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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_12 张抗抗(当代)
  放得了。人说养马如君子,你看那匹小人钟,老马了,有心脏病、气管炎,楚大夫给它治病,它就认识楚大夫。它只要一犯病,咳嗽了,自个儿就会上兽医室门口等着去……
  她果然看见一匹马,慢吞吞地落在最后头,马倌跑到前头去了,它东张西望一番,忽然咬住路边的麦苗大啃大嚼。一匹马在路中央怯生生地盯住一张让风吹动的破纸片,一动不动。路边突然蹿出一只红狐狸,马顿时炸了群,四处乱窜,她拦住这匹,那匹又跑了。她大叫小扣子,小扣子从背上的锅里又抽出一根马鞭子给她,她狠狠地抽打那些马,用力地挥着鞭子,打得胳膊都酸了。终于马儿乖乖地朝一座山坡跑去,她一鞭子抽碎了小扣子背上的锅,从锅里飞出许许多多的邮票……
  “同学们——”
  她初时听到这个温和细柔的声音,浑身轰地一热,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老师好——她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尤其在这儿……
  她抬起头来——面前是一个背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前胸被一条粗布带打了一个大叉,蓬松的头发马马虎虎向后梳拢,黑色的布裤上沾满做饭刷锅的油垢。一个老娘儿们?她不由大失所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同学们,你们好。”那背孩子的女人又说了一遍,走到肖潇面前来,“你就是肖潇吧?”她笑着问。
  大康急了,“肖,这就是咱们的农业技术员苏芳大姐呀!”
第四部分 无情地刺痛她(10) 作者 : 张抗抗
  在她想象中,这位同丈夫一起到农场来落户的东北农学院老大学生,不应是这个样子。应该穿着白衬衣和背带裤,戴一顶宽边草帽。她疑惑不解地望着苏芳大姐,她没有想到无论是她的装束还是笑容,会淳朴得像一个地道的农妇。
  苏大姐背着孩子到试验田去,因为分场没有托儿所。她在地头休息时,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真有点触目惊心的。可她打开黑色的硬面笔记,做试验记录时,落在白纸上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也让肖潇吃惊。
  四月过去,五月来临。试验田一片葱绿。苏大姐天天背着孩子来,又背着孩子回去。那是一个长着一双蓝莹莹大眼的小男孩,眼睫毛卷卷地向上翘起,一头黄松松的软发。他常常安静地躺在试验田旁边的树阴下吮自己的指头,麻雀在他身边跳来跳去,他便乐得直跷腿。苏大姐每天早晨总是准时出现在试验田小区,她培育一个小麦早熟品种,已经第四个年头了。
  “春播以后一定要加强对土地镇压,压得越紧,土地的毛细管就越畅通,土层下的水分输送上来就快……”
  她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女教师。那是一种十分遥远的气息,闻得到,却看不见。就好像她——苏芳大姐,是由一个农妇和一个技术员叠合而成。在她给树阴下睡着的孩子轻轻驱赶小虫的时候,是前一个;当她给科研班的姑娘们娓娓讲课时,是后一个。肖潇被自己这种奇怪的感觉弄得心神不定。人怎么变成这样?苏芳大姐喜欢不喜欢自己变成这样?她从小就想当青蛙公主。大概知识分子经过改造,就应该变成这种能文能武、模棱两可的人。爸爸!
  肖潇每回从分场兽医室门口走过,总可以看见苏大姐的爱人,那个东北农学院兽医系毕业的楚大夫,戴着口罩,穿着胶皮围裙,两只衣袖一直捋到腋下,露出两条细瘦的胳膊,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地忙碌。兽医室的窗缝散发出漂白粉和酒精的气味。门口贴着“闲人免进”的纸条,只能望见那里面的一匹高头大马和一个小小的人影。楚大夫是分场最忙、最累、最瘦的人。大康说,分场要没有楚大夫,那些马和牛全都成了包子馅了。
  苏芳大姐带肖潇去过她的家,一个杂乱无章的小院。遍地鸡粪,劈好的子,泡在水里。外屋锅台上凌乱不堪,葫芦半片的!而里屋,一面宽敞的大炕炕梢上,用长长的木板垫起了一排书架,整整齐齐竖了一墙。墙下扔着尿布、奶瓶、拨浪鼓、饼干盒……它们之间竟然相安无事。
  理想是固执的,现实也是固执的。谁向谁作了妥协?谁又战胜了谁?它们各自都依然完整如初,又似乎各为一半,融为一体。为什么他和她就不能?是他错了还是她错了?爱情要靠吮吸理想的血液才能生存?爱情毁灭理想就不是爱情……她的心突然痉挛。这低矮的茅屋她既熟悉亲切,又陌生冷酷。
  “以后你想看啥书,就来。”苏大姐说。
  她点点头,快快告辞了出来。她害怕它会触痛心上那层尚未愈合的痂壳。但她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在这块土肥水美的僻壤上,会有那么一个生气勃勃的科研班,会有那么一个起死回生的兽医室。世界很大,大得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世界又很小,一块秧田、一间斗室,就足以容纳你灵魂中的全部自信和渴望。
第四部分 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1) 作者 : 张抗抗
  那年春夏之交,雨竟然下个没完。眼巴巴望着天空露出块晴,转瞬又是灰云沉沉。雨一场接一场,空气好像水做,将大地泡成了散豆腐渣,塌了筋骨。去冬雪厚,融雪加雨,低洼处,兜起一片汪洋,浮出几枝衰草,倒像是开化的芦苇荡。播谷草的拖拉机刚开出机库便陷在污泥中,连地头的边儿也没啃上一口,就彻底趴了窝。肖潇到北大荒三年了,还没见过这样穷凶极恶的春涝。
  总场的广播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号召人们抗灾夺丰收。电话会议也开过了。因为交通中断,吉普车是没有来过。
  全分场的人都出动了,到齐膝深的水里去撒播青饲料苞米种。农谚说:过了芒种,不可强种。苏芳大姐也说,等水退了再播种,就误了农时。
  科研班的姑娘们都脱了毛裤,又干脆甩了雨鞋,像下水田似的光了脚。肖潇倒是有点巴不得,她喜欢不断地换花样干活儿。何况往水里一把把撒种子,很有点像喂鱼似的好玩。她把裤腿高高地挽过膝盖,一脚踩进冰凉彻骨的稀泥之中。她会让大家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决不会为了离开农场而离婚!走下去,咬住牙,往前走,水漫上来,抓住手里盛满种子的脸盆。心一阵哆嗦噎住了喉咙,手脚竟然麻辣辣地发热,热血从冰壳里迸溅出来。脸盆有一种要将她拽往地心的力量,那些种子渴望回到地里去。她要把她心里的愿望通通播下去。她拔出这只脚,那只脚又陷下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有那么重的分量。脸盆一步步空下去,她的心却一步步充实起来。她觉得自己轻松极了,她真喜欢下雨。
  大康拽着锄把在她前面不远的“垄沟”里刨埯,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冲她笑笑。所谓刨埯,也就是在泥水里趟一条缝罢了。大康隔不大会儿就噼里扑噜地溅着泥水到地头去帮肖潇装苞米种,她干活儿总是那么“飒愣”。
  一帮小伙子踢里咕噜地从后头赶上来。
  嘻嘻哈哈的,怪开心。
  “去年播黄豆,在地头烧黄豆吃,管二说啥也不干,非说这种子豆发芽率百分之九十,吃下去会从肚脐眼儿里长出豆子来……”
  “管二管二,我知道你爸姓杜,你妈姓杨,你叫杜杨,一星管二,是不是?”
  “这大水再发下去,水库的鱼都要冲出来了,田畈里随便捉……”
  她无心无意地听着。她很久没听到男人的声音了。宁波人?杭州人?
  大康贴着她身子走过,低声说:
  “别理他们,机耕队的臭小子。车下不去地让徐主任撵来干活儿,没好气儿呢,瞧那种子扔的……”
  她注意到他们的速度果然是惊人的迅捷,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心不在焉地漫天散花,只差没有把一脸盆苞米种挖个洞扣在地里了。
第四部分 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2) 作者 : 张抗抗
  他们很快走到前头去了。
  “萝卜头,萝卜头!”有人叫道,“早点收工到水库摸两条鱼来吃吃。”
  “萝卜头摸鱼,有窍门。上回我们去,他跳到闸门底下潜下去,先捉一条鱼,把闸门上的洞塞牢,摸到了,咬在嘴里,再摸,一只手抓一条,浮上水,一口气三条……怎样?”
