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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穿的红嫁衣

_8 霍达(当代)
陈志恒不能不佩服李言的演讲,但他没有笑,也没有流露出赞许或是猜疑,而只是静静地听下去。他在观察、等待,看李言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大概是会场上唯一与这场“表演”保持着“间离”的听者。
“屠睢被杀后的第二年,公元前二百一十四年,秦始皇又派尉官赵佗南攻百越,同时把逃亡后又捕获的犯人以及赘婿、贾人充军流放到越地。‘赘婿’就是男到女家的‘上门女婿’,为秦法所不容;‘贾人’就是商人,秦时重农抑商,商人地位极其低贱。对这些人,统统发配到偏僻落后的越地来,是一种强迫性的惩罚手段。就在那一年,秦始皇在新占领地区设立了南海郡、桂林郡和象郡。我们越州这块地方,当时应该是属于南海郡管辖的。过了一年,又把五十万罪犯派遣到越地,其中包括执法犯法的官吏,看来秦始皇对下属还是要求‘廉政’的。越族人虽然勇敢善战,但终究敌不过装备先进的秦军以‘人航术’发起的凌厉攻势,再加上赵佗的‘分化瓦解’政策,渐渐被安抚下来,赵佗让他的军队‘与越人杂处’,向越人传播内地的先进文化和生产技术,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也尊重越人的风俗,民族对立情绪逐渐减弱,越人逐渐汉化,赵佗在南下时还很有心计地请求秦始皇准许他带领五万名单身妇女为战士们缝补衣裳,皇帝批准了五千人,这些妇女后来的结局如何?史书上没有记载。可以想象,她们无非是嫁给了屯垦的士兵,在当地留下来了。监造灵渠的有功之臣史禄后来也没有回内地,在当地安家落户了,这些人,便成为越地最早的一批内地移民。”
“公元前二百零六年,刘邦率农民起义军攻陷咸阳,短暂的秦王朝宣告结束,秦始皇是中国历史上褒贬最烈的一位帝王,他的大功大过都留待后人评说;秦朝像一颗灿烂的彗星,它放射出一阵耀眼的光芒之后,就从此消失了!”
“刘邦称帝创立汉朝以后,秦朝的遗臣赵佗在刘邦鞭长莫及的越地自立为王,这当然是刘邦所不能容忍的,刘邦虽然文不如张良,武不如韩信,但他长于谋略,善于用人。对于在赵佗控制下的越地这一不安定因素,他并没有采取武力解决,而施以怀柔政策,派陆贾去招抚赵佗,因势利导,封赵佗为‘南越王’,把王印都刻好带来了。”
“陆贾这个人,是当时有名的辩士,长于辞令,经常为刘邦做‘外交工作’刘邦派他去,显然也认为越地这块骨头不大好啃,如果赵佗不予合作,势必在南方对汉朝造成威胁。陆贾到了越地,果然赵佗对他很傲慢,坐在那里,连起身让座的礼节都没有。他虽没有‘断发’,但已不同于中原的装束,把头发向上梳起来,绾成一个简单的‘椎髻’,有些像越人的样子,不伦不类。陆贾不慌不忙地对赵佗说:你本来是中原人,那里的土地上埋着祖先的遗骨。现在你违反天性,抛弃传统冠带,打算以小小的越地与天子抗衡,那么,眼看大祸就要临头了秦朝由于不施仁政,天下豪杰都起来反抗,汉王首先人关,占据了咸阳。而项羽违背了当初商定的‘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协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都归顺了他,可谓强大无比了吧?然而汉王从巴蜀卷土重来,收复天下,扫平诸侯,消灭了项羽,五年之间,便平定海内,即天子之位,这不是人力可为的,是上天的安排啊!天子听说,你在南越称王,不但不协助天子平定暴逆,反而还想派兵去攻打汉朝!天子本来是要对你制裁的,但怜惜百姓经过多年战乱,劳苦之极,应该休养生息,所以才没有派兵来,而以博大的胸怀,封你为南越王,我就是来完成这项使命的。你应该到郊外迎接天子的使臣,接受王印,对天子俯首称臣,而不应该以南越的乌合之众作为资本,拥兵自重。如果天子听说你这么顽固不化,那么,在内地掘你的祖坟,灭你的宗族,然后只需要派遣一位偏将,率领十万大军来讨伐叛逆,就可以杀了你,收复越地,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这一番话,果然把赵佗镇住了,赶快起身向陆贾请罪:我在蛮夷当中待得久了,没有礼貌,请多多原谅!话虽然这么说,但他那种地头蛇的狂妄自大还在作怪,问陆贾:你看,我和汉天子手下的萧何、曹参、韩信相比,谁强?陆贾说:好像你比他们都强一些,你以‘王’自居嘛,而他们都对天子俯首称臣,赵佗于是自我膨胀,进一步问:我和皇帝相比呢,谁强?陆贾答道:皇帝起兵于丰沛,讨伐暴秦,诛灭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皇之业,统理中原。中原的人口数以亿计,地方有万里之广,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兵强马壮,政权归一,这是开天辟地以来未曾有过的!而你属下的人口不过数十万,而且都是未经教化的蛮夷,居住在山海之间崎岖不平的地区,充其量只相当于汉朝的一个郡,怎么能同皇帝相比!赵佗听了大笑,说:我不是没有在中原发达吗?所以才在这么个地方称王。如果让我在中原施展本领,也未必比不上他!赵佗这些话只不过当笑话说说,聊以自慰,其实是自嘲,他心里很清楚,到了这个地步,他除了接受刘邦的招抚,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于是盛情招待陆贾,挽留他住了好几个月,十分感慨地说: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能够推心置腹地交谈,先生的到来,使我天天听到闻所未闻的事!并且赠送给陆贾价值千金的珠宝和其他物品,这样,陆贾就代表皇帝宣读诏书,赐予王印,封赵佗为南越王,向汉朝称臣。陆贾胜利归来,向刘邦报告,刘邦不费一兵一卒就解决了南越的问题,当然很满意,为此封陆贾为太中大夫”在公元前一百九十六年。”
“刘邦在封赵佗为南越王的诏书中称赞他在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南迁的中原人没有减耗,当地越人好相攻击的习气也改掉了,都是赵佗的功劳。虽然其中有好言抚慰的成分,但也不会全是吹捧,看来赵佗治理南越的成绩还是不错的。”
“但事物总是有两个方面,靠赵佗一人之力恐怕也不能彻底改造越人,对中央的反抗还是存在的。公元前一百一十六年,西汉武帝刘彻派伏波将军路博德率领大军再度征讨南越,说明民族矛盾仍然时伏时起。东汉初年,交趾太守苏充统治越地,对越族人残暴不仁,又激起了强烈的反抗,公元十三年,越人征侧、征贰兄妹发动起义,攻占了六十多座城池,征侧自立为王。其声势之大,令地方官闻风丧胆,束手无策。东汉光武帝刘秀封马援为伏波将军,与扶乐侯刘隆、楼船将军段志一起兴兵伐越。公元四十二年,马援打败了征侧、征贰兄妹领导的起义军,因而受到皇帝的奖赏,封为食邑三千户的新息侯。马援残酷地镇压了越人起义之后,吸收赵佗的经验和苏充的教训,恩威并施,在政治、经济诸方面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废除了残酷的‘越律’,为各郡县修筑城郭,大兴水利,开辟稻田,发展生产,得到了越人的拥护,民族矛盾再次缓解,越人不断汉化,不同的部族逐渐融合为一。从此以后,除了少数史籍偶尔提到越族,如三国时的‘山越’是指那些逃到深山老林中不肯汉化的越人,隋朝也曾出现过‘巡抚岭南,百越皆伏’字样之外,‘越’字就基本上消失了,以我们越州为例,现在除了‘越州’这个名称,还有谁承认自己是‘越族’呢?汉族和越族,本来就是同一祖先的后裔,由于不断繁衍、分化而成为不同的部族,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又重新融合起来,这就是我们的民族的历史……”
数千年的历史浓缩于李言简练而又生动的叙述中,使听者面面相觑,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互相辨认:我们民族的路,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现在我要谈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在我们越州又有一个秦屿?秦屿为什么叫‘秦屿’?”
