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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_13 张抗抗(当代)
  肖潇婶病重恳求领导准事假两周回京照料肖其维。
  
  肖潇哭丧着脸,把自己那份电报递给正一边咬着馒头一边看报的郭春莓。她吸吸鼻子,掏出手绢擦眼睛。她觉得自己确实很悲伤,很焦急。很可笑。
  郭春莓反复看着那两份电报,沉吟不答。
  徐主任披着棉袄进来,瞅一眼,说:“谁家人没个病了灾了唔的,走呗。”
  肖潇赶紧说:“能用一九七四年的探亲假吗?”
  “那可不行。”郭春莓很坚决地答复她,“第一,离元旦还有两天;第二,新年一开头就放探亲假,别人会有意见。”
  肖潇咬咬嘴唇,说:“那我请事假好了。”
  “事假最多不能超过一个月。”郭春莓看了她一眼,“春节前一定要回来。”
  “嗯。”肖潇含混地哼了一声。
  徐主任说:“你上北京看见有好的皮筒子,给我淘弄一件,回头给你拿钱。”
  郭春莓拉开抽屉,拿出印戳,给她开介绍信。一边写一边说:
  “余主任又来电话问了。”
  “问什么?
  “那封信呗。”
  “什么信?”
  “你忘了?扎根公开信呀。”她抬起头,眼睛里很有一点责备的意思,怪她竟会忘记这样重要的事……
  肖潇笑笑说:“如果来不及,你写好了,我本来也不行。”她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逃避起草这封信的最好理由。她并不那么愿意起草这封信。她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扎根的事。
  郭春莓把介绍信撕下来,又看一遍,说:
  “我看咱们分场,噢,不,咱们半截河农场的知青,就你写最行。上次那篇百日大变样的报道,写得挺生动的,观点又鲜明。余主任表扬你了,他说这次这封公开信,一定要写出水平来……”
  你这个蠢货,你这个傻瓜!只要了一只木盒,你真蠢!木盒可有多少财宝?滚,蠢货,回到金鱼那儿去,向它行个礼!向它要一座木房子。
  “你要带什么东西吗?”肖潇打断她。
  “给分场买些批儒评法的书吧。”郭春莓果断地说,又叮嘱,“你能早点回来就早点回来,公开信还要你来起草。这段时间,我正好再找几个典型议一议,准备得充分些。你出去,要多关心形势的发展,回来好给我们讲讲……”
  肖潇连连点着头,把介绍信小心叠好放进衣袋,告辞出来。她忍不住想笑。踩着路边上那未经践踏的雪地走,扑哧——扑哧,好像踩实了一个又一个秘密。她心里似有一种恶意的快感。不知在什么地方狠狠地报复了郭春莓。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10) 作者 : 张抗抗
  当天晚上连队开支( 为元旦提前一天 ),是肖潇的运气。三十一元五角,够她买一张去北京的硬座车票,还可以到佳木斯车站给叔婶买两盒酒心糖。晚上她收拾行装,又有不少人托买东西的,忙得不亦乐乎。换下的脏衣服,大康通通包下了。肖潇一直紧紧皱着眉头,好把兴奋藏在额头的皱纹里,免得别人疑心。
  晚上躺下后,她半天没睡着。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不敢再翻,怕吵醒了大康。却听见大康那床被,朝她这边翻动过来,又传过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肖,你真的一个月就回来?”
  “真的。”
  “你真的还回来?”
  “你怎么了?”
  “不怎么。”大康赌气地又翻了过去,嘟哝着,“我怕你回来时,见不着我了。”
  “怎么会?”肖潇伸出一只手,弹弹她的后脑勺。这一个多月,大康总有点闷闷不乐,笑声少了许多,好像有什么心事。肖潇想她大概是对自己同郭春莓的配合不高兴,也不便去劝她。今天来了电报后,大康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把北京的事告诉她吧,就告诉她一个人。有些快乐,没有朋友分享,简直不能够叫快乐。又不是地下工作,何况是大康,这半年如果没有她,生活也许又是另一个样子。可是,不能。她既然向所有人隐瞒了真相也就得向自己隐瞒自己的心。隐瞒到底。有些快乐,一说出来就全都没有了。
  ……玻璃亮晃晃的,是天亮了?不,是雪地的反光。压抑了一冬天的雪,是这样性急地、拼命地发光。亮得好像天不必再亮,也不会再亮了。天亮了她就要离开这儿。会不会是永远的离开呢?她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拖车经过五分场路口的时候,她看见三五成群缩着脖子出工的人们。她的呼吸猛然急促,一股寒气逼入腹腔——她记起了泡泡儿说过的三十号开支来取钱的事!
  连续二十四小时的兴奋、激动,忘乎所以,想入非非,使她完完全全忘掉了这件事。
  她确确实实是真的忘记了!
  逃跑?她的脑子嗡嗡炸响。泡泡儿和陈旭一定会认为她是存心搪塞、敷衍、欺骗他们。真卑鄙!他们,还是她?她即使可以捉弄任何人,也决不应该叫陈旭对她失望。跳下车去,回去!明明还来得及补救,来得及纠正自己的过失。光光的炕席,乌黑透风的煤窑工棚。只要敲敲驾驶楼的铁皮顶,管二就会停车。你如接到电报立即赴京万勿耽搁切切切切!后天就是元旦,过节两天都没有车。如果回去,误了北京的大事呢?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车轮突突地从镇实了的雪地上碾压过去。它一定埋葬了雪底下无数个秘密。骗子——她在无意中骗了他。她对他说的第一个谎话,是在他们分手之后。不不,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不是欺骗。总有一天她会当面对他说清楚,这不能算做谎话。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11) 作者 : 张抗抗
  可如果这能叫做谎言的话,那么绝不是第一次。一年前回家看孩子的那个电报?昨天的介绍信?坦然自若,心安理得。岂止骗了刘老狠,骗了陈旭,骗了郭春莓,还有大康、苏大姐和萝卜头……
  剧烈颠簸的车厢,把她抛过来又甩过去。她听任厢板撞着自己的身子,竟觉不到疼痛。不知是冻僵还是麻木,只有心一阵阵翻绞,一阵阵恶心。
  你到底还晓不晓得自己心里在想啥呢?
