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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_5 张抗抗(当代)
  陈旭怔在那里。忽然,咚地跌坐在雪地上。
  他并没有抽身就走。他狂躁,却也软弱。像一个被遗弃的婴孩,孤立无靠地抛在荒野里。按理说,“犯人”出狱的第一件事是整容换装,可他竟是这副邋遢相,他内心一定浸透了绝望和愤懑。他也许就要陷溺下去,被这无边的大漠和沉重的黑夜吞噬,无声无息地掩埋在茫茫冰雪之下……他走,是毁灭;失去她,也一样会毁了。谁能救救他,一个曾经满怀热望把自己献给北大荒的年轻人……
  “不!”她叫道。浑身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紧攫住,心在撕裂。从那撕开的裂缝中,升起一片温热而庞大的柔情,似一团翻腾弥漫的雾气,将她整个儿笼罩、吞没。又将她的灵魂,轻轻托起,升到一个缥缈然而陌生的境界……
  她跪下来,跪在他身边的雪窝里,两只手从他身后轻轻拨开他垂挂的帽耳,一字一句说:
  “我回答你,哪儿也别去,我们明天就结婚。”
  他浑身一震,半晌,冷笑一声:“发什么疯?”
第一部分 惨败归来的猎狗(3) 作者 : 张抗抗
  “不是发疯,你没回来之前,我就已经想过了,没有户口到哪去也是死路……如果有个家,关上门,所有的烦恼,都关在门外了……怎么苦,也总比回杭州去寄人篱下,讨人家的剩饭好一百倍……我晓得我是你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晓得你吃介多苦,是为啥,我……永生永世,不会同你分开……”
  她说不下去。热涟涟的泪,泉水般涌流下来,即刻在胸前冻成了串串冰珠……
  他猛地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臂弯里,呜呜哭起来。僵硬的棉袄,在夜空里,发出开江时冰排破碎的炸裂声……
  
  茫茫雪原上,一辆没有轮子的马车,陷在雪窝里。
  驾着马车的,是一只灰色的老狼,发出声声狗吠。
  雪窝里躺着一个马车夫,腰间拴着一根草绳,棉袄上一颗扣子也没有。
  许多人排着队缓缓地走过他旁边,双手合掌,低低地唱道: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她冲进队伍,大声地质问他们:他要死了,你们为什么见死不救?
  没有人回答她。
  她想去背他起来,可他太重了。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
  有人说:快,轮到你举行婚礼了。
  她说:早就破四旧了,还举行什么婚礼呢!我要去旅行结婚。
  她拎着一只帆布箱,准备去旅行,可是帆布箱被老鼠咬坏了,东西都漏了出来。
  她忽然想起还没有登记。
  可是街道办事处的人全去看电影了。
  她从街上橱窗的玻璃里看见自己还只有桌子那么高,扎着蝴蝶结。
  爸爸用手指关节敲着写字台:你怎么得了4分呢?你给我滚!
  她穿一条绿格子连衣裙,在草地捉蜻蜓,走过来一个人,对她说:
  你不是在那儿举行革命婚礼嘛,怎么出来玩儿?
  她的心怦怦跳。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她要同谁结婚。
  她记得婚姻法规定五十岁才可以结婚,可她才十五岁,她想逃走,迎面来了一顶花轿,还有吹鼓手,她看见新娘从花轿里走出来,对着毛主席像鞠躬,有人把新娘头上的红布撩开,原来不是她自己,而是郭春莓。郭春莓拎着一只油漆桶,东张西望找她的新郎。大家都帮她找,发现一个马车夫,埋在雪地里,露出一条辫子,拉出来一看,原来是个女的。
  她是个女的,你结什么婚呀?肖潇对郭春莓嚷嚷。
  你不是也结婚了吗?郭春莓很凶的样子。
第一部分 屁大的权(1) 作者 : 张抗抗
  十五
  那个晴朗的冬夜,寒星如同冻凝的雪花一般缀满深蓝色的天幕。空气冷冽而清新,混杂着几缕淡淡的柴草味,慢腾腾地在低矮的红瓦房上盘旋,驰聘了一天的风累了,偏僻的村落便沉寂下来。约摸八点多钟的时候,一阵杂乱的脚步,在雪地上踩出富有弹性的音节,匆匆往分场家属区南头走去。
  经过四栋瓦房,穿过几个柴禾垛,避开东头的井房,绕过老鸹队长家的恶狗。别出声,快到了。有人回头低语。中间那个人,围脖下露出两根翘翘的辫梢——是肖潇,拎着自己的脸盆和牙具。
  她走得跌跌冲冲,心慌意乱,又兴奋又欢活。
  肖潇的一生中似乎注定充满了各种冒险,注定了不顺利。莫不是又要重复夏天杭州小仓房的秘密行动?重复一次地下党的英雄业绩。谁叫她的父亲曾经是个地下党员,好像他没做完的那些事通通都遗交给她了。陈旭的一生中似乎注定了要同禁闭室打交道,注定了要倒霉。她便也注定了要去探望,要去奔波。她似乎迫不得已,又似乎心甘情愿。她其实才二十岁。
  二十岁,本来她应该正在音乐学院上钢琴课,或是在草地上写生……
  三天前,她和陈旭找“小女工”开介绍信,要去场部办结婚登记手续。这颗图章,归保卫干事管。去之前陈旭很犹豫,这等于给了“小女工”一个报复机会,可是不拿到分场介绍信,即使去场部也白跑。他们抱着临刑的心情走进办公室,“小女工”正在专心地卷一棵蛤蟆烟,没听完,嘴就歪到耳根下去了,眼瞪得像个蛤蟆,半天,发出一阵狞笑,嚷道:“结……结婚?发昏啦?瞧你那样儿,刚蹲完小号出来,想得倒美……”陈旭把肖潇的一双小手,捏得生疼。张张嘴,又闭上了,一个劲咽唾沫,牙根咯咯响……肖潇委屈地分辩说,场部禁闭又不是法律,犯人刑满也可以结婚呀,何况婚姻法规定女十八男二十……没等她说完,“小女工”打断她说:“让你们来建设边疆,不是让你们来一条炕睡觉的。等着去吧!”陈旭狠狠拽她一把,扭头走出了办公室。“……应该好好同他磨。”她埋怨陈旭。“没用。”陈旭甩甩手,“你越求他越来劲,屁大的权,当天然气用!我早知道,根本不可能。”“那怎么办呢?”“会有办法的,泡泡儿就教我一个办法……”“是什么?”“先不告诉你。过三天,成功了就万事大吉。”他说得十分肯定,两只眼睛忽然熠熠生辉。自从那天晚上在“清波门”发过“疯”,肖潇说了结婚的想法以后,这几天他显得出奇的平静。
  三天过去了。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是一项绝密的革命行动,连肖潇,都不知自己将要被“劫持”到哪去。
  他们在最后一排茅草房把西头的一扇木门前停住了。
第一部分 屁大的权(2) 作者 : 张抗抗
  陈旭掏出一把钥匙来开锁。小鸭忽然看见门上的铰链有一个已经松了,门也歪了,它可以从一个空隙里钻进屋去,于是它便钻进去了。房子黑洞洞的,却扑来一股热气。“走好,里屋门在右边!”泡泡儿提醒她。她差点在门槛上绊一下,却见一线微光从门缝透出,门开了,一铺炕的炕沿上,点着一盏油灯。火苗忽闪忽闪,如一朵金色的小花绽开。
  行李、箱子,七七八八放在炕上,泡泡儿走过来,朝她一躬身,嘻皮笑脸说:“新房——请嫂子过目。”
  肖潇霎时红了脸,心里顿悟,眼前却掠过一片云,又一片雾。揉揉眼,定定神,半天才看清楚——
  一间多么小的农舍呀,一铺大炕就占去了五分之四的面积,只留下一步半的过道,从门边通到窗下。窗也是小小的,低低的,窗缝被几条旧报纸封得严严实实。炕上铺了一块黑不溜秋的塑料布,好像连炕席也没有,除了两个铺盖卷、两只帆布箱,小屋空荡荡。只听见外屋的火墙炉子里,煤在噼噼啪啪地燃烧,夹墙里轰隆轰隆响,连天棚里也呼呼响,像一只灌满氢气的大气球,一艘点火发射的宇宙飞船,马上要升空去作太空旅行;又如一列长长的火车,从家门口开过,看得见铁轨上迸溅的火花……
  她一下子就喜欢上这小屋了。唯其因为它小,因为它一无所有,因为它突如其来,它便格外地像一个奇迹,像一个童话里的森林木屋。用它狭小而又无限的空间,来盛他们的爱情和希望。这是一个城堡,一个宫殿,只属于他们,只为他们而存在。从此从此,那些冒险,那些厄运,那些孤独,那些灾难,都远远地、远远地离他们而去。滔滔恶浪中,有了一块浮游的舢板,茫茫大海里,升起一座安全岛……
  “像不像十二月党人的流放地……”陈旭倚着门框自嘲地笑了笑,“先斩后奏,大不了,再蹲三个月小号,流放也有后方根据地了。”
  泡泡儿在炕沿上甩着两条腿说:“你们运气,这房子原来住一家二劳改,刚刚遣送回原籍,房子空出来,还上了锁。我早些天看见,就动了心……”他做了鬼脸,“陈旭说他要结婚,我想这里再好不过了。先住下来再说,住几天,领导晓得了,一看生米煮成熟饭,影响不好,就顺水推舟了。相信不相信?过几天看看情况,我们再来闹新房,分糖吃。你放心,横竖结婚又不犯法的!”
