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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_8 张抗抗(当代)
  她猛地扑在他怀里,大声哭起来。
  那神树,是它告诉我的。是它,它不会错,不会。
  他半跪在炕上,那揩泪的手势很重,她“唉”了一声。他把湿手抹在自己膝上。
第三部分 你是个坏妈妈(1) 作者 : 张抗抗
  二十四
  肖潇仍然没有受到欢迎。在那条拥挤的小巷里,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只看得出路灯下墙壁上的标语又换了几回。
  受到欢迎的,是陈家新添的男公民,第一个孙子——陈忠顺。一下火车陈离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名叫陈忠顺的杭州人,赋予他生命的自然不是陈旭,而是陈旭的父亲,或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所以起名字这种归根结底的事情,当然历史地只有爷爷可以胜任。陈离不再存在。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个……鬼地方,忠顺就忠顺吧,一字之差,国事家事都兼顾了,传统和现实都包容了,还有一点古为今用的意思。肖潇苦苦地一笑。
  左邻右舍都顿时激情亢奋,川流不息地来探望。一个三十天的男伢,坐三天四夜的火车,跨过一个松花江,一个山海关,一个黄河,一个长江,真真正正是少见少有的稀奇事,扇子巷里的头号新闻。哎,你看,人家农村去去总有好处,还有孙子抱了回来。噢,黑龙江没得多少冷,儿子也生得出,就不担心事了。哟,弄不好我们家那两姐妹都大了肚皮回来,介个办好?哼,我老早说过,男男女女的没有大人在面前,会有啥格好事体……
  面对沸腾的小巷,陈忠顺那沉静的眼睛,仍旧漠漠然地无动于衷。
  自从救命的葡萄糖奶粉终于到达农场,他饥不择食地默认了这一代乳品之后,小脸一天天红润起来,哭声也渐渐温和柔软。轰隆轰隆的火车里,他一直酣睡,一觉就睡出几十个站去,竟把晃晃悠悠的火车当成了舒服的摇篮。春节后,南下的列车出奇地空,车厢的座位靠背上,晾起了一块块尿布。没有人责备他们——当人们得知这是一对南方知青,是从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来,是去送一个上山下乡的丰硕成果,五湖四海的陌生旅客,便怀着那样谅解的善意朝他笑笑,把不透风的座位,让给他做床。
  他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回来了。这曾经属于北大荒的儿子。应该说黑土地才是他的真正母亲。
  而他那曾经喝着钱塘江和西湖的乳汁长大的年轻的爸爸妈妈,却要告别他,回到遥远的黑土地去。
  为什么总是背叛?两代母亲。而且恰好作了一个对位。这样的报复便将彼此的过失和遗憾都通通勾销了。她忽然卸去一团心债,她不是用自己换了他吗?这样也许很公平。
  为了让他们能及时回农场去,奶奶很快就托人找到了一个奶妈。
  送孩子去郊区奶妈家的那天,下着小雨。江南二月,才几天工夫,柳树绽出一层嫩芽,朦朦胧胧的半边天。小麦地蹿起半尺多高,油绿油绿的一片地。青灰色的蚕豆叶茎上钻出了紫茸茸的小花,扑哧——塘里竟翻跃起一尺把长的银鲢鱼……
第三部分 你是个坏妈妈(2) 作者 : 张抗抗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能不忆江南,春来江水绿如蓝,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山色空蒙雨亦奇,踏花归来马蹄香,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淡妆浓抹总相宜……
  “小心雨伞。”她用一只胳膊推推陈旭。
  儿子的襁褓在她臂弯里。他睁大着眼,望着金色的油布伞,小脸犹如一只新鲜柚子,发出橙黄的光泽。他依然一声不吭,泰然接受命运的安排。离开农场那天,陈旭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大棉花包——他被里外三层裹了个严实。路口的公共汽车来了,人塞得满满,像一车豆饼。她真担心孩子会被闷死。终于到了镇上,下了车,一掀被角,他就是这么定定心心地睁大着眼,吮着被角,若无其事地等待着。
  他们走进了公路边上的一个小村子。
  奶妈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脸色有点发黄,一件过大的对襟旧布袄罩下,乳房鼓鼓地颤动。她的大儿子已经六岁,二女儿刚满周岁,就要断奶,她想为家里收点现钱,就趁这奶水未断的时候,抱孩子来养。一个月收入二十块,交队上五块,可净得十五块,比起到队上做工分,还是划算得不好比。所以如今队上养了孩子的女人都愿给人做奶妈。一边挣着工分,一边就把灶间猪圈鸡窝的生活都做了。天天一样地吃饭,饭就变成了奶水,变成了十五块。等于吃饭不用钞票了,等于身上开着银行,长着两只扑满。真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看上去还干净,脾气也好,接过孩子,解开衣扣就把他揽进了怀里,连声说:“相貌蛮好,大起来要做官的。”
  她开始哄他,叫他阿忠、阿狗、阿三……好像他已经变成了她的小儿子。到底是阿狗还是狗剩还是忠顺?反正哪里也没有陈离,陈离只在这世上活了三十天。她还留他们吃了午饭,吃青菜炒鸡蛋和腌菜炒鸡蛋。竹园的笋呢?塘里的螺蛳呢?“实在难为情,一分自留地种番薯了,粮不够吃,塘里的公家东西不好随便摸的……”她惭愧地笑着。吃罢饭,抱着孩子,一直把他们送到汽车站。汽车远远地露个头,她舔舔干裂的嘴唇说:
  “你们放心去好了。儿子自家会大起来。明年回来,儿子会叫姆妈了。”
  肖潇红了脸。姆妈?怎么会叫她姆妈呢?她从来也没想过,她真的会变成一个姆妈。她朝她感激地笑笑,不由自主盯住她隆起的胸部,儿子的生命之源。他学会说姆妈的时候,第一个叫的并不是她,而是这个抚养了他的女人。他认识的姆妈,一定不是她,而是她。她已经剥夺了她的权利和她的爱,多么卑鄙无耻的二十块。她忌妒那旧布衫胸口的两个湿印!那排黄黄的牙齿真太难看了!
