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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_11 张抗抗(当代)
  他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坐下来,低头拔着石边的小草,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我相信你们早晚要分手,因为你们有各自不同的理想世界。陈旭要的那种真实,在你看来未免丑恶。而你要的那种纯真美好,在他看来未免虚假。他认为人生之海脏了,人无法干净。而你大概相信只要自己干净,世界就不会弄脏……他把自己看得比世界重要,而你的自我牺牲精神,正好做了他的殉葬品……”
  肖潇晃了一晃,抓住了一棵树。
  好一个冷眼旁观的家伙,竟把他和我卸了一个零碎。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看我走到这走投无路的地步,才来放马后炮,什么真实丑恶纯真虚假像绕口令。
  “照你那么说,真和善倒自相矛盾了?”她突然抬起头问。
  “这是一个涉及到真实的本质意义的问题。”他推了推眼镜,“究竟是不是只有美好的东西才能称为真实,我一直很怀疑。为什么人们都认为说谎不好但又总要说谎?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总在阻挠人说出真话。就像动物为了生存有一种天生的伪装能力一样,人也总是想把自己的本来面目掩饰起来,去适应社会的要求。就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承认恶也是真实呢?包括人性恶。真的,人最可怕的就是自己骗自己……”
  他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他用一根枯树枝抠着脚下的泥土,眼镜片越发地灰暗,清癯的脸在暮霭中越发苍白。他好像被什么巨大的苦恼困扰着,镜片下有一圈不眠留下的黑印。
  他们坐了很久没有说话。
  风来了又去了,无声无息。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为了表示同情?为了来替陈旭辩护?为了显示你比我聪明?还是……那个梦里,为什么会有他?月亮里的桂树。你也没说实话。
  她站起来。
  他也站起来。
  他们往山下走。
第三部分 老婆跑了(1) 作者 : 张抗抗
  她望见了石桥上的小店。她停下来。
  “不要高谈阔论了。”她勉强笑了笑,“谢谢你来看我。不过,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我去办离婚手续时,儿子怎么办。”
  黑暗中那镜片闪了闪。
  “我看你们两个人都不具备做父亲和母亲的资格。”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如果是我,我在自己不能够得到社会承认之前,决不会让一个孩子来承认我。我看——你们应该把孩子送给有教育能力的人……”
  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悲观主义者。你还奢谈什么振作,什么重新开始……你对自己的看法简直糟透了……
  她僵在那里。心里一阵阵发抖。她蜷起双臂抱住自己的肩。只有自己。她紧紧咬住嘴唇。他伸出手来同她告别,那手纤瘦而细软,比她的手还要冰冷。那肩、那胸、那唇呢?陈旭的手掌总是热气腾腾。她挣开了他那只手,说:“你们什么时候去看郭春莓,叫我一声好了。我过了正月十五就回农场去。”
  
  她在一座医院白色的走廊里穿行。走廊里有那么多门,那么多房间。她推门进去,又出来,总不见她要找的人。她忘了自己是来探视什么人,一个医生探头大叫她的名字,门上贴着字:人流。她对医生说她不要人的潮流,而要做人工流产。医生摇摇头推她出去。
  她往回走,走进一个房间,突然看到郭春莓,她叫她的名字,郭春莓理也不理。她低头看自己,自己竟然看不见了,明知自己活着,却没有形状。
  她看见魏华拎着一大包东西走进来,向郭春莓敬礼。报告你一个胜利喜讯,连队小麦亩产上了纲要。
  他们拥抱起来,忽然郭春莓把他推开,哭道,让我回农场去吧,我生是农场人,死是农场鬼。
  魏华说:你可以病退回杭州嘛。
  郭春莓说:我死也要死在北大荒……假如我真的死了,你一定把我的骨灰带回去……
  一个戴着大口罩的医生走过来说:你不会死的,关节炎只是关节死了,可以装假腿。
  她大声说:你不可以给我换一个关节吗?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关节吗?
  她闭着眼,好像昏迷过去。
  魏华抱着她,摇着她,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突然唱起歌来,断断续续,好像是《 东方红 》,又像是《 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 》,还有《 歌唱麦贤德 》、《 学习雷锋好榜样 》……
  病房的门边窗口挤满了人,所有的人都感动得掉眼泪,眼泪落在地板上。
  郭春莓睁开眼,突然看见了门上的红十字,她瞪大眼睛叫道:红旗、红旗!
  魏华说:那不是红旗,那是墙壁。
第三部分 老婆跑了(2) 作者 : 张抗抗
  她大声说:不,那是红旗,让我亲一亲。魏华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大红色汗背心,贴在她脸上。泡泡儿扑哧一声笑起来。闵姨登着缝纫机,缝纫机嗒嗒响,那声音说:就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三十六
  “热特”拐进五分场的岔道时,肖潇趁着颠簸,迅速转了一个身,让自己背对将要经过的路西那片家属房。
  她不愿,也不敢看见那排茅舍。那个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曾经生活过一年半的小屋,有一个褪色的木头窗框斜对大路。那灯光将从此熄灭。她不会再回到那里去了。
  早春的风,在原野呜呜地吼叫。听起来像一只痛苦的巨鸟,追踪着她,疯狂地扑翼。她拽了拽头巾,紧紧闭上眼。车轮从她心上肆无忌惮地碾过。她觉得自己在温煦的南方久久培育起来的决心,正一丝丝被挤压出去,慢慢软化。那扇小窗对于她似乎依然是亲切多于厌恶,眷恋多于憎恨。她害怕那只巨鸟。它会不会把她的心思也搅碎、扬散?
  她一直没给他写过信,他并不知道她今天回来。如果他望见拖车上的她下车后直接去了连队住,他就会什么都明白了。
  她睁开眼,茅屋在她眼角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如那只巨鸟翼上飞散的羽毛,被灰黄色的尘土卷走。总算过去了。然而,她朝前望去——正对着她的,是路边一块未曾收割的苞米地。枯萎的苞米秸一根根竖立,如大地的一撮胡须,挂在积雪尚未化尽的斑驳的田野上,格外惹眼。
  有人窃窃地讪笑,笑这块自留地的主人,竟把个秋天像贮藏大白菜似的,在这几条长垄上存放了整整一个冬。她的心被深深刺痛,虽然东北人很讲面子,车上的人因为有她在场,不会说过头的难听话,她仍然冒了一脊背酸酸的冷汗。看来他是真的放弃了。放弃了自留地,也彻底放弃了她留给他的那个机会。他并不指望她回农场来同他言归于好。于是那些残剩的幻想和希望,在那噔噔响的车轮声中通通急骤地后撤了。
  车停在围墙外的大队办公室的旗杆下。她踩住胶皮轮,从车厢后头爬下去。一条腿全麻了,有点恶心。她必须重新回到那个她在一年半之前曾经无情背叛了的宿舍去。无论分场领导会不会批准他们的离婚请求,她从此都将在这百米大炕上安身。
  宿舍是熟悉的,眼光却陌生。空气中浮游着惊异、猜疑和鄙视,招呼打得勉勉强强,笑容冷冷冰冰。那些正在热恋的毛丫头们,定是把她看成了不吉的象征。天天读,起床哨,分水,熄灯,军训,刷饭盒,既然一年半前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她一言不发地从这条炕上搬走了自己的行李傲然离去,她今天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似乎永远在重复同一种无可奈何的忏悔,总是要回到她出走过的地方。从荷花池头到五分场女宿舍,又是一个对位。回来又将是什么命运在等待她?