   “谁叫他们刁难我们知青。”扁木陀阿根也插进来,愤愤说,“我们回南方回不去,在这里安家落户还不让……叫我们怎么办?”
  炉子又轰响起来。飓风穿过峡谷。快艇劈开巨浪。一支热情蓬勃的钢琴奏鸣曲。一片欢腾激越的马蹄声。她突然感到自己充满了勇气。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将再也没有令人乏味的天天读,令人生厌的大批判;没有吆喝,没有揭发,没有哨音,没有绿军帽。只有两颗冻僵的心,在炉火边互相取暖……
  她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告辞的。油灯暗淡下来。黑暗中,她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那双细微的眼睛,变得火焰熊熊,烤得她发烫……炉子什么时候停止了歌唱,夜是这样肃静,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在起伏。像一个神秘而奇异的梦境,一个冰雪王国中开满十二个月鲜花的草地……
第一部分 屁大的权(3) 作者 : 张抗抗
  “肖潇——”陈旭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让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又慢慢抱起她坐在炕沿上,轻轻地摇着她的身体。他摇了很久,喃喃地说着什么。他的怀抱宽大有力,躺在这样的怀抱里做一个女人是很值得的。像荡舟河上,贴着船板,贴着水气。青蛙公主匍匐在一片肥厚的荷叶上,不再寻找陆地。只要心里的这条河没有枯竭,它流经的土地上,什么都能苏醒,什么都会发芽……
  
  她走进一座冰雪的宫殿。
  宫殿的窗子上垂挂着银白色镂空窗帘,坠着树挂一般的流苏,闪闪亮。
  她穿一条银色的拖地长裙,拿一束淡绿色的雪球花。雪球花的花瓣是六角形的。到处都是门。走出这个门,又进了那个门。所有的门都没有上锁。
  窗上有哧哧的笑声,玻璃上贴满了扁白的鼻尖,扁黑的眼睛。一个个人影晃动。
  她走过去,鼻尖和眼睛都不见了。
  许多狗跟在她身后汪汪叫,咬她的裤脚,她蹲下身子捡石头,狗跑了。
  她昂首挺胸地走过分场大道。
  大道两边站满了人,像拥挤的火车车厢似的,要从人头上踩过去,他们在激烈地争吵,眼睛里放出闪电,又下起了雹子。
  雹子把一张张纸片打落在地,她捡起来看,是一张张结婚证。没有名字,没有日期,也不知是谁同谁结婚。她想写上自己的名字,纸却烂了。
  陈旭挑着土篮过来,说:抢煤去!
  她跟着陈旭走,走进一个小屋。屋子里,毛巾像一块薄冰,牙膏像一根冰棍,肥皂长着白毛,像雪糕,锅里的大米饭,都是冰激凌,天花板的角上,白霜厚得如一座雪谷……
  她和陈旭比赛穿鞋,棉硬得像穿滑雪板。
  她和陈旭比赛起床——炕上可以溜冰,一直溜到地上。门前门后都是冰场。
  她和陈旭堆雪人玩儿,干沙似的雪,堆成个三角塔,堆出一个大肚皮的雪菩萨。
  她问陈旭:这是哪儿?
  陈旭别着一条二道杠,说:冬令营。
  他们用雪搓擦自己的身子,咯咯笑……
  有人在冰窟窿里游泳,她找自己的游泳衣,却总也找不到……
  
  腊月,正是“三九四九冰上走”的大冷天,上了大冻的半截河,却差点没叫人们的脚印儿踩个冰化雪消。
第一部分 屁大的权(4) 作者 : 张抗抗
  都是邻近分场的职工老娘儿们,竟不畏风寒,不远十里八里前来参观那两个不登记就搬一块住去的、胆大包天的知青。所谓参观,也就是远远站在房前房后,发挥想象,指手画脚一番。几度惊骇加几度愤怒,几分蔑视加几分忌妒。可惜由于小屋北窗上厚厚的积霜,屋里的一切视而不见;前门的玻璃是块木板,旧报纸条在风中瑟瑟飘摇,也是视而不见……墙上既无一个大红“”字,地上更无上海糖漂亮的糖纸。吃晌饭,烟囱冷清清憋着气,天傍黑,屋里竟连个灯泡没有,只一点暗红的火星,羞答答、晃悠悠地,把一屋子的悄悄话,揽在沉睡的炕头,关住一屋子的神秘,给自己享受……
  好奇的、好心的看客们,自然是十分的扫兴。扫兴之余,又加了几分恼恨。那两个南方孩儿,真疯了不是?天底下,可有这样结婚的吗?
  那年头,农场清一色的知青。管知青的,孩子尚未成年。所以除了几个盲流,成年到辈子,看不见一对结婚的,就是结,也不让摆上满桌的猪肉块和大曲酒,只让鞠躬,只让拍巴掌,新娘也不披红戴绿,却念语录,还有个啥看的?本来附近的朝鲜屯儿,娶亲时新娘不但穿上粉的缎裙,戴白网眼手套,牛车后头跟上一队跳舞的娘家人,从这个屯跳到那个屯,从天黑唱歌唱到天明。可连这也破了四旧,结婚,还有个啥看的?倒没成想,蹦出这一对儿南来的燕子,竟然把个窝,无依无靠又无法无天地,偷偷垒在了柴禾垛里,垒在了沙滩地上,真是贼啦啦的新鲜,贼啦啦的隔路!说人家搞破鞋吧,人家是正正经经没结过婚的姑娘小伙,正正经经居家过日子;说人家偷人养汉吧,人家早明白儿地搞了一年多对象了,谁叫你农场不给人登记!
