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隐形伴侣

_3 张抗抗(当代)
  “这个站长……真好,”肖潇和陈旭走到车站外的广场上,惊魂未定,感慨非常,“就是太凶了……”
  “其实,他们也不会搜身的,不过吓吓我们而已。”陈旭反复看着手里的两张车票,一脸事后的精明。
  “万一搜呢?我不愿意……像包身工……”她辩解,又想起一点事,“钱数好像少了?”
  陈旭得意地眨眨眼,低声说:“幸亏我昨天晚上拿出了二十块,藏在我鞋垫子底下了。鞋子臭烘烘的,哈,怎么样?”
  他们站在肮脏的广场一角,既无比欣喜和轻松,又莫名其妙和沮丧。他们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肖潇甚至觉得那个站长的行为不可思议——他使他们几乎囊空如洗,却给了他们两张到达终点的票。他像个校长?班主任?舅舅?现在,除去已经历险过的五分之三路程,加上这一张余下的五分之二路程的车票,这次危险又奇特的旅行,已经等于胜利,等于成功了!
  她竟暗暗地遗憾起来,她发现自己原来并不希望这么轻而易举就结束的呀。
  而且她发现,手里有一张票,等火车、坐火车,竟是很乏味的……
  
  她在搭积木,积木的形状很古怪,搭了这块那块又掉下来了……
  爸爸带着她走进一间白色的房子,里面有一张床,妈妈穿着条条的衣服躺在床上,爸爸把一篓橘子放在妈妈床头,妈妈胳膊上插着针,针的一头连着一只盐水瓶。妈妈问爸爸:你脸怎么那么红?爸爸嘴里含着一只体温计,摇摇头不说话。她回答说:爸爸热出汗了。妈妈瞪她一眼:爸爸发烧了。她大声说:是爸爸让我这么说的。
  …………
第一部分 一个没有枪的大兵营(8) 作者 : 张抗抗
  她在操场上踢毽子,楼上的铜铜在一棵树下,用弹弓打麻雀。她帮他捡石子。他打一枪麻雀就飞了,又打一枪,麻雀又飞了。当啷——教室的玻璃张开了大嘴,飞出那么多麻雀——玻璃碎了。门房老头抓住铜铜的衣领,要他赔玻璃,铜铜哭了,他没有钱,只有一把弹弓。肖潇跑回家对外婆说:老师要我们一个人交两毛钱看电影。昨天不是给你了?我丢了。
  她又搭积木,搭了一列火车,火车好长好长,每个轮子却是一颗算盘珠子。火车在一条河里开,河水是淡绿色的,清澈见底,成群的小鱼游来游去吐泡泡。河岸上长一片密密的白桦树,却结着一串串紫色的桑葚。河道弯弯的,铺满绿色的水草,草尖上开着一朵朵金色的小花,草叶下挂着一只只水红菱……
  她跳下河去游泳,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舌头变成了土黄色。舌头不是粉红的嘛。她想,自己的舌头什么时候换了一条呢?她想去找自己的舌头。
  她游了好久,游过一片冰山,她看见冰山上有一块粉红色的湿印,可是没有舌头。她游过一块黑色的沼泽,沼泽地上也有一块舌尖的湿印,却没有舌头。她望见一座破庙,陈旭站在岸上招手。她和他走进庙里去,却让一个老太婆拦住了。老太婆抱一大堆草纸,硬要塞给她一张,又伸出一只手指,晃晃说:这是厕所,一分!陈旭把草纸还给她,说:我们没钱!老太婆追上来,把住了厕所门,不让她进去,说:不买也要一分!她只好把所有的衣裳都翻过来,给老太婆看,证明她确实一分钱也没有。
  老太婆哭起来:你们就帮帮忙,可怜可怜我孤老太婆,我儿子插队,月月倒挂,我还要养他,一分铜钿买几粒谷子——
  她鼻子酸酸。但她真的没有钞票。这一分钱,对于她们双方都很要紧。
  老太婆说:你不会到钱塘江里去摸?钱塘江钱塘江,江里都是钱……
  她就到钱塘江里摸钱。她从来不知道钱竟是这样不可缺少。她摸到一只田螺,又摸到一根藕,最后摸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举出水一看是一条金鱼。
  金鱼苦苦哀求: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说:不是老爹爹,是老婆婆。
  金鱼搬来一架机器,用尾巴一扫,机器开动起来,掉出来那么多火车票,像一列长长的火车。她抬头一看,金鱼头上长一脸大胡子,甩甩尾巴游走了。
  她抓着一大把火车票,从这节车厢跑到另一节车厢,每个车厢门口都收票。票收去了她才发现那竟是自己的舌头。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舌头,舌头像铜板一样当当响。她从来没发现自己原来这样喜欢钞票的。
  她累极了,火车在下坡,像一只只叠在一起的松松垮垮的火柴盒。火车冲下去,撞上一个煤堆,散架了,翻身了,变一堆泡沫,一堆碎片,一堆浪花……
  
  口水从腮上一直淌到耳根。书包湿了。
  一觉竟睡了三个小时,一路上,还没睡得这么踏实、这么长久过。
  是知了叫吗?远远的,望见了拱形石桥,带篷篷的水泥船……过了长江啦,那绿莹莹的竹林……
第一部分 可怜的小东西(1) 作者 : 张抗抗
  八
  石板路。一副未上漆的旧木桶,晃晃悠悠,洒下一路水痕。巷口有一个几十个人家公用的自来水龙头。
  煤球炉冒着黄烟,弥盖了横搭在房檐两侧细竹竿上的棉絮和尿布。墙根下晾晒着毛豆壳。大盆里浸泡着黑乎乎的油纱头。
  从尿布和黄烟下穿过去。狭长而拥挤的小巷。
  一座低矮的木门,正对着一口四四方方的水井。“姆妈——”陈旭喊一声,推开门。她跟上去,又怯怯地站住。
  屋里所有的人,举着筷的,端着碗的,通通愣住了,惊恐地打量他们——
  “我回来搞外调。”他宣布,回头说,“肖潇,进来呀!”