  谁在问她?她问自己。
  是邹思竹。是的,只有他会这样一本正经要死要活地对待自己,对待自己的心。
  天哪,她竟也忘了同他告别。就像忘了泡泡儿的事一样。
  那棵狰狞的老神树,举着虬龙爪一般弯曲的树枝,黑色闪电似的从灰白的雪原上蹿出来,飞快地靠近她,好似打着难解的哑语。不知要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忠告,或是暗示。四十六
  长安街,长安街是这样窄的吗,天安门,天安门怎么变低了?民族宫,民族宫怎么会这样旧?——北京北京,这真是北京?
  肖潇坐10路汽车,从宽宽的长安街上穿过。叔叔的家,在南礼士路的一条胡同里。大串联时她来过北京,住在一个中学里,五湖四海的红卫兵,铺满一个个教室。那时北京城里所有的建筑物,都比现在高大雄伟,又漂亮又神气。北京城里到处是红墙红旗,还有天安门广场上满天金红色的朝阳晚霞。是她长大了还是它们变了?反正这个北京城,暗淡得可疑。怎么就没了颜色,没了精神,倒像一座冷却的火山,吐尽了往日的热情,只留下忧郁疲倦的岩浆,凝固成一堆堆灰墙灰瓦,灰色连着灰色……难道就在这阴沉的灰色中,系着她命运的转机?
  她走进一扇厚重的大铁门,穿过围着生锈的铁栏的长廊,轻轻叩门。一双柔软的大手搂住她,又在她的脸颊上“啧”地亲了一口。她满脸绯红,叫一声:
  “婶婶。”
  婶婶身材高大丰满,声音洪亮,喜欢耸着肩哈哈大笑。肖潇小时候,有一次婶婶陪一个什么代表团到杭州来,肖潇说:“我见过你。”“在哪儿见的?”婶婶大为惊讶。“这儿!”她指着一本《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连环画上的苏联妇女,她觉得婶婶同那人长得一样。婶婶扬着眉毛对妈妈说:“鬼精灵的小东西,给我做女儿吧!”婶婶送给她许许多多好看的小画片。后来她知道,婶婶真是从苏联回来的,当然不是苏联人,而是在苏联留学五年。她和叔叔结婚时,已经三十七岁了,所以没有孩子。“文革”一开始,婶婶就变成了“里通外国”的反革命分子,叔叔变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他们梦想中的女儿也远走高飞了……
  “维佳,女儿回来了。”她对里屋嚷嚷。
  其维叔趿着拖鞋出来了,摘去了金丝边眼镜,仔细打量肖潇。他长得恰好同婶婶相反,瘦瘦小小的广东人个头。既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先换换衣服洗个澡吧。”他说,“衣服、鞋子、旅行袋,顶好通通用开水煮一煮……”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12) 作者 : 张抗抗
  叔叔有洁癖,洗完手绝不摸任何东西,用脚开门。干校几年也没改造好?她在卫生间把自己彻底清理一番,她早已渴望这样热气腾腾的大扫除,只是洗得心神不定,马马虎虎。他们为什么还不把消息告诉她?
  她洗了澡出来,婶婶正端着一只式样很怪的亮晶晶的银壶,往茶几上的三只小杯子里倒一种棕红色的东西,还用一只细长脖子的小银匙,往里加着小方块的白糖。
  “我不喝甜红茶。”她说。
  “这是咖啡。”婶婶说,“你闻闻,多香,是我的一个老同学送我的,现在市场上哪能买到……”
  “你们不上班吗?”她问。嗬,竟连咖啡也想不起来了。
  “还没分配工作呢!”婶婶歪着头撇撇嘴,“干校回来的人都得重新安排工作。快把人闲死了。快喝,趁热喝。”
  肖潇喝了一口那黑乎乎的酱油汤一般的咖啡,喝得愁眉苦脸,还不如说是中药呢,又苦又涩。
  “你怎么了?”婶婶的眉毛扬起来。
  “我……”她咬咬牙,咽下去一口。总不能说自己根本不会喝咖啡,“我……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两个人都围过来。
  对不起,我消化不了这种文明。“我……我老在想,那电报,是欺骗领导……一路上,我都不好受。”她低下头,无比沮丧。
  “你看,我说嘛。”叔叔放下杯子,看看婶婶,“我说先不要打那个电报,你偏要打……结果呢,事也没办成,还作了假……”
  肖潇把一口咖啡全吐回杯子里。没办成?全完了。
  婶婶却晃晃她的一头黑发,大笑起来:
  “嘿,这算个什么事儿,算个什么事儿呢!不成,不成咱们还可以想别的法子呀,潇潇你说是不是?请假撒个谎,又算个什么事儿呢?那些人成天欺骗老百姓,鬼话连篇,他们从来不会感到不安……”
  “轻点,轻点好不好?”叔叔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低头检查了一下插销。明明是冬天,封着窗,还是二楼。
  “为什么呢?”肖潇问,眼泪有点要涌上来。
  “谁知道为什么。”婶婶放低了声音,不过依然是很响的,“答应得好好的,一九七四年的新指标,所以急着把你叫回来,可昨天又来了电报,说一律不招农场的知青。出尔反尔,莫名其妙。”
  她并没有把电报拿给肖潇看。
  叔叔叹了口气,说:“我看,你那位石油部的总工程师老同学,也没有什么实权……留苏的老九……”他没再说下去。
  婶婶摸着肖潇的小辫刷子,挽着她的肩,笑笑说:“不去炼油厂也好,那地方可不安全,容易爆炸,不像国外的工厂。爆炸可了不得。是不是?我再托人找个好地方,不行就到京郊的养鸡场去,也比北大荒强。”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13) 作者 : 张抗抗
  “托人办事要送东西的。”肖潇谅解地说,“我们农场有个人,办户口是用一车皮煤换的,还有一个人,用一台拖拉机换的……”
  婶婶不屑地耸耸肩,拉开大衣拒,取出一条淡紫色的纱巾,披在肖潇的头上。合拢手掌,歪着头端详她,连声夸赞:
  “哟,我的女儿怪漂亮的嘛,像个大公主了。我看呀,这些日子,你就爽性在北京玩玩。咱们上长城,上颐和园,你哪儿没去,我们上哪儿……”她似乎很高兴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和炼油厂,归还了她的女儿梦。
  泡泡儿,皮筒子,批儒评法的书,公开信……
  肖潇动动嘴唇:“我,请的是事假……”
  叔叔说:“事假要扣工资,是吗?”
