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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_4 张抗抗(当代)
  他忽然看见肖潇在不远的一棵树下站着,用那么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又说:
  “就差一步了,哪晓得,为了那年隔离的事,还要政审……回来开张证明,唉,你晓得二十二中工宣队那帮瞌鬼……”
  “噢,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笃定!”王革恍然大悟地拍拍胸脯,“你不早说……”
  “王主任,要迟到了,”小汽车里探出个姑娘的前额,嗲声嗲气地叫道,“走不走呀?”
  “好,就这样,有空来寻我,陪你到屏风山去荡一圈。山上风凉嘞。噢,忘记告诉你,我,到省革委会工交办当头儿了,电话22347……”他向陈旭伸出一双胖鼓鼓的手,又朝小汽车喊了一声,“柳荫,下回这位陈旭同志寻我,要放他进来。”
  柳荫?好熟悉的名字,陈旭愣了愣,他看见一头浓密的黑发晃过,车门关上了。小汽车扬长而去,一股汽油的浊气,喷在他满是汗味的衬衣上。他闭了一下眼睛,将一种无法述说的酸苦,送进了心底。
  他默默目送这位显赫的战友,若有所思,痛苦不堪的面孔渐渐舒展。他在心里背了一遍电话号码,眼睛奕奕发亮。
  魂灵自己归来了,不甘屈服的生命又一次死里逃生。那极小而又无限大的空间—一男人的胸腔里,充满了疯狂的呼唤。
第一部分 妈妈不是叛徒(1) 作者 : 张抗抗
  十一
  半夜里,肖潇常常被街上传来的莫名其妙的锣鼓声惊醒,开始,她总以为是军训的号子,翻身跳起来就去叠被——竹榻轧轧响起来,黏滞而又潮热。小巷里微弱的路灯光透过板壁的缝隙,投在地上,几个小小的黑影吱吱叫着,拖着细长的尾巴倏而不见了。她记起了自己是在哪里。她和她的伙伴们曾在七千里外的异地夜夜梦想的故乡,竟然如此陌生。
  她不敢翻身,一动也不敢动。好像改变一下位置,这黑暗也会随之变得更加狰狞,或从哪个角落,走出什么魔怪。她悉心辨别那锣鼓的去向,猜测又发表了什么最新指示……陈旭不再陪她,她也不敢再让他陪,何况这几天,她一直有些生他的气,为他那天当着她的面,对王胖子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什么提拔革委会副主任,他好意思!她气得扔下他走了。他追上她,就为这,俩人在街角上吵了一架。
  ……洞穴一般的仓房,她似睡非睡地睁着眼想自己的心事。也许原始人就这样生活。横竖是一片昏黑,看不见丑,也看不见脏,原始人不需要撒谎。可是蜥蜴呢?墨斗鱼呢?为了生存?为了……
  她隐隐地觉得,陈旭对于她,似乎一天天变得陌生。她和他之间,虽然熟悉亲密,相依相恋,却又隔着一层什么,一松手,依然是清清楚楚的两个人。他是一个多棱镜,她要看透他,实在是件吃力的事。而他却回回轻易地将她的心思识破。她即使看透他一回,低头却看不透了自己。她惊讶,又迷惑。她总是不认识他,有时甚至有些厌烦他。他走近了,却离得她更远,她不知哪个是真实的他。然而奇怪的是,最后她却又总是被他说服,原谅、同情和钦佩他……
  他爱她。她知道。她需要他爱她,在那寒冷的土地上。她也爱他,她需要爱他,在那寂寞的人群里。
  他自从遇见那辆小汽车后,这几天老往外跑,她说什么也不愿同他一起去。她清清楚楚看见,坐在王胖子身边的那个姑娘,是她们学校高二的柳荫,全校闻名的“女篮5号”(她认为自己长得像秦怡),她和肖潇都参加过学校话剧队。肖潇没想到柳荫不但没下乡,还当了王革的“秘书”,真有点儿惊心动魄。反正没有一件顺心的事。那二十块钱,除了交给陈旭的妈妈十块钱伙食费,除了蜡烛、汽车票……虽然连冰棍也舍不得吃,它还是一天天少下去。陈旭的证明一天拿不到手,他们就一天不能离开杭州。但回去,路费又从哪里来呢?
  今天是陈旭第三次去二十二中找工宣队。他说王革已经打过招呼,校工宣队答应给他出证明。可肖潇对那个王胖子一点好印象也没有。陈旭兴冲冲走了,把她扔给一堆有好多虫眼的毛豆。
  她剥毛豆。反正白天也无处可去,街头的大字报几乎千篇一律,看书吧,他家里几乎什么书也没有。
第一部分 妈妈不是叛徒(2) 作者 : 张抗抗
  厨房的煤球炉上,放着一只烧饭用的钢精锅,里面是水和米。陈旭妈妈一早就给肖潇布置了任务,好像她是前几年的逍遥派似的……不过,他们没发现那仓房的秘密,就谢天谢地了,剥剥毛豆烧烧饭,实在也算不了什么。
  那年暑假,有几天刮台风,哪儿也去不了,妈妈让她和妹妹剥毛豆比赛。谁赢了就让谁讲故事。
  她讲了一个快乐王子,又讲了一个海的女儿。是妈妈讲给她听的。她再讲给妹妹听。
  她们把毛豆壳扔在门口的汪洋里,一群浩浩荡荡的船队出发了,她念自己写的诗:
  “路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
  妈妈!
  到今天为止,她还没见到妈妈。陈旭坚决反对她去找妈妈,说这是妥协。可是,不见到妈妈,她又怎么弄明白妈妈为什么不给她写信呢?
