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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_10 张抗抗(当代)
第三部分 重大转折(7) 作者 : 张抗抗
  她拿过材料翻了翻。还是以前讲用的那些事迹,多了一个“平面饲喂法”的发明创造。就是给猪喂食时,让一排猪头对头,对称排列,既美观又省地方……
  听说郭春莓这次当省劳模,分场推荐了,在总场各分场代表选举时,差两票落选,后来场政工组硬把她拉上去,派人帮她重新整理了材料。原来典型是这么培养出来的。
  “你看这儿!”陈旭做了一个怪相。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到这样一段:
  “……我这几年的成长,绝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同阶级敌人斗、同落后群众斗、同错误路线斗、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领导斗出来的。斗就是革命,就是胜利。举例来说,我们分场有一位老连长,曾经培养我入党,我对他是尊重的,但是我逐渐发现了他的问题。他任人唯亲,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不读书不看报。我建议分场多向国家交猪,支援世界革命,他坚决不同意。说别的分场都不多交,咱显啥;不打仗,有猪杀了吃,给青年长长肉。我坚持自己的意见,革命第一,身体第二,并向分场党支部作了汇报。他就甩鞋底,骂骂咧咧说什么:‘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还说他亲手培养了我,而我要亲手把他打倒……面对这重重阻力和压力,我又一次翻开了《 青年运动的方向 》……”
  她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短短两年,笨嘴拙舌的郭春莓变得如此雄辩,如此勇敢。好凶,好冲!一列火车来农场,如今她要去省里开会,而她在这里等候办离婚手续……
  门突然开了,“小女工”披着一件军大衣进来,瞟了他们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嗬,五分场的两位秀才,前儿晚上传达中央文件,都哪去啦!”
  陈旭坐着不吭气。肖潇站起来,嘴唇动了一下,没声音。那天晚上她只是不愿留在家里让他们找麻烦,才同陈旭一起出去“躲债”。既然说好要分手,陈旭拒不检讨,对她也就没有什么威胁了。否则今天来办手续,定是痴心妄想,再难出口也总得出口。她看看陈旭,陈旭毫无表情。
  “我们……”她用轻得听不见的声音说,却把头低了下去。
  “小女工”嘿嘿地笑起来,“啊,是不是又怀上啦?骚娘儿们,生孩子像下蛋似的,一拱一个。告诉你,不行啦,没计划,早超了……”
  陈旭霍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嘴放干净点,我们是来办离婚的!”
  “什么什么什么?”
  他吓出好几步远去,撞在窗台上。傻了眼,张大嘴,露出几颗金牙。他这么愣了有好几秒钟,才缓过来,擤了一把鼻涕,揩在墙上,回到那把黑皮椅上,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你们才刚说,要……离婚,嘿?”
  “是的。”肖潇提高声音。
  “你们——”他拉长了声音,“是谁要同谁离呀?啊,就是说,是谁先不干啦?”
  “是我。”肖潇的手心又出汗了。
  “哦。”他像审问犯人似的提高了声音,“因为啥不干啦?”
  肖潇咬着嘴唇,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哦,比方说吧,你男人犯事判刑了吗?”
  肖潇赶紧否认。
第三部分 重大转折(8) 作者 : 张抗抗
  “哦,那么,是你男人虐待你喽?”
  “也不是。”
  “哦,那就是,你男人,不会生孩子。哎,不是生过一个了吗?”
  肖潇的脸呼地红了。她简直想逃走。
  “嗯,我说的都不是,那你自个儿说,是因为啥?”
  “因为……”肖潇口吃起来,“因为……因为思想不一致……”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尖尖的下巴抖个不停,“没听说过……两口子过日子,思想……是个什么玩意儿……”
  陈旭站起来,铁青着脸,说:
  “你少废话,到底给办不给办?”
  “小女工”沉下脸,答道:
  “你们赶是孩子不在跟前,见天闲得难受了吧。离婚?离婚有那么容易的?人家两口子打了十年八年,屋里砸得没一件全乎家什,牙都打掉十来个儿了,还没让离呢!你们……”
  这时余福年忽然推门进来,孙汝江赶紧起立,跳了跳,坐在桌子面上,把黑皮椅让给余福年。
  “你们,连一回儿架都没听说打过,就想离婚?”他继续唾沫四溅地说下去,“不说你们离婚让人戳脊梁骨,就是我这办离婚的人,也缺八辈子德,得倒大霉,明了告诉你们吧,就我管印,谁也甭想离啥婚!”
  肖潇的头昏沉沉,她没想到,离婚竟然是这么复杂的一件事。或许应该写一份书面申请,就不必听这些训话了……
  “小女工”挤了挤眼,咳一声又说:
  “这回明白了吧?结婚可不是小孩过家家,一会儿好一会儿散的。我看你们准是听着风声了,说知青明年有探亲假了不是?嘿,谁都知道结了婚就没探亲假,离了婚,又有了不是?去趟关里家回来又搬一块儿去住了不是?想得挺花花,你们这些南方人倒挺会算计……”
  陈旭朝他斜扫一眼,冷冷说:“我们为什么要离婚,我看你比我自个儿还明白。就我这样的落后分子,一会儿蹲小号,一会儿挨批斗,一会儿检讨的,人家一个革命青年,能看得上?”
  肖潇的脸烧起来。她偷偷看余福年,发现他似乎愣了一愣。他决想不到陈旭会以此作借口嫁祸于人。好个陈旭。
  “也不能这样说嘛。”余福年沉默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头搭腔,“当然,老孙那么说更不对哟……”
  肖潇心里升起一线希望。
  余福年忽然显得格外和蔼可亲。他轻轻叹了口气,说:
  “唉,这些天事忙,没顾上找你们来唠唠,是不是闹啥情绪啦?你们念书多,文化高,容易感情冲动,小资产阶级情调嘛,也浓点儿。不过这没关系,夫妻之间发生矛盾,是正常现象。肖潇这一段儿在文化室干得不错,要是有啥困难,说出来再换换也行,陈旭毛病多点儿,只要接受教训,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
  他怎么再不提那封信的事?检讨的事?怎么又一百八十度转向了?他想吓唬陈旭,没想到把我们“吓”跑了。他怕担不起“破坏”的罪名,“扎根”典型也落了空……
第三部分 重大转折(9) 作者 : 张抗抗
  “我看,你们孩子不在身边,正好可以集中精力干革命,明年争取评一个五好家庭嘛……”
  陈旭打断了他:
  “我们是来要求办离婚手续的,不是来提什么条件做交易!”