  婶婶嚷嚷:“咳,这算个什么事儿?我给你发工资。这年头,留着钱干吗?商店要什么没什么。咱们痛痛快快玩玩,把钱都吃了喝了……”
  第二天他们全家就去长城,坐火车去。带了午餐肉、凤尾鱼罐头和面包。在城墙上,他们俩爬了一半就说爬不动了,肖潇只好一个人爬到最高的烽火台。可惜塞外也是一片灰蒙蒙,城墙上冷冷清清,激发不起什么豪情。大串联时,城墙上的红卫兵就像驮着一条蜈蚣的蚂蚁王国,何等壮观,何其气魄!她觉得失望。城墙上风很大,她呆了一会儿就下来了。
  叔叔瞪起眼说:“你没在上头留名字吧?那是一种无知的表现,是一种恶习。红卫……咳,真正的名字要留在史上。”
  她笑笑。她发现叔叔对她(年轻人)有一种不便明说又处处流露的极度不放心和不信任,而且好像对他们什么都看不惯。“名字?”她大声回答,“我常常都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一到冬天,黄棉袄,大头鞋,人人的装扮都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身后灰色的长城,如一块巨型的恐龙化石,隔绝了一个永远逝去的年代。她喜欢那个活的长城,它不只会防御守卫,还会出击。这样的长城是没有的。
  第二天婶婶带她到莫斯科餐厅去吃俄国大菜。
  她们在中苏友好大厦(现在叫北京展览馆)西边的小路上,没有找到莫斯科餐厅,那有圆柱的转门上写着:北京餐厅。
  “简直文不对题。”婶婶愤愤说。
  虽然改名为“北京餐厅”,大厅的建筑、陈设依然是俄式的——穹形的天花板上布满了白雪花的浮雕,几十根浅褐色的圆柱上缀着波浪似的花纹,巨大的落地长窗(不知为什么没有窗帘),黄褐相间的镶木地板,白色的长餐桌……光线柔和,整个餐厅有一种安谧舒适的气氛。《 安娜·卡列尼娜 》还是《 战争与和平 》,还是《 樱桃园 》《 前夜 》……肖潇屏息静气。她从未想到吃饭也会这样庄严。她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婶婶要了两份火腿沙拉,一份煎肉饼,一份烤大虾,一份黄油面包,最后说:
  “再来两个乌克兰红菜汤。”
  那女服务员毫无表情地回答:“只有番茄汤。”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14) 作者 : 张抗抗
  婶婶抬头看看她,想说什么,咽回去了,点点头,默认了。
  服务员走开,肖潇说:“可能番茄汤就是红菜汤。”
  “红菜汤怎么可以是番茄汤呢?”婶婶的眉毛扬起来,“那需要真正的乌克兰红菜头,红得就像……”
  “像红萝卜吗?”
  “怎么可以像红萝卜呢?”婶婶露出诧异的神情,“我的意思是,像红玛瑙、红玫瑰一样……”
  肖潇耳朵热了一热。她身上所有的那些让农场人嘲讽讥笑的所谓小资产阶级情调,在首都一个改了名儿的半吊子餐厅里被冲散得无影无踪。她只在书上见过这一切。这一切离她是多么遥远,多么可怜。可她又多么喜欢这儿啊!就为这亮铮铮的不锈钢餐具和盛着沙拉的方盘子。假如让她在这里当一个端盘子的服务员呢,她觉得西餐的味道一点不好吃。
  婶婶一边用餐刀切着肉饼,一边教她怎么使用刀叉才不会发出响声,又一边抱怨这菜做得一点俄国味儿也没有,倒像是广东小吃。她皱着眉头费力地嚼牛肉饼,忽然问肖潇:
  “哎,你们那儿,不是离苏联挺近吗?吃不到俄国大菜?”
  肖潇摇摇头。她觉得婶婶的问题问得可笑。农场吃肉都大块大块地炖,炖粉条,谁知西餐为何物?
  婶婶放下了刀叉,仰脸观望穹形的天花板,指着雕花的圆柱,说:“潇潇你看,壁灯就安在柱子上方的隔层里,在我们的座位上看不见灯泡,光线所以这样优雅。当年参加这个设计的还有我一个留苏的同学呢。”
  肖潇淡淡说:“灯那么高,多浪费电呀。”
  婶婶看她一眼,耸耸肩。她们没有再谈什么。肖潇不懂得西餐,婶婶也不想知道农场。吃完面包,她们回家了。
  叔叔靠在躺椅上,捧着一卷厚厚的稿纸在读。见她们进来,忙把稿纸塞到毯子底下去。肖潇走过去,故意问:“你看什么呀?给我看看。”
  叔叔递给她一本精装的《 伊里亚特 》,说:“你看这个吧,这个好。”
  肖潇撇撇嘴,“我要看你写的书。我知道那是你写的——”
  “轻一点!轻一点!”叔叔大惊失色,站起来冲到窗口去检查插销。那会儿肖潇趁机把稿子抽了出来,抓在手里。翻翻,似乎是一些难懂的文字,第一页上有几个字写着:“佛经故事”。
  “你在写佛经故事?”她很吃惊。
  “不是写,是翻译。”叔叔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也不是我译的,是……一个教授……让我帮他……看看……”
  “有意思吗?”