李言的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突然出现了一个休止符。像一泻千里的江河突然断流,他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润润喉咙,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家,提出了一个新的问号。
与会者们有些惊愕地回视着他的眼睛。故事正听到兴头上,李市长又要“且听下回分解”了,这令人们很不满足,于是激起更强烈的欲望,“欲知后事如何”。
陈志恒听到这里,而多多少少听出了一些门道,他知道李言下一步要把话题引向秦屿了,这才是李言的真正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陈志恒虽然没有大学文凭,但他倒也不是不学无术之辈。解放初期,他仅仅念完高小就回乡务农,那个时代,在穷乡僻壤的越州县,他已算“知识分子”。几十年来从生产队的会计一路爬上来,到了今天的位置,除了长于他人的悟性和心计,他还得力于读书,政治、经济、哲学,什么都读,从中寻找他所需要的东西。以他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啃这些书实属不易,有一个时期,据说他因为读书而得了精神病,整天书不离手,茶饭无心,夜不能寐,念念有词,险些被家人送往秦屿疯人院。也正在那时,他有幸碰到了下乡视察工作的当时的县委副书记程功同志。程功认为,“书呆子”的精神病不是真病,而是功名之心过重所致。如果满足了他的这种欲望,“病”就释放了,缓解了,他的长处也就可以发挥、利用。由于程功同志的赏识,陈志恒便被破格提拔为公社文书,后来又升为公社党委副书记、书记,一直到了县里,现在成了市委副书记。陈志恒的“病”没有再犯,但功名之心却未必就满足了,程功同志不知有没有想到这一点,反正他没有明说过,对陈志恒一直都是很倚重的。程功同志一向重视知识分子。但到了八十、九十年代,“知识分子”这个概念也在变,和李言这样的大知识分子比起来,陈志恒就相形见绌了。他不仅缺少一张文凭,仪表和口才也不如李言,而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仪表和口才是很重要的。但是,陈志恒的这些弱项,他自己是意识不到的,无论在家里,在机关;在他“视察”所到之处,自然都没有人敢于当面评论他的相貌欠佳和口齿不清。现在,李言恰恰在关键时刻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当着“老越州”大讲越州史,简直是在作“竞选演说”!这使陈志恒很难服气!他陈志恒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越州人,本应该比李言更了解越州嘛!越州的历史是越州人写出来的,又不是李言的私产,陈志恒为什么早没想到啃一啃那些史书,而让李言出这个风头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李言在这里大费唇舌,也有些过头。讲越州史不是不可以,但点到为止也就行了,不必讲得这么细,李言难道不觉得有些“对牛弹琴”吗?在座的除了他陈志恒,还有谁真正听得明白?
李言的一个小小的“休止符”,使陈志恒活跃的思绪纵逸出十万八千里,想得很远很远。
他当然不会真正地了解李言,正是因为“对牛弹琴”,李言才非弹不可,而且弹得十分起劲。要讲历史,李言是行家,信手拈来,烩些“土老冒”就富富有余。他并不需要让所有的人都听懂他所讲的一切,而只需要让他们明确地意识到:在越州的干部中,只有他李言最熟悉越州,也就最有资格在将来执掌越州。讲历史的目的恰恰是要重写越州的历史这一层意思,大概已被听得人神的人们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吧?
喝了几口水,李言重新开讲。他要回答那个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回答的问题了:秦屿为什么叫“秦屿”?
陈志恒不耐烦地看了看表,心想:这一来,不知道又要扯到什么时候?但是,周围的人们现在却津津有味地等着“且听下回分解”,毫无懈怠之意,谁也没有嫌长!
“秦屿的‘秦’字,”李言按照他的习惯又开始咬文嚼字。“就是秦朝的‘秦’字,秦始皇的‘秦’字,秦是中国历史上非常著名而又非常短暂的朝代,从秦始皇统一中原到刘邦亡秦,不过十五年秦亡以后,开始了长达四百多年的两汉时代。汉族的‘汉’字,当然就是由此而产生的。但是,有意思的是,汉朝的人当时并不被称为‘汉人’,而是被称为‘秦人’,以那个已被灭亡了的朝代命名,怪不怪?说怪也不怪,因为毕竟是秦始皇而不是汉高祖第一个统一了中原,这个第一是争不得的,秦始皇虽然在位时间不长,但他做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修筑万里长城,声威远扬,名垂千古。直至今天,长城和兵马俑仍被全世界看作叹为观止的奇迹。‘汉承秦制’,刘邦既是秦的掘墓人,也是秦的继承人,汉的许多东西是秦的延续,刘邦是秦始皇很出色的学生,秦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汉基本上继承下来,只是在新开辟的地区另外增添了建制,秦亡而秦制未亡,秦的精神未亡,秦的黔首也就是百姓未亡,所以在汉代以后的很长时期,‘四夷’仍然称中原人为‘秦人’。直到现在,国际上还是称中国为‘INA’,有人解释为‘瓷器’,这是错误的!其实,‘INA’正是‘秦’字的译音!”
啊?!李市长标新立异的论断使与会者又吃了一惊!“INA”原来是这么个意思?这就更使得越州人因为自己身边有个“秦”屿而自豪了。
“可以肯定,我们的秦屿正是秦代的产物,”李言继续说,“‘往事越千年’,至今名称未改。明白了上面所说的道理,这似乎也就不奇怪了。但我仍然觉得奇怪:为什么越州不叫‘秦州’,秦屿也不叫‘越屿’,而在同一个地区有两个名称并存呢?”
问号抛向听众,是啊,人们想,为什么呢?不问不知道,一问仍然不知道,这个世界实在是真奇妙!
“下面,我将试图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和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内容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李言终于“书归正传”了。
陈志恒收住纵逸的思绪,全神贯注地听他揭出谜底不仅是李言故意设置的问题的谜底,也是他全部行动的谜底,李言本身就是一个谜。
“昨天,我到秦屿走了一趟,”李言说,把他的话题从遥远的年代一下子拉到了极其切近的现实,他考察秦屿是昨天傍晚的事,“在岛上,我看了周围的环境,也看了那所‘极乐园’精神病院。有一个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极乐园’里的职工,除了行政领导和医生之外,护士和勤杂人员一律都是从岛上居民中招收的,没有一个外来户,甚至没有一个越州人,世世代代都是这样。我们知道,现在城市人口的就业问题是一大难题,我们越州每年有将近一万名初、高中毕业生,而升学率不到百分之五十,其余的一大半,就业问题给我们造成了很大压力。而为什么在秦屿却这么宽松呢?岛上的孩子,几乎每个人从出生便有了一个保证,将来进‘极乐园’,这是他们世袭的权利,根本不用的别人抢他们的铁饭碗,这是为什么呢?”
这一次,李言的发问不再令会场沉寂,人们也不再惊愕。说起身边的事,在座的人们是胸有成竹。
首先是卫生局长微笑应答:“这是一个老问题啦!精神病院的夏院长找过我许多次,他说岛上的学校都是他们自己办的,师资和学生素质都不高,向我要人,我也是没办法啦……”
话还没有说完,早有劳动局长抢着说:“我们不是没人,也不是不给他们招工指标,市里的青年不愿意上岛嘛!”
城建局长紧跟着插话:“李市长,我看,这个问题不大啦!秦屿开发工程上马之后,岛上的情况就不同啦,我们要办那么多现代化的‘三资企业’,市里的年轻人会抢着去的啦!”
言之有理。李言所提出的这个问题,在这些能人手里似乎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
“关于秦屿的中、小学问题,”此时,教育局长把人们发言中夹带的一个细节提出来,加以说明,因为这涉及他的管辖范围,如果沉默,就等于承认他的失职,“我们早就要整顿岛上的学校,结束那种长期民办学校的历史,提高教育质量,但是岛上的居民并不赞成嘛!他们似乎还很留恋‘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封闭状态……”
教育局长是个文化人,说起话来就有些与众不同,他自己还有几分得意,觉得这才和李市长那种说文谈史的风格相协调。但不幸的是,人们已经没有兴趣听他的自我表白、自我解脱以及自我卖弄,不等他说完,旅游局长便拦腰打断,说:“无所谓,无所谓啦!秦屿开发起来,整个岛子是一个旅游城市,学校就不要办了,封闭状态非打破不可啦!”
“是嘛!”老半天不说话的人大主任此时也开口说,“我们考虑一切问题,都不应该向后看,而应该向前看,改革开放,就是要冲破闭关自守的小农意识,嗯?”
行将离任的老同志,轻易不肯多说,要说,也是拣有利于改革的话说,免得留下一个话柄,让人们误认为他的“下台”是因为反对改革,这个考虑还是很周到的。
“但是这种‘闭关自守的小农意识’,却很值得研究!”李言转过脸,看看人大主任,为表示尊重,没有直接反对他主张的观点,而是慎重地选择了“值得研究”这个模糊字眼儿。
“那当然,当然!”人大主任忙说:“毛主席早就讲过‘农民问题的严重性’嘛!”
可惜,这并不是李言的本意。
“闭关自守,是中国长期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造就的,也是落后的农业国的特点,不仅越州的农民,全中国的农民都带有这种意识。也不仅是农民,而是全体中国人的普遍意识,因为说到底,大家都是农民的后代,都是神农氏的后代嘛!而现在我要说的是,秦屿的农民和他们的后代,在这一点上尤其突出。他们的封闭,不仅是对外国,也不仅是对外地,甚至对近在咫尺的越州也是如此。长期以来,他们不愿意离岛进城,宁愿孤立于这个四面环水的小岛上,自食其力,自给自足,这是为什么?”
“农民嘛,就是这样啦!”人大主任并没有意识到李言在和他抬杠,或是借题发挥,笑了笑说,“许多农民,都是从生到死没有离开过村子一步。我小时候,第一次到县城,觉得好新鲜,哗,这个‘村子’好大噢!”
