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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_9 张抗抗(当代)
  
  一只青蛙从水里跳到一张荷叶上,又从荷叶上跳到一座山顶。
  山顶有个池塘,一条金鱼在游来游去。金鱼和青蛙长着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在池塘里照照自己,看见自己也长着金鱼一样的眼睛。她在池塘里游泳,四面是岩石,游不出去。
  她在山顶上等着什么人。山下有人影,听见人的脚步声,许多挂红领巾的人在采茶叶,她采得飞快,两只手一齐采,大家都叫起来,说她采得太快了,她把一只手从腕上卸下来,大声说:是只假手呀,是只假手呢!
  山风吹来,好冷。她缩成一团。
  杨大夫背着药箱从苞米地里钻出来,他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在甩一只体温计。体温计里的水银忽上忽下,她甩一下,竟甩出一只弹簧来。
  
  她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炕沿上睡着了。衣袖湿了一大块。
  外屋的门开着,在风里吱呀吱呀地撞着土墙。
  桌上的小闹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指着九点差一刻。
  她恍然想起刚才发生的事。
  她记起来,他走出去了……可她也没有料到自己当时会气成那样。这是他的错。他为什么骗人?他应该回来向她承认错误。如果他回来了,她就原谅他。
第三部分 她心里升起一线希望(5) 作者 : 张抗抗
  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可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还没有回来。
  他是真的生了她的气了。
  她是太过分了。她不应该那样的。
  可他……
  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连队宿舍?场院?老职工家?
  他是没有什么地方好去的呀。可他没回来。
  一种隐隐的歉疚和自责,在她心里搅拌翻腾。那次她去给孩子寄钱,骑车掉在沟里,他去接她,一步步帮她把自行车扛回家里……她坐月子,他天天大子土豆泡酱油……
  她抓起手电,披上一件毛衣,走了出去。
  月光好亮,如一只饱含泪水的眼睛;亮得那月中的暗影也越发清晰,像一层难以擦去的霉斑。
  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地从前面过来。
  一个说:“这月亮地,能打柴禾哩。”
  一个说:“这月亮,缝衣服也能看见。”
  又一个说:“这月亮下没人敢偷东西。”
  她加快脚步。月亮自己就有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它把那一半永远地藏在黑暗中。
  她敲了男宿舍的门,找泡泡儿,问陈旭在不在。泡泡儿很诧异,说他晚上没露过面。她又问晚上有没有加夜班的,泡泡儿也说没有。反问她什么事,她拿话岔开了。她不愿别人知道他们打架,匆匆走开了。想去场院看看,可望着那条两边蒿草如密密人影晃动的小路,心里又有些胆怯。在大道上转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敢去。她想起有人说过,前些年这儿还是劳改农场时,年年冬天有人冻死在这条路上,不禁毛骨悚然……
  月光在大道两边青纱帐浩大的帐顶上游移,青纱帐像一片塞满疑团的迷梦,空洞而凄凉。她在路边站一会儿,夜风中那股略带苦涩而尚未成熟的生腥味的庄稼气息,使她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她是那么孤独弱小,无依无靠……
  她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她只想快点找到他。只要找到他,她就什么都原谅他。
  她心里升起一线希望,她觉得他一定已经回家了。
  她快步走回家去。
  为了省事,她从房头的一片柴禾垛中间穿过去。月亮很亮,柴禾一根根都看得清楚。
  她险些在一捆柴禾上绊一跤。
  是自家的麦秸垛。周围散着几捆羊草。
  她忽然听见,从竖着的几捆羊草中间,似乎传出轻微的鼾声。
  她吓得头皮发乍。手电筒下意识地从草垛上滑过,她看见一个又高又宽的额头,在月色下闪亮。
  她蹲下去,慢慢抱住了他。托住他厚密的头发,把他轻轻搂在臂弯里。一滴又大又重的泪,落在他额头上。
  “是我不好……”她说。
第三部分 把你的垄重新收拾干净(1) 作者 : 张抗抗
  二十九
  雁来了,雁又去了。在蓝天里划出个人字,又划出个一字。单调又单调,重复又重复。春天的谜底留到秋,竟消失在骤然而起的寒潮和遍地银箔似的晨霜之中。
  只有分场东头的那片柞树林,满树的叶子叫秋风吹得通红通红,又让大雁的翅膀扇得干爽干爽,在早晨明艳的阳光下鲜润得刺眼,铃儿一般沙啦沙啦地唱着歌。风儿从北来拽它,从西来拧它,那叶儿扑噜扑噜地在枝上打着滚儿,却硬是一片不落。远远望去,衬着一弯刚结了薄冰的水泡子,摇撼得柞树林犹如一片跳跃的篝火,暖暖亮亮地燃烧着。
  她惊讶极了。她只是偶然经过这里。
  秋天来了,树林里的叶子变成了黄色和棕色,风卷起它们,把它们带在空中飞舞。于是小鸭便去了。
  她恰好走到一块岗地上,视线沿着柞树林的边缘伸展开去,坡下一片金黄色的谷草,一片深黑的秋翻地,一块苍绿的樟子松苗圃,再有纯蓝的天空这一角褐红的浓云——秋天竟是如此绚丽,如此丰满。往日那肃杀的秋景、心的萧瑟、梦的悲凉,在篝火中焚化了?她没见过不落的红叶,在这雪地里一直守望到来年。
  她很想钻进柞树林子里去,让这红火暖暖地烤着自己。然而她却一步也未停,急匆匆走开了。她必须马上赶到东大甸子去,今天全分场的人都在那里抢收苞米。她已经迟到了,因为余主任在出工之前把她留下专门谈了一通写这篇报道的注意事项。而就在她要下地的时候,前天刚刚贴在大队部小会议室门楣上,写着“政治文化室”几个字的红纸偏偏又让风给刮掉了。她找糨糊来贴,贴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帮她的忙,因为这个“政治文化室”,现在明明确确地归她一个人管。
  她的手碰到了上衣口袋里的硬面笔记本,还有一支滑溜溜的钢笔。怎么会是钢笔?下地带什么钢笔?这个感觉使她对自己感到陌生而奇怪。——文化室,她怎么就会突然走进了这过去连想也没敢想过的地方呢?