  一个穿草绿色胶布雨衣的人影,忽然把身上的雨衣拍得哗哗响,大声说:“顶好现在就去,我给你们露一手!”
  “这些种子怎么办?”
  “…………”
  有人回过头张望,看见了怒目圆睁的大康,他做个鬼睑,又回过去低声商量什么。穿草绿色雨衣的人摇摇头。队伍又向前移动,不知为什么没有走。
  “他们听萝卜头的。”大康说,“就是那个穿军雨衣的,还是个班长,一到夏天就领他们上菜地偷西瓜。要不是他干活儿好,徐主任早刷他了。”
  萝卜头?她正想问点什么,地头有人喊大康,好像是苏芳大姐,叫她到试验田去一下。好在这块地不大,大康将埯子刨到头,吩咐几句便走了。
  肖潇闷头一口气把自己脸盆里的种子撒到地头。
  裤管湿唧唧地巴在腿上,叫风一吹,激起一层红点点,又痒又湿地难受。泥浆溅在脖子、额头上,擦不去抠不得,腰也酸乏得直不起来。她把脸盆倒扣在地头,坐在上面,喘一口气。天色暗下来,地里只有零零散散的人影,几只花翅膀的喜鹊在地头的柳茆上跳跃,雪白的肚皮在一片苍茫之中格外显眼。
  她忽然注意到,机械队的那几个小伙子,终于是不见了。
  地头扔着一只空麻袋。
  她纳闷起来。
  离她不远的地里,泥水中隐隐泛起一团泡沫。
  种子呢?她走过去。
  她看见一堆黄褐色的苞米种,弃在黑水中。
  果然他们抓鱼去了。小偷一样逃跑。竟然就这样,偷工减料,弄虚作假。她愤然。这些馋鬼,小心鱼骨头卡在喉咙里。她四下张望,人都远远的。也许快收工了。她想了想,转过身回到地头,默默捡起自己的脸盆。又走到那堆种子跟前,连泥带水一捧捧抓在盆里,费力地端起,搁在腰上,一步步朝地里走去。
  总不能这样把种子白扔在地里,她对自己说,饲料本来就缺。她可不是为了离开农场才离婚的。如果不结婚,她也可以当劳模。当然出身是个问题,正因为出身不好,才该更加自觉地改造自己。自觉的事是不应声张、不应宣扬的。也许会有人看见她这么做。她不在乎别人看见没看见,她需要自己心灵的满足。她决不欺骗农场的土地,也不欺骗自己。谎花到底是雌花还是雄花可以问问苏大姐。
第四部分 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3) 作者 : 张抗抗
  黑泥浆中踩出一条沟,水分开了又悠悠闭合上。淤泥松塌塌,人时时要陷下去,脚底却似有一只大手托住,坚实牢靠……
  她似乎听见收工的哨音。她觉得时间并不晚,天气不好时出工总是象征性的。她回头望一眼那冒着泡沫的泥淖,拎着空盆又走了过去。她想她应该把那些种子通通物归原主。她多么愿意有机会来做一点这种补救灵魂的事情。她用潮乎乎的袖子抹一下脖子里的汗。衬衣也湿了,凉飕飕地贴着脊背。她又回头看一眼大路,人们还陆续往回走。那么大康是不会来了。她必须一个人播完这些种子。
  她低头干起来。最累的时候已经过去,这会儿腿脚倒不觉笨重了。她有足够的力气把种子均匀地铺进这几条垄中,听着它们噗的一声从她指缝中漏出去,又在混浊的泥水中咕咕地沉没不见,她感到快活极了。
  脸盆终于又一次空了的时候,天色暗得已看不清盆底那两条金鱼。上帝保佑你,金鱼!我不要你的报酬。到蔚蓝的大海里去吧,在那儿自由自在地漫游。她抬起头。她很想唱一支歌,但唱不出来。她拎着脸盆往回走,开始觉得饿了。
  她突然一阵毛骨悚然,顿在那里。
  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立着一个庞大的黑影,耿耿地盯着她。野地空旷无人,天地昏昏。她害怕起来。她想逃走,淤泥却稠黏得像糨糊……
  “是我。”那影子说,向前挪了一步,却并不过来。
  她听出那声音尖细稚嫩,却有些喑哑。镇定了,慢慢辨别出,那人披一件发绿的军雨衣。萝卜头?她急地恼怒了,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他垂下头去,嗫嚅着,“我们从水库抓鱼回来,走过这里……我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帮我们……”
  “哪个哪个?哪个还不是一样!”她打断他,扭头就走。还好意思来看呢!
  他竟追上来。泥水溅在她衣服上。她跳上大路,他一个横步,拦在她面前。一把掀去雨帽,几乎用恳求的口气说:“你不要……生气……我说的是真的……从来没有人会这样……真的,他们只会去报告领导……你为啥不……”
  肖潇终于看清楚,这是一张异常年轻的圆脸。脑袋显得有些过分地大,又黑又圆的眼睛带着一种固执又顽劣的笑意在雨幕中发着光亮。湿漉漉的黑发耸立着,江南三月绿刷子似的秧板田。嘴唇有些翘翘的。
  “我一猜就是你。”他笑了一笑。
  脸皮真厚,谁认识你了?
  “不认识我啦?”他失望地叫起来,“那一年半夜里,我开的车还送了你们一段路呢!”
第四部分 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4) 作者 : 张抗抗
  “馒头插在操纵杆上,连狗都会开。”她的眼睛亮了亮。是的,是那个在车里养鸟的小家伙。他怎么会蹿这么高了呀。我们到镇上去买书……
  “我一猜就是你。好几次我开车经过试验田,都看见你在树底下看书……”他认真说,“喜欢看书的人……”却又咽回去了。
  大概只有喜欢看书的人才这么傻。他眼里分明积淀着一层故作精明的讥讽。三年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当然,那时他才十五岁。“你不看书?”她反问。
  “不大看。”他承认,搔着头皮,“也没啥书好看的。”
  肚子又叫,又冷又乏。脸上一丝丝凉,似有雨点落下。她忽而觉得有些失望。并不是为了付出的那些劳动,而是付出之后所得到的。她加快了脚步。天几乎全黑了,只有泥泞的道路上那些灰色的水洼微弱地发亮。三年了,他怎么还会记得她?可见全场谁都知道她是个离婚的女人。同这种毛孩子说什么……
  “我只读了六年书就文化大革命了……”她听见那粗重的喘息仍然跟在身后。
  “读点书,好上大学呀。现在不是有工农兵学员了吗?”她用大人对孩子说话的口气说。
  他叹了口气,“大学?大学我才不稀罕。我就想……参军。”
  “体检不合格?”
  “不……我爸……还没解放……”
  “你妈呢?”
  “走了,不要我们了……家里只剩一个奶奶,她有时半夜两点钟爬起来,去排队买肉,熬成猪油,连油渣一道,寄来给我吃……我总是吃不饱。”那吧吧的脚步声靠近了她些,“所以我想,读书是没有用场的,参军才有本事……我下乡临走前一天,到关押我爸爸的市委仓库去看他,漆黑漆黑的天花板上,吊着一只高得要命的电灯,像月亮一样。我爸爸什么话也没说,就是把墙上挂的这件军用雨衣披在我身上……你说他不是叫我去参军是什么?抓他的那天,是个下雨天,他穿这件雨衣走的,后来就在牛棚当了他的毯子。一到下雨天,我就想起我爸爸,他会冷的……”
  他吸了吸鼻子。不再说话。
  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弟弟,你的童年在保姆和蛋糕中度过,你对突如其来的灾难自然惊惶失措。一个落难的小公子,你受点罪大概倒会成人。你竭力想使自己老练世故,却一不小心就露马脚。你仍然诚实、坦率,刚刚学会同土地耍花招,是个不大高明的小两面派……
  雨点大了。她眯起眼,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却一时无语。
  “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为啥……为啥帮我们去播苞米……又没有人看见……”他固执地追问。语气中有那么一点胆虚。“刚才我对你说了那么多,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同别人不大一样,叫人想同你说说。在这里热闹是热闹,可以说说的人是没有的。从你调来我就发觉,你积极得死心眼……其实你没必要……这么认真的……”
第四部分 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5) 作者 : 张抗抗
  她站下。
  “我什么也不为。”她打断他,低声说,“我去返工时,脑子里很混沌,我只想不要浪费了那些种子……也许现在我明白一点儿了,也许就是为了……为了不被你们糊里糊涂地骗了!”