笑声,一片笑声。人们不是嘲弄这位老同志,而是欣赏他的坦诚,不忘本,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是个农民的儿子。越州本来就是个县城,在座的市、局领导们有许多人,若追根寻源,祖上都是乡下人,即使祖居城镇的人,做了多年基层干部,至少也都是熟悉农民的,人大主任的大实话是他们最能理解的农民式的幽默。
但是,李言仍然紧紧抓住他自己规定的话题不放,不因他们的打岔而蔓生枝节。
“秦屿的农民并不是这样。”他说,“他们对城市连这一点‘新鲜’感都没有,而是抵制城市、厌恶城市……”
“就是这样啦!”人大主任宽容地看看这位知识分子气很浓的李市长,“农民就是这样,我的老岳母就是不愿进城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的市委大院还不如她的乡下草屋舒服嘛!哈哈,有什么办法?”“嗯!”李言似乎认可了他说的这一带有普遍性的农民特点,但接着说,“秦屿人在这一点上更加强烈。他们不仅‘习惯’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好像还在有意识地守卫着这种方式,生怕越州人影响了他们,同化了他们。他们有自己独特的风俗习惯,比如,喜欢黑色,秦屿精神病院没有统一的工作服,但实际上又是统一的,几乎所有的当地人都穿黑色衣服。越州人以大米作为主食,而秦屿人却喜欢吃面食。他们甚至还有自己的语言……”
人大主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想这个书呆子实在太不了解农民,也太钻牛角尖了,这么个小问题竟然抓住不放,不值得嘛!但他也不便于太放肆地嘲笑李言。因为:人大虽然号称最高权力机构,而他本人却连市委常委都已经不是了,这个人大主任之职,实际地位远远不如市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这在越州已是尽人皆知,何况他连这点象征性的地位也保持不了太久了,对李言不能不让三分。好在他们所争论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原则问题,而是一个土得不能再土的小事儿:关于农民的生活方式,说得对不对都无所谓。在人们的习惯中,“孤陋寡闻”往往单指对天下大事和“洋”事物的无知,而“五谷不分”之类的微疵虽然也被用来讥笑知识分子,但几乎又是“大智若愚”的同义语,并不丢脸,尤其在“文革”过去之后,插队的学生回城了,知识分子又吃香了,就更是如此。孔夫子曾说他自己种菜“不如老圃”,我们的干部下乡不也是经常向老农请教吗?那只能表现他们的“不耻下问”,也没有增添老农的什么光彩。现在,即将失势的人大主任实际上已经在李言面前充当“老农”的角色了。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方言嘛!”老农出身的人大主任心想不说了,嘴里却还在唠叨,“在我们越州,可以说每个乡,每个村,语言都不相同,这地人听起来都差不多,可是当地人就不同了,一张口,就知道你是哪个村子里的人,这并不奇怪啊,李市长!”
“这我知道,”李言说,“中国这么大,语言也很复杂,东西南北差别很大。但是,相对来说,同一地区的语言还是大同小异。比如江浙一带基本上属于吴语系,但杭州和苏州就不同,苏州和上海也不同。尽管怎么不同,大体还是一个体系。我们越州属于粤语系,越州人到了广州或者深圳、珠海,人家一听你就不是当地口音,但彼此交谈绝没有问题,也不会认为你是北方人。越州当地也是这样,城东城西城南城北的语言也不尽相同,但还是万变不离其宗,都是粤语,或者称为‘越语’,因为这两个字是相通的,我在前面已经讲过。可是秦屿就不同了。我和秦屿人讲话,第一感觉就是:他们的口音怎么和越州人不像是一个体系?基本上是普通话,但又带有音调和某些用字的区别。比如,我向一个小姑娘问路,她告诉我:‘端走!’我琢磨了很久,才弄明白,‘端’就是‘正’和‘直’的意思,‘端走’就是‘一直走’这种话,你们听到过吗?越州方言里有吗?”
“呃……”人大主任想说点儿什么,却很抱歉,没有想出词儿来。
其他的人也莫名其妙。显然,他们都没有去过秦屿,更没有听到过这种需要翻译的语言。
倒是教育局长没有沉默,想了想说:“这种遣词用字,颇有些古风嘛!”
“说得对!”李言马上肯定了他的见解,“秦屿人用的是古汉语!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很多。比如,他们把吃饭叫做‘喋’;把搬迁叫做‘徙’;把喝酒叫做‘行觞’……这都是很标准的古汉语,在现实生活中早就没有人使用了,而奇怪的是为什么在秦屿却仍然普遍使用?要知道,他们是长期与外界隔绝的,而且受教育的程度不高,是谁教给他们这样讲话呢?人人都像老夫子,说起话来古里古气!”
说到这里,李言又汀了,会场上彻底静场。天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在这里研究起语言学了,在座的有谁算得上专家,配和他讨论?教育局长本来极想显示一下与众不同、才高一筹,此时也哑了。他也是越州人,在越州除了读古书遇到过这些字眼儿之外,从来也没有听到一个活人用过这种语言!看起来,他这个教育局长深入基层还是不够,怎么就没有到秦屿上去听听那里的语文老师是怎么上课呢?在越州,推广普通话是一大难题,老师讲古汉语也是一道难关,因为越州的学生习惯于用越州方言思维,让他们理解以北方话为基础的又是在口语中消失了的文言,简直太难了。为什么在秦屿却和越州相反?他当然无法解答。
能够解答的当然只有李言自己,他提出这个问题就根本没有想到能有人替他解答!
“对这个问题,我也百思而不得其解。后来,有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也正是这个念头,为我提供了一条解开谜团的思路。”
“秦屿‘极乐园’的院址不是外国人开辟精神病院的时候建的,一望而知,它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具有中国古典风格的城堡。在它的周围,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我们每天看到的浩浩荡荡的鸟群,就栖息在那片原始森林里,越州的老年人从记事起就是这样,据说他们小时候听老人说,越州人祖祖辈辈都在每天的早晨和黄昏看到这庞大的鸟群从秦屿飞出来,又回到秦屿去,可以想象这片森林的古老,站在这古老的土地上,我想到了越州的过去。想到越王勾践的后代从会稽逃亡出来,想到屠睢率领的秦军和越人之间血肉横飞的激战。我想,当时的越州和越州周围的大片地区,恐怕都是这种原始森林。不然,越人无法藏匿,也难以开展对秦军的‘游击战争’。经过无数次的征讨,无数次的招抚,越人消失了:一些死了,更多的被同化了。今天的‘越人’,除了方言和某些生活习惯以外,和内地人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大家都是‘汉族’了。唯一留下来的痕迹,是‘越州’这个名称,隐约透露出越人的后裔对这块曾经洒下祖先血汗的栖息地的依恋之情。那么,当初跟随屠睢、赵佗、马援等人南下的汉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最容易说得通的解释是:他们同化了越人,自己也被越人同化了,形成了统一的民族。但对这个解释,我并不满足。因为,任何事情都具有普遍性,又具有特殊性,不可能整齐划一。要知道,民族之间这种融合从来都不是两厢情愿的,他们经过了互相撞击、互相残杀,最终却互相融合。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融合只能是大体融合,而不可能是全部。在中国历史上,本来有众多的民族,或者称之为部族,几千年来不断融合,至今还存在五十六个各具特点的民族,谁也不能代替谁,只能统称中华民族。而且我们还应该承认,融合也不是单一的趋势,融合的同时还有分化。有的少数民族,一个民族还分成不同的支系,有不同的名称,有的民族甚至直到解放后才正式定名。历史就是如此,我们要正视它。越族人当中不是有逃进深山老林中的‘山越’吗?现在边远地区的某些少数民族,就有可能是当初‘山越’的后裔。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提问:原来南下的秦军、汉军,还有那些为战士洗衣做饭的妇女,修建灵渠的民夫,难道就都同化在越人之中了吗?那样残酷的厮杀争斗,有没有人像‘山越’那样逃避于一隅、自成一‘族’呢?”
“由此,我想到了东晋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桃花源’里的人,其实都是秦朝的后裔,他们的祖先为了逃避繁重的徭役而躲进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与世隔绝。我还想到了朝鲜。在秦代,朝鲜和南越一样,都是秦的属地。当时的朝鲜称为‘韩’,韩国又分为马韩、辰韩和弁韩三个部族。其中的辰韩,本不是当地人,而是为了‘避苦役’从秦逃亡出去的,这和‘桃花源’中人的情形很相似,这些人到了韩国,马韩分给了他们东边的一部分土地,便成了‘辰韩’,又称为‘秦韩’,‘辰’和‘秦’读音很接近,显然‘辰’是‘秦’的转音,这一部分朝鲜人虽然和我们距离很远,但有一点值得注意:据汉代和三国时代的史籍记载,他们的语言‘有似秦语’,比如称国家或地区为‘郡’,称马为‘弧’,称分离为‘徙’,称饮酒为‘行觞’。也就是说,这些词汇原是秦国本土的语言,他们从秦移民到韩,把自己的语言带出来了,并且由子子孙孙濒下来”至今日,那一部分从秦移居朝鲜的人早已使用通用的朝鲜语,那些‘秦语’早就死亡废弃了,只留在年代久远的史籍之中。但是,它却为我在秦屿百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提供了蛛丝马迹,秦屿人在说到本地、外地时,恰恰也是用‘本郡’、‘外郡’,而不称现在通用的‘省’、‘市’,这是为什么?他们也用‘徙’、‘行觞’这种在我们听来很古奥的词汇,而又和古时候朝鲜人的‘秦语’相吻合。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从黄海之滨的朝鲜半岛到南海之中小小的秦屿,这种远距离的‘巧合’说明了什么?!”