  她被一道道目光包围,审视的、疑虑的、挑衅的。
  你真是丑得厉害!野鸭子们说。不过只要你不跟我们族里任何人结婚,这对于我们倒也没什么大关系。——可怜的小东西!它决没有想到要结婚;它只希望人家准许它躺在芦苇丛里,喝点沼泽里的水就够了。
  “肖潇同我一道回来,她回来看毛病,胃溃疡。”陈旭把她肩上的书包放在凳子上,让她坐在一只竹椅上,去倒开水。
  “也不先吓(写)封信来!”他姆妈眯细的眼仍盯着肖潇,勉强笑了笑。她穿一条肥大的花短裤,手背上沾着菜叶,趿一双大屐鞋,眼里说不上是慌是喜,腮下的肉木木地动了动,咧开嘴露出一颗金牙,仍然疑惑而僵硬地笑着。
  “写信写信,我写了信从来收不到回信。”陈旭嘀咕。
  “你阿爸……你阿爸做夜班,一歇就回来……介远的路,坐几天几夜火车?先困觉,要么先攉浴……吃过饭没?阿莲,去拿两只菜瓜给阿龙他们吃。”
  她的眼光迅速扫过肖潇的腰部。肖潇觉得她那些话一句也不是对自己说的。好像他们从一去不能复返的疆场、从地狱回来。逃兵?肖潇不自在。她一点儿不喜欢他姆妈说那种地地道道杭州方言,管洗澡叫“攉浴”……但愿她永远不会叫她姆妈。阿龙?她记起陈旭说过,他的名字是“文革”时改的。
  她被领到厨房去攉浴。一板之隔,前面的说话声清清楚楚,她听见陈旭咕嘟咕嘟喝水,打呵欠,他姆妈用大蒲扇啪嗒啪嗒地给他扇凉。
  “为啥不过年辰光回来?旧年子,屋里腌两只猪头,猪头肉尽吃!黑龙江冻死人了,生冻疮不生?”
  “不生,有炕。”
  “啥糠?”
  “砖头底下烧火,人困在上头……”
  “有这种困法?我还当是铜火铳哩……”
  “阿哥,狼有没有看见过?”
  “熊呢?熊都是瞎子吗?”
  “他们说六月里天热,到河里掘两块冰吃吃……”
  别的小鸭倒是很可爱的,腿下有一片红布的老母鸭说。如果你找到一个鳝鱼头,把它送给我好了。
第一部分 可怜的小东西(2) 作者 : 张抗抗
  木门吱吱响,堂前进来个人,脚步重重,八仙桌上杯碗乒乓摇晃。
  “阿爸!”她听见陈旭的声音。“农场要提拔我当干部了,让我回来办点事体……”
  他说得像真的一样,一点儿不结巴。肖潇一阵燥热。
  “肖潇要住在我们家里。”他用一种被人服从惯了的口气说( 在南方话中“要”与“应该”通用 ),“肖潇老早同她家里断绝关系了,回不去……住在这里,也一样,反正,过一两年我们就……”
  一个粗哑的嗓子咳了一声。
  “你回来办公事,领她一道……蹲在我们屋里,我看……不大好……”
  他姆妈抢上来说:“虽说你们一两年要……结……现在,总归是还没有结。没过门的姑娘儿,自己家又在杭州城里,街坊邻居要讲闲话的……”
  粗哑的嗓音颇为沉重:“你不是不晓得,阿爸是工宣队,动员人家上山下乡,自家儿子……”
  “人家会说你们是逃回来的,会说……哟多少难听,你们年纪轻,不懂……”
  “不要说了!”陈旭突然拍了一记桌子,“你们要不让她住在这里,我也不住了,马上就走!我不相信介大个杭州城,没我们住的地方!”
  肖潇慌慌张张穿上衣服走出来。
  
  小巷、小街,疲倦、困顿。少了一点红漆,多了一点灰尘,同一年前他们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公共汽车无精打采地开来开去,忙碌又盲目。它运送过多少欢天喜地又生离死别一般下乡去的知青,如今却摆一副与己无关、甩手不管的冰冷面孔。街口的小百货店,有一个凭支边卡供应商品的知青柜台,肖潇在这里买过肥皂、电筒、电池、人造革箱……现在,那个售货员麻木不仁地望着她,把那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笑容,吝啬地锁在了瘪瘪的嘴角里。
  他们蹲在街边一棵梧桐树的树阴下。
  “……反正我不去寻我认识的人。”肖潇低着头说。你怎么这时候回来?回来做什么?出什么事了?“我宁可……宁可住在火车站候车室。”
  “没想到家里不让住……我实在也没人好寻!”陈旭抓着头皮,“中学同学都到农村去了,大学里的战友,都分配到外地去了,浙大留校的老K,信里说他住在办公室……哎,你不会去寻你小阿姨?”
  “她家里九个平方,轧死了,夏天打地铺……再说,她会告诉我妈妈……”
  陈旭不作声,用一根火柴梗,在地上划着道道,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肖潇的手说:“对了,可可他家,省委宿舍,房子木佬佬大,他妈对我顶客气,本来要扫地出门,还是我同王革讲了好话保牢的……”
  可可和陈旭是一派的战友,后来当兵去了。王革是全省有名的造反派头头,陈旭救过他的命。这点交情总有。物理实验室那架天平秤总有一头翘起来的。没有办法,试试吧。
第一部分 可怜的小东西(3) 作者 : 张抗抗
  可可家在保叔路后面的半山腰上,一座乳白色小洋楼。
  铁门紧闭,又敲又喊。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熟悉的胖脸,却不认得他了。尴尬的自我介绍、艰难的启发、鼓足勇气说明、沉默……讨债一样,她想逃走。
  “从黑龙江回来?”那女人重复问,问号里,希望扣除了一半。
  “自己家里住不下?”又一个问号。理由欠充分,她丈夫当过高级人民法院院长。
  “户口怎么办?要报临时户口,派出所三天两头派人来通知,不准我们同外人来往,有时半夜也来查……”
  句号。门在背后沉重地关上,连条缝也没有。
  他们在山脚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石头很烫,石头也不欢迎他们。他们像一群被驱赶的羊群,在这个城市里永远失去了落脚之地。它抛弃了他们,遗忘了他们——家乡!陈旭顶着太阳去买了两根冰棍,她慢慢吮着,却越发地渴起来。
  这儿总是热。农场的水田里,虽是阳光炽烈,却总有一阵凉风徐来。那种感觉是很奇妙的。农场的宿舍也很阴凉,像灵隐的山洞,走进去,汗就收干了。那夏天里生着火也不热的炕上,有一条完完全全属于她的褥单,绣花的白褥单……
  “哎,有了,配把钥匙,配把钥匙就好了!”陈旭忽然没头没脑地嘟哝一句。
  “什么钥匙?”