  “被我们骗了?”他叫起来。
  她抱歉地笑了笑,“只是这么比方。因为,我既然看见你们捉弄了土地,我默认了,也就捉弄了我自己。”
  他久久地僵在那里。雨点在雨衣上打出嗵嗵的响声。风从肩上溜过,吹不起她湿重的发辫。她觉得时间过了很久。他干吗不说话?雨点斜扫过来,铁帚一般,前面好像就是机耕队宿舍了。
  他突然飞快地脱下雨衣,猛地甩给她。一句话不说,扭头跑了。黑暗中一阵嗒嗒的雨靴声远去。雨衣将她整个儿裹起,从头顶上罩下一片叮咚的琴声,隔断了冷雨风寒。她越发感到孤独。
  她隐隐听见大康嚷嚷的声音,好像叫着她的名字。有手电筒光投来……四十二
  她坐在一个大房间里,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白纸。她看见前面黑板上写着几个字:请用笔名。
  她想起自己是在参加考试。考一所林学院。可她明明是想报考上海戏剧学院的。她的准考证号码和考卷怎么也对不上,而且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笔名,她的钢笔是英雄100型。她在考卷右上角写上:丛中笑,又划了。写上:云水怒,又划了。红旗乱,又划了!写上:广积粮。
  考试题目是:为什么说江湖骗子骗不过政治骗子?
  为什么说秦始皇的家乡是在湘潭?
  要不要发给孔老二探亲假?
  她答不出,坐着发呆。她想她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得在农场呆一辈子,急得想哭。忽然有个纸团扔在她脚下,她捡起来,看见上面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答案,可是她一点也看不懂。她抬起头,见邹思竹在后面座位上挤眉弄眼,还把手贴着嘴唇,再那么一扬,朝她做了一个手势。她扭头不理他,把纸团扔还给他。在考卷上飞快写道:社会主义松一松,资本主义攻一攻。
  李书记用教鞭敲敲桌子,大声问:
  谁跟我去修路?修路的人都推荐上大学。
  只有她和邹思竹去跟李书记修路。路修得快极了,像百米赛跑那么快。原来她用的是火车头牌铁锹。李书记在路边竖个牌子,写着:一天通。
  一辆大卡车从路上开过,车上装着满满的大圆木。李书记大发雷霆,吼一声:给我卸下!知青在农场安家即将进入高潮期,木头留给他们打家具。谁反对就枪毙谁!
第四部分 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6) 作者 : 张抗抗
  一辆拖拉机慢吞吞开来。驾驶员在啃一只青萝卜。她交给他一本书。却发现他原来是邹思竹,未戴眼镜,胳膊粗壮。他说他要到嫩江去出民工,一去二十年。她摇着一束蓝色的花欢送他。
  
  “你这样来回走,太累了……真的,你不用……经常来……我没什么事情……”
  她在女宿舍门前的那棵山丁子树下,口气尽可能婉转地说。昏暗的星光,照着他苍白的额头。如是白天,可以看出额头上已经有了细细的游丝般的抬头纹。二十几岁的人竟就准备开始老了吗?山丁子树如有记忆,知道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对他说了。也知道,他不是第一次,而是照例这样回答:
  “累什么?不累不累,这一点路,一走就走到了。干活儿是机械重复劳动,所以累人,而我们说说话,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你晓得,现在连队里,可以交谈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农场的伙伴们,都各自有了悄悄的心事,藏在舌苔底下,留到半夜的被窝里自己去嚼。大康的笑话竟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在这寂寂边地、寥寥人圈、浩浩世界里,肖潇发现自己最长久、最相知、最可信的朋友,也就是邹思竹。
  邹思竹早已把自己视为她的当然保护人,每周探视一次,风雨无误,送来不知从哪弄来的书和深奥的理论,偶尔还有随手摘撷的几枝野花。(唯独没有吃的。他似乎从不提起与吃有关的一切。他几乎什么也不吃。)大康说:那眼镜儿星期六不来,星期天早早的!
  她高兴他来。他一来她便觉得自己背上的那根筋,那根脊骨,绷得又直又硬,顿时有了目标,有了底气。她在这与世隔绝的黑甜乡中一日日沤下的许多个疑问、许多个难题,便有了疏导和解答的通道。自从她和他在天竺山上有过那番谈话,她觉得同他近了许多。犹如受了神明的启示,心扉顿开。她尤其喜欢在他那种诲人不倦、俨如兄长的恳谈中,领受和沐浴那闪闪镜片中的无穷智慧。
  然而她很快敏感到:只要他一来,女宿舍的姑娘们,都一个个溜了出去。连大康,竟连大康也……
  她恍然大悟。她们把他看作她的男朋友了。
  男朋友?她的心疲疲沓沓竟无反应。脸都未红一红。人家搞对象的,挑水抱柴禾,送鸡蛋,抓兔子,做小锅,说悄悄话……而他来了,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大声争辩,咻咻出气。“嗑瓜子?”“吃这种东西?浪费时间!”“我今天不大舒服。”“不要紧不要紧,挺一挺就好了。”男朋友?
  她斩钉截铁地对大康说:“不是!”
  不是?不是是什么?那些圆的斜的长的眼光,都否定了又否定,然后螺旋上升。
  总归有点不明不白的。
  何况他还总是一坐就坐得那么久,晚晚了才走。
第四部分 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7) 作者 : 张抗抗
  何况她送他到门口,他总还要在山丁子树下,磨蹭上一会儿。那时候他滔滔不绝了几小时的喉咙突然落下闸门,变得哑巴似的安静。黑暗中,镜片投来一道倏而即逝的闪电。这么默默伫立,总似要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忽地惊醒,慌然一甩手说:“我走了。”掉进沉沉的夜气中……
  有人发现肖潇送人总送得回不来,就有了会心而肯定的判断。
  何况每次他来,凡遇萝卜头在场,他便有满心满睑的不悦,耿耿地流窜出来。萝卜头管他叫“四眼”,碰上刚开支的日子,死活缠上他去小卖店买两瓶罐头来请客,又邀他去“鸡窠”(机耕队宿舍)打牌。邹思竹眉头紧蹙,捉牢镜腿,问他:“你晓得拖拉机是谁发明的吗?”“《 黑桃皇后 》是谁写的?”那一个晃着圆脑袋,嘻嘻地笑:“你晓得原子弹是谁发明的,还不照样耙垄沟!”“还不去弄张红桃老K碰碰运气?”……俩人见面就抬杠,谁也服不了谁。大康在被窝里贴着肖潇的耳朵嘀咕:“邹思竹也太小心眼儿,人家萝卜头比他小五六岁,同他叫个什么真儿……”
  
  肖潇的脸热了一热,她想说邹思竹并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吃醋,他是看不上萝卜头那种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对那些无论走运还是落难的公子通通抱着深刻的敌意。但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种解释。鬼才知道他俩为什么犯别扭。
第四部分 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8) 作者 : 张抗抗