李言被自己的演讲深深地激动了,炯炯的目光巡视着会场,等待掌声掀起一阵暴风骤雨。
如果他今天作报告的地方是某一所大学的历史系,或者某一家历史研究所,所得到的反应恐怕还不只是掌声,他的同行们会把他抬起来抛向半空!
但是现在没有。越州市委大楼的一号会议室不是一个学术研究场所,人们恭而敬之地听他的长篇演讲,首先出于对他的尊重或曰敬畏;其次是因为他的演讲也有相当的趣味性,既然听谁讲话都是听,与其听那些枯燥冗长的报告,还不如听他讲故事;再其次,当然也是因为他讲的和今天的议题开发秦屿有关。听到这里,李言的“谜底”只剩下了一层窗户纸,人们倒愣住了!什么意思?李市长从越州扯到了朝鲜,又从朝鲜扯到秦屿,到底要说明什么?
还是那位教育局长领悟得最快,愕然说:“莫非……秦屿人也是秦的移民?”
“说得对!”李言兴奋地一拍桌子,“更确切地说,他们不同于朝鲜半岛上为避秦而逃亡的移民,而是已经南下越地的移民,为了逃避越人的残杀,从越州逃到了秦屿!”
此言既出,谜底揭破,人们大吃一惊,只觉得脊背发凉,汗毛倒竖。仿佛当年那场血淋淋的厮杀就发生在昨天,在距离他们只有两公里的小岛上,藏匿着与越人不共戴天、随时伺机报仇雪恨的仇敌!
而李言则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
“当时的秦屿,比现在还要荒凉,整个小岛被浓密的原始森林所覆盖,成为这些秦人的天然掩避所;一道两公里宽的海峡,由于水深浪急,在当时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这就断绝了越人追杀的后路,这些秦人扮演了和‘山越’相似的角色,在与世隔绝的秦屿留下来了。可以想象,在那么荒凉的海岛上,他们要活下来,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岁月!恐怕是要重新过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原始人生活,垦殖这块属于他们的土地,繁衍自己的子孙。为了表示与越人势不两立,他们把这个小岛命名为‘秦屿’,以纪念自己的祖籍。何况他们是来自天子脚下的子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当仁不让。但是,他们毕竟是处在‘百越’、‘蛮夷’的包围之中,时时提防着被侵犯、被消灭、被同化。由于这样一种防范心理,也由于长期处在一个封闭的小社会,他们固守着自己的传统,保持着从祖居地带来的生活习惯,并且传之久远,秦始皇时代,‘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认为黑色最高贵,秦屿人直到现在仍然是这种审美观点。他们使用的语言不是‘越语’,而是‘秦语’。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些与朝鲜‘秦韩’人相印证的词汇,我们还可以找到一些,比如小姑娘对我说的‘端走’,吃饭的‘喋’,还有他们把喜欢吃的那种大饼很形象地叫做‘盔’,都可以从今天陕西方言中找到,而陕西一带正是当年秦朝的‘根据地’!秦地的秦语虽然经过了两千多年的变迁,仍然多多少少濒了一些古风,为我们提供了验证的标尺,秦屿上的那座古朴的城堡,也正是秦汉风格。我甚至在‘极乐园’看到了一把在岛上出土的青铜古剑,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秦’字,典型的李斯小篆,这就把我所有的推测都证实了!一通百通,隐藏在秦屿两千多年的历史秘密,终于揭开了!”
不管在座的人们对史学有无兴趣,有多大兴趣,仅凭李言那激动的言辞,飞扬的神采,就足以把他们强烈地感染!《越州日报》小记者听得傻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言,手里还在飞快地默写着速记符号;电视台胡子拉碴的老记者汗流浃背,从镜头里捕捉历史学家宣布重大发现的历史性瞬间,摄像机里的磁带缓缓地转动……
“同志们!我们应当感谢秦屿,两千多年来,它与世隔绝,默默无闻,为我们濒了一块未曾破坏或者说较少破坏的‘秦土’,一群未曾异化或者说较少异化的‘秦人’,这是现存于世界上唯一的、活着的秦代的‘标本’、‘化石’,对于研究秦汉时代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都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迄今为止,我们对秦汉的研究只能依赖于残缺不全的史籍和从地下发掘出来的有限的文物。由于条件所限,人们对那个时代的认识往往是片面的、不准确的、想当然的,许多人不断地苦思冥想,不断地辛勤发掘,不断地争论,不断地有所发现,不断地修正过去的见解;而现在,我们有了秦屿,一个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秦屿,它的发现,将使越州的历史,整个‘百越’地区的历史和中国秦汉的历史重写!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世界历史也将重写,因为中国的人口占世界的五分之一以上,中国的重大发现必将牵动全世界!我们应该为秦屿的亮相而热烈欢呼!”
暴风雨般的掌声终于响了起来,一号会议室里震耳欲聋。李言的长篇报告没有徒劳,人们给予了他所需要的热烈反应。在座的市一级领导和各局局长,大都是越州人,对这块土地怀有深厚的感情,谁不消它“牵动全世界”?尽管李言所说的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没有给秦屿的开发增添一分钱的投资,也没有提到任何看得见的好处,但他们也听得出来,李市长的重大发现将大大提高秦屿和越州的知名度,说不定马上就会轰动全省、全国、全世界!哦,那是一种多么诱人的前景!
在如雷的掌声中,陈志恒的心越发不安。显然,李言之所以花费这么大的气力卖弄口才,其目的决不只是出于对历史的偏爱,也决不只是为越州争来什么影响,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水涨船高,秦屿出了名,发现秦屿的历史的人不也就随之成名了吗?尤其是李言选择在“换届”之前来作这番博取人心的“竞选演说”,作“民意测验”,热烈的掌声就是“一致拥护”,如果《越州日报》和电视台再大造舆论,还不在全市引起“李言热”?还不在全省、全国引起连锁反应?李言成了“省宝”甚至“国宝”,稳坐越州的第一把交椅就是必定无疑的了。厉害啊,“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打败他陈志恒,人家不费一兵一卒,只需要一番宏论!而给他出了这道题目的竟然是程功同志,让他大作文章、大出风头!唉,机遇啊,程书记在关键时刻再一次帮了李言的大忙,让他在开发秦屿这次大战役尚未打响之前就抢了头功!
李言就坐在陈志恒的身边,却像完全没有看见他一样,对他的这种打翻了五味瓶的情绪变化置之不理,也不给他更多的时间去琢磨、回味,而只管按照自己的思路、自己的方式,为自己的报告画上一个句号。而这个句号对于陈志恒来说,则是一个特大的感叹号!
“同志们,以上是我对秦屿进行初步考察之后,向大家所作的一个汇报,市委常委决定对秦屿进行大规模的、根本性的开发,我完全拥护。但怎样开发,往哪个方向开发,却又是值得研究的。如果秦屿仅仅是我们原来所认识的一座孤岛、荒岛,那么,把它建设成一个集旅游、商业、娱乐为一体的大型游乐园的确是最佳方案,将为越州的经济发展带来巨大的效益。但是现在不同了,我们已经认识到秦屿的价值不仅在于它的地理环境,而首先是它的人文历史,它存在的意义就远远超过了这座岛屿的本身。它是一座历史的宝库,独一无二的‘国宝’级文物,我们对它所做的,应该是积极保护,而不是盲目破坏!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往事……”
“大家都知道宋朝鼎鼎有名的大诗人苏东坡吧?此人一生光彩夺目,但在任徐州太守的时候却做了一件蠢事,神宗熙宁十年,黄河泛滥,苏东坡率领民众抗洪抢险,这当然是百分之百的好事。但是,洪水退后,他却心血来潮,拆毁了当时还保存完好的西楚霸王项羽的‘霸王厅’,用那些木料修建了一座‘黄楼’!可惜啊,千年文物竟然毁在这位苏学士手里!后人有诗叹曰:‘三叹虞兮一命终,彭城徒有霸王宫。欲知遗迹今何在?须梦糊涂苏长公!’”李市长随手拈起一件“往事”,年代虽已久远,说起来还是感叹唏嘘,使听的人也很动情,恨不得要声讨苏东坡了:他这个聪明人,怎么又一时那么糊涂呢?
