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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张抗抗(当代)
张抗抗里程碑式作品:隐形伴侣
 讲述了两个青年男女,在北大荒恋爱、结婚又离婚的故事。尝试了有关潜意识、无意识、梦境、幻觉、隐喻、心理活动等多种写作方法,在张抗抗的创作之路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女主人公曾把自己关于真诚和正义的理想,寄予自己的恋人。但婚后的现实使她在极度的痛苦与迷惘中,对以往奉若神明的“真善美”和人性本质发出了诘问,终于认识到每一个人的体内都有另一个终身无法摆脱、令人恐惧和震颤的“隐形伴侣”。人只有承认自我意识中的所谓“恶”,才能驾驭并超越“恶”……
  对于今人来说,也许这仍然是一种无法和解、难以缓释的心理冲突。
第一部分 太阳沉落之后(1) 作者 : 张抗抗
  一
  太阳沉落之后,原野在那片黛紫色的云霭下耐心等待了许久。漫冈的草尖尖上,闪烁着阳光未曾燃烧净尽的火星子。那一整个夏天,夜都是来得这么磨磨蹭蹭。直到它终于将那些金灰色的萤火虫,一只只收进自己的黑口袋,疲倦地匍匐歇息,浑蓝的天空才突然一下子不见了。
  钻过围墙东头那个破土洞时,她的舌头死死抵住了自己的牙缝,唯恐那怦怦乱跳的心,真会弄出什么动静。鼓鼓的帆布书包,蹭着洞壁啪啪直往下掉沙粒,在静悄悄的野地里,像军训实弹演习时落地的炸弹崩响。那会儿她浑身的毛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头上一对刷子似的小辫儿变得硬邦邦,好险没把她自个儿卡住在洞口。
  一阵苦涩的蒿草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围墙外才有的青草味。她直起身子,望见那片空荡迷茫的旷野,模模糊糊,像一团弥散的浓烟。她深吸一口气,又袅袅地吐出去,站定了,惶惶四顾。
  他在哪里?
  凉丝丝的夜露,伏在密匝匝的草叶上,蛇一般地从脚脖上爬过,又缠在鞋面上,脚指头粘湿滞重起来。在江南冬天的水田里踏荸荠,瑟瑟搜寻稀泥中坚冷的硬块。初中最后一年下乡劳动,依依哭着离开那田埂上铺满蚕豆苗苗的小村落。这农田鞋下,是土豆地,头上是高粱穗、苞米须子,如重重叠叠的围墙,重重叠叠的黑夜。穿过去、穿过去,却总也穿不过去……
  他呢?
  手电筒早已攥出了汗,一截刚刚洗净的紫皮甘蔗。假如按亮它呢,就只按一下。夜如此严厉陌生,吞没了树影和最后一线晚霞,连灰蓝的天空,连银白的星星,连油绿的风,连迅疾包围她的那些蚊子,都掩藏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嗡嗡的声浪。嗬,北大荒,望不见一星灯光、一点渔火的寂寂原野,才有这样无边无际的夜,这样无穷无尽的黑色。像开春时浸透雪水的油黑的土地,黑得那么全心全意……
  手里的电筒终于闪了一闪,从她头顶的一棵小榆树梢忽地掠过。
  她打了一个寒噤。
  几道横七竖八的铁丝网,从围墙顶端匍匐过去,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冷光,如一面巨大的网,从天空俯撒下来。土墙的拐角上,两座残破的岗楼依稀可辨,遥遥相对,像两只窥探的眼晴,鬼鬼祟祟地眨动……
  到了放风时间?脚下会有纸团扔过来?也许就要高呼口号,将热血染红铁窗。英雄为什么总是要被囚禁?无论怎样牺牲都是英雄……
  那曾是多么虔诚的渴望。可恨晚生了十年,铁丝网的象征竟会有如此根本的区别——大批大批的知青代替了那些蓬头垢面的劳改犯。这残留的土墙、岗楼、望台……时时提醒着他们,这是一个昔日的劳改农场、劳改农场、劳改……
  她毛骨悚然。她从未一个人在墙下独处。尤其在野外,在簌簌夜风中,那个巨大的黑影,像一座墓冢、一个牢笼、一个洞穴,渗出阴森森的凉气。
  蒿草响动,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关掉手电!”
  一双温热的大手,从身后环过来。她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热烘烘的汗气与烟味混杂的男人的气息。她把头靠在那宽宽的肩上,舒了口气;又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把身子缩成一团,埋进他怀里。
  他很快放开她,侧过身子,如一只竖起耳朵的警觉的猎犬,急急地说:
  “听!什么声音?”
  ……像是冬天旷野里秃秃的电线杆上怒吼的北风;像是融雪天野甸里远远的狼嚎;像是开闸奔涌的河水,哀怨悲怆地旋转;又如一群受了伤的小鸟,在嘤嘤地诉说什么……一种忽高忽低、忽强忽弱的颤音,参差不齐地,从围墙里隐隐传来。
  “是哭声。”她说,“我们排的南方女生,刚才全哭了。”
  “哭什么?”
第一部分 太阳沉落之后(2) 作者 : 张抗抗
  “她们收到家里来信,钱塘江发大水了,要冲进城里来……有人说,见不到姆妈了。一个人哭开了头,两个人哭,最后大家都抱在一起哭了起来,阿丽哭得抽筋……”
  他打断她:“把手绢给我。”
  “做啥?”
  “给我。”
  她摸出手绢递他。手绢叠得方方正正,有一股香皂味儿。
  他在手里捏了一把,还给她。好像,笑了一笑。
  “想不到,你倒没有哭嘛。”
  “是没有哭。”她也笑笑,“她们刚刚开始哭,我就走出来了。”
  小时候,妈妈去上班,她可以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哭到妈妈回来。妈妈!可她自打离开家,就没给妈妈写过信。她哭什么?眼睛鼻子,都麻麻木木。
  “有没有人看见你出来?”他想想,追问一句。
  “没有。她们只顾哭了。”
  “郭春莓呢?”