  她把旅行袋放在屋角炕梢的一个空处,她准备就睡在这个地方。她的心忽然一阵慌乱:她的被褥行李,都还在那个“家”里,她还得去把它们取回来。
第三部分 老婆跑了(3) 作者 : 张抗抗
  正是收工时间,姑娘们忙于洗梳,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搭讪。却没有一个人向她发出邀请,也不会有哪个人肯主动去替她取回那行李。今晚她睡在哪里?她愣一会儿,站起来走出去。
  身后有脚步追上来,怯怯叫着她的名字。
  她回过身,见是一个名叫小颖的鹤岗姑娘。她的姐姐是她的朋友,可惜已办回城去了。
  “你……今晚,睡我的被呗……”她嗫嚅说,却不知为什么红了脸。
  肖潇摇摇头。
  “谢谢,不用了……我有被的……”她说。
  那双同她一样的圆眼,笑吟吟递过来一只粉嘟嘟的大番茄,薄亮的皮下透出粒粒红宝石似的籽儿。这种柿子可好吃了,不信你吃吃,我上菜园子摘的,吃饱了就蹲在柿子地里尿。她快快走开去。怕突然涌上的泪水会使自己感到被怜悯的难堪。
  她往家属区走。
  那只痛苦的巨鸟,依然跟踪着她,在黄昏的天际下挣扎呻吟。双翼掀起路边不知所措的沙粒与草秸,层层将她卷拢包围。惨淡的夕阳在远天尽头,酷似一只生锈的铁环,战战兢兢地任凭巨鸟啄得摇晃不已。
  就在拖车刚才经过的最后一排茅舍的西头的斜坡上,在她春天时采过野菜的那块西葫芦地旁——昏暗而疲惫不堪的最后一线残阳之中,伫立着一个人。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凝望着前面不远的杨树林。大路上人迹已稀,只有一辆空牛车,慢吞吞地往分场方向走回来。
  他仍然站着。朦胧的逆光下,她只看见他的头发在飘动——是这个高大的身影全身唯一活动的地方。她知道他是不喜欢戴帽子的。只有他在这种天气里不戴帽子……
  她朝他走过去。
  先前心里那种酸楚的滋味,又泛上来。好像倒灌的泥浆,要淤塞什么。他是在等她,等别人?应该是等她,除了她……不不,但愿不是等她也不是等别人,什么人也不等……她悄悄站在他身后,屏住了呼吸。是的,一切都不那么容易割断。茅屋、柴垛、菜园。那时候她是一个挑得起生活重担的女人,几百个日日夜夜。风吹起她的鬓发,轰隆轰隆地响。
  他突然回过头来。
  他瞪大了眼,吃惊地望着她。
  于是她讷讷说:
  “我……回来了……回连队了……我来拿行李……看到你在这里等我……”
  “等你?”他冷冷反问一句,龇着牙,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等你?你回不回来,关我什么事?”
  他甩下她,大步朝房头走去。
  那样固执诚挚的等待。在男人的自尊面前,原来是一个不能等价交换的秘密。
  她随他走进小屋,扑来一股令人窒息的烟味,满地烟头。天棚上黑色的蛛网密匝匝堵住四角,垂挂下尺把长的灰绳,在头顶晃悠。
  “你不是喜欢真实吗?别皱眉头。”他用鞋尖把一只罐头盒踢到墙根上去,往地下吐了口痰,然后往炕里一缩,穿着鞋盘上腿,抓过一只纸盒,卷起烟叶末来。
第三部分 老婆跑了(4) 作者 : 张抗抗
  她盯着他那只油黑锃亮的棉袄袖子,心里泛上一阵厌恶。
  “怎么,哪天再第二次去大队部开证明?”他懒洋洋地问,“分居半年,这回大概有希望了。”
  她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围巾角。连一声问候、一句悔恨、一点挽回的表示都没有?太冷酷了。又堕落下去一层。她早该把他看透。
  他昂着脖子对着窗口噗噗吹烟,“你要什么,都拿走。”又加一句,“这套家什,也值百把块。”
  “你少提钱!”肖潇突然愤怒了,“我倒要问问你,你什么时候有个叔叔,在部队当大官?”
  他竟连眼皮都不抬。
  她越发气愤,气得声音都变了,“家什家什,留着你赌博换钱去吧!省得输了就去骗人!”
  可那只小闹钟竟还答答走着,没有被他赌押掉!
  “骗人?”他失声笑起来,似乎真觉得十分好笑,“又是老调重弹。我真弄不懂,你为啥对这个问题格外地神经过敏,格外地感兴趣。我看你真是有点自寻烦恼。”
  “你说什么?”她紧紧咬住了嘴唇。那些苦口婆心的规劝,那些伤神伤心的争辩,竟然全是白费唇舌,没有撼动他一丝心弦?还是他要理直气壮地走开去,厚着脸皮死不认错?“我怎么是自寻烦恼?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是想让自己活得坦白,活得真诚。我当然也这样要求我的……爱人。”
  “算了!”他耸耸肩,“你知道什么叫坦白真诚?我不是已经同你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好人,恰恰是很虚伪的,说不定就是伪君子……”
  “这么说你倒是真诚啦?你好意思……”
  他却并不生气。又卷了一棵烟,用舌头舔着烟纸,慢条斯理地说:
  “你为啥总是一口一个你撒谎,你骗人,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你干吗不问问,别人又是怎么骗了我们!这个时代,这场运动,这个农场,曾经对我们说过几句实话?可是谁去质问他们,谴责他们呢?我丝毫不想为自己开脱,我又不是不晓得谎话总是要戳穿的……”
  她打断他:“那你为啥还要一而再、再而三费尽心思地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话呢?我想了一年也弄你不懂。”
  “你说为啥?”