  她仍然感激地朝她笑笑。没有这个奶妈,儿子和她真是一筹莫展。
第三部分 你是个坏妈妈(3) 作者 : 张抗抗
  “肖同志要不要再抱一抱?汽车来就抱不着了。阿忠阿忠,你晓得不晓得,你姆妈阿爸要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
  她低头对孩子嘀咕着,把他递给她。
  她不由退了一步。
  孩子竟然睡着了,小脑袋歪向一边,一副不屑的神情。他的呼吸很轻,小小的鼻翼纹丝不动。没有烦恼也没有忧虑。完全不在乎自己在什么地方。薄薄的嘴唇微微地撇了一下,那么无所谓。那么轻蔑。几乎看不出来的两道眉毛,眉心很宽。天下都同他无关。只在陈旭轻轻撩开被角想亲他一下的时候,他才忽地睁开眼,迅速地瞥了周围一下,露出两粒晶莹的琥珀珠珠,冷气袭人,如结了冰的水泡子。
  你是个坏妈妈。
  我……我没有办法……我没奶……
  你是个坏妈妈。
  我……我没有钱。
  你是个坏妈妈。
  我……
  你有我。
  你是个包袱。我不要你。
  我也不要你。
  汽车喇叭突然响起来。等车的人拥过去。最后的一刻,她回头看他。他如果哭起来就好了,就是舍不得离开我。他却毫无反应,酣然大睡,连一点点告别的表示也没有,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她毅然挤上车去,死死揪住陈旭的衣角。姆妈!你不要我了?她听见他喊。她想跳下车去,把他抱回来。
  车门关上了。她微笑着向奶妈和她的儿子挥手。她以为自己要哭,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她平静得像路边的池塘。一株海棠在细蒙蒙的雨雾中淡淡隐去。告别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艰难,也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所谓母亲的痛苦。走得很平常,甚至有点轻松,好像捡来一个孩子,终于交还了主人,小说里常写的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怎么就竟然一点儿没有在她身上出现?
  陈旭一直望着车外。一上午他几乎一言不发。
  雨似乎停了,田野却一片迷茫。车停的时候,可以听见田畔里传来的声声蛙鸣。那些青蛙公主是在水里还是在岸上?
  雨雾散去些,公路被湿润的空气涂得发亮。快进城的时候,她看见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洁白的花瓣被雨打落一地,零乱地伏在泥水中。一排新锯倒的老梧桐树,歪倒在路边。不知为什么,她的视线却被一个不起眼的黑影吸引过去——树杈上有一团乌绒球,朝天翻了一个身,压得扁扁,又翘起一角,如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张大着嘴。是个鸟窝。
第三部分 你是养猪模范(1) 作者 : 张抗抗
  二十五
  她总是远远望见,有什么东西在朝她迎面走来。
  沙尘漫天,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叮叮咚咚的响铃声,从尘雾中钻出来。是匹马,却长着奇怪的角。
  马背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戴一顶军用黄呢帽,披件军大衣,黄呢帽下,露出长长的黑胡子。
  她问他是谁,从哪里来。
  他说他是新调来的书记。他拍拍马肚子上挂着的柳条筐,筐里有衣服袜子、锅盖、菜刀、饭盒、干辣椒、大蒜。他走进食堂去排队买发糕,发糕大得两只手托不住。他趴在发糕上啃着,发出“啧啧”的响声。屋檐下有群兔子在嚼豆腐渣。他把两手往胸前一抹,用袖口擦嘴,“喔喔”地吆喝那匹马。
  拖拉机手正把一麻袋豆种倒进播种车里去。
  我问你这垧地的播种量是多少?他喊起来。有一个麻脸师傅跪在地上,吭吭磨刀。
  拖拉机在地里来回转圈。她用手按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青蛙。
  我问你保苗株数!他往黑油汪汪的大地中间一站,两手叉腰地骂起来。奶奶的,给我停下!你们这些个管劳改的,就会押宝种田!
  她去追他,拦住他,指指果园,那一大片沙果树,招了满树的乌云,风一吹,乌溜溜的花瓣纷纷落地,弥弥飞扬,把天空搅得昏灰灰的。
  是花腐病。他跺脚,对余指导大声吼道,干吗不打药?我要把半截河变成花果山!
  花果山?余指导撇撇嘴,脸上的肉一块动,一块不动。如今取经不上西天了,上大寨。你懂吗?今日欢呼花果山,莫非妖雾又重来。
  蓝色的风把风向标吹得溜溜转。
  杨气象是原场党委书记的小舅子。她对新书记说:他每天都在家里填写观测数据。
  哦?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这种气象观测站,应该叫——气象估计站。这个杨气象,真他妈扯淡。该让他去放羊、扬粪,得胃溃疡。
  他走进一间大屋子去,满地的大肥猪在打呼噜。门上有张纸,写着:千头猪座谈会。
  陈旭把一根糖醋排骨搛给她吃,排骨炸得焦黄,酱红色的卤汁沾着亮油珠子,酥脆酥脆,香得鼻子直痒痒。她咬一口,没吃完,又咬一口,那根排骨长得望不见头,远远的一群胖墩墩的猪蹄子噔噔跑过来。
  我先出个题儿,那小老头说。老母猪下羔提前多少天各就各位?就问你这个生产队长。
  刘老狠腮上挂着口水,蒙蒙地抬起头,他回答说是不是打仗啦?民兵的枪怕是生了锈。
  小老头“哼”了一声,指着一个胖姑娘说,你是养猪模范,你说母猪下羔垫圈多厚?
