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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_2 张抗抗(当代)
  那老头总算听明白了,指指岔道口的右方。
  陈旭还是不动,“有近道吗?”他又问。
  “有哇。”老头竟然兴奋起来,为着有人如此恭敬地请教,便要亲自带着去,狗也麻溜紧跟上。陈旭摸出一根烟递上,老头的腮帮子不停抽搐起来,破帽也掉地了。
  “贴着那水泡子走,准保没错,瞧见一棵树……”他低声咳着,鞋子啪啪踢着湿重的瓜叶。
  肖潇突然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大朵大朵金灿灿的倭瓜花,从一片碧绿的菜地里浮升上来,沉甸甸、颤巍巍地在薄雾中颔首。那擦得锃亮的小铜号呀,吹一个少先队歌。晶莹的露珠从花瓣的这一边滚过去,转了个圈圈,并不落下。粉嘟嘟的花心里,蜜蜂毛茸茸的细腿快活地抖动,明晃晃耀眼……
  “这么多倭瓜呀!”她欢喜地问。一块地里有那么多的花,能结那么多个瓜。收瓜人往哪儿落脚呢?怕是连缝也没有呢,怕是要被瓜绊得一步一个跟头……
  老头小心翼翼地答道:“结上少一半儿就不错。”
  “少一半儿?瞎说。你没看这么多花!”
  “花是多,多一半儿是谎花。”
  “晃花?”
  “谎花。”
  “啥晃花晃草的?”
  陈旭插一句:“谎花,撒谎的谎。”
  “花儿还撒谎?没听说过。”
  “黄瓜、西瓜、倭瓜、西葫芦,差不离有一半儿是谎花。哪能朵朵花都结果,那不累死啦……”那老头絮絮叨叨个没完。
  还有丝瓜、冬瓜、黄金瓜、白兰瓜……原来从北到南,天下的瓜都从谎花里结出来。可为什么在南方从未听说过什么谎花?它到底为什么撒谎?一棵藤上,到底哪个是谎花,哪个不是……
  她想得迷糊,把手里的一朵黄花,愤愤捏碎了,扬撒开去。想罢问问那老头,他们却已走上了那条小道。天已麻亮,得抓紧赶路,陈旭坚决不让老头再送,催着肖潇快走。
  “……过了水泡子,望见一棵老秃树,就上了大道……那可是棵神树……再往前走不远,就是镇口大桥了……”顺风,老头追着他们喊。
  一串蓝莹莹的水泡子,如一副散乱的棋子,遗落在原野上。湖水在一人多高的苇子和蒲棒后面闪闪烁烁;尚未完全苏醒的湖滩上,留着些野禽杂乱的脚印。近水的岸边,镶着一圈白色的泡沫,时而堆砌,时而又消散,像一个孩子顽皮的游戏,噗噗吐着气泡。
  “别看了!”他的步子匆匆。“那是鱼吐的泡泡吧?”她闷闷地问。谎泡泡?……为那金色的花,她心里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泡泡?他自语。走得越发快,不理她。
第一部分 “半截河”(3) 作者 : 张抗抗
  泡泡儿、泡泡儿。该死的泡泡儿。干吗不叫他一道溜之大吉,他留在那里,要惹祸水了。他不会把一切都说出吧?瞎说不要紧,就怕瞎眼。泡泡儿识得那“鲇鱼头”、“小女工”是什么玩意儿。可不知刘老狠会不会“护犊子”。不管怎么说刘老狠应向着泡泡儿的。没有泡泡儿,五分场围墙早化作一片灰烬了。泡泡儿为救火,立下大功。为这,刘老狠在鲇鱼头面前,腰板挺了有多半个月。……要不是泡泡儿“临危不惧”,那几栋房、那粮仓、那小卖店、卫生所、小学校、机耕队、牛号、马号、猪舍、粉房、豆腐房呢……值钱不多,可你们赔得起?
  那一回鲇鱼头可真吓稀了。三天没敢提嗓门儿说话,那熊样。火是他惹的,他还有脸?啥也不干,就会仗着那公鸭嗓子耍嘴皮子弄景。三天两头让人黑灯瞎火上草甸子找苏修的信号弹,找着个六,找着个野鸭蛋了!腻透了,合伙儿装傻,半夜你往死了吹号,也没人起床。听不见,醒不了。咋的?没辙了。还军训呢。
  那小子一肚子坏招,有法子治人呢,让魏华买了一捆“二踢脚”,半夜两点,在屋地悄悄划根火柴点着了,嘭——啪,真像是老毛子的装甲车进了场子。电闸早拉上了,大伙稀里糊涂往外跑。一站队,拉到大食堂去开灯——倒穿衣的、反穿鞋的、光脚的……出够了洋相,还让人去草甸子里寻信号弹。这还不够,他自己返回宿舍,挨个铺位搜罗,一心指望摸出个脚丫子,第二天大批判用。
  偏偏有个泡泡儿,从小睡相不好,一炮没崩醒,梦里觉着那炕宽敞了许多,一个翻身,翻到炕里的墙根下,酣然大睡起来。余指导一路摸来,满炕空荡荡,心满意足地率领人马出发找信号弹去了。
  也该着有这么个漏网的家伙,才保住了几百号人的被褥行李——那泡泡儿睡得正香,被一阵浓烟呛醒。鼻子不通气,嗓子眼干辣辣,憋了一阵,睁眼一瞧,身边一盆炭,烤得慌。猛蹦起来,见是邻铺的被,已冒出了红火,再有几分钟,怕就轰地着了蹿上棚去……
  调查事故的原因,发现是“二踢脚”的火星星引起……刘老狠这回有事干了。往日就管水田,管灶坑,管老牛,管不着能说会道的余福年,他早就烦透那装模作样又误工的军训了。鬼没逮着一个,干活却呵欠连天。这回看你鲇鱼头还能耐!于是他天天在地头表扬泡泡儿,鼓励泡泡儿,指望着泡泡儿继续立功……
  泡泡儿不难煽动,只要对他说,魏华扣了他的工,只要扔他几支烟……所以,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泡泡儿。
  
  “快看,一只鹤!”