“我们不能做这样的糊涂太守!我们明白秦屿的价值比霸王厅还要大得多!”李言昂然说,他无意声讨苏东坡,只不过借题发挥,文章还是作在秦屿上,今日的“太守”最关心的当然是自己治下的土地,“我们的秦屿,就自然环境而论,是全国范围内有人居住的、唯一濒着原始面貌的岛屿。那大片的热带雨林和为数可观的野生动物,都是极其宝贵的生态资源,对于维护越州海域的生态平衡、改善局部气候,长期以来默默无闻地发挥着巨大作用。如果我们砍伐了森林,驱逐了鸟群,表面上看来是获得了闲置的土地,而实际上会贻患无穷,为子子孙孙的生存造成极大危害,这还在其次,秦屿的古城堡,是现存地面最古老的建筑,何止是‘价值连城’,它的身价简直可以和万里长城相比,失去了就永不会再有!何况我们看到的长城经过了历代的重修,已经不是原貌,而秦屿则至今濒着真正的秦砖汉瓦!我们还可以相信,在秦屿的地下一定埋藏着我们想象不到的、极为丰富的历史文物。如果在此大兴土木工程,势必对那些文物造成不堪设想的破坏,我们就会对历史犯下不可饶恕、无法弥补的罪行!更为可贵的是,秦屿上至今生活着一个独特的古‘秦人’部族,对这个群体的研究将会为我国的史学翻开新的一页。如果我们把这些人遣散,使他们离开了那块土地,结束了传统的生活方式,他们将会很快被大陆上的人们同化,这一历史奇迹也就从此消失了!同志们,秦屿是我们的先人留下的一笔丰厚的遗产,我们有幸在今天认识它、继承它,这也是历史赐给我们的千载难逢的机遇。如果在我们手里轻易地把它毁灭了,那么,世世代代的祖先亡果都会诅咒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未来的子孙后代也会把我们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骂我们无知、愚昧、短视,为了蝇头小利而葬送了享用不尽的先人馈赠,亵渎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幸而我们不会那样做,在冥冥之中的祖先启示了我们,让我们把沉睡了两千年的秦屿唤醒了!”
“秦屿的开发,当然应该是对它的历史价值的开发,整个秦屿,应该作为一座历史博物馆濒下来,包括它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石,一人一物,都要保持原貌,这座博物馆,规模要超过西安的秦兵马俑博物馆,其影响也将大大超过它,因为它是死的,而秦屿是活的!我们越州市目前还没有专门的文物部门,文化局兼管文物,哎,文化局长有事情做了!我们要立即向省文物局和国家文物局上报、立项,等批准之后,情况就不同了!过去我们一向把经济建设作为‘硬件’,把文化、文物作为‘软件’,以后恐怕要倒过来了,越州将成为天下闻名的文物城,来自全国、全世界的参观者、研究者浩浩荡荡,应接不暇,越州人要吃文物饭了,嗯?当然喽,文物带动旅游,我们同时又大吃旅游饭!凭什么?就凭那座小小的秦屿!文物这东西,是一本万利、名利双收,比起建什么游乐园、豪华宾馆、环幕电影院、多功能音乐厅之类,投资要小得多,而收益则大得多了,这个账,我们还算不过来吗?哈哈,以后,越州人恐怕就不会再说‘宁下地狱,不上秦屿’了,秦屿将把整个越州带上天堂!同志们,对这个看得见的前景,喜欢不喜欢啊?”
一号会议室里仿佛预先安装好了无数节日礼花,此时一起点燃,轰然作响,五光十色,天花乱坠,把人们惊呆了,乐坏了,眼花缭乱了!谁能料到李市长娓娓长谈的故事最后抖开的是这么一个绚烂多彩的“包袱”?简直是仙人点化,刹那之间把大家带进了“天堂”!
最为兴奋的当然是文化局长。以前每次开会他都是偏缩一隅,自惭形秽,可有可无,听人家口若悬河,没有插嘴的份儿;现在陡然觉得腰杆儿挺了起来,好像大家进“天堂”都是沾了他的光!“李市长,你发话吧,需要我做什么,立即行动!”
李言笑盈盈地看着他,也看着大家:“不是我发话,是大家论证、集体决策噢!我们不搞一言堂,我的话也只是一家之言嘛!是否可行,还要听听诸位的高见!”
七嘴八舌,不亦乐乎,会场上沸腾了,已经听不清楚是谁在发言,是哪几个人在同时发言∫不管是“硬件”还是“软件”,既然要上“天堂”,那就人人都得尽力,要不然恐怕得不到进“天堂”的门券了,等退票是没有指望的,黑市高价也办不到,成败在此一举!
陈志恒直到现在才真正弄明白了李言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副药的剂量之大,药性之烈,都是他事先无论怎么猜想都不曾想到的。李言不仅是哗众取宠,凭三寸不烂之舌树立自己的威望,为他的进一步高升铺路,现在看来,事情远非那么简单!显然李言很性急,对于平平稳稳地等待“接班”已经不耐烦了,使出了最狠毒的一招:抢班夺权!不等程功同志正式退位,就把他政治生涯行将收尾时的得意之笔开发秦屿给以彻底否定,造成事实上的交权,程功灰溜溜地下台,李言雄赳赳地上台!到了那个时候,没有程功同志做主,谁还能给陈志恒回天之力?自己今年五十有六,明年五十七,还不到“杠杠”,完全可以再干一届呢,难道就甘心这样被他挤下台吗?
陈志恒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之后,着着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他望着李言那志得意满的神情,心里暗暗地用一个很文雅的词儿骂道:哼,沐猴而冠!且慢吧,那顶“太守”的乌纱帽现在还没有真正戴到你的头上呢?
会场上乱哄哄的。陈志恒历来主持会议都怕冷场,今天倒对这种热烈场面极其反感。唉,这都是些什么人呢?白白地拿着国家的俸禄,却连头脑也没有,墙头草,随风倒!我陈志恒宣布的市委常委决定,你们热烈拥护;李言反其道而行之,你们也热烈拥护。你们到底要拥护哪一家?
陈志恒用了好大的暗劲,没有让自己在会场上骂出娘来这些人都不能得罪,得罪了他们,谁还投你的票呢?别看他们没头脑,却又是离不了的投票机器。机器也有机器的好处,谁操纵了他们,他们就听谁的。因此,现在最要紧的是在这些人面前不露声色,而寻找一个操纵他们的机会。当然,这个机会已经几乎没有了!
在最混乱的时候,陈志恒看了看表:十二点十分。他的心头猛然一震,机会来了!
“同志们!”陈志恒努力使自己脸上现出笑容,亲切地呼唤着大家,用手指轻轻地而不是很刺激地敲着桌子,给人们一个“肃静”的信号。
乱哄哄的会场渐渐静下来。人们知道,陈书记要发言了。虽然他的口才不如李市长那么引人人胜,但毕竟也是副书记嘛,他讲话,大家还是要洗耳恭听的!
李言也饶有兴致地向他转过脸来:“老陈,你谈谈吧!”
在李言看来,陈志恒已经就范了!
“同志们!”陈志恒极力作出可掬之笑容,用右手的食指指着左手腕上的表,“该吃饭了!民以食为天嘛,啊,民以食为天!下午两点钟继续讨论,啊,两点钟继续讨论!现在,请大家到隔壁越州宾馆二楼小餐厅用餐!”
真是高明之极,既回避了对李言的“报告”表态,却又不露痕迹!
与会的人们哄笑着站起身来,到了这个钟点,食欲已经超过对开会的兴趣,也确实该休会了,陈副书记真是善解人意。
李言早已忘了时间。此时一看表,才猛然想起,郁琅嬛还和他有约会呢!
七、治大国若烹小鲜
将近中午的时候,郁琅嬛惦记着和李言的约会,便提前到街上买了一份鸡饭,端回来递给李盼:“阿盼啊,老师家里平城不开伙的,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你将就着吃吧,我出去有点儿事情,一会儿就回来。你吃了饭就在这儿休息,不要乱跑,等着我回来,噢?”
李盼本来以为郁老师会好好地招待她一顿,却不料仅快餐而已,看了一眼那一次性的塑料饭盒和木筷,并没有放在眼里。但她毕竟饿了,也就不再挑剔,拿过来就吃,嘴里含着饭粒和鸡块,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再去打警察的啦!”
这个阿盼,竟这么拿自己的短处寻开心!现在的孩子,似乎很欣赏这种调侃生活的态度,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在他们眼里都不再可爱,“神圣”、“尊严”这些字眼早已消失,只剩下嬉笑怒骂;但换一个角度来看,他们又活得比谁都轻松,因为在成年人看来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重不胜负的压力,在他们身上仿佛都不存在,或者说视而不见!成年人为什么就做不到呢?这个责任,那个责任,重重叠叠地都压在自己身上,直到压得喘不过气来,还要强迫自己挣扎起来,去继续承担那些责任!除了责任,自己还剩下什么呢?
郁琅嬛这么想着,也就没有对李盼的怪调产生太多的恶感。她想再嘱咐李盼两句,但再说也就是刚才的那些话,耳提面命地灌输只能让她反感,也就不再说了,带上房门,匆匆走了。
她和李言约好了在午饭的时候见面,还不知道李言上午的会开得怎么样呢!
李言没有和那些市一级的同僚以及各局局长们一起吃饭。他当然知道,中午的这顿饭自己本不该逃席,这是个极好的联络感情的机会。如果他在场,人们一定会以他为中心,谈论他上午的高论。无论拥护还是反对,他都是要听一听的。即使有不同意见,也还可以在饭桌上再做工作,统一思想,对下午继续开会很有好处。但是,这顿饭尽管重要,他也没有分身之术,不能吃了,而必须赶快去见郁琅嬛。
离开会议室之前,他歉意地对大家说:“对不起了,诸位!家里还有客人等着我,这边的午餐就不能奉陪了!”然后又特地跟陈志恒打个招呼:“老陈,有劳你了,要让大家吃好啊!”