  余福年的眉心跳了跳,沉吟片刻,说:
  “这样吧,今天你们先回去,冷静冷静。这几天有时间,学学主席的《 矛盾论 》。你们不能光考虑个人的感情,还要考虑整个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你们已经在农场扎下了根,走上了同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的道路,咋能退回去,半途而废呢?这样做,会产生啥后果?啥影响?对知青是啥作用?这才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我们……”肖潇分辩。
  “唉,我明白。”余福年通情达理地拍拍她的肩膀,“人说夫妻没有隔夜仇,你们一向不是挺好嘛……”
  “说的是哩。”“小女工”插嘴,“我才刚进屋时,还看他俩挺热乎的呢,有这样儿打离婚的?哄谁,明了告诉你俩,你们要真想离,先他妈的别在一条炕上睡觉,先他妈的……”
  “老孙!”余福年厉声制止他。
  陈旭梆的狠狠一甩门,走了。
  肖潇赶紧追了出来。
  第二天,分场便传遍了她和陈旭要离婚的事,都说他俩想要探亲假,是假离婚。再加上每个人的猜测与发挥,一时弄得沸沸扬扬。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比他们当初擅自搬进小屋去住时,更加好奇和轻蔑。而现在,肖潇再没有当时那种昂首挺胸的勇气了。有一种犯了罪似的感觉萦绕她。她无精打采地去上班,沉默寡言。
  最糕糟的是,她和陈旭住在一起,竟不知如何相处才好。前几天那种永别前的宽容气氛,总是受到那种轻蔑的干扰。即便双方都愿意客客气气地度过分手之前这最后一段日子——仍然一个挑水抱柴禾,一个洗衣做饭,不吵不闹地等待分场革委会最后同意他们办手续,全分场的人也决不能允许。这样和平共处地打离婚,不是假离婚又是什么?
  他们只好去食堂吃饭,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各挑各的水,各扫各的炕。行李也分开了,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梢。原来的褥子给陈旭做了被。褥子发生了问题,陈旭只好睡在炕席上。就这样,还总有人不厌其烦地从后窗口经过,有意无意地朝里张望。到底是谁同谁离婚,肖潇自己也糊涂了。离婚的标准只有一个——被窝。自有热心肠的人替他们监督离婚前的道德。那块窗帘布,从此再不敢拉上。
  这样的日子,比打架、吵骂还难熬。
  肖潇不知该怎么办。早知道离婚这么麻烦,还是不要离婚算了。现在一言既出,骑虎难下。
  这天早上起来,陈旭对她说,下午收工后,他想收拾一下东西,搬到连队去住。看来只有分居一段时间,大家才会相信他们打离婚是真事。
  肖潇点了点头。“褥子怎么办?”她补了一句。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他回答说可以同泡泡儿合着睡。他竟没有一丝犹豫?如果他说……
第三部分 重大转折(10) 作者 : 张抗抗
  她踽踽地去上班。分场邮递员探亲回来了,不必再由她去邮局取信。自从他们提出离婚以后,余主任再没有同她谈起文化室的工作。总场发下来一批学习材料,她这几天忙着把它们挂到墙上去。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邮递员交给她一封信。
  她的心有点发颤。迟疑片刻,才把它撕开。
  是妈妈的信。第三封了。她还没回信。妈妈在第一封信里告诉她,她的问题已定性,是人民内部矛盾,现在不教课了,在学校管图书,总算是可以写信了。
  她盼了两年,盼妈妈的信。可她还从来没有给妈妈写过信。妈妈也许还不知道她结婚,她却要离婚了。回信,写什么?
  她一口气读下去,信上的字迹模糊一片……
  
  ……我现在生活着,并没有什么高超的理想,我只有一个微小的个人信念:要为孩子们生活下去,尤其是为可怜的肖潇,她如果没有我,世界上就没有疼爱她的人了。我的全部生活意义,就是使肖潇快乐地生活……今天我第一次坐在图书馆的办公桌上给你写信。
  这间小小的图书室:就在以前语文教研组的楼下。你读小学的时候,经常爬上那狭窄的楼梯,到我的备课室来玩。从窗子里可以看到你小学校喧闹的操场和那棵苍老的香樟树。
  大家都很羡慕我的工作,因为这工作只同书报打交道,不必受谁的气。人们总是幻想自由和平等。实际上这小小的图书馆,一共只有几千册书,内容少得可怜。也可以说是瘦瘠贫乏的。以前那么多好书,包括你小时候,钻在里头看得不肯出来的童话,都让那些够呛的学生一车车拉出去卖掉了。剩下的书积满灰尘,破旧不堪,都得着手整理,编号。还要订报,订电影票,每天都忙得疲倦不堪地回家。不过我还是挺喜欢这个工作。清早来,我就把自己关在里头,一直到天黑,我忙呀忙呀,总希望偶尔能找出一本好书,将来等你回来的时候给你看。昨天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本残缺不全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真把我高兴坏了,我想,我的小花花如果回来,我就把她带到我的图书室内,让她随便翻阅各种报纸和书,她会多么欢喜呀!学校操场里的一棵桂花已经谢了,可它的枝子竟然还有浓浓的香味,从你走后,桂花已经谢了三次,前两次我都还关在隔离室里,只能远远地闻着它的香味。这桂花应该是肖潇的,可是肖潇却没有回来。亲爱的女儿,你什么时候能回到妈妈身边来呢?
  上星期,我到郊区去看了小离离(你不要吃惊——爸爸和我都已经知道了一切,有一次孩子得了猩红热,是他奶奶找到我们家来,让我们到医院去作证明的,爸爸当然很生气,他不肯认这个外孙。你知道他的脾气。不过不要紧,有妈妈在,你可以放心)。他会笑了,长出了两颗小牙,跟你小时候的样子很像,这就使妈妈更加想你……
  
  肖潇把信塞进衣袋,发疯似的跑回家去。
  陈旭正在捆行李。
  她倚在门上喘息,眼睛望着地面,说:
  “你别走了……我……想回杭州去一次……回家去住……几个月……”
  行李上的绳结一个一个地松开了……
第三部分 重大转折(11) 作者 : 张抗抗
  “我想……分开一段时间……大家都再冷静……想想……”她仍然垂着头,有点语无伦次,“这样……对你来说,也是个机会……”
  “机会?”他嘴角撇了撇,露出几丝讪笑,“给我改过自新?考验?谢谢。”
  她有些恼,但仍然克制地说:
  “不管怎么样,分开一段时间……也好算……分居了……”
  最后两个字,她用了大力气,才说出来。
  “好吧。”陈旭把绳头甩得老远,坐在炕沿上,“我不走你走!正好调个个儿,反正一回事。”他打量了她一眼,“不过,你打算怎么去请假?鲇鱼头还指望你给他当扎根典型呢!”
  我想我还是走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小鸭说。
  好吧,你去吧!母鸭说。
  她咬着嘴唇。
  陈旭说:“喏,给你姆妈写封信,让她打个电报来,就说孩子病了——保证灵光。鲇鱼头正好下台阶,文化室就换人,一举两得。怎么样?你也来撒次谎吧。这年头……”他想起什么,打住了。
  妈妈大概不会同意打这种假电报的。试试?
  她呆呆望着他,她相信他不会骗她。她算不算他“自己”?