  有疑惑也有同情,无论是疑惑还是同情,都不知该管这样的事叫做什么,北大荒丰富的语言词典中尚无“同居”的概念。于是上上下下的北大荒人通通慌了神,乱了套,没了主意。里里外外地讨论,费尽心思地琢磨,议论中又有干仗的,干仗后又有麻爪的,似乎抓又抓不得,批又没处批,轰也不好轰,三天过去,倒像是无可奈何地默认了。默认中又蕴含着些个挖空心思却用不上的对策。
  肖潇一夜之间成了半截河农场顶顶引人注目的人物。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忽而异常地兴奋起来,激动起来,勇敢又骄傲。
  她同陈旭一起去食堂打饭(锅灶还没安上,从杭州带来的那只电炉,早让保卫干事收缴了去)。走过井房前头溜滑的冰坡,她亲亲热热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同陈旭一起去出工,经过那些站在房前道口等着看她的人跟前,倒如女皇一般傲慢地扬起了头,又故意地摘了口罩,好让她们看得更真亮些,双脚咔咔踩着雪地,踩出高昂的节奏。心里一种积蓄已久的什么东西,如高压油井,要迸涌喷发出来。好像并不是为了结婚本身。为了什么呢?她说不出……
  第四天傍晚,他们在食堂吃完饭回来,刚进屋点上油灯,陈旭正准备生炉子,门忽然被拽开了,寒风卷着一股酒味扑来,刘老狠抄着手,弓身走进来。
  “瞧瞧啦,过得咋样?”他低声嚷嚷。昏暗的油灯下,平日总绷紧的脸显得和气了许多,他揉揉那总是发红的眼睛,屋里屋外转了转,最后在炕沿上坐下,往里缩缩身子,双腿一蜷,两只大棉鞋底,各自在对面的脸脖下藏好了。又掏出一只黑袋袋,一条白纸,用两个手指,夹起一撮烟末子,斜放在那白纸条上,放嘴边用口水舔舔,手指一碾,那白纸条风车似的嗤啦嗤啦地旋转,眨眼间就卷成了一只细长的喇叭。
第一部分 屁大的权(5) 作者 : 张抗抗
  “小陈儿,”他一边说一边咬断那喇叭的小尾巴,呸地往地上一吐,划着火柴,吧吧地吸了一口。表情很庄严,又咳一声,说,“写了报告来,我给你俩批个灯泡吧。”
  肖潇和陈旭都愣住了。
  批个灯泡?灯泡?是真的?灯泡实在比结婚登记还重要,农场没有一个走廊、一个厕所有灯。灯泡厂的工人都去蹲小号了不成?刘老狠,灯的事归你管,你不骗人吧?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好心肠……
  “哦,有擀面杖没有?”他又问一句。
  肖潇摇头。
  “面板呢?锅盖呢?水缸呢?土篮子呢?……”
  水壶、菜刀、锅铲、碗勺、大米、豆油……啥啥也没有。搬进来之前,怎么就什么也没想到呢?
  刘老狠把烟头甩到墙根,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跳下地,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嘟囔囔说:
  “安下家,就好好过日子吧,回头我同老余老孙说说,愿在咱这疙瘩留下,是好事儿。往后,就是咱这疙瘩人了,不过……”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指指火墙炉子:
  “就这玩意儿,可得留神,不怕冻死,就怕熏死,赶明儿我找瓦匠给抹抹棚……”
  他十分满意地走了。
  刘老狠以自己的理解力,出人意料的痛快,真心诚意地接受、承认了这一事实。他不但没有斥责他们,啊,他是说——只要瞧得上这疙瘩人,愿在这疙瘩呆,他刘老狠,稀罕哩!
  第二天,陈旭真的领到了一只25瓦的灯泡。
  这天肖潇收工回家,老远望见家属区最后一排茅草房七个窗户的亮光连成了一片。最初她有点困惑,她寻不到往日自己家那黑洞洞的窗口了。像个盲人突然恢复了视力,第一个不认识的人,是自己。
  她拉开门,里屋的中央亮堂堂地悬着一只电灯,瞧一眼灯,炕上落满金灰色的甲虫,壳上光芒四射。她眯起眼,觉得小屋变陌生了。她突然意识到从她搬进来那天开始,小屋的黑暗中就躲藏一种似乎不可告人的耻辱,使她的快乐更多地蒙盖了苦涩的阴影。而突然,它微笑了,笑得理直气壮,笑得一目了然。灯光闪烁、眨动起来了,在它坦然明白的笑容里,这个小屋突然变得合乎情理,变得热情好客了。
  她看见炕沿上坐满了人。嗬,连队的南方知青都来了,炕里的铺盖卷上也坐满了人。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
  陈旭朝炕上努努嘴。
  那儿有一只小炕桌,没上漆,“腿”上露出几个疤。桌面凹凸不平,在凹进去的地方,撒上了一些糖果,屋里烟雾腾腾。
  “大家庆祝庆祝。”泡泡儿俨然一副主持人的模样,“这只小炕桌是我们几个人的一点意思。”
  “哪来的?”她问。一定是从哪偷来的。很可疑,好像原是一只镜框、一只锅盖。何必问呢?
  “废物利用,嘿嘿。”泡泡儿拍胸口。
第一部分 屁大的权(6) 作者 : 张抗抗
  这是她收到的唯一礼物,也是屋里唯一的一件家具,实在就是几块木板钉在了一起而已。蒙上一块透明的塑料布,塑料布底下可以放一幅画,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放什么呢?鲁迅?白毛女?其实不打扮也很好,更朴实无华,同这小屋斑驳的墙、粗糙的天棚,很协调。嗯,还有点农家风味。她伸出手去摸摸桌面,它竟然咯噔噔摇晃起来。
  “用来吃老酒蛮好。”陈旭偏着头看它,“还没吃就醉了。”
  她喜欢它。她终于有一张桌子了。到北大荒一年半来,她第一次有一张自己的桌子。她再不用在箱盖上、炕沿上写日记了,可以把腿舒舒服服地伸进桌子底下去,想伸多久就伸多久……
  “等过两天再去弄个锅盖来。”泡泡儿说。
  “墙壁上顶好贴张图画。小卖店有卖的,李铁梅、红色娘子……”
  “难看死了。”
  “总比没有好。”
  “火墙上挂根绳子好晾衣裳。”
  “烤鞋垫。”
  “还是结婚好,半导体想听到几点,就听到几点钟。”
  “闹钟有没有?当心迟到。”
  “外头有喇叭。”
  “陈旭,以后我们要到这里来烧东西吃的噢?”