  也许,可以到妈妈天天经过的路上,远远地、远远地看看妈妈,只看一眼……
  “饭烧焦了——”一个粗壮的嗓音在她头顶轰响。一阵脚步声进门,震得梁柱也摇晃起来,她扑到煤炉前去,一掀锅盖,一股糊焦味呛人……
  “烧饭就一门心思烧饭,一天到晚没魂儿一样……”粗嗓门唠叨着,从茶壶里咕嘟咕嘟喝凉开水。她的工作单位差不多就在家门口,街道纸盒厂,所以她一歇歇就回来一趟。
  “……不当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肖潇未来的婆婆,把水缸盖、茶壶弄得乒乓直响。她明白,陈旭的母亲根本不喜欢她。她和她没有什么天可谈。
  “饭烧焦,插几根葱好了。”肖潇忍不住说,心里怪委屈。她在家里从来不烧饭,有外婆。外婆不在,饭烧焦,有葱。是妈妈教她的,妈妈也常烧焦饭。
  这客气的辩解,却惹得陈旭的母亲大为恼火。她端起锅往地上一摔,嚷起来:
  “……呸!哪来的狐狸精,管到老娘头上来了!蛋还没生,叫倒蛮会叫……”
   肖潇刷地红了脸。又不是嫁给你!还不是为了陈旭才同自己家闹翻的?她咽下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说:
  “陈妈妈,你对我有意见……”
  她的话被一阵更激烈的谩骂打断。
  “……我当是闹鬼呢,天天后门响,哪里晓得,养了一只狐狸精,阿龙魂都勾去了,我还敢有意见……”
  她吓得眼睛发直。所有的不满都噎了回去,她听出来,他们全家,似乎早已知道小黑屋的秘密了,只为着双方都不难堪,才装聋作哑了许多日子……她垂下头,地上的毛豆壳在跳舞,一群绿色的精灵……
  于是它飞过篱笆逃走了。灌木林里的小鸟们惊恐地向空中飞去。这是因为我非常丑陋的缘故!小鸭想。于是它闭起眼睛,仍然继续逃跑。它一口气跑到一块住着许多野鸭的沼泽地。它在这儿躺了一整夜,因为它非常疲乏和沮丧。
  陈旭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第一部分 妈妈不是叛徒(3) 作者 : 张抗抗
  “看!”他把一页纸,递到肖潇眼前,上头有一个鲜红的印戳。“胜利了!”他在地中央背着手,走了一个来回,手指打了一个响榧,“一九七○年七月二十三日,一切都将从头开始!”
  他丝毫没有察觉出屋子里的气氛,兴致勃勃地举起那页纸,念了一通。那上头好像是说,他在“文革”中的表现,是响当当的革命派,当地组织,应予重用……
  “到底,还是要有权。”他总结,“王革一个电话,工宣队的态度客气得像儿子似的。现在好了,三天之内,我可以出发——打回老家去!”
  “三天之内?”肖潇愣住了——
  “怎么?路费,王革说他借我们……”
  “不,不怎么……”她搪塞,悄悄溜到门边去。就在这一刻,她先前的决心冲上来,变得既坚定又果断——她一定要去一次,哪怕远远地看一眼,几秒钟……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上火车,回到那遥远的地方去……
  
  路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
  她在写诗。一边走一边写。
  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姑娘,袖子上别着二道红杠杠,她在妈妈身边蹦蹦跳跳地走。路灯下,妈妈身后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像一只小蝌蚪,小尾巴摇摇摆摆。
  宽宽的大街,好像一张纸,今天写得不好,明天可以翻过去重写。长长的小巷,好像一支铅笔,小巷走到头,诗呀、歌呀自己就从笔尖下溜出来了。
  她和妈妈穿过大街,走过小巷,每天每天。路灯下,她的影子像一根竹笋,刚一眨眼,就长了好几尺。竹笋变成了毛竹,妈妈没有尾巴了,小尾巴变成了青蛙公主。
  她徘徊在一根电线杆下。电线杆上贴着标语。路灯还没有亮,看不出标语上写的什么。她用脚步量着路面,计算妈妈下班时经过这里的确切时间。她量了一遍又一遍,不是步子错了,就是路面凹凸不平,怎么也算不出来。
  雾蒙蒙。太阳像只黄橙橙的气球,不知要升上去还是要飘落。不知是早晨还是黄昏。
  刘老狠赶着一群牛走过来,往地上吐了一口说:娘的!
  不许你骂娘。她也往地上吐了一口。
  她看见一个人在给花儿浇水,走过去一看,不是妈妈。
  她看见一个人在批改作业,走过去一看,不是妈妈。
  她看见大道上开来一辆拖拉机,慢吞吞地,半天也开不多远。拖拉机顶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扎笤帚,她一看,黑头发中有一根银丝,微笑的皱纹里有淡淡的亮光。妈妈——她叫道。怪不得这么晚,原来她是坐拖拉机来的呀。妈妈下了车,慢吞吞走过来,也像一辆拖拉机,脚上安了链轨板。
  妈妈说:你老是在教室外面吵,妈妈上课呢,你真不乖。
  她说:我长大了要当歌唱演员。
  妈妈说:青蛙公主的嗓子可不好听,还是当医生吧。
  她一生气,甩下妈妈就一个人走了。走得飞快。
  她在台上朗诵一首诗。
  ——在蔚蓝色的大海上
第一部分 妈妈不是叛徒(4) 作者 : 张抗抗
  ?摇?摇住着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台下的人都鼓掌了,叫她的名字。她想再念一首,就抱住了麦克风。她不愿下台,她愿意从头到尾只让她一个人表演。妈妈把她抱了下去,她打妈妈的肩,在妈妈手指头上咬了一口……
  一只巨大的风车,把风绞成云朵那样的碎片,漫天飞舞。
  一条河,水往山上流。
  天渐渐暗下来。她等得心焦。脖子有点酸,喉咙也干极了。
  妈妈,她想叫,却没有声音。妈妈——她发现喉咙的开关没有开。妈妈——她找不着钥匙了。
  水上漂来一封信,她一看,是陈旭写来的,他到延安去大串联了。他根本不在杭州。
  陈旭信上说:你要妈妈还是要我?
  她说:我要阿妈。
  妈妈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雀斑像只芝麻烧饼。妈妈的额上爬满蚯蚓,妈妈变成了一个老太婆。
  踢踏——踢踏,妈妈有气无力地走过来。
  妈妈!她突然响亮地叫出声来,叫得像青蛙那么响。
  亲爱的小花儿,是你,你回来了。
  妈妈!是我,我回来了。
  让妈妈等得好苦,妈妈知道你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妈妈。
  你不是也没给妈妈写信吗?
  爸爸不要我了,我不是妈妈的女儿了……
  傻孩子,气话,不算不算……
  原谅我,妈妈,我想你呀。
  妈妈没给你写信,妈妈是怕牵连你。妈妈的隔离虽然撤销了,可以回家,但还是敌矛内处,是叛徒嫌疑……妈妈对不起你……
  叛徒都长分头,妈妈不是叛徒。
  傻孩子,路灯亮了,和妈妈一起回家吧。
  不……我要走了,明天的火车。路灯坏了,你别怪我,我想你……下次,下次我……
  她分明觉得,妈妈那忧伤的目光,从她发际掠过,像她在无数黑夜里见过的两束光,温暖而透明,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妈妈问:你要什么?