第三部分 你是养猪模范(2) 作者 : 张抗抗
  郭春莓张开厚厚的嘴唇,一关一合,嘟哝着说,二十公分呗。
  她在窗外一下子喊起来,不是二十公分,是三十公分。
  小老头眉开眼笑,他对她招招手,让她进去。
  远处那团云雾又滚过来。她影影绰绰看见,那巨大的圆心里有一只奇丑无比的小鸭子,它摇摇摆摆地走来,那扁而薄的脚掌下滚动着一只洁白的天鹅蛋,一片荷叶裹住了荷花花苞,忽而那只蛋裂成了两半,从中飞出一片白云,悠悠地升上天空去……
  
  这是一个同去年一模一样的春天。
  雪化了,河开了,雁来了,柳茆子发芽了。
  这是一个同去年全不一样的春天。
  那雪化得哧哧地响,一边化着一边就在黑土地的血脉里咕咚咕咚地闯荡起来;那半截河欢欢喜喜咧开大嘴,把一河的冰块儿,心急火燎地吞了下去,打着饱嗝,挺着鼓鼓胀胀的肚皮,抖抖擞擞地赶路;那雁群在蓝天里飞出个二,又飞出个三,还飞出个大,飞出个万字,满天空古古怪怪的符号,叫一声换一个谜语;甸子里路边上的柳茆子强忍了嗓子眼里的绿色,先爆出一串串蚕茧似的银球,亮得让人疑心天边的云,原也是从草根里萌升出去的,那丝丝银灰的绒毛毛,多情又多心地拂弄着人,让你心里也直冒尖尖的芽茬子,恨不得伸手进去抓挠抓挠……
  肖潇从杭州送了孩子回来,觉得农场的春天,从未有这般舒展,这般蓬勃。她比别人都早地脱去了棉袄。冬天原来这样沉重。利利索索地系上了一块淡蓝色的方头巾。她不养鸡,也不养猪了,甚至也不要那六分自留地。她从杭州买回一只长方形的小钟,它滴滴答答地奔跑,慌慌张张,像个催命鬼似的,催着她和他,跟它一起去踩那个春天的鞋后跟。她不能让它落下了。她扬粪、打池埂、踩格子、栽菜秧子、撒菠菜籽儿……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与春住,她却是千里万里地回这融化的雪地来寻春天。
  他们仍然是没有见到松花江一年一度的解冻。人说解冻的前夜,要山崩地裂天塌地陷般地炸响。于是他们巴巴地盼着欣赏那气吞山河的奇观,可到了年年开江的日子赶去江边——江上黑浪滔滔,一场鏖战早早平息,竟然连白花花的门牙也没留下一颗。
  就是这么个性急鬼儿似的春天。她追它,却总让它甩下好远,望见个影子,还是望尘莫及。
  那些日子,她被派去做颗粒肥。
第三部分 你是养猪模范(3) 作者 : 张抗抗
  一个铅灰色的大圆盘,朝天斜架,像个土雷达似的,通了电,盘子便旋转,往上不断地扬上一锹锹干不干、湿不湿的氮磷钾肥混合土,便转出一层层花生米大的颗粒。勤快时,让盘子多转几圈,那颗粒就精细些、圆滑些;惰怠时,让盘子少转几圈,麻溜往下拨拉那黑球球,颗粒就粗糙些、松散些。无论粗粗细细、大大小小,在转盘里滚出了形,豁到地上,便装在土篮里,挑到墙根下通风背阴的地儿铺开晾上。有个一天半天,那些黑球球便轻飘起来,褪去一层脏色,花生粘似的松喷喷、白麻麻。再用粗筛子滤一遍,分别灌了麻袋,送进播种箱。大粒的陪大豆,小粒的陪小麦,喂给饿得直流口水的黑土地。
  肖潇就喜欢把转成了颗粒的黑球球,装在土篮里挑走。装得冒尖,走起来扁担嘎吱嘎吱响,两头颤悠悠,很有一点快乐的眩晕。裤脚管下一阵阵清风来去,担子沉甸甸,两腿飘飘然,很是惬意。况且胸衣下呼扇呼扇地晃动,似比平时发达得多,臀部也左左右右地扭摆起来,越扭越灵巧,越扭担子越轻,心也说不出的滋美,斜阳下那细长的影子,像画上西双版纳地方的人。瞧那些没有腰的东北大姑娘哟。她喜欢挑担。
  “你是个南方知青?”有人问她。那时班长刚宣布休息,她在休息时照例要看书。
  她发现他已经在那土雷达旁边站了一会儿。一个穿黑衣服的小老头,津津有味地打量那机器和肥料。放猪的?二劳改?她不想理他。她似乎正来了一点诗的灵感。
  “南方人会挑挑,一看就像个样儿。”他又说。
  “这关你啥事儿?”她头也不抬,“把你的猪管管好,别又踩了我的颗粒肥!”
  “肥的比例是多少呢?”
  “又想弄点到自家菜园子去?不用跟我套近乎。”她生了气。
  他笑笑,走开了。一条腿有那么一点踮踮的,背影也就忽高忽低地起落。
  灵感全无。轰轰隆隆铁盘子又转起来,像只大钟。她拾起扁担,可惜不是竹子的。实心儿硬,硌肩,幸亏颗粒肥不重。担子不重才能保持好看的姿势,胸一定挺起来。小扁担三尺三……好像大雁……上青天,哎哎嗨哟哎嗨呀……真是机械单调,她在土雷达与晒场之间踩出一条固定小道,闭着眼都能走。那场雨留下的小诗,分场广播站什么时间播呢?……下来了,下来了,一点雨点!像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乌云上来了呀……一队队人,一队队人,都朝着场院飞跑,那里有新拉来的粮食……快跑!快跑!只看见一个个人影闪过,只听见脚步沙沙……下来了,下来了,一滴雨点……
  大钟终于停止旋转,收工时间到了。从连队食堂那儿传来大葱和馒头的香味。空气也饿得咕咕响。她回家去。电线杆子上的喇叭骤然响起来。她的脸忽地红了。全分场任何地方,都听得见这只喇叭。
  老远,望见陈旭拎土篮去倒灰。
  “今天收工早?”她在门口用头巾掸衣服,问。
  陈旭伸出一只手掌,在空中张开,似笑非笑地说:
  “是呀,今天又没有一滴雨下来,不用抢盖粮食。”
第三部分 你是养猪模范(4) 作者 : 张抗抗
  “何必挖苦人。”她接过土篮子,去后园拔水萝卜。
  莱园绿了一角。小白菜、菠菜密匝匝铺了几个格子。“含豆儿糖粥——”她一进菜园子,就看见扁木陀阿根,迎着阳光在擦汗。
  陈旭也跟来。拎半桶水,倒进萝卜畦里,蹲在她身后,揪揪她的小辫,低声说:
  “哎,‘新拉来的粮食’,大诗人,你知道那是什么粮食?”
  “……苞米面?大子?”
  “傻丫头,那是返——销——粮。”
  “返销粮怎么啦?”
  “哼,堂堂社会主义大农场,从外头调返销粮,岂非咄咄怪事!”
  “我……我又不是歌颂返销粮……”
  “歌颂贫下中农的大公无私?”他耸耸鼻子,“就这么点粮食,要让雨浇了,霉了捂了,吃啥?不抢盖怎么办?这叫做庄稼人的生存本能,典型的小农意识。”
  他嘴角挂起讥讽的笑意,把萝卜缨子拔断了,用手指去泥里抠。
  “那我以后不写好了。”她有一点赌气。
  “写尽管写,不要叫人听了汗毛竖起来。”
  她把萝卜扔进篮子,径自转身回屋了。你会写诗吗?她得抓紧时间做晚饭。有了水萝卜,切成丝凉拌,菜有了,主食就做炸酱面……
  她切萝卜的时候,陈旭在里屋炕上擀面条,擀着擀着,突然冒一句:“今天那个李易人驾到了!”
  “哪个李易人?”
  “就是那个从哈尔滨下来的场党委书记。”
  “你看见了?”
  “看见?我还在公路边上,同他谈了个把钟头哩。抽了他五六根香烟,都是握手牌……棉袄领头,比我的还脏……”
  人说他是全国第一个国营农场的创办者,后来调到老东总——东北农垦总局去当局长。不是坐办公室的命,还是要去办农场。家里有个当大夫的老婆,月月二百块不够花,死不肯离开哈尔滨,戗戗几年,终于离了婚,他背一个破行李卷儿到了三江平原,坐吉普车跑遍了每个农场,最后在半截河边上吐一口唾沫,说:“就它了!”人说半截河农场是全管局最挠头、最落后的烂摊子……
  她怔了一会儿,问:“你怎么知道他今天来?”