  一个星期以后,杭州的电报出乎意料地及时到达。
  果然,余福年立即准予事假一个月。
  肖潇把腕上的小表卖给了连队一个佳木斯青年,还清了上次回家送孩子的欠款。剩下的钱,刚够买一张半截河——杭州的硬通车票。她不想再逃票了。三十三
  这是自己的家吗?家?快三年了……恍然若梦。
  那只小镜框里挂着全家四口人的合影。照片还是妈妈去隔离之前拍的,她离开家里去黑龙江的那天,曾经很想把它摘下来带走。两年多了,它仍然挂在妈妈床边的墙上。
  写字台上有一个大眼睛瓷娃娃,她有次不小心摔破了他的膝盖,妈妈用胶布粘好,在上面放了一只小提琴转笔刀。大家叫他苦孩子,他就年复一年地坐在窗口为大家拉琴。
  书架上那只旧花瓶里,还插着腊梅的干枝。干枝上缀着一朵朵那年她用拌上了黄颜料的热蜡油,套在手指头上做成的蜡梅花。如今褪了色的花瓣上积满灰尘,却没有凋谢。
  淡蓝色的墙上有她曾用湿抹布擦灰留下的痕迹,箱子上蒙的一块亚麻布上有她缝的一个圆圆的补丁;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只多年前她在春游时抓到的蝴蝶标本,一半翅膀蓝、一半翅膀紫……
  她似乎从未离开过这里。是的,从未离开过。这里到处都留着她童年与少女时代的痕迹。这种痕迹并不是重新勾起的记忆,而是一种烙在心上的疤印,系着她的血脉之根。
  这是她的家。是她的意识深处唯一承认的真正的家。她不能够否定这个。她走到天之涯、海之边,最后还是得回来,回到这个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第三部分 重大转折(12) 作者 : 张抗抗
  一路上为之惶惶不安的同妈妈最初的见面,总算是过去了。两年。怀着永不原谅的决心走出去,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惦念。还有懊悔?应该说,是她丢弃了那把罩在她头顶二十年的保护伞,不顾一切地同那个男人一起扑向遥遥风雪之地。她曾发誓永远不再回来的……
  可是她在火车站一直等到天黑,背着装满新鲜土豆的沉重的旅行袋,冒着深秋的冷雨,浑身湿漉漉地敲开宿舍的楼门。假如妈妈再晚一会儿来开门,她也许会永远失去敲门的勇气。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比敲门的声音还响。门开了,她木木地呆立在那里,下巴一直垂到胸口。她在火车上曾无数次设想过见面的难堪、愧恨、内疚和无奈,在那瞬间通通涌了上来。那只被同伴啄光了羽毛落荒而逃的丑鸭子。她是一个碰得头破血流的残兵败将,筋疲力尽地回到了她当年的出发地。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那时候她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吃力地卸下了她肩上的重负,一条干松柔软的毛巾,把她凉湿的脖颈和头发,轻轻地包裹起来,一遍遍摩挲着、搓擦着。细腻温热的手指上散发着一股她熟悉的肥皂气息……她把头埋进这块被雨水弄湿的毛巾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那片幼时嬉戏的草坪。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望见妈妈额头上又深又密的皱纹,如干树叶后面的筋。
  妈妈老了。灯光下,妈妈黑头发里的银丝闪闪烁烁。只有那双眼睛,仍然清澈得没有杂质,如一汪湖水,洗得去天下所有的污泥……
  她要回来,为了妈妈的宽容和谅解。也许世界上只有亲人是可以互相原谅的。像螃蟹的钳子,砍伤了,斩断了,还会重新生出来。亲人。她离开家的时候,曾送给她一张糖纸作为纪念的霏霏,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她,终于走到门边的那堆湿衣服旁边,小心翼翼踮着脚尖问:
  “虱子呢?让我看看虱子。他们说,从黑龙江回来……”
  她真后悔没给妹妹带一只虱子回来。她从未觉得虱子竟如此亲切和重要。即使她带着虱子回来,虱子也会受到友好的接待,是的,因为这是她的家。
  她闻到被子上有一股阳光的香味,身下的旧棕绷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哼哼声。炕很硬,踏实、古板,太硬了!有棕绷床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于是她一个劲地、不厌其烦地翻身。
  妈妈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催她早些去睡,自己也早早地到外屋的木床上去睡了。妈妈说她坐了三天三夜硬板火车太累,不必等爸爸回来。爸爸天天晚上要到街道革委会去接待四面八方外调的人。爸爸!你要同他好,永远别回来。滚就滚!……如果那时妈妈在家,那场乱子就不会发生了。她将如何启齿,来对他们谈出自己要离婚的想法。还有陈离……也许她明天就应该到奶妈那儿看他?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1) 作者 : 张抗抗
  一连几天,她总会在迷糊中听到一阵咣咣的套鞋声,从门边传来。接着是一阵硬壳壳的塑料雨衣响。
  “回来了?”妈妈低声说。
  “又是调查他的……”那声音烦躁焦虑,频率快而急,“那些外调的家伙真不像话,一定要我说策反之所以没成功,是因为他破坏。他好不容易凑钱弄到十几条枪,准备起义,倒说他搞反革命武装,真岂有此理……”
  这几天她从妈妈那里陆续知道,爸爸原来在火车站煤场挑煤,一天可以赚两块钱。但后来外调的人越来越多,每次一来人就得派人把他从煤场叫回来,工资还要街道出。他们觉得太不上算,就只好把他调到近处当钣金工。工资降到一块二毛。不过妈妈倒宁愿爸爸工资少些,走高跳板挑煤实在太危险了。当了钣金师傅,还可以给左邻右舍修洋铁壶。
  “我真弄不懂,他们为什么总要我证明,我介绍入党的人,都是些特务、托派、叛徒呢?”他一边脱鞋,一边叹气,“我给根据地输送了医生、记者、教师,他娘的就没有一个好人?”
  肖潇早在离家前就发现,爸爸的语言风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十分不统一。在他文绉绉的书生腔里,有时会突然冒出一句粗俗的骂人话,令人吃惊。
  “当初如果去了解放区,不搞这倒霉的地下党,也不会弄到这种地步……”他照例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坐在妈妈的床头边长吁短叹一番。然后压低了嗓子,鬼鬼祟祟地问:
  “她今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对你谈了吗,为什么那么急着从农场回来?”
  “……晚上来客人了……”
  “客人走了,你为什么不主动同她谈?”
  “我……累了。”
  “明天一定要谈。”
  “……先让她休息几天吧……”
  “不行,一天不把真实情况弄清楚,我心里就一天不得安宁。你应该对她说明我们的态度,她如果至今不认识自己的错误,不坚决地同那个混蛋一刀两断,她就永远不会有光明的前途……”
  “好了好了,早点睡吧,快十二点了……”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2) 作者 : 张抗抗
  肖潇闭紧了眼睛,心里忽而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陈旭这个人,哼,当过反动学生,政治上没前途。她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决定离开他的吗?不不。绝不是这样简单。她真正的痛苦在于她至今还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做错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着他。而他是爱她的,她相信。既然爱她她怎么会受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把他当作一块抹布一样扔掉,还是当作配错了型号的鞋子退还。也许还是什么不认识的稀有矿石?她只想平心静气地走开。走开,走开,不再听到他的任何一句谎话。陈离怎么办?从她六岁那年搬进这幢简易的宿舍楼房开始,她所受到的全部教育都是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他破坏了她的理想,而不仅仅是前途。
  她是一定要离开他的。几天来这个房间里留存的她十几年的点点心迹,每时每刻都在唤醒她回到自己原来的轨道上去。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和父亲之间的真正和解,中间还隔着那么宽的一道沟壑……
  家里白天没有人,她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拆洗被褥、蚊帐,揩擦锅碗瓢盆,买菜做饭,从早到晚地团团转。她必须让自己一刻不停,只要空闲下来,发一会儿呆,陈旭就会突然从房间的哪个角落里蹦出来,朝她讪笑。
  我把这些书藏到我家里去,那里顶保险。家里为啥不挂你自己的照片,倒挂这种标准像。今天晚上我来教你学脚踏车。
  大家似乎都尽量在回避什么。爸爸老阴沉着脸,吃饭时沉默无语,吃过饭就走。幸亏他在家的时间很少。妈妈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有霏霏顶开心,每天回来就讲她那个学校里发生的一些只有相声里才会有的事。肖潇笑过了,心里依然沉沉。
  终于有一天晚上,妈妈在厨房里同她一起洗脸的时候,突然低声问:“怎么还不去看孩子?”