  “反正……也没有什么其他事可做。”
  “都讲些什么呀?讲给我听听。”她来了兴致。
  “轻一点,轻一点。”叔叔叹了口气,“这种东西,现在是不让出版的……好吧,你自己挑一篇吧……”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15) 作者 : 张抗抗
  她随手一翻,翻到题目写着“木师与画师”的那一篇,递给叔叔。他斜她一眼说:“怎么挑这篇?”“就这篇嘛!”她撒娇。叔叔捋捋头发,咳一声,又欠起身子看看窗外,然后说:
  哦,从前,北天竺地方,有一位专门制作木器的师傅,有很高的技艺,他造的一个木女,就同真的女子一模一样,又漂亮又能干,只是不会说话。哦,南天竺地方,有一位画匠,会画很好的图画。木师就请了画师来吃饭,画师来了,看见木女斟酒送菜很可爱的样子,就喜欢上了她。木师看出了这个,就对画师说:天色已晚,你回去不便,就住下好了,让木女伺候你睡觉……
  “怎么不讲啦?”肖潇问。
  叔叔有一点难言的样子,含混说:“换一个故事吧,你小孩家家的,没结婚,不懂什么叫伺寝……”
  肖潇垂下眼皮。她从未告诉过他们她结婚又离婚还有孩子的事,怕引出无数的提问。唉,她早不是小孩家家了……
  “讲吧,人家肖潇都二十好几了。”婶婶说。
  叔叔便又往下讲。好像是说,画师和木女进了屋,可木女不过来,画师以为木女怕羞,用手一牵,才知是木头做的,心里又惭愧又恼火。心想既然木师骗他,他也得报复一下,于是画师就在墙上画了一幅自己的像,画上的衣服也同自己的一模一样,又画了一根绳子在颈上套着,好像吊死的样子。还画了苍蝇和鸟,正在啄画上人的嘴巴。画好之后,画师就关上门,自己躲到床下去。
  “这故事倒有趣儿。”婶婶乐起来,“互相欺骗,就像现在的人似的。”
  “别乱发表意见好不好?”叔叔瞪婶婶一眼,“听我讲完嘛——第二天天亮,木匠从自己屋里出来,往画师屋里一看,看见了画师吊死的样子,木师吓坏了,立刻破门而入,去砍绳子。这时画师从床下钻了出来,木师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也很惭愧。画师说:‘你能骗我,我也能骗你,大家不吃亏。’两个人因此都很感叹,觉得自己同世上那些互相欺骗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讲完了?”婶婶问。
  “哦。”叔叔抱着那包稿子,重又靠在躺椅上。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嘛。”婶婶咂咂舌,“你不认为正可以古为今用吗?小心说你影射!”
  “肖潇怎么不说话?”叔叔转过头问。
  “像个寓言。”她沉吟良久,说。
  两千多年前的人,就会互相捉弄、互相蒙蔽。两千多年前的社会,遥远的印度,异国的种姓,就是如此。古人与今人,竟是何其相似。没有亘古不变的人性?有没有一种人性亘古不变?“但如果我们承认恶也是真实,包括人性恶……”
  叔叔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本来就不想讲给肖潇听的,他大概知道肖潇一听就会听懂。
  婶婶在那边屋子喊:
第四部分 一个红色的恶魔(16) 作者 : 张抗抗
  “潇,来帮帮忙。”
  婶婶从上了锁的大衣柜里,搬出一只小小的绿匣子,让肖潇放在桌上,又从那绿匣子里,拿出一盒唱片来。“咱们听唱片吧,别听你叔叔那些破故事。”她仔细地安上唱针,轻轻哼着《 喀秋莎 》的曲子,在一大堆唱片中找着什么。“你想听什么?”她问肖潇。
  肖潇摇摇头。她听妈妈说过,婶婶有许多从苏联带回来的唱片。“文革”中竟未弄丢?“你有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吗?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心狂跳起来。
  叔叔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神色紧张地说:“一定要轻一点。”又走出去检查门窗上的锁,掖严了窗帘角。婶婶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青春的光彩,好像要举行什么庄严的典礼。
  音乐开始的时候,肖潇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双手重重地推了一记,浑身一震,紧接着心便缩成一团透不过气……战场上的鼓乐擂响,一场生死厮杀……
  “这是命运在叩门。”婶婶轻轻说。
  肖潇把前额埋在掌心里,几绺头发,垂挂在她的手背上。她闭上眼睛,任凭那奇妙的声浪将她带去崇山、大漠、海洋……
  一扇厚重的大门紧闭。
  暴风雪抽打着低矮的红瓦房,房屋在摇撼。黑色的风暴在咆哮,铺天盖地。万物生灵在它的怒号中瑟瑟发抖,垂死挣扎。那风暴是何等强大,何等猖獗,无人能与它抗争,与它匹敌。
  她倒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草地是那么鲜绿柔嫩,充满生命的渴望。她筋疲力尽,遍体鳞伤,轻轻舔着自己的伤口……
  火燃烧起来,吞噬着绿色的草地,她在火焰中寻找自己的路,冲上去,又退下来。路边站着一个红色的恶魔,狞笑着,它的身后有一条路,她用身子滚压着火苗夺路而走,隔着火海,那一边伸过来许多双手,她却够不着,够不着。有人远远地呼唤她的名字,她挣扎着爬过去,支撑着,站起来,站起来……