  “今天一上工,鲇鱼头就训话:‘今儿上头要来人,大伙好好干,别给咱连队丢脸。’我一想,肯定有名堂,等他走了,我就跟人换了一块靠近公路的地号,叫泡泡儿管望,不到八点钟,他就嚷嚷大道上来了吉普车,我把老牛往公路上一赶,连播种车也抬了上去。吉普想开过去,除非把牛压死,轮胎戳扁。”
  “你想做啥哩?”她叫起来。
第三部分 你是养猪模范(5) 作者 : 张抗抗
  “做啥?让他晓得晓得,五分场有个人,叫陈旭。”他索性不擀面条了,挥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走到外屋来。“听我说——喏,果然,蛮灵光,小吉普开到老牛面前嘎地停了。没停稳,车门就开了,走下一个小老头儿,人矮矮,不到我肩膀高,两只眼睛倒蛮神气,看一眼老牛,又看我一眼,低声说:‘啥事儿?说吧!’”
  “你对他说什么?”她扔下了水萝卜问。
  “我不慌不忙走过去说:‘我没啥事。为我自个儿的事,不在这里同你谈。’他瞪起眼:‘没事你闹着玩呀?我可有的是事儿。’我笑嘻嘻说:‘你那些事,我都知道。半截河农场这么办下去,没有出头之日!’”
  她吓了一跳:“你是这么说的呀?”
  “我就这么说。这一说,他呆了呆。摸出包烟,递过来一根,指指那老牛,让我挪开了,别钉在公路上妨碍交通。又挥挥手让他的吉普也靠了边,就在沟边的干草上坐下来,划根火柴,眯着眼说:‘嗯,说吧——’”
  不要急,听我说,我是有充足的理论准备和材料准备的。思想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你可以去调查,场部机关,场部所有非农业生产的工副业单位,哪个单位不塞满干部的三亲六故?知识青年管这些厂叫“罐头厂”,就是官儿头儿们的厂。头儿有几个到生产第一线刨镐种地的?头儿们又有几个肚里有“水”的?作报告训人还得让知青给他写稿子。谁教育谁?我看百分之七十的头儿要吐故纳新,那点水平就够回老家放羊的。农场到底依靠谁?广大知青缺乏主人翁责任感,不是没有,是不让有。报上的主人翁,实际是廉价劳动力。让有文化的人呆在文化沙漠里,不是让知识青年活活变成老农民吗?……说起来农场成天发展养猪事业,可是知青一年能见几粒肉星星?那猪也怪,全不长下水,不长蹄子,光长些肥膘,同粉条炖成一个色儿。就这样,吃肉那日子,食堂还早早地挤满了人,多闻一会儿肉香也是赚……
  他说得得意,抓过一只水萝卜,咔咔地咬,缨子上的水珠,甩到肖潇颈子里。
  “他说什么?”她清醒过来,“你要闯祸了。”
  “哈!”陈旭摇摇头,“他同我握手,连声说:‘好,小伙子,有脑子。以后有事,找我!等我上五分场来蹲点,咱们再往下唠……’怎么样?我给他留的印象不错吧?这个小老头,人小小,魄力倒蛮大。这回,半截河说不定摊上一个有本事的头儿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打断他,大声问:“他是穿一件黑布褂子,眉毛蛮浓,一只脚,有点踮踮的?”
第三部分 泡泡儿新交了女朋友(1) 作者 : 张抗抗
  二十六
  “你们这疙瘩,有个知青,很有能水,为啥不使用?我同他唠了,比你们都强!”
  那小老头一棵烟接一棵烟地抽。花白的头发,好像在愤愤燃烧,烧得一块黑一块白。
  “谁?你说的是谁哩?”“小女工”耷着眼皮问。
  “他叫——陈旭。对,陈旭。”
  “陈旭?哈哈——”一屋子的人,怪声怪气地笑起来。一种绝对否定的笑,可判处一个人残废。
  刘老狠板着脸,在炕沿上蹭着脚后跟的痒痒,慢吞吞说:“这小子,说嘛,还行;干——又是一回事……”
  鲇鱼头拍拍头顶的黄军帽,咳了一声:“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此人的思想路线、阶级立场。据我们掌握,他攻击知青下乡是变相劳改,在场部关过禁闭,还经常在青年中煽动对社会主义不满情绪……”
  小老头在地中央来回踱步,眉毛缩成两块黑炭,头发一根根竖立。
  “小女工”把一只厚厚的大信封扔在桌上,拍得纸页哗哗地抖,一个大红印跳过来,又跳过去,“他同杭州那个林彪的黑线人物一伙儿,这不是——王革,依法逮捕了。得让他交代是啥关系,就等这春播大忙完了的!”
  小老头垂下头叹息一声,走出了屋子。
  久等在门外的他迎上去,主动伸出手,“真来蹲点了?说话算数,你不是要找我唠唠吗?李书记,我要把大家心里的话都对你说……”
  小老头抬眼看他,两眼暗淡无光。额上一道道皱纹里,疑心叠着疑心,好像完全不曾有过公路上的那段交情。如那吸尽的香烟,在风中散荡无存。他只是朝他客气地一点头,就背过身走了开去。
  他定了定神。
  那瘦小的身影,在暮色里走远了。拐进了铁丝网下的破墙门。
  他不过是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竟连一句话也没有。
  半边天空还挂着玫瑰色的晚霞,他衣领上的油垢还在发亮——他不会没有认出他来,那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
  ……是的!当然是!……鲇鱼头已提拔成分场副主任了。他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新来的一把手欣赏一个刺儿头?
  风突然变了脸,像一具被抽干了血液的僵尸,横在路上。他跨了过去,头皮发麻。他迎风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去。
  不,他不想回家。
第三部分 泡泡儿新交了女朋友(2) 作者 : 张抗抗
  夕阳终于完全沉没。天边袭来一层深似一层的黑暗。它闭上了眼,也带走了他心室里那最后一道微弱的阳光。血从此是蓝、是绿?太阳永远是一个圆满的句号,西落东升,周而复始,遵循着永恒的规律。就是那么回事,疏远绝不会如此无缘无故。王革?工宣队?该死的鲇鱼头!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的白日梦。他睡眠时仍然极少做梦,白日梦却与日俱增。
  陈旭有能水,为啥不使用?