  “我想起来,我家后门有间堆东西的仓房,是宁波二伯伯的,他不大来住,有点漏……”他在肖潇膝上狠狠拍了一记,“我们可以配一把钥匙,晚上偷偷溜进去……”
  “总有点……那个……”肖潇憋住了一口气。啊,谢谢老天爷!小鸭舒了一口气。我是这样的丑,连猎犬也不要咬我了!她不忍让他失望,补一句,“会不会让你们家的人发现……”
  “你放心!”他往她耳根上飞快地啄了一口,狂颠颠地抬脚往山下跑,声音也走了调:
  “快跟我去买蜡烛、蚊香……”
  电车穿过热烘烘、乱糟糟的市区,湖滨、巷口……一座尖顶的灰楼从梧桐树顶升起,静穆庄严。窄小的圆窗上龟背似的彩格玻璃,在夕阳里惨惨淡淡地生辉,倏忽又不见了。铁门幽闭,无人进出。门上无牌无字,也似一处被人遗忘的古迹……
  “你看——”肖潇推推陈旭。
  她知道那门额上曾经是有字的。三年前她第一次到这里来时,还依稀辨得已被凿去了的那三个水泥塑的字“思澄堂”隐隐的残迹。不过那时这里已不是基督教做礼拜的思澄堂了,而是用来做了红卫兵报编辑部。
  她到编辑部来查问她写教育革命的一篇投稿,学校的油印小报要用,她却把底稿弄丢了。
  门大开着,却空无一人。教堂里冷森森,静悄悄,正是中午,几束阳光从高高的天窗里投射下来,网住几道粉尘,上上下下地浮游……
第一部分 可怜的小东西(4) 作者 : 张抗抗
  “有人吗?”她大声问,声音在拱形的天花板下嗡嗡回响,既没有上帝,也没有人。
  “有人吗?”她更大声问,给自己壮胆,想走,不甘心,又嘟哝一句,“什么红卫兵报,都上天做礼拜去啦?”
  屋角的一架旧钢琴旁边的地板上,一堆白花花大字报响了一阵,钻出一个脑袋,打着呵欠说:“上帝也要困觉,他已经工作三十六个钟头了。”
  总算有个活人哪,肖潇松了口气,她等待他爬起来接待她,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探过头去看,见那人把头枕着地板,又睡着了。
  她好气又好笑,又有点可怜起他,便走到外面台阶上,靠着廊柱坐下,想等他醒来了再问。她等了很久,蒙中觉得有人轻轻推她,睁眼一看,一个高个子青年站在她面前,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笑嘻嘻问:“你找谁?”
  “找你!”她有些恼怒,明明是他睡大觉,却弄得她也睡着了。这不是红卫兵报,是老爷报,“老爷编辑部。”她忍不住骂了一句。
  “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他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短袖白布衬衣口袋里露一角红。
  她说了自己的稿子题目,不再理他。他走进去,走到一张其大无比的长桌子前,哗哗地翻了一阵,拿了一篇稿子出来,问:“是这篇吧?”
  她看到稿面上画了不少红杠杠,好像是编发了。
  “嗯……就是政审有点……”他咽回去,又咽一口唾沫,愣了一会儿神,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我们要采用的!”
  不几天以后,红卫兵报果然发表了这篇文章。
  又过了几个星期,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知道了他就是红代会的宣传组组长,全市大名鼎鼎的辩论家陈旭。她不断收到同一种笔体寄来的报纸,她却一次也没有回信……
  即使就为了一次有趣的相识,这样的友谊也够回味的。它曾经是那么辉煌灿烂,即使要为它吃许多苦。她对自己说。车开过去了。
  他早知道电车要经过这里。未待肖潇提醒,他心里那面落满尘埃的蜘蛛网,已经微微颤动起来……
  红卫兵同上帝一起被放逐了。被打倒的上帝回天国,新生的红卫兵去农村。各得其所,阿门。只是可惜了这座教堂,当年曾那么轰轰烈烈地干过革命的教堂,带给他无限福音的圣地——
  ——思澄堂。自从出现了她,自从她坐过思澄堂的台阶,一切一切的思维、思绪,都散乱又迷混了……
  她消失在教堂的大门外,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这样的少女,他见得多了,可没有一个会说:“红卫兵去做礼拜了?”没有一个会安静地坐在台阶上等他醒来,却又娇嗔地一抿嘴,说:“找你!”
  他开始经常钻到教堂的大字报堆里去午睡。
  午睡的时候,他常常敞着大门,期待着一个细嫩的嗓音,从空荡荡的拱形屋顶降落下来。
第一部分 可怜的小东西(5) 作者 : 张抗抗
  她没有再来,只是寄来过几篇稿子。他在稿子后页发现了她家的地址。她不希望退稿寄学校去。
  他继续在大字报里午睡,纸很薄,尽管他从十几张增厚到三十几张,桂花开的时候,他还是感冒了一次。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忍受冰冷而沉重的纸被,明白自己为什么感冒——他得承认啦!