  “陈离?”她故意反问。她不愿用孩子这个词儿,她仍然说不出口。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妨碍她去看他,她本应一下火车就去。她怕他叫她妈妈,这一拖就拖了整整一个星期。她躲开妈妈的眼光,轻描淡写地说:“我……明早就要去的……再说……再说……”
  要不要就说出来呢?可是离了婚孩子怎么办?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才怕见他……
  妈妈很快说:“你明早去,不要再到郊区奶妈家去,他们大队不准领养孩子了,小离离的奶奶把他抱回自己家去了……你……要不要妈妈陪你去?”
  她摇摇头。不能到他家去看孩子。他们家如果知道她回来,会把孩子送来给她。对孩子有了感情的人大多是下不了离婚的决心的。啊……要不要说出来?妈妈,你受得了吗?她似乎故意笑了一笑,说:“那么怎么办?我不想到他家里去,我和他奶奶合不来,但是离离……”
  “噢,那就让我到他家里去把他抱出来好了。”妈妈很快接上来,好像早就想好了这样的办法,“我可以说,带他去打防疫针。”
  她像被针深深地刺了一下,紧紧咬住嘴唇。可以说,可以……妈妈,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撒谎了?她把脸盆的水拨拉得哗哗响,低头问:
  “抱到哪里去,这里?”
  “不是不是,”妈妈的眼睛熠熠发亮,“公园里嘛……”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3) 作者 : 张抗抗
  江南的十月小阳春天气,中午暖融融的阳光下,似乎还能嗅到早已落尽的桂花气息。花坛里残存的几株普普通通的大叶紫菊,孤傲地扬着头。甸子里的花谁采归谁。那种缀满了水手似的梧桐籽儿的小船儿飘到哪里去了?只有长着一串串蓝宝石的矮墩墩的苏丹草还那么茂密。如果他是个女……女儿?她等着他来,周围一切都变得生疏之极。
  他由妈妈抱着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微微吃了一惊。那额头,那平直的眉毛,那嘴边的棱角,竟是这样地酷似陈旭。他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短短六个月。她伸出手去抱他,他懒洋洋地一扭身子,转过头去。他的身子裹在一件脏兮兮的小花棉袄下,显得很小。比她离开他那时大不了多少。搭在妈妈额上的小胳膊,也是细瘦的。人没长,何以先长五官呢?没听说过,她直纳闷。脸一小,那双眼睛便显得出奇的大,双眼皮倒是秀气地朝上挑去,只有眼睛不像他。可是那种神态,依然茫茫,依然漠漠,怯怯又冷冷地瞧着她。又是一个他。
  “叫——妈妈——”妈妈摇摇他。
  他盯着她,一声不响。
  她悄悄地扫了一眼四周,脸热起来。趁着他还根本不认识她的时候离去。她捉住他的两只小手,往胸口拢过来。他甩开了。她不知该再怎样哄他。她也不认识他。她只认得一个任人摆布的婴儿,那个襁褓里的小猫。她努力地朝他笑了一笑。他毫无反应。她是认得他的,他有着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神态。她如果留下他,就等于永远地把他的父亲留在身边……
  她觉得厌烦起来,看看妈妈腕上的表。妈妈指指樟树下的环形椅子,她们走过去。她又朝他伸出手,拍了拍,他扭过头不理她。她想起衣袋里有买给他的一只塑料吹气球,便一口气吹得鼓鼓的捧给他。他抱住了,贴着脸就啃……
  “他不爱笑?”她问。
  “好像是。”妈妈回答,“有点老三老四的……”
  “他好像很馋?”
  “小孩子……都这样。瘦一点,那奶妈其实也没什么奶……现在抱回来养,吃奶糕,大概会胖起来。你小时候,也是七个月断奶……他奶奶、爷爷,倒蛮欢喜他的。”
  她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她忽然很想亲他一下。在那嫩滋滋的腮帮子上咬一口。她又伸出手去抱他,他竟然畏惧地朝后仰去,钻在妈妈的腋窝下。她有些恼怒起来,用力一扳,将他提了起来,抱到自己怀里。他挣扎了几下,哼哼呀呀地似要哭,妈妈塞给他一块糖,他抓住了,塞进嘴里,竟也就安静下来,别别扭扭地坐在她腿上,只顾对付那块糖了。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4) 作者 : 张抗抗
  没出息的家伙。她在心里骂道。你要狠狠地哭闹一通,也像个男子汉。你到底像谁?她的心泛上一股酸水。你叫我妈妈吧,你叫我一声妈妈,我就再也不离开你。她泪眼蒙地轻轻摇着他的身子。你不把我当妈妈,我怎么给你当妈妈呢?她在他的颈窝里狠狠亲了一口。你如果大哭起来,我就扔不下你了。她把他指缝间的脏东西,一点一点抠掉,又掏出手绢给他擦嘴角的黏液。她把他抱得紧紧,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她忽然觉得心里充满温情。她如果把他养大,他一定会拉小提琴,那双纤细的小手。其实他才不在乎她将怎么处置他。她不能把他带回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去……要?不要?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要不要不不不要要要……
  她的膝盖热了一热。她慌忙地站起来。一个湿印。“尿了。”妈妈宽容地笑笑。她也笑了,笑得无可奈何。她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看看妈妈的表,她觉得过了很久。“我们回去吧。”她对妈妈说,“我和你一起去送,送到巷口。”
  会见其实一共只有四十分钟,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可她心里原先还暗暗期待自己会被诱发出什么母性来。她奇怪自己竟然如此平静,像看望一个朋友的孩子。她对自己有些失望,下车时,却又莫名其妙地庆幸起来。
  她在小巷口等着妈妈把陈离送还给他奶奶,然后和妈妈一起走回家去。
  路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这细细长长弯弯曲曲的小巷。夕阳在墙上把竹竿变成了魔杖,好撑着自己不掉进那模糊的保叔山背后去。在蔚蓝色的大海边,住着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她终于在那座上中学时天天走过的石桥下站住了。她望着污黑的河水,忽然很快说:
  “妈妈,我大概要同陈旭离婚了。”
  总要说出来的。是什么加速了她下决心?她不知道。她不想当什么妈妈,陈离没有妈妈也长出了牙齿。何况他太像他的父亲了,像得叫她颤栗。在这个世界上,她连自己的立足之地都没有,如何承担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那会儿黑色的河面上正飘过几片黄绿的菜叶,她凝神目送它们远去,才慢慢说:
  “妈妈知道。你和陈旭,不是一个流向。妈妈不想说他是坏人,他在困难中帮助过我们,但没有一个好的品质,没有意志,顺水漂流——遇到障碍,会沉;遇到风浪,就翻……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你还记得这条河里总有好多木排,用竹篙撑着河岸溯水而上,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你不应该再为他浪费自己的生命……”
  肖潇猛然抱住妈妈的胳膊,头靠在妈妈肩上。妈妈!谢谢你!她的泪水一串串淌下来,落在青灰色的桥面上,又溅进乌吞吞的河里。三十四
  肖潇开始重温她在下乡前那种无所事事的生活。
  这幢大跃进年代盖的简易教师宿舍,对于从边塞回来的她来说,实在舒服得不能再舒服。这里没有柴禾垛,没有炕洞,没有猪圈鸡架,没有悬崖一般的厕所……有煤炉,有汤婆子,有自来水,有书架。虽然没有旷野上的新鲜空气,却为什么使人感到呼吸畅通、轻松自由?她是属于城市的。她喜欢城市的生活。她有时想起农场,便觉得惭愧,也许自己还是未曾改造彻底,白费了三年时间……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5) 作者 : 张抗抗
  然而她却真正地心疼那些自来水,她用自来水,总是格外节省的。清洗衣服的水用来擦地板,洗菜的水用来刷马桶,就是洗脸水也要留着搓抹布什么的。妈妈觉得奇怪了,告诉她说:“早不武斗了,不会停水……”
  “不是……”肖潇红了脸,不知道怎么解释。那积满冰凌的长长的井绳。陈旭担水时,她用得再节省,他还是说她浪费。
  除了买菜,肖潇从不出门。老师?同学?亲戚?她谁也不想见。那个纯洁无瑕的过去早已让北去的列车车轮无限拉长、碾细而终于崩断。她只想躲进晶莹的蚕茧中,化作一只吐尽了银丝的蛹,安安静静地过冬。可她却像孤岛中的一只小鸟,飞不过茫茫汪洋,不知该飞向何方。她的心寂寞,她需要能对话的朋友。但过去楼上那个三好学生杜清清到农村插队去了;隔壁那个刚上初中的平平,只听见他拉提琴,听不见他说话;对门小学四年级的莉莉,天天晚上在厨房十五瓦的灯下做功课,把“谆谆教导”念成“哼哼教导”,把“宇宙观”念成“宇庙观”。他们家有一只黑白电视,她的妈妈天天晚上开一只三瓦的灯管看电视,爸爸坐着摩托车送回家来鲜灵活跳的大鲫鱼。她爸爸是工宣队的。
  奇怪的是,肖潇的爸爸倒有许多客人和朋友。
  来找爸爸的人大体分两类。一类是街道、居民区的干部,总板着脸,像电影中收租的伪保长,来叫爸爸去开会。另一类就是同爸爸一起做工的工人,穿得破破烂烂,喉咙沙哑,在大门口就大叫爸爸的名字,一阵风窜过来,带来一身烟酒味,一口杭州土话里塞满脏字眼儿。他们会通下水道、安电灯、修房子、踏三轮车,唯一不会的是写信、写申请报告什么的。所以他们就来找爸爸,又脏又油的裤子使劲在干净的床单上蹭,往地下吐痰,真叫人忍无可忍。
  “他们做生活时,常常帮我的忙……”爸爸说。
  她在“文革”时就知道,这些人不是劳改释放犯,就是因为男女关系什么的被单位开除,像渣滓一样沉淀到社会底层来的。她不喜欢他们。
  有个叫“长生癞痢”的秃头,搭的灶头又省煤又不冒烟,封火过夜也不灭。他第一次看见肖潇,就大声嚷嚷起来。
  “哟,陶老师的降压灵回来了!”
  她是妈妈的降压灵?她才知道妈妈已得了好几年高血压了。
  “长生癞痢”是一个快活人。出去拉钢丝车送货,半路忽然馋了,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两毛钱猪头肉,想带回家晚上吃老酒,猪头肉就塞在车座后头。一路走得垂涎三尺,终于是熬不住,走一歇,伸出手到后头摸一块,走一歇,到后头摸一块,走回家,车把子油麻麻,猪头肉早没了影儿。看来他很关心吃的事情,所以见了肖潇就挤挤眼,说:“回来了,喏,换换肚皮再回去。”听妈妈说,他就是因为困难时期请了病假到钱塘江滩涂上摸小蟹给他的孩子吃,送去劳教的……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6) 作者 : 张抗抗
  他另外还有一个嗜好,就是搜集杭州城里各种新鲜的奇闻轶事,然后跑到她家来眉飞色舞地宣讲一通。那时杭州城里的怪事多得像蚊子一样,嗡嗡嘤嘤地追着人飞。一会儿是什么民警罢岗、交通堵塞、流氓起哄扒了一个姑娘的衣服;一会儿是小偷用计抢劫一家食品店;一会儿又是全家六口人集体自杀,还有山下派山上派互相换了老婆……他的消息来源又快又杂,讲起来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当然,如果同吃的方面无甚关系,他便兴趣大减,顿时才华枯竭,三言二语完事,好像不这么简练,就根本讲不完似的。爸爸总是怀疑他夸大其词,追问其中细节,他便烦了,搔着秃疤,说:“相信不相信由你,现在这种辰光啥事体不会有?”
  有一天晚上十点多钟,他突然鬼鬼祟祟地溜进门来,从一柄雨伞里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刀,放在桌子上。
  “哎,给你们切西瓜,怎样?”
  爸爸妈妈都慌起来,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近。
  他笑嘻嘻说,前些日子他用工厂的边角铁做了一把切西瓜用的刀,有人看见了去汇报,街道治保组叫他去谈话,说他搞反革命活动,把武器交出来。他装模作样想了好一歇,恍然大悟说:“噢,刀呀,有,有一把,我回去拿来。”他回家寻出一把用旧钢皮尺做的小刀交上去,竟也蒙混过关。而这把“真刀”放在家里,倒不保险了……他讲到这里,一回头看见了霏霏。
  “哎,你不好说出去的哪,听见没?就说是外头店里买来的,噢?”
  “你骗人!”霏霏不买账。
  “不说假话,要饿煞!”他在霏霏头上拍了一记,夹着雨伞满意地走了。
  只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连布鞋帮子上那道边也总是白了又白的。他有一个好听的男中音嗓子,说起话来文质彬彬。“肖师傅在家吗?”“请同你爸爸说一声,我明天再来拜访。”“这是上次借去的书,一共三本。”
  “你也是街道生产组的?”一次,她好奇地问。
  “噢,不,不,是的是的……”他不知为什么吞吐起来,慌慌地走了。
  男女关系?她断定。她决定以后不再同他搭讪。爸爸回来了,看见书,很高兴地问:“芦锥来过?”
  “哪个芦锥?”
  “那个年纪轻轻的右派大学生……”
  右派?除了那些劳教释放犯,还有右派。同爸爸来往的,只是这些人……她垂下头,久久无话。
  而且右派还不只芦锥一个。还有什么穆阿姨、方叔叔、徐伯伯、阿山舅舅……他们不是来借钱,就是借宿。这些右派客人中,肖潇只喜欢方叔叔一个人。他细高的个子,戴一副白边眼镜,居然从帆布旅行袋里摸出一块扁扁的小石头,让她猜上面的图案。
  “化石!”她惊奇之极。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7) 作者 : 张抗抗
  五千万年前的鱼,七千万年前的小虾,一亿年前的树叶子,连那鳞片、筋、须和尾巴,都清清楚楚地印嵌在石片上,浇铸在岩缝里。浮雕?岩画?与世共存。生命的形式竟比生命本身活得更长久。埋葬在岩层中忍受那几亿年的重压才能得到永生。太残酷了。历史凝聚、浓缩在一块小小的石头上。不是山崩地裂,又有谁去发现?