  “我们帮你去偷柴,柴禾垛有的是。”
  “我妈妈寄来糯米,我们来烧糯米饭……”
  “哎,新娘子,想啥?来,一鞠躬……”
  肖潇把散乱的目光收起来,漠然笑了笑。她应该尽量使自己高兴。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轻松,也不那么快活。她好像在惦记什么。有两个人,没到这儿来过。一个是邹思竹,另一个,是郭春莓。
  “郭春莓,又出去讲用了吗?”她问。
  “去寻猪了。一只小花猪不见了,她夜饭也没吃……”
  她低下头……是的,郭春莓找猪去了。而她……
  炉子在轰鸣。屋角的霜花开始融化,顺墙淌水。啪!一团泥巴掉在炕上,是天花板上的泥灰,房子也会融化吗?坍塌吗?像一团霜,一个泥塑,会在阳光下、在水里,悄悄隐去;更像一个梦,那么逼真,又那么可疑。她脱了棉袄靠在火墙上,火烫的砖墙透过毛衣烘烤着她的后背。她觉得自己好像会被这电流似的热气一点点烤干,她欠起身子,脊背根本就麻木不仁。灯很亮,小屋里的人和自己,比任何一天都更显得真实,然而她却有些迷茫,有些……她离她梦中的理想,究竟是远了,还是近了?怎么走进了这样一间低矮破旧的茅屋?
  有人敲门,她走出去,分场的通讯员站在门口,递进来一张纸条,没好气地嚷嚷:
  “余指导让你们明天去场部登记!”
  那是一张介绍信。借着里屋的光亮,她看见上面写着:陈旭:男,二十四岁;肖潇,女,二十岁。
第二部分 不可抗拒的白衣魔王(1) 作者 : 张抗抗
  十六
  从地球遥远的北极呼啸而来的风,途经寒冷、蛮荒的西伯利亚原野,变得更加气势汹汹。它咆哮着席卷过酣眠的黑龙江,掀起愤怒的雪暴,恣意敲击着三江平原上摇摇欲坠的电线杆,逼它唱出怆怆悲歌,那游丝般的弦,在雪雾中颤动,似已断裂过一千次,却又一千次从弥天雾障中钻出来……
  时而有一片巨大的雪幕,裹挟着沙粒般的粉末,像包藏着一个蓄谋已久的祸心、忍耐已久的复仇,疯狂地旋转,轻而易举地涂抹去长蛇般的公路,将远近的村庄田野,一古脑儿遮蔽起来。一瞬间天昏地暗,天地难分——那雪骑着风,执着雪亮的长矛,横着扫来,漫天的白马银缨,不见了天;那抖着浑身长毛的白马,又一气儿蹿出几里地去,腾空折着跟头,满地茫茫白毛飞舞,不见了地。
  大烟泡!威严而不可抗拒的白衣魔王。
  它来了,带来冬的残忍与恐怖。
  它来的时候,将太阳和月亮,都顺手装在了它的衣袋里。它一路走去,摧枯拉朽,无孔不入。万物匍匐在它的脚下,瑟瑟发抖,顶礼膜拜。它破坏了,便满足;它践踏了,便窃喜。它走的时候,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也留下掩埋在风雪中路人的尸骨……
  那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菜地那个二劳改说过,那时年年冬天有冻死的人,四月开化时瞪着一双笑嘻嘻的白眼从道边沟里钻出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它只是用它冰冷而坚硬的爪子,搔着那简陋农舍破旧的木门,在未能封严的门缝上,锉下些干燥的雪粉,嗷嗷地叹息。
  它被人关在了门外。这个小屋。
  小屋里的人,似乎完全不为这风雪之声所惊扰、所烦恼,而只是一心一意地偎依在一起。昏暗的油灯下,一只粗糙的大手,一只纤细的小手,捧着同一本书的两角。
  有了灯泡也并不就有了光明。这一段日子,几乎天天晚上停电。好像用的是太阳能,吃中饭时,灯泡倒会莫名其妙地亮起来。
  他们在油灯下读《 野草 》,读《 青年近卫军 》。灯光昏暗,看不清书上的字。如果凑近些,额前翘起的头发丝便会哧——的一下烧着,冒出一股糊焦味。不知为什么,肖潇固执地认为必须也读《 共产党宣言 》。
  “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肖潇念道,食指在书页上滑行。“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她放下书,睁圆了眼,问:“什么叫联合体?”
  “取消国家嘛。”
第二部分 不可抗拒的白衣魔王(2) 作者 : 张抗抗
  “没有国家,人可以随便出国了吧?”
  “没有国还出啥个国呢!”他笑笑,按住她的鼻尖,“这里主要是指没有压迫。”
  “没有压迫,人就完全获得自由了?”
  “可以这样说。”他打了一个呵欠,“一部分人压迫另一部分人,压迫者自己也不自由,也受被压迫者的制约,地球上人与人之间都能平等,人类社会才自由合理。算了,别啃这些教条了,没用!”
  如果让她自由发展,她一定当一个诗人,或是画家……
  “……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的社会主义,其中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哎,封建的社会主义?没听说过哩,是不是同社会帝国主义一样,是社会封建主义呢?”
  她津津有味地问,却好一会儿没有听到回答。她转过身去,发现陈旭舒舒服服靠在火墙上,睡着了,微微地打鼾,棉袄前襟敞开着,一只手还在她的腰上。
  她放下书,去拽他的棉袄,房间的温度,不穿棉袄冷,穿棉袄又热。她抬他的胳膊,一阵响,露出一本书的角,压在他身下。她拿起来看,是一本破得没有封面的旧书,竖排本,瞄了几眼,好像是本外国小说。她怔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他累了。连队的男劳力,连日脱谷大会战。一刮大烟泡,挑叉子就要付出成倍的力气。不,他是不喜欢读刚才她念的那本书,不喜欢,喜欢的话他不会打呵欠。别啃这些教条了,没用。那么什么是有用的呢?他读一本借来的《 斯巴达克思 》,一口气读到天亮全读完。不,他是累了,灯也太暗,怕冷似的蜷缩哆嗦。
  她看看表,其实还只有八点半。
  天黑许久了,久得好像已经过了半夜。天黑得好早,太阳好像刚刚走了一半路,忽然想起家里忘了锁门,又急急忙忙回转了。长夜里只让人看见一个没头没尾的冬天,黑黢黢……
第二部分 不可抗拒的白衣魔王(3) 作者 : 张抗抗
  他们暂时还没有多少家务。在食堂吃饭,一则无柴米油盐,二则无锅盖。她有了家才第一回知道,锅盖比锅还要紧。泡泡儿真的弄来个木盖盖,不知是哪的缸盖桶盖,二指宽的缝,贴大饼子,炕灶冒烟,锅上冒气,留一半漏一半,那饼子也是生一半熟一半,决不苟且。其实肖潇是打心眼里爱贴大饼子的,和上苞米面,在炕头发一发,不用怎样技术地搓揉,锅里添上点水烧热了,把半湿的黄泥球,在掌心里团一团,压扁了,啪地甩在锅沿上,粘住了,便是成功。滑下来,也是乐趣。捞上来,再甩一回,像是做个什么游戏,好玩得要命。中学时过元旦便有这样的游艺会,前两年在杭州,她还顶顶喜欢上街贴大字报。傍晚收工回来,陈旭问:“吃什么?”她便赶紧说:“贴大饼子。”尽管半生不熟,那焦黄的嘎巴,实在喷香诱人。嘎巴之上便是一摊豆腐渣,为要让它熟,狠狠地加火,嘎巴变得黑乎乎,咬得腮帮子疼。陈旭终于抗议了,于是改做面条(发面蒸馒头是绝对的无望),做出锅面糊糊,天棚上的凉泥,叫热气一熏,噼噼啪啪往下掉,掉进锅盖的缝缝里,代替了胡椒面。最后陈旭自告奋勇来烙饼,半斤油几天就挥洒净尽。自家开伙的雄心,终成泡影……
  其实吃食堂也蛮好。冷饭冷菜,却省下了工夫。
  有了时间,就可以看看书,写写日记,唱唱歌。肖潇给自己和陈旭制订一个作息时间,一个学习计划。单日学理论,双日读小说。那些“封资修”的小说像雪底下的榛子,看着没有,扒拉扒拉总能找到一本两本……
  她常觉得,在原野上肆虐的风神,其实也在隔着窗玻璃听她念诗,听他说话。它羡慕他们,才故意乒乒乓乓地推着门窗,想挤进来溜进来。天棚上垂挂下一根根细细的灰黑绳,会自己无缘无故地轻轻摇摆,那不是风的呼吸,是什么呢?