  她想了好久,说:你有钱吗?
  妈妈把衣袋掀起来,又翻动那只又旧又破的灰拎包,只找到一分钱,妈妈往那硬币上吹了口气,硬币变成了一只汽球。
  妈妈——
  她发疯地追上去,抱住了妈妈的腰。她摇撼她,呼喊她,捶打她。她却纹丝不动。又瘦又硬的腰脊,冷淡而漠然地听凭她哭号……
  她发现臂弯里是一根电线杆。粗糙而破旧的木柱,长满湿漉漉的苔藓……
  路灯亮了。
  路灯是黑色的。黑色的灯光下,一个瘦小的人影在摇曳,像一只拖着尾巴的小蝌蚪。
第一部分 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1) 作者 : 张抗抗
  十二
  他整日里腰间系一根草绳子,起初绳下是件衬衫,后来是件蓝褂,到现在过了秋分,是黄布洞里露出的黑棉花球。草绳子挺管用,比扣子便当得要死。从鞋面到鞋底,也绑上那么几道,任是雨天雪地,不打滑。浑身上下真正只剩下一粒扣了,是替茅楼把门的。没有扣,就像小号的看守,蹲在旮旯抽烟卷,被看的松了绑。冷风灌进去,像拥着个冻僵的娘儿们,想干什么干什么。那几粒军扣,还是泡泡儿从支边火车行李架上扔的一件军大衣上割下来的。如今倒让这帮王八们撕扯了个干净,当糖豆咽了吧?噎死才好。
  草绳子,是去水田背稻草时,老边给搓的。难兄难弟。那大嘴一咧,嘿嘿说:“有招儿不露!”草绳下掖一柄铁镰,镰刀头硌着腰,镰杆儿在屁股上滑来滑去,让人觉着神气。那如是枪,没准儿就崩他几个!破手套在胸前晃荡着,露一排黑黑的指甲盖。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指甲盖,似叮了一溜蝇子。他看不见自己的头发究竟长(chánɡ)成什么形状,只有那一群骚动不息的虱子,提醒他的脑壳顶着一座热带丛林。希特勒那时候,虱子也大有用处,可以传播和制造细菌,一死一大片。反正没有镜子,他不知自己的形象。因为这个地方只负责灵魂和头脑的清洗,如同一切的拘留所和隔离室一样。他们喝“一片汪洋都不见”的酱油汤,就着铜墙铁壁一般的窝头,同许多罪孽深重的坏蛋在一条板铺上打呼噜……他对自己感到陌生,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在。于是有一天早上他从稻草堆里第一个跳起来,跪在地上拼命地磨镰刀,嘁嚓嘁嚓的声音就像半夜在炕头炕梢奔忙的耗子。他磨出一只晶亮的水泡子,又磨出一身酸腥的臭汗,唯独没磨出他想要的那件玩意儿。当他把亮晃晃的刀片举齐眉梢,妄图对其摆弄自己的时候,板铺上那几颗光头放肆地笑起来。
  “还照镜子哪,撒泡尿不就得?”“我说陈旭,你嘴皮子行,干活儿?”“不如抹了脖子,提溜脑袋自个儿瞧呢……”
  他懒得搭理他们,一潭臭水。蚊子来,长尾巴的蛆也来。“你他妈的犯的啥事儿?”“做思想工作了。”“给谁做?”“那上海妞儿。”“做通了?”“通了。”“通了又告了你吧?”“哪呢,我让她当卫生员了。”“怎么逮住的?”“狗在雪地里刨出个死孩子。”……“你呢?”“卖粮食了。”“卖谁的粮?”“食堂的。”“卖多少钱?”“一车木头。”“木头呢?”“拉城里了。”“城里给你啥?”“儿子开车了。”……他娘的!落到这个地步,竟同这种屎粪里的臭肉虫子搅在一个坑里。
  他憋不住尿,去上茅楼,几块板子,吱吱响,晃荡荡。走上悬崖,面向深渊。他抽一口凉气,低头寻找那仅剩的黑扣子,只见从一汪黄沌沌的浊水里,冒出一张青灰的脸,胡腮像背阴的树干上挂的苔藓,将那先前的傲慢与执拗,一古脑儿包裹起来,露出一只垒蘑似的鼻,挂满了晦气。他抬脚将那板子踢下悬崖,一怒之下最后一粒扣子也不知去向。
第一部分 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2) 作者 : 张抗抗
  “跟我们走!”“走哪?”“场部!”“干啥?”“去了你就知道了!”“你们算老几?”“政工组的。”“我不去!”“不去捆上!”“敢?”“你敢拒捕?”“逮捕证呢?”“公检法早砸烂了,我们有印儿。”“这是私设公堂!”“公家怎么会是私设?你放心!”“你们想干什么?”“你擅自离场一个月,还有好果子吃?”“我回去外调。”“调谁?”“调我自个儿,我不是反动学生,我是红卫兵头头,我有证明……”“少废话,带走!”“你们不讲理,向中央控告你们!”“等我们上西湖外调三个月回来,你再控告吧!”
  等肖潇喊出声音来,他早已被推进了吉普车。
  没过白露,便降了白霜;没过霜降,小雪大雪把个太阳也刷白了,天上地下冻得瑟瑟发抖……
  转眼间,他就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强蹲了两个月。
  还得蹲多久?长得盼不到头的冬,九九八十一天……
  他提着那照不出人影却也锋利无比的弯镰排队去割豆子。一群黄不黄绿不绿的囚徒,蠕动在没膝深的雪地里。那金豆豆、铜豆豆,要从雪底下抠出来,砍倒了,铺成趟子,再来牛车拉回去。鞋冰凉,手套凉冰,血冰凉;鞋湿了,手套湿了,骨头湿了。那牛饿了还哞哞叫屈,嚼着豆秸不走,人饿了却还得弯腰撅腚,往那白茫茫的天边挪。没有鞭子还有秃鹰似的眼,在身后扫射。他发疯地挥着镰,连砍带拽,任凭那干脆的豆荚咔嘣咔嘣地炸角,迸进雪地里,变个银豆豆、水豆豆,立时不见了,好不痛快。榨油磨豆腐,谁能见着影?就是熬剩的豆饼子,也轮不到啃。抠你做甚?不如早早地撒进大地,让它们在雪被头底下困一觉,明春倒省了再播种。
  “你小子小心,‘座山雕’过去了。”老边低声咳着,赶上来。这个倒霉鬼,开春时拧柴油罐上的嘴子想洗手,油冻了,走时没关严,中午晒化了,一罐八吨油,全跑得一滴不剩。拖拉机手当不成不说,“破坏生产”,判上三年两年,笃定。他瞧着老边那憨憨的厚嘴唇,浑身一阵麻冷。
  “急啥?到脱谷那咱,等着瞧。”那厚嘴唇贴着他耳朵,突然努出一道刃,“我让机口一天堵上十回八回的!”