  肖潇惊喜地抓住他的手腕。
  一只白色的大鸟,用一条细长的腿直立在湖边的浅滩上,另一条腿收拢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很有耐心。它的嘴尖而长,头上戴一顶鲜红的小帽子。
  他们站住了,怕惊动了它。
  “是只仙鹤。”肖潇轻轻说。
  “不,是长脖老等。在等鱼。”他纠正她。
  它果然叼住了一条鱼。鱼挣扎扭动,它用长长的喙衔住,扑腾着翅膀飞起来。身子向前倾,两条灰黑色的长腿在身后伸得笔直。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金鱼苦苦地哀求道。
  “会不会有天鹅呢?”她问。
  “这种靠近公路的地方——”他摇头。
  如果能再捡到一只天鹅蛋就好了。她想。
  
第一部分 “半截河”(4) 作者 : 张抗抗
  ……蓝天里,有一朵白云缓缓降落下来,那白云浓得发亮,在她头顶盘旋了几圈,悄没声儿地钻进了水田中央的一小块芦苇丛。
  她屏住气。千真万确,那是一只天鹅。
  “喂,你到水田里来干什么?”她问它。
  它不回答,像冬天空荡荡的晒场上堆起的一个雪人,神秘又傲慢,它落在那片幽暗的水面上,竟然将黑森森的苇丛也照亮了。那洁白的倒影,像一尊伫立在水晶玻璃罩下的象牙雕刻,光滑宁静,晶莹雪亮……
  忽然从田埂上迈来一双大鞋,一双粗大黑手,朝芦苇丛伸去。
  那朵白云,悠悠地从绿色的涟漪中漂浮起来。如一道闪电、一道白光,倏地冲天而起。它,走了。
  就在它刚才歇息过的地方,那翡翠似的草叶中,有一枚雪球似的天鹅蛋,像一个圣洁的婴儿,纯净无邪地酣眠;又如六月含苞待放的花蕾,白色中透粉,鲜润娇嫩……
  那双黑手抢先把天鹅蛋抢到手,放在长满黑胡子的鼻子下嗅了嗅,吹一声口哨,把它放进了自己的衣兜。
  “它是我的!”她叫起来。
  “上灶坑捡蛋皮儿去吧!”他嘻嘻地笑,咽一口唾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给我……”她追上去……
  
  “我要坐一会儿,”她揉揉眼,抚了一下脚踝,又甩甩鞋,“只一歇歇。”她用眼光恳求。
  他不悦地看着她。不忍拒绝,又有些无可奈何。晨风吹起她身后湖中茂盛的水草,在波浪中起伏,如一个野性的村姑,袒露着胸怀,无拘束地呼吸……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又温情……
  江南的春天,妩媚羞涩,如江南的女子。她的眉眼、手脚都是那么纤细、柔弱,无论说笑动作,一举手、一投足,都和这身后粗犷的背景,显得那么不协调。那样细嫩的小手,本应在窗前拉小提琴或是画画儿,倒好像一片暖房里的花瓣,偶尔让风刮到这雪地里……
  然而,那娉婷的身材曲线,却流畅得像一股山泉,自自然然地倾泻下来。每一粒水珠都溅出清凉和滑润。那种没有任何装饰和做作的美,常使他暗暗惊叹、反复体味。其实,她那内在的沉静倔强的气质,外露的豁达开朗的风韵,倒是同北大荒原野有一种天然默契……
  “你干吗老看着我?”
  她望着湖水里他的倒影,那方方的脸颊,方方的下巴,哪儿都是方的。她捡起一根树枝,把水搅乱了。水里的他,变得奇形怪状。可是湖水平静下来,他仍然那样心事重重地盯着她。
  她改变不了他。他是个有主意的男子汉。如果有可能,肖潇倒想改变改变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郭春莓,有那样黑红黑红的皮肤,粗粗壮壮的胳膊腿……
  “快走吧,再加把劲,就到了。”他把一双大手伸给她。
  天边一抹蛋青,一抹浅紫,一抹橙黄,无声地变换着颜色,好像为一次隆重的演出不厌其烦地化妆。幼儿园开一次化妆晚会,她给自己选择了半只绿底黑花纹的西瓜皮扣在头顶。她想象自己是一个青蛙公主,她从小就想当青蛙公主,水中陆地两头快活,也许她一辈子都在梦想成为绿黑花纹的青蛙公主……
  “说不定能看到日出呢!”陈旭说。
第一部分 “半截河”(5) 作者 : 张抗抗
  “真的?”肖潇忘了疲倦,忘了饥饿。好像这一夜的步行,就是为了看日出。即使就为了看一次真正的原野日出,这次旅行也值了。
  弥漫的晨雾中,肖潇望见前面公路的一侧,突起一棵光秃秃的老柞树。任凭四周草色青青,树木葳蕤,它却一身灰褐的树皮,一树干枯的枝条,龇牙咧嘴地伸向半空,朝路人作着狰狞的怪相。据说它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挺立了几十年,既不发芽,也不倒塌,像一只爆满青筋的手背。每一根干瘦的手指中都传递着一种支配大地的神秘力量。
  “神树!”陈旭眯着眼,仰起头来。
  她的头皮麻了麻。她每次去镇上办事路过这里总是离老远就转过脸去,不敢看它。她不知道它要预示给她的是什么命运。灵隐大殿被封之后,她曾和几个同学从后门的破洞里钻进去过,在阴森森的殿堂里放声怪叫,为四大金刚挨个取了外号,最后爬上如来佛的宝座,唱了一通《 白毛女 》,心里却许下个愿,愿大佛保佑她还能考上大学……走远了,她悄悄回头,它却像一个谜,一个深山老道,消失在太阳出来之前那白金似的雾气里了。
  他们终于望见了镇口,半截河上的大桥。
  长长的木头桥身,横跨在干涸的河床上。宽宽的河滩上布满卵石。半截河像一股雨后的细水,在卵石间小心翼翼地流淌。一头牛在寻水喝,河水刚没了老牛的蹄子。从远处看,根本就不像有一条什么河。……那两岸长满青青桑叶和紫色蚕豆花的运河呀,那铺满菱角和莲叶的“小港”呀,只留出中间那窄窄的一道水巷,小篷船划出一个个绿宝石般的漩涡。可眼前这难道也能叫做河吗?又为什么要修这么长的桥?