  她站起来了,跌倒,又站起来了……
  她的掌心湿透,她抱住自己的肩,啜泣起来。
  敲门声重新响起来。这回,是真的敲门声。
  命运之神真的来了?三个人都愣住了。
  嘭嘭——
  “快,快盖上唱机。”叔叔反应过来,“用,用毯子。”
  婶婶像救火一样,把一条毛毯压在留声机上。
  于是命运就躲在毛毯下继续搏斗。
  叔叔拔掉了电源。
  命运便跑到门外去了。
  肖潇去开门,她对命运充满了好奇心。
  是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手里抓着一把钞票,笑呵呵说:“收扫地费。”
  婶婶突然大笑起来。
  叔叔说:“您老……不进,进来坐会儿……”
第四部分 黑暗中看见的黑暗(1) 作者 : 张抗抗
  命运没有进来,它去扫地了。
  肖潇发现,命运最好还是呆在留声机里。在留声机里搏斗,是很令人神往的。可在生活中,只要它一出现,即使仅仅是敲门,也让人魂飞魄散。看来,好的命运太少了,而有自信去战胜厄运的人,也太少了……
  肖潇眯着眼,偷偷望着恢复了平静的叔叔和婶婶。音乐在低低地响着,叔叔捧着茶杯,轻轻摇着脑袋,怡然自得。婶婶则倚在床栏上,胳膊托着下巴,睁大了眼睛,好像一个专心听讲的女学生——这模样同几分钟前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犹如来自两个世界。也许他们只是生活在留声机的世界中,欣赏着命运和人生的游戏。而肖潇,却要走出这大门,去迎接命运残酷的挑战。
  唱片在不知疲倦地旋转,循环反复,无休无止。而唱针却在悄悄移动,顺着那细密而神秘的黑纹,走向心的深处。它也在不停地兜着圈子,却从不回到原地,它那么巧妙地滑过那个重复的道岔,攀登着那座流动的大山的极顶。
  在她二十四岁的生命中,这是第一次欣赏交响乐。她想也许根本就没有听懂,也没有记住任何音符。但音乐勾起了她对自己的人生经历的全部回顾和沉思。她凭借自己的本能和内心痛苦的经验,结识了贝多芬。她希望把他从这灰色的城市里带走。
  肖潇和唱片做了朋友。
  婶婶每天像坐禅似的念她的俄文。
  叔叔不看书的时候,就找邻居下围棋。
  他们去动物园,去天坛。他们爱她,给她买巧克力和羊毛衫。但叔叔爱谈广东甘蔗,婶婶爱讲列宁格勒的雪,肖潇想说农场的马和沼泽地。他们每天饭后唠嗑,呀,不,聊天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累。于是只有音乐是三个人共同喜爱的朋友。
  肖潇听音乐的时候,便觉得世界也是可以旋转的。她决定忘掉什么炼油厂,活出一个自己的样子来。
  日子便一天天这么过去,打发得既轻松又艰难。第三个星期的最后一天,她对婶婶说,她要回农场去了。
  叔叔说:“我们去托人给你买票。”
  她没有钱买票,可见钱是很重要的。没有钱就没有发言权。因为车票买回来的时候,她看见角上印着:北京——杭州。
  反正已经超假了。到杭州住两个星期再回农场。让它去旋转吧。每一条黑纹里都藏着幸运的契机和无法逃脱的厄运。
  火车开动的时候,婶婶哭了起来。肖潇久久地在车窗上挥手,却没有眼泪。
  再见,北京。沉默的火山,你什么时候再爆发?
  
  一张又一张桌子,到处都是桌子。
  她费力地将桌子移开,又有新的一批桌子挡了她的去路。
  前面是楼梯。
第四部分 黑暗中看见的黑暗(2) 作者 : 张抗抗
  楼梯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到不了头。楼梯的拐角有一个大像鼻子滑梯,她从滑梯上滑下来。
  她捡到一个摇篮,摇篮里有一个洋娃娃,眼睛会动,坐起来就睁开,躺下就闭上。
  她带着洋娃娃去儿童公园玩儿,洋娃娃要骑小三轮车,骑得好快。洋娃娃咯咯地笑,柳荫走过来,问她:这是谁呀?
  她说:是我表姐的孩子。
  柳荫又问:你表姐是谁?
  她说:是一条金鱼。
  柳荫说:那她就是条小金鱼喽?我带她去照X光,就知道她是不是金鱼了。
  她们走到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里面有一架绿莹莹的巨大机器。她把洋娃娃放在那块银幕似的玻璃上,她清清楚楚看见洋娃娃的圆圆的头部透视出一个尖尖的鱼脑袋,还有一条完整的鱼脊椎骨。她就把洋娃娃放回到蔚蓝色的海洋里去。洋娃娃跃进水里后,果然变成了一条鱼,一条像杭州玉泉池里的蓝色大鱼。它摆摆尾巴游走之前,忽然回头叫了一声妈妈。
  拖拉机翻起一节节红色的藕。大康跟在拖拉机后头弯腰点籽,口中念念有词:一埯双株,一棵喂牛,一棵喂猪。
  她从藕节的小孔里朝里张望:
  一个孔里,郭春莓披头散发地在画一张画皮,画上的人比郭春莓还要胖,嘴唇还要厚,鼻子还要塌。她说:这个面具这么难看,你画它做什么?
  另一个孔里,邹思竹正在烧书,烧完一页,就把纸灰吞下去,又舔舔眼镜。她说:你病了。他说:是的。凡是认为自己没有病的人,都是真正有病的。她问:那我呢?他伸出胳膊搂她:你也有病。她逃走。
  她往最后那个没有人的管状藕孔里逃去。洞里白亮亮。她钻出来的时候,身上缠满银色的藕丝,像只蚕茧。她看见一棵大樟树下,有一个小男孩在玩耍,背一支冲锋枪,对着她嗒嗒地扫射,她急得喊:不要打死我,我是你妈妈。
  小男孩朝她跑过来,歪着头看她,说:你是我妈妈?你有奶吗?