  除非你的神经有点毛病,你控制不住自己,你变态……
  她为自己的想法一阵寒栗,默默摇摇头。
第三部分 老婆跑了(5) 作者 : 张抗抗
  “你要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吗——”他古怪地笑了笑,“这是一句百分之百的真话,信不信由你——当我看到别人听信了我的谎话时,我就快乐到了极点。当我看到我说实话办不成的事而用谎话去办就畅通无阻的时候,我真是发疯一样开心。这是我生活中唯一开心的时光,我无论如何克制不了自己获得这种快乐的欲望。世上无论哪一种真理,哪一种道德,如果不能够给我带来快乐,它即使再完美,又有什么意义?何况,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世界里,只有用谎话,才能得到人起码应该得到的尊重,你为什么不想想,这样的社会,也配还报给它坦白和真诚吗?”
  “你只想到你自己。”她忍无可忍地说。心怦怦跳个不停,好像被什么东西震动摇撼、扭绞翻腾。骇人听闻,却真想听下去。“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她简直觉得自己无地自容,“真没想到,我会如此轻信,爱上你这样的一个……”这样一个赤裸裸的无耻之徒!“这样一个人!”
  他竟然“嘿嘿”一笑。狡黠的目光从灰蒙蒙的烟气里钻过来,勒紧她的胸。天黑下好一会儿了。他伸手拉亮了电灯。
  “你看,我说吧,连你也不喜欢这样的真实——我把内心的隐秘暴露给你,而你却把它们当作祸水。”他说。灯光下,他那阴郁的目光倒显得坦然无邪些。“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真实,我把一个真实的我交给你,你却无法接受,你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你要的是一个规规矩矩道貌岸然的假我,是的,要一个所谓善良美好的假我,而把真实当作一块遮羞布,你!”他突然暴怒起来,“你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东西呢!”
  她愕然。惊诧。气恼。羞愧。虚弱。噤若寒蝉。她真就理屈词穷再无法说服他了?
  那只长方形的小闹钟,朝很远的地方一步步走去,滴答滴答。只有在它的世界里,没有“我”。但是没有了“我”,又要它做什么?
  “那么……以前……你说自己从不骗我,可是你却什么事都瞒着我,……又为什么?”她结结巴巴问,“假如你真的爱我……”
  他把头靠在火墙上,微合上眼,似乎平静了下来,用一种疲倦的声音说: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假如我早就把什么都告诉你,恐怕你老早就离开我了。你会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坏人唾弃。因为你……你还不懂,你还没有能力来承受我……我为了维持我们之间的感情,向你隐瞒真相,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天使,让你爱我,为我牺牲……但你永远不会懂得,我的心并没有骗你,我是爱你的!你是我唯一的一个无论如何不会用谎言换取快乐的人,这难道还不够?我是爱你的,从认识你那时候开始——我为了保留你的纯真,把所有的丑恶都向你包藏起来;为了不使你对生活厌倦失望,我独自一个人面对冷酷的现实。毕竟,我从来没有教过你说谎!从来没有!我让你留在自己的王国里,用我的‘坏’,去换取你的‘好’,我小心翼翼地不让你的真诚在这个丑恶的世界上受到污染,你还要我怎样爱你呢?到底是谁,为爱付出的代价更大?”
  那声音突然低下去。
第三部分 老婆跑了(6) 作者 : 张抗抗
  “……你走吧,我不会拦你。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当我把真实说出来的这一天,一切都会完结……也许早一点,早一点告诉你谎话是个什么东西,你反倒会变得聪明些……我不知道怎样做更好,我真高兴看见你还是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天真无邪,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样自信而又自尊地离开这里,离开我。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但请你一定记住,我绝没有欺骗过你,为了不欺骗你,我大概欺骗了自己,所以受到这样的报应,只要你相信我没有骗你,我无论怎样倒霉也心甘情愿。我把你当成我自己,我没骗你就没骗自己,就没骗生活,生活又为啥要惩罚我,可见它也不喜欢真实,我们都是受了它的骗了……”
  他背对着她。一个冷峻而威严的后背。渺小又高大。
  灯突然灭了。又是停电。一片漆黑。
  思维停止了,她失去了析别的能力。一个无底的黑洞,黑得连恐惧、连惊惶都无法辨认。她的心也是一片黑暗。她从未看清过自己。
  一个黑影,巨大而模糊,从墙上升起来。似从她的躯壳里爬出,那个夏夜的魔怪。他把一根蜡头放在炕梢的沿木上,她机械地站起来。
  “我该走了。”她说。
  “如果需要,我可以最后当一次搬运工。”他说着,动手去卷铺盖。
  她默默望着他把炕上的行李分成两半。草绿色的垫被,樱桃红的花布面被子,将重新归于自己的主人。一双皴裂的手,系着粗糙的麻绳。一条终于散架解体的炕。
  她抓住绳子,掂了掂,用另一只手托住。
  “好吧,那就自力更生吧。”他侧开身子让她。
  她抱起铺盖卷走出去。竟走不出去。它太大,在门边卡住了。他为什么不坚持呢?
  他在她身后,忽然说:
  “还有最后一句话。”
  她索性让铺盖卷卡在那儿,用膝盖顶住。
  “你说好了。”
  “…………”
  “说嘛。”
  “你听着!”他突然咬牙切齿地低吼,“办手续,开证明,什么都随你。你想啥辰光离就啥辰光离。可是儿子——必须归我!听见没有?归我!”
  “我想……”铺盖要掉下来。
  “你想什么?你要真想离婚,就把儿子给我。一言为定,儿子!如果不肯,到时候不要怪我……”
  铺盖到底滑下来了。全部家当。他们之间没有财产纠纷,却有儿子。儿子是共同创造的财产。她抱住铺盖,使劲一挤,踉跄出了门。
  田野一片惨白。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哀惋又惊讶地望着她。似乎怀疑自己弄错了时间,竟在两个人分离的日子赶来祝福。
  你也是一个黑暗的自我!你的光亮也是骗人的!可是你认识自己吗?