  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半截河镇。一律的红砖房,一律的蓝窗框,一律的没有颜色的木栅栏。几只狗不远不近地叫着。……扁担筐里水灵灵的新鲜苋菜、毛豆子,湿漉漉的黄蚬螺蛳,热腾腾的馄饨摊、粢米饭、锅贴……那早市馋得人口水都要淌出来。所有的店都关着门板,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没有一个牌坊,没有一块石碑,没有……
  火车站孤零零地立在镇子大东头,一座淡黄色的平房,露出满墙砖痕。有几个人歪在墙角上打盹,好像候车室不是在里头,而是在铁轨旁的空地上。那儿有一个小小的花坛,几丛朱砂红的地瓜花憨憨地开得正旺,卖票口关得紧紧,检票口敞开着,倒是顺理成章。他们躲在铁轨对面的一个大粮囤后面啃了一只半生不熟的香瓜。路基微微颤动,火车来了。
  四点差一刻——那黄房子墙上竟然有一只钟。
  踏上车厢的时候,陈旭迅速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车站外的大路上,仍是杳无人迹。
  没有什么追兵。甚至,好像也并没有日出。
  这是个阴天?朝霞也会骗人?熬过长长的一夜,肖潇突然觉得有些失望,有些不满足。天亮了,也许农场的人刚刚发现他们失踪。逃兵没追兵有点太平淡了。还是宁可有一群追不上的追兵,才有意思。这会儿,分场大概正乱成一团呢!
  车厢里很空,陈旭找到两个靠窗的位置,面对着车站对面那群高高低低的粮囤。
  车开了。在这个小站,火车只是好像冷不丁愣了一下。
第一部分 车厢里的骚乱(1) 作者 : 张抗抗
  六
  半截河……
  天刚蒙蒙亮,车厢里骚乱起来,大家都吵吵说到地方了。
  肖潇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朝外看,什么也看不清。到地方了,到什么地方了呢?她问别人。没人理她。火车停了,车门也开了,可是根本没有站台,路基那么高,只能把旅行袋扔下去当台阶,听得见袋里的饼干咔嚓咔嚓压成麦片的声音。火车站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白灰飞扬,昏天昏地的。她擦着眼泪往前走,差点绊了一下,这才看清前面有两辆拖拉机,拼成一张台子。拖拉机的厢板都放下了,两边绑着两根树干,上面有一道绳子,吊一块大红布,写着:半截河农场欢迎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半截河?她觉得好奇怪。半截河?她生气了。我不当半截子革命派,我要回去!
  又一阵风沙迷住了她的眼睛,她便学着大家的样,也从书包里摸出一副墨镜来戴。好多男生把从杭州带来的草帽也戴上了,这是一种窄檐的男式草帽,就是电影里特务常戴的那种。大宽边草帽,火车上没法带呀。
  有个小个头跳上了拖拉机,又站在一张凳子上。大家鼓掌,呼口号。他劈头一句:把你们脑袋上的礼帽摘下来!大伙哄笑。
  这是南方草帽,不是礼帽。陈旭嚷嚷。
  小个头很生气,拍拍屁股,露出身后一把乌溜溜的手枪。大声说:
  管你是个啥帽,到哪疙瘩就得服哪疙瘩管。还有,把那些个资产阶级迷(墨)镜通通给我摘下!
  他们像鸭子一样被轰进一座围墙里的一间大房子,进门两条长炕,有人说可以跑百米。带枪的小个子咳一声,说:我叫孙汝江,保卫干事。
  老子的孙子!陈旭哼一声。
  你说啥?我学东北话。你淆(学)啥?你不是姓孙吗?孙字,小子也,对吧?你敢诬蔑贫下中农?贫下中农孙汝江,哈哈,看你就够半个人高,三个字一边去掉一个边旁,叫“小女工”得了。“小女工”!
  困觉,困觉,明朝再讲。她学上海话,怪好玩。
  “小女工”暴跳如雷,在门外大骂。
  你说啥,控告?明天去控告?你敢!