  “她也没有哭。去寻杨大夫了,说要给大家打镇静剂。”
  “哦,毛巾牙刷带没带?”
  “带了。还有钱和粮票……”
  他默不作声,她听见他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咯地响。
  “好,我们走吧。”他终于说。
  “到哪里去呀?”
  “跟我走好了。”
  “是到佳木斯去看电影吗?还是……”
  “同你说,不要多问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揽过她的腰,重重地托了一把。
  一条若有若无的小道,是上工的农田鞋从地头的草棵子里踩出来的,通往前面灰蒙蒙的大路。
  她停下了,迟疑地抓住自己的书包带。
  “我一定要晓得。”她说。
  他狠狠地撅了一根草棍,折断了,扔在地上,低声吼道:“下午他们审讯我,你没看见,你要晓得,你老早就应该晓得,我们去哪里——回南方,回杭州,难道还有啥别的地方好去吗?”
  她倒抽一口冷气。
  “回杭州?我,我还没请假呢!”
  “请假,”他冷笑了一声,“亏你想得周到。”
  她怔了一会儿,咬着嘴唇,半天,犹豫地说:
  “那他们,他们会说我们,是……逃兵!”
  “你慌了?”黑暗中,对面跳起两团灼人的火星,迸溅过来。“我还以为,假如没有一个人支持我,还有你哩。”他甩下她,径自朝大路走去,“实在的,要你一道走,不是为我,是为你。我走了留下你一个,你就有苦头吃了。逃兵?这里又不是珍宝岛……”
  声音远了些,脚步却又停住了。
  ……隐隐约约的呜咽,依然断断续续地回旋在那片四四方方的黑墙上空,似一群没有归宿、飘忽不定的游魂,在这异乡异地徘徊流浪……
  一年前的那个傍晚,载着满满一车行李和人的“热特”,驶进这围墙时,有一只哭丧着脸的破锣扯着嗓子欢迎他们。叮叮哐、叮叮哐……从此钉紧了箱盖。
  她飞快地追上去,紧紧挽住了他的胳膊。
  脚步嚓嚓,分不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她回身望了一眼那片土墙的暗影,奇怪自己对它并没有怎样的留恋。她在那墙里住了整整一年,一年中她从未幻想过离开这里,可突然,她和他,各背一只书包,人不知鬼不觉地穿过那土墙下的“清波门”,从从容容地走了。
  好像哪儿有点不顺,不顺,别扭。总好像哪儿有点颠颠倒倒的……真的,颠颠倒倒。这条路,正好是朝着一年前来农场时相反的方向……
  不过,同他在一起,当逃兵,好像也并不那么可怕。
第一部分 震耳欲聋的马达声(1) 作者 : 张抗抗
  二
  运气不坏。他们走上大道不久,从身后的七分场方向,射来两道光柱,一个蹦蹦跳跳的黑影,像只大跳蚤,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达声中驶近。
  陈旭在灯光中举起一本小红书。
  车慢腾腾停下了,噔噔地响,像一只盛满沸水的锅炉,咕嘟咕嘟地冒泡。
  “上哪?捎一段儿!”陈旭喊。
  驾驶楼里有人探出脑袋来。脑袋又圆又大,剃得短短的头发,揭去白色的塑料薄膜,江南三月绿刷子一般的秧板田。嘴唇有些翘翘的。
  “上窑地拉砖。”那司机答话。声音又尖又细,一股奶味。谢天谢地,倒不那么牛性。“你们上哪?”他问。
  陈旭一手抓住驾驶窗,一脚跨上踏板,大声说:“去镇上新华书店排队,他们说明朝有新书卖。”
  车跳一跳,走了。肖潇也跳了跳,差点让车给下来。她想坐在车厢板上,可厢板又短又窄,根本坐不住。她只好坐在“地”上。可车厢突然扭起腰来,这么一扭,甩她到左边;那么一扭,甩她到右边。屁股蹾得好疼,好像那是一只包裹,一只皮球,被抛过来,又抛过去。这破车厢!大概让那小司机当成个操场了,好开运动会……
  陈旭冲她喊:“站起来算啦!”
  “怎么站呀?”她猫着腰,死死抓着厢板前的铁条,根本没有可以扶、可以靠的东西,不如说撅着。这是一只“拖船”,用来运粮食载化肥的,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人坐。哐嗵!拖车突然狂颠起来,蹿上跌下,如一只浪谷中沉浮的舢板——她再也站不住,一个趔趄,差点甩出车厢去。陈旭抱住了她的腰,贴着她的耳朵大叫:“蹲下,同我一样!”
  她蹲下,两条腿叉得很开。一阵灰沙迎面扑来,夹着沙粒,打得脸生疼。“砖粉,闭眼!”陈旭喊,一只手托着她的胳膊。那姿势一定十分可笑。苏联人怎么会发明出这样的交通工具。“文革”前看过齐齐哈尔马戏团的空中飞人,看得晕晕乎乎,头重脚轻。偏偏这种“热特”,还一个连队一辆,像《 红旗 》杂志似的……
  她闭上眼。骨架子一定环环脱臼,五脏六腑也许换了位置,耳朵也好像碎成瓣儿了,不知还有没有头发。最糟的是胃里头也开进了一辆“热特”,噔噔地蹿动,随时会破裂。脊椎骨到肩胛,都被搓成了一团,全身灌满醋精,酸胀酥麻……她觉得只要自己一放手,腿和身子就会断成两截。
  “陈旭……”她哀哀地叫他。
  陈旭略一思索,抓起厢角里一块碎砖,往车头扔去。
  “哐——”她的胸口猛地撞在厢板上,车停了。
  “什么事?”那小司机又探出脑袋来。
  “让她上你的驾驶楼去吧,她受不了了。”陈旭不由分说,把她连抱带夹地塞进了驾驶楼。
第一部分 震耳欲聋的马达声(2) 作者 : 张抗抗
  “不会坐‘热特’,算不了农场的人。”小司机嘟哝了一句。“哎呀,小心点,别碰了我的鸟。”他突然伸腿护住了座位下的一只盒子。
  “什么鸟呀?”车上养什么鸟。
  “前几天在水库翻地抓到的,它受伤了,我给它抹了红药水,不知能不能养好。养在宿舍里,早让那帮人烧吃了。草甸子里鸟可多了,什么颜色的都有……”车灯映出他脸上一层淡淡的茸毛。
  肖潇看不见那鸟的颜色,座位好高。真有闲心,开车还养鸟!
