大主任还要追究,陈志恒眼看已经离开了主题,“扫黄、打丑”的问题讨论它三天也谈不完,但不是这个会议所讨论的,就引导说:“是啊,原则上不能含糊,啊,不能含糊!下面,大家可以对秦屿的开发方案具体地论证,哪一个发言?”
这么一岔,就岔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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