  你听得懂人话?木陀,猪猡!女宿舍里纷纷咒骂起来。“小女工”一步蹿进宿舍,去掀被子,大声吆喝:起床,通通给我起床——
  
  她从车窗里爬进一列火车。
  火车往白皑皑的冰山雪海开去。
  她坐在行李架上,行李架的顶上是蔷薇色的天空,挂满了一朵又一朵大红花。她采了好多,发现它总是湿漉漉的。她抬头,发现很远很高的天上有一颗黑色的星星,正悲哀地眨着眼睛,滚出一粒粒又圆又大的眼泪,淋湿了花瓣,把花心里的花粉也冲走了。
  给我一朵。给我一朵。有个尖尖的嗓音说。她低下头,看见车门口出现了一捆稻草,像一座稻草山,朝她移过来。
  给我一朵。我叫郭春莓。
第一部分 车厢里的骚乱(2) 作者 : 张抗抗
  她看见稻草山底下, 钻出一个人,穿一件紫红色军上衣,圆圆的脸,大眼睛,很意气风发的样子,原来郭春莓是在背稻子,稻捆比她的身子高好几倍,女生里就数她背得多。
  你也到北大荒去吗?她问。
  是呀,我哥哥也在北大荒,他是第一批支边青年,叫郭春军。奇怪的是,花儿一到郭春莓手里,就变干了。她身上堆满了大红花,稻草都变成了花心了。她们坐在行李架上唱歌,先唱一支《 红梅赞 》,又唱《 洪湖水,浪打浪 》。火车开得快极了,快得每支歌刚一张嘴,就立刻已经唱完了。
  后来火车停在一座巨大的城门底下,城门的那一边全是银光闪闪的冰块,城门上有三个大字,写着:关——海——山。
  关海山是谁呢?她忍不住从行李架上跳下来,拉着郭春莓就往车厢外跑,一仰脸就看见关海山坐在对面银白色的山顶上,吧嗒吧嗒地抽烟,抽得四周的山峰全是雾气腾腾的,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的身影,又扁又长。
  关海山真长啊!她说。
  关海山真大啊!她说。
  我不叫关海山,我是长城。那又扁又长的关海山说话了,竟把郭春莓身上的红花震掉了好几朵。
  她再仔细看,那果真是长城,盘在山梁上,又陡又直,同电影里的长城一样。她跳起来,同郭春莓抱在一起,滚成一团,她们叫道:
  我们看见长城啦——
  长城原来是一个人呀。
  长城原来是一条龙呀。
  话音刚落,那条龙就飞起来了。灰色的鳞片,在银光的照射下,竟变成了树叶般的墨绿色。她好奇怪,正想用手去摸,发现那不是一条龙,而是一列火车,正隆隆地朝城门外开去。
  等一等……她们追上去。
  她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那火车。她跑得快,火车也快;她跑得慢,火车也慢。她对火车喊:我们到半截河农场去,我们不是半截子革命派。
  刚说完,火车发出尖厉而恐怖的怪叫声,车轮子上金星飞舞。哐啷——它怒吼,猛地翻了个,车厢倾倒下来,砸在她的胸口。
  
  她睁开眼。
  栅栏似的电线杆,窝头似的小房,奇形怪状地从车窗外掠过,苍白的云块,疯长的绿树,在她头顶飞旋。
  她发现自己靠在陈旭肩上,一只手,压着胸口。
  “放心睡好了,”陈旭说,“到佳木斯要一个钟头……”
  他斜侧过身子,把外套像围栏似的小心环过她的肩,挡在车窗的缝上。
  
  等一等……她追上去。
  火车发出尖厉而恐怖的怪叫声,车轮子上金星旋转,哐啷——它怒吼着,吐出一支烟囱,停住了。
  她们走进车厢,看见行李架坍塌下来,箱子、旅行袋全都像开了膛的鱼和鸭,肠子流得遍地。茶杯、蛋糕被压成了蜜枣,车厢也变成了椭圆形和三角形……
  是谁拉的紧急掣动闸?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乘警,威严地走过来。
  是我。陈旭在车门边上一动不动。
  她满心好奇:你知道哪个是紧急掣动闸?
  陈旭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一颗扣子。
第一部分 车厢里的骚乱(3) 作者 : 张抗抗
  乘警没收了那颗扣子,说:你胆敢拉紧急掣动闸,造成四节车厢损坏。你想阻挡时代的列车吗?
  她说:你骗人!这只是一把铁锹呀。
  你说什么?乘警的鼻子变白了。
  是的,只有我知道,它是一把铁锹。
  陈旭说:铁锹劈死人,像削萝卜一样。
  郭春莓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她身上的红花全变成了白花。
  我的哥哥死了。她说。我的哥哥死了。让火吞在肚子里了,他去救火了。
  她把一只罐头盒塞给她,说:这是我哥留给我的小油灯。
  她看见罐头盒上写着字:烈士妹妹郭爱军。
  郭爱军是谁?
  是我呀,我改名了。以后你就叫我郭爱军,我是烈士妹妹。
  郭——爱——军——她念道。可一出口,她发现自己念的仍然是郭春莓三个字。
  她重来。郭——爱——军。
  可念出来的是郭春莓。
  她不耐烦了。告诉你,世界上根本没有郭爱军这个人。
  烈士妹妹又不是烈士。她把小油灯往窗外扔去。油灯灭了,满地的豆秸呼地着起来,田野亮晃晃一片……
  
  又是粮囤。每一个小站、每一个村镇,冷落荒僻,却有这一座座泥草炕席混合砌成的碉堡,虚张声势地星罗棋布。
  谁知那耗子洞里是什么,苞米面?大子?高粱?小米?
  为打仗?为大批判?为生儿育女?
  堆满了黄橙橙谷物的场院。
  那一春一夏辛苦的汗水,被阳光晒干了,滤去了脚杆的泥和锄板下的野草,便浓缩成这一粒粒粗糙而饱满的金豆豆。碾压得溜光平滑四四方方的场院,是阳光最后的栖息地。它用细密的利剑斩断那麦粒那谷子那高粱米儿同大地的脐带,让它们摇摇晃晃站起来。舒爽的风,扫除着它们身上残留的湿气,像母羊一口口舔净它们的羔子,放它们独自去世上旅行……于是那新鲜而幽闭的生命,推推搡搡、急急忙忙地在蓝天下打滚翻个。忽而变一道香喷喷的虹,忽而变一座金灿灿的山,尽性儿撒野撒娇,只等着那些陌生又笨拙的手,将它们一铣铣灌进麻袋去……
  他奉命看管晒场,备足一冬的口粮、种子、饲料……他气度轩昂地踱步巡回,从中获得了一年汗水的报答。他没有那么多闲情,却也看得入神,看得感慨。他尚未有贫下中农那种由衷的丰收喜悦,却也为之欣然,为之振奋。这秋的场院,明明地散发着主人的豪气,提醒着他日益成熟的自我。
  吃过中饭回来,看老远,感觉有些不对头。蓝天下一块黄底牌,忽地涂满了红绿黑白,还慢吞吞地蠕动,懒洋洋地哼哼,挺着永远填不饱的大肚皮,伸长着贪婪的尖嘴,一个劲大嚼大啃,埋头苦干。心满意足了,便打呼噜蹭痒痒,身上挂着麦粒,脚下踩着麦粒,嘴里嘴外都是麦粒,倒好像一次六畜大聚会,一张张嘴,比麦粒儿还多了。
第一部分 车厢里的骚乱(4) 作者 : 张抗抗
  他看得冒火。抬起一块砖,朝一头老母猪砸去,鸡炸了窝,飞开去,转眼又扎堆。老母猪纹丝不动,有老猪腰子。连狗也来凑热闹,拱出一条条沟,尽大鹅大摇大摆地美餐。好像它们的主人,连偷食的方法和毅力,也都传授得头头是道,同它们的主人一样,占不上便宜,就算吃了亏——这满场院公家的粮食,不吃白不吃,也算是帮你攉拉攉拉,回家再喂点水儿,一天不就打发了?