  车又开了,颠簸并未减轻,只是有了抓手,便没有了恐惧。刚才他说什么?当然,谁没有坐过“热特”,谁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颠簸。
  “……新书,现在有啥样新书值得半夜去排队?”小司机哼了一句,并不看她。
  他要再往下问,就露馅儿了。陈旭干吗瞎说?不会说……说什么?说回杭州?可他为什么非回杭州呢?下午余指导为什么叫陈旭去谈话?……昨天晚上分场打群架,同陈旭有什么相干?陈旭又没动手……
  车剧烈地晃动,车头歪到路边去了。
  “操!”小司机骂骂咧咧地踩油门,勒紧了方向盘。
  肖潇觉得他有些吃力,生出些同情。
  “开车多久了?”
  “嗯……十来天吧!我原是开‘东方红’的。”
  “嗬,你学得好快哟!”
  “这有啥难?机务排的老职工说,把馒头插在操纵杆上,连狗都会开,这玩意儿!”他撇撇嘴。
  他竭力地说着东北话,肖潇却听出那南方话的尾音。
  “宁波人?”
  “温州。你们呢?”
  “杭州。你……才十……六岁吧!”
  “不,十五。”
  “这么小也支边啊?”
  “不小了。我爸爸……”他把后半句咽回去了。
  车猛地一震,她弹起来。车轮子颤抖着,翻腾着,好像在宣泄心中的什么怨愤,从灰暗的公路上碾压过去。
  
  什么碎了?是窗玻璃?热水瓶?瓦片?还是那只雪白的天鹅蛋?她从炕上裹着被单跑到屋外去时,男宿舍门口已经摆开了战场。憧憧人影,翻滚蠕动,扭结成团,痉挛的手,蹿跳的脚,狠狠地踹着黑暗——黑暗竟有这样的弹性和忍耐力。似乎大树被飓风连根拔起,飞梭与车轮互相绞割;呻吟、呼救、吆喝、咒骂,像塌方的土块,惊心动魄地砸落。被击碎的玻璃碴像炮弹掀起的尘埃,没头没脑地扣下……一道寒光嗖地掠过,是铁锹、二齿子、炉钩子、镐头!有人跳上了草垛,又惨叫着跌下,屁股上尖利的二齿子像扎住了一堆湿马粪,铁锹从空中飞过,一顶开花的帽子落在地上。她一个趔趄,触到一条胳膊,黑乎乎的黏液,凉兮兮地爬到她手指上。
  “不许打人!”她扑过去。
第一部分 震耳欲聋的马达声(3) 作者 : 张抗抗
  “回去!”一只手粗暴地把她拉开,是泡泡儿,陈旭的影子。他上衣一颗扣子也没有,眼里冒着青蓝的烟。“这是男民兵训练。”他对她挤挤眼。
  前天刚挂锄。鹤岗、双鸭山青年都回了家。连长呢?那个刘瞌,又喝醉了?谁来救救——救谁?谁打谁?
  “服了你大爷不?”
  泡泡儿的脚,踢在一个软软的物件上。一声惨叫。他为什么换上了球鞋?他一夏天都只趿着一双拖鞋。他根本没有球鞋,球鞋早在支边列车开车时掉在窗外了。他就是穿着拖鞋下的火车。冬天穿。
  “子,服了你大爷不?”
  “别打了,有理讲理。”一个瘦高个儿从人群中挤出来,穿一件深蓝制服。额下的镜片闪闪发光。
  “管着我了?书呆子,走开!”泡泡儿歪着头看他,伸出一拳。
  “打人是愚昧无知的表现。”他喃喃,去捡眼镜。是邹思竹,原先和陈旭一个学校的。
  又走过来一个人。“魏华!”有个女声尖叫。魏华是鹤岗青年,新提拔的副连长,这会儿鼻青眼肿,两片嘴唇像切开的西瓜。泡泡儿拽住魏华的衣角,狠狠向上一提,衣服翻起来,像一只布口袋,把他的脸儿整个套在里头,露出腰以上的胸、肋,赤裸裸无遮挡,听任炉钩、脚掌落在那黑黝黝的皮肉上……
  她浑身冰凉,腿发软,牙齿打战。她想喊陈旭。陈旭呢?这样打下去魏华会被打死的。
  有人冲过来,抱一床花被子,没头没脑地盖在魏华身上。一根棍子啪地落在她腿上。郭春莓,她的好朋友。她来干什么?她扑上去拉她,她死活不动……
  “行啦,别打啦。”
  一个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陈旭站在阴影里,冷冷地捋着头发,那头发根本就整整齐齐。刚才他在哪里?
  他去找来了车老板,送魏华上场部医院。
  子瘫在草垛下。那只天鹅蛋呢?一定是碎了,中午在地头就碎了……
  
  “车快拐弯了。”小司机突然说。
  “你说什么?”
  “到地方了,你们该下去了。”
  车毛手毛脚地停下来。在空中?海上?头晕目眩。
  “新华书店在镇子大北头,门前有个便所。”小司机又探出身子来叮咛,“要是碰上老乡的马车,再搭一段儿……”
  她忘了说谢谢,脸有些发热。幸而黑夜里什么颜色都涂黑了一遍。陈旭那个新华书店来得可真快,她可不会这么唬人。他们打架的时候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快打完了他才出现?为什么非要偷偷地离开农场,匆匆回杭州……
  “才坐了十来分钟车,走了七八里地。”陈旭望着“热特”跃入黑暗,把她肩上的书包摘下来,拎在自己手里。
第一部分 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1) 作者 : 张抗抗
  三
  月亮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只小小的、同镰刀头一样弯弯的月亮,咧着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几缕深蓝色的云,在它周围悠荡,试图同它对话,却遭到拒绝。于是它们降落下来,将月色朦胧的大地,再罩上一层玄虚的夜雾——先前的黑暗,变淡漠了;先前的苍白,变模糊了。他们就在这被月光弄得疑虑重重的公路上走着,一切都似乎有点儿不真实。肖潇觉得。
  前些天中午地头也打过一架,那时他在哪里?