  “真的?”她问。
  方叔叔“嘿嘿”笑。他说他的工作就是为一家博物馆鉴别化石标本的真假。可惜打成右派后,全家去了农村。如今的化石标本是真是假他便管不着了。他和爸爸坐下来喝老酒,就讲起他们一家在乡下的生活,两个儿子去钓甲鱼,钓回来一只草鞋;粮食不够吃,只好把猫扔了,猫却逃回来钻进了被窝;刮台风时全家五口人用绳子拽着屋顶,不让风把它吹走,像演杂技一样……大家听得哈哈笑,好像下放农村是顶顶好玩的事。
  采黄花。蘑菇圈。菜地窝棚那只白蹄子狗。捡天鹅蛋。雪女王的宫殿。辘轳把井……她如果讲北大荒,也会那么好玩,那么迷人……
  “你骗人!”她突然生了方叔叔的气。他像一块压扁了的化石。她可早已知道了农村是怎么回事。既然乡下那么好玩,他为什么总来借钱?
  再没有第三种客人了。凡是到她家来的人,都是倒霉鬼。无论外表干净龌龊,神情沮丧还是亢奋,她总可以猜出他们的经历和来由。是他们时时提醒她的家庭所处的阶级地位。她总感到难堪。
  芦锥又来还书了,书上包了新的牛皮纸封面。她翻翻,是《 苦难的历程 》。四五年前她就读过。抄家时封存在大木箱里的书大多保存下来了。还有陈旭帮着转移收藏的那些……
  他推推眼镜架,犹犹豫豫地说:
  “你家这么多书,你最喜欢哪个作家?”
  “法捷耶夫。”她很快答。
  他似乎很吃惊,“陀斯妥耶夫斯基呢?”
  她把目光移开。她不想告诉他,她一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心里便充满死亡恐惧。她真正喜欢的,是普希金和肖洛霍夫。
  “他的东西太晦涩了。噢,你呢?”
  “我喜欢……嗯,罗曼·罗兰。”他小声说。
  他一定是喜欢陀氏的。他也没说实话。
  谈话不容易进行下去。人和人之间都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还是回到各人自己的王国中去,寻找自己钟爱的导师或知音。肖潇从小就喜欢读书,书带给她安慰和启示。可如今她却真有点不敢读书,一走进书里那个彼岸世界,便不见了自己;挣扎着回来了,苦恼的更苦恼。她还怕中毒,怕潜移默化。那书本同生活,格格不入地对不上茬口,大的大,小的小,总不是一回事。书也骗人!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8) 作者 : 张抗抗
  她跟着妈妈到她的图书室去了几次。妈妈信中那个无比美好的图书室,出现在她面前,竟然同农场的政治文化室惊人地相似!空空的书架上,同样的新书,放了长长一排,挂在墙上的杂志,右下角都像荷叶一样卷起了边。一本厚的干净的书上有一抹黑,翻到那一页,是“生理卫生”。不同的只是书架之间散发着一股阴湿的霉味,像外婆家的蚕房。书都整整齐齐编了号,仔细地补贴完好。她为了让妈妈高兴,还是认认真真地挑选出一本克鲁普斯卡娅的《 列宁回忆录 》带回家去看。现成的书不想看,想看的书又没有。你到底要什么?
  吃饭时妈妈说:“肖潇小时候喜欢写诗。”
  霏霏说:“不,她顶喜欢跳舞。”
  爸爸说:“她脑子反应快,可以当一个优秀的新闻记者。”
  都是海市蜃楼,都是水中捞月。快把这“分居”的日子过完,回去乖乖爬垄沟抢豆包吃。她在农场写过诗,写过报道哩。如果不是他冷嘲热讽,她也许在半截河就小有名气了。她只是在这里养伤,为了有足够结实的血肉再去受伤。
  黄叶遍地,一只孤雁惶惶惊呼飞去。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它从半截河来?是逃离,还是回归?下过一场小雪。飘在空中,明明是一片片白色的羽毛,落到掌心,便成了一粒晶莹的水珠。那场雪飞飞扬扬下了一清早,黄叶刚披层霜,太阳出来,瞬息无踪无影。刚才还一层白沙,即刻只留下些湿印。南方的雪。雪也骗人?
  肖潇一日日沉思,一日日恍惚,一日日反省,一日日悒郁。心绪、大脑犹如一团乱麻,一个迷宫,越理越乱,越转越迷糊。她在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中,求助于她读过的巨著名作,可是摘抄在一个又一个笔记本里的伟人大师的警句格言,却没有一句能解救她。
  我想我还是走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小鸭说。
  好吧,你去吧。母鸭说。
  有一天半夜她被自己的一个梦惊醒……风飒飒响,是那种江南才有的湿重的夜气,摇撼着依然长绿、依然茂密的阔叶树的声音。昏暗的路灯,在窗外的墙上投下不落的叶影。她久久凝神。黑暗里、树影中重又升起了她的阿尔卑斯山。那会儿她忽然明白,在那个广大的世界里,她的灵魂也许将要长久地流浪。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快快追上失散的雁群。
  
  杭州城里火焰熊熊。火舌如蛇,东游西窜,总是跟着她。她举着一捆绿松枝在打火,遍地干柴,分明是茫茫草甸。草棵里有半只血淋淋的耳朵,“长生癞痢”哑着嗓子喊:罪过罪过,是老师的耳朵。他叫学生做功课,学生把他的耳朵割掉了。
  她问他为什么到北大荒来,他说整个杭州城都搬来了。是南人北调。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9) 作者 : 张抗抗
  有人敲门,她去开门,一个年轻小伙子。你是谁?她问。是你爸爸。他回答。她极惊讶,你怎么会是我爸爸,我妈妈还没结婚呢。她戴红帽子,在蹲监狱。爸爸说,我们是战友,你是一个战利品。她仔细看,他果然穿一身军装,用军帽扇风,擦着汗说,总算到了根据地。他从书包中拿出许多传单扔进邮筒,换条工装裤,开始教工人识字。
  妈妈坐着小船回来。两岸都是火。妈妈两手空空。外婆问:你的丝棉被呢?送给别人了。她回答。你的大衣箱子、雨伞、项链呢?让大火烧掉了。妈妈把陈离抱上船,到儿童公园去玩儿。
  陈离会骑小自行车飞跑,一只小狗在钻火圈玩儿。
  有人走过来,大声问,这孩子是谁?
  她说,是我舅舅家的。不,是我叔叔家的。
  妈妈——陈离叫道。妈妈回过头。
  她忽然发现陈旭在火边烤黄豆吃,一边吃一边念,烧豆燃豆荚,豆在荚中泣,本是同荚宿,为何东南飞?