“你放心好了!”陈志恒微微一笑。
李言匆匆离去。
约会的地点离郁琅嬛的家不远,就在那条偏僻的细巷外面,再转过一条细巷,有一家小小的饮食店,早晨卖早茶,中午、晚上供应正餐。单身生活的郁琅嬛经常在这里解决她的早晚两餐;李言闯人她的生活之后,这里也就成了两人的聚会之所,不用的在这里会碰到熟人,无论市里的干部,还是一中的老师,谁都不会到这个想也想不到的偏僻地方来,这个小店的顾客都是附近的市民,他们不认识郁琅嬛是谁,当然更不会认得李言,小小的老百姓做梦也不会想到掌管这座城市的市长会和他们坐在一起吃这种普通的饭食。
郁琅嬛已经等在这里。她要了简单的几样菜:一盘白斩鸡,一盘白灼虾,一盘炒荷兰豆,半条清蒸鲩鱼,一碗玉米羹,恰恰是“四菜一汤”。此外,还为李言要了一杯啤酒。
李言匆匆地走过来,在她的对面坐下,感到一阵脱离了“战场”的轻松,随之却是疲劳向他袭来,他的确太累了。别看他上午口若悬河、谈笑风生地讲了一个半小时,其实内心并不轻松。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报告,而是“竞选演说”啊!在外国,哪一国、哪一届的总统、州长、市长、议员选举不经过激烈的“演说”战?不在于谁比谁好多少,决定胜负的往往是看谁在演说中能够征服他的选民。而那些竞选者,谁的背后没有强大的财团支持?没有一帮智囊出谋划策?没有贤内助事无巨细地充当后盾?甚至于上台之前该穿什么服装,系什么领带,理什么发型,演讲中在什么时候要对听众微笑,什么时候要眼含热泪,什么时候要插空提一提自己的爱犬以显示仁爱之心,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可是他李言呢?在这种时候谁都指望不上,坐在他旁边和对面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朋友,不可能推心置腹地帮他策划什么,他只有单枪匹马地去“征服”他们。至于“贤内助”,唉!昨晚的夜战没有影响今天的会议,已经是万幸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和他心心相印的,只有一个郁琅嬛。他成功的愉悦,可以与她分享;他遇到挫折时的苦恼,可以向她诉说;甚至他的某些正在谋划或实施的策略,也可以和她切磋。不可设想,如果他的身边没有郁琅嬛,那将是多么孤独!
郁琅嬛急切地望着他:“快说说,情况怎么样?你都快把我急死了!”
“急什么?一切正常!”李言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端起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口,“你……先让我喘喘气!”
“一切正常”四个字稍稍缓解了郁琅嬛心中的担忧,为了让李言宽心,她笑笑说:“你也别着急,慢慢说。我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你有什么好消息?”
“阿盼回来了,没事儿了!”
“噢!”
突然听到这个喜讯,李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结果,尽管在他意料之中,但他没有想到会如此迅速地得以解决,所以仍然感到由衷的惊喜。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阿盼这个不成材的女儿其实在他的心目中占有相当重的分量,昨晚“大义灭亲”,那是迫不得已啊!
十八年的岁月在他心中翻腾起来。难以设想,家里如果没有阿盼,他这些年和何丽珠厮守,将怎么度过那无味的生话!自从阿盼来到这个家,他就把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当作亲生的骨肉。阿盼是在他的心血和父爱浇灌下一天天长大的,他拉着她的手去逛街,带她去海边游泳,从一撇一捺开始教她识字,后来就每天早晨送她去幼儿园,小学的头两年还要送她上学,这样带大的孩子,和亲生的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却变得粗野顽劣,莫名其妙,不可思议。何丽珠说,不是自己的骨肉,对她再好也没有用的,恐怕她的亲生父母就是这种土匪、强盗,不然怎么会生下这样的女儿呢!李言不相信。他相信人性没有天生的恶,恶是后天学会的。跟谁学会的呢?直到结识了郁琅嬛,听她讲到一些教育心理学的道理,李言才突然意识到,阿盼的真正的启蒙“老师”其实不在幼儿园,也不在小学、中学,而在家里,正是何丽珠!家长的影响比老师更直观、更形象、更深刻,从小在那样一个愚昧、粗俗的“母亲”影响下,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孩子会健康成长吗?所以,无论阿盼惹了多大的事儿,使他生了多大的气,他总是不能把所有的怒气都施加于阿盼身上,反而更加强了他和何丽珠之间的离心力。现在,阿盼平安地回来了,昨天的一场虚惊总算真正过去了。他不想再埋怨女儿,而是从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种怜爱之情。
“她现在在哪儿?”他急着问。
“在我那儿,”郁琅嬛说,“她……不愿意回家,我看也不必勉强她吧?”
“那……我她!”李言说着站起身来,有些迫不及待。
“你怎么能去?”郁琅嬛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我们的关系,现在可以向她公开吗?”
“唉!”李言重又跌坐下去。
沉默。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郁琅嬛:“吃点儿东西吧。”
李言默默地又拿起了那杯啤酒。越州的春天已经有点儿燥热,也许是他心中的燥热,那股无名的火气需要这冰凉的东西来扑灭它。他一口就喝下半杯,像吞下了一块冰,脏腑里开始冷却,啤酒里所含的大量气体从食管里作反方向运动,呼噜噜响着冲出咽喉,打了一个长长的嗝,顿时感到畅快了许多。
“你慢一点儿喝嘛,这杯酒反正是你的,又没人抢!”郁琅嬛说。
李言放下杯子,叹了口气。他在年轻的时候,本是善饮的,偶尔和同学们聚会,可以一连喝许多瓶啤酒,白酒也能喝一些,葡萄酒也能喝一些,却从没有喝醉过。后来到了越州,他在孤独、苦闷中生活,就更需要酒来消愁。可惜,那时候生活清贫如洗,连酒资都是不能保证的,他其实没有条件“一醉方休”。当了“官”之后,当然再也不会愁没有酒喝,因为无需掏钱,而这时他却厌烦了酒这东西。越州的风气,只要吃饭,必要喝酒。主人向客人劝酒,那个殷勤劲儿简直让人受不了,似乎不把你灌醉就对不起你。客人们之间也要想尽各种理由互相对饮,如果你不“干”,就等于看不起人家,也就只好“舍命陪君子”,酒桌下面不躺倒几个,人们总觉得不能尽兴。官场上把民间的这一套搬了过来。李言每到一处视察工作,那些人既是部下又是东道主,当然要使出浑身解数来灌他,这使他十分反感。酒,他爱了多年的这种东西,竟成了一种无法逃脱的灾难,他再也不爱酒了。有一次和郁琅嬛约会,他是从一个不大好推脱的“饭局”勉强脱身而来的,自己倒没觉得有醉意,可是一进门,郁琅嬛就皱着鼻子说:“哎呀,一身酒气,你怎么成了个醉鬼啊?”就是因为那句话,使他把酒戒了,以后无论在什么场合,也无论有什么茅台、五粮液、白兰地、威士忌,滴酒不尝。他要维护自己的形象,不愿意在人前,特别是在他心爱的人面前失态。倒是郁琅嬛又把理论从另一端论述过来:“只要你不像那些俗人那么野蛮,啤酒喝一点儿也是有好处的!”此后他便只在郁琅嬛面前破戒,也仅仅啤酒一杯而已。
今天,他本来是以很好的兴致来见郁琅嬛,阿盼平安回来的消息也本应令他欣慰,却由此想到一团乱麻似的家事、无穷无尽的烦恼,又要借酒浇愁了!
“这个阿盼啊,该把她怎么办呢?”郁琅嬛慢慢地剥着一只虾,问他。
“难办的不是阿盼,”李言也动手剥一只虾,“她反正马上要走了,无所谓,难办的是我!阿盼走了之后,那个家我是一天也不愿意待了!”
郁琅嬛精神一振:“那就赶快解决呀!”
李言却默默无语,用筷子夹起那只虾,蘸了作料,慢慢地咀嚼着。
“你说呀,”郁琅嬛又在剥第二只、第三只虾,“你还想让我等多久?”
“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你得让我把手头的事儿理出个眉目……”
又是一只虾扔过来:“现在不是有眉目了吗?只要阿盼一走,事情就简单了,那桩死亡的婚姻,该解体了!”
“我说的不是阿盼!刚才不是说过了嘛,阿盼的事儿好办……”
“什么人难办啊?”郁琅嬛急了,“你是说那个黄脸婆?哼,昨天晚上,我虽然没在现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以为你会一怒之下拉着她去离婚呢,可你……在那种情况下还忍气吞声!都九十年代了,在中国,恐怕再也找不出像你这样的人了,也算个男子汉哪!”
李言被激怒了。在家里,何丽珠不顺心的时候就是这样对他,冷嘲热讽,逼着哑巴说话,没想到郁琅嬛也会来这一套!外国有这么个说法:总统掌握整个国家,而女人掌握总统。李言不是总统,可是却有两个女人都要掌握他,一个从那边儿围追,一个从这边儿堵截,还让他活不活啊?!