  可惜下午邹思竹来叫她到队部去时,余指导的训话已进行了一大半。又隔着一扇门,隔着门上两块涂了蓝油漆、一块钉了木板后剩下的唯一的玻璃格,大部分谈话听得模棱两可。只看见孙干事一只脚踩在一只拉开的抽屉上,袖子挽得老高,屁股后的手枪几乎顶着地板角上泡泡儿的鼻子。余指导靠在一只皮椅上,抖着腿抽烟。那只皮椅是有人为他定做的,坐上去颤悠悠的,蛮神气。泡泡儿垂头丧气地瞟着陈旭。陈旭铁着脸一言不发……
  窗外,有个人影晃了晃。洗得发白的衣领。眼镜片的反光射在肖潇的衣扣上。
  好像是邹思竹。他在这窗下来回溜达有一会儿了。
  他竟然跳了跳,往窗里看。
  她走到外面去。果然是他,贴墙根站着,好像吃了一惊,嚅着嘴说:“找你。”
  他走过女生身旁,总是目不斜视。哪个女生铲地“打狼”,他从不接垄。没有女生愿帮他拆洗被褥,可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他任何时候出现,总是形影相吊一个人。正好同陈旭相反。
  “你,听了,别紧张。”
  他推推眼镜,自己倒是很有一点紧张。
  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好几年前,他第一次来找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几个字,也像现在似的,喉结如发动机突突跳动,嘴角紧抿,好像要使劲钳住一种即将爆发的激情。
  “什么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陈旭,让余指导和孙干事叫到办公室去了,正审问他……”
  她后背一阵发冷。
  余指导开会回来了?审问?为什么——为草莓谷?
  一种时隐时现的羞耻感,突然急速上升。犹如一个装着秘密的枕芯,被人一刀戳破,那些喁喁的儿女私情,卿卿的山盟海誓,都像羽毛一般,飞得漫天皆是……
  “同你说,不要紧张,大概是为打群架的事……”他安慰她,盯着地面。
  她的脚重又落地,飞快朝队部跑去。
  “昨天晚上打群架,是不是你挑动的?”孙干事冲着陈旭吼道。
  “证据!”陈旭冷冷地反问。
第一部分 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2) 作者 : 张抗抗
  干吗总想这一段?此刻邹思竹在梦乡里绝梦不到她和陈旭已经走出十几里地了。昨天晚上打群架,真会是陈旭策划?决不可能。他在“破四旧”时都没打过人。如果是个梦就好了。梦里她还揍了子呢,谁叫他抢了她的天鹅蛋。
  “昨天晚上做梦,到处寻刘老狠,寻到西葫芦地里去了。”肖潇有些好笑,边走边对陈旭说。
  “寻刘老狠做啥?一脑壳酒精。”
  “梦里头你们男生总是打架,真的开了枪,吓死人了,还有个指挥官,宣布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他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她在一块沙地上走。沙子的颜色变幻莫测,像一堆黄绿的蚂蚱,到处蹦跳。她想起来,她是来找连长的,可她怎么也走不快。前面有一口井,井里鼾声如雷。刘瞌,她趴在井台上喊他。连里打架了。这群败家玩意儿。他在井底骂道。把我拽上去。她伸手,井壁深不见底,贴满长毛的白霜,根本够不着。井台有个辘轳把,死沉。她望见一口浅的井,井水溢到井口,井口铺着绿绒似的青苔,井台有一棵桂花树……走近去,树叶上积满冰凌。她摇辘轳把,手粘在铁杆上了,粘掉一层皮,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井,应该住防空洞。怪不得刘老狠躲在里头喝酒。她又摇辘轳把,却摇上来一桶水。一个男青年,光着上身,穿一条鲜红的裤衩,大腿缝里鼓鼓的一个包,走过来冲凉。他刚把一桶水泼在身上,许多女生四散逃开去,尖叫着:耍流氓,老浙皮耍流氓……子从牛车上跳下来,揪住那人就揍,那人冲子吹口气,从子的衣服里蹦出一群紫色的虱子和跳蚤,个个青蛙大。那人喊:北佬北佬,虱子跳蚤木佬佬,炒菜做饭吃不了。子去追他,边喊:操你妈,南蛮子,老浙皮,洗脚盆儿盛菜,尿盆儿打饭,从里到外埋汰!那人钻进了一顶黑色的蚊帐,蚊帐外面一圈全是蚊子,牛一样的哞哞叫。子掀起蚊帐,抡一把雪亮的火车头牌铁锹,大叫:你们南方人用蚊帐,蚊子不就干咬咱们啦?不行!要咬大家伙儿一堆儿咬!蚊子来咬她,她掉头就跑,闻到了一股酒味,是从前面的西葫芦地里传来的。
  连长——她大声喊。
  在这哪!声音从一只西葫芦里发出来。
  她踢了一脚,西葫芦裂开了,刘老狠躺在瓜瓤里打着呼噜。一只猩红的鼻子,两只金红的眼睛,三点红,一个红三角,没错,是刘老狠。
  连里打架了。她说。
  不叫打架,叫干仗。刘老狠打个呵欠,谁跟谁打来着?
  她想不出谁跟谁,好像是宁波的和鹤岗的,杭州的和牡丹江的,上海的和双鸭山的。南方、北方……
  没事。刘老狠哼哼。喝点酒就好啦,你去买口大缸,满满灌上酒。
  她迟疑不决,大缸?她怕扛不动。
  他噌地从西葫芦里跳出来,红眼珠里射出两只尖尖的红辣椒,龇着大黄牙骂道:
  扛不动?你说扛不动?那缸里装咸菜了吗?腌黄瓜了吗?那缸里啥啥没有,咋就扛不动?臭小姐,好好改造去!