  感冒刚好一点,他就按着那稿上的地址,到她家里去找她。那是一座二层的旧砖房,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敲了很久的门。门开了,看见一屋子的书,东倒西歪。她淹没在书堆里。头发上、鼻子上都是灰。互相似乎都有点不认识了,他把手伸给她,她却红了脸,局促中,把一摞书哗啦砸在他脚背上。他看清了,她正要把地上床上堆的书,放进一只大木箱去。
  “爸爸说,那些封资修的书,要卖掉,”她眼神凄惶,“可我不知道……哪些是……”
  《 欧根·奥涅金 》,《 伊利亚特 》,《 失乐园 》……
  真他妈的一本都不该卖。他连借都借不到。“文革”初他偷过一麻袋书,全是中国古典文学……
  “做啥卖书?现在……”
  “妈妈隔离了,清理阶级队伍,说不定,要抄家……”
  她仰着脸望着他,信任而坦白,像是对一个老朋友。他感动了。二十岁的生命第一次发生这样的冲动,想把这个小小的姑娘,紧紧地抱起来,用他屋檐一样宽宽的肩膀为她遮风挡雨,像一棵树护卫一朵孱弱的小花那样。不,只是她。只是为她。
  他得到的实在已经太多太多了。万人大会、社论、吉普车、电话……甚至连思澄堂的上帝也让位于他,他相信。只是,在那转瞬间获得的广大世界里,却没有这样一个女孩,会用标准的普通话,在宣传车的大喇叭里熟读最新指示,或是在教堂的那架旧钢琴上,叮叮咚咚地弹语录歌……
  他住的那条小巷,聚集着翻砂工、挡车工、卖豆腐脑、修拉链、踏三轮车、磨剪刀师傅。还在幼年时,他就为自己生煤炉、倒马桶的前景深深忧虑和苦恼。那小巷里的姑娘只关心钩针、玻璃丝和盐晶枣……
  但他决不会对那些坐着爸爸的小汽车来上学的小姐们去献殷勤。小姐?他讨厌她们。无产阶级是什么?是小汽车、保姆,还是优先录取和保送?他也不属于这个阶级。他只有门门功课一百分的成绩单和一套洗换衣服。他和她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堵墙,只有在她们父亲的追悼会上,她们的眼泪才会变苦。
  ……可是那个纤细的小姑娘,会在教堂冰冷的角落里,一遍遍改她的稿子,她身上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抗体,那么温和,又那么倔强地抵御着多舛的命运。摸不着她的棱角,她却分明是坚硬而有弹性的。
  他会好好爱她。爱得所有的人都羡慕她。他要把她养成一棵结结实实的果树,有花有蜜,有种子,有鸟儿唱歌。还有,儿子!
  
  嗒一声,锁开了,扑来一股潮湿的霉味。
第一部分 可怜的小东西(6) 作者 : 张抗抗
  他们蹑手蹑脚走进去,点亮蜡烛。仓房竟是地板,堆着些杂物,有一只长竹榻,积满灰尘,他们轻轻地打扫,烛光中墙上出现了两个巨大的影子,长着犄角,披散头发,张牙舞爪地晃动。
  “像个魔鬼!”肖潇差一点被自己的影子吓一跳,定定神,又扑哧笑起来,“哈姆雷特……”她说。
  “轻点!”陈旭压低嗓音提醒她。
  他们在一只旧木箱里,找到一条旧被单,几件旧衣服。竟还有一股樟脑味。蚊香点着了,袅袅的影子里,又多一点情节,那魂灵在四面墙上来回走动,时而安静,时而狰狞,忽而分散,又忽而聚会。
  “嘻嘻,像演皮影戏一样……”
  她望着自己的影子出神,怪好玩,忍不住又要说话,一回头,见陈旭瞪她,便吐吐舌头。
  陈旭把她拉到身边,捋捋她的头发,贴着她耳朵轻轻说:“床都弄好了,你千万小心,不要弄出响声。我走了,你就好好困觉,蜡烛吹掉,半夜小便,那地板角落上有只洞……明天早上等他们都走开了,我来开门把你放出去。”
  她不作声,两个影子都默默。
  “听见没有?”他问,“里头插销要插好。”
  一个陌生的魔窟,留下一个影子,吹熄蜡烛,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老鼠、蜈蚣……谁知有没有蛇和黄鼠狼。那黑洞洞的梁上,也许吊死过人……不远的邻家客堂里有一口空棺材……
  她扑在他怀里,扳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胸口,喃喃说:“我……怕……”
  他低下头,用下巴抚她的肩,又亲亲她的颈子,说:
  “我不到外头把锁锁上,天亮了会叫人看出来的……”
  她却把他搂得更紧,含糊不清地低声恳求:
  “现在天井里……有人乘凉……你晏点走,陪陪我……”
  她放开他,顺手把竹榻上的一条旧席子铺在地上。自己半蹲半跪地坐在他旁边,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心神不定地望着他。
  黑黑的瞳仁里,跳动着两朵金红的烛光。那烛光是灼人而又坦白的,充满了信任和期待。——走进去,那里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陈旭猛地抱住她,把她紧紧拥在怀里。他可没那么傻,本来,本来,本来他就不愿走。烛光下,她的细嫩光滑的皮肤,罩上一层淡黄的光晕,那平日里的白皙,更多了一种滋润,柔和得像晨色中的湖水,散发着一种清甜的香味,忽前忽后地萦绕着他。他弄不清这股气息来自哪里,只觉得它像一个诱人的精灵,要把他引向一个无声的漩涡,一个深不见底的峡谷,或是一个极乐的岛屿。