  她时常放下书本,凝望那小小的、没有安上窗帘的窗子,一到晚上,被白天的阳光揩净的玻璃上重又长出了毛茸茸的白霜,像一道晶莹华丽的帘子,将小屋与世界隔绝。而清晨睁开眼,在一片银光闪烁中,只见雪女王驾着十一匹马拉的雪橇飞奔而来……
  想象在雪原上翱翔,这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连队的南方知青,常常踩着咔咔响的雪地,卷着一身冷气,来串门。裹着雪末泥灰的棉,黑压压脱了一地。他们兴高采烈地打扑克,七扯八搭地聊天,讲些小时候听来的鬼故事,或是大串联时遇到过的奇闻轶事,再不就是回忆杭州的小核桃、香榧子、臭豆腐什么的。又有人不知从哪弄来一面袋葵花籽和黄豆,在那只生了一层黄锈的大锅里炒熟,大家抢分了,然后在炕沿上坐成一排,急急忙忙地嗑,一片咔嚓声,像刈草或是筛颗粒肥。谁也不说话,专心致志地嗑,比赛似的,一会工夫那条窄窄的走道瓜子皮儿就大雪纷飞。
  “北佬为啥,叫葵花籽——毛嗑呢?”她问。她并不那么爱嗑葵花籽。
  “这原是老毛子嗑的,一嗑一大堆。”陈旭回答,“后来精简了,就叫毛嗑。”
  “吃怎么叫嗑?”泡泡儿从瓜子皮中腾出嘴皮,撇了撇,“嗑嗑,磕头呀?”
  嗑着瓜子,就有人提议讲故事,都说让陈旭讲,讲个长的,还得惊险又新鲜。陈旭也并不推辞,比读书的积极性高得多,神采飞扬地来讲八十天环游地球,连肖潇也没听过。凡尔纳的书,肖潇全读过,只落下这一本。
第二部分 不可抗拒的白衣魔王(4) 作者 : 张抗抗
  听故事的时候,大家嗑毛嗑不误。肖潇渐渐地觉得,有这种细密的嘁嚓声烘托,倒实在很有气氛。外婆家小镇过年时搭的大戏台,台下人就专吃南瓜子,在一片南瓜子声中听戏,那戏文又香又脆地耐听耐看。肖潇便也嗑毛嗑,这里的毛嗑又大又饱满,炒在火候上,松脆松脆,香甜香甜,油滋滋的,嗑上就放不下,嗑就嗑上了瘾头,嗑出了味道。于是她也同他们坐在炕上嗑毛嗑。假如一晚上没嗑毛嗑,就好像有什么事没做似的,故事也听得糊涂涂。其实陈旭讲故事,有着很好的口才,能把那人说话的声音腔调,学到如见其人;也能把那海水、那沙漠,学到如临其境。一会儿“呃呃”地像要溺死其中,一会儿又垂涎三尺地饱餐一顿,两只大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好像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绳,那头拴着你的心,跟着他的灰淡的眸子,忽上忽下地跳跃……
  那个连台本戏,讲了一夜又一夜。夜短了,冬也短了。夜暖了,冬也暖了。等着她把地球转完了一圈放下心来,才发现自己很久没有看书了。
  她扫着一地的瓜子皮,心里也像是塞满了什么毛毛和虫虫,轻飘飘乱糟糟地烙得难受。她烦躁起来,便撅着嘴怪陈旭:“都你,招这些人来!”
  还有那一屋子烟呢。吸进去又吐出来。
  肖潇茫茫然。她有了一个小屋,小屋仍不属于她。
  陈旭不吭气。她又说:“也不谈点有意思的事。”
  陈旭懒懒地答一句:“这年头,有啥有意思的事体?”
  她不吭气。陈旭又说:“连队宿舍冷,不为人家想想。扁木陀这样的人多少罪过……”
  她把瓜子皮扫进炕坑。扁木陀?她无言以对。杭州话“罪过”当“可怜”讲,可怜的扁木陀。
  扁木陀是陈旭的忠实听众,一次不落,来了,往炕梢一坐,从不脱鞋,静静地听,不笑也不插嘴。贴着补丁的裤管,短一大截,又细又窄,套在肥大的绿棉裤上,鼓囊囊露出一大块。有一次肖潇想为自己织双毛袜,不会开头,鼓捣了好几次,扁木陀伸过手来说:“我来。”他居然会打毛线,先打出一个袜底再转圈儿往上发展,还织出一圈灰一圈蓝的条纹。那天晚上客人多,炕沿上坐不下,陈旭叫扁木陀上炕里,他死活不肯,最后让人解了鞋带——肖潇才发现他的棉里,没有袜子,只有一块包脚布。
  “你会打毛线,为啥不自家打一双毛袜?”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他垂下头,抚着自己的包脚布,嗫嚅一句什么。
  她后来知道,他有个后妈。爸爸以前是国民党兵,现在在街道生产组,他每月三十二元工资,要月月寄家十块钱……
  那双毛袜织成后,她让陈旭送给了他。
第二部分 不可抗拒的白衣魔王(5) 作者 : 张抗抗
  他的手很巧,会做瓦匠、木匠,会修搪瓷盆,修拉链。每当他替别人修理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扁扁的脸就发出红润的光亮,扁扁的鼻子也翘翘起来。
  肖潇便恨不得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坏了,好让他修理。只是既无工具也无原料,他也只好帮大家剃剃头,接接保险丝什么的……
  小屋又成了临时工棚、理发室和食堂。
  毛嗑终于嗑完,炒黄豆终于吃腻,小屋突然冷清清。陈旭不讲故事了,拿起书本却总是无精打采。
  陈旭顶顶喜欢的大烟泡仍然三天两头在原野上逞狂,只是它们彼此似乎也都对对方失去了兴趣。
  
  她听见有人敲门,走出去开,门外没有人,只有雪花飞舞,打在她手背上,雹子似的疼。
  她听见有人敲门,走出去开,门外没有人,只有一行脚印,路过她门口,消失在风雪中。
  她听见有人敲门,走出去开,她望见外屋门缝上有人影晃动。她推门,门却推不开,门上淌着水,滴在地上,结成一个冰门槛。她找斧子来凿那门槛,冰珠四溅,飞到半空就变成了焰火,门槛像焰火似的陨灭了,外面的人走进来,戴一副银色的眼镜。他摘下眼镜,原来是邹思竹。
  她好奇地去摸那眼镜,邹思竹叫道:那是冰做的,一摸就化了。
  陈旭从里屋走出来,面孔像一块苞米皮,眼皮也不抬,说:我的家没椅子。
  我来拿一本书。邹思竹看看她。
  以后不用你借书了,我们自己有书。陈旭指指火墙,火墙被扒开了,里头的夹层中一格格放满了书。
  书放在火墙里会烧掉的。邹思竹伸手去抓书。上回我的一支钢笔靠着火墙炉子,笔杆子都化了。
  不用你管。陈旭咆哮。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
  邹思竹扭头就走,她去追他。风雪中一行脚印,通到柴禾下,不见了。
  她听见有人敲门,半夜里,一团漆黑,她推推陈旭,说:你听——
  有贼。陈旭坐起来穿衣服。快起来,一级战备。
  她想问问陈旭,贼到这里来偷什么东西,陈旭不理她。就在这时,又听到里屋的门上轻轻一响。
  陈旭果断地说:贼已经进来了,只有同他拼命,趁他没进来,我先冲出去,你跟在我后头,家里有啥武器?