  肖潇跌跌撞撞地走。她看不见自己的脚。她只是模模糊糊记起,她的那只帆布箱子还没有拿走。
  
  她在一片茫茫林海中行走,荆棘树枝勾住她的衣袖,衣服挂破了,露出粉红色的衬衣。
  她记得自己并没有粉红色的衬衣。
第三部分 老婆跑了(7) 作者 : 张抗抗
  树林很密。林深处,隐隐约约挂着一只只橄榄绿的果子。远远望过去,像一根根鲜嫩的莴笋。走过去,侧面像一只只香蕉,而正对它,它又像一个个椭圆形的梨苹果。她完全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水果,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水果。她把鼻子贴在水果上闻闻,绿色的花纹中散发出一阵阵又似黄瓜又似西瓜的香味。她咽着口水,只觉得食欲极其旺盛,肚子咕咕乱叫。她伸手去抓那果子,忽然发现树枝上盘着一条黑色的蛇,正咝咝吐着舌头。她吓退几步,把辫子上的橡皮筋解下来,像游艺会上套圈圈那样把橡皮筋弹过去。橡皮筋恰好束在蛇的脖子上,使它无法动弹。她跳一跳,把果子摘下来,急忙囫囵吞了。等她想起应咬一口尝尝滋味时,果子已沉甸甸落在胃里,却又转瞬没了分量,连她自己也没了分量,只觉得眼睛清凉凉得舒服,她像要飞起来,腿和胳膊的力气都大得惊人。
  她飞跑,从密密的树林中穿过,灵活轻巧,能从老远的地方,辨别出前面的障碍。
  她发疯地用一把锤子打铁。锤子尚未接近铁坯,铁坯就成形了。
  她拔起一株大树。山洪暴发。她把大树架在山涧上走过去。她踩着一片树叶从大海上走过去。她用树枝发疯地鞭打海浪,白浪滔天。她在海底生起一堆火,吱吱地烤着海水,海水变成了一层白盐。
  天空中掠过一个巨大的黑影,追着她喊:你偷吃了那个果子,给我吐出来。你偷吃了那个果子,给我吐出来。
  我不知道吃了什么果子。她叫道。跌在一块沼泽地里。我不知道吃了什么果子。她更大声叫。她想把果子吐出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三十七
  北大荒的春天,是骑着推磨的驴子来的。
  他说过。
  这话是他说的,驴子驼着春天,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是来了,来了又走了。似乎是暖和了,暖和了又冷了。明明是冰化雪消了,又下场雪,又积一层冰。冬天就是那头驴子,它蒙着眼睛呀。
  终于它走累了。它停下来了,它歇息去了。于是春天从它背上跳下来,大地淌满欢喜的浆汁。
  他说过。他说过什么?说过许多许多。忘了的,记着的,都再没有什么意义——介绍信已经开出来了,上面写着:调解无效,同意离婚。八个字,盖上了分场的大印。他和她,很快就要到总场去办手续。
  这张介绍信,也是像驴子驼着的春天一样,在这块弹丸之地,转了无数的圈圈。分居是事实了,五好家庭破产了,那么第一对在农场安家的南方知青的光荣历史呢,就此一笔勾销吗?太便宜这两个兔崽子了。假如是假离婚为了要探亲假呢?不忙着答复他们,劳改干部干什么吃的?不会侦查一段儿吗?要好好地盯梢,看看这对明离暗合的家伙搞些什么鬼。被褥分两套,人可以钻一个被窝不是?
  那些天,肖潇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捉奸捉双。是孙干事在连队大会上指桑骂槐讲的,事后有人问她有没有听懂。她倒很想知道一下那是怎么样的一种事。她不懂离婚的痛苦之外,为什么还要加上人格受辱的代价。
  磨推过来,又转过去了。下一次,又推过来,背着希望的僵绳。
第三部分 老婆跑了(8) 作者 : 张抗抗
  她突然发现,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陌生、更加阴冷莫测。早春的风刺骨,而且总是从背后刮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一个坏女人。谴责的重心向她倾斜——几个月前她还是同情与怜悯的对象,忽然间,她与陈旭的位置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对换。
  “是她要离的。”她们窃窃私议。
  “心真狠,孩子也不要了……”
  还有……还有更多的,她听不见。
  她成了坏女人,因为是她提出的离婚。他被这种坏女人抛弃就变成了好人。他是受害者。他们原谅了他先前一切过错,因为无论有多少过错的男人也是男人。无论有多少过错也不能成为离婚的理由。
  她不知该求助于谁。那是一个没有法庭、没有律师的年代,只有革委会。而革委会主任的心情取决于总场主任的电话,取决于春耕的进度,取决于饲草的多少。何况那些日子五分场根本就没有革委会主任。余福年已经调到管理局去当政治部主任了。新任命的分场主任是郭爱军,还在杭州的医院里练习走路。只有刘老狠临时执政,他把那份离婚报告倒着看了很长的时间,瞪着眼说:“不行,没有老婆,陈旭这小子更无法无天了!还得有个人管着!”
  磨推过来,又转过去。春天就要逝去,还有青春和希望……它真的要永无休止地推卸自己的责任?
  她在绝望中拦住了李书记的自行车。
  你停一停吧!
  他真的停住了。那天下着小雪,他的帽子被打湿了,清癯的脸显得疲惫劳累。他耐心地听她讲,不时地点着头。她觉得他恳切的目光相信她说的是事实。这温和的神情鼓励感动了她,她几乎要把他当作朋友一样来推心置腹。
  “他们说你,同你……爱人过不下去了。你也离了婚?你们当初难道会……撕破脸皮地动手打架?不彻底分开,不是两个人都会……死的吗?”她说得语无伦次。
  他微微一笑。并不怪她触了自己的痛处。似乎还有点喜欢这样的直率。
  他说:“好。我同他们谈一谈。”
  车轮子转起来,向前走了。
  磨推过来,终于停下了。春天从驴背上跳下来,跳上了一匹骏马。也许是一头牛。没关系,就是蜗牛也会朝前走。
  果然,他同“他们”谈了。谈的结果,就是那颗大印。别人悄悄告诉她,孙干事得意洋洋地教训了刘老狠几句:
  “咋样?我早说,让他们离了吧,陈旭这小子,老婆跑了,活该!这下,可得给我乖乖滚回连队住去了!”
  刘老狠默默走了。肖潇知道,对于他们的离婚,真正伤心的,是刘老狠。他老远看见肖潇,扭头就走。本来就没有笑容的脸,这会儿更像霜打过的黄叶。那个雪中送炭的灯泡!