  “政治文化室”是去年报纸上号召读马列六本书的时候创办起来的。小会议室四壁有不知什么时候遗留下来的几排书架。马列的书,当然也现成,还有些积满了灰尘的小说,《 烈火金钢 》、《 林海雪原 》、《 红岩 》什么的,再加镇上书店大量供应的《 沙家浜 》、《 虹南作战史 》,许多本同样的书放成一排,办一个阅览室似乎绰绰有余了。不过那时早已废弃了阅览室这样温良恭俭让的名字,而冠以“政冶”二字,统帅文化,才正式开张。
第三部分 把你的垄重新收拾干净(2) 作者 : 张抗抗
  肖潇曾到政治文化室去过几次,在那空荡荡的书架上耐心地来回搜索,希望发现一点可读的东西。几本新书她都虔诚地浏览了一遍,谈不上喜欢,也决不敢藐视。反复咀嚼,虽然味同嚼蜡,仍是惶惑地崇敬。那些杂志,大的《 红旗 》、《 学习与批判 》,小的《 党的生活 》都在左上角用钉子打了一个洞,系上白线,吊挂在墙上的一排钉子上。也不知为什么,右下角却一律地卷曲起来,朝天翘翘,像一棵棵横向切开的卷心菜。文化室最初开放的时候,来的人也不少,大多都转一圈,就嘻嘻地走了。架上的书,仍是工工整整,干干净净。她只发现过一本厚书,竖立在那里,白纸页的顶端露出奇怪的一道黑印。抽出来,是一本《 赤脚医生手册 》,未等她翻,书就自动打开了,好似安着弹簧,恰恰打开到留下黑印的那一页,上写着:第八章,生理卫生。
  那时候管文化室的,是一个高个儿的哈尔滨姑娘。大家出工的时候,常看见她出来倒洗脸水。后来她突然不见了,听说是到青岛去当了兵。
  她走以后,文化室就关了门。
  肖潇悄悄地到文化室门口去张望过,她觉得他们的生活里又关掉了一扇窗。尽管它空无所有,她却愿意它天天开放。
  李书记第一次来蹲点以后,有一天余主任把她找去谈话:
  “政治文化室要恢复了,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嘛。哦,分场革委会,决走让你来担负这项革命重任。嗯,因为啥?要明白,因为你,已经在农场扎了根。扎了根,是知青的榜样……”
  扎根?很新鲜。只有先进典型在讲用中,才用这两个字,她从来没想到,“扎根”会同自己联系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
  余主任还说了许多,似乎是说,文化室是每天晚上和星期天开放的,所以平时每天下午,她要代替邮递员到七分场邮局去取邮件,另外,还应该常常给总场广播站、给《 三江日报 》,写写通讯报道,一星期一篇,写稿子的话,可以用工作时间……
  开放文化室,代理通讯员、邮递员,这是以前三个人的工作量。
  但她不会讨价还价。她只顾惊愕,只顾兴奋,只顾点头了。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照顾,弄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一点眩晕。全分场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在争这个不下地的活儿。坐地户凭交情,外来户靠送礼。而她,她,她还是余主任顶不得意的陈旭的老婆。她。这到底为什么?
  陈旭大不以为然地撇着嘴说:
  “不就是管管图书,有啥稀奇?你有骨气,就不要去!你晓得鲇鱼头打啥格鬼算盘?”
  “大概,不是鲇鱼头……”她犹豫地分辩,“我想说不定,是李书记的意见。他上任半年,已经两次‘精兵简政’了,总场中学的‘子弟兵’老师都换了知青……”
  他嘟哝:
  “他爱才,有眼力,爱才为啥不用我陈旭?”
第三部分 把你的垄重新收拾干净(3) 作者 : 张抗抗
  她没有力量抵御文化室的诱惑。无论陈旭怎样讥讽,她开始去上班,开始满腔热情而又小心翼翼地参加机关的政治学习。当她轻轻掸去一本本白皮书上的浮灰,又找来纸墨,一笔一画地写下“政治文化室”几个毛笔字的时候,她突然第一次觉得,从今以后,她真是这个农场的人了。奇怪的是,即使在结婚登记的那一天,生孩子那一天,她都从未这样想过。
  我想我还是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小鸭说。
  好吧,你去吧。母鸭说。
  今天是她上任后第一次履行通讯员的义务。
  
  那团火烧到身后去了,前面是一片灰黄的苞米地,稀稀拉拉的垄,密密麻麻的人。
  这场大会战同李书记一齐突如其来。他亲自挂帅当了总指挥。如果他不第二次来蹲点,这块东大甸子的苞米地,就得扔到明年春。上头来质量检查组,余主任有办法对付,让人把路边的庄稼割倒,再让食堂炒几个菜,弄几瓶好酒就能混过去,他回回都这么糊弄。没想到,李书记来了,三天之内,走遍了所有的地号,包括这块偏僻的涝海,第四天,便调集了各连队所有的劳力,亲自带队打这场歼灭战。她刚才听余主任说,李书记要采用包干制,每人包割包掰包码堆,后头跟上质量检查员验收。这法子妥不妥,有待实践。他要上场部去开会,详细情况只有回来听汇报了。
  她走下牛车道,穿过一片蒿草,走近苞米地。不到半天时间,苞米已割出去老远,露出斑斑驳驳的褐色田野。干活儿的人已缩成一个个小黑点儿,随着捆得结结实实的苞米秆铺到远处。她踩着垄沟走,不时有未砍倒的老苍子勾住她的裤脚。她蹲下去摘苍耳籽,便看见堆在垄沟里焦黄的苞米穗儿,实在是又瘦又瘪。
  “刚到北大荒时,河沟子里的鱼,老了,满满登登……我开一枪,一枪打了四百斤……”
  有声音,从离她最近的苞米趟子上传来。围着一堆人,横倒竖卧,似在休息。一个瘦小的个头,埋在一堆知青的黄棉袄中,兴致勃勃地讲着什么。
  “鱼多吧,狼也多。多到啥程度?一下黑,周围那绿色的狼眼睛同天上的星星似的。嘿嘿,不是吹牛,信不信,我专爱打狼,打着了,就做一锅狼肉给大伙解馋……”
  肖潇能从那一阵阵哄笑中,辨别出那个带河南腔的沙哑的声音。不过她可没想到他在给大伙讲故事。这个李书记。从来没有,没有过一个分场领导,坐在地头……
  “开荒,开荒那咱……”一个瘦高的人影从地上站起来,揉揉眼,提提裤腰,刘老狠。定是让笑声吵醒了,也来了劲,“开荒那咱,是蚊子多,小咬多……”
  有人打断他:“怎么个多法呀?”