他丢下筷子,正要发作,却看到郁琅嬛那一双期待的眼睛、时,怒气消融了!仿佛他的心房中伸出了一只手,拍着自己的额头,说:你糊涂!她跟何丽珠能相提并论吗?不要以为那一颦一怒都是跟你过不去,那是缘于对你炽烈的爱啊!当初,你对她一见倾心,放下市长的架子主动接近她,苦苦地追求她,不都是为博得那份儿你不曾拥有的爱吗?而当她把纯真的爱都给了你,把自己的未来都托付于你,你却迟迟地拿不出具体行动,难道还有资格去责怪她吗?
“小郁,我何尝不消在一个早上就把这个麻烦打发掉,彻底忘掉,就像在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那段历史,根本不认识那个人!”他动情地望着郁琅嬛的眼睛,让她看到自己的心灵,那里面所贮藏的是和她一样的渴望!“但是,我读了半辈子历史,至少懂得,历史是不能倒流、也无法割断的,即使是对那样一段糊涂的历史,也必须理智地解决,否则,将后患无穷!我所面对的不是旗鼓相当的论敌、政敌,而是一个毫无道理可讲的女人!我难道能用同样的办法和她对打对骂吗?那样,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更纠缠不清了,唉,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什么?什么‘女子与小人’?”郁琅嬛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孔丘的这句话是错误的!”
李言自知说错了。急不择言,他忘了郁琅嬛也是女人,当着女人骂女人,尽管这两个女人是互相敌对的,也不能容忍。
“有什么错?”李言却不肯替孔老夫子认错,因为这句话他刚刚引用过。理论家是不会认错也不能认错的,古往今来,已屡见不鲜。他们可以对自己以前的言论增删、重写,可以说自己的理论是不断发展的,是越来越成熟的,不但超越了前人而且超越了自己,但是绝不可以说自己过去“错了”。你自己认一个错,人家就有理由怀疑你有一百个错,甚至全错,那还得了?因此,某些理论家们惯用的手法是狡辩,把自己过去说的话换一种说法,把本来不圆的地方打磨圆了,如此而已。李言搞了大半辈子理论,当然深谙此道。“孔夫子那个时代,并没有像你这样的知识妇女,他所指的无非是妻妾和女仆,这些人整天在家里鸡争鹅斗,那是很难‘养’的嘛!孔夫子并没有说你,我也没有说你嘛,你又何必多心?”
这种辩解显然十分强。但郁琅嬛却宽容地让他过关了,不再纠缠,依然抓住她最关心的问题:“不必再‘子曰’、‘诗云’了,你要触及问题的实质!这么优柔寡断,一辈子也解决不了!”
“不!”李言回答得倒斩钉截铁,“要解决,而且为期不远了!”
“这话,你也已经说过多少次了!”郁琅嬛并不满足这种笼统的许诺,她需要的是一张具体的时间表,“你说吧,到底在什么时候?”
“明年春天!”李言果然拿出了这张时间表,“你应该知道,现在的越州是个什么局面?斗争的中心、矛盾的焦点是什么?难道我能在这个关键时刻闹‘婚变’吗?”
“唉!”郁琅嬛听到这里,却又只好叹息,“你关心的只是政治斗争、争权夺利,连婚姻都是‘政治婚姻’,这正是你们这些所谓‘政治家’的可悲、可怜!”
“不!”李言在原则问题上决不让步,双眼熠熠生辉,“政治关系到一切的生死存亡!如果没有我的政治生涯,恐怕到现在还只是图书馆里的一名管理员,根本不可能踏上秦屿并且有所发现;即使凑巧获得了重大发现,也无所作为。而现在不同了,站在政治的位置上谈学术,学术也就成了政治,也才能够影响全局。我等了半辈子,才等到了秦屿这篇大文章,做学问的人,谁不渴望有所成就?但一生也难得遇上这么一次机会,长期积累,偶然得之,不容易啊!秦屿的开发,将是一场有声有色的大战役,也将是我事业上的重大转折点,这一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也不许出现任何差错和疏漏!否则,我将愧对历史,这颗史学家的良心将终生不安……”
一说到秦屿,李言就无法遏制他那冲动的激情,郁琅嬛也不能不被他感染,她所关心的焦点竟也在不知不觉之中随之转移了,磨得她寝食不安的何丽珠又被暂时忘却,占据头脑的是李言的当务之急!
“你以为我不替你着急吗?要是不着急,我会把电话打到你家里去、打到会议上去吗?哎,上午的会开得到底怎么样啊?”
细巷中小饭馆的这次共进午餐的约会,现在才进入正题。
与此同时,越州宾馆里的那顿会议午餐也正在进行。
陈志恒也没有和大家共进午餐。在散会之前,他就已经打定主意不吃这顿饭了,要利用下午开会之前这段宝贵的时间,做他该做的事情,否则就来不及了。他正在挖空心思地寻找逃席的理由,以免李言生疑,没想到李言倒先告退了。他耐心地等李言消失了之后,才向大家说:“对不起,我这几天肚子不好,没有口搞大家吃饭了,要回家吃稀粥!各位尽兴,啊,各位尽兴!”转眼也消失了。
与会的官员们,有些人不免觉得扫兴。那些小局长,平时难得和市里的领导一起用餐,现在两位头面人物都走了,自然怅然若失。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也有人在领导面前觉得侷促,他们走了正好。而对于像人大主任、政协主席这样的老前辈来说,席面上没有李言、陈志恒这些“少壮实力派”,他们倒显得轻松了。
大家步出市委大楼,走进就在隔壁的越州宾馆。
这座宾馆虽然外观不如广场对面三十九层的越州大酒店气派、豪华,却具有很高的地位,是专门接待市委、市政府的贵客的地方,上级来了要员到越州视察,或者外国的什么代表团到越州访问,都是住在这里,因此,被称为“越州的钓鱼台”。平民百姓是无缘光顾的,即使是那些腰缠万贯、手持“大哥大”、腰挂BP机、坐着大“奔驰”的暴发户,可以在越州大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一掷千金,却进不了越州宾馆,“官”与“民”毕竟有所区别。
现在,秦屿论证会的一行人乘电梯到了二层,鱼贯而人小宴会厅,身着绣花旗袍的小姐便迎上来,面带谦卑的微笑:“首长请!”一一引座。
宴会厅里横竖成行地摆好了几张圆桌,每桌十个人,人们各就其位,谁该坐哪儿,都心里有数,常开会也就常吃宴会,常吃宴会也就吃出经验来了。当然是“四套班子”坐前排。既然市委、市政府的一把手程功同志不在,主事的李言和陈志恒也不在,德高望重的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便各在两张主桌坐了首席,似乎又回到当年他们执政时的威风。各局局长按其所司职务的重要性依次排列,新闻记者们自然是在末座作陪,但他们毫无怨言,因为平时难得到这个地方来吃饭,今天其实是沾了光的。
每人面前三只酒杯,啤酒或矿泉水、葡萄酒、白酒,杯子越小度数越浓,质量越高。服务员小姐款款来到面前,纤纤玉手取下折花餐巾,替你铺到膝盖上,然后轻声细语问你喝什么,倒满那三只杯子,这些,本是正常程序,谁来吃饭都是这么侍候的,但在初出茅庐的《越州日报》小记者来说,已感到是莫大享受了!
小姐上菜,宴会开始。没有人致词,也没有人答谢,大家开吃。本来这也不是正式宴会,仅是会议餐或日工作餐而已。“工作餐”一词,本是中国没有的,近年来才从衡引进,但已显示了极强的生命力,因为会议是不可不开的,饭也是不可不吃的,两相结合,边吃边谈,颇合我们的国情。而洋事物一旦扎根于这方水土,从形式到内容也就随之变化,已非西方的工作餐仅一盘汤、一盘沙拉、一盘烤牛肉或烧牛肉、两片面包可比了,而是生、熟、冷、热、荤、素、煎、烤、爆、炒、炸、涮、烩、炖、煨、焗,皆可登场,多多益善。越州人善吃,靠海吃海,席面上唱主角的当然是生猛海鲜,对虾、螃蟹、海参、扇贝、石斑鱼、加吉鱼、鲍鱼、海胆、龙虾……以及北方人望而生畏的蛇,再佐以蚝油、虾酱、梅膏、沙茶、红醋、鱼露、柱侯酱、辣酱油、生抽王,美馔纷呈,馥郁芳香,鲜、嫩、爽、滑、淡,五味俱全,而又淡而不寡,鲜而不腥,嫩而不生,油而不腻,好一桌勾人食欲的粤菜或曰越菜!越州人确应因祖先创造了如此光辉灿烂、造福于子孙万代的“食文化”而自豪!
当然,也并非所有的越州人的饭桌上天天如此,顿顿如此。
《越州日报》小记者向坐在身边的电视台胡子拉碴的老记者小声说:“我们白白当了‘无冕之王’,哪里比得上‘公仆’啊!”
老记者笑笑:“少见多怪!”
小记者又说:“这早超过中央规定的四菜一汤标准了!”