  自从那次萝卜头怒气冲冲地甩了雨衣给她、第二天却精神焕发地来取走那件宝贝雨衣之后,他便几乎每天吃晚饭时,都要捧着饭盒到科研班宿舍来转一转。有时寻东西、讨东西吃;有时送来几只野鸭蛋或是灶坑里煨熟的土豆。他好像已经忘了那天雨中相逢的不快。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对于食物的强烈兴趣。有时讲个逮野兔、打狗吃的故事;有时拿一本菜谱,教肖潇怎么样念着菜名来一个精神会餐,竟也真吃得津津有味,让肖潇忍俊不禁,笑得肠子都疼;有时他还教肖潇怎样在炉盖上烤窝窝头片儿,烤出喷香酥脆的饼干味道,吃得嗓子直痒痒,倒实在解馋。在这种无拘无束的轻松气氛里,她感到周身的血管活泼泼地跳动,每根神经都坦坦地舒张开来。萝卜头也爱笑,笑出一面腮上单只杏儿大的酒窝,将苦难和忧愁淘筛出去、放逐出去,盛满了自己寻来的快乐。一边抹着心满意足的油嘴唇,一边就从兜里掏出一只口琴来吹。吹一个《 打靶归来 》,又吹《 我是一个兵 》。那双清澈的眼睛熠熠发光。那光泽蓝中带着赤橙,不像大康的笑容,火红的热情一览无余。他的单纯中藏一点狡黠,是那种十五岁离家的小大人在跟头把势的人生路上沉淀下来的复杂。这种单纯大概为他赢得了信任,狡黠换取了威望。她曾奇怪这两种似乎矛盾的性格如何统一在他身上。看来这恰是机耕队的小伙子们信服他的原因。他们不会拥护一个过于认真或是过于不认真的人。于是她便给他讲《 王子复仇记 》,讲《 牛虻 》,讲《 斯巴达克思 》。讲得他屏息静气,突然自言自语说:“书是这么好看的吗?你没来之前,我们那儿,夜里专讲怎么同女人睡觉。”便借了书回去,又来还。虽然总没好意思叫出一声姐姐来,肖潇却觉得同认了一个小阿弟差不多。连常年冒黑烟的煤油灯,也变得透明透亮。其实萝卜头只不过在灯芯绳上,套了一个细细的铁皮管……
  邹思竹见那油灯,“嗯”了一声,从此就一脸的不自在。
  你总有什么难以诉说的心事,憋闷在心里,为什么不痛痛快快说出来?星光微弱的山丁子树下,彼此隔了一层夜幕。心的石壁凿到最后一层,终于再凿不动。我也不知为什么。那个中秋节我梦见过你,灵隐的山上我为你祈祷过。我曾那么渴望自由,渴望你的友情;但我自由之后,却更吝啬自由,也吝啬友情。我离婚决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但愿你不会发生这种误解,即使发生了你又为什么从不表白,究竟有什么障碍妖魔鬼怪在咬噬你纠缠你苦恼你你喜欢把生活弄得太复杂太累太严格太呆板真出乎我意料我其实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受不了这样的深刻……
  她在他久久的凝视中,惭愧不安,对自己说一百遍,说不出口。入夏以来,他的心思全在当年的高考复习上。听说将按成绩录取工农兵学员。他给肖潇送来复习提纲和参考书,为她出假设题,给她打分,讲解……他似乎比她本人对大学考试更有兴趣和热情,似乎把他后半生的全部希望,都抛向那只茫茫大海中漂来的舢板。肖潇甚至感觉到他对这次考试具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也许这是离开农场唯一的机会?为什么偏要死死地拽上她?
  上次同你讲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弄清楚没有?要根据我给你的哲学辞典上的定义去理解,不要参考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还有像逻辑思维、绝对真理、二元论的基本概念,都属于常识范畴,应该掌握,不管它考与不考。《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三卷四百四十四页到五百七十三页的《 自然辩证法 》也可以读一读的。我要读就读原著。作文嘛,总有一篇什么唱起《 东方红 》的时候,要花点时间预先编一编。语文方面肯定是考鲁迅发扬痛打落水狗精神费厄泼赖必须缓行先生有知亡灵在九泉之下不安让人利用来作政治斗争的工具可悲可悲……
  那些深奥或是费解的理论常常把她弄得筋疲力尽而又不知所措。她不喜欢那些枯燥的条例、概念,而情愿听听轻松的笑话和歌子。但她知道她必须争取考大学。她要去学知识学本领,回来建设边疆。她知道除此之外她再没有第二条出路。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监督自己重温重背那些似乎从来也没有教过学过的东西。书本很陌生,大脑也很陌生。她宁可出出黑板报,写写广播稿什么的。她想她大概不会有什么出息。大学是她这样出身的人考得吗?做梦。她开始厌烦邹思竹。她发现同他在一起简直枯燥无味。他将自己那严肃而忧悒的情绪传导给她,使她绝望得想哭。
第四部分 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9) 作者 : 张抗抗
  你晓得还有一种捉鱼的办法吗?比摸鱼还便当。弄一点烧熟的羊骨头来,放在一只破脸盆里,脸盆上包一块破布,中间露个洞。脸盆上系一根绳,绳头抓在自己手里,把脸盆扔进河沟里。要不了半个钟头,拉上绳子来,打开布,嗬,半脸盆河鲫鱼、鲫瓜子,活蹦乱跳。真的,我抓过,蛮灵光。那些笨鱼,都是嗅到羊骨头的味道从洞里挤进去的。还你争我夺呢,哈……
  那你带我去抓鱼好不好?萝卜头,我是属猫的。……唉,不行不行,我要温功课,还有半个月时间了……
  六月中旬,小麦扬花;下旬时,皑皑的土豆花染白了北大荒田野。忽然听说招生不考试了,仍然是去年的老办法。一夜之间白卷覆盖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那天清晨落下一场鸡蛋大的雹子,将试验田砸成一口绿酱缸。在肥硕的倭瓜叶上钻出无数的窟窿,连水库波平如镜的洋面,也让雹子凿出苍茫的空洞。大学的铁门从此紧紧关闭,将他们的那场大学梦,击得粉碎。
  邹思竹出现在她面前时,一张青绿色的脸,几乎把她吓了一跳。眼镜儿如两块灰瓦片,脱落在鼻梁上。头发也稀稀拉拉露出了褐色的头皮。人往炕上一倒,坍了。
  她递一杯凉开水给他。
  你知道梅斯金公爵吗你读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全部作品吗《 白痴 》《 罪与罚 》《 卡拉马佐夫兄弟 》《 名利场 》《 凯旋门 》管它是谁写的都是些倒霉鬼我也写得出《 苦难的历程 》《 高老头 》你知道马丁·伊登为什么会死是他真挚的灵魂不能同这虚伪的世界和解的象征是他对人生的彻底否定你不懂我不懂我这样无知闭塞的地方会把人活活闷死……
  她默默地望着他。她不知怎么安慰他。她不喜欢听到他哀伤的抱怨。如果仅仅为了上大学的落空,就变得如此沮丧,他未免太脆弱,他原先抱了如此的奢望,他未免太天真。那只小油灯下有一块黑影,大康管它叫“灯下黑”。它的火焰无法照亮自己?她希望他告诉她的,不是那些书本上的话,而是此时此地应当做些什么,怎样去做,哪怕去同萝卜头打一架。
  那以后他仍然每周来一次。来了便怔怔地在炕沿上坐着,望着天棚,久久地一言不发。
  有一次苏芳大姐在收工回来的路上,同她一起走。夏天快过去,路边只有淡蓝色的野菊,让晚霞染成紫金色。大姐弯腰采起一朵花,给背上的孩子玩着,笑吟吟地问她:“邹思竹还常来吗?”
  她点点头。
第四部分 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10) 作者 : 张抗抗
  “看见他,我总想起我大学里一个男同学,同他长得挺像,是我们班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苏大姐耐人寻味地看了她一眼,“他对我好,我一直麻木不仁。快毕业了,他写信给我。我也觉得他不错。可不知为什么,总培养不起感情。一次开运动会,我管救护,你楚大哥扭伤了脚,刚一认识,心就乱了……后来就同他来了这儿……唉,说句笑话,我觉得感情这种东西,一开始没爆炸,就跟那二踢脚似的,时间越长,越点不着……”
  肖潇把手里的花掐碎了。眼里悄悄迸出几点泪。谢谢你苏大姐。我大概是不会爱上他的。同他相处的时间越长,越是不会。月亮里的梦属于黑夜,而我渴望内心的阳光。陈旭燃烧过我,那场大火是真实的,而邹思竹沤着黑烟,我却不是吹火筒……
  “你这样来回走,太累了……真的,你不用经常来……我没什么事情……”
  于是,她在女宿舍门前的山丁子树下,口气尽可能婉转地对他说。四十三
  一辆黑色的吉普车从一片梧桐树林子里开出来。它的车门开在后头,并列的两扇。打开了,跳下一个头发短短的人,好面熟。那人抓住她的手,说:不认识啦?