  “多得……多得上茅楼,往草棵子里一蹲,腚就咬烂了。要拉屎,就得上树,蹲树杈上……”
第三部分 把你的垄重新收拾干净(4) 作者 : 张抗抗
  又笑,笑得人肚子疼,肖潇也皱着眉头笑。有人发现了她来,拉她坐下,她坐在一堆苞米秸上,腿却硌得生疼。低头一扒拉,苞米秸下露出一堆汽水瓶。
  有人贴着她耳朵说:
  “别吭气,是李书记买的。和大伙比赛抱垄,赢汽水。他输了一回了,不服气……”
  肖潇睁圆眼,望着这位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的场党委书记。他那树皮一般坚韧而沉着的脸,这会儿变得如此天真单纯;大咧咧、美滋滋地吸着知青递给他的劣质烟,那坦率而明朗的微笑,忽然使她深深感动……
  “喂……李书记……”
  牛车道上有个骑车的小伙,双手拢成个筒,一边走一边大声喊。
  “李书记,在哪?”
  他从苞米秸上刷地蹦起来。
  “……在……这……”
  那人寻着声音顺垄沟小跑起来:
  “场部来电话,管局书记来了,让你回去……”
  他脸上顿时变了色,阴沉沉地拉下脸,扯着嗓子喊:“回电话去!你告诉他们,小车能到半截河,咋就下不了分场?说我老李头说的,要找我,下来找!”
  回过身,一挥手,吼道:“干活儿!”
  汽水比赛又开始了,她在垄台上发了一会儿愣,那报道从哪开始呀,汽水?故事?文不对题。她弯下腰,磨磨蹭蹭地选择了一条垄,掰着苞米棒,心里寻思着该插空找几个人唠唠才好。
  正犹豫不决,一抬头,见李书记眯眼望着西边的垄,望了一会儿,拎着镰刀,朝那儿大步流星地奔过去。
  西边的垄上,有几个人影。他们干得特别快,把所有的人,都落下一大截。
  肖潇忽然觉得,其中那高个子,一举一动,很像陈旭。
  她跟过去。
  李书记走近那趟子,弯下腰,翻动着苞米秸,边翻边走,走了好一段,直起身,脸色铁青。叹一口气,赶上去。
  “哦,小伙子,干得好快呀……”他笑呵呵说。
  那人挺起腰,冷冷瞥了他一眼,是陈旭。
  “你们快是快,掰得可不净。”他仍然强笑着,“光图快,可不行哟……”
  陈旭望着他,一言不发。
  肖潇望着他趟子上那一堆堆比别人都稀少的玉米棒,心里早已明白他的招数——他把苞米割倒,只掰下三分之一,而三分之二的苞米棒还留在秸上。所以他比别人都快。
  她脸发烧,脚底心黏滑。偏偏这种时候!报道呢?第一次……真想狠狠捶他几下。
  “回去,重来。”李书记轻声说,“以后可不许这么干喽。”
  陈旭站着,一动不动。眼角瞟了一下肖潇,忽然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重来?重来一遍无效劳动?”
  “你说什么?”
第三部分 把你的垄重新收拾干净(5) 作者 : 张抗抗
  “你看过苞米皮儿底下有粒儿了吗?”
  陈旭抱着双臂,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李书记没有为这种放肆的奚落生气,他愣了愣,弯下腰捡起一只苞米棒,扒开苞米皮——
  苞米粒是浅黄色的,瘪而小,皱巴巴,像老人的牙齿,参差不齐。
  “看见了吧——”陈旭冷笑着,“就这样的苞米棒子,掰下来,能打粮食吗?别他妈的八路军糊弄共产党了,把我们当猴耍。你干吗不先弄明白这块洼地该不该种粮食,长的是玉米秆儿还是玉米棒,再来发号施令呢?瞎指挥!”
  “陈旭——”肖潇叫起来。
  李书记脸上一阵青紫、一阵灰白。他紧紧咬着牙关,抿着嘴唇,眼睛死死盯着陈旭,竟然没打断他。
  “说下去——”
  陈旭竟然也就慷慨激昂起来:
  “告诉你吧,这三天大会战,全是无用功!这样的苞米棒,只能喂猪,你们如果长点脑子,干吗不把苞米秸带苞米棒一块儿送去做粉碎饲料!省得到了冬天又四处磕头买饲料。可人家兵团,不早就用混合干饲料喂猪了?孤陋寡闻,一帮老游击队员带小游击队员,惊人的无知!只知道人海战术。从人嘴里抠出去粮食,补上纲要过黄河,真是自欺欺人。”他喘了口气,用手指指田野,“就这片涝海,搞个鱼塘养鱼,还能闻点腥味儿,偏要以粮为纲,抢个学大寨的头功,结果反而受到大自然的惩罚。你这个场党委书记,还是先下来调查调查农场的真实情况,弄弄明白那帮土皇帝们,到底怎样用国家的财产、知青的血汗,为自己升官发财铺路再说吧!”