  她撩起衣服,露出鼓鼓的乳房,乳汁像蚕丝一样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她带着孩子去坐火车,火车往雪山开,便发出痛苦痛苦的车轮声;开过绿色的稻田,车轮声就变成了痛快痛快痛快……四十七
  肖潇到北大荒五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风。
  天黄黄地黄黄,天地是一个巨大的黄色漩涡,扼紧你,勒索你。你变成了一粒沙,一片纸,翻着跟头上天入地——只有魔鬼的哭声,星星们穷凶极恶的争吵,海的咆哮,还有生锈了的地球轴心的呻吟,组成这疯狂的合奏。愤怒、快乐、摧毁、死亡——太阳湮灭了,月亮破裂了,天空被撕成碎片,连同你,连同风。风刮得连自己都不知去向,而你为要证实自己,在骤雨般袭来的沙粒缝隙中,勉强睁眼往前走,只见那浑噩的村舍房屋车马树木,竟也如同那瞬息万变的风,没了形状……
第四部分 黑暗中看见的黑暗(3) 作者 : 张抗抗
  肖潇从路口的长途汽车站,走回分场宿舍,几百米路,走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大路混沌沌、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似都让风刮跑了。
  她浑身上下,头发、衣服、牙缝、鞋壳里,落满了这些春天的使者扬起的尘土。她走了两个多月,走时还是一片天寒地冻,如今却从那喧嚣的风里,忽然嗅到了阳光的芬芳气息。她走得步履艰难,心却舒张而欣喜。
  春天,你好!
  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她走进科研班宿舍。炉子压着火,一个人没有,显得冷冷清清。她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来,炕沿上一摸一手灰——她发现旁边空空,大康的那套铺盖没有了。
  她慌忙扫视两边炕上的行李,她熟悉大康那块淡绿格子的塑料布,萝卜头有一次还趴在上头下过棋。可是,哪儿也没有那块塑料布。而且,大康的那只刷着蓝漆的木箱子,有一个大疤的花脸盆,还有墙上那面小方镜子,通通不见了。
  她有点发毛。
  她定定神,放下东西就往外跑。
  她第一个想起来可找的人,是苏大姐。
  可苏大姐这时候一定不会在家里。
  破旧不堪的分场办公室隔壁的科研室锁着门。
  财会组、卫生所、广播室都锁着门。
  连食堂的烟囱都不冒烟。大风的呼吸把所有其他的呼吸都压住了。
  她跑到兽医室去找楚大夫。
  风总算没有把马儿都刮上天。楚大夫戴一双透明的手套,正蹲在一匹马脚下忙碌。她闯进去,连叫三声,楚大夫才回头。看见她,一点没有惊奇的样子,笑笑说:
  “噢,回来参加大会战啦?”
  “什么大会战?”
  “水利大会战呀。”他似笑非笑地说。站起来,走到窗口,敲敲玻璃,“这不,大战龙王庙呢!”
  她往窗外看去,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是挖水渠开荒吗?”她急急问。
  “不是,是修半截河河堤。”楚大夫回答。
  她有些奇怪。她记得郭春莓是一心想多打粮食的。
  楚大夫一边往一个瓶里倒一种白色的液体,一边说:
  “这是场党委决定的。李书记坚持七分场要以畜牧业为主,必须加固河堤,开辟草场。郭爱军不能不执行党委的决议,只好扔下挖了一半的水渠把队伍拉去修河堤。”他叹了一口气,“可是眼看春播就要开始了,机械、人力都不够,我看无论怎么大会战,也不赶趟。要修个半半拉拉,桃花水一下,全完……”
  “全分场所有的人都去了吗?”
  “能去的都去了。我对郭主任说:对不起了,一匹马驹落地三千块呀……”他说着,又埋下头去忙自己的事。
  她不及告辞,急忙掩门出来。她决定马上到工地上去。苏大姐和大康也一定在那儿。
第四部分 黑暗中看见的黑暗(4) 作者 : 张抗抗
  风把她吹得东歪西倒。她解下纱巾把整个脸面和头部都罩住,像个蒙面大盗。纱巾是白色的,于是望出的田野和天空,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顺风。风推着她走,送着她走。
  她走得飞快,腾云驾雾。她变成了风,风变成了她。
  她听见耳边传来叽叽人声。
  她睁大眼,看见一片灰黄的草滩,一堆堆草绿色、蓝黑色的棉袄,一张张蓬头垢面的脸。还有一条又低又窄的土埂,向草滩两边延伸,像一条干瘪的死蛇。土埂上插着一面红旗,在风中啪嗒啪嗒地飘舞,一会儿卷成一根红色的鞭子,一会儿又变成一只火红的大鸟。它每一记拍击,都好像有什么东西炸碎了,叫人心惊肉跳。
  就在离她最近的一段土埂上,堆着一些蓬松的柴禾;不,是一些长胡子的土块;不,确切说,是一块块黄褐色的草垡子。
  草垡子每块约有炕桌那么大。厚实的土圪中裹着密密的草根,土层以上的干草松松垮垮地占了很大的体积,可以看见土圪中的冰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地冒着寒气。
  没有多少人在干活儿。许多人裹紧棉衣,背着风靠在土埂下,似睡非睡地眯着眼。还有些人围着不远处的一辆灰色的推土机,那家伙腾腾地响着引擎,夹着几声争吵。
  她走过去。
  她看见萝卜头一只脚蹬在链轨板上,一只手抓着一副油腻腻的手套,歪着脖子,恶声恶气地说:
  “反正没听说放着机器不用,让机耕队人下地背草垡子的!”