  错了。她说。谁错了?他问。你错了。不,你错了。我有什么错?我给你写信为什么不回信?我没收到过。陈离天天找妈妈。你撒谎,陈离在杭州。杭州搬到黑龙江了,有冰有雪六和塔根本烧不动。你骗我。不相信你自家去看。
  芦锥伸出细长的手臂,给她看手上的表,他说那是一只真正的瑞士表。她摇摇头。他走到湖边的一只长椅上去看书。
  一排自行车从远处来,跳下几个漂亮姑娘,穿藕荷色的纱裙。一个姑娘蒙住了芦锥的眼睛,嘻嘻笑,问:猜猜我是谁?
  七仙女?白雪公主?刘胡兰?红卫兵奶奶?姑娘只是摇头。他恼了,站起来大叫,我不认识你们!
  姑娘们顿时逃开,不见踪影。芦锥捂住自己的眼睛跺脚,连声喊疼。她跑过去,见芦锥泪流满面,眼睛鼻子上一层黄乎乎的药膏。她闻到一股清凉油的气味,眼睛好辣,这时芦锥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
  我的瑞士表没有了!抓住那群贼骨头!
  她帮他去追,树下有辆自行车,却没有气;湖边有匹马,却没有钉掌;街角有台噔噔响的“热特”,却没有司机。她坐上去自己开,车歪歪扭扭往一陡坡下冲去……三十五
  肖潇决定过了春节就回农场去。
  她偶尔对妈妈流露了这个想法。那一夜,她不时听见外屋的木板床上传来吱吱的翻身响。三年前她走,妈妈还在牛棚里。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妈妈,还是别人,其实都把去那块黑土地看成绑赴刑场。她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妈妈,她心里充满几近决一死战的悲壮。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10) 作者 : 张抗抗
  爸爸同她的谈话,进行了又进行。对于她的今后,他似乎还无暇顾及。尽管她已经一再向他说明她和陈旭分手只在早晚,他依然固执地将话题引导到三年前那次决裂,期待着负荆请罪之后方能施予的宽恕。苦难赋予他先知的洞察力,他因为她的受骗而得到了安慰。他寄希望于这安慰的延续,也许可以冲淡他这二十多年来所受的不公正待遇。他要人承认,失去了一切一切人的一切一切承认的可能之后,只剩下妻子儿女。她是他的一个救生圈。她心里生出哀哀的同情,觉得他可怜,可怜得可敬。于是当他锲而不舍地重复那些耿耿的结论时,她终于妥协地点了头。
  “那年他就是个骗子!”“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真话。”“他从小就是骗子。”“他认为我们这样的家庭好欺负!”“你应该从一九六七年,从头跟他算账!”
  她点头时,心里盈满苦涩的泪水。谎话重复三次就会变成真的。她和他,他,究竟谁说了谎?也许陈旭也总是面临这样别无抉择的逼视。她意识到自己的口是心非,而且居然坦白从容。爸爸,爸爸算不算自己?她竟是骗了自己吗?难道这也是公平交易?为一个死去的谎话偿还另一个新鲜谎话……
  她不忍抛下妈妈凄惶的目光提前回去,又不忍用将会破灭的谎言伤害了爸爸的自尊。无奈中,她想到了灵隐上天竺的舅舅家。自从“文革”中西湖许多风景区被占领,舅舅那个工厂也搬进了封闭的上天竺大殿,她还没有去过。听说那是一个绿色的山谷,一年四季从不换装。
  西湖。陌生得很了。她想它也许忘了她。
  在灵隐下车,走过隐约可见残留的“咫尺西天”四字的照壁,两山间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缓缓钻进深茂的绿林中。阳光洒下些斑斑碎影,蝶儿一般在脚下引路。树缝里倏忽闪过一线亮,又听潺潺水声迎面跌下——竟是一道山泉在幽暗的山涧逍遥吟唱。她扳着几枝粗竹滑到涧底,撩起冰冷的山水洗脸洗手;跑上横在溪间上覆满绿藤的石拱桥,跑过去,又跑过来。桥边有一株桂花树,树大如冠,郁郁葱葱。秋天桂花开,落在溪里,溪水喷香,煮茶也香,洗衣也香,可叫桂花溪?她折一枝桂叶,又采一片香茶,含在嘴里,嚼一嚼、吮一吮,苦涩得皱眉,却通通咽下。弯弯的山路上没有一个人,一只褐色的松鼠从树顶跃过,又被绿色吞没了。一株古樟、一片翠竹、一片茶地、一坡马尾松……层层叠叠地蔓延,绿得鲜亮又朦胧,绿得她也如一棵树……
  “喂——”她对着烟雾缭绕的山头喊。
  “喂……”山谷回答。
  “我来了——”
  “来了……”
  大自然。寂寞的肖潇,只有你一个朋友。
  舅舅的家,在接近山顶的一座石桥边上。桥上有一家小店,悬悬空空地架在溪上,让山上下来的水,叮叮咚咚地从它胯下穿过。桥头有几尊石柱的残垣,模糊刻着些碑文。过了桥,右边便是一个石门,写着:“长生路18号”。进门便分不清东西南北,一进进式样相同的木楼回廊,中间一只四四方方的天井……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11) 作者 : 张抗抗
  她平生只迷恋过一回《 西游记 》,其他的佛教知识“四大皆空”。她忽然有些腾云驾雾起来。这山这水这人家都似蹊蹊跷跷得神秘。她莫不是慕名前来朝拜?明明是当年香客的住所。恍惚中,一个大耳朵的男孩、一个细眼睛的女孩,从房里跑出来牵过她的手。“姐姐,姐姐。”她定定睛,不认识了?表弟表妹。那站一边悄悄笑的,是舅妈。
  听舅妈说,天竺山顺山而建的三座大庙,原是香火很盛的所在。远来的香客到了灵隐的大雄宝殿,必定还要爬山越岭,一路拜过下中上三天竺菩萨,才算心诚意笃、功德圆满。但六十年代以后,三处大殿通通被封了山门,断了香火,挂上了工厂的牌子。他们一家随机器一同迁来,庙里已是荒芜冷落,和尚不知去向。如今除了一座空殿、两株巨樟、三座池塘小桥,上天竺已徒有虚名。她想起途经中天竺时,看见庙门口挂着一块××革委会的牌子,门前有株大银杏树,树皮竟被剥得精光,难道办工厂的人连树也不放过?
  舅妈连连摇头,“倒不是,不是工厂……”她放低声音,“是前前后后茶叶村里的农民,相信有过菩萨的地方,总有去邪避灾的神通,生了毛病,就来剥庙前的树皮回去煎汤,求菩萨保佑。上天竺的庙门也一样……”
  菩萨打不倒?那棵神树,那主宰着每一个人命运的众神之灵……也会保佑她吗?