  他说得气愤,一把拽开自己的衣领,大口喘息。十月的旷野,阳光已收尽了热气,一团团白雾,从他薄薄的嘴唇下吐出来,在秋天干朗的晴空下回旋。
  李书记笑了笑。肖潇觉得,那笑容苦涩而勉强。他在用自己最后一点耐心,维持着这场显然颠倒了位置的谈话。气氛令人难堪。劝劝陈旭?他把一切都弄糟了。劝他,也许更糟……这样的时候,他怎么倒是句句大实话……
  “噢,陈旭呀陈旭,你这嘴皮子可真厉害!要是同你辩论,我恐怕刚够格。”他终于出了一口长气,脸色也似乎缓和了许多,“关于农场的事,咱们上回就说过,要抽个空儿好好唠的,我光听你唠,行不行?我知道你对农场有许多好想法……”他抬起眼,看了看四面渐渐围拢上来的人,口气变得更加婉转,“可是现在,我还是要求你,按照我的命令,把你的垄重新收拾干净!”
  他说得斩钉截铁。
  陈旭怔了一会儿,突然把镰刀往地上一扔,大声说:“老子不干了!”
  他扭头就走。裤管擦得苞米秸哗哗响。
  “你回来!”李书记厉声说。
第三部分 不是区别对待的吗(1) 作者 : 张抗抗
  三十
  一行大雁从头顶飞过。
  呷呷——它们叫道。
  她望见有一只大雁羽毛上长着黑褐色的麻点,翅膀短短的,两只脚掌向后伸,掌心钉着一块三角形的补丁。
  呷呷……它冲着她叫,摇摇摆摆降下来。
  这不是那只小鸭嘛,那只丑小鸭。她想,怎么变成了一只大雁呢?它应该变成一只天鹅。当然,天鹅蛋早就让子打碎了,所以它只能变成一只大雁了。大雁也比鸭子强,可以飞上天,飞到南方去过冬。
  呷呷……肖潇……咻咻……肖潇……那小鸭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一会儿像在叫她,一会儿又像在招呼那些天上的同伴。她抬头望天,天空中没有天鹅,只有一朵朵白云,悠悠飘去。
  肖潇……呷呷……小鸭朝她走来。扁扁的嘴里衔着一封信。她看见信封上有一只烫金的三潭印月。她打开信封,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火车票。
  她一下把车票扔得老远。她拼命地跑,文化室木架上的书竟然也都跟着她跑起来,她回头看见长长的一列白色的火车,车厢是厚的书,车窗是薄的书,车门上有一道黑印,推开一看,上头写着:第八章,生理卫生。
  她哗哗地翻书,从车厢头走到车厢尾。书页上却一个字没有,每一页都是空白,她心慌得怦怦跳,书上没有字,文化室不是徒有虚名了吗?
  她便去找钢笔,钢笔却掉到路基下去了。那儿是一片黑色的沼泽地,钢笔像人一样直立着陷下去……
  
  昨天,前天,发生了什么事?她本应向李书记说几句抱歉的话,她心里觉得很对不住李书记。但她说不出口。她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陈旭甩手走了之后,她只好乖乖去接了他的垄,默默地割捆苞米,整整一天,闷闷不乐。几天来由于调换工作带来的喜悦,倏然无影无踪。
  还写什么报道,第一次采访,全完了!
  收工时,天已黑透。据说气象预报明天有雪,李书记坚持把七号地干完,居然也就真的干完了。要在平时,东大甸子起码得要一倍的劳力。如果有月亮,她愿意在地里一直干下去。回家,回家说什么?她愿意晚些下班。晚上的时间竟然越来越难打发。她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走过那片柞树林子时,她偏过了脸。她害怕那模模糊糊跳出来的红色,会更加刺痛自己。
  为什么没有亮灯呢?快到分场时,她远远地望着最后那排家属房,忽然发现那连成一片灯光的窗口,有一个格子黑洞洞,如同一只紧闭的瞎眼,给人不祥的预感。
  她的心紧了紧。那是自己家的窗。
  第一次安上灯泡那个夜晚,所有的窗子都在发光。
  她快走几步,猛地推开门,扑来一股呛人的酒气,炕上隐隐蜷着一个黑影,她拉开灯,见陈旭攥着一只酒瓶,倚火墙呆呆坐着。面前的小碗里,有几只前几天刚腌的蒜茄子。
  “你喝酒了?”她惊叫起来。
  他“哼”了一声。
第三部分 不是区别对待的吗(2) 作者 : 张抗抗
  “你,真的喝酒了?”
  “……又不是喝毒药!”
  她怔在那里,突然受到一个重大启发。
  “那……今天上午……在地里……你说那些话……是不是因为……因为喝醉了?你是喝醉了吧?你是不是在地里喝、喝酒了?”
  他仰面朝天地怪声大笑起来。
  “喝醉?我喝醉了?我陈旭什么时候喝醉过?你看我像个喝醉的样子?我要是醉了,才会做那种把苞米一粒粒扒下来的傻瓜,我今朝真正痛快,当众说了那么多快要烂在我心里的话!”
  她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兴奋酣畅的光泽,眼皮却一如平日镇定而清醒地垂落。那眼睛迷迷蒙蒙的像一口井,四面地缝的水都流向那儿。有一种生来不会醉酒、对酒精没有反应的人。他是真的没有醉?
  “没有醉,你为啥扔下镰刀就走?”