  她找到一把剪子,擎在手里,心突突跳。
  陈旭咬咬牙,低声说不要开灯,要让贼措手不及,就猛地打开门冲出去,肖潇也拼着全身力气,冲出去。刚冲到外屋,就让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头,定睛一看,是家里平时用来拴外屋门的粗绳子,好端端地系在灶坑洞上。门关着,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第二部分 千万不要放出来(1) 作者 : 张抗抗
  十七
  一天傍黑,泡泡儿气喘吁吁地跑来,双臂捂着肚子,油脂麻花的棉袄前胸鼓起一个包,奇怪地耸动。进了屋,松开手,从衣襟里竟活活跳出一只半尺长的小白鸡,鲜红的冠子,弹性十足地跳跳着,蹦在地上,抖抖雪白的翅膀,冲出一泡屎。
  “养到六月,就会生蛋了。”泡泡儿说。
  肖潇吃惊地扬起眉毛,她可从来没想过要养鸡。
  “杀掉吃一顿算了。”陈旭搓着手说。
  “有了家为啥不养鸡?”泡泡儿很操心地开导他们,“食堂连个蛋花汤也吃不着。”
  “哪里来的呢?”肖潇忽有点不放心,追着问。
  “拾来的。”泡泡儿有些不自在地回答,“一只鸡嘛。”
  一只鸡,换了毛,起码快一斤重了,真是拾来的?养到生蛋,孵出一群鸡,咸蛋、酱蛋,月月杀鸡吃……
  她不再追问。发愁的是不知该把它关在哪里,怎么养活。妈妈隔离时,全靠妹妹养四只鸡下蛋,贴补一个月一人八块钱的生活。
  它趾高气扬地踱步,纵身一跳,上了锅台。
  “要把它翅膀剪掉,再在后窗口用树条围个圈圈,它飞不出去,好活动又不会丢。”陈旭来了劲。
  “树条呢?”肖潇问,等着开了春,隔菜园的篱笆还没着落哩。
  “那就用根绳子拴在门口树上好了。”
  “又不是只狗,”泡泡儿很气愤,“再说,我晓得洋鸡蛮怕难为情的。不相信?养鸡场的洋鸡为啥都关在房子里,点电灯哩!它见生人就不生蛋了……”
  幸亏扁木陀来了,他说这再便当不过,捡些碎砖头搭个窝就可以了,砖现成的,夜里到大车队的猪舍去拿些就是。于是第二天肖潇家的房前,就有了一只鸡窝。
  “记牢,千万不要放出来,当心让人家偷了去。”泡泡儿再三关照。一副热心肠,却又不知为甚有点鬼头鬼脑的。
  肖潇门前有了一只鸡窝,或多或少也有个家样了。
  那些日子,阳光下时而还飘几片薄薄的清雪,落在衣上就留了湿印。寒风虽然刺骨,仍然在旷野嚎叫,却“冻人不冻地”——融雪的田垄,开化的地表,像是一个个被盐酸腐蚀的溶洞,像树杈上密麻麻的蜂窝,叫地心的热气熏出斑斑点点的空隙。到了中午,浸透汁水的黑土地,越发地膨胀起来,实在饱和了,便四溢开去,顺地沟、房檐哗哗流淌,如大地欢喜的泪……
  家家的炕头,都蹲着一只老母鸡。这儿的人,叫老抱子。一日日耐心尽职地抱窝,在蛋壳里变魔术。
  有了家,肖潇第一次知道,春天原来是从老抱子的蛋壳里来的。
第二部分 千万不要放出来(2) 作者 : 张抗抗
  她学着邻居那些老娘儿们的样子,从食堂的猪圈旁捡几片冻白菜帮子,在一块木板上剁碎了,拌些从食堂打回的苞米子,放在一只破碗里,很有礼貌地递进它的住处去,请它用餐。
  开始几天,它还咕咕地哼哼,把尖嘴伸到门口的亮光里,挑拣食物。又过了几天,打开门却不见它,里头黑黢黢,只见门边小碗歪在一边,食物冻成冰坨。
  她想它一定冻死了,去喊陈旭。
  “冻死了就吃肉。”陈旭兴奋地朝鸡窝冲去。伸出胳膊去掏,却猛地缩回来,手背上一点红印。
  他愤愤地将它拖出。那一身雪白的羽毛,变得灰暗苍白,像一个久居黑牢的囚犯,阴沉孱弱却心怀叵测。她蹲下身抚摸它,它漠然。
  “……养了介多天,轻了还是重了?”陈旭拎起鸡翅膀,摇摇头,咽了口唾沫。
  这一天,凡家里来人,都被领到鸡窝前去鉴别它的重量。男生大抵说是重了,女生大多说是轻了。不管轻了重了,这样养下去何年会生蛋?
  “我看……”陈旭吞吞吐吐嘀咕一声,“还是趁早吃掉算了……”
  “吃,吃,你就知道吃!”肖潇突然发火,“鸡窝里太黑了,太冷了,它看不见!”
  她决心让它恢复自由,不再顾及泡泡儿的劝告。一日下午她放了它出来晒太阳,它却匍匐在地,一动不动,不逃也不跳,老抱子似的温和,只是身子比刚来时更小了。恰巧大车队队长的老婆串门子路过,看见地上蹲这么个病恹恹的东西,过来帮着出谋划策。看着看着,就大惊小怪地嚷起来:
  “哟,天呀,这不是鸡号的鸡嘛,脑门上铰过一撮毛哩……”
  肖潇愣一愣,张张嘴,又合上,垂下眼睑,脸一阵红又一阵白,“谁家的鸡,撑死喽,谁家的鸭子,淹死喽……”才不到一年半……钻进那黑不透亮的鸡窝里去算了。她冲几步,砰地关上家门,扑在炕上哭了一场。下午没出工,满心满肺都是对泡泡儿发不出去的气。
  等人散了,她低着头溜出去,只见那只鸡翻着白眼,已在阳光里僵直了脚爪。她找一把锹,在园前挖个坑把它埋了。覆土前,还在它身上盖了块旧布。安葬完毕,又在土上加几撮炉灰垃圾什么的,叫人看不出名堂。小学四年级时,为支援灾区,全班在教室外头养过两只芦花鸡,养到半大,病死了。她领一群女生,在无花果树下用棍子掘个洞,铺了木板,又把那漂亮的羽毛用无花果树叶一层层地裹了,再盖上两张从书皮卸下的画报,隆重得像埋藏一件宝贝。最后学着大人的仪式在那土堆前烧了一堆练习簿的纸,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第二天早晨到校,却见那坑被挖了个朝天,树叶随风打旋——死鸡不翼而飞,姑娘们吓得远远地发抖,不知那鸡是活了还是成了精,成了鬼。正惶惶,一只鸡脚爪从天落下,男生们冲将过来,报告说在传达室门口的簸箕里发现一大堆鸡骨头。她怯怯地踮脚张望,只见看门老头阿友伯的锅里翘起一只青不青紫不紫的鸡腿,全体义愤填膺……
第二部分 千万不要放出来(3) 作者 : 张抗抗
  趁着陈旭还没下工。他如真要盘问,就说鸡走丢了,否则他不会放过它的。
  她安心了些,为着对它的不幸的一点补偿,也为着自己第一次养鸡的失败。她不是老娘儿们,她本不该养鸡。她没变成老娘儿们,她才不会把捡来的鸡养大!幸亏它死了,她宁可它死。谁说不养鸡就不是过日子了?