  她悻悻地走,去改造。一个戴绿军帽的人拍拍她的肩问:基本路线是什么?
第一部分 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3) 作者 : 张抗抗
  是大白菜。她回答。年年吃,月月吃,天天吃……
  满天满地都是大白菜,爬着滚着,从她的嗓子里整块地滑下去,卡在肋骨里……
  
  “真的,我晚上做的梦,白天全能想起来。”她自言自语说。“有时候,连一根头发丝,都那么清楚。不过,梦里的我,总不大像自己。像另外一个人,真的。”她强调。
  “快点走,天亮之前要赶到镇上,坐早班火车。”陈旭加快了脚步,回头补一句,“我怎么夜里从来不做梦。”
  肖潇摇摇头,她不信。
  他说得挺认真,“……我从来没想起来过昨天夜里做了什么梦……只是,有辰光,日里,白天,倒会做梦,真真假假的,一歇歇又没有了……”
  “白天做梦?醒着做?”
  “醒着。”
  
  那场架,断断续续打了有十几天了。
  只是因为买饭?因为那头野公牛子?
  给他起个外号“子”,真是再像不过。谁有他那样一身疙瘩肉,那样一脸粗黑的络腮胡,那样一双蹄子般的大脚。踩在田埂上,田埂颤巍巍像要散架,谁要碰一下他那把全连独一无二的火车头牌铁锹,谁要在魏华背后挤眉弄眼,他就会像头发情的公牛似的哄起来,逼过去。其实不过是个小班长罢了。全连四个排,十二个班长,倒有十个是北佬,真他妈的欺人太甚。他当了快一年的排长了,好容易熬到提个副连长,上头偏偏选中了那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只会说“嗯哪”的鹤岗青年魏华。就算他一口气能刨下桌面大的冻粪块,能扛两麻袋豆种,除了子又有谁服他呢?那张脸黑得掉煤堆里也找不着,连牙也黑!可余指导说他心红,红心、忠心。红屁!粪蛋一个。叫他这样的老高三的排长,让魏华去领导,岂不颠倒黑白吗?魏华那小子倒知趣,从不敢管到他头上,偏偏有这头瞎,保镖似的跟在魏华后屁股,狗仗人势地吆喝……
  就是为了买饭。
  那饭车一到,子就冲了上去,从筐里抢出一抱馒头,抬起胳膊,从肩到腕,一口气排了一溜,不多不少六只。那条黑胳膊,同那四两重的黑面馒头一般粗,活像两条胳膊绑一起了。又神气活现地走开,在地头的灌木丛里,咔嚓撅一根树棍,把那馒头扎成一串,戳在地上,立时地上耸起小山似的一座。然后慢吞吞拎上那把雪亮的“火车头牌”,朝牛车上的菜盆走去。他是个看水员,那把铁锹亮得锡箔似的,绝无丁点锈斑,晃得人眼睁起来都费劲。瞧他那耀武扬威的德性,往锹上吹口气,又在膝盖上蹭几下,用锹杆拨开围着牛车排着队的人群,将那亮晃晃的锹,直伸到炊事员的鼻子底下,差一点就刮掉人半个鼻尖。
  “来菜!”他用下巴指指锹头,瓮声瓮气地下着命令。
  那炊事员同肖潇熟,她躲开那锹尖,没好气地嘟哝一句:“排队去!”
第一部分 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4) 作者 : 张抗抗
  “你大爷还用排队?”子那锹里闪出几道贼贼的亮光,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沓子钞票,往牛车板上一甩,“拿去,不用点来点去的丢派!”
  他冷眼站着,脚心乎乎地热了。只一动念,满腔里积淤已久的那股子气,便涡流似的上下旋转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呢?都是四十五斤粮的一张户口,都是没有“靠背椅”的外来户,在这天边外的荒原,到底是他陈旭还是那个子说了算?
  “牛犊子!”有人敲了敲菜盆。
  “上牛号马号去,管够!”有人讪笑。
  子被激怒了。铁锹载着菜汤飞出去,泡泡儿转眼间被扔进了水田,七仰八叉地倒在泥浆里。扁木陀阿根,顿时一半脸成了胡传魁,一半脸成了刁德一。牛车倾斜了,姑娘们四散逃去,西葫芦满天飞舞……只有他镇定自若,咬紧牙,跺跺脚,四下里使着眼色:你们那些“熊”牌铁锹呢?熊急了也上树!于是那长久来被异乡的排外恶习压抑得忍无可忍的小伙子们,都从地上爬起来,抡起所有能抡的家什,往上吐着唾沫。一场恶斗迫在眉睫。本来,这天是白白地赢了那群北佬的,他们不像南蛮子上了劲真会拼命,不像南蛮子们一年前还在文攻武卫指挥部大楼顶上实习过真枪真炮。北佬看似霸道,骨子里却天生有股奴气……
  偏偏刘老狠就在那节骨眼上,气急败坏地赶来,一口一个“娘的”,酒气冲天,熏也把人熏散了。子咬着馒头告状说:“不让人吃饭,咋干活儿?”刘老狠正要朝他瞪眼,他斜一眼子,酸溜溜顶上一句:“人说鸡蛋是狗下的你也信?”气得刘老狠直龇牙。那一仗就那么输了。不明不白的好不晦气……
  
  “南方人就是比北佬聪明。”他脱口而出,“真的打起来,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别看他们个大,笨猪一样的,又怕死。南方人到底灵活,前天晚上没看见泡泡儿,把魏华的衣裳翻起来,套牢他的头打,哈,叫天也不应……”
  肖潇听出那话里,有一点忘形的得意,便忧虑起来:
  “魏华会不会被打成残废?打太重了。”
  “你担什么心?残废了,看他还好拄着拐刨大镐?送回鹤岗去,子就老实了。”他说得恨恨的。牙缝里,透出一股令人发的凉气。
  黑暗中,肖潇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两条胳膊,甩得有些幸灾乐祸;那脚步声,也有些诡秘错杂,似乎就是为了把魏华赶回鹤岗去才揍的他?这残酷的复仇。她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交叉着双臂,抚着自己。