  “座山雕”在后面哇哇喊道:
  “这天头看样儿还得下雪,再下雪,豆子全毁了,我上七分场机耕队借个拖拉机去,今儿天黑前把豆秸都装上拉回去。老边,你带大伙老实干,我不回不许收工,听见没?”
  他登上车,顶风走了。
  豆秸子摞起来,摞成一堵墙。抓几捆豆秸,扫净了雪,露出块黑土,用鞋尖将那秸秆上的金豆,碾搓下来,一捡一大捧。再把那豆秸点着了,豆子滚在镰刀上烤着,烤出一股糊焦味,贼拉香。
  “谁有火?”
第一部分 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3) 作者 : 张抗抗
  没人吭声。隔离室,火也隔离。火墙子在门外,停了电也不发蜡。只是上个月给白菜下窖,窖下见着几盏马灯,跃跃的火苗,跳得人心痒。“报告队长,马灯灭了,要根火柴。”“报告队长,才刚那一根没点着……”骗根火柴也得有招不露。弄到了手,藏在铺下的空心苇子秆里,福尔摩斯也寻不着。那一根是留着抽烟的,哪天派出去装车什么的,不愁捡不上几个烟蒂,一人凑一个,将烟末子抖开了,撕块报纸卷成条,像小蚂蚱腿似的烟卷,一人抽上一口,“咝——”真过瘾!
  可这冰天雪地里,上哪弄火?放大镜、搓棉花绳?算了,还是挤成一团躲在这背风处呆着去吧。
  一个灰色的小东西,嗖地从豆秸中蹿出来,夺路而逃。雪地上留一行花瓣似的小脚印。兔?獾?田鼠?……你们都有厚厚的毛皮,挡得住风寒。就连你大豆,还有个荚窝。……人呢?茫茫天,昏昏地,任凭摆布……
  魏华的伤真就留下了后遗症?病退回鹤岗,求之不得,副连长的额总算空出来了。
  那空额由谁去填?
  余指导竟当上了分场代理主任,那副指导的空呢?
  郭春莓干吗去养猪?大养其猪。还评上了管局活学活用标兵。回农场那天,在大车队前望见她推一辆独轮车,明明打身边过,她却装没看见。一条军裤膝盖上,贴着个蓝色的大补丁,活像个面具。那独轮车上的饲料,装得只差坍下来了。标兵?大概还想当个什么领导哩。倒看不出这女子有这样的雄心。
  再写封信,给知青办。……怎么寄出去?
  有人踩他一脚。一阵阴阳怪气的哄笑,在四周漾开。
  “瞧瞧……瞧那娘儿们,矬得像个土豆……”
  “瞧那爷们儿,麻秆一根……”
  远远的雪地里,有两个黑影,在低头扒着什么。又直起身子,顺垄沟寻去。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是附近老乡屯子里的屯迷糊,来捡农场地里的剩。公家的地,收得少扔得多,捡也捡活一家人了……
  “那是两口子不是?”有人眨着眼,咽口水。
  “两口子?高的高,低的低,够得着吗?”
  “那怕啥,中间找齐不就得了……”
  “中间找齐?嘿嘿,想他妈的美事儿!”
  “谁给说段儿山东快书解解闷。”
  “山东快书?好说,听着——当里个当,当里个当,俺今天表表梁山好汉武二郎。武二郎,大裤裆,当里个当,当里个当……”
  “干活儿!”老边吼起来。
  白雪下是骚动不安的土地,日日夜夜,每时每刻,粗糙的雪粒下冒出一股腥臊的泥土气息。那欲念,压得住吗?何况是雪。她的肌肤也如冰雪一般,玲珑剔透……不,不许想她。她不是一个欲念,是一片洁白的云,托梦的云。咽着口水想她,是一种罪过……
第一部分 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4) 作者 : 张抗抗
  天暗下来。豆稞子远了,似夜行在铁轨下的枕木,虽看不见,脚踏去,却永无休止。灰色的云,倒近了,索性散成了雾,从野地里弥罩下来,悠悠贴地低回。只是从昏黄的暮色里,伸出一把把若隐若现的小钢锉,开始嘎嘎地锉着人脸、脖颈、电线杆子……
  “这风……”他嘟哝。
  “这风,这风还咋的?到三九天,让你去掏茅楼,下到池底,那屎尿柱子一根赛一根,跟那画片儿上的……叫啥……桂林山水一个样,那风,还带响儿的,能把人噎死,做个冰山上的来客……”
  悬崖?他眉梢颤颤,一阵心跳。还在这里呆到几时?一只食尸的鹰,树洞的熊。镰刀忽然发出阴冷的闪光,游蛇似的蹿出去。雪沫飞扬,枯叶纷落。冻硬的鞋化了,铁壳似的脊背软了,骨头干了——一股火,烤得他大汗淋漓。
  到了。他猛地把刀甩得远远。他第一个到达地头。
  地头横着一条通往屯子的小路。
  他望望身后,轻蔑地吐了口唾沫。
  有人踢踏踢踏地从远处走来,毛茸茸的皮帽子耳朵朝天翻着,小风在杂色的细毛上吹起一层涟漪,是个猎手,肩上的双筒猎枪,挂着一只沉甸甸的长脖大鸟。
  “野鸭子?”他也伸长了脖。
  “不,是大雁。”
  大雁最爱吃谷子。猎枪就专门等候在下了秋霜的谷地里,秋天的大雁肥墩墩……
  “卖了吧!”
  “给啥?”