  他说过,春天是骑着驴子来的。
  他说过,秋天是坐着雪橇来的。
  他说过,他爱,爱她……
第四部分 无情地刺痛她(1) 作者 : 张抗抗
  一条条白色的蚕宝宝,在她的床上蠕动。风儿从窗外吹进来,满地白色的落叶。原来是蚕宝宝蜕下的一层层、一片片皮,柳絮似的漫天飞舞。
  她低头捡着那些柳絮,原来是一些撕碎了的纸片。她想把它们贴在一起、粘在一块,可它们全是些不规则的多边形,没有一块纸片能拼合在一起。她对了这块,那块又散了花。她忙得浑身是汗。忽然有两块碎片惊人地合拍,她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却发现胶水一点都不黏。她在火炉上调糨子,糨子也不黏,像水一样。她抹上水,拿到雪地里去上冻,竟然也冻不上。拿回屋里让火一烤,碎纸片又全化了,竟是些雪片片……三十八
  这天一早,她穿上黄棉袄,戴上头巾、口罩,把介绍信放进随身携带的黄挎包里,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到机耕队去坐拖车。
  她和他约好在那里见面,一起去总场办手续。
  拖车的车厢板上,积着一层亮晶晶的白霜。等车的人,把草绳、麻袋片、砖头拖来做坐垫,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盼着开车,有人同她打招呼,她草草地作一个答,只是埋下头不看人,怕有更多的人注意她。终于驾驶员出现了,对着满满一车厢的人吆喝几句什么,又同路边上工去的姑娘逗笑,磨蹭一会儿,才钻进驾驶楼。拖车像通了电的鼓风机,噔噔响起来。
  她朝大道上张望,没有他。她站起来,家属区的小道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拖车越发吼得起劲。它要出发。
  肖潇揭下口罩,脸上一层汗,手套也黏糊糊的。——她总不能一个人去总场。
  车猛地震动了一下,人纷纷向后倒去。
  她不顾一切地攀抓着车厢板,踩着车尾的一角铁跳了下去。她听见车上发出一阵惊叫。
  她还没站稳,就向小屋跑去。他变卦了?到底为什么没来?一定是睡过了头。横竖今天是赶不上车了。
  她用力推门,门没插,她一个趔趄跌进去——
  满地碎瓷片、碎玻璃片、破布条、破纸片……一个触目惊心的垃圾堆。
  而他,埋在这垃圾堆里。半跪在炕前,头垂在炕沿木上,好像睡着了。脚下踩着一只空酒瓶。喉咙里呼噜呼噜响。
  她朝他走过去,拼命摇他的肩,一股刺鼻的酒气熏得她扭过头去。她看清地上那些碎片,是砸烂的杯碗,还有撕开的床单和书信,连那只简陋的小炕桌,也已成了一堆破木条……
  他喝醉了。她松一口气。看来他还是极度地感到了痛苦。她心里略略地有些轻快。她极希望看到他这种失去了男人的妄自尊大而显得软弱不堪的狼狈相。这么说,离婚对于他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屋里很闷气。被严冬封锁的窗子尚未到开启之时,玻璃上积满尘土污垢。小屋半明半暗。那个蜷卧在她脚下的男人也如一堆破布似的肮脏难辨。但他曾经是她的丈夫,现在还是。她眼睁睁看着爱的潮汐一步步退出干涸的河床,她认定自己已是无能为力。
第四部分 无情地刺痛她(2) 作者 : 张抗抗
  她怔怔坐在炕沿上,忽而感到心力交瘁,恍如隔世。她看不见什么,更想不起什么,心中虚荡,身外缥缈。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都似乎隔着一条无限扩张的沟涧,使她对自己在这个小屋里曾经度过的岁月又一次感到困惑。那种曾经几乎要把她燃成灰烬的饥渴如狂的情欲,如今却悄然隐没,不知躲藏在哪个角落的阴影里,冷冷地嘲笑她。她愿意重新一百次一千次地燃烧,她为什么不是一个太阳。从此以后,她将远远地离开那爱的天堂和爱的地狱,到大地上到人世间去寻找一个宁静的湖湾。
  他蠕动了一下,哼哼着。她清醒过来,到外屋去舀了一点凉水,弹在他脸上。她心里丝毫没有同情,只有厌恶。她用出全身力气,把他拖到炕上。
  他睁开眼。眼里布满血丝。那茫然凄惶,犹如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他阴惨惨地笑了笑,又皱起眉头,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似的,古怪地盯住她。忽然伸开胳膊,猛地搂住了她,把她拖到自己身边来。他的力气大得出奇,死死地夹住了她的双臂,使她无法动弹。她开始挣扎,小声地恳求;她揪住他的头发,愤怒地抗拒……全然无济于事。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大象,从莽林里气势汹汹地冲撞出来,粗重的喘息声如暴雨前的雷声轰鸣。他几乎是撕开了她的衣领,蛮横地把手伸进她的内衣……
  “不!”她叫道。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她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眼角上滑下来。她悲哀之极。
  然而那沉重的身躯,仍然不顾一切地向她倾倒下来。她瑟瑟发抖,她推他、打他,她筋疲力尽……
  “不……”她对自己说。她咬紧了牙。
  她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她吐不出那个果子。她仍然渴望着黑暗中温柔的抚摸,哪怕最后一次……是的,她要。要在那宽厚的胸脯下重温最后一次天堂的快乐他是她丈夫她依恋他怀想他她习惯他……
  他翻身爬开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从一座冰山下挣脱出来,赤裸裸暴露在一片雪原之上。空荡荡茫茫无边。一阵寒颤,又一阵寒颤。他和她像两块互不相干的石头,像两颗从高空坠落的冰雹。全世界都回到了冰川时代。那鲜嫩欲滴的草莓谷呢?只有恶心、虚空,犯罪似的恶心……
  他披一条撕成两半的灰毯子,呆呆坐着,两眼发直,久久望着墙壁,忽然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什么。
  ——你给我回来!