  “给我轰!”他对手下的战士大吼一声。一时间鸡飞狗跳,分不清猪毛鸡毛麦皮谷糠。十几个小伙子折腾得气喘吁吁,可等你一站下,又是不请自来,又是四面夹击,一群当然食客。
  他去找分场主任,征得同意,写一纸通令,贴在仓库门口;又在广播里喊了几遍,颇有声势,但第二天,黑猪白鹅却有增无减。
  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他真的恼怒了,发下狠,下令大逮捕。三光政策,格杀勿论。倒不全是为了粮食。为了他还算是个知青排长。
  他们把所有的鸡鸭大鹅,捆好了倒挂在树上,一串串,一排排,像城里的酱鸭店。那几只肥猪缚住四脚,扔在树下,像个屠宰场。大伙都乐意做这件事,好开心,有点像破四旧,把心中的什么怨愤,借机砸个稀碎,或是大扫荡,大破坏,彻底痛快……
  捆完了,一排青年,站在树下起哄。
  “谁家的鸡,撑死喽——”
  “谁家的鸭子,吊死喽——”
  “再不来领去,没收喽——”
  肖潇扯他的衣角,低声说:
  “别挂啦,会挂死的。”
  挂死了更好,食堂顿顿玻璃汤,连肉星星也见不着。
  那帮老娘儿们离老远站着,不干不净地大声骂街,上前吧,不敢,回家吧,不放心。只好跺着脚干瞅,把脚下的沙地,掏出个窝窝。
  刘老狠走来,蹙着眉说:“放了算啦,那些败家玩意儿,下回可不敢啦——”
  “不!”他决不动摇,内心充满复仇的快感。这回看谁治谁,谁接受谁的再教育。“每家写个检讨来领!”他宣布。
  磨蹭到下午,什么会计啦、机耕队长啦,终于都让老婆哭丧脸送来孩子代劳的检讨书。十句九不通,他又打回去让改,折腾够了,才让人把那些奄奄一息的畜生解救下来。天快黑时,只剩下十几只“白洛克”和一头花母猪。
  有人说,那是保卫干事孙汝江家的。
  那威风凛凛的孙干事,除了“小女工”,还有个外号叫“耙子”,他老婆当然是叫“匣子”。治家理财,一向配合默契,相得益彰。这天孙耙子大概外出开会,傍晚才终于闻讯赶来,屁股上晃着枪,直奔树去,先把那串鸡挨个拍一遍,拍得吱哇乱叫,知道没死,回头,嘴一歪,吼道:
  “你用对走资派的办法对付贫下中农,你算老几?……你——”
  后半句话咽回去,保卫干事不会不知道他的出身——三代工人。
  他一句话没有说,冷冷盯着“小女工”的枪套,盯着他爆满私欲的混浊的眼珠。脚底沉沉地伸出几枚铁钉,卯到地深处,扎出一层浮油似的轻蔑和失望……
  “耙子”让步了,为拯救那些亲爱的鸡们。
  “耙子”也从此恨上他了,为他的轻狂。
  他心目中原来就已经模糊、破损的贫下中农形象,像一尊被雷雨击塌浸透的泥塑雕像,再也难以复原,泥浆四处流淌……
第一部分 一个没有枪的大兵营(1) 作者 : 张抗抗
  七
  佳木斯!