  原来还是氏族遗风,以物易物。反正也没钱,有啥?钢笔、指甲刀……不要?不要可啥也没有了……嗬,对,腿上有一副狗皮护膝,带松紧的,还温乎哩,等着我给你脱。冷?不怕的,吃饱就不冷了……
  这笔交易做得还值。地上跑的换个天上飞的。啊,对了,贫下中农大叔,再给根火柴……趁着还活,吃了它。“座山雕”还没回,千载难逢,别害怕,不是演样板戏……谢谢了。回头上场子玩儿去!你们都围着干瞅啥?抱豆秸去,点火,烧热土,和上雪水,搅成一坨泥,往毛上抹,看我给你们做个“叫化鸡”。
  啥叫化鸡?西湖菜谱上头十大名菜之一。再破四旧也破不到它头上,它是个忆苦思甜的革命菜——叫化子,就是要饭的,一无所有,无产阶级,同咱们一个样。叫化子怎么还吃鸡?大概是沾染上了资产阶级思想。没关系,先吃再批。……糊上泥巴在火里一烧,香得你除了叫化子再不想当别的。没听说过?你们北佬没听说的事多了,你们就知道猪肉炖粉条子……
  快点!看见没有,大道上有灯,狼眼似的,是“座山雕”的拖拉机回来了。点火!没事,十来里地,拖拉机得开个两三袋烟工夫,够了,等“座山雕”到跟前,叫他连根雁毛也见不着。加火!要烧得那泥噼啪乱跳……放心,探照灯扫不着你,就算“座山雕”看见火,不会说是老乡扔下的烟头……
第一部分 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5) 作者 : 张抗抗
  好了,大概好了,闻着香味了,油滋滋响,流出来了……不要抢不要抢,我同老边一人一条腿!剩下的你们分去……咬不动?牙齿冷僵了?哦,是有点生……不过时间来不及了,拖拉机怎么开得这么快,再快也还有三分钟,让我把这块肉撕下来,咽下去,嚼嚼骨头实在是顶香了,可惜可惜……咬不动,真咬不动,咬不动也吞进肚里去,就是原样拉出来,也不能给你“座山雕”吃了……这就叫做“叫化雁”,南北无产阶级大团结……咳咳,雁毛卡在喉咙里了,痒得想飞,真飞起来就好了,要当就当头雁……臭味?当然,别害怕连肠肚下水一块吃,叫化子嘛,贫下中农,大雁粪也是香的……真要烤一只他妈的“座山雕”才解恨……
  “陈旭!”一个破锣嗓子在火光中炸响。
  “干吗?”他惊醒,火堆消失了,只有两道光柱魔怪似的逼近。
  “操你妈的,说‘到!’“座山雕”在车灯下满脸铁青。
  “到。干吗?”
  “瞧瞧你那趟豆铺子,干的什么鸡巴活儿?”
  车头哼哼着,像是被它自己的所见,吓得哆嗦不已。他身后的豆铺在车灯的暗影中歪歪斜斜,遗留的豆稞稀稀拉拉地耸立,支棱八翘……
  “给我用手薅净!啥时薅净啥时回!”
  “天黑看不清。”他冷冷说。血在咔咔冻裂,五脏六腑,空旷得如一片荒漠。脸面早已无知无觉,风在锉着冰柱似的骨头,发根僵硬得竖起来。
  “看不清也得看!”“劳动时间早超过十二小时了。”“十六小时你也死不了。”“你把人当人吗?”“这才叫劳动改造,把镰刀给我!……听见没有,给我镰……”
  寒光一闪,镰刀飞出去。单杠腾跃!鞍马!秋千!空中飞人!那弯弯的银钩不偏不倚,挂上了那只魔怪似的大眼。炸角了,金豆飞溅,一团漆黑。许是过了半世纪,那另一只眼,才战战兢兢地勉强睁开,一片混浊,黑暗的地球上,只有一只眼的光亮,照出一个黑暗的角落。
  “你小子反了,押回去,反铐!”
  ……草绳子什么时候折了,钢锉贴着皮肤搅动磨砺,揭掉一层皮,剜去一块肉,锉断一根筋……心也被戳出了孔,殷殷滴血。原来创痛是这么留下的。最后一道防卫,草绳子遗落在哪个垄台,哪条垄沟,哪片雪地?
  ……怎么这样亮?失火了?天边是什么?一只充血的眼,一个哪吒的风火轮。一只红通通的肉丸子?一只芝麻葱油饼?是月亮圆了。怎么会有这样红的月亮?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血红色的月亮啊……
  在通往场部隔离室的路口,他看见月光下有一棵小树,竟然没有落叶,在皑皑的雪地里伸展着银红色亮光的枝条。
  肖潇!他在心里喊。他闭紧眼,咬牙走过去。几粒冰珠子从那冻透的胸腔里溅出来。那柔软湿润的小嘴,温热的肌肤,散发着芳香的颈项,永远是一个无可替代的诱惑。也许将要一辈子留在这鬼地方了。即使放出去,也成了这里的一个土圪,冻了又化,化了又冻;冻了收割,化了播种……可他决不会让别人来得到她的!他有本事自己来搭个窝!给她,同她……
第一部分 夏日里的野花(1) 作者 : 张抗抗
  十三
  夏日里的野花,一朵朵凋谢了,从草丛中悄悄隐去,草甸子一日日稀疏了,憔悴又衰老。杨树绝望地呻吟,露出光秃秃的老鸹窝。水渠沮丧地沉默了,把昔日的歌,封存在冰唇下,雁群呷呷南去,长一声短一声啼鸣,哀怨而忧伤。未曾拉回场院去的苞米铺子,落上了一层小雪,太阳一出,苞米须上滴答着一串串清泪……
  忽然有人吵吵说,要过中秋节了。
  肖潇完全莫名其妙。就像在夏天,突然要过年了一样的不可思议。
  雪也下过了,冰也结上了,怎么就会过起中秋节来了呢?