  他曾是那么苦苦地在汪洋中挣扎着去抓那根小小的草棍,他曾是那么死死地攀住悬崖边上的哪怕一棵小树——他不会就此完蛋,既然太阳每天都要理直气壮地重新升起来。
  可是……
  新来的书记同志,你本是他最后剩下的唯一一次机会了。也许在你官运不济的一生中,这也是起死回生的唯一一次机会了——你本来可以得到一匹有胆有识的好马,驮你穿过林海雪原,去寻花果山。这样的马你大概一匹也没见着过。你的马厩里除了摇摇欲坠的老马,就是光会放屁、光会配种、光会吃豆饼的孬货。你错过了它,踢开了它,放跑了它,你会后悔,会后悔一辈子的!你他妈的活该!
  不能回家,不能回家,回家对她说什么?
  黑夜无边,太阳再也不会升起来了。
  
  他发现自己站在连队场院的小屋门口。那扇窄小的玻璃窗上透出贼眉鼠眼的煤油灯光。
  污浊的窗纸上摇晃着一个模糊的暗影。
  他推门进去。
  那影子盘腿坐在炕上,一只白碗放在脚边。眼皮浮肿,如两只空蚌壳,沉重地耷拉下来。他把碗挪到自己嘴边,咕咕地喝,又颤颤地伸长胳臂。并不看来人,只将碗递过来,含糊不清地哼哼:
  “喝——喝——”
  他走上去,在裤腿上抹一记手心的汗,接过碗,一横心仰起脖喝了一大口。
  他浑身顿时着火了一般,灼热滚烫,几乎跳起来。嗓子呛得半天发不出声。
  “喝——”那影子又从被窝卷下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塞到他手里。
  他在油灯下照那玩意儿,是个煮鸡蛋,一股臭烘烘的香味,他咽一口唾沫,在炕沿上砸一下,剥开蛋壳,露出一撮淡黄色的茸毛。是个毛蛋。他咬住嘴唇,三下两下将那细毛揪个净光,撕下那个尚未成形的脑袋,大嚼起来。
  “是公鸡下的蛋,孵不出来啦……”那影子摸摸索索地嘟哝,“喝——”
  他整年整月就这么醉醺醺地打发日子,人称范大酒壶,刘老狠到他跟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有酒,饭是不必吃的。他一月挣四十三块,全喝了,连一张回关里家的车票也买不起。
第三部分 泡泡儿新交了女朋友(3) 作者 : 张抗抗
  陈旭平日很少同他搭腔,为他身上那股传出八里地外去的令人作呕的酒气。也真不愧是范大酒壶,每次运动一来,他就上台低头认罪,回回在台上打呼噜。有一次嘴里竟然念念有词:“牌楼牌楼,上头蹲个猴”,气得“小女工”暴跳如雷,一管枪戳到他瘦精精的肋骨上,还是没醒。人说他就是为这句话犯的事——他老家河北,国庆十周年镇上新修了个牌楼。他打那底下过,一高兴,就来了这么一句。自己觉着怪顺口押韵的,一遍不够,又放大声吆喝一遍。当下让人逮住,送去公安局。等游斗车再从牌楼下过,他才看清,那上头蹲着一张领袖像——就这么,判了十五年的现行反革命,在这劳改农场一呆二十年。刑满后,没再回那牌楼下去,一日三餐,喝上了酒,冬天逮田鼠,夏天憋晾子捡鱼,摸家雀蛋啥的,下酒菜总是有的。至于那醉话,“小女工”率领全体多喊几句打倒便也就消了毒,开完批判会,下了台,照样押回场院,当他的技术顾问。没有他当技术总管,几百垧水田愣是光长稻子不长米。所以范大酒壶就处在这样一个高于人上、低于人下的位置,日子倒也过得不坏。人逗他:“酒壶,咋不回家看看老婆去呀?”他嘿嘿一乐:“酒比老婆好,更迷糊。”
  “喝——”
  那碗又哆哆嗦嗦地挪过来,冒出一股廉价而诱人的热气。雪地里的深井。一个寂静、温暖的去处。
  他不想知道那影子是谁。他只觉得心里郁郁的一团凉气,徘徊不去,又渗入骨缝,在那里结成冰碴,封住了每一道血管,听得见冰块在脊椎里咔咔地响。他要沉到井底去,那个寂静、温暖的去处。
  他一口喝干了那碗酒,也许是吞下了那只碗。头发呼啦啦燃烧起来,从发根延伸到肩胛,又传至手指、脚心……血液忽地沸腾翻滚,皮下注入了轻而润滑的煤油,咝咝焚烧。骨腔酥松,牙齿脱落,冰块开始融化,在骨髓里流淌,在胸腔里发出哐哐回声。他不存在。不再存在。只有一只冒着热气的深井,喷出热辣辣的血水狂奔乱撞。朝他涌来,淹没了他,又驱使他……他在哪里?
  “喝吧——没事……”
  他把头伸到井里去,贪婪地张大了嘴。他要把这口井喝干。
第三部分 泡泡儿新交了女朋友(4) 作者 : 张抗抗
  他在哪里?他不再存在?可没有他怎么会有世界?他存在?有他为什么没有他的世界?他沉没了?沉没了为什么倒在自由地遨游太空,在永恒的星球间穿行,高居于地球的众山之巅,俯视那卑劣丑陋的人生,窥探其间的真伪善恶?这茅屋,这原野,为什么通通在缩小,小到可以随意捏在手心?而他周身长满翅膀,甚至连翅膀也没有,在云里雾里徜徉。他超乎于万物之上,心无限大,手无限大,大到望不见自己。他驱使风,驱使雷电,驱使河流,驱使地心的岩浆……啊啊,这真是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境界,连万有引力也不再对他发生作用。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个谦恭的太阳从井里升起来,涂满了那鬼洞子里金色的硫磺。太阳一边口喷着酒气,一边为他殷勤地按摩,它那双醉醺醺的手,从他每一个烦恼苦痛的穴位经过,他便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从此有了忘却,忘却之后便有了快活……
  
  “喝吧,没事……”
  “不行啦,明儿要上工……”
  “明儿再说明儿的……”
  “再喝一杯……”
  “不行啦,老婆又该来找我啦……”
  “喝,一口……”
  “……没,没钱了……要养儿子……”
  “儿子?喝水也能长大……”
  “老范头,借、借我十块钱吧……”
  
  自从那一晚在范大酒壶的深井里得到些许安慰后,陈旭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原来有着惊人的酒量,那是一种无穷无尽的饥渴,只有沉溺于煤油捻子的火焰在皮肤下游窜、身悬半空失重跌宕的那种奇妙境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小憩和满足。
  有一次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牛车道上的水洼里,浑身稀湿。青蛙在身边聒噪,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舔着他的额头——就是这东西把他舔醒的。他猛地坐起来,那东西退了几步,汪地吼了一声,掉头逃走了。原来是条狗。他趴在河边哇哇地吐,嘴里一阵苦涩又一阵咸辣,不知是酒还是泪。他早没有泪了,鼻子却一阵阵酸。他踉踉跄跄走回家去,扑在门上,许久,却没有进去。
  肖潇会用那么绝望的眼光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无声地淌下来。你……又喝酒了?好像他又自杀了一次回来。他受不了那种绝望。
  假如她也同大车队长的老婆那样,在门口的树阴下放一只小桌,在太阳偏西那会儿,他劳累一天收工回来之后,炒一碟辣椒鸡蛋,倒上一盅酒——给她的丈夫,后来的一切,或许就不会变成那样。
  他是个男人。他要抽烟,要海聊神吹,要像个顶让人看得起的男人那么活着。
  可,她却把那个小屋变成了一个书斋。她不喜欢他同什么人都来往,不喜欢烟味、酒味,甚至不喜欢猪肉的香味,她好像打算在此修行了——每月给孩子寄二十块生活费,扣去归还欠债二十块,两个人六十四元工资,常常只剩下三分之一,买了粮油,还能吃什么?咸菜、酱油,酱油、咸菜,她克勤克俭地过得理所当然,他却受不了。
  要是约上几个人,坦坦荡荡地到老乡屯子里去抓一群鸡回来,即便让人看见了,等他们带着家伙打上门来,那一只只肥母鸡早已放了血褪了毛,白嫩嫩地挂了一溜。“偷鸡?认认吧,哪只是你家的!”干瞪眼。
第三部分 泡泡儿新交了女朋友(5) 作者 : 张抗抗
  偷鹅就更便当了。趁那些鹅昂着脖子吃榆树叶儿,一把抓住那长脖子,往后一拧,弯成一个结子往它大翅膀底下一塞,完事大吉,连点声响都没有。裹在棉袄襟里回家,鬼晓得?炖满满一锅,上顿下顿吃不了地吃。
  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做。
  首先,肖潇会瞪大了眼睛,大惊小怪地叫:
  “哎呀,一只鹅,哪里来的呀?”