  “你说,这件事同你没关系。”她突然为自己的想法害怕了,站下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冷笑一声。
  “说呀,没关系没关系。是他们,泡泡儿他们……”她觉着惶惑,低下头恳求。
  “他们是谁?”他一动不动地反问,“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们没有我,是不会有这种胆量的……”
  她叫了一声。寂寥无声的原野上,一个低低的闷雷,在她头顶炸响。
  “为什么?……你为什么……”她喃喃。
第一部分 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5) 作者 : 张抗抗
  “因为需要。要让全分场的人都晓得,我们不是好欺负的!”他说得异常冷静。
  傻姑娘,你说是为什么?不会仅仅为了买饭。你忘了那只天鹅蛋吗?它是你的,而你是我的……
  她颓然坐在地上。月色昏昏,莽原越发不可辨认。地缝露出一只巨大的黑洞,要把她整个儿吞噬。她攥紧手指,屏住气力挣扎。
  “那……刚才下午领导找你谈话,你为什么……不承认……”
  他不回答,摸着衣袋。火柴头亮了亮。
  “而且,也不应该骗……那个司机……”
  她隐隐看见,他坐在一根灰白色的圆木上,木头很长,悬空架着,有什么声音咕咕响动,一股阴湿的水腥气荡漾过来。
  这是一座小桥。小桥?该是快出农场的地界了。
  “干吗要骗人?”她又挣扎。心有些发痛,为了他迟到的坦白。奇怪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撒谎。
  干吗干吗,连你也审讯起我来!我难道被人审讯得还不够吗?一九六八年被当成“反动学生”隔离审查,一个“恶攻”罪,欲置死地,你知道我是怎么死里逃出的吗?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坦坦荡荡承认了那些言论。可是,又有人让我推翻,一定要推翻,怎么推翻都可以……
  他把烟头甩进河里,站起来:
  “没读过那些书呀,连车尔尼雪夫斯基也说:‘人分为两大类,不是骗子,就是傻子;不是骗人,就是被人骗。’我没承认策划打架的事,鲇鱼头还一个劲追问‘文革’,假如承认了,一辈子不要想翻身。这次回杭州,就是要去寻工宣队弄灵清,我档案里到底有没有东西。没有,回来再同他们算账!”
  一阵风过,她簌簌发抖。眼前一片迷惘。江南冬天湿冷的大雾,弥天盖地。好端端走着,就会冷不丁撞过一辆车来。也许,向后转,还来得及?桥上的木头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叫人不敢往上踩。他总是让她感到意外。她时常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那话真是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的?
  “都讲灵清了。你走不走,随你自己决定。”他在地上磨着鞋底,“你大概,认为我变坏了,是不是?现在没工夫同你讲了,反正我是一定要走的。这井底大个地方,人都快让它关傻了,我不甘心……”
  她怔着。串联时在上海见过一种有轨电车,两头都可以开,不用倒车。走不走?即使回分场,还说得清吗,深更半夜……
  “我可以把你送回去的。”他冷冷说。一边解着衣扣,把外套裹在了她身上。
  一股熟悉的气息,从脖颈萦绕上来,周身的皮肤,又被爱抚了一遍。一个深秋的子夜,他带她去寻妈妈隔离审查的牛棚,爬墙进去,她踩着他的胸、肩、头顶……他的衣领上留下她的鞋钉勾起的血印,像几朵杜鹃。那是个雨天,他湿淋淋地站在门口,抱着一大堆刚从南高峰上采来的映山红……
第一部分 北大荒的夏夜(1) 作者 : 张抗抗
  四
  他们走了很久,总是没有走上那条通向半截河镇的国防公路。
  又走了很久,隐隐地出来一条岔道。两条道都很宽,他不知道应该朝哪条路上拐。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不知几点钟,他没有表。肖潇有一块小表,却停了。天还没有一点儿亮的意思。北大荒的夏夜,只要过了一点钟,东方的云就开始卷蚊帐。
  他望见路边有个模模糊糊的黑影。都已走过去了,心里一动,回过身,用手电扫了扫,见是个长方形的窝棚,门口没挡帘,似乎空空无人。
  “累不累?”他问她。
  “就是……冷!”她牙齿微微打战,只能紧紧咬住。
  “等天稍亮一亮,认认路再走。”他说,“赶火车来得及的,就是不要走错。后半夜下露水,没多少蚊子了,窝棚里总比外头暖和。”
  她点点头。他便抓住她的手,一齐跨过路边的干沟。窝棚里扔着些凌乱的干草,地上除了一个黄瓜蒂,什么也没有。
  “你可以在这里歇一歇。”他麻利地摆弄草,拍平了,让她坐下,随即按灭了手电,走到窝棚口去。
  “你呢?”她问。为啥不同她坐在一起,生气了?也不吻她一下。这么黑,一个人也没有……
  “我在这里管门。”他答,“假如我也困着了,会误车的。”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千万不能走过去同她亲热,忍忍吧。只要挨着她,一切都乱套……
  “哎呀,”她忽然惊叫了一声,“有东西咬我……”
  他走过去,掩着手电光,从她的手腕扫到脚背,却什么也没发现。只有一双疲倦却又充满期待的眼睛,委屈地凝视着他。他的心颤了颤。
  “没有东西。”他说。
  “是没有。”她叹口气,有些失望。