  但这是确确实实的:天上有一个圆圆的月亮,圆得好像随时会骨碌碌滚下来。
  这也是确确实实的:连队食堂,杀了一头猪,每人卖一份大葱炒肉。那大葱粗得像南方的茭白一样,斜斜地切下去,像一只蛏子肉。可惜咬一口,麻酥酥。葱炒肉?笑死人了,葱竟然可以炒肉,这黄不黄、白不白的大葱管,假如同南方那细长翠绿的小葱放一起,就像那北佬似的蛮横粗野。葱炒肉,能好吃吗?一股刺鼻的葱味,把肉香都吞了,辣火火地熏人。她把碗推开,冷冷地斜睨它,不想吃。当然可以把肉片挑出来,奇怪的是,很久不吃肉,肉反倒不香不鲜,油腻腻的没了滋味。
  她不饿。一人还发了一个西瓜,一堆沙果。西瓜像铅球那么大一点,挂一层白霜。还有两只硬得像炕沿木似的月饼。
  更加确确实实的是:八月十五晚上不用政治学习了。
  大家的面孔都像月亮似的放光。不过,那月亮却显得绿阴阴,好像长了毛似的。
  她对着月饼和西瓜出神。呆坐了一会儿,从铺底下寻出两张信纸,把月饼包了起来,放在一只牛皮纸的信封口袋里。然后又爬上炕,把信封放在箱架上。想想不妥,又取下来捧在手里,没了主意。
  宿舍里老鼠翻天。有一次半夜里,一个鹤岗姑娘从被窝里跳出来,嗷嗷叫,在地上打滚。大家惊醒了,打手电一看,她的一只脚指头不见了——姑娘们从此只好穿上干净的农田鞋睡觉。有时早上起床,炕前只剩下一只鞋了,不知又让哪群耗子拖走,做了它娃娃的摇篮。连被窝里都是老鼠屎,说不定哪天就会翻出一窝粉红色的小老鼠。天棚里更是闹鬼似的,一夜扑腾到天亮……
  有一天下午出工,泡泡儿和扁木陀阿根郑重其事地递给她一个软耷耷的纸包,叫她快点趁热吃。她以为又是烤苞米或是煮土豆,打开一看,吓得一下子把纸包甩出老远——一只红通通的无头老鼠,扑来一股又香又臭的怪味。纸包落地,心疼得泡泡儿直跳脚。他拎着那只从草棵里抢救回来的美味,咽着口水说:“你吃吃看嘛,吃吃就晓得好吃了。大串联在广州,我看见过蛇店和老鼠店,不骗你……真的,在这里,又没有东西好吃吃……”
第一部分 夏日里的野花(2) 作者 : 张抗抗
  吃老鼠肉?她宁可饿死。
  就是真的顿顿吃老鼠肉,也不可能把老鼠吃光。陈旭就编过一个顺口溜:“东北三大宝:耗子、跳虱和小咬。”陈旭,你想我吗?“破月饼还舍不得吃,留着喂耗子!”对面炕有人冲她拍巴掌。你知道我留给谁!她终于把月饼放在铝制的饭盒里,才松了口气。下次再去看他的时候,就可以带给他……
  “聋啦?小肖,”有人在门口喊,“余主任让你到办公室去一趟。”
  她抬起头,有点心慌,她还从来没有被余福年叫到办公室去过。
  还为了那页日记吗?她是在日记上写过,她不明白陈旭为什么要蹲小号,她是在日记上写过,她想念他,爱他……可那页日记怎么就会在她不在宿舍时掉在地上,又交到余福年手里去的呢?
  为了这页日记,连里开过不点名的批判会。
  那批判会上,就连刘老狠都发了言,他从兜里大模大样地掏出个笔记本,打开了往桌上一放。底下有人窃笑,说那本上其实一个字也没有。刘老狠往那本子上瞧了好一会儿,说了这么几句话:
  “俺们年轻那咱,心里就想着开荒打粮食,哪有那么些雪呀花呀的闲心。开荒队小伙收到对象的信,就贴在小黑板上公开,嘿,被服厂的姑娘收到开荒队小伙的信,也当大伙念,那信里头,其实啥啥没有,光鼓励开荒,这就叫做革命乱(恋)耐(爱)……”
  开完批判会,郭春莓还把那页日记,贴在了宿舍墙的大批判专栏上,两个月迟迟不往下换。
  郭春莓还在生她的气。她知道。为了那夜的恶战打伤了魏华。她把陈旭同她联在了一起。自从魏华走后,郭春莓就搬到对面炕上去住,脸上像结了一层霜似的……她几次想主动同郭春莓说话,没开口,嘴唇就让对面扑来的寒气冻住了……
  小鸭坐在一个墙角里,心情非常不好。它感觉自己有一种奇怪的渴望,想到水上去游游。……你们不了解我。小鸭说。
  宿舍里所有的人,都把眼里惊奇、担忧、幸灾乐祸的余光扫过来。她用一个后背,通通弹了回去。陈旭被送去场部隔离室后,整整两个月,她一直在这种目光中生活。她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打饭、挑水、收工、学习……不会有人来同她说话,连以前那几个好朋友,也把她一声不吭地同陈旭跑回杭州的事,当作一次不可原谅的感情背叛。她不想乞求什么。
  不背叛她们就会背叛陈旭,背叛爱情。两全其美的选择就是背叛自己。
  她昂头走出去。
  也许是陈旭那儿有什么消息,要让她送什么东西去?她送过一次,让政工组的人训斥了一顿。
  会不会是为了她写给省知办的信?那是邹思竹的主意。一个多月过去了,杳无回音……
  她的心怦怦跳,跳得慢而重。
第一部分 夏日里的野花(3) 作者 : 张抗抗
  她刚迈进分场办公室的走廊,就见拐角那儿的门拉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去。她不知余指导在哪里,想去问问那人,走到门口,听见里头有说话声。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从玻璃上的蓝漆缝往里张望,见一个人背对她站着,余指导坐在桌前抽烟,桌上有沓钞票,那人把钞票推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扭身就出来了。
  她没看那人是谁,好像是个知青,匆匆走了。她敲门,进去了,看见刚才桌上放钞票的地方,压上了一顶绿军帽。余指导一年四季都戴军帽。这会儿,露出鬓上一块小疤。
  余指导客气地请她坐下,问她吃了月饼没有。
  陈旭给他起个外号叫鲇鱼头,又黏又滑。
  “你写给省知办的信,上面转给我们了。”他笑眯眯地说,拉开抽屉,拿出一只信封,对她晃了晃,“你敢于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好。”
  她的心稍稍放下一点。她觉得余指导还是蛮通情达理的。那笑容似赞赏,又似得意,总不知真的假的,像那颗大白牙……
  他喷出一团雾,手指关节敲着信封,眼皮快速眨动着,褐色的眼珠,一直坠到她的小腿肚。
  “……不过,以后向上反映情况,一定要实事求是,陈旭停职反省,是场部政工组决定的,怎么是我们私设公堂呢?当然,擅自离场,策划武斗那些事,你都是受蒙蔽的嘛……”他十分宽容地点点下巴,好像压根儿就没把这封信放在眼里。
  肖潇分辩说:“我们是为了弄清‘文革’的结论回去的。”
  “‘文革’的事,我们管不了那么多,现在谁都说自己是造反派,我还是一个呢。”他有点不耐烦起来,“陈旭到农场后的表现,你不觉得很危险吗?”
  她垂下眼睑,危险?自从出生后从未有过安全感。危险,又是什么?