  买的,多少钱?钱呢?干吗这么浪费。
  送的?谁送的?不能白要别人东西,我送钱去……
  偷的——说得出口吗?偷个人的东西,是贼;偷公家的东西,是盗窃。你——堕落!
  他知道他和肖潇之间的那根感情纽带,已被剥蚀过许多次了。他使肖潇失望得太多。当初他们相识时候那个光辉的他,已蒙上了太多的尘土。或许再有什么意外的风暴,那根纽带就会折断、破裂……
  他总想起冬天她月子里那只奶羊的事。虽然那一次她什么责备的话也没有说,但他能感觉到,一连许多天,她的嘴唇是冰冷麻木的,她的怀抱也是冰冷麻木的。以至他的手指、他的舌尖在接触到她以往对他来说是如此销魂的肉体时,他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和陌生。在她那种神思恍惚和漠然的拥抱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得到,或者说她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他爱她,他害怕这样的冷落和疏远。在大鹅与清贫之间,他宁愿服从后者。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宝贵的东西,他不愿在她心里破坏了自己。
  然而那是一种违背他天性的痛苦的服从。他答应她,又无缘无故地对她发火;他粗暴地摔东西,又跪在她面前请她原谅。他开始走出小屋到别处去,可是,扁木陀阿根已经死了,泡泡儿新交了女朋友,一有空就在女宿舍帮人挑水劈子。再有的就是牌友、酒友和仇敌……李书记刚来了三天,就让电话叫到管局开会去了。他早已忘了他这个人才的存在。记住他存在的,只有鲇鱼头和“小女工”……
  于是他仍然偷偷去老范头的场院喝酒。他对肖潇说,他要去加夜班拉砖或是出窑。他喝得酩酊大醉,在老范头的炕上倒头睡到天亮,然后睡眼蒙地跟着大伙去干活儿,抽空钻在哪个灌木丛里打盹。有时实在恶心得难受,算好了肖潇上工的时间,就绕个弯儿回家去。她收工了,问一句:回来这么早?她不是那种女人,决不会去调查昨晚连队派的什么夜班,干的什么活儿。她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旷工。
  然而旷工的天数却一日日增加,他不仅无钱买酒,连出满勤的三十二块钱工资也到不了手。他对肖潇说什么?债呢?儿子呢?他不知道,他时醉时醒。醉时向老范头借钱,醒了便把鱼虾杂碎吐还给他。在岸上时知道那借的钱总是要还的,可一扎进那口井里,便不明白老范头的钱究竟是从哪来。
第三部分 一声长屁,肆无忌惮 作者 : 张抗抗
  二十七
  一个月黑天高的夜晚,他正同老范头喝着酒。老范头前几日才叫钉子扎了脚,工伤休息了几天,总好不利落。屋子里四下静得连只壁虎贴墙爬过的声音都能听见。忽然,门口的黑子恶声恶气地吠起来。老范头异常灵巧地出溜下了地,悄没声儿地递给他一把二齿子,一股酒气喷到他耳根:“快,出去瞧,你腿快,要是有偷化肥的,非逮住他,啊?”
  他冲出门去。外头黑极,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他用手电一晃,隐隐望见两个人影,跌跌撞撞往西跑去了。他解开黑子的链条,几步追上去,抡起二齿子就打。只听见“哎哟”一声,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在地上。一个人,扑通跪在他脚下。他用手电照照,是两袋化肥。
  他喝住黑子,厉声问:“哪的?”
  “西,西边屯子……种地,跟不上肥……生产队让……让俺……”
  每年为了争地争水,农场和屯子少不了得干上几场仗。去年夏天,有个屯子的老乡在一夜之间剪去了农场百十亩地的麦穗儿。出了人命,还有抬棺材来农场游行要赔款的。官司一打到地方,农场方面没有打赢的时候——你们官办的农场吃官粮,家大业大,金饭碗饿不死。所以,这农药化肥,每年都不知要让生产队明偷暗拿去多少,反正农场亏损了有国家。你知道农场的干部同生产队做了什么交易?农场派拖拉机去替老乡屯子耕地,屯子送来的猪肉、黏米、豆腐、饲草又落进了谁的腰包?
  他突然怒从中来,顿顿二齿子,说:
  “不行!跟我走!”
  那影子晃了晃,在胸口摸摸索索地掏什么。
  “你要干啥?”他警觉地一闪身,手电直射过去,照在那人脸上。然而他怔住了,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十元钞票——
  “求求您大爷,饶俺一回……庄稼人不易……农场不差这几袋化肥……俺们有钱也没处买去……”
  那张显然早有准备的纸票塞在他手里。他呆立着。一阵踢里趿拉的脚步声,人影消失了。
  他又拧亮手电照了一遍:是一张十元的钞票,票面灰秃秃,上头有几个脏兮兮的工农兵,面目狰狞。
  他望着黑暗的田野,冷笑了一声。
  
  “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
  “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
  “打倒反革命分子范世才!”