  灰毯子从他肩头滑落下去,露出半年来明显消瘦下去的前胸。他的牙齿打战,身子一阵阵哆嗦,他伸出两只冰凉的手,扶住了她的肩。一双闪烁着仇恨的蓝光的眼睛,罩住了她赤裸的全身。
  “你回来,我们从头开始。按你说的那样生活。”
  她毛发直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也许这正是她一直以来期待的保证。
  “你说什么?”她问。
  他摇摇头。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第四部分 无情地刺痛她(3) 作者 : 张抗抗
  她仰起头,从他那双此刻睁得很大的眼睛深处,看见那个折磨了她许久的恶魔,正静静躲在一边,舔洗自己的伤口。狼来了!它觑视着她手中的纱布,妄图将它变成一团诱她走向深渊的迷雾……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去抓周围那一件件扔得凌乱不堪的衣服,默默穿好袜子,套上棉,慢慢系着鞋带。
  “我不会再相信了。”她喃喃说。
  他颓然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神情恍惚。
  “相信什么?我是说——你可以走了。你放心,从你不是我老婆那一天开始,再不会有……这种事体了。”
  他的脸,在昏暗的浮尘里,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伤心自嘲的苦笑。这种凄惶之情同他平日的傲慢判若两人。她的心怦然一动,溢满苦涩的酸水。她也许应该吻他一下作为告别。她默默站在地中央,身子像被一股气流冲击得摇晃起来。
  “好啦,你走吧。”他的声音重又变得冷峻严酷,“明天早上,我在机耕队的拖车上等你。一定。”
  
  她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飞快地穿行。走廊两边是无数的门,每扇门上都有一个扁扁的钥匙孔。
  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房间里有一铺炕,铺着席子。炕中间有一根巨大的圆柱,一直伸到屋顶外面去。有这根圆柱,她的房子就不会塌下来。她想。
  她看见圆柱的出口有什么在闪动,好像是一个人影。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赤身裸体。
  窗外有一个小湖,她跳到水里去,一条金鱼向她游来。金鱼吐出的每一个水泡泡都变成了一只只金色的蘑菇。一面大网朝她劈头盖脸撒下来。她逃上岸去,阳光下,她看见自己原来穿着游泳衣。我在游泳呀,她大声叫道。三十九
  “因——双——方—— 感 —— 情——不——和 —— 分 ——居 ——半——年——请——准——予——离——婚——”
  一个瘦瘦的老头,坐在一张没有抽屉的办公桌后面,捧着那张介绍信,结结巴巴地念道。念完了,眯起眼,威严地打量他们。他似乎很乐意处理这件事,对他们充满了兴趣与好奇。以致于他的审视长达半分多钟,来回转动的眼珠一定有些疲倦了。
  “都是知青儿?”他问。
  她点点头。
  “浙江的?”他把“浙”念成“哲”。
  她又点了点头。
  “结婚多长时间了?”
  “一年半。”
  “有孩子吗?”
  “有。”
  “因为啥,感情不和?”
  肖潇低下头。
  “不是有了孩子吗,怎么会感情不和?”
  他在提问中同时得出了一个难以收回的结论。
  “问你们话呢!”他伸伸懒腰。
  肖潇讷讷说:“这种事……一言难尽………分场知道……分场同意了……”
第四部分 无情地刺痛她(4) 作者 : 张抗抗
  “那你找分场办去吧!”他显然生了气,“这样一辈子的事儿,闹着玩儿呀?”
  陈旭重重地咳了一声,突然说:
  “感情不和,主要是我的责任。我道德品质恶劣,经常旷工、酗酒、偷窃、诈骗,我干了许多坏事,她没法和我过下去了。我也改不了了,所以我同意和她离婚。”
  他说得那么平静、坦然,好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什么故事。
  临时法官惊愕地张大了嘴,眼睛的形状变成了一个竖的橄榄,半天说不出话——
  “是,是事实吗?他说的那些?”他总算想起扭过头来问她。
  她的眼睛里霎时充满泪水,向陈旭投去感激的一瞥。他避开了。男子汉!呀,假如在平日,你也能这么严厉地对待自己……
  “他说的是不是事实?”他有些不耐烦。
  “是的。”她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可她情愿回答说:不是!为什么没有人问问他们彼此还是否相爱?为什么要由也许从未体验过爱情的人来主宰他们的命运?她不知道万一离不成,她该怎么办。
  沉默。法官摇着腿,抽上了烟,在烟雾里,他变得越发纠缠不清。
  陈旭向他凑近了几步,扔过去一包“迎春”烟。“帮帮忙吧,主任。”他显得愁眉苦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自己的脑壳,“我是个落后分子呀,她是个革命青年,离婚是阶级关系发生了变化,是阶级斗争的反映,你可不能掉以轻心,这关系到我们走哪一条道路的问题。最高指示说: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
  “哦。”他站起来,打了一个呵欠,既然涉及到阶级斗争……他的表情已变得警觉而严肃。他兴味索然。
  他拿出一串钥匙,去开屋角的一只木柜。在里面翻动着什么。他翻了很久,居然没有结果。这时有个人推门进来问他一个什么事,他嚷道:“这里头的离婚证哪去了?妈的,八百年也没人来用一回——”“上政工办去找找。”那人提醒他。
  他出去好久,最后拎着一沓纸片走过来。“添(填)吧。”他对他们说。
  以下的手续是简单的。性别、年龄、财产、离婚理由……
  只在写到“子女”这一栏时,“临时法官”哼哼着问:
  “孩子归谁?”
  “归我。”陈旭抢着回答。
  “你同意不同意?”他问她。
  她感觉到,陈旭向她投来近于求救的目光,她不敢抬头。如果她点头,意味着她将从此失去陈离。如果她摇头,很可能即刻前功尽弃。他说得出做得到。你不把我当妈妈,我怎么给你当妈妈?陈离没有妈妈也长出了牙齿。他太像他的父亲了,像得叫她颤栗。
  “快说话!”临时法官的蘸水笔尖上挂着一滴墨水。
  “我们早说好了,孩子归我。”陈旭斩钉截铁地重申。
  一笔多么残酷的交易。他奉行了自己的诺言。她难道不应当“报答”他吗?
  那滴墨水,落在纸上,变成了法律。
第四部分 无情地刺痛她(5) 作者 : 张抗抗
  她惊叫起来:
  “……如果他再结婚,儿子要还我……他不能有后妈……求求你写上这个……”
  “再结婚?”陈旭苦笑着反问,突然暴怒地大叫起来,“假如你再结婚呢?我不能让他有后爸!”
  “法官”的同情完全倒向男人。他敲敲桌子,用教训的口吻说:
  “孩子归男方,你一分钱抚养费不拿,还闹个什么劲儿?”
  他接着举起笔,在那张纸的“备注”一栏上,庄严地加上了一行字:
  “孩子归男方所有,女方不得干涉”。
  然后他举起大印,在嘴边呵了口气,往纸上狠狠地砸下去。
  于是她和陈旭各人都得到了一个血红的圆圈。他们的名字分别落在红圈里。
  “行啦,这回,你过你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关道啦,走吧!”
  他宣布。然后无精打采地倒在椅子上。
  他们一前一后地出来。门口光秃秃的小树林背后,也挂着一个血红的圆圈。太阳偏西了。一天就要结束。红圆圈,意味着结束,还是预示着开始?是零还是满分?是血滴还是太阳?