老记者又笑笑:“天高皇帝远,因地制宜嘛。现在哪里还有‘四菜一汤’?如果真搞四菜一汤,会议也就开不起来了。哎,你听过一首《醉酒歌》吗?”
“什么《醉酒歌》?”
小记者显然见识短浅。老记者就把嘴凑过去,耳语了一阵,小记者听了“嘻嘻”地笑。
餐桌上欢声笑语不绝,人们觥筹交错,谈谈说说,却又绝口不谈今天的会议和有关工作的话题,似乎把上午那么精彩的会议给忘了,这些人却又不习惯喝闷酒,总要找些话来说,于是端起杯子来敬酒。
敬酒当然先敬长者。
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面前就如走马灯似的人来人往,而且人们在称呼他们的时候还有意避开了他们已处于“二线”的现任职务而使用了“老书记”、“老市长”这么亲切的头衔,虽然加了个“老”字以表示“过去时”,但也颇使老人家高兴,这表明部下还未忘旧情啊!
旅游局长因为在上午的发言中不慎走嘴,挨了人大主任的当面批评,此时有意挽回面子、修补关系,便举杯走到老人家面前,虔诚说道:“老书记,我敬你一杯!祝你健康长寿,这也是我们越州的福气呀!”
人大主任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上午的那点不愉快也就不去计较了,于是,端起面前那透明的小号杯子,和旅游局长碰了一声脆响,等待干了这杯,老人家突然问了句:“是茅台吗?”
侍立在侧斟酒的小姐面带歉意,说:“首长,对不起,会议餐的标准,不上茅台,这是汾酒!”
人大主任脸上耸起的笑容就又松弛下来,心里很不痛快。依他本意,就要发作,吩咐:“换茅台!”但想想自己现在的身份已非当年的一把手,尽管程功、李言、陈志恒都不在场,也轮不到他发号施令。何况今天又不是宴请上级或衡来的贵宾,不够上茅台的“标准”,他又何必出面去破坏规矩?罢了,罢了!但手中的这杯酒,已觉得没有味道。
就在这将饮未饮之际,旅游局长已把老人家的心思看在眼里,马上笑盈盈说道:“老书记,现在饮酒的行家最推崇的就是汾酒啦!”
众人一愣。中国八大名酒,举世皆知贵州茅台第一,尚未听到过头名是山西汾酒!
旅游局长语惊四座,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的身上,这才从容解释:“汾酒是我国名酒的鼻祖,八大名酒都是它的后代和近亲啦!论历史,汾酒长寿一千五百年,杜牧名句天下传:‘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指的就是汾酒,而不是茅台,茅台只有两百七十年历史,是它的晚辈啦!论度数,茅台只有五十二度到五十四度,汾酒高达六十度,比它厉害嘛!论名气,汾酒早在一九一五年巴拿马国际博览会就荣获一等优胜金质奖,老资格啦!汾酒好,好在哪里?一是用料独特,粮食是山西汾阳的‘一把抓’高粱,别的地方没有代用品;水是‘古井佳泉水’,全中国只有那么一眼井,清澈透明,没有杂质。二是酿造工艺独特,有七大秘诀:‘人必得其精,粮必得其实,水必得其甘,曲必得其明,器必得其洁,缸必得其湿,火必得其缓。’所以酿出来的酒,清亮透明,气味芳香,人口绵绵,落口甘甜,回味生津,色、香、味三绝,虽然是六十度的高度酒,可是没有强烈刺激,不上头,不伤胃,舒筋活血,延年益寿,有‘液体宝石’的美誉,所以饮酒的行家讲:不饮汾酒终生憾,饮了汾酒似神仙!”
旅游局长果真不愧为走南闯北的旅行家、美食家、品酒家,开口就是这么洋洋洒洒一大套,直把汾酒的地位推上了顶峰,把人们的酒瘾勾得馋涎欲滴,在座的竟然也没有人怀疑他是否承诺了为汾酒厂做广告的业务,也不曾想到今天餐桌上摆着的如果不是汾酒而是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西凤、竹叶青、洋河大曲、双沟大曲、剑南春、古井贡酒抑或杜康酒、衡水老白干、二锅头……他是否也同样说得出各种无以复加的好处?
一席话,如春风吹走了人大主任心中的不快、脸上的阴霾,捏在手上的杯中物陡然升值,好似琼浆玉液,美不胜收,举起来一饮而尽,咂咂嘴,说了声:“好酒!”
“好酒,好酒!”座间赞声鹊起,群情大振,大有明日一早汾酒将在越州脱销之势。
大家都蜂拥着过来向老书记、老市长即现在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敬酒,两位老人家心情愉快,连连干杯,早把医生的告诫、老婆的规劝丢到爪哇国去了。
敬过了老首长,局长们又互相敬酒,谁和谁都能找到理由让对方喝下这杯酒,比如你我同岁啦,夫人在一起工作啦,子女曾经是同学啦,你介绍的人我已经批了条子、我的老朋友的孩子的晋升问题还要你多多关照啦,等等等等,虽是东拉西扯,倒也都能扯得沾边。扯得高兴,积习瘾发,便划起拳来。一个个底气十足,声音洪亮,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眼睛瞪得溜圆,情绪极其亢奋。赢了的好似占了多大的便宜,得意忘形,尽兴地挖苦输家′家被激起复仇火焰,于是再战。越打越激烈,越打越热闹,酒便消耗得极快,这些人个个有嚎,酒桌上的行话说:“工业局,农业局,比出水平看饭局。”“我们都是‘酒精考验’的!”决不会因为些许杯中之物就腾云驾雾、烂醉如泥、胡说八道,只是脸红一些,话多一些,气氛也就更加热烈一些。酒这东西,奇妙无穷,能把烦恼稀释,能把矛盾粘合,能使友谊浓酽。杯子一碰,理解万岁,亲密无间,情投意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七、治大国若烹小鲜(2)
人大主任、政协主席这些老前辈看着晚辈们如此肆无忌惮,不免觉得有失体统,开始咳嗽了两声,竟完全无效,也就不再干涉。想想自己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是从基层上来的,都有过贪杯的历史,只不过那时候还不敢过于铺张,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在头脑里还是占据统治地位的。算了,算了,时代在前进,要想不被时代抛弃,最好是适应时代,适应新潮流,而不是站在潮流的对面指手画脚,好像在大跃进时代我们经斥么说的。能够这么看问题,这么消磨自己的棱角,日子才能过得安稳。
这边,局长们自由结合,都已战了几个回合,“酒精考验”的战士们谁也战胜不了谁。于是就很不过瘾,很不满足,因为劝酒、罚酒的最高境界是筛选出经不起“酒精考验”的,当众钻桌底,呕吐,或是胡言乱语,发酒疯,清醒的旁观者才能得到最大的享受。现在,谁是这个种子选手呢?他们很快就发现,《越州日报》的小记者是不胜酒力的。于是,不约而同,向他发起了非常热情而又心怀叵测的进攻,这个说《越州日报》为改革开放摇旗呐喊劳苦功高,那个说当记者的很辛苦,开会的时候我们都坐着,你们还要背着个好重的家伙、举着话筒录音;这个说小伙子生得好帅、好靓,将来一定能找到个好对象,那个说耍笔杆的不简单,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反正是什么理由都可以敬上一杯。可怜小记者没有经过这种场面,没有受过这么多的恭维,没有虚与委蛇、打太极拳、踢皮球的本事,归根结蒂,没有诸位这么大的酒量,用不了多大的工夫,已是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舌根发硬。
敬酒的人仍然不依不饶,电视台老记者只好替他挡驾说:“他不能再喝了!”
谁知小记者却不领情,脸上泛着骇人的微笑,口齿不清地说:“我……我没醉啊!将进酒,杯莫停!人生得意须尽欢,会须一饮三、三、三百杯!”
“好!”宴会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极其殷勤地为他斟酒,不看他把洋相出尽,誓不罢休。
老记者不能看着这恶作剧再演下去,央求说:“饶了他吧!要不然,明天的新闻发不出去,怎么办?”
真是再好不过的借口。众人也怕误事,但又不肯放过他,就有好事者说:“表演个节目也可以,跳个迪斯科好啦!”
小记者果然经不起诱惑,站起来要为大家表演。怎奈他肚子里装了差不多有半瓶汾酒,早已力不从心,哪里还舞得起来?晃晃悠悠犹如打醉拳。但他为表演欲所驱使,不愿放弃这个机会,鬼使神差,在头脑不灵的时候仍然灵机一动,说:“我……我给大家唱……唱一支歌,如、如何?”
“唱歌?好极了!”一片声地拥护。
小记者于是扶着桌子,勉强站在那里,在唱歌之前还要来个开场白:“我……唱、唱、唱歌,唱得不好,请大家原、原谅……”
演唱正式开始。
小伙子真是醉了,这哪里是唱歌?不过是一首打油诗朗诵而已!
诗曰:
革命的小酒儿天天醉,
喝坏了党风锻炼了胃,
喝得性功能大减退,
老婆跟了别人睡!
丈母娘一气告到纪律检查委员会,
答复说:该喝的不喝也不对,
我们也是天天醉!
告到市长办公会,
答复说:预算外有这笔招待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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