  风一日日暖了,执一根柔软的长鞭,催人下地,催人忙碌。天边有烧荒的火苗,亲热地舔着敞开了胸膛的黑土地。空气里回荡着发酵的马粪气息。拖拉机的犁铧,在大道上啃出久别重逢的齿痕。马嘶也嘹亮,牛哞也振奋,车老板的轱辘,也被那阳光下热烘烘的地气蒸腾得痒痒,从早到晚上了发条似的,从冒一层油花的地头掠过,嗒嗒飞……
  家属队的大娘大婶,在大道上遇见肖潇,老远儿就笑嘻嘻同她打招呼:
  “肖——夹上障子没有哩?”
  “肖啊,房前房后先撒上点儿菠菜籽,十来天就吃上了。”
  “要晒大酱,上我家取点豆子去。”
  “栽点儿韭菜,啊肖,一茬茬吃不了的吃。”
  她们管她叫肖,也不知是指姓还是指名儿,反正东北大娘不喜欢把两个字叠起来称呼,而喜欢说一个字,管自家老三叫“三啊”,或者拖长了腔,管陈旭叫“陈儿——”听起来熟悉亲切得很。那只小洋鸡的事,她们早忘记了。
  菜籽总算是有了,障子还是无着落。家家房前房后一大片空地,顺着家家的门窗,划出一道无形的界牌,假如不夹上芦苇柳条子什么的,邻家的小鸡儿啄了你家的小白菜,你家的西葫芦蔓爬那边去结瓜,咋整?家家老职工或贫下中农们,早在去年秋,就把东西足足地预备下了。可他们,一对一无所有的知青夫妇,要啥没啥,从里到外一个赤贫。于是在窘迫中幡然醒悟:原来那一根柴草、半块碎砖,都是昂首挺胸做人的基本保证。原来物质与精神,竟是这么样的一回事。
  漫长的冬天里苦盼着严冬过去。春风终于回归,却猝不及防地携来一大堆繁重琐碎的农事,就这样一古脑儿摊在他们面前。
  她喜欢看陈旭和扁木陀翻地。用一把铁锹挖起一大块黑土倒扣下,打碎了,阳光下油亮松软。咬碎一只小核桃,满嘴喷香,香得细腻酥脆。南方农民却绝不这样翻地,要用铁耙,四个尖爪,扎进草根和瓦砾中去,瘦又薄的泥土,裹着几千年长江沉积的残渣余孽。不用锹,用锹会卷刃的。而这块地里只是空空的土、肥肥的土、满满的土。似乎不用播种,就盛满了收获。有时会遇到冻土块,扁木陀便耐心地用铲尖竖着刨,像个削铅笔的刨子,削下一卷儿一卷儿的冻土屑,纯净得一无杂质,只有冰碴儿在阳光下熠熠闪亮,那土地是如此坦白,如此亲善。
第二部分 千万不要放出来(4) 作者 : 张抗抗
  他们便在这土地上,学着别人,埋下土豆栽子、播下向日葵、撒上菠菜籽、种上早豆角和晚豆角。障子已由两头的邻居代劳,一边一道苇子,将他们的菜园,夹在了中间。只要把后头那一道做个活门,就万事大吉。陈旭说:“有福不用忙。”对两边邻居的好心肠,全不领情。十几天过去,该种的,全种上了,除了烟叶。还留出空地,等着栽黄瓜、西红柿、茄子秧,扁木陀不知从哪弄来一把豌豆,他按杭州的叫法叫它“含豆”,说秋天要吃含豆儿糖粥……小菜园五花八门的,像个中药铺。
  肖潇把做种子的豆角,每个品种都留了几粒,整天价在她衣兜里铮铮响。地头休息时,她把豆角籽掏出来在手心玩赏,一粒粒光滑坚实,发出彩釉般的天然光泽。这玩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乐趣。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有热心人来讲解:那种个头最大、上头有花点点的叫“马蹄掌”,好看不好吃;那种细长长的头上有一团黑,叫“喜鹊翻白眼”;那种白底儿上有一片片紫的、黄的花纹,叫“家雀蛋”,结出又长又宽的油豆角,又好看又好吃。还有啥“八月忙”呀,“老来俏”呀,海了海了……假如把这豆角串起来做条项链,一粒不重样,定比珍珠还漂亮!初三那年见过一次舞会,可惜再也不会有了。妈妈结婚照上那串紫色的花冠到哪儿去了呢?
  一天清晨,陈旭推醒她,晃着手里一把鲜绿的菜秧子,兴奋地拂弄她的脸,大喊:“有了有了,快起来!”
  有了什么?“黄瓜秧子、西葫芦秧子,邻居家栽剩下的,一大把,够栽了!”
  就是那种会开谎花的黄瓜西葫芦?她蓦地清醒了,坐起来。它到底为什么撒谎?一棵藤上,到底哪个是谎花?哪个不是?她倒要种出来看看。
  他们快快将园子里的空地修成菜垄。陈旭挖坑,她把那毛茸茸的小苗,依次放进松喷喷的土里去。又匆匆喂上水,替它盖严了被角。几十棵菜秧,一会儿工夫栽完了。
  肖潇蹲在一边,痴痴地望着它们出神。
  “番茄、辣椒,为什么不开谎花?”她冒出一句,回头看陈旭。
  “这还不明白?黄瓜是异花授粉。”
  “那谎花儿,指的是雌花,还是雄花呢?”
  “我想……是雌花。”
  “不对!当然应该是雄花。雄花不结果,开过就掉了,让人白高兴一场,老百姓才管它叫谎花。”
  陈旭竟认真了:“噢,雄花?亏你聪明。雄花本来就没有结果的任务,它开花是专门为了让雌花授粉的,它怎么是谎花?”