  大家哗哗地拍巴掌,有人呼口号:热烈欢迎七分场新来的一把手郭爱军同志!
  她想,郭爱军不就是郭春莓吗?她不是在杭州住院吗?她死也要死在北大荒!
  郭春莓拍拍自己的腿说:你看!一边说就一边跑起来,同马一样快,那腿细细的,脚指甲又宽又厚,很像马的腿。
  她也跳上一匹马追上去。她的马是白色的,跑得风一样快,追上了所有的马,所有的马都跟着她跑。她毫不费劲就跑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回头望,身后所有的马都不见了。她感到地球在缓缓地转动,自己也在缓缓地转动。可是郭春莓却像吴琼花一样踮着脚尖在自己转圈,一会儿工夫就转了几十圈。她想郭春莓的鞋子里一定安了电池。到处是大幅标语:会战一百天,誓叫山河变!人为会战想,汗为会战流!女宿舍门口砖砌的花坛里开满了紫红粉白的罂粟花。郭春莓将花通通拔掉,扔在厕所里。厕所里鲜花盛开,香气扑鼻。郭春莓去上厕所,“哎哟”了一声,原来让罂粟花的刺扎了一下。罂粟怎么会有刺?
  七分场一片混乱。所有的东西都被不停地从一个屋搬到另一个屋,又搬到房子外面的空地上。箱子架在大锅上,行李堆在柴禾垛里,脸盆扣在头顶……一只喇叭在哇哇地喊,只看见喇叭筒里的郭春莓厚厚的嘴唇在动。她不停地搬砖头,砖头无穷无尽,她搬了竹竿那么高的一抱,她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她想把砖头往郭春莓身上砸过去。可是郭春莓穿一件暗红色的上衣,只一动,衣服就绿了,闪闪烁烁的瞄不准。
第四部分 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11) 作者 : 张抗抗
  她看见一头牛在啃地皮。地上有许多绿色的铁钉。牛张大嘴,一口一把,一口一把,就将钉子津津有味地吞了下去。郭春莓问她有没有看见它把阶级斗争吃下去,她摇摇头。一只毛毛虫倒着身子往树上爬。她想躲开那条毛毛虫,便用脚去踩,却隔着鞋底让毛毛虫蜇了一下,麻疼。有人喊她去开批判会。她看见到处都刷着白灰,黑森森的菜窖里装满垃圾,分场的大道上有无轨电车在开。路边耸立着一座放鹤亭,有长脖老等在走来走去。她想到亭子里去坐坐,却发现那是一幅画。
  又有人喊她去开批判会。她走进一家气势宏大的剧场,天花板有无数金色的星星闪烁。突然眼前一黑,停电了。
  
  将近麦收时,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穿过墨绿色的田野,停在七分场办公室门口,胖胖的余主任亲自送来了七分场新任的一把手郭爱军。
  郭爱军的头发剪得短短,精神焕发的,只是瘦了些。她一眼看见肖潇,异常亲热地同她拍打成一团。
  肖潇吃惊极了。她可没想到,刚从杭州医院的病床上爬下来的郭爱军,真会重返北大荒。听大康说,她是因为严重风湿不能再下水田,也不能再推饲料车,才被安排到这个分场来的。大康的口气,对郭爱军很有几分不敬。郭爱军说她想住科研班宿舍,大康答道:没地儿了。郭爱军不理那茬儿,当天就搬了进来,刚搬进来,就发现了宿舍门前花坛里的罂粟花,她劝大康清除这样危险的毒品,大康不肯,她便亲自动手,将刚刚开花的罂粟拔得一干二净,全部扔在了厕所里。为此大康同郭爱军吵了一架,气得号陶大哭。肖潇去安慰大康,说:“别哭了,真让上头以为科研班在种鸦片,也不好。”大康推开她的手,愤愤嚷道:“亏你和她是老乡,也不拦着点,鸦片,鸦片还能治跑肚拉稀呢!”她不吃晚饭,蒙头大睡,梦里还哼哼唧唧的。这是肖潇第一次见到大康哭,心里不是滋味。自己也琢磨不透,为什么郭爱军拔花的时候就没去拦一拦。
  自从她年初时在杭州的医院里,亲眼看见郭爱军在疾病中的勇敢,在死神掌心里的无私,昏迷中的纯粹,生命边缘上对农场的深情,她真正感动了。那一刻她的灵魂被震撼、被惊醒、被荡涤、被冲刷——她认识了一个过去为她所不了解、不喜欢的郭爱军。在这个坚定高大的先进典型面前,她又一次感到无地自容。鱼娘娘,你做做好事吧,我的老太婆责骂我,不让我这个老头儿安静,她需一只新的木盆。而郭爱军真的就带病回了农场,真的在五分场就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肖潇越发惭愧。她竭力驱逐过去脑中残留的郭爱军的形象,拼命睁大眼睛去发现郭爱军的可敬可爱之处。她知道在她和郭春莓之间,心灵的通道曾意外地堵塞,才使她们彼此疏远。这个障碍如果说是陈旭,那么现在已不存在。她愿意重新得到郭春莓的信任和友谊,让郭爱军知道她决不是人们所传说、所认为的那种人。她们曾经坐一列火车来农场,三年过去了,郭春莓能做到的,她怎么会做不到?郭春莓所得到的,她为什么得不到?她越是做不到的事,就越想去做。所以,如从大处看,郭春莓毁了几棵罂粟,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她和大康之间,有那么一点别扭了。
第四部分 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12) 作者 : 张抗抗
  平心而论,郭爱军到七分场才短短两个月,七分场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无论是七分场的人,还是外头来、上头来的人,都是一目了然的——
  所有的房屋都粉刷一新,连马号牛舍,都刷得像要住人娶亲似的;大暖窖已破土动工,今年冬天的白菜、土豆将吃不了地吃;分场办公室门口,新安了两块其大无比的黑板,用来写大批判文章或是大字报大标语什么的,老远就望见红红绿绿一片,很有气势;青年食堂安上了纱窗,桌子铺上了白塑料布,还转圈钉了四方框的木凳凳,谁也甭想揣回家去。食堂进门的墙上,写着一行红漆大字:“筷子磨短了,酒壶捏扁了,椅子坐散了,离新沙皇不远了。”
  这字是写给上头来的人看的。大小官儿一律不做小灶伺候。就连余主任来了,也一样,在食堂同青年一块儿排队买饭吃。谁都知道郭爱军是管局政治部主任余福年培养的“点儿”,他不搞特殊,别人还有啥说的?这一整,气跑了好多检查工作的科员、科长、处长什么的。只有李书记在全场干部大会上表扬了郭爱军。又有总场广播站写了小评论,提倡向七分场党支部学习……
  那广播传回七分场的时候,分场的青年正在集体宿舍互相搬东西,按郭爱军的指示整顿调换,重新编排。大康冲着电杆上的喇叭做个鬼脸,嘟囔一句:“弄景!”
  肖潇忍不住问:“你老说弄景弄景的,到底啥叫弄景?”
  大康撇撇嘴,说:“弄景也不明白!就是尽瘾儿摆上一个景儿,让人看,不是真景儿,是假的!那余官儿,不在这疙喝酒,不会换个地儿喝去……”
  她默然。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大康。就是萝卜头,也好像对郭爱军憋了那么一股劲。分场放电影《 龙江颂 》,他在人群中一边啃着青苞米,一边嘻嘻地说:“我看江水英同郭主任蛮像,要不怎么叫龙江风格,龙江龙江黑龙江嘛……”肖潇瞪萝卜头一眼。她不愿意他们这样挖苦郭爱军。毕竟是她的到来,敲响了这个桃源的沉钟,将一潭死水搅得生气勃勃。出工的哨音响了,分场广播站的有线广播响了,开会前的歌声响了——它打破了这遥遥僻壤的沉闷和平淡,使生活重又变得紧张而充满期待,肖潇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不甘寂寞。那只折断的钳子只要略微长出一分,就痒痒地想伸出去比试……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1) 作者 : 张抗抗
  萝卜头端着饭盒来,嚼着满嘴的西葫芦问:“产量呢?”