  她一个人出去散步,在这被喧嚣的尘世遗忘的佛地寻求心的宁静。她走过庙前石阶,见石缝里插满残剩的香烛;她走过庙后的水池,见池里扔着一枚枚象征虔诚的硬币;她穿过层层茶园,登上山顶,在傍晚的茫茫雾霭中眺望竹林间隐露一角的大殿飞檐,她竟第一次感到了佛的神秘、神的威严。六根涤净了便再没有人世的欲念,没有欲念也便没有了痛苦。可他说过他为了自己的七情六欲而活才是真的人。山里静极,佛地的风、水、草,也如佛一般端庄凝重。她在那落寂中一直痴痴坐到黄昏,她期待得到神的启示和感召。心却越发地空荡荡,平静如一潭死水……
  遇到天晴的中午,她便同弟妹一起到山顶的大青石上去晒太阳,目光越过浮云,可以望见山那边,银线似的钱塘江和镜子似的西湖。躺在甸子里的干草上,只见悬停在天边的浓云,在作永远没有答案的沉思。他们有时会捡到鸡蛋大小的松塔和一种叫做“糖罐头”的带刺的红果儿。既是糖罐头,当然是蜜甜蜜甜,吃上几个手指头和嘴已都粘在了一起。有时候,九岁的阿虹妹会在茶叶地边上发现一大片野荠菜,采了抱回去,让舅妈包一顿馄饨吃,真是鲜得眼睛也要打喷嚏。阿虹采的荠菜王大得盖住篮子底了,肖潇夸奖她,那大两岁的哥哥阿华就撇嘴说:“嘿,稀奇!上次打蛔虫,我打出来那么多,她一条也没有……”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12) 作者 : 张抗抗
  阿华和阿虹每天下午到灵隐一个小学去读书,中午就回来,从来不做功课,因为根本就没有作业。一到晚上,阿华就开始在墙上放电影,他有一箱子自己画的幻灯片,打亮手电筒,再把那灯片上上下下地活动,什么刁德一、座山雕、鸠山队长就通通地打成了一片。肖潇笑得倒在床上,她夸奖他,那妹妹就撅嘴说:“哦,稀奇,他一只歌也不会唱,唱歌课大家一道唱,他就动动嘴巴……”
  肖潇大笑,觉得自己真快活。那一瞬似乎一切还来得及从头开始。
  一天下午她去溪边洗菜回来,见舅舅气汹汹握一杆鸡毛掸子,揪着阿虹一根辫子在叫骂。
  “你回来路上去跳牛皮筋,倒骗我做值日,我都晓得了,你小小年纪就说假话……”
  阿华倚在门后小声说:
  “没有跳,真的没有,我看见没有……”
  “滚!”他爹咆哮起来,“你也一路货,你把自家裤带上的结子管牢!”
  肖潇知道因为天冷阿华不肯大便,宁可熬着,每天谎报军情,说已去过。他爸爸只好每天早上在他裤带上拴一个结子,以便检查……
  她劝住舅舅,搂过阿虹,摸出手绢替她擦眼泪,“好孩子不说谎。”她说。
  她忽然看见阿华用那样奇怪的眼光飞快看她一眼,她如被蜂子蜇了一口,脸上麻辣辣地疼。是神经过敏,还是做贼心虚?她脸红了,在两个孩子面前。
  那一日,邻居的一个胖婆娘,同她搭讪:
  “黑龙江回来?蹲了有日子了?结婚没哩?”
  “嗯。”她胡乱答,“哪里……介早……结婚……”
  “噢,”那婆娘恍然大悟,“这天竺山种茶的农民倒是蛮富的,农村对农村,户口也好迁。”
  她急急分辩:“我是回来养病的,喏,关节炎……”
  她有什么资格去给阿华阿虹讲大道理。只是由于她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谎话便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她为自己羞愧。就在这远离沧桑人世的山谷里,那个她曾憎恶的魔影,竟然也在暗中随她同来。
  她上山以来的好兴致,倏然全无。
  春节前几天,山里阴沉下来,好像要下雪。她帮舅妈准备妈妈爸爸上山来团聚的年夜饭,去溪边洗鱼。
  她走过石桥时,看见桥栏上趴着个人,痴痴地望着溪水出神;她走下石阶,又回头看一眼,见那人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鼻梁上的眼镜快要滑脱了。她停下来——怎么可能呢?高颧骨、厚镜片、额头一缕柔软的黑发……可是……
  “邹思竹。”她轻轻叫了一声,叫出口之后又蓦地回头,快步往溪边走。见鬼!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邹思竹会跑到这儿来。
  却有脚步,跌跌撞撞追下来,慌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揪住她的袖子,喉结突突跳,说:是,是我,你,你别紧张……”
  ……农场真的放了探亲假,都回来过年了,他也回来,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她家里看她,她妈妈告诉他这个地址……他结结巴巴解释说,并没有出什么事。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13) 作者 : 张抗抗
  她回家扔了鱼,拉着他往山上走。她的手微微颤抖,腿也直打绊。陈旭没有探亲假。她要带他去爬那座最高的棋盘山。
  谁在这样的日子来看她,谁就是她最好的朋友。
  “那……是陈旭叫你来的?”她突然问。
  “怎么会是他呢?”他很惊讶,“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几次,他……他不大上工……”
  “为啥?”她的心沉了沉。
  他摇摇头。
  “你说,他怎么不上工?”她追问。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仍然急于得知他的消息,她还在挂念他。
  他停下来,用手扶着膝,大口喘息,“听说他……赌博……输了还不上钱,对人说他有个叔叔在部队当大官,可以介绍人去当兵,抵那钱……结果,唉,你可想而知……”
  什么东西碎了?竹子?球?叶?石头?心里那最后一点希望、一点幻想,破碎、毁灭,化作齑粉,永远永远……
  “你,不要生气。”他有些不安,“你不是反正……要同他离婚了?农场里,大家都不相信,我相信……”
  “你为啥相信呢?”她冷冷问,“大概你老早就认为他……是个坏人吧!”
  “哪里会有这样简单的分法呢?”他笑了笑,“一个人可能同时是好人又是坏人。你知道,我刚认识他时,在隔离室,蛮崇拜他的……”
  她低下头,轻声说:“是的,他是到了农场以后才……才开始堕落的……一个人,说了第一个谎,就去往下说第二个,为自己圆谎……”
  邹思竹大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我总觉得,陈旭那种堂堂皇皇的撒谎,比起一些人的虚伪,还是好得多。他固然有许多恶习,但他在强大的社会面前,实在是太渺小了,他只有这一种反抗方式。”
  这些话出于邹思竹之口,肖潇大为震惊。
  “其实,撒谎和欺骗,就像伊索寓言所说的舌头一样。”邹思竹慢吞吞地边想边说,“它既善又恶,善恶难分。有时大善大恶,有时不善不恶。比如,对病人瞒隐真情,是善,对老百姓空许诺言骗取信任,是恶;对不怀好意的人必要防卫而说谎,是不善不恶;农民为生存瞒产私分,是既善又恶。说谎在中国历史上常以用计和智慧的面目出现,所谓兵不厌诈,也在其列。欺骗并不总是演出丑剧,貂蝉、王佐不也是撒谎大师吗?这又作何解释?”
  她打断他,带着一种莫名的憎恶尖声质问:“那你干吗不撒谎?你干吗总躲在自己的蜗牛壳里,窥探着别人……”
  他似乎哆嗦了一下,脸上愀然作色,仿佛有什么触到了他的痛处。额上那绺黑发也歪歪地扭过去,扭过去……他怔一会儿,径自走了。
  肖潇赶上去,竟不罢休,盯住他的眼镜片,那暗淡无光的镜片里只剩下枯叶、青苔和树根子。
第三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14) 作者 : 张抗抗
  “你说,既然你不认为他坏,你干吗主张我们分开?”
  湿冷的雾气从四面山谷升腾起来,茶园竹林弥漫在一片凝重的蓝烟之中,渐渐地模糊。黑森森的松树下,一条隐隐可见的小路伸向茫茫山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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