  肮脏而拥挤的公共汽车穿过凹凸不平的街道,扬起一层薄而干爽的尘土。清晨金亮的阳光中,眼前晃过一片黄,又一片绿。它似乎古老——那颜色难辨的屋顶,磨去了棱角的石子路;可又分明还年轻——车里车外那尚未来得及自成一体的四方口音。它是个小城,有门窗低窄的商店,那门面小得似乎只让风进去,而把人留在门外;还有她很久不曾见到了的大烟囱。它也许又不是城市,有两个轮子的马车嗒嗒经过,带来泥土和大葱的气息。它为什么叫佳木斯?佳木斯是什么意思?满语还是赫哲语?驿站?马掌铺?朝鲜冷面?桦树皮小船?江沿的渔晾子?森林的出口?鱼皮鼓?坟场?不知道,不知道……
  雪从北刮来。风从南吹来。
  这儿的人,从哪来?关里关外,天南海北。背着山东汉子的行李卷,揣着唐山老忐的愁容,甩着黄河边的泪水……
  它通通收下了,佳木斯。
  他们烧荒,他们播种,他们盖房,他们伐木。他们同早就学会了打算盘的满人、同鱼皮鞑子、同鄂伦春人、同回回做买卖。这松花江的一个纽扣啊。佳木斯是商人遗落的袋袋变的,那袋袋并不值钱,却装过人参,装过貂皮,装过山珍。空瘪子,便是平常又平常……
  肖潇喜欢这个城市里那种五方杂处的乱劲儿。
  危险似已过去,而离傍晚南去列车开车的时间还早,他们在街上闲逛。
  原来,那一片黄,是房子;那一片绿,是杨树。
  透过玻璃橱窗,她看见那些穿草绿色军衣军裤,却又没有领章帽徽的人,挤在苍蝇乱飞的小饭馆里,用玻璃罐头、用大海碗,咕嘟咕嘟地灌着自己,面红耳赤地笑着、争着什么。白的泡沫,黄的液体,从嘴里溢出来,顺脖颈往下淌,漫到桌上,又漫到地下……
  那一片黄,是啤酒;那一片绿,是知青。
  他们讲着这个城市杂居的市民绝难听懂的方言—一上海、杭州、温州、宁波……怀着新奇和莫名的烦恼,夸赞和诅咒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他们在短暂的农闲时节,唯一可以聚集和散心的场所。
  它总比农场让人感到亲切,甚至比农场容易熟悉和了解。佳木斯成了一个草绿色的大兵营,一个没有枪的大兵营。
  它像一个憨厚质朴的北方汉子,以它本能的宽厚,善意地接纳这些远离故土的南方孩儿。在它看来,这场绿色的骚动,同它短短的历史上那些闯关东开荒、淘金的盲流、十万转业大军,都没什么不同,他们将在这里繁衍生息,成为它的主人和奴隶,直至变成这块土地的一个疙瘩、一把粉末……
  街道两边杨树间的风,一阵凉一阵热。北方的太阳是憨厚还是无能?总不能把每个角落都晒热。裹着饭店的油烟味、电影院里的汗味和柏油马路的热气,污浊又俗气。一个多么自相矛盾的城市。
  松花江也使她失望。
第一部分 一个没有枪的大兵营(2) 作者 : 张抗抗
  浑黄的江水,慢悠悠地挪动,从远处看,根本是一块平展展的枯黄草场,无风无浪。它似乎不急于到哪里去,有一点百无聊赖的懒散样儿。也许它也是无处可去?对岸是一览无余的田野,砖房,麦地,树林……好像农场就在那儿。根本就没有她想象中高大的原始森林,没有满树金色的松花粉,落在江里,江水喷香……没有,既没有松花,也没有森林……
  黄的是江水,绿的是江岸。
  她弯下腰撩起一把江水,江水一滴滴从她指缝间淌下去,滤下几粒细沙,原来松花江里除了水,便是空空荡荡。你以为江水里藏着什么宝贝?……可钱塘江不这样,不这样!它走得好急,滩涂上留下蛤蜊,留下石蟹;江里有大鱼,有潮,还有帆船……一个满满的钱塘江。
  “今年是错过了。明年四月开江的时候,一定来看冰排。”陈旭凝神望着江水,突然说,“我到东北来就想看三样东西。大江解冻,是我顶想看的。”
  “还有两样呢?”
  “大烟泡和沼泽地。”
  “沼泽地有什么好看的?”
  “不,你不知道……”他微微叹了口气,“它太神秘,又太残酷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不能自拔,那种窒息……”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你在杭州顶喜欢哪里?”她问他。为的要说出自己的喜欢。
  “荷花池头,”他笑笑,“荷花池头19号。”
  “你坏,”她撅嘴。那早不是她的家了。“我问的是西湖风景区。我顶喜欢……顶喜欢保叔山脊,还有九里松,那么多松树,冬天也碧绿碧绿……”
  “你想说你喜欢什么,就说你喜欢什么地方。”他揶揄她,“你哪一种颜色不喜欢?西湖哪里你不喜欢?说哩……”
  她瞪他一眼。你要么不说话,说起来总像是射中靶心的箭。就为这才跟你走?今生今世也摆脱不了你。
  “那你说,有你喜欢的颜色没有哩?”她反问。
  “黑色,”他说,“黑色是顶永恒、顶彻底、顶真实的颜色。大地、宇宙、星球都是黑暗的……”
  “瞎说!太阳!”
  “太阳还有黑子、黑洞,太阳也会烧尽……”
  “人!”
  “人最后也化为黑烟,从烟筒里冒出去。”
  “白!”
  “白的影子是黑。”
  “红!”
  “红的血凝固后不也变黑了?”
  “…………”
  “任何一对颜色相混合,都无一例外地变成黑色——红与绿、黄与紫、蓝与橙。所有的颜色都是相对存在的。只有黑色主宰一切。”
  不是梦见过一颗黑色的星星吗?也许连月亮,啊,月亮……
第一部分 一个没有枪的大兵营(3) 作者 : 张抗抗
  他走近她:“还有你的头发……我第一次看见你那条又粗又亮的辫子,脑子里蹦出个念头:它会缠死我,它是我全部的快乐……”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辫梢。
  她摇摇头。头顶飞过一只喜鹊,尾巴是黑的。
  
  她不知自己是在哪里。
  她只记得,他们买了两张短途票,上了一列南去的慢车。她觉得困倦,困得身子直往下塌陷。
  一个声音在跟着她走,带着她走,轰隆轰隆,咔嚓咔嚓,哐嗵哐嗵……像“热特”又像摇篮,还像古老的时钟,均衡自信。时而震撼她,时而又抚慰她……
  有时,那节奏突然迟慢下来,像被黑暗无休止拉长的铁轨,又被无情地碾平。战战兢兢,战战兢兢……
  ……她背着一座绿色的山,在水田里跋涉。山是用两根帆布的背带系住的,套在肩上,死死地勒着她的肩膀,一半在肉里,一半在皮上。她想把背上的山卸下来,却发现那是一只喷药器,烟雾落在稗草上,稗草上结满了绿莹莹的奶葡萄,落在稻苗上,稻苗瘦黄枯死了。一会儿工夫,稻田里只剩下紫葡萄,没有稻子了。还打什么药呢?她想,就走开去。
  郭春莓光着脚从后面追上来,喊:到哪去?
  去太阳岛。
  太阳岛在哪儿呀?
  在韶山。
  干吗去?
  晒太阳,晒晒黑。
  嗯哪。
  你怎么同魏华一样老嗯哪嗯哪的?