  一个戴绿军帽、浑身是土的人,背对她站着。像哄孩子似的慢声细语说:
  “那过去垦荒时没有拖拉机呢?你这个代理队长如果不干,机耕队的同志都罢工,劳力就更不够用了。要顾全大局……”
  肖潇听出那是郭春莓的声音。她把短发掖在帽子里了,像个假小子。
  萝卜头却打断了她:
  “劳力不够?不够活该!谁叫你放着推土机不使,倒用爪子刨!”
  郭春莓正色说:
  “这是个路线大事,是铁锹能不能打败推土机,人能不能战胜机器的原则问题。党支部决定全分场总动员背草垡子,是有深刻的政治意义的。”
  萝卜头脖子上暴出几条扭曲的青虫,他嚷道:
  “你那个草垡子,暄乎乎的,顶屁用!一场水来就塌了!”
  是萝卜头?那个把豆种倾在地头的萝卜头,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顶真?也许是他不愿意背那又脏又扎的草垡子,他要摆拖拉机手的谱……她弄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超假的时间太长了……
  一只干热的手扼住了她的手腕,肖潇回头,见是苏大姐。苏大姐满面尘土,只有眼睛还转着一星白。苏大姐将她拽到一边,低声问:
  “今天刚回来?”
  肖潇点点头,忙问她这儿是怎么回事。
第四部分 黑暗中看见的黑暗(5) 作者 : 张抗抗
  苏大姐几乎贴着她耳根说:
  “挨了批评啦,李书记不同意她再开荒种粮,她心里有气。前些天一直灰溜溜的,后来管局那个政治部主任来了一次,她不知怎么就想出这么个招,全部用人工修堤,体现什么人海战术、人定胜天……”
  政治部……余主任?她干吗那么听他的话?
  萝卜头那个尖细的嗓音又响起来:
  “别废话了,要说上推土机,我们通通包了,准保误不了春耕!”
  郭春莓斩钉截铁地说:
  “党支部的决定不能改,你不干也得干!”
  萝卜头忽然嘻皮笑脸地说:
  “那好,你自己干去吧!”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身后跟上了几个人。
  灰沙很快遮掩了他们的背影。
  郭春莓抡起一把铁锹,狠狠挖起土来。
  肖潇揪住自己的纱巾,她真想喊住他。个人英雄主义!可她也暗暗佩服他。为他敢在大众面前给郭春莓这样的难堪。她避开郭春莓的目光,跟着苏大姐走开去。苏大姐的眼神,忧心忡仲。
  肖潇忽然想起,并没有看见大康。
  “大康在哪儿?”她问。
  “走了。”
  “什么走了?”
  “回鹤岗了。”
  “……回去……干啥?”
  “矿上。”
  “招工?”
  “不……是,嫁人了。”
  “嫁谁?”
  “一个矿工。先当家属,过一段,就会有正式工作……”苏大姐说得那么平静。
  肖潇直着眼发愣。她仍是不相信,一个快快活活的大康,怎么就突然不声不响地嫁了人呢?撇下自己种了五六年的试验田。而且,按说只有最走投无路的姑娘,才嫁矿工……
  我怕你回来,见不着我了……大康翻一个身嘟囔。
  这么说,她临走前一天夜里,大康那句话不是随口说说的,那时大康就知道自己迟早要走?那时大康就已经让家里人筹划好了?好你个大康,为什么不说实话?可你揣着假电报去北京奔工厂,不也没对她说实话?……何况,何况那晚上大康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是不是因为同她的心隔了一层的缘故……不,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肖潇不能解释大康的行为,也不能解释自己。大风把她本来就纷乱复杂的思绪,刮得七零八落。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一次回农场来,心里竟是这样的虚软,空空荡荡,没着没落……四十八
  风一连奔嚣了几日,终于是累了,钻进土圪下喘息。天空清澄下来,露出背阴处雪地上胶轮的花纹、牛蹄和长长短短的鞋印。
第四部分 黑暗中看见的黑暗(6) 作者 : 张抗抗
  肖潇每天到河堤去背草垡子。男劳力们将这些七高八低的草垡子像砖块一样砌成一道两米多宽的河堤。草垡子上的干茅草和土圪,在她的脖子上勒出了一道道红印。汗水将泥土灌进衣领,又痒又辣得难受。她每天背草垡子,倾其所有的力气和毅力,背得呕心沥血,筋疲力尽。萝卜头一气出走,再也没露面,到底去了哪里,可她只能乖乖地与这条河堤同生死共存亡,哭不得笑不得用手中的铁锹去同推土机决一死战。那辆推土机静悄悄地趴在一边冷眼旁观,那两只睡眼蒙的车灯瞧着这蜗牛般爬行的河堤,分明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只有郭春莓日日挥动着那双母牛般健壮的胳膊,上下奔忙,永无倦容。肖潇看见她肩上的血痕,看见她咬紧的牙缝;也听见那些怠倦的人,在她的身后嘀咕着难听的话。充大屁眼子!但也许郭春莓并没有听到。即使她听到了,她也不会回头。肖潇的心越发虚软,她觉得自己永远成为不了郭春莓那样的人。
  这天下午余主任坐着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到会战工地来了一次。挖了几锹土,掸掸衣服,把郭春莓叫到一边,谈了好长时间的话。肖潇偶然望去,见郭春莓总是在点头,袖子卷到胳膊肘上,很振作的样子。后来她终于不再点头,因为嘭的一声车门响,余主任不见了。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扬起兴奋的尘土,郭春莓朝尘土微笑着招手。
  收工的时候,郭春莓走到肖潇跟前,低声说:
  “你明天别出工了,在家写一篇批判稿。”
  她疑惑地看了郭春莓一眼。
  “就是批判唯生产力论,坚持人的因素第一……喏,比如说,一条河堤,体现了两条路线斗争……”
  她仍然不作声。
  郭春莓又说:“余主任今天来,又强调了这场斗争的重要性……”
  余主任,干吗总提余主任。不知人家都在怎么议论你。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先想想。”郭春莓通情达理地笑笑。牛车在道边等着她们,上头已坐满了人。上了车,郭春莓便一言不发,俨然是个分场一把手。
  牛车慢吞吞从绛红的晚霞中穿过去,在一片绚丽的星海中,压出一条冰冷的银河。那银河是蛋青色的,将那淡紫、嫣红的云彩冲刷成碎片片,漾在麦黄色的烟霭中,令人迷惑,又令人心颤。那个下雨天,萝卜头就是从这里扭头跑掉的。
  吃过晚饭,肖潇在炉子上温上水准备洗衣服。天还没黑,她便想起来再到“鸡窠”里去看看萝卜头回来没有。一路走,一路想着该怎么样去说服萝卜头,再不要这样消极怠工。
  她听见从“鸡窠”的窗子里,传出喝酒猜拳的声音:五奎手呀……都来了呀……
  她看见了那张圆圆的脸,通红地扭到一边。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里,浮荡着不羁与疯狂的光彩。手指从腋窝下勾曲着掏出,比划得如此粗野放浪……
第四部分 黑暗中看见的黑暗(7) 作者 : 张抗抗
  赌博?她倚墙而立。她觉得恶心。她不知道自己哪儿受了伤害。她想走开,眼前却一片模糊。不会的,不是他,她抬手擦眼睛。
  “他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身后跳过来。她吓了一跳,不及抽手,那声音蓦地沉淀下来。
  “嗬,你怎么了?”