  “很危险。”他肯定地点点头,“今天找你谈话,就是提醒你,陈旭即使撤销隔离回连队,今后仍需老实接受改造,你如果不及时同他划清界限,嗯,全完……”
  “回来?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打断他问。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又接着说什么,她全没听明白。
  那军帽里真的是钞票吗?什么钞票?如是公款,为什么要盖住?为什么?划清界限?同谁?事到如今,还划得清吗?改造?改造自己而不是改造世界。要多久?永无休止?
  “好吧,回去再好好想想。”他终于站起来,“如果悬崖勒马,还是好同志嘛……”
  他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挪开之前,作了短暂的停留。她浑身一阵痉挛,本能地一闪身。那手滑下来,去拿桌上的军帽。就在快碰到它的时候,却又突然缩回来,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去捋头发。
  肖潇把门砰地带上,走了出去。
第一部分 夏日里的野花(4) 作者 : 张抗抗
  一块灰蓝色的云,疾驰而来,如一只飞鸟,扑腾着双翼,去把玩那圆球。一个偌大的阴影,沉沉地坠落,又变了形状,似马非马,似鹿非鹿,巨鸟飞去,先前那蛋青色的月亮,更显得迷蒙阴沉。只见从那冷冰冰的银盘里,显现出几片疙疙瘩瘩的霉斑,躲躲闪闪地移动。她猜那个桂树底下的吴刚,也许是总在揩擦那霉斑,却总也擦不去。
  小时候她很羡慕嫦娥,住在那么超凡脱俗的地方,能望遍三山五岳。现在却有点怜惜嫦娥,只有一只兔子作伴……陈旭定也看见这月亮了,大概是一个裹铁条的月亮……只有这月亮可以同时望见他,又望见她。假如同它说话……
  有脚步从身后赶上来,急急的,她回头,看见一副亮闪闪的眼镜,是邹思竹。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问。
  “赏月。”他皱皱眉,“听说鲇鱼头找你去谈话?”
  “那封信转回来了。”她恍然,他在等她?“就是给知青办的信。”
  “上头有没有批示呢?”他问。
  她摇摇头。就是有,鲇鱼头也不会给她看的。
  “他说些什么?”
  “……嗯……叫我,同陈旭……划清界限。”她把自己唯一能记得起的话,都告诉邹思竹。对他,什么也不必隐瞒,不用保留的。也许身边只剩下了他一个真朋友,可以把心里的事通通对他说。
  他在雪地上来回交叉着腿,沉吟片刻,说:
  “这样看来,省知青办肯定是在责成农场妥善处理这件事。……本来农场让陈旭去蹲小号也只是为了教训教训他,杀杀他的傲气。而他们又可以以外调为名,到南方去逛一圈……对了,这么说,陈旭肯定快回来了……”
  “真的?”肖潇咬住嘴唇。
  他侧过脸,帽耳的月影落在肩上,不知为什么,脸色有些黯然。讷讷说:“真的,真的……”
  “很快?”
  “不一定……不会很慢,也许过年……”
  月色皎皎,霉斑何时褪去了。远近的房屋、田野,沐浴在一片清朗的月色中,薄雪似玉,月光如雪。黑夜变得纯洁、亲切。就连土墙上的铁丝网,也像晨雾中林间的蜘蛛丝,莹莹闪烁。
  它悄悄迎上来,把她拥在怀里,吻她的额头,亲她的唇,抚爱她的全身,温柔得像水,却又散发着桂花酒的醇香。陶陶醉人……
  它傲慢地在宽广无垠的天际遨游,何等自由,又何等孤独,何等美丽,又何等凄恻。它日日夜夜旋转不停,究竟在追寻着谁,盼望着谁?它的恋人在哪里?是地球?是太阳?还是无法到达的遥远星系中的另一颗恒星?
  “还有事吗?”她问。她开始觉得饿了。
第一部分 夏日里的野花(5) 作者 : 张抗抗
  “鲇鱼头那个人,不是好东西……”他咬咬牙,愤然说,“你要小心!”
  “我知道。”她点头,“你放心,我走了。”
  他却有一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同你……谈谈……”
  肖潇轻轻一笑。你谈呀,这不就是正谈着的吗?真怪,干吗又不说话了?干吗来等我?你倒是要说什么呀?
  她望见他晶莹的镜片上,有两个又圆又大的月亮,洒下忧郁而又温和的月光……
  “不,没什么,”他忽然抿紧嘴,喉结突突跳,又戛然而止,“没什么。我是说,你应该想办法请假去看看陈旭,给他送点东西去……”
  “我去过,场部政工组的人根本不让我见。”她投去感激和求助的目光。他蹲下来,捡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
  “场部造纸厂烟囱后头,有一排破仓库,他们每天出工、收工的必经之路……”
  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了。空旷的大道上,一个匆匆远去的身影,像一棵模糊的桂花树。
  天庭浩瀚,一轮孤月缓缓移步,四周一颗星也没有。
  
  一顶草绿色的军帽,在地上扑扑地跳,像一只大青娃。她几次想按住它,把它翻过来,看看帽子里有什么东西,却总也按不住。后来帽子停了下来,笑眯眯的,自己翻了一个身——底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有一张余指导笑眯眯的脸。
  一个男生对余指导说:你没收了我的《 罪与罚 》几百个月了,好还给我了。
  余指导呵呵一笑,摘下帽子,帽子里有许多茶叶筒、酒瓶、罐头。他说:你不知道我爱喝花茶吗?不喝绿茶叶片子。
  那人拿出一沓钞票,放在绿帽子里。还有一张病退证明。
  余指导点点头,把帽子翻过来。
  天空很亮。明明是晚上,还同白昼一般亮。
  她看见天上有个圆圆的月亮,月亮一动不动的,到天亮了还挂在那儿。第二天还挂在那儿。天天都挂在那儿。总是那么圆,那么大。还总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看来从此以后,天天都是八月十五了,她想。她很高兴,天天都不用政治学习了。
  妈妈买回来许多月饼,有果仁馅、白糖玫瑰馅、豆蓉馅、桂花冰糖馅……她最爱吃椒盐火腿月饼,皮儿薄薄,又甜又咸。她咬一口,就咬出一个月牙,咬出一个上弦月,又咬出一个下弦月。
  她给妈妈写信说: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你也看月亮,我也看月亮,南方北方看见的是一个月亮,我们就团圆了。陈旭说:大年三十?是个月牙。
  忽然天上出现了许许多多月亮。
第一部分 夏日里的野花(6) 作者 : 张抗抗
  陈旭不见了。她跑去找陈旭,她要告诉他,既然天上有那么多月亮,当然是一人一个,每个人都有一个月亮。每个人想在什么时候过中秋节,就什么时候过中秋节。
  她跑呀跑呀,跑过一座山,山很陡。她想快点跑上去,否则月亮就掉下山去了。
  山腰上有一堆人在刨粪。
  有人喊:快来看铁姑娘!铁姑娘!