  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你告诉我什么了?
  我告诉你,我同魏华一样黑。
  她低头看自己,水田里一个白花花的影子,像一只绵羊,她用手抠那层白白的皮肤,抠不下来。她抬起头,让太阳直接晒她的脸。四周田里都冒着透明的气体,像一只只大蒸笼,水波渺渺地颤动,晃得人眩晕。她晒一会儿,又蒸一会儿,照照自己——还是一只白绵羊。郭春莓伸来一把剪刀,剪掉一层白羊毛,底下仍是一层白羊毛,白羊毛剪光了,长出来的,还是白羊毛。
  她急得想哭,哭不出,又要走。
  郭春莓问:干啥去?
  上那儿——她伸出一个手指。
  郭春莓说:你不会熬一会儿吗?
  我不会熬,小便怎么熬得住呢?你来熬熬看。她有点生气。
  我就经常熬,大便也熬。
  我一个小学同学有尿急病,就是熬的。
  你不知道,余指导常躲在小树林里,偷看谁干活儿偷懒,你去上一号,只能当一坏战士了。
  她不理郭春莓,小肚子快胀破了。她去寻一号。
  她刚一挪动插在淤泥中的脚丫子,就觉得一阵冰凉彻骨的寒意,从脚跟升起。迎面却吹来热烘烘的风,沟埂上的土,一块凉、一块热。
第一部分 一个没有枪的大兵营(4) 作者 : 张抗抗
  风是热的,土是凉的;头顶是热的,脚底是凉的——她迷惑不解,莫非在这凉爽的北大荒上空还有一个炎热的北大荒?在这夏天的北大荒底下还有一个冬天的北大荒?那么,到底哪个是真的呢?
  
  她觉得自己似乎坐了一辈子火车。
  她不知自己是向南走,还是往北去。
  陈旭拍拍她的背,让她继续睡。他在看一本《 列车时刻表 》,她听见他低声说,快到山海关了。他的神情狡黠又诡秘。
  只是在刚上车时查过一回票,真运气。她把头靠在他肩上,那是一堵墙,安全又安心……
  黄的?绿的?什么什么?看不清……
  一片树林,一片墓碑。一个金黄头发的人坐在墓台上点钞票,衣服上写满字母。
  Здравствуй。她用俄语说,你好。
  你看过《 勇敢 》吗?我是阿廖沙。他眯着眼,不停点钞票。
  阿廖沙不是牺牲了吗?怎么又到北大荒下乡?她想问问他,问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你们不扣棉衣费?有没有探亲假?
  他嘟噜嘟噜说一串俄语,她隐隐听懂。他是说,凡是开发远东的知青,都是高工资,新建的厂矿、农场,都有文化宫、图书馆,可以跳舞、看电影。每人每年都度假,到黑海海滨、到高加索去……
  你们这是修正主义生活方式。她批评他。
  他听不懂,拼命摇头。回答什么,她也听不懂。他挽住她的胳膊,往一座城堡走。原来,黄的是他的头发,绿的是屋顶,屋顶的绿铁皮瓦,像一本本书似的勾在一起……
  有佩红袖标的人骑车从后面追上来,大喊:回去开批斗会,打倒老毛子!
  她定睛看,身边那个人,原来不是老毛子,是陈旭。骑车人脚下那车轮子,却是两只软乎乎的松花团子,怎么骑也骑不快,她放心了。陈旭走上去把那两只松花团子卸下来,闻闻,说:好香,松树开花了,这是松花粉。她用舌头舔了一舔,松花团子黄粉上,有一个粉红色的湿印。她用鼻子闻一闻,长出一只金鼻子。
  黄的是松花粉,绿的是松塔。
  陈旭把松花团子重新安上去,骑着车就走,骑一圈就掉下两只松花团子,再骑一圈又掉下两只。掉下来就变成了金元宝。
  陈旭大惊小怪地叹气说:金元宝顶值钞票了,可以买火车票,买火车卧铺……破四旧时我从资本家家里抄出那么多金元宝,可惜一只没留……
  她像一只蚂蚁,在元宝堆里爬,金山金地,亮得她睁不开眼睛。太阳出来了,太阳竟然也是一个金元宝。于是原来那些元宝都变成了一只只窝窝头,她急得想哭,却突然在一只窝窝头的“窝”里,发现了一张钞票,她想打开看看是多少钱,它却像一张飞毯一样腾空而起,载着她和陈旭往南飞去……
  
  谢天谢地,总算快到济南了。到了济南,搭着一个“南”字的边儿,家也就不远了。
第一部分 一个没有枪的大兵营(5) 作者 : 张抗抗
  那趟慢车到大虎山时她和陈旭被查出来轰下了车,没钱补票吗,请下去!连申辩求情,连说明自己是插队知青的机会也没有。他们在大虎山站里一个煤堆后头趴了小半夜,爬一辆货车到了天津西。又跟着一溜子跑小买卖的人,从一个破墙洞子里混出了站,再上车站,买站台票,准备好一书包随机应变的妙法,走走停停地一路南下。
  本来嘛,这一年多时间里,想家的、怕苦的、呆腻了的那些南方知青,豁出去爬煤车、钻厕所、涂票、换票……明里暗里,或多或少都成功地免费回过一次南方。加上两三年前刚刚经历过的东西南北革命大串联,他们对于铁路的经验,无论实践还是理论,都实在已经积累得丰富又丰富。
  成绩是主要的。俩人的全部积蓄,六十六元八毛五分,统共只花去了十几块。路已走了一大半。在沧州曾被轰下去一次,现在却快到达济南。肖潇对这样的旅行开始感到兴奋和入迷,在这循环往复、锲而不舍的车轮声中,她体会到一种智慧较量的乐趣,很像一场蒙眼的游戏。她觉得她面对的是一个很大又很疏松的东西。乘警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任何一段线路、任何一辆列车上。但铁轨上的每一颗道钉却似乎都在松动,每一个人都从轮子下钻过来,又钻过去……四处是网,网上又四处是洞……
  陈旭告诉她说,济南车站很乱,我们可以说是在禹城上的车,补一张六毛钱的票出站,管保没事。只要你心里以为真的,它就成真的了……
  肖潇有点心跳。
  反正谁也不认识。抓住了,也还是不认识。连你也不认识自己,只要下了火车,到了目的地,你便是原来那个你呀。
  出口处旁边一个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大字很醒目,写着:补票处。
  许多戴红袖标的人和不戴红袖标的人在门里进进出出。经过这个门出站的人,似乎并不比经过剪票口出站的少。
  他们走进去。她的头皮有些发紧,绷硬起来。屋子里烟雾腾腾,一张大桌子,许多人排着队,队移得挺快,好像或多或少补一张票,就万事大吉了。
  终于有人问:“哪来?”