  肖潇笑笑。产量是次要的,灾年夺丰收,重要的是人的精神面貌。夏锄、麦收、基建、整顿……郭春莓每天拖着她的病腿,从露水沆沆的大豆地,到臭气烘烘的马号,事必躬亲,无处不在。额上的汗水一串压一串,她竟有两个月没出去讲用了。鞋头上的补丁一层加一层。她累得半夜直哼哼,天一亮却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小小分场,一只五脏俱全的麻雀,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睡全压在她的肩头,她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肖潇叹服了。几个月的观察,她不能不佩服郭爱军。她什么时候能撵上她?
  郭春莓不但能干、能说、能吃、能睡,脑子也能动。有一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突然死了一头牛,她立即让楚大夫解剖检查,结果在胃里发现了几枚钉子。饲养员被带到办公室审查交代,她让肖潇作记录。郭春莓说:“这不是简单的钉子,是阶级斗争。”楚大夫列席会议,插言道:“牛吃草时候误咽铁钉常有。是饲养员疏忽,不是破坏。”徐主任蹲在炕头,吧吧抽着烟管,说:“俺这疙没啥阶级,都是农工。”郭春莓沉下脸,亲自念一张报纸:“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念到一半,徐主任火火地站起来,咧嘴骂:“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七分场到了儿谁说了算!那机耕队、基建队、大车队、畜牧队,没有我,听你个六!你是哪儿批的党?场部,俺是哪批的?三江地委。你有个级没有?俺向你请示个鸡巴毛?”
  说完,往地上啐一口痰,怒冲冲,走了。
  肖潇被徐主任这一顿突如其来的发作,弄得晕头转向。正发懵,听见郭爱军坚如磐石的声音说:“今晚开批判会——”
  她茫然望去,见郭春莓的眼里没有她所担心的一滴委屈、气愤的泪水。而像一片烈日照晒下的沙漠、蒸腾着的烟尘。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郭春莓?四十四
  一片浅浅的水湾里,游动着五颜六色的金鱼。有一条黑色的金鱼,像狮子一样披着长毛,眼睛像红色的灯笼闪闪烁烁;有一条金鱼长着蝴蝶一般绚丽多彩的大尾巴,在水里呼扇呼扇漂游;还有一条金鱼不停地吐着翠绿色的珍珠,用手掌一样的鱼鳍去拨弄珍珠玩儿;一条巨大的、身上有紫色花纹的金鱼朝她游来,几乎同鲸鱼一样大,宽厚的脊背上驼着一座白色大理石圆柱的宫殿,一个老太婆在岸边对着金鱼鞠躬,说:我不想再做世袭的贵妇,我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女皇。
  金鱼们朝一条大网中游去,又从网眼中穿出,摇摇尾巴不见了。
  她在沙滩上捡到支铅笔,没有削铅笔的刀,就把铅笔扔了;又捡到一支圆珠笔,却怎么也写不出字,她把圆珠笔扔了;又捡到一支毛笔,可是找不到砚台,磨不出墨汁,她把毛笔扔了。她想找一支笔写诗。
  有脚步嗒嗒追上来,是郭春莓。递给她一支红蜡笔,她用它一写就写出字来——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2) 作者 : 张抗抗
  半截河农场七分场百日大变样。
  刚写出来,就印在一张发黄的报纸上。农字,写成;场字,写成;样字,写成,可她记得自己并不会写繁体字。
  大康把报纸狠狠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又踩一脚,嚷道:你溜虚!
  萝卜头嘻皮笑脸地挤过来说:肖姐又不会写繁体字。这报纸是解放前的吧,那时我们还没生出来呢。
  她睁大眼睛读报,报上的文章果然是文言文,根本读不懂。她说:那是余主任改过了,昨天郭春莓还把稿子给他看了呢!
  大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朝她笑了笑,递给她一把煮熟的青毛豆,说:往后呀,没有那弯弯肠,别吞那镰刀头,看把你卖了,还不知上哪找钱花去。如今的七分场,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哟……
  金鱼又游过来……
  
  就在《 三江日报 》发表了署名为:半截河农场七分场通讯员的那篇《 半截河农场七分场百日大变样 》的小报道的第二天傍晚,肖潇下了工正在洗睑,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喘喘的粗气,一个熟悉的声音,结结巴巴问:
  “那,那张报,是你,你写的?”
  女宿舍只剩她一个人,都去打饭了。她动作慢,落在最后。她听出是他,便低下头去,仍然洗自己的脸。一篇小稿子,有什么可大惊小怪?跑八里地来问!她洗得很仔细,往毛巾上打了香皂,搓了耳根,又搓脖子,还搓手背和手指缝。她偏这么慢慢吞吞,让他等着。谁叫他前天刚来过今天又来!她洗得不厌其烦,终于再无可洗之处,便极周到地擦干了脸,睁开眼——见一条细长的胳膊,将一张叠成四块的报纸,直愣愣伸在她面前,不知已伸了多时。
  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扭过头去抹雪花膏。镜子里看见邹思竹搓着两只手在地上走动,脸涨得如同一只斗架的公鸡。眉心打了个结,乌煤一团,薄薄的嘴唇激愤地翕动,嚷出一句:
  “你说,不是你写的。我就不信,是你写的。”
  她不吭声。
  “我想,你是一定不会写这种文章的。”他又说。
  她猛回头,抓过报纸,嚷道:
  “是我写的,是我写的又怎么样?”
  她看见他顿时萎萎地矮了下去,跌坐在炕沿上。脸上的血色倏然消失,浮上一层比先前的苍白更加惨淡的青灰。他扶住眼镜架,半晌,喃喃说:
  “我不懂,你作啥要写,这种……东西……”
  她心里受到了蔑视的自尊,突然一古脑儿爆发出来: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3) 作者 : 张抗抗
  “作啥要写?因为那是事实。百日大变样,你难道没有看见?一个原来死气沉沉的破烂摊子,经过她的努力,变得焕然一新,为什么不可以、不应该写?你们到底同她有什么怨仇,总是看她不顺眼,说她想往上爬,说她脱离群众,说她这不好、那不好,可她带病没日没夜地苦干,总是真的,你们对她的劳动这样不公平难道是公平的吗?去年冬天在杭州,是你带我到医院去看她,你不是不晓得她在昏迷中把一件红汗衫当作红旗的时候,我哭了……”
  他打断她,冷笑了一声。
  “就是那次,我才发现,她的灵魂已经被改造得无可救药了……”
  “你的道理总是那么空洞抽象。”她气愤地扭过身子,背对着他,“郭春莓来了两个月,做了多少事情!这些事,你做得了?”
  “我想不客气地说一句,她做的那些,正是我最不想做,也不愿做的。表面文章,好向上头邀功请赏,根本不解决实际问题。农场如果靠这样来改变面貌,过几年大家都要喝西北风。”他摸出一块手帕来擦额头的汗,“但她做了,我们没有办法阻止、干涉她。而你错就错在还要去宣传这种弄虚作假的现象。天旱了麦子丰收,是科学种田还是押宝种田?知青扎根,没文化的贫下中农子女去叫卫星上天?牛吃钉子死了,抓阶级斗争,把人也弄死了,二劳改反正命不值钱。她,她的灵魂里没有不可告人的动机,除非她是个白痴。而你本来明明对她反感,现在又为啥跟着她跑,我真正弄不懂。你要求进步我不反对总应该实事求是世界就是世界不会按你希望的样子存在。你过去凡事都顺着自己的心思心愿而现在反而处处拗着自己的心思心愿你到底还晓得不晓得自己心里在想啥呢?我为你感到悲哀……”
  正因为过去凡事顺着自己的心思心愿,我才倒霉倒运到了现在的地步,我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软弱天真的我了。我虽反感她也要支持她,不支持她我支持谁去?大康很愿意谅解我一下子就谅解了,萝卜头也见怪不怪地一笑了之。只有你这么痛心疾首死去活来的,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我写写文章同你有什么关系……
  肖潇忽然扬起脸,失声叫道:
  “不用你教训我!”