  “野心家、阴谋家陈旭必须老实交代!”
  领着呼口号的是郭春莓。她越发地胖了。眼睛陷在一堆肉里。喉咙里射出支支利箭。
  “陈旭严重丧失立场,被阶级敌人拉下水,同就业工人一起酗酒,策划反革命阴谋活动……”
  他打断她:
  “哎,慢点,你知道什么叫做阶级敌人?就业工人是什么?留场就业,不是劳改犯,不要敌我不分……”
  人群窃窃。
  她不理他,昂着脖子继续念:
  “他终于在阶级敌人教唆下,盗窃国家财物,敲诈勒索贫下中农。我们要正告陈旭:你这样下去是危险的,必须悬崖勒马……”
  他斜视她一眼,慢吞吞说:
  “危险的不是我,是那五百头猪,饿得满分场乱转啃屎舔尿,茅楼都不用打扫了。希望养猪模范发明一种新的饲养法,在她外出讲用期间,不必请专人代劳,而能够自食其力,自力更生……”
  人群中发出一声又响又长的旋转怪调。
  “噗……啪……”
  哄堂大笑。有人吹口哨,敲板凳,扔帽子……
  “小女工”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喝道:
  “有啥可乐的?屁——乃肚中之气,一不留神,溜了出去。笑啥?谁笑批谁!”
  一声长屁,肆无忌惮。
  
  几颗星从云缝里挤出来,大地仍然一团漆黑。它照亮不了他。它的光亮来自许多个世纪之前。
  他跺跺发麻发酸的脚,低头看一眼手心里紧攥着的那湿乎乎的十元钞票,咬咬牙将它塞进了衣袋。
  他回到场院小屋,仰起脖子把半缸子“二锅头”一口了。
  老范头从他身后一瘸一瘸地跟进来,他拄着一把铁锹,已在门口等了多时。
  “跑了?”他小声问,转动着疑心重重的眼珠,“怎么没动静?”
  “跑了。”他七仰八叉地倒在炕上。
  黑子摇着尾巴走进来,把前爪搭在炕桌上。
  “去!”老范头狠狠地给了它一下,嘟哝着,“这狗东西真是不中用,到明春非想法子弄条好种来不行……唉,原先那白蹄儿,多好的一条狗,叫你们知青打了吃……”
  “我赔你!”他咆哮,“赔你!”
第三部分 她心里升起一线希望(1) 作者 : 张抗抗
  二十八
  她在看一本书。书里夹着好多书签。她拿起书签来看,才发现每张书签都是钞票。有一角、两角、五角的,还有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还有一张椭圆形的,写着四元;一张三角形的,写着三元;一张鸡心形的,写着二十元。她想起自己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三元、四元和二十元的钞票,觉得好奇怪,她仔细看了又看,看到上面有麦穗和镰刀,还有许多工农兵大团结,又敲了敲,竟然叮当作响,好像钢板一样,才放了心。她把这些钱一张张收起来,用橡皮筋束好了,放在帆布箱里的最底层。
  她在心里算了又算,有了这笔额外收入,她可以一次把回家借的路费还清了,这个月还可以给孩子多寄十块钱:寄三十元。孩子快六个月了。从照片上看,还是那么大一点,大概是奶妈的奶也不够吃了。如果还剩一点钱,可以买一条大床单,买两只新枕套。结婚到现在,什么床上用品也没有添置过……
  她到后园去摘黄瓜。
  陈旭把一件东西递给她,是个襁褓,她接过来一看,不是儿子,是一只又白又胖的冬瓜。
  她吸吸鼻子,一把抓住了他。
  你又喝酒了。
  什么?陈旭搂住她。
  有人告诉我,说你老在场院喝酒,你还骗我说打夜班,我都知道了……
  陈旭“嘿嘿”笑起来,搂紧她,张大嘴凑到她面前,呵了一口气,说:
  你闻闻,是酒吗?不是,是甜酒酿。
  她闻了闻,果然是甜酒酿的气味,甜又酸,香味扑鼻,她口水差点淌下来。她说:我也要吃甜酒酿。
  陈旭就去挑水做甜酒酿,她坐下来抄一篇自己写的散文,想参加总场“七一”征文比赛,散文的题目叫做:《 谁持彩练当空舞 》。刚抄了几行,陈旭回来了,对她说:井里还结着冰,冰糖不能做甜酒酿。她很失望。陈旭说:
  我来给你抄稿子吧,我没事。
  陈旭就给她抄稿子。过一会儿举起稿子来,说抄好了。她走过去一看,见题目上写着:有几个苍蝇碰壁。她火了,把稿子一扔,大声问:你怎么改我的稿子呢?
  她借了一辆自行车,到邮局去给孩子寄钱。
第三部分 她心里升起一线希望(2) 作者 : 张抗抗
  刚下过雨,公路上泥泞不堪,坑坑洼洼。半尺宽的车辙里灌满了水,路面都是陡峭的大斜坡,斜坡成一个黑森森的大圆筒,明明是马戏里的飞车走壁,她完全悬空着身子,飞快地骑着车子,气也喘不过来。前面公路边隐隐可见一条水沟,沟里哗哗地淌水,路面上也淌着水,只有一条甘蔗那么窄的干地方,可以过去。她咬着牙骑过去,突然发现自己是在一条钢丝绳上,车把一歪,她的车就倒在了水沟里。她的整个身子都沉没到水里了,不过那水却是温暖柔滑的,使人觉得舒服。她的脚用力一蹬,人就在沟底站了起来,露出一个脑袋。她望见她的自行车也有一半浸在水里,沟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她试着想爬上坡去,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刚迈上腿,就滑了下来。如此重复,弄得她筋疲力尽。忽然从上游漂来了一只小船乌黑的篷篷,像抽屉一样可以拉来拉去。两只光脚的脚指头钳住了两把桨,一前一后地划着,一双粗藕般的胳膊把她和自行车拽上了船,她浑身淌水,自行车链条像肠子一样丁零当啷挂下来。小船慢慢向前划去,绿色的小河里开满了黄色的小花,河道越来越窄,塞满绿草,他们被堵在那里,小船掉转头,又朝另一条河划去,一边划,一边就看见那些小黄花发了疯似的开放,一朵一朵开得比船还快,封锁了整个河面。她环顾四周,茫茫一片金黄色的水,稠得糨糊一样,没有她的路。船老大用一根竹篙把那黄花按捺到水里去,按下去却又浮上来。她去帮船老大拨黄花,见船老大戴一副眼镜,竟是邹思竹。
  
  肖潇早晨醒来的时候,眼睛有一点浮肿,头也昏昏。她睡得好累,好像比不睡还累。
  水田已经开始打药了,白天的活儿更累。陈旭在除草班,也是天天早上困得死去活来的起不了床。匆匆扒两口剩饭,急急就走了。她刷了碗,锁了门出去上工。
  走不远,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头看,见是杨大夫,背着一只红十字皮药箱。一边走,一边呵欠连天的。
  “孩子咋样啦?”他问,“有信来没有?”