  他觉得自己融浸于一片清粼粼的荷塘之中,被那淡雅的清香缠绕围囿……它从含苞欲放的荷花心里,从荷叶的盈盈绿色上,从脚底下黧黑而芬芳的泥土中,幽幽传来,摩挲他的全身,撩拨他每一个毛孔。他贪婪地吮吸,变得昏昏然、醉醺醺、热辣辣……它唤起他一腔炽热而凶猛的渴望,只愿把他魂灵和热血,作一次淋漓痛快地喷泄倾洒,报答给那一片温馨的土地……
第一部分 可怜的小东西(7) 作者 : 张抗抗
  他的呼吸急促了,全身都在颤抖,一种莫名恐惧,一种突如其来的痉挛,使他透不过气。仿佛有一股绵延无尽的汹涌浪潮,要把他和她吞噬、淹没,卷到不知名的远方去。他难道还能期待世上会有什么别的快乐?在理想的泡沫和幻影的碎片里,如今只剩下了她——一朵风雨飘摇中的小花,一颗灰烬中残留的火星星,一丝黑云中的光亮……
  草莓谷!那新鲜饱满的浆汁,等待采撷,等待燃烧,等待暴风雨。她曾经拒绝过,但她不会再拒绝了。
  他紧紧勒住她,那条光滑而精湿的小鱼。只有在那疯狂的厮杀中,他才能找到他的寄托,他的归依。在这个神秘的时刻,他突然迷惘又困惑——他不认识自己了。那短短瞬间里,他重复了人类的全部历史,他闪电一般穿过几十个世纪,回到远古时代,在那里竟然意外地遇到了自己祖先。原来祖先不是猿人,而是一条巨蟒,一头雄狮,一只野牛,一个金铃子,或是随便什么生命……他觉得自己明明死去了——灵魂飘飞,躯体空空,神经崩裂,筋疲力尽,却又发现自己活了过来——在那巨大的双重叠影中奇迹般地复苏、重生……
  
  她往一个又黑又深的山洞里走,洞壁垂挂着奇形怪状的白色钟乳石。远远的一块巨石上,蹲着一头大象。
  大象用长长的鼻子把她卷起来,鼻孔里喷出噗噗的热气。她觉得它像一条大蟒蛇,把自己从头到脚一圈一圈缠绕起来,又像一个透明的大水母,整个儿罩住了她。
  她又热又闷,渴得慌。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不害伯。她想挣扎,手脚却绵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答应我!有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
  大象驮着她往里走,它是那样的健壮有力,她抚摸它的大柱子一样的腿,紧紧地抱住了它。带我走!她说。我要!她说。我是你的!她说。我……
  她渴极了,一团火勃勃地从心底蹿上来,她不觉疼,只是渴。身子开始抽搐,一阵阵悸动,又痛苦又快活。灵魂不再属于自己,身体也不属于自己,只有它,一个如云如水如烟如雾的缥缈形骸,牢牢地攫住她,鞭笞她,抚爱她。她同它连为一体不分彼此。她分解融化为无数的碎片再也难以恢复原状。她几乎昏迷过去,却又清楚地觉得,她马上要变成一个真正的大人,永远告别她的少女时代。
  抱住我!她喊道。红色的烛泪汩汩流淌,房梁倾斜,四壁旋转,世界在毁灭!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
  
  她的心怦怦直跳。黑暗中,她听见瓦片上稀里哗啦地响,几声猫叫,叫得人毛骨悚然,又沉寂下去……
  她看不见什么,只有一阵均匀的呼吸,从身边传来。
  她拉过他的胳膊,偎依在他怀里,嘤嘤地低声抽泣起来。
  
第一部分 可怜的小东西(8) 作者 : 张抗抗
  她走进一家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演,却看不见银幕,她找自己的座位。看见一只翻起的椅子背,赶忙走过去,刚要坐下,发现椅面上没有板。又看见一只翻起的椅背,刚要坐下,发现它也没有板。她只好走开去。墙上有扇门,写着“太平门”却上了锁,她怎么也推不开。
  有两点亮光从远处忽悠忽悠移近,她以为是电影院的服务员,走近了,发现竟是两只灯笼,外婆一只手提一只灯笼,笑吟吟地向她走来,嘴里念叨:
  猫也来,狗也来,蚕花娘子同介来……
  妈妈呢?她问外婆。
  外婆眨眨眼,不说话,她定睛看,发现原来是妈妈。妈妈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里一绺绺银丝。
  妈妈——她叫,却发不出声音。
  她朝妈妈走去,想替妈妈摘掉那些白发。妈妈却转身走了,走得好快。她追上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她跑起来,眼看快追到了,妈妈却不见了,消失在一道布满铁丝网的围墙后面。
  她敲门,踢门,却敲不出声音。许多门,没人开。最后终于发现一扇门上挂着两只红灯笼,她冲进去,却见一个男人,坐在一张皮圈椅里,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件工作服,拿一支笔在写字。她看看这个人,眼睛大大的,额头高高的,很像自己。她想这可能就是自己爸爸了,不过不知他为什么坐办公室,他不是早就被赶去当装卸工了嘛,天天挑煤。她凑近一看,原来他在写外调证言,密密麻麻一大张。
  陈旭这个人,嗯,当过反动学生,政治上没前途。爸爸哼哼。
  我不要前途,要爱情,要战友!她嚷嚷。
  爱情,你多大,不害臊!你要同他好,永远别回来!爸爸用拳头砸写字台。你滚!