  她看见郭春莓在刨粪,脱得只穿一件汗背心,胸脯像男人一样平平的。抡着一把其大无比的镐头,犁铧似的。她伸手去拿,镐头沉极了,动也不动,可郭春莓一动手指,吉普车那么大的冻粪块,山崩一般往下裂。
  你的镐真好。她很羡慕。
  铁匠炉的二劳改伸出黑乎乎的大拇指说:
  她的镐头是特制的,九斤半。
  你力气真大。她有点不相信。她摸摸郭春莓的镐头,又摸摸郭春莓的手,发现她的手是铁做的,脚也是铁做的,头发也是一根根铁丝,眼睛是两颗铁弹子。
  你真的变成铁姑娘啦?她又惊又怕。接着说,铁姑娘不好,会生锈的,会烂掉。
  我涂一层漆。郭春莓回答。她坐在一盏路灯下看一本书。书面上涂着一层红漆。从路灯下经过的人,衣服上都蹭上了一点红。他们遇到别人,就说:是郭春莓的漆,她在路灯下学毛著。
  她回女宿舍去,发现郭春莓搬到对面炕上去了。她问郭春莓:你怎么不挨着我睡了呢?你还在生气呀?郭春莓冷冷地说:我要去轰猪起夜了。我给猪把尿。
  郭春莓夹着红皮书,推着独轮车走了。
  余指导领着一队人在跑步。
  他喊着口令,队伍就在分场办公室门口兜圈子。
  陈旭领着大家喊:老余练跑步,专跑大队部,一二三四五,升官有门路。
  噢……大家起哄。
  你回来了?她对陈旭说。咱们回家吧。家?陈旭又跑开去。四海为家。
  她去追他,不知怎么就跑进月亮里去了。
  月亮里有一棵桂花树,一个人在砍树,砍一刀,桂花就落下许多许多。再砍一刀,又落下许多。她一看,那人原来是邹思竹。
  她说:哎,你要对我说什么呀?
  邹思竹严肃地摇摇头。
  她说:你说好了,陈旭又不在。
  他指指月亮,好像是说这里太亮了。
  到月亮背后去。他说。
  他们走到月亮背后去,可是月亮背后有许多星星,哪儿都亮晃晃的,邹思竹叹了口气,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她根本就听不见。
  你到底要说什么呀?她叫起来。
第一部分 惨败归来的猎狗(1) 作者 : 张抗抗
  十四
  场院开始脱谷的那天下午,她听人吵吵说,陈旭回来了。是场部政工组的人押送来的,让他回连队参加劳动。传话的人,见有肖潇在场,说一半,又咽回去一半,听话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嗯嗯了一阵,好像陈旭除了回连队,也不该有更好的地方去。算不了怎样的一回事。
  她却没见他来上工。会不会让他单独被监督劳动呢?她有些担心。收了工去食堂打饭,食堂也没见他。排了一会儿队,照例买一个馒头一个土豆汤,出了食堂门,却见泡泡儿倚墙根站着,抱着两只大饭盒,朝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低声说:
  “八点钟,天天读完了,清波门,他等你。”
  “没事吧?”她心狂跳,恨不得扔下饭盒就去。
  “没事。他又没犯法,蹲小号,等于朝墙壁哈口气……”
  “为啥不来吃饭?”
  “我替他买回去了,他不肯来,不肯看见介多人,还有你。你看见他,大概要不认识了……”
  夜的“清波门”外,围墙内透出去新安的水银灯和雪地的反光,昏暗模糊。可肖潇第一眼看见他时,还是吃了一惊。
  颧骨如岩石一般突起,胡茬儿像干枯的松针,原来就细而浅的双眼,深陷进去,眼睑下两团乌云。一根草绳,拦腰系着一件破袄,袄空空……
  她与他默默对视。
  他站着,微微弓着背,双臂抱在胸前,像是冷,却一动不动。双唇和眉,似乎上了锁,绷得紧紧。
  她一阵颤栗,腿肚子软软,却重得拖不动自己。好容易,挪了几步,他早该伸开双臂……
  “不要走过来!”他低沉地吼了一声。
  那是他吗?那样粗哑干涩的嗓音,像一只从狼群中惨败归来的猎狗。
  她站住了,嗓子发不出声音。她在梦中,在雪地里想象了几百遍的重逢,不应是这个样子。啊,陈旭你怎么了?我是肖潇呀,你的肖潇,等你回来的肖潇,你干吗不说话?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对你说,我去场部看过你,在大路上等你收工,好远远地看你一眼,那是个黑乎乎的角落,你一定没有看见我。带给你的月饼,到现在还没舍得吃……
  泪水溢上了她的眼眶,她一阵眩晕。
第一部分 惨败归来的猎狗(2) 作者 : 张抗抗
  “不要走过来。”他重复。恶狠狠地咬着牙齿,“我先问你一句话,你答应,我们永生永世不分开;你要不回答,我马上就走,永生永世不见面!我不拖累你,也用不着你可怜我,你不必同我讲那些哄小孩的废话,事到如今,只有这一条路了!”
  她惊愕地张大了嘴,被他这番宣言吓得心慌意乱。
  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严重,严重到面临生离死别的命运选择……
  你说好了。无论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个鬼地方,我看透了,没有活路。我走了。我有地方去,天下介大,没有我陈旭的立足之地?我去寻王革,到浙江农村插队去,海南岛、新疆、内蒙古……总有地方用得着我,我有才,总有出头之日……”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狠狠踢着脚下的雪地。忽然伸出手,一把拽住肖潇的围脖,大声咆哮,“跟我一道走,给我当老婆,给我生儿子,给我……”
  他推开她,踉跄退一步,脸扭成一团,斜着眼,死死地盯着她。忽然又怪声怪气地笑起来:“你晓得,你老早是我的人了,我的人,你往哪里逃,谢谢你来同我告别,流浪去了,流浪去……”
  流浪?没有车票的旅行?户口?在农村每天为工分、为自留地奋斗?天山?草场?橡胶林?都是同样一个拥挤……
  她清醒了。
  “跟不跟我走,一句话!”他又吼起来。
  她变得镇静又坚定。心沉郁,血却奔腾。
  “不!”她说。尖细的嗓音,在风中打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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