  陈旭头也不回地走开去了。
  她捏着那张盖有红印的纸片,木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为着这张纸片耗费了太多的心血,以致当她得到它时,几乎已感觉不到轻松。神经从哪里被抽剥去了?她记得明明是昨天刚来登记过。她要一个人回连队去。
  
  她在一块空地上表演杂技,从一个燃烧的火圈中钻过去。她钻得好灵活,动作像一只没有毛的兔子。可是她每钻进一个火圈,总是又有一个新的火圈横在路上。她钻得很累,火圈却没有穷尽,像国庆节游行队伍的花环。她站在一辆彩车上,装扮成一个七仙女的形象。马路两边都是没有发叶的钻天杨。
  她低着头在地上寻找什么。她记得草丛里有一条路。可她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了。
  天下起雨来。遍地是鹅卵石,亮晶晶的像一条银河。陈旭就站在河岸那边,拎着一只人造革箱子。他过不来,只好把箱子放在河里漂过来。河里没有水,箱子沉下去。只有一只小钟滴滴答答地走。她把小钟捞上来贴在耳边听,却明明是一颗心。心不在陈旭胸脯里,怎么会在这儿怦怦地跳着?她想喊他,告诉他他的心在这儿。银河太宽,他根本听不见,隔着河岸,她望见他,魁伟英俊,却穿一身和尚的袈裟。
  雨下得更大,银河里开始涨水。水里隐隐有一条路,像运河的塘堤。一只喜鹊把箱子衔来,她却无论如何打不开……四十
  瓦砾堆。
  她被压在一堆碎瓦块底下,呼吸急迫,四肢笨重。她无法挣脱腿上的重压。她从瓦砾的缝隙里望见一片蓝得透明的天空,发出一种金属般的光泽。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蓝的天。她弄不清那到底是天空还是海洋。
第四部分 无情地刺痛她(6) 作者 : 张抗抗
  从前面瓦砾堆的亮光处,探头探脑地爬过一条巨大的蜥蜴。奇怪的是它竟然没有尾巴。尾巴处在滴血。它的小眼睛盯住她看,她一点不害怕,伸出手摸摸它的脑袋。蜥蜴低头在洼里喝水,它的尾巴突然就长出来,像小狗似的摇晃。
  一只螃蟹从海里爬出来,用它坚硬的钳子,翻开了一堆瓦砾。瓦砾下原来长着一大片绿油油的韭菜。螃蟹用钳子去割韭菜。刚割下一茬,一会儿工夫就又长出了一茬。她对螃蟹说,你来帮帮我吧。可是螃蟹刚刚翻动石块,它的钳子就咔嚓折了。她很焦急。突然又咔嚓一响,刚才断裂的地方又长出了一只新的钳子。螃蟹帮她搬开了石块,她钻出来,深吸一口气,迅速地用手捉住螃蟹盖的两侧,大声说:我吃掉你,我就有长出新钳子的本事了!
  螃蟹无法动弹。她却想不出该到哪里去煮熟它。她低头看自己,满身是伤。
  天还是那么蓝,蓝极了。
  
  她不知自己是在哪里。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她环顾四周,天棚高而黑,窗子大而低,箱子不是落在炕里,而是架在地中央。屋子不大却不显拥挤,整整齐齐十几条花褥单延伸过去,不远便是一堵墙。墙上挂着一张表格和几束谷穗、苞米穗。阳光在发黄的叶片上投下发亮的斑点,远远传来母鸡的咯咯叫声。
  是一个科研班。她记起来。是离五分场十几里地外的七分场。她记起来。她总是不断地在更换住处,像一个流浪汉。她昨天同大康值夜班观察记录种子的发芽试验情况,今天上午她休息。她也记起来,她已经正式从五分场调到这个地方来了。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树挪死,人挪活。换一个地方,她将从头开始她的新生活,按她心中的理想去寻找自己的道路。从她来到这个分场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新鲜的激情。
  那天中午刘老狠披着一件光皮筒子,走进女宿舍来。自从她办了离婚手续,见到刘老狠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
  “下雨不出工了。”他卷一棵烟,坐在肖潇铺位旁边。
  “春雨贵如油,下得遍地流(刘)嘛。”有人同他开心。
  她扭过头去。她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可不咋的。”他倒是十分和气地搭腔。吧吧地抽烟,抽完了,在鞋底上捺灭烟头,双手拢一个筒,侧过脸冲着她低声说:
  “同他分开这么些天了,你咋就不想想换个地儿呢?”
  她摇摇头。换哪去?她谁也不认识。
  “我瞅着你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得劲,总不是个事儿……你要想换换地儿,我同七分场徐主任说说去,他是我连襟……”
  她没觉得同陈旭见面不得劲,可别人,也许全分场的人都觉得别扭得受不了。那天闵姨不也好心地劝过她,也许换一个地方会容易忘却许多痛楚的记忆。人也会变成另一个样子的呢!
  一个月以后,她真的就调到这个七分场来了。
第四部分 无情地刺痛她(7) 作者 : 张抗抗
  离开五分场的那一日,天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下着小雨。浓密的云层卷去了最后的残冬,风湿润得柔软、滑腻。雨声滴滴答答如钟摆似的走,泥泞的公路上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如雨点子敲在竹笠上一般响。采茶季节的大竹笠。总好像有雨的春天才像个真的春天。听见雨敲竹笠的春天才是真的春天。可惜在北方,这样的天气实在太少了。她坐一辆拉干草的马车去七分场。马车沿着新播的麦地间的大路走,麦秸上的水珠子颤悠悠地闪烁。无论回头还是翘望,来路与去处都是烟雨茫茫。她似乎觉得自己已将那一身的沉重卸留在五分场。可一会儿又觉得心的缝隙里仍然淤满污尘。她似乎觉得雨点已经浸涨了蓬松的麦秸草茎,它们会在半路上就发芽生长;又觉得它们转瞬就会溜走,躲回到天边儿重重叠叠的云团上头去……
  与陈旭分手之后,她在这种不安与郁闷下度过了最初的日子。奇怪的是似乎比她想象的艰难要容易过些。假如你想绝望,你就会绝望。假如你想着希望,希望就会有的。她相信自己只要离开了陈旭,就会像蜥蜴那样充满再生力。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马车驶过检疫站的白石灰线,便是七分场的地界。一群群散在草场上闲游的灰黄色的本地牛、红鬃马,一片片破旧的原木围栏,一排东倒西歪的草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天色明亮起来,于是这个以养畜为主的小小的分场,就像一幅走近去观赏的油画,忽然变得粗糙不堪。
  她将要在这里,寻找一个叫做肖潇的离了婚的女人。其实她完全无所谓到哪里去寻找。她并不知道在哪儿可以把自己找到。她将要在这里挽回弥补这些年丢失的时间、责任,还有名誉。
  她记起这一切,便对自己放下心来。她蛮喜欢这个被草场和水库环绕的小分场,喜欢它的那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宁静。如果在晴天的阳光下,在科研班的小区试验田,遥望绿色的漫岗下这片褐色的农舍,实在太像她中学时代看过的那些列维坦的风景画,或像苏联小说中的一幅插图……尤其当清晨几百匹高大的红鬃马如一团团火焰般地从马号喷射而出,在大道上卷起漫天的红色沙尘时,她觉得生活依然美好。
  她的目光为窗台上一束没有叶子的小红花所吸引。它的形状有点像桃花,粉中带紫的娇艳花瓣,挺直的干枝条却坚韧。鞑子香,北国迎春花。她到北大荒几年,年年都没有采到过这种开得最早的野花。她多么想知道北大荒的映山红到底是什么样子。它却终于出现了。
  准是大康采的。她猜想。就是身边这个铺盖罩一块绿格子塑料布的大个子大康。她又是天不亮就带着姑娘们下地去了。那个雨天肖潇从马车上爬下来,拎着自己的行李愣在那儿,就是这个大康,甩着两条大辫儿飞跑过来,一把将她拽过去,说:“跟我来!”她的眉宇间的距离宽得像条跑道,无论眼睛、鼻子、嘴巴、门牙、手掌、脚丫子,哪儿都是大大的。“人都管我叫大康。”她大咧咧地一笑,“科研班,我是头儿。是我向徐主任把你要来的!”