  他弯下腰,在她的颈窝里,亲了一下。不及她伸出手,便走开了。“睡会儿好了。”他低声说。
  一阵草动,随后便没了声音。
  他坐在窝棚口的半块砖上,对着大路,路边是一片贴地生长的庄稼,反正不是瓜地就是土豆地,在暗夜里铺排得老远。一团薄淡的雾气,从身后悄悄侵袭过来,绕过窝棚,又蔓延而去。静夜的原野,这般的茫无边涯,这般的随心所欲,好不神秘,好不诱人,仍像当初他刚踏上这块土地时那样的充满了魅力……
  
  如果这世上还有未被征服的高峰,他一定是为了那些人们尚未创造的奇迹而出生的。小学四年级,他就在冬天里独自一人游过了钱塘江。六年级,他率领两个“兵”征服了南高峰的千人洞。初中二年级,他得了全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四百米第一名,数学竞赛第二名……
  可惜,到了一九六六年他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奇迹却淹没在屋顶、街道、车头、船尾、茶杯盖、笔记本、毛巾、汗背心上的数不清的红旗里。当他在这个红彤彤的新世界里确确实实出够了风头以后,他才发现世界原来是多么窄小、拥挤。
  他打开被标语和大字报覆盖已久的地图,这只雄赳赳的大公鸡,只剩下鸡冠子上那一溜黑土——七千里外人迹稀少的东北大平原,或许还残存着一角没有红旗的空白。
  那一块原始蒙昧却立下了慷慨馈赠和许诺的蛮荒之地。
第一部分 北大荒的夏夜(2) 作者 : 张抗抗
  千年冰雪王国,将由他举起第一个火把。他们将摧毁那些破烂的茅屋,砸烂那些肮脏的牛圈猪舍,在荒原上筑起新的长城。他,是第一个。
  偏僻而遥远的北大荒,在这个已被人们分割得太小的世界里,只有你——只有你,天宽地阔,盛得下他远大非凡的抱负。他全身的每滴热血、每个细胞、每次呼吸,心房的每一记搏动,神经的每一下弹跳,几乎日日夜夜、朝朝暮暮,都在期待着一九六六年那个夏天一般惊心动魄、痛快淋漓的革命到来。他焦躁不安而又踌躇满志,渴望风暴,渴望雷电,渴望翱翔,甚至渴望毁灭……
  整整一年过去了,有谁懂得他呢?
  
  大道上,远远地似有马车驶来。问路吗?不。肖潇睡着了?那么安心、平静……
  一团黑云,一直在头顶伫立不动,庄重沉稳,似在耐心地等着什么,默然无语……
  他还要沉默多久?
  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走出这半截河的地界?
  三百万亩油汪汪的黑土地、绿海洋,秋天里堆出几十万吨重的黄金山。围墙又加固了,刷成了白色。像一个个大蘑菇,散落在半截河流经的沃野上。
  三十年前就有人开恳了这蛮荒之地。也许更早,就有了拓荒者的足迹,从关里家、从黄河边……
  他绝不是第一个。
  除了水库、林带、房屋、庄稼地……已将这块黑土分割均匀,填充完毕,还有领受沃土恩泽的人,老人、壮汉、女人、孩子,带着人类一代代遗传下来的所有恶习与偏见,以及黑土地坐地户的骄横贪婪,塞满了荒凉空间的每一道缝隙。
  这寒冷的角落同热带一般拥挤不堪。这里没有十几层楼高的巨幅标语,没有宣传车和红卫兵,却有更加奇特的忠诚,更耸人听闻的传言,更愚昧的争夺,更畸形的膜拜,一切一切,肆无忌惮地改造着他们,那一双双单纯稚拙的眼睛……
  究竟是谁告诉他,他们是新时代的主人,那儿将大有作为,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是谁?
  他心里隐隐作痛。小时候上海的表叔来家里作客,挎着一只摄影机,他想要自己拍,果然允许他拍了许多。表叔走了,许多天后寄回来的相片却寥寥无几。“为什么没有我拍的那些呢?”他问妈妈。“木陀,你拍的辰光,照相机里根本没放胶卷。懂不懂?”
  他紧紧咬住嘴唇。他害怕心底那股难言的受骗感、被遏制已久的冲动、庞大而疯狂的雄心、强烈却又日渐冷却的激情,会突然迸发出来,宣泄一地,然后化作一阵虚无的白气,消遁殆尽……不。他不甘心!
  
  她轻轻“哼”了一声。
  她和他,手拉手在草甸子里奔跑。前面有一片密密的柞树林,林子边上有一条浅浅的干沟。沟上有几棵柳条丛,弯弯的枝条恰好在干沟上空拢成一个天然顶棚。他一把将她抱了进去。
  沟底生着厚厚的一层青草,夹着几片浅褐色的枯叶,松软而富有弹性。身后的沟壁上,垂挂着网一般的碎叶,枝藤交错。每一个网眼中,都镶嵌着一粒又红又大的宝石,在幽暗中熠熠发亮。那宝石是心形的,面上有一层茸茸的小刺,她只是轻轻碰一碰它,便从里头淌出一滴滴殷红的鲜血。啊,整条干沟里都缀满了这奇异的果实,一座红的葡萄园,葡萄山,葡萄云,望不见天空……
  野草莓呀。她说。
  草莓谷。他说。
第一部分 北大荒的夏夜(3) 作者 : 张抗抗
  ……人世间的一切,都离得她远远。天天读标语牌,信号弹什么什么,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地球那么狭小,只是一片草地、一条土埂、一道干沟。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她。
  她枕着树叶,枕着青草,枕着他粗壮的胳膊。她把脸伏在他宽宽的胸前,倾听他含糊不清的呓语,全不知他说些什么。只有心跳和草甸子上空吹过的风……啊,还有蜜蜂嗡嗡,云雀啁啾,草尖儿低吟浅唱……她也想变成一种声音,融汇到那大自然无声的交响乐里去。饱满新鲜的草莓亲吻着她的额头和唇,香甜滋润,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柔情,从脚跟飘然升起,不知不觉地膨胀、弥漫,覆盖了整个草莓谷,整个儿世界……
  答应我!