  “这回有材料好写了吧!”他突然沉下脸,瓮声瓮气地说,“为了让你去写报道出风头——场党委书记帮助教育落后青年……”
  她拼命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落下来。满心的委屈,一时竟找不出一句回话,默默走到外屋,只见清锅冷灶,无烟无火。心里一阵发凉,肚子也咕咕地透着风叫唤。
  “回来这么半天,也不做饭……”她嘟哝了一句。
  “做饭?”她听见他在里屋冷笑了一声,又听见酒瓶盖叮当响。咕嘟——他又喝了一大口。
  她忍不住走进去。
  他冲她瞪大了眼睛嚷嚷:
  “做饭?叫我给你做饭?做梦!你不是坐办公室吗?你高贵了,有本事,我单枪匹马同他们辩论,你在旁边站着,屁也不放一个……”
  她只觉得脚心有一股寒气,直往上蹿。脑子里嗡嗡响,头盖骨突突跳动。她的手哆嗦了一下,一把上前夺下那只酒瓶,尖叫:
  “别喝啦!酒鬼!”
  他扑过来,一只手紧紧攥住瓶嘴,一只手捉住她的胳膊,恶狠狠地吼道:“你再嚷——”
  “不用吓唬人!”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只听见哐的一声炸响,什么东西从她耳边飞过,凉丝丝的水珠溅在她脖子里,一股刺鼻的酒气冲天而起。她睁开眼,脚下四处是湿漉漉的玻璃碎片。陈旭一条腿架在炕沿木上低头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炕席上,几滴殷红的血迹……
  她想哭。哀哀饮泣,号啕大哭。要我给你包吗?却哭不出来,欲哭无泪。你活该!她想扑过去,踹烂炕桌,砸碎窗子……人闻闻酒也会醉,会疯,何况喝,何况……
  她忽然听见外屋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触电似的跳过去,堵住了门,“干啥?”她大声嚷,声音发。就说是不小心打破的,就说……
  “余主任让你到队部去一趟。”来人在外头喊。没有进来的意思,她答应一声,那人就走了。
第三部分 不是区别对待的吗(3) 作者 : 张抗抗
  她在外屋呆呆站了一会儿,松了口气。拿起笤帚进屋,把地上炕上的玻璃碎片打扫了,又用抹布擦了擦炕席。用凉水洗把脸,系上围巾,不看他,走了出去。
  没有月亮,天黑得又低又厚,夜风凛冽,夹着几丝看不见的冷雨,从面颊额际拂过。我就喜欢黑色。黑色是顶永恒、顶彻底、顶真实的颜色。什么东西在路边响动。她打一个寒颤,手电一晃,见路边谁家的菜园里,一排割去了脑袋的向日葵,只留下光秃秃的秆,在风里摇晃。一大片摘光了叶子的烟草,孤零零地顶着一簇干枯的烟叶籽,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呻吟,更显出秋夜的凄凉和寂寞。这样的夜晚应该躲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竟连晚饭都没有吃……
  她缩着脖子快跑几步,跳上了办公室的台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发抖了。
  余主任已坐在他的黑皮椅上,慢条斯理地抽烟,脸上神情莫测。他怎么一天就回来了?那篇报道……他看了好一会儿报纸,才抬起头来,发现了她。
  “坐,”他露出一点笑容,很客气,“找你来没啥大事,你调来以后,还没工夫同你唠一唠。”
  她蓦然紧张起来。
  他咳了一声。
  “分场党支部安排你到政治文化室工作,你是咋样理解的?”
  “是领导对知青的关怀。”她机械地回答。
  “陈旭呢?”
  “他……也很感谢……”
  他在桌子棱上掸着烟灰。
  “如果说,分场党支部对陈旭打击迫害,我们还会给他的家属安排好工作吗?”
  “不,不会……”她低下头去。
  “你不是不知道嘛,陈旭到农场后的表现,一直不咋的,还有‘文革’那些事儿唔的,我们能重用他?他有才,可是思想路线不正,我们不是一直在批评帮助他吗?我们对你咋样?不是区别对待的吗……”
  她迷茫不解地望着他,费力地,希望从那骨碌碌转动的眼珠里,听出他真正的意思。
  “可惜呀,他看着聪明,净干糊涂事。好赖不知呀。”他收敛了笑,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
  他的声音恳切而万分痛心。烟头在他指缝间一闪一灭,烟雾腾腾。他们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只差一步就会落入深渊。陈旭又瞒着她惹下了什么祸水?不就是那几垄苞米没掰干净吗?返工还不行……“余主任……”她嘴唇动了动,她想说,陈旭这几天正害沙眼看不清庄稼……
  她觉得余主任似乎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只厚厚的信封,信封上的字她熟悉,还有那张珍宝岛战士的纪念邮票,是的,是的,是去年秋天陈旭寄给省知青办公室的那封告状信,又被转回了农场。那封信里他竭力想说明自己同林彪路线并无关系,而是农场选择接班人的标准有问题……
  “有问题。啥问题?哪个不比他强?他寻思啥?”余主任终于愤怒了。椅子摇得轧轧响。“我看他简直是个野心家,闹不好就篡党夺权。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如果还想留文化室工作,陈旭必须向全分场群众低头认罪,作深刻检讨,要不然,后果……我可说话算话……”
第三部分 重大转折(1) 作者 : 张抗抗
  三十一
  天下着雨。道路泥泞不堪,屋子漏了,天花板直往下滴水……
  她在炕上支起了一块塑料布,用来挡雨。
  塑料布一会儿也漏了,她发现塑料布原来是一只牛皮纸信封,贴着一张彩色邮票。
  她走出去,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整个天空被一座巨大的雨幕封住了。
  她走了好久,竟然还在信封底下转。信封上有字,她走过去看。信封很高,她开始爬山。山陡极了,没有石阶,只有苞米铺的趟子,她爬得好吃力,终于爬上了山顶,却发现自己站在一块悬崖的边缘上。四面是高山峡谷。低头看,崖底是一片翻腾的暗红色的大河。她很想纵身跳下去,却又不敢。
  她站在崖顶上,四面峭壁,无路可走。
  天空很近,看清了大信封上的字。上头写的是:肖潇何许人也?