  滚就滚,我就要同他好……泪水一颗颗从她眼眶里溢出来,她去找妈妈。一所破房子里,只有一头牛哞哞叫,没有妈妈。
  她把一只口琴、一些小画片和一个洋娃娃放进箱子里去,还有一张妈妈的照片。有人交给她一张户口迁移证,反面却是一张汽车月票。
  她拎着箱子走出巷口。箱子重极了,她一步步挪,没人来帮她。大街上只有她一个人。
  轮船码头上只有她一个人。
  原来她只是一个人到外婆家去过暑假呀。
  不知从哪里滚来一个毛线团,掉在地上,线团滚呀滚呀,露出里头的芯——一个小纸团,上头写着字:
  妈妈不回来,谁也不能开。
  她一个人拎着箱子,四处是雾,田野湿漉漉。
  妈妈追上来。她躲在一根电线杆后头,妈妈捂住脸哭起来,她跌了一跤,扑来呛人的尘土……
  席子有点凉飕飕的,鬓发湿了一绺。
  板缝外泻来灰白的亮光,身边空空,陈旭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外面的门一定锁上了。
第一部分 一次没有旅费的长途跋涉(1) 作者 : 张抗抗
  九
  他在这扇褚红色的大铁门里进出了六年——如果不是因为高中三年被这场革命延长了一倍,他早该是北京某大学的学生会主席了。他相信。
  铁门紧闭。一年多前,在欢送的锣鼓声中飞舞的喜报、大红决心书、标语……早已荡然无存。草草粉刷过的灰墙上留着一些大字块模糊的痕迹:“打倒□□□”“□□□万岁”……
  他站住了。
  他的队伍,浩浩荡荡地通过大门,走向万人大会的会场。他们唱一支歌。“不打倒□□□,不打倒□□□,不打倒□□□……誓不罢休!”他教给他的战友们,把每一员资产阶级司令部黑干将的名字都编入歌词,反正这歌词可以无限反复,无限延长,任意添加增删,随时修正补充。当然这需要一点节奏感——唱“不”字时踩下去,“打倒”可以抬脚,到“□□□”,就正式地踩下去,踩住了,打翻在地,足以使被打倒对象在八千里地之外心惊肉跳。这支歌天才地再创作,使他的队伍战斗力猛增,威望传遍全城。
  那一年,二十岁。多么幼稚浅薄的年龄。
  然而,只有那个年代,那个年龄,他的聪明和智慧,能力与雄心,才痛痛快快地得到了发泄。自从他走出这道门,就好像天下所有的门,被一阵连环的风在他身后通通地关闭了。
  他恨这道门。他走出去的时候,没想过再回来。
  就在这里,他曾狠狠嘲讽了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革命左派,不许向右转,任何行动,一律向左转!”
  那个家伙发号施令。
  “向左转,向左转,向左转,起步走——”
  他冷笑一声:“三个向左转,等于一个向右转,鞋跟不怕磨掉底儿!”
  仇就是在这里,在校门口结下的。那家伙的老子是个正待“结合”的科长。他所有的本事就是试验各种“向左转”的把戏。八个月以后,果然当上了校革委会的头头。仇总是要报的,你不肯在太阳下绕一个“向左转”的大圈子,你就注定了要倒霉……
  “寻工宣队办公室?假山顶上,不晓得有没有人。”传达室老头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池塘。盖满沉重的绿藻,死气沉沉。托住几片香樟叶、几瓣紫薇的碎片,像农场的沼泽地。
  操场那边的教学大楼,百孔千疮的玻璃窗,做着鬼脸。
  蝉在树间聒噪,“知了——知了——”知了什么?知了这浅浅的池塘里淹死过人吗?
第一部分 一次没有旅费的长途跋涉(2) 作者 : 张抗抗
  ……是的,她叫“史来红”。解下腰中的皮带,抽打金老师。她的一只脚踏在他背上,咯咯地笑:“叫红卫兵奶奶!”“叫奶奶!”她的考试大多不及格,但打起人来,却知道专抽脚踝。金老师翻身往池塘里滚,是他夺下了她手里那条皮带,扔进了池塘。那时,池塘的水是清清的,没有这么多绿藻,他看见那条皮带在水里慢慢沉下去,滞在皮带上的血迹一点点在水面上漾开来……
  “你包庇牛鬼蛇神!”她尖叫。
  仇也许早就结下了,他这位学生会宣传部长,不止一次当众挖苦过她作文中的大白字,尽管她是全校第一个入党的学生党员。她可以趁假期自费去四明山搞什么调查;而他,却要靠在暑假里摸螺蛳、寒假里踏荸荠来交上学费——她和他永远难以互相理解,甚至了解也全无可能。他在高二时几乎因买不起书辍学,是金老师,撑一把能让台风卷散架的破伞,挽着裤脚管把助学金送到他家里。
  他要打倒什么。是的。但决不是打倒金老师这样的人。
  他是多数派的首领,但奇怪的是,权却在少数人手里。
  他没有保住金老师,在一个结着薄冰的早晨,他在池塘边看见了那双没有鞋带的破皮鞋……
  厄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池塘里浸泡过的皮带的复仇,加上“向左转”鞋跟的协作,他被送进了假山上的隔离室。
  有人揭发他“恶攻”了,他并不想否认。池塘里时时浮升上来的绝望的眼睛使他清醒,他准备为自己的憎恶付出代价。
  就在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以后,就在他向自己和人世间作着悲壮的告别的时候,他却被人莫名其妙,而又不容抗拒地拯救出来。
  既然他们“拯救”了他,却为什么还会有一个洗不干净的尾巴,一个无耻的流言,尾随他到了北大荒?
  “知了——知了——”蝉叫不息。知了什么?天知了……
  假山顶那一排小平房,就是当年曾关押过他的地方。
  肖潇抓住了他的胳膊。
  “就在这里。”她低声说,呼吸急促起来,“就在这里……”
  是的,就在这里,决定了他和她的命运。
  
  靠西的小窗,在假山边上最低的部位。窗下是石块砌成的笔陡的山墙,人除非跳下来摔成残废,没法爬下去逃走,因此做了隔离室。然而,小窗的下面,有一条静僻的小路,掩映在几株竹子里,平时很少有人光顾。他在寂寞中,想象着,如果她出现在小路上,可以同他对话而不会被别人听见。
  他托邹思竹找到她之后,邹思竹又带回了她想见见他的口信。这使他欣喜若狂,他画了一张路线图。如果她顺利到达窗下,周围又没有人,可以唱一支歌,天刚亮的时候,那帮懒鬼还在睡觉。
第一部分 一次没有旅费的长途跋涉(3) 作者 : 张抗抗
  他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青青的细竹上,闪烁着晶亮的雨珠子,他在一层淡淡的水气中,望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穿件淡紫色碎花布棉袄罩衫,一条蓝布裤,两支齐肩的小辫,扎着两团宽宽的红玻璃丝,在茫茫雨雾中,格外惹眼。一把小小的淡蓝塑料雨伞,犹如一片突然显露的晴空,在她肩头轻盈地跳动、摇晃。她转动着伞把,于是伞上的水珠,飞快地四溅开去,像一个无忧无虑的杂技演员,在钢丝上快乐地旋转、滑行……
  “……不要用哭声……告……别……不要把眼泪……轻……抛……”
  他听见了歌声,细细的嗓音,清脆甜润,如一阵悠悠的江南丝竹,从微雨中飘洒过来;又好似个梦中的精灵,若隐若现,萦绕在他的头顶。她站在一棵竹子底下,扬着头,睁大着眼似乎急切地在寻找。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翕,那动人的声音,就是从这里飞出来的。只是她那好奇而秀丽的面容,同这悲壮的歌词,显得不大协调,用她这种稚嫩而天真的嗓音来唱《 江姐 》,真使人觉得那深重的悲痛简直是一种幸福的享受。她用玫瑰花瓣承受不幸,灾难似乎要在一个纯洁无邪的女孩脚下屈服了。
  他的心突突地颤抖起来。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过的世上最感人的歌声。他真想从窗子上跳下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相信我,我是要革命的。”他说。
  “我相信。”
  “革命不是在涅瓦大街上散步。”
  “我知道。”
  “如果我有错误,你可以批判揭发我,或者从此同我一刀两断……”
  “不!”她叫起来,打断了他,“我对他们说,你没有讲过一句不革命的话。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他松了一口气。
  “哎,他们打你吗?”她踮起了脚尖。
  “不。他们不敢。”
  “半夜里,慌不慌?”