  他失神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慢慢往门外走去。
  叫住他。她怎么这样粗暴?会伤了他的自尊。毕竟他的率直和偏执是出于对她的好意。叫住他……
  她追出去。在门口差点撞上了兴冲冲端饭进屋来的大康。“苏大姐让你明儿同她一块下地去估产。”大康嚷着,“快点儿趁热吃,糖三夹(角)……”
  
  去二号大豆地,要顺着水库的堤岗走。一夏一秋的旱,水库快见了底,混浊干瘪,露出干裂的湖滩,稀稀拉拉地歪倒着些黄绿的衰草。走过一座守夜人破旧的窝棚,肖潇忽然望见前面裸露的湖滩上,燃起一团红火,将天空与湖水都染成绯红一片。那火苗却又不跳跃,只是稳沉地铺排、蔓延开去——走近了些,竟是偌大一块红色草场,贴地匍匐的竹鞭似的铁锈红草梗,密如蛛网似的盖满了湖滩地,好不气派。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4) 作者 : 张抗抗
  “蓼吊子,”苏芳大姐轻声说,“今年长得可真疯,旱年头就有它,上了冻来打柴禾,搂巴搂巴就是一车,又起火又抗烧……”
  她不想知道什么柴禾。她再也不会打柴禾了。她总会离开这儿的。旱年头没有芦苇就有它。适者生存。
  她们走下堤岗,走进低洼的大豆地。长垄连天,不见豆子,只见艾蒿和人高的灰灰菜,参差不齐,浪峰涛谷。黄绿的垄台中常常露出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如一个秃疤,晾在头顶。云淡淡,阳光无精打采。万物萎顿,连一只小咬、一只田鼠都没有……
  她们盲目地在地里转来转去,裤脚、袜子上挂满长着尖尖小刺的苍耳籽,鞋头上落满干燥的粉尘。
  苏芳大姐突然在垄台上坐下来,倒着农田鞋里的土圪,重重地叹了口气。
  “您估计……这垧产……”肖潇试探地问。
  “今冬明春饲草将严重不足,别说口粮了。”苏大姐烦躁地挥挥手,“本来春涝以后,土地就容易板结,夏季不重视田间管理,墒情咋保持?来个卡脖旱,还有好?”
  她听出那话音里,很有些怨气,是怨郭爱军把劳力全用在“百日大变样”上了……
  “那她就不怕冬天缺饲草?”肖潇不解地问。
  苏大姐似乎迟疑了一下,她从不在背后议人长短。“……大概,她是想开荒种地打粮食,把这个分场的牛马,淘汰出去……”她忧悒的脸上心事重重,“如今,不是以粮为纲嘛……听说秋后修水利,她不同意修河堤养草场,而坚持开排水渠……”
  “那怎么办?”她似也焦急起来,为着苏芳大姐的焦虑,“你……应该同她说说……”
  苏大姐摇了摇头,“她怎么会听我的意见?局领导怎么指示,她就怎么做。她连徐主任、李书记都不放在眼里……”她一粒粒摘着脚脖上的苍耳。
  苏大姐也不喜欢郭爱军?郭爱军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能得到赏识,才能成功。“那你总得想点法子。”她恳切地说。
  苏大姐站起来,“想法子,除非少报些估产量,到时候,还能抠出点饲草来留下……”
  她大步走了,扬起一阵灰沙。
  肖潇怔了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味来,心里慌乱地一阵狂跳。原来苏大姐也会撒谎?对上头,用这样的法子去瞒。虚报,不是报多而是报少,也叫欺骗?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为了什么?她趔趄地赶上去。苏大姐那在地里走了十几年的大步,她真有点赶不上。
  “苏大姐……你等等我。”她大口喘着粗气,“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憋了好久了,怕你觉得怪,就不敢问……”
  苏芳大姐站住了。一双细弯弯的眼睛,叫田野的风吹得干涩,像一层初秋的早霜。
  “什么?”她问。
  “是……是关于谎花……黄瓜、西葫芦的谎花,到底是雌花还是雄花,为什么叫它谎花,好多人说的都不一样……”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5) 作者 : 张抗抗
  国王有只驴耳朵。她忽然轻松极了。那谎花竟如鱼鲠在喉,吐不得咽不下,害她憋闷了那么久。这天底下无处不在的魔鬼!仅仅说出了问题,她就觉得自己已经解脱了一半。
  “谎花?”苏大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大概是民间的一个叫法。在植物学上没有这个名称。”她沉吟片刻,“不过,人们种瓜时,为了让雌花的子房集中获得养分,促其早熟,总是要及时把不结果的雄花摘除。从这个意义上说,谎花是指不会结果的雄花。”
  就没有一种既非雌花也非雄花的中性花吗?四十五
  星云密布,东边的红太阳同西边的绿月亮一齐在空中闪闪发光。一排排黑色的旗帜迎风飘扬,一只紫色的甲虫在宽阔无边的土地上蠕动。走近去,甲虫原来是一台推土机,嗷嗷吼叫着,在陡斜的河堤上如飞檐走壁一般,发疯地兜着圈子。她看见萝卜头一只手握操纵杆,一只手抓着一本书在看。她对他摆手,他看不见。她喊他下来,他只是听不见。她想,余福年明明是说不让修堤让挖渠,这水利大会战不是成了大混战吗?她的报道怎么写?
  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她看见车里坐着余主任和郭爱军。吉普车开进了堤上的一个黑洞,水从洞里哗哗淌出来。她想去堵,却看见洞里有两只脚,一只穿尼龙袜,一只穿丝袜。她的心怦怦直跳,赶紧走开去。她跳上那辆推土机,推土机颠簸起来,开得像汽车一样快,嘟嘟地叫。她抓住圆圆的方向盘,发现这根本是一辆吉普车,有草绿色的座垫和车门。萝卜头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起草一个知识青年扎根公开信吧,管局要搞个典型。她听声音不像萝卜头,抬头一看,却是余福年,正同她坐在一辆吉普车里。她说:去哪儿?余主任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走进一个大会场。会场里坐满了年轻人。胸口都别着大红花。奇怪的是每个人的鞋底都长着长长的根须。郭春莓穿了一双大红色的绣花鞋,鞋底的根须像水草一样浮在地面上,她走到哪里,那些根须就跟到哪里,忽然吹来一阵风,把那些根须像风筝飘带一样吹上了天空。郭爱军去抓那飘带,却重重地摔在地上,变成了一颗花生。她剥开花生壳,又剥开一层白色的花生皮,再剥开一层红色的花生衣,才看见郭爱军蜷在里头,正在做眼保健操。做完了正面,又做反面。她大吃一惊,发现郭爱军竟有两张面孔,一张黑红黑红的,笑容可掬,而另一张却黄白黄白,阴险奸诈。她感到很可怕,却看见座位四周的那些知青都是两面人,只要这一面在讲话,另一面就闭紧了嘴;这一面说行,另一面就说不行。她惊骇得缩成一团,问道:你们都是什么人呀?一个东北口音很重的人回答:都是先进典型呗,只有两面人才能当典型,明白不?她又问:那你发言时假如两面嘴讲得不一样,咋办?那人摇着头,说:哪能呢,一面儿嘴专在这疙用,另一面儿回家用,各有各的用处呗。她想起自己是一面人,松了口气。
  
  这年入了冬,也还是旱。过了冬至才下一场刚盖地的雪。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6) 作者 : 张抗抗
  那雪干松干松的,粉笔灰一般,落在衣服上也不沾,一抖落,便掉个干净。那雪又是粗粗拉拉的,沙子一般,落在脸上,生疼;踩在脚下,嚓嚓响。像是不甘碎裂的瓷片,即便炸成齑粉也依然挺着那决不融化的铮铮筋骨。带着北方汉子豪放又爽朗的气概,几乎蛮横却又真挚地包揽了一切,来做这黑土地漫长的冬天忠实的卫士。它不像江南的雪,唏嘘哀叹自己的命运,在抽泣中化作一摊泪水。它是坚硬柔韧的,在高空寒冷的涡流中将自己旋转成粒粒珍珠。
  肖潇在收工的路上,凝视自己掌心上几粒晶莹的雪末,停了脚步——
  这是真正的北国的雪性。
  她欢喜又感慨,感慨又惆怅。她还是喜欢北大荒。不喜欢北大荒又为什么喜欢北大荒的雪?南方的雪暖,北国的雪冷;南方的雪轻柔,北国的雪刚劲;南方的雪素朴,北国的雪绚丽;南方的雪一落下就融化,像个虚妄的梦;北国的雪留到春天,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况且,南方的雪平淡,北国的雪强烈,强烈得刺眼,刺得眼要得雪盲症……她不知道哪一种雪更适合自己。她望着忽明忽暗的雪地,觉得它像一个巨大的晒盐场或是医院……她不由满腹狐疑。她常喜欢收工时一个人走在最后,默默地想些什么。想到后来,总是这样心烦意乱。
  她走近宿舍。昏暗的屋檐下,来回走动着一个人,抄着袖筒,帽带歪搭在肩上,不时地跺着脚,她放下肩上修水利用的铁锹,揉揉眼。他找谁?人似乎总有预感,身影有些熟识。老鼠又不要紧,你吃吃看就晓得好吃了。这只鸡养到六月里,就会生蛋了,大家庆祝庆祝。这张小炕桌……
  “泡泡儿——”她叫他。她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慌乱。他来干什么?是他派他来的?会不会有信?千万不要当着别人的面拿出来。他过得怎样?也许泡泡儿只是路过……她尽可能笑了笑,说,“寻我?”