  原来是一张大字报。
  大字报上的字密密麻麻,她一口气读下去,上头列举了她的十大罪状,罪行累累。
  一回头,左边的山崖上又贴出一张大字报:肖潇从政治文化室滚出去!右边山崖上又贴出一张大字报:扎根的假典型肖潇。那些大字报长极了,从悬崖上一直挂下去,垂到底。多极了,一会儿工夫,满山遍野都是。她挤在人群里,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自己的十大罪状到底是什么。她挤来挤去,忽然遇到了邹思竹,他正满头大汗地奔来奔去。
  她问他:好久没见你了,你在干什么?
  他回答:找我的一箱子书。
  书丢了?
  让小偷扛走了。箱子沉,他当作粮食了。
  活该,她说。谁叫你从来不到文化室来看书。
  他摇摇头,用手做了一个圆圈。
  你说我的书等于零?她问。
  他点点头。我只看黑格尔、康德。
  他想走,她拽住了他的衣角:你说我怎么办?朋友。
  他恍然大悟,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点着字说:最高指示:没有日本鬼子我们也进不了北京。
  她打断他,说: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你问什么呢?
  她想了想,也想不出自己问的是什么。但反正不是这个。她挽起他的胳膊朝前走,人潮涌动,她便找不到他了。她又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忽而看见了他,叫他一声,他回头,却是陈旭。陈旭说:快回去,中央首长给我回信了,说我大方向是正确的。
  陈旭想亲她,被她推开了。她闻到他头发上有臭味。他又伸过手来搂她,她躲开他,往山下跑。她看见郁笛背着一支黑管,站在山崖上唱歌。许多人在鼓掌。她穿着一件草绿色的翻领军衣,里面的领子是白底红点点的,很好看。阳光在她头发上闪闪发亮。
  她对郁笛说:我怎么办呀?
  离婚。她干干脆脆说。买一只梨,一切两半就行了。
第三部分 重大转折(2) 作者 : 张抗抗
  她走到小卖店去买梨。小卖店只有冻梨,成筐成筐,黑乎乎、硬邦邦,铅球似的,根本切不动。如果缓过来就化成一包水了,也没法切两半。她摇摇头。
  郁笛啃着冻梨上的冰碴。一队五颜六色的人敲锣打鼓地从前面走过来。她问郁笛那些人在干什么。郁笛说,陪葬。她仔细看,那些人胸口贴着字。明明是结婚的人。郁笛摇头说,结婚就是陪葬。
  郁笛吹起了黑管,从黑管里流出乌黑的墨汁。她赶紧蘸着墨汁,写了一张又一张大字报,密密麻麻的。
  她去贴大字报,贴在峭壁上。一根独木桥,通向山崖。她刚踩上去,发现陈旭从对面走来。她摆手,他不看她。下去!她叫道。他不听。她想退回去,却无处落脚,她往前走,独木桥嘎嘎响。陈旭同她走个对头,面对面,谁也不让谁。山涧里升上一股气,桥晃悠起来,她做一个平衡木动作,却踩个空,倒栽下去……
  
  她的身子猛地跳了跳,结结实实砸在炕上。连她自己都听见了那咕咚一声响。
  她惊醒过来。
  屋子里麻麻亮。玻璃窗呈现着一种模棱两可的青灰色。
  她似乎出了一身汗,衬衣粘湿。她感到闷热,掀开被子的一角,把胳膊放在外面。
  她感到陈旭轻轻向上拽了一下被子。
  他醒了?她缩起身子,尽可能离他远一点,尽可能不碰到他湿热而粗糙的皮肤。他们至今还盖着一条被子,因为只有一条被子可盖。另一条被子做了褥子,原先的单人褥子,阿根死的时候,让他带走了。
  自从陈旭摔了酒瓶之后,两个人盖这一条被子,便有了许多别扭。其实肖潇早就觉得这条被子太小了,她早就不愿意陈旭像刚搬进时候那样,整夜卷着她一起睡觉。她总闻到被子上有一股霉味。那天她从余主任那里谈话回来,见陈旭已经在炕上和衣睡熟,便摇醒他,同他说那封信的事,说余主任要他在全分场大会上检讨的事,还有文化室什么的。没想到他一听就火了。
  你要检讨你去检讨反正我不检讨我没错那是事实。不是培养接班人是培养马屁精名正言顺的政治骗子。我就是要告他们揭露他们这鬼地方我到半截河之后就开始倒运什么地方主义排外主义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大杂烩真是你死我活。我是少数派真理经常在少数人手里那棵神树也是这么说的不信你去问它……
  “你不检讨我怎么办?”她冷冷看他一眼。难道要让她给他当陪葬品?如果要一辈子呆在这里,总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地混下去。
  “你?”他轻蔑地一笑。你以为你那个文化室是个多大的官会有多大的出息多辉煌的前程算了吧我早看透了在这个鬼地方是不会有活路的鬼地方的人讲鬼话鬼话叫人怎么听得懂人又怎么会讲鬼话……
  “别耍酒疯了。”她轻轻拍拍他的背,“快睡去吧。明朝再说,反正我看这一关难过……”
  他忽然掀开被子,急急忙忙扯下衣服钻进去,又一把捉住了她,把她拉到炕上,往自己身边拉。睡觉!他嘿嘿笑起来,笑得猥亵又轻薄,“你是我老婆,你不陪我睡觉你作啥?文化室滚蛋去吧!”