  他摇了摇头。
  “想吃粽子吗?我外婆从乡下带来的……”她居然从衣袋里,摸出两只鼓鼓的粽子,举在手心里,想扔进窗子去。她笑了笑,笑容甜甜的,她还太小,只知道半夜里慌不慌,不知道白天更危险。看来她这种“探监”的勇敢实在有点盲目。
  他不想使她失望,叫她把粽子藏在竹林的枯叶下。再说他也真馋了,他会让邹思竹去取。雨已停了,天亮起来,校园里开始有了活动的响声。
  “快回去吧,坚强点,我一定会很快放出来的。”
  “多少辰光?”
  “一个月……哦,也可能,两个月……”
  她怔在那里,“这么久……那,我干什么呢?”
  “你应该学学《 共产党宣言 》。”
第一部分 一次没有旅费的长途跋涉(4) 作者 : 张抗抗
  “我在看《 马克思的青年时代 》。”她显然不愿马上结束这冒险约会。她根本不懂什么是失去自由。她一定把这当作一件好玩的乐事了。山顶上已有人在走动,真见鬼!他拼命挥手让她走开,她竟然抬手把一个小纸团准确地从铁栏外扔了进来。门锁在拧动,有人在吆喝起床,他把纸团塞进鞋里,离开了窗子……很久很久,他依然听到从山下的小路上,传来一阵阵悠长的歌声,不知是竹叶飒飒,还是他的幻觉。一直到夜深人静,他才在月光下掏出那纸团,上头是一行娟秀的小字:
  
  在卡尔看来,爱情是神圣的。“我爱你”这句话,对他说来,有特殊的意义,它同时意味着“永远”。
  
  他爱她。为了雨中的那把蓝色的小伞,他会永远爱她。
  
  “哎,问你话呢,又发呆。”她嗔怪地推推他。
  “哦……啥?问啥?”他从自己的思路中挣扎出来。他想件什么事的时候,总像做白日梦似的。
  “我问你,你后来找到那两只粽子了吗?”
  “当然,肉粽子,一口气都吃了。”
  他想起他当年的“看守”邹思竹那一丝不苟的模样。
  “邹思竹那个人心肠蛮好的。”她说。
  他不愿意她在这种时候提邹思竹。记忆的门到处敞开,却毫无用处;生活的门,到处关闭,却充满诱惑。那个一帆风顺的中学时代,那个光辉灿烂的红卫兵时代,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它们被厚厚的绿藻覆盖,失去了以往的光彩。而他面对的,却是一个酷热的夏天,一次没有旅费的长途跋涉,一把锁,一张席子——仅仅为了一张证明,为了那不知深浅的沼泽地。
  他感到厌恶。
  小山顶工宣队办公室传来几声洪亮的京腔:“浑身是……胆……雄赳赳……”
  他突然站住了,抓起肖潇一只手,急促地说:
  “你知道那年我隔离审查,最后是怎么放出来的吗?”
  “不是说……恶攻……证据不足嘛……”
  “不,一进去,我全承认了,好汉做事自己承当。”他苦笑着摇摇头,“但到了最后,是他们叫我推翻的。”
  “哪个?”
  “他们。”他往山上一抬下巴,放低了声音。
  “工宣队?”肖潇睁圆了眼睛,“为啥?工宣队为啥要叫你推翻呢?”
  “因为工宣队支持我们这派。我如果打成反革命,他们也完了。”他的脸恶狠狠地往一边扭歪过去,树影在脸上投下一块块青绿的斑。“这是一笔政治交易,懂不懂?只要本人不承认,上头就不能做结论,对立派就没有办法,工宣队就一贯正确。我,也就糊里糊涂地当了一只筹码,最后撤销了隔离……”
  肖潇不吭声,茫然不解地咬着辫梢,似乎对这其间的复杂关系,仍然不能够弄得十分明白。她低头想了一阵,自言自语说:“那……不是等于工宣队教你……教你欺骗组织嘛……”
  组织?哼,组织是什么?不过你也总算明白了,一个人第一次撒谎,不是叫人逼的,就是让人教的。欺骗?谁骗谁?这一切也许都是个大骗局,我悟了多少个白天黑夜了……
  而现在,要去低三下四地问他们:你们当年教我撒的那个谎,还算数不算数?