  “嗯。”他摸出一包烟来。
  “进去吧,外头冷。”她说。顶好别进去。
  “不冷不冷……”他缩着脖子,不看她,把火柴盒抽出一半,划一根火柴,飞快塞进那一半空当里,燃着了,猛吸一口,半天,说:
  “这地方蛮好。”
  “还好的。”
  “离水库近,有鱼吃。”
  “今年旱,鱼死了好些。”
  “弄匹马骑骑?”
  “就骑过一回,是放牧人的老实马,打它也不跑,没啥骑头。”
  “你不放马?”
  “我在科研班,培育良种什么的……”
  她发现他对她的情况基本一无所知。
  他不吭气,大口大口地抽烟,抽到头,扔在雪地里,听见哧的一声,烟头灭了。他看看她,舔舔嘴唇,似有什么话,难以出口,欲言又止。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7) 作者 : 张抗抗
  “吃过饭了吗?”她问。除了这句话,她不能够问别的。她什么也不想打听。那一切都过去了。
  “吃了。”他瓮声瓮气说。重又把手抄在袖筒里,看看天,又看看地,并无走的意思。天黑下来,雪地还有薄薄一层亮光,照见他的踌躇。
  “陈旭的被褥全烧坏了。炕漏烟。”他突然很快说,“‘小女工’倒说他烧炕烧过了头,要他写张检讨,才补助十块钱……他再过几天,就要到鹤岗小煤窑去干活儿了。”
  “为啥到那种地方去?”
  “工资高呀。下一天煤窑就有一块钱补贴。”
  雪地上溜过来的风,绞扭着她的十根手指。
  泡泡儿变得结巴起来。
  “陈旭说,他才不写检讨……他也不想再编造话去弄钱……所,所以,他叫我来……同你借,借二十块,去买条棉絮,做被。过几个月,就还你……”
  他又摸出烟来。风好大,连划几根火柴,没点着。
  她让风噎了一口,半天说不出话。风过去,她背过脸,问:
  “现在就要?”
  “顶好是。”
  她走进屋里去,走到门口,又停了脚步,想了想,回身对泡泡儿说:
  “我这里,只剩五块钱了……要么,等开了支,你再来拿好不好?反正还有五六天就开支了……要么,你先拿这五块去?”
  泡泡儿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再来一趟好了。反正路蛮近的。”
  他对她的答复似乎很满意。他相信她真的只有五块钱了。她真的只有五块钱。他也相信她等开了支是一定会借钱给陈旭的。她是会借给他的。他不是真的遇到了困难,一定不会向她伸手。他转身走了,走几步,回头问:
  “开支那天,啥辰光来呢?”
  “吃过夜饭好了。”她回答。
  她也很满意,为着他至今为止对她的信任。
  泡泡儿走了,雪地里一个小小的人影远去。她吐一口长气。她发现自己听着关于陈旭的消息,就像听着一个普通朋友的事那么淡然、那么平静。她确实已经不爱他了,是的。
  那场小雪断断续续淅淅沥沥下了两天。雪晴后的第三天上午,通讯员从邮局扛回来一只面口袋,里面装满了被这场雪耽误了几日的信件和报纸。
  肖潇一下子收到了好几封信。她从中首先挑出那只浅黄色的牛皮纸信封,只有妈妈爱用这样的信封,她要先看妈妈的信。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8) 作者 : 张抗抗
  跳跃的、奔跑的目光,如一只饿急的小兔子,寸草不漏地搜寻它的食物。它快乐,它期待。遍地是松针,松针下是喷香的蘑菇;遍地是白雪,雪地下是通红的大萝卜。树洞子豁然明亮,是小松鼠送松明子来了;树林子里鲜花盛开,是温暖的四月提前来临……她的眼睛扑朔又迷离,她的额头闪光又闪亮,她的心快乐得透不过气——一个机会,从远方扬鞭而来。就看她,能不能翻身跃上去了。
  她反复读着这几行字:
  
  ……其维叔身边无子女,也是我们一直牵挂的心事。前些时接他的信,才知他已从干校回到北京,仍在历史研究所工作。玛沙婶婶回石油部等待分配。他们说京郊区在兴建一座大型石油化工厂,极需青工。婶婶已托人联系,想设法将你调去。一旦有了眉目,即打电报通知你去京洽谈有关手续。你如接到由京发出婶病危的电报,立即请假赴京,万勿耽搁,切切,切切!
  爸爸妈妈  
  
  再没有其他的注释、说明,没有任何废话。就好像他们早就同肖潇有过契约——以前所有的那些关于革命、关于理想、关于建设边疆的豪言壮语,通通可以一家伙掷入炼油厂的大熔炉中,干净利落地一笔勾销。就好像他们从来也没有教育过她把一切献给农村;就好像肖潇是必须、必然、必定会离开农场似的。
  她在突如其来的兴奋之余,忽然感到了吃惊,惊讶一向恪守本分的父母,居然也在岩石中凿出了一条通道,学到了一点曲线返城之术。也惊讶自己连半分钟的迟疑也没有,就在心里痛痛快快、毫无抵御地接受了这个安排。一只救生圈漂来了。她当然选择走。她感到脸上微微地发热。她肯定会走的。她不能够拒绝这样的机会。她连一点儿克服这种诱惑的力量也没有。她抓着信纸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当然,因为陈旭在这里,两个人早晚应该彻底分开,永不见面。她跑到宿舍外面去。当工人总比当农民进步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她踩着新鲜的雪地,脚印儿歪歪斜斜。叔叔婶婶从小把她当女儿,她要不去,他们会伤心死。她蹲下来,用手指头在雪地上画着符号。她不知自己写的是什么,站起来的时候,她看出那是几个乱七八糟的字:离离离……她根本没打算说服自己。
  她开始等电报,盼电报,考虑怎么请假。
  没有人察觉她心里的秘密,就连大康也不知道。心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它真正属于你自己所有。无论酸甜苦辣忧愁快活,通通由你自己承受品尝。它常常将真相和真实对你的朋友和敌人隐瞒,它只忠实你一人而欺骗其他所有人。而那其他人的心,也欺骗你,谁也看不见谁。她终日神思不定,憧憬、焦虑,隐隐不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萦绕她,时时来叩击她心室的门。她不得不又在上头加了一把锁,可它们依然固执地从门缝里钻进来,咬噬她,纠缠她。她审视自己的内心,越是剖析它便越是觉得它难以理喻。这真是难挨难熬的日子。她从没有这样地同自己过不去。
  电报很快来了。电文好长一串:
  
  婶病重家无人急需照料万望来京叔。
  
  吃了中饭,她拿着电报就去找郭春莓。郭春莓每天中午都不休息,在队部办公室看材料或找人谈话。
  队部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桌上也放着一份电报: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9) 作者 : 张抗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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