第三部分 重大转折(3) 作者 : 张抗抗
  他没头没脑地裹住她。她闻到被子的霉味和他身上的汗味。她感到憋气!她讨厌这气味。他像一条急不可耐的猎狗、一只黄昏的蝙蝠。他热血沸腾而她本来就未曾燃起的欲望,却陡然跌到了零点。她终于真正感到了愤怒,突然伸出双脚,猛地踹了他一脚……
  自从那一晚以后,陈旭再也没有碰她。
  既然没有动手打架,也不再争吵,冷冷淡淡的沉默中,可以让人冷静地从头到尾想一想。肖潇想了几天,似乎是想明白了,就像那年夏天偷偷跑回杭州那个夜晚,黑暗的公路上,走出两条岔道。一条其实是可以一眼望到底了,即使横了心走过去,还是一个破屯子。那另一条,虽然也伸向茫茫黑夜,走到头,也许连着国防公路,连着铁轨……
  夜半失眠,她第一次想到那念头时,自己也被自己吓住了,惊骇万分。好容易等冷汗消下,心跳得平缓了,便听得那小闹钟滴滴地走;而他的呼吸,同时间一般均匀安宁,似乎无心无事,永远无梦无烦恼地从容起伏。她静静听着他的呼吸,腮边悄悄滚下几颗清泪,恨恨地咬着牙,下了决心。然后悲悲戚戚迷迷蒙蒙地睡去。而第二天醒来,挨着身后那一座界碑似的坚硬脊背,却又泄了气。儿子的百日照寄来了,陌生的一个小脑袋,还是那双泰然自若的眼睛。肖潇徘徊在十字路口,有时甚至是个米字路口,更有时,仅仅只是一个黑点而已。她不知该往哪里走。她很想同他谈谈,推心置腹地谈谈,问问他到底怎么办。其实他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可是一连几天,她却又抵制、拖延着这场早晚要到来的谈话。她似乎很想同他和好。那条该死的被子!
  她感到他动了动,伸出手,勾起一只脚,搔痒痒。是醒了。
  “今天晚上要开全分场大会了。”她突然说。
  “其实你可以找李书记谈一谈。”她又说。
  远远地,有一声鸡啼。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如果你不会出卖我,我打算逃掉。”他终于回答。
  她倒吸一口凉气。逃到哪里去?明天呢?
  “明朝再讲明朝的事。老子现在过一天算一天。”
  她的眼睛又酸又涩。是的,他决不会认罪,凡是他做不到的事,他都看不起。那独木桥。同归于尽?
  她翻了一个身。
  鸡又叫了。曙色啄着窗户。
  她望着天花板,很久,冷冷说:
  “在你逃走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最后一块舢板。让我抓住你。我们一起去漂流……
  她竟不知从何问起,她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提问,而是一个契约,一个表白。她要说,她了解并同情他的一切厄运和不幸,她能够原谅他所有的过失,比如懒散、抽烟、喝酒、狂妄自大……但唯独不能原谅他的撒谎。王革、奶羊、体温计、的确凉裤……她再也不能容忍这样的欺骗!
  她脱口而出:“假如我对你说,求求你从此再也不要对我说一句假话,无论你做错什么事情,也不要撒谎——你能做到吗?回答我。”
第三部分 重大转折(4) 作者 : 张抗抗
  “不能!”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一个深渊。冻梨在冰上溜溜地转……
  “为什么?”她噔地坐起来,“为什么不能?就是它破坏了我们,破坏了我心里顶顶神圣的东西,它要把我们都毁了,都毁了!你是个傻瓜,你,你到底为啥总不肯同我说实话呢……”她悲愤之极,捂着脸顿时哭出声来。
  “我又从来没有骗过你。”她听见他若无其事地说。
  没有骗我?从来没有。从来。真的。
  “那你又为啥要骗人家呢?”她呜呜哭着,低声叫道,“你脑子有毛病啊?你不晓得骗人总要戳穿,戳穿了更糟,让人看不起……”
  “不晓得。”他自言自语,“我也不晓得。我事先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人。总是临时一下子想法就变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是不撒谎就解决不了的……”他抠着眼眵,打了一个呵欠。
  她止住了哭泣,绝望而诧异地望着他:
  “可是,那天在苞米地……你却说了一通别人不敢说的大实话,这又为什么?”真是本末倒置。“我发觉,你说过的谎话,都是因为,因为东西……”
  “东西?”他似乎想笑。
  “就是……就是物质,物质方面的。而关于精神,思想上的事,你好像,好像……”
  “你的发现真是太重要了。”他狡黠地眨眨眼,“你难道不能够进一步发现一下,我说谎话都是骗人家的,我从来不骗我自己。”
  不骗自己?什么叫不骗自己?骗人还这么复杂。
  “我从来不骗我自己。”他似乎有些得意起来,“你同我一道两年,总晓得一点。这年头只有鬼才相信人是不会说假话的。谁都想吃好穿好有好工作,谁都想回城,谁都恨这农场,可谁都不说,只有我敢。我有七情六欲,才叫个真的人。但是为了它,常常就得说几句另外一种假话。这,值得!有些人你看他从来不撒谎,一颗心老早假假的了。我要像个真的人一样活,独独不能够骗我自己,骗了我自己,我就真正……完了……这大概就是你说的什么精神喽……”
  闻所未闻的奇谈怪论。她听得不耐烦,一撇嘴:“这样说你还有理了?”
  “当然!”他突然恶狠狠地咬着牙,说,“我已经让人骗苦了,骗够了,我要报复!‘九一三’以后,那个大骗局谁都看透了,就你看不透……”
  “不要说了!”她猛地打断他。她的心一阵阵抽搐。她又无能又弱小,她永远不可能说服他。他是块金刚石,而她是玻璃。她迅速地往身上套着衣服,跳下地,穿好鞋,两只手抱住头,把头发拼命向后掠去,转过身,很快说:
  “我晓得了,我到现在才想通,你不会按照我的愿望去生活,我也决不会走你喜欢的那条路。我尽了自己的力气,但你并不需要我,你大概还觉得我妨碍了你的自由。我们在一道辛辛苦苦走了两年,总归还是走不下去,既然这样……”
第三部分 重大转折(5) 作者 : 张抗抗
  她咽一口唾沫,吸一口气,停住了。模糊的晨光中,他蓬乱的头发、铁灰的脸,沮丧而冰冷。头发如此枯焦,颧骨的形状尖削可憎。他怎么会是这样!……快说!再不说就会失去说出来的勇气。
  “既然这样,我想也许还是……分开的好!”