  她点点头,回答说:“还在郊区奶妈那儿,他奶奶爷爷常去看他……”
  “弱是弱点儿,倒没啥病,瘦点不怕的。不过,就怕在南方养得娇了,往后取回来就不服……”
  “嗯……”她笑笑。
  “照百日相片了吗?”
  “还……还没寄来……”
  “等寄来,可得给俺一张,啊?这是我接生的头一个知青的孩子。”
  肖潇又点点头,笑了笑。她急着去上工。
  “哎,等等。”他喊住她,神态忽而有些异样,迟疑不决地吞吐了一会儿,“……有件事,想同你说说……可别往心里去……”
  他耸耸药箱,停下脚步,把两只手插在腋下,好像故意躲开了她的目光。“咳,不说你也知道,眼下正是大忙季节,每年一到这咱,找我开病假条的人就贼拉多。你知道,开病假条是有规定的,发烧不到三十八度就不能开……”
  她忍不住打断他:“杨大夫,我不开病假条。”
  “不是说你,说陈旭。”他有一点发急,“他,教人把热水袋藏在衣服里,来试体温,还教他们用烟头熏体温表……吓,四十度,好人能有那么高的温度?烧不死你,我杨大夫是这么好糊弄的?唉,我告诉你,是让你好好劝劝他,都当爹的人了,还净搞邪门歪道……”
  肖潇没听完,咬住嘴唇,一跺脚跑了。
第三部分 她心里升起一线希望(3) 作者 : 张抗抗
  是他。只有他才干得出来。杨大夫不会瞎说冤枉人。从杭州回来后,陈旭早已不摸书本,自从李易人书记回了总场,他就像秋天罢园时的西瓜秧子,蔫蔫的再提不起精神。连队的青年已经不再以南方人北方人来分伙了,而是逐渐形成了各种“派别”,南北混杂,男女混杂,按各自兴趣、利益、势力,甚至同领导的关系程度来划分。如雨后草甸里的蘑菇圈儿,一个圈儿套一个圈儿,小圈儿之外还有大圈儿。陈旭的周围,几乎都是余主任讨厌的那些人。他们劳动时怠工,学习时起哄,休息时恶作剧,专同余主任孙干事作对。前不久又开了一次批判会,批判陈旭同就业工人一起喝酒,是严重的“混线”行为,他却满不在乎地往台上一站,像要发表演说,一副英雄气概……
  她说过他,他不是振振有词,就是嘻皮笑脸。
  可她没想到,他竟会教他们去骗人,骗杨大夫。
  大概他是开开玩笑的,他现在对什么事都没有个认真……大概他是太累了,没有休息日,整天泡在水田里,谁受得了?他不是故意的,不是……大概,大概……
  她心里有一种模糊而隐匿的悲哀,觉得自己像是被一股无可逃遁的惯力所驱使,在一条黑色的滑梯上飞快朝下滑去。她看不清那个地方是哪里,也没有力量控制自己。斜坡呈一个黑森森的大圆筒,明明是马戏里的飞车走壁。她完全悬空着身子……她咬着牙骑过去,突然发现自己是在一条钢丝绳上……一旦停下来,不知会跌落到什么地方去……
  中午在地里吃饭,好容易熬到下午收工,她神思恍惚地走回家去。开了门,没心思做饭,一个人坐在炕沿上发呆。
  “嗬,来了什么灵感啦?”陈旭笑嘻嘻走过来。挽着裤腿,光脚,裤管上沾满泥浆,衣服后背湿了一大片。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上说:“喏,三十一元五角,四月份工资,如数奉交夫人,点点!连队昨儿晚上就开支了,我不知道。”
  肖潇木然望着他。
  “噢,累了?”他拍拍她的背,“累了就发木,好,我来做饭……”
  她听着他走出去抱柴禾,然后把小米下了锅,添水、点火……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外屋有人敲门。敲得很急。门开了,陈旭压低着嗓子,同来人说着什么。她听见来人嚷嚷起来,说找肖潇。她走出去,却看见陈旭正把来人往外推,“有话上外头说去!”他似乎有些慌乱。
  肖潇走过去,让自己站定了。
  她认识他,连队的一个鹤岗青年。听人说,正在追求一个杭州姑娘。
  他垂下眼,望着地面,讷讷说:
  “这么回事,我让陈旭在南方捎一条的确良裤,上个月给的钱……到现在,没买来……我想,要不好买,就不买了。昨儿开支,我想……那钱……”
  喏,三十一块五角,四月份工资,如数奉交夫人……
  “多少?”
  “二十。”
  她转身进屋,从桌上拿了二十块钱交给那人,笑了一笑,说:“真对不起,耽误了。”
  “没,没事……”他连连后退,头垂得更低,攥紧钱,逃一般离去了。
第三部分 她心里升起一线希望(4) 作者 : 张抗抗
  柴禾在灶坑里毕毕剥剥响。有一撮火,烧到灶口,哧哧往上蹿着火苗,炕口堆着一大捧麦秸。让它烧过来,烧着好了。一场大火就什么都完了。她用脚把火苗踩灭,无力地靠在门上,全身都在颤抖。
  这挂满蜘蛛网的灰黑的棚顶。自己怎么会困在这样一个阴森森没有出口的死洞里?在玉皇山的紫来洞往洞底走,一层黑似一层,一道断崖深不见底,围上了木扶手……原来,原来,原来是这样,人是这样,人是可以这样,人是可以变成这样的!谎言,从那个堆满尸骨的山洞里游出来,那一条她从未见过的毒蛇,竹叶青?是和竹子相同的颜色……
  “是真的?”她问。
  “是真的。”他回答。
  “体温计的事,也是真的?”
  “是真的。”
  灶里的火灭了。他坐下来划火柴。用炉钩子拨弄柴禾,朝灶坑“噗噗”地吹气。
  “为——什——么?”她用尽力气说。
  “不为什么!”他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人,不想做傻子,就得做骗子!”
  啪——她突然抬起右手,用力甩过去。金星四溅,迸出一地电光石火。她吓呆了,倚墙托着自己的手,阵阵痉挛。她惊恐万状地望着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他会还手的。她偏过身,从侧面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
  他轻轻推开了她。眯起眼,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他的脸上呈现出死一般冷酷的铅灰色,使她倏然害怕起来。这种冷酷的注视持续了几秒钟,她看见门拉开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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