  她不吭气。自己也有点糊涂起来。也许真不是雄花。雄花花下本来就没有纽,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它不结果。怎能说它是撒谎?撒谎一定是存心的,而它却无意。它根本没有欺骗意识。只怪人们想得太好,只想每朵花都有果实。
  “那你说,你说谎花是什么?”她问一句。
  “是雌花中那些开过又落掉,中途夭折的花。它才……”
第二部分 千万不要放出来(5) 作者 : 张抗抗
  她打断他,叫起来:“那是因为没授上粉的缘故。能怪它?或是养料供不上,一根蔓上,结不了那么多瓜的……”
  “那它作为一朵本应结果的花,让人白抱了希望,总是一个事实。”他要坚持到底。
  “那也是瓜蔓欺骗了它,不是它的责任。”她几乎要生气了。
  “这句话还有点道理。”陈旭笑嘻嘻点点头,收了锄头水桶,准备回屋,“等开了花再讨论吧,别纸上谈兵了。”
  她跟上去。真应该去问问谁,到底谎花是雄花还是雌花?似乎都可以说是谎花,又都不像是真的谎花。这真是个谜。
  好容易把菜园子像攻克碉堡似的攻下来,人困乏得干着活儿一闭眼就能睡着,出工总迟到,饭也常吃不上,日月星辰都乱了轨道。等陈旭想起来要看冰排,人说大江早已解冻多日了。并且,那早十几天播下的白菜籽,竟然就从土里绿茸茸地冒了头来凑热闹,一冒头就张着嘴要喝水;喝了水就引狼入室,招来一层密密的杂草,今儿铲了,明儿又来了,大有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的架势。就算你满不在乎,对它们宽容忍让,却有许多眼和嘴,会立即热心地愤怒起来:“肖啊,你家那菜园子……”菜园子是个地主婆,要人侍候。侍候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丽丽赖在城里不下乡,嫁给省军区一个连长,生孩子还请保姆。食堂管理员已勒令他们退伙,年轻轻两口子吃食堂,懒成这样,不怕人笑话?结婚干啥?结婚不就是自个儿做饭,一条炕上睡觉吗?刘老狠批一车麦秆给他们烧火做饭,那麦秆拌着冰碴儿,做一顿饭就像熏蚊子,烟火缭缭的,总把肖潇弄得满面泪痕。
  她任凭泪水混和着疲倦与委屈,涌流纵横。在大雨滂沱中哭泣,在游泳池里出汗。她时常并不躲避那股凶狠的黄烟,而是让它把她的头颈一古脑儿缠绕起来。勒紧她,勒得眼前一片混沌,一片模糊,勒出了几丝苦涩的水,心里才松快些。
  “你哭了?”陈旭拿起筷子,仔细打量她。
  “不,烟熏的。”她淡淡说。
  先前那许多关于爱和未来的梦想,竟然就在那一天天蓬勃滋生的小白菜里消融下去。好像让那些青翠娇嫩的绿叶吸去了精华,做了菜园的肥料。每日早晨昏昏醒来,她总是惊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地方……
  肖潇瘦了。
  分场竟然又卖起猪羔子来,五毛钱一斤,一只猪羔十来块,便宜。养到秋,二百斤大肥猪吃肉卖钱随你。成了家的人不买猪羔子养活?全分场的家属不在背后讲死你!
  竟然就又分起自留地来。一个人三分,两个人六分。一里地长的垄,端端正正六根,等着人去刨苞米埯子。种上大豆苞米,到秋天喂猪喂鸡,干啥不好?你不想种这六分地?全分场的家属不笑话死你!
  不买猪羔不行,不种自留地也不行。
第二部分 千万不要放出来(6) 作者 : 张抗抗
  虽然她有陈旭,陈旭有泡泡儿和扁木陀,他们的自留地里的苗苗,还是不如人家的出得齐全,他们的小猪羔还是不如人家的长得壮实。尽管陈旭发过誓,要在过年时让肖潇吃上猪肝和腰花汤,可猪槽空了,他却死活不肯到食堂去捡菜帮子……
  肖潇叹口气,拎上一只土篮,走出去。
  一行南来的大雁欢叫着从她头顶飞过。
  杨树林在暮色中笼罩着一层淡青色的烟雾,浮荡地弥散飞升。树梢上蹲着那个忙累了一天的太阳,牵着自己未了的千头万绪,慢慢沉降下去。游尘中飞扬着阳光的温暖,安静地匍匐下来,归于泥土,空气中有一种新鲜又湿润的青草味,带着泥土的芬芳,从四面向她围拢。她的心有些慌乱,她看见树林子边上,地头地角那些枯黄的草根里,探露出一丛丛绿色的生命,眨着好奇的眼,从新生土地中拱出来。
  啊,小草,是春天唤醒你们,还是你们唤醒了春天?
  “踏青去!”妈妈说。苏堤上有猫耳朵,马兰头,荠菜馄饨,鲜死人了。比比谁先采到荠菜王……
  而这里,把婆婆丁、苣荬菜、灰菜采下扔进篮子,却要填一口生锈的大锅,熬成一团浆,倒进猪槽。啊,小草,小草……
  篮子沉甸甸,却空荡荡。她发一会儿呆,又蹲下身子。
  大路上的广播喇叭响了,一个清晰的女声在播诵一篇讲用稿,似乎,有个熟悉的名字,从耳际滑过去。她站起来,用心辨别,那声音在昏昏的暮气里一遍遍重复着,——是郭春莓,是郭春莓在地区讲用的发言。
  那声音说,她主动承担了二百头育肥子猪的任务,一天推饲料两吨多,每天打扫猪圈六遍,拉水车二十趟,每天背草垫圈,还发明了猪舍和饲料之间的洗脚池,让猪蹄保持卫生。她还设法把大豆炒熟,掺入饲料,使猪每天增重一斤半……
  她埋下头,拼命地挖菜。
  那声者说,她宁离娘一世,不愿离党一秒;
  那声音说,她要永挑重担,消灭帝修反;
  那声者说,她和“活命哲学”斗,斗私斗到死;
  那声音说,为革命大养其猪,她要把血流尽、汗流干……
  一阵冷风,肖潇打了个寒噤。
  她也在发展养猪事业,为谁?不过,在水里游泳是多么痛快呀!小鸭说,让水淹没你的头,往水底一钻,多么痛快呀!她也在发展养猪事业,为谁?
  篮子里的野菜浓郁又苦涩的气息,撩拨起她心上一种难言的惆怅。几丝内疚,几丝惭愧,几丝怨恨,回荡在苍茫的暮色里。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不求上进了?堕落了?庸俗?自私?软弱?……你完了!
  她跌坐在草地上。篮子猛地翻扣过来,野菜撒了一地……
  
  草地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
第二部分 千万不要放出来(7) 作者 : 张抗抗
  她拎着一只花篮来采花。篮子是竹子编的,里头放一本书。
  她坐在山坡上看书。书页上的字其大无比,像墙上的大标语。一会儿翻一页,一会儿就看完了一本,却不知它讲什么。
  书里夹一张书签,是一朵玫瑰花,她闻闻,发现那花没有花心。陈旭走过来,把花儿插在泥里,说:这是蚕豆花,种蚕豆吧。
  她的蚕豆长得快极了,像竹笋,在大风里往上蹿。比向日葵还高。结下香蕉似的大豆荚,里头的蚕豆,像蚕宝宝一样是白的。她问陈旭,陈旭说:这不是蚕豆,是罗汉豆。
  她把罗汉豆吞下去,她想自己大概马上变成罗汉了。罗汉只吃大白菜土豆,她低下头,看见自己变得好胖,肚子像罗汉那样鼓起来,陈旭拍拍她的肚子说:一定是儿子!她有点恶心,哇哇地吐,吐完肚子就瘪下去了。她端着猪食盆去喂猪。
  一只黑花小猪,在砖砌的猪圈里团团转,发出狗一样的叫声。她把苞米粥倒进破脸盆里,那小猪吭吭几口就把粥吃得干干净净,它翘着嘴唇沿四壁又拱又舔,一会儿工夫,把一块砖头吞了下去,真上食!一个包头巾的老大娘说,多给它吃!又倒进一盆粥,一会儿又没了,再加一勺,还是没。她掰开它的嘴,发现那里头黑森森的是个无底洞,任你怎么填也不会满。她不再喂它,让它去吞砖头,它却掀翻了食盆,把砌墙拱得摇摇晃晃;她用一根树枝去抽它的脊背,它竟然咬住了树枝,差点跳出墙来,又嗷嗷地叫,脖子耸一耸,大耳朵呼扇呼扇,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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