  是他逼着她说出来的!
  他欠起身子,从衣服里摸出一棵皱巴巴的烟,点着了,猛吸一口,张大嘴,噗地往天棚喷吐上去。
  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一声不吭。
  ……假如他扔下烟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大声叫道:“你胡说!我不许你走!我们从头开始!我改,我一定改!”她定会泪流满面地回答他:“我不走,我是吓唬你的,我们不分开!”
  他在火墙上按灭烟头,把胳膊枕在脑后,无动于衷地说:
  “分开也好。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她怔了一怔,扭过脸,恨恨说:
  “是呀,大概你对我的那些爱,也不过是撒了一个小谎而已。”她突然尖叫道,“假的!”
  “随你怎么理解。”他坐起来慢吞吞地穿衣服,“你怎么想,对于我反正都是一样,是没有另外的路好走了。噢,你顶好去问问灵清,办啥手续,我奉陪。”
  那最后一粒扣子,他扣了几次才扣上,却发现错了位,便慢吞吞地解开重扣。一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三十二
  炕塌了,四处漏烟,却找不着烟究竟从哪儿冒出来。一片烟雾腾腾。
  烟雾中只见地上开满了黄色的谎花。每朵花蒂上都结着一个白色的冬瓜,谎花怎么也会结果呢?她大声问。没人回答她,她仔细看,发现那冬瓜只是冻梨。她找刀来切,无论如何切不开。她把冻梨放在烟上熏,那梨顿时软了,掰开看,一只空壳,里头什么也没有。原来谎花结的果实也是个谎果。她恍然大悟。
  子牵着一匹马走来,马一瘸一拐,垂头丧气,走了几步,停下了,不住地打喷嚏。
  子对刘老狠说:马累了。
  是你累了,还是马累了?刘老狠抱着酒瓶子恶狠狠地说。
  子用鞭子抽马,马就是不走。
  子抡开了鞭子,鞭子抽得呼呼响,落在马身上,马还是不走,鞭子迎面过来,它扬起两只前蹄,几乎站了起来,鞭子一落,它又钉在那里。它身上棕红色的毛,被抽得一片片地飞扬,浑身血淋淋的。
  你走不走?子暴怒地狂吼。
  它长嘶了一声,一动不动。
  鞭子又抽下来,抽在一座楼房上,楼房哗啦坍倒了,抽在一棵大树上,大树连根拔起,可那匹马,眨着眼,还是站着不走。
  别打啦——她扑过去抓住了子的鞭子,子把她推开了。
  她跌倒在一片胡萝卜地里。
  胡萝卜缨子绿油油的,她拔起一只胡萝卜来,咬了一口,又甜又脆。她拔了好多,抱在怀里,去给子喂马。
  马饿了,别打它啦。她哀求他。
  她转身一看,那匹马躺在地上,吐着白沫,挣扎了几下,伸开腿不动了。
第三部分 重大转折(6) 作者 : 张抗抗
  子把马打死了。有人喊道,打死马是犯罪行为。
  来了许多人把子揪出去开批判会。
  原来是开子的批判会。她松了一口气。她和陈旭趴在草棵里一动不动,远远地看着子站在台上低头认罪,那样子很可笑。
  秋天的茅草又高又密,她和陈旭把一个个草捆围成一个半圆形挡风,人就躺在厚厚的干草上。干草又松又软,好舒服。她枕着陈旭的胳膊,望着天空。
  那是什么?她指着天幕上一颗颗亮晶晶的红果子问陈旭。
  是草莓。陈旭笑笑。
  这儿是草莓谷?
  是的,是草莓谷。
  你去给我采草莓吗?
  当然去给你采。
  小心不要让别人看见了。
  不会的,反正我们两个人都逃出来了,他们找不到我们,而且有子当靶子,他们不会找我们了。
  月亮出来了,一个蓝莹莹的月亮,绿色的原野和银色的半截河,都变成蓝颜色。陈旭举着一颗草莓朝她走来,忽然她发现那不是草莓,而是一颗蓝色的星星。你骗人,她叫道,这是假的,假的草莓,我要那年在草莓谷看见的真草莓。
  不是我骗你,是月亮骗你。陈旭笑嘻嘻地说。是月亮骗你,它用那一半黑的月亮照耀天空,星星就变成了草莓。这不怪我,不怪我。
  她往草甸子走去,去寻草莓谷。
  
  这天收了工,吃过晚饭,他们洗了脸,换了干净的衣服,一齐到大队部办公室去找余福年。那天他们逃避了批判会,第二天曾经是提心吊胆等着倒霉,却听说前一天晚上传达一个中央文件,挺老长,批判会就没开成。害他们白白在野地里趴了几个小时。而且,这几天一直也再没有什么动静,不知余福年又忙什么大事而顾不上他们了。农场的事就是这样没准头。既然暂不批判,陈旭的意思,不如乘空去把那件事办了。他有点逞强。肖潇也不反对。
  月牙细弯弯,很像一个大问号,新月残月都是个括号,把星星括在里头。新月更像个大问号,若即若离地尾随他们。
  这两天,他们之间倒比前些日子融洽了些。既然将从此分道扬镳,家里的气氛便有了一种绝望的平静。彼此都相信将是永别,于是互相都变得宽容了些。
  队部办公室点着灯,有两个人在下棋。
  “余主任呢?”肖潇问。
  “还没来呢。”
  他们坐在一张木凳上等。
  墙上有一张宣传画,画着几个荷枪的女民兵在芦苇丛中巡逻。好厚的嘴唇,好浓的眉毛,像……她!
  陈旭用胳膊肘推推她,递给她一本油印材料,标题是:在路线斗争的风浪中成长——管局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郭春莓讲用。
  他努努嘴。她看见窗台上放着厚厚一沓这样的材料,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油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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