  好一个爽爽快快、快快活活的大康。
  大康从早到晚手不停,嘴也不停,只要一休息下来,满耳朵是她一个人的“单出头”。
第四部分 无情地刺痛她(8) 作者 : 张抗抗
  “……破四旧那咱,有一回我妈揍我妹妹,我妹一边往外跑,一边喊:‘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还是街道主任呢,为啥不学学十六条?’我妈气急了眼,追到街上直嚷嚷:‘小兔崽子,我就揍你个十六条!’过路人一听,这老娘儿们可真反动,就把她送派出所去了。啥?你耳朵感冒了?我妈到了派出所也没认错,跟人吵吵说:‘十六条还管揍孩子?十六条还得加一条才行!’
  “……那次我回家,我嫂子给我一张票,让我去看节目。那演员上了台,嘴那么一张,嗬,嘴真够大的,大得肠子肚子都能看见了,真了不得。可下了台,同人一唠嗑,嘿,那嘴比脚还笨……”
  在大康那里,生活似乎就是由这种滑稽、有趣儿的事组成。无论生病、干仗,或是倒霉的事,都充满了可笑可乐的气息,她必须无时不刻地竭尽全力将它们挥散出去。于是,在这样一个偏僻静寂的小小角落,肖潇第一次感到过去为她所厌烦的日常生活,竟然不再难以打发。
  一到晚上,女宿舍里更加热闹,总是大康的嗓门最高。
  “哎哟,又照上镜子啦?镜子让你照破啦!人说现在的电影呀,中国片儿是——新闻简报;朝鲜片儿——又哭又笑;越南片儿——真枪真炮;阿尔巴尼亚……哎肖潇,你给我讲讲你们那个西湖,断桥断桥是不是人走上去就折了……你们这些南方丫头,一吃咱这疙的土豆白面就发胖,衣服全穿不下了不是?嘿,瞧咱的,咋样,大裤衩子,俺妈早给预备下了。她说一上农场干活儿,人就像发了面似的……”
  有人去捶她,追得她满屋子跑。笑声像个大漩涡,把肖潇卷进去又甩出来。大康闹够了,突然收敛起来,拿出一本什么书来读,读几页,呵欠连天,眼神直发。她揉揉眼便让肖潇教她唱歌,学打拍子。两只厚墩墩的手掌在炕面上拍起一阵灰,却仍然怎么也踩不住调。“这些个数跟一群跳蚤似的!”她哭丧着脸,满头大汗地倒在铺盖上,“六八届,不如猪八戒!算啦!”她宣布。
  可如果谁有了病,就有她忙活的了。端病号饭烧开水,不够她折腾的。星期天肖潇要拆洗被子,她把肖潇往炕上一推:“读你的书去吧,少碍事!”不大一会儿,透亮的被单子,就在门口榆树间的绳子上晾开了。然后她又悄悄盘腿缩进炕里,拿出一团白线来钩,钩出一朵菊花,又拼出一块奇妙的图案。肖潇在读书的间歇中,偶尔抬起头望她,竟发现她也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你干吗老在看书?看不累呀?看那些书干啥?我看出来你肚子里有不少水儿。你是个明白人,上学时一定成绩好,我不行,脑子笨。看别人有文化,我真服。你有啥难处,吱声;我就爱管闲事儿……你不想家?不想你儿子?你心真狠……可我知道你心难受,你没法子,就老看书,看书就啥啥都忘了,是不?我知道,啥都知道,你为躲他才到俺七分场来……这疙的人,心好……”
  她盈上一层泪,又柔又轻地把个心包得暖暖和和。望过去,那一双亲善的大眼,竟也潮乎乎地垂了下去。
  “夏天咱们去采黄花,啊,南边那片甸子贼拉多……”
第四部分 无情地刺痛她(9) 作者 : 张抗抗
  “等秋天下了雨,我领你采蘑菇去,榛蘑、松蘑、草蘑,哎呀,老了。还有雷蘑呢,一打雷,它就吓得麻溜蹦出来,嗬,可别碰上‘登腿蘑’,吃一口就登腿完蛋啦……”
  肖潇便期待那个劳累的夏,盼望那个丰实的秋。她的心是一块干涸的荒地,渴望河流,渴望泉水。在经历过孤独之后,她格外珍惜集体;抛却了爱情之后,她分外珍视友情。而朴实的北方姑娘似乎比精明的南方姑娘,少了些心计,多了些热忱。她竟然感到在一个全是由佳木斯、鹤岗知青组成的科研班和七分场,竟比在五分场亲切得多,轻松得多。这儿的人只关心自己想关心的事,不像五分场的人,对一切别人的事都那么神经过敏。
  这小小的桃源!
  她跳起身。她也要到地里去干活儿。只要大康有一会儿不在她身边,她就会感到不安……四十一
  一群大马朝她奔来,踩着她看管的小区试验田。
  兔灰,兔灰,你过来!
  小耳朵,你又溜号,回来!
  一声口哨,那些马竖起了耳朵。听一会儿,竟摇摇脑袋,乖乖地走了。
  一个小马倌,抱一杆鞭子,摸着马背的毛毛自言自语地说话:二傻子,你可不能吃人家的麦种呀。
  你的马都有名儿?你叫啥名儿?
  我叫小扣子。
  她看看他,发现他的脸黑黄。背上有一只倒扣的白锅。锅扣锅扣,她叫他,原来你是个驼背呀,驼背也放得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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