  他叫道,叫得粗野急切,浑身颤栗痉挛。他紧紧地搂住她,疯狂地亲吻她。她觉得沉重而窒息。他捉住她的手。她手心上一阵热辣辣的刺痛,脚心似有一只没有盛水的干锅,被烈焰舔烤,发出无可逃遁的糊焦味……草地塌陷了。
  一道闪电,慌慌张张掠过。她瑟瑟发抖,无地自容。她嗅到草叶和花瓣的芳香、陌生而又诱人的男人的汗味。她拼命地捶他的肩,却又死死地抱住他的脊背不放。她觉得全身涂满了草莓黏滑的浆汁,胸口突然涌上来一阵恶心。
  我不!她绝望地哭了,哭得又伤心又可怜。
  泪水像一串雨珠,草地上撒满了湿答答娇滴滴的花瓣。
  她翻了一个身。
  一个临湖的公园。月桂、腊梅、山茶,鲜花盛开。她想伸手去够那枝条。她太小了,怎么也够不着。她跳起来,有几次手指尖碰到了花瓣,眼看就采到了,它们却一昂头、一扬脸,悠悠地升高,任凭她跌在地上。
  我不是采去吃的呀,我是送给妈妈的。她对花儿们说。
  它们扭过头去不睬她。原来,高大的玉兰树那么傲慢,山茶花的微笑假惺惺,桂花鬼鬼祟祟,腊梅冷若冰霜……它们不想认识她,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把地上的花瓣儿都吸回去了。
  小花儿……她听见妈妈叫她,妈妈带她去寻野花。
  她们走过山坡、草地、竹园、小溪……
  到处是家养的盆景和塑料花。江南的野花,莫不是都压在那倒塌的雷峰塔的瓦砾堆下了?她在山下的石缝里,发现了一朵小得不能再小的蓝花花,她快活地扑过去,它却钻进石缝不见了。
  她最后终于在家门口的大树下,拾到一朵被风吹落的紫藤花,像一只小鸟。她把花儿插在一只瓶子里,送给妈妈。
  我要走了,妈妈。这个城市不是我们的。
  妈妈点点头:你梦里的小红花,在天边。
  啊,天边。她走啊走……
  她走啊走啊,望见了天边,天边铺满五彩的云霞,云霞上缀满缤纷的野花。
  白的马莲、紫的百合、黄的罂粟、火红的金针菜、翠绿的石竹、天蓝的野蔷薇……
  分不清谁是谁,只有七色彩虹、七色波浪。
  她在花丛里打滚,在彩云里歌唱。花粉纷纷震落,沾满她的头发、脸颊、嘴唇……
  这白云居住、彩霞栖息的北大荒呀。只有在世俗的浊气未曾污染的地方,遍地鲜花才为她开放。
第一部分 “半截河”(1) 作者 : 张抗抗
  五
  黑暗变得稀薄、困乏,缓缓向西边移动,又一点点蜷缩起身子,钻进黑色的地缝。一颗又大又亮的启明星,惊讶地钻出浓密的云层,将东方撩起一角帷幕,那淡淡的灰蓝扩散开去,如一个即将解冻的湖沼,蕴藏着一种危险的骚动……
  他看见了,地头有一块苞米地。
  路边有一棵沙果树。
  他去摘了几穗苞米,又采了一捧沙果。推醒她,叫她吃。苞米是青的,沙果也是青的;苞米是生的,沙果是涩的。咬一口,吐了一地。
  他们又冷又饿。
  他又去拔了几根细长的苞米秆,教她像吃甘蔗那样,咬掉皮,吮吸里头的嫩茎。果然有甜甜的汁水。可惜,吃了好几根,只是不饱。
  他们望见公路对面的一块地里,升起一堆袅袅的烟。是个火堆。有火堆便有人,有人便能问路。他们走过去,穿过公路边的大杨树。杨树后面的地里,绿叶子下掩着一个鼓溜溜的小圆球……
  草丛里突然蹿出一条狗,冲他们狂吠。要扑过来的样子,龇着牙,又并不真咬,围着他们裤腿转。
  “看狗哇!”他大叫。狗主人哪去了?
  一阵吱呀呀的响声,从头顶的大杨树干上爬下一个人来。“哦,咋啦——”他哼哼,睡意还堵着鼻孔,一瘸一拐的,像一只茄子干。
  “白儿罗,一边儿去!”他说。
  那口气,像是对他的一个孙子说话。那狗听懂了,垂下尾巴,悻悻走开。
  他们抬起头,看见大杨树的树杈上,凌空架着一只窝棚。三角的尖顶,披挂上黑乎乎的茅草,像一只大鸟窝。
  “看瓜地的?”
  “你说啥?”
  “老乡屯子的?”他提高声音。
  “哪呢,场子的人,病号队的……”
  肖潇紧张起来。可别是个二劳改呀。铁丝网。锈迹斑斑。
  陈旭放了心。原来是个二劳改,烤苞米的苞米秸。
  “吃瓜?我摘去……”老头踽踽要走。
  “不吃瓜。凉!”
  “……有火,挑开了烤苞米呗……要不我拿鱼去?昨儿下黑,在水泡子用老母猪网憋的,六个奶子,一网就六条……”他嘟嘟囔囔地说,并不问他们从哪来,到哪去。
  “别了。”陈旭摆摆手,蹲下来。
  老头脸上,闪过些惶恐。不为白吃些瓜和鱼,上这儿干啥?不干啥,倒叫人害怕。
  “问你个话儿!”陈旭说,“上镇,走哪条道?”
  “你问我吃没吃饭?”
  “你耳朵聋吧?”陈旭哭笑不得,比划着,大声问,“聋啦,因为啥?”
  “那年枪崩人,我在旁边站着来的……枪没崩我,我耳朵就不好使了……”
  陪绑?肖潇哆嗦了一下。
  “因为啥上这儿来?”
  “偷牛了。”老头伸出三个手指,“判三年……”
  “来多少年了?”
  “关里家,挨饿那咱……”
第一部分 “半截河”(2) 作者 : 张抗抗
  肖潇拽住了陈旭的袖子,催他快走。
  陈旭不动,又问一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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