  “禹城。”陈旭用一种可以称作是山东口音的话回答。
  “哪?”又问一句,“大点声。”
  肖潇看见一个穿汗背心的山东大汉,板刷眉、蒜鼻头,身子圆鼓得像个塔头墩子,更像个卖肉的。
  “禹城。”陈旭又说一遍。那山东味,有点不自信,变调了,滑到一边儿去。
  那大汉眨眨眼,眉间挤出一团疑云,狡黠地笑了笑。
  “干啥去?”
  “青年点儿。”
  “家住济南?”
  “嗯,不,还往南……”陈旭答单词,单词里蹿出一股东北味。那山东话的抑扬顿挫,锤炼了几千年,单是一句“俺爸嘞——”就够学上十天半月的。“青年点儿”那么好呆的?再往下,山穷水尽了。
第一部分 一个没有枪的大兵营(6) 作者 : 张抗抗
  那大汉沉甸甸往椅背上一靠,椅子发出轧轧响声,他挥挥手说:“一边儿等着去——下一个!”好可恶的山东大汉。
  扛着面袋的,拖着娃娃的,一个个减少。一个穿蓝铁路制服的女人在打算盘,把百十个车轮子,在手指下随意调拨着,便拨出了威严和权力……
  那大汉终于把头转过来,抹着脖颈的汗,口气和缓了些,问:
  “知青儿?”
  “知青!”陈旭索性恢复了南腔,一副横竖横的样子。
  “没票,可要从头上补起哩。”大汉笑了笑。
  “你知我们从哪来?”
  “知道。俺会知不道?黑龙江的南娃娃,回上海探家去,不是?”
  肖潇很吃惊,又生气,为他揭穿一个重大的谋划,就像大人轻而易举识破孩子的把戏一样……
  “补票吧。”他说。
  陈旭沉吟片刻,答道:“没钱。”
  “没钱跑出来做甚?不好好干活儿,叫农民养活着?哎,把钱交出来,知青那点道道俺全明白了,藏在肥皂盒里、牙膏皮儿里、雪花膏里、笔记本儿里……快点吧!”
  ——原来,逃票的人,都把钱放在这么秘密的地方。像做地下工作、传递情报一样。肖潇恍然大悟。世界各地的人也许都逃票,还具有一点国际主义色彩也说不定。
  “你们要不补票,就关到那里头去!”打算盘的女人抬起头来,冲着窗外努努嘴。
  收容所。一阵臭气袭来。她恶心。
  大汉用手指关节敲敲桌子:“要再不自觉,俺们可要搜身,这是制度。”
  有人在身后插话说:“哎,站长,他们是知青。”
  好像对知青应该有一点特殊的政策。
  肖潇便觉得委屈,她恨这个站长——不信你家就没有知青?连点儿同情心……
  陈旭紧紧按着书包,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肖潇看了一眼那女人,心里哆嗦了一下。纱厂的拿摩温?她害怕她的手碰到她的身体,害怕……
  陈旭突然把书包往桌上一扣,大吼一声:“给你们!”
  汗衫、裤衩、衬衣,牙杯、牙刷、毛巾,笔记本、墨镜、《 火车时刻表 》、蓝格子塑料钱包……
  都在这里了,都给你们了。我们仅有的财产。好像少了二十块钱?哪去了?火车,你这个吸血鬼!
  “一共是三十六块八毛。”那大汉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哈,你们去哪儿?”
  “杭州!”他应该说广州、柳州,越远越好。
  山东大汉把那堆票子翻来覆去地拨拉了一阵,脸上的肌肉蜷拢来,卷起了刚才的严酷和残忍,露出几道和蔼可亲的微笑,对那女人说:
  “给他们好好算算账。替他们买两张济南去杭州的慢车票,再留块把饭钱,剩下的,往北能补多少就补多少……”
  肖潇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看见陈旭也愣在那里。
第一部分 一个没有枪的大兵营(7) 作者 : 张抗抗
  那女人噼里啪啦一阵算盘,嗓子眼拉响一阵警笛,“济南到杭州,一张十六块六,两张三十三块二,给他们留两块钱吃饭,还剩一块六,就能补从禹城到济南的。”
  站长迟疑一下,转过身,抬起沉甸甸的眼皮问:“再没有了吗?”
  “就这些,你们看着办吧!”陈旭忽又傲慢起来,“再不,喏,这里!”他拍拍自己的屁股,“这后头还有一只袋袋,你们忘记搜查啦!”
  站长生气了,为着这样快的忘恩负义。
  “扣他们四角手续费!剩下的,从泊镇起补,补到她娘的苏州,十五块六毛一张票,留三元八,让他们坐船去!”
  高度精确。相加总数仍是三十六块八毛。
  胖站长喉咙里咕噜噜响了一阵,疲倦的三角眉毛沉重地耷拉下来,椅子轧轧,他站起来,叹口气,背着手,走出去了——像沿途所有的站长那么威严不可一世,也像沿途所有的站长那样,马马虎虎,又煞费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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