第一部分 离校的知青(1) 作者 : 张抗抗
  十
  “陈旭陈旭,等等我呀……听我说……”他听见她喊。
  背后有一双娇嫩的小脚,踩着他的脚印。跌跌撞撞,像一具影子,尾随着他。
  “你等等我呀……停一停,我跑不动啦……”
  他走得更快。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她、汽车喇叭、自行车铃、蝉、大树和风……什么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旷。空白。空虚。
  …………
  当年他从这条马路上经过的时候,有那么多人簇拥着他,向他欢呼;他起草的大字报,足足一三轮车,贴到市委大院,三进院墙不够贴,干脆铺在地上,用砖头压住,满院子是他的大字报,市委书记下楼都得绕道行走……他亲自撰稿的批“血统论”的大字报,送到省委大楼,从五层楼的楼窗上垂挂下来,一直拖到地上,抄他大字报的人,爬在屋顶,爬在树上,才能看清纸上的字……他在省委大楼前讲演,一脚把麦克风踢翻在地,他不需要扩音器!全场热烈鼓掌……
  而现在,满大街的人,没有一个认识他。他们用那么轻蔑、冷僻的目光睥睨他,躲避他,在那一片空洞的阳光里,咒骂他踩了他们的脚……
  就是假山顶上的平房,他在七千里外寄予了全部希望的所在,竟也翻脸不认人。半小时前,对他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离校的知青,我们一律不管。”
  “有问题找当地组织解决……让你们农场开张介绍信来!”
  “你态度好点!反正,证明我们不能出!”
  “你不服气,找市知青办去!”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变得阴冷陌生。挂着狡黠而愚钝的微笑,瞳孔里却分明充满了怀疑,甚至是幸灾乐祸。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两年前的谆谆教诲、启发、劝导、鼓励——拒之门外。不,不符合逻辑,如果真是这样,人世就太残忍了。不,应该说是,政治,太卑鄙了。需要时送你上云霓彩虹,不需要或是另一种需要时,索你的生命作偿还。你在他们手心里,是一粒小小的棋子儿,一张薄薄的扑克牌,为了替他们赢那一局赌注,你必须扯谎、抵赖、翻案。而时过境迁,不知又是哪盘赌注,他们会向你把一切赖得干干净净!
  他完全没想到,“向左转”那一派会在学校掌权,成了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他远走高飞——全线崩溃。二十二中早已不是他的势力范围,那座假山已被别人盘踞占领了。
  革命?
  
第一部分 离校的知青(2) 作者 : 张抗抗
  棋子儿。扑克牌。红卫兵头头。农工。红代会宣传组组长。流浪汉。半截河。可怜虫。车轮。铁锹。鞋底里的二十块。鲇鱼头……
  “陈旭,等等我……”
  这声音,好像是从一个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传来,或者,是他早已离开了那个地方。至少他的魂灵,没有腿也没有翅膀的魂灵,离开了他冰凉的躯壳,孤零零在空中游荡。魂灵里,没有希望也没有思想,只有失望和恶心……
  他钻进了湖边的一堆灌木丛。他不知那是什么。他只想隐蔽、藏匿,远离人群,孤身独处。他扑倒在阴湿的泥地上,抓住了那黑色的树根。树叶摇撼起来。他的头撞着树干。不知是枝条,还是他的牙齿,咯咯响……
  他从此将变成边塞的一个碌碌无为、蓬头垢面的小农工,辛辛苦苦、忍气吞声地苟活,无足轻重,任人宰割,在那群地头蛇的统治下度过一生……
  他狠狠地捏着地上爬过的蚂蚁,一只只捏得稀烂。
  太阳是灰色的。
  一湖铅,一湖血,一湖尸骨。
  才气、运气,埋葬在天边的沼泽地里……
  谁遗忘的一块雨布……天晴了……变成了垃圾,一个垃圾世界。
  他不要魂灵,魂灵使他痛苦,他只要一尊受到欢迎的躯体,高踞于众人之上。
  可躯体里爬满了蚯蚓,把肠子拱得乱七八糟……
  一双柔软的小手,摩挲着他的额头,一个轻细的声音,吹到他耳边:
  “陈旭你怎么了?”
  “你别着急呀,冷静点。”
  “你说过,要坚强……”
  她用手绢替他擦额头上的汗。
  他猛地跳起来。额头在树枝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他一咧嘴,更惹得他心里的怒火,直往上蹿。
  他粗暴地推开了她。
  “你给我走开!”他咆哮起来,“你干吗老跟着我?你给我走开!走!”
  她显然是让他这没头没脑的发作吓坏了。怔怔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他抓了一大把树叶,揉碎了,扔在地上,用脚尖死死地踩,踩成黑色的酱,埋进泥里,才罢休。又狠狠地咳了一阵,吐出一口黏痰,哑着嗓子不知说了句什么,便拨开树枝冲了出去。
  他大步疾走,死死攥紧了拳头。他要砸烂这假惺惺的阳光!
  
  他险些撞到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上去。
  “你瞌不醒!”司机刹住车,伸出头骂道。
  “你才瞌不醒!”他回敬得更气势汹汹。
第一部分 离校的知青(3) 作者 : 张抗抗
  有人从后窗探出头,想看看究竟是何人敢骂他的司机。今天的杭州城里,有几个不认识他的车呢?
  这个人摘去了墨镜。
  陈旭顿时清醒了。定定神,一阵狂喜掠过心头。却故意沉下脸,双手一抱胸,冷冷说:“怎么不认识啦?”
  相持了几秒钟,那人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啊呀,陈旭——”车门很快打开。一个肉球滚出来。
  他就是王革,当年的省工代会常委,一家大工厂夺权后的一把手。那年武斗,他被困在一幢二层楼顶的平台,是陈旭想办法甩上一根绳子和几只面包,让他逃走的。救命之恩,交情非同一般,陈旭支边上火车那天,他还赶来送行,送了陈旭一只一千瓦功率的旧电炉,拍拍肩膀说:“你到北面去干,我在南面干,南北一条心!”
  “啥辰光回来的?高升了?也不来寻我,把你大哥忘记了?”王革眯着眼打量他。目光里的疑虑,是猜他把坐上直升飞机的通天消息隐瞒了起来。
  陈旭便把刚才那些愤怒沮丧快快地收藏好,嘻嘻一笑,从容说:
  “我们知识青年,人生地不熟,北佬排外,还不是一步一只坑,到现在还在打天下。哪里像你稳坐钓鱼台了……喏,熬了一年,总算农场领导还识货,先给我个场革委会副主任当当……”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