  她看一眼那涂满酒精的脸,那粗涨而蠢笨的脖颈,狠狠地说:“你怎么了?”
  “我……”他在那样严厉的逼视下竟不知所措像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我……”他摸着头,“我也不晓得,我心里……不痛快,那天……在地里……我一气之下,到五分场去玩了几天,买了瓶好酒回来……”他悄悄抬起下巴看她一眼,“他们教我……”
  她路上想好的那些话一句记不起来。她现在知道了什么叫恨铁不成钢。陈旭不是铁,是一块花岗石,花岗石是不会成钢的。可他是铁,一块质朴的铁矿石。他不该让酒精白白焚化。她怜惜他,这无人照料的小阿弟。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不去上工倒在这里玩耍,你要把自己毁了!”
  他愣一愣,挺着脖子嗫嚅:“是她不让我们干的,我是拖拉机手……”
  “不要同我说她、她的,你干活儿是为她干的?工地上人手那么紧,堤修不好,夏天草场又要淹水了……”她愤然拧着自己的手。手背粗糙,磨得她自己的手疼。
  他不再说话。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背上,似乎哆嗦了一下。默默站一会儿,用鞋尖蹭着脚下的沙土。突然慌慌张张地说:
  “哎,忘记告诉你,五分场的邹思竹……有点不大对头……”
  ?
  “我看见他手摸着墙壁走路……人家说,他已经七天七夜没睡着觉了,吃安眠药也没有用……你……不去看看他?”
  邹思竹。走时没有告别,回来也……怎么会?受了什么刺激?当然不会因为我……是考大学……
  “你……生我气了?我……”他怯怯问。
  “你回去吧。”她摇摇头。她心里乱得要抽风。她想独自一个人哭一场。她转过身走开去。
  天暗了,却不黑,只是蓝。深蓝、宝蓝、藏蓝,蓝得灰心丧气,像退潮的海滩。有一次她向大海撒下网,拖上来的只是一网泥沙。她再撒了一次网,拖上来的,是一网海草。海水吞没了那些晚霞的碎片,把一只暗淡无光的月牙形航标灯,挂在礁石上。
  一个人影冲她走过来,晃着手电。
  “是我,郭春莓。”那声音走近了,“我猜你是到机耕队去了。怎么样?萝卜头回来了?”
  “不怎么样。”她回答。没好气。什么时候去看邹思竹?
  “我们走走吧?你回来后,我们还没好好谈谈,真的,正好今晚上没有什么会。”郭春莓显得很诚恳的样子。
  为她的超假?稿子?她和她的心,隔了一条河,又一座山……
第四部分 黑暗中看见的黑暗(8) 作者 : 张抗抗
  “我到七分场快半年了,觉得你同在五分场相比,有很大进步。”在灰黑湛蓝的暮色中,郭春莓眸子里躲闪的光点依稀可辨。那曾是非常朴素明朗的笑容,如今却似有似无。“可你为什么不要求入团呢?”
  肖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们会接受吗?从入团的年龄开始,就断了这妄想。
  “分场党支部最近考虑,大康回城后,科研班一直没有班长。我想你来当这个班长,一定很胜任。还有,上头现在要求每个基层组织都要成立理论小组,我个人的意见,也想让你当组长。”
  肖潇噎了一口气,浑身发热。郭春莓竟然……她闭口不谈北京的事,出乎意料。到北大荒五年,她还从未得过组织、得过郭春莓这样的信任和器重。这家伙又弄什么景?
  天黑透。一阵小风从耳根溜过,四处瑟瑟响。郭春莓按亮手电,朝四周晃了晃。
  “你不是一直喜欢看书写作吗,这是一个难得的锻炼机会。写批判文章、理论文章,可以送到《 农垦报 》去发表。噢,对了,上次你去北京之前,同你说的那封扎根公开信,我……自己写了个草稿……写得不好,你再给我改改吧。”郭春莓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沓纸,哗哗响,不由分说塞在她手里。
  肖潇想说自己不行。干吗不行,又不是写而是改。改就是略高一筹。她把那沓纸抓住。她想看看到底写些什么。
  郭春莓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就这么说定了,理论小组明天就开会,我想,那篇关于河堤的,嗯,批唯生产力论的文章,可以作为你们小组第一枚炸弹!”
  是她不让我们干的,我是拖拉机手。
  “哎,你怎么不回答我,肖潇?刚才余主任还来电话催问呢,这是他出的题……”
  原来,原来……
  “余主任很支持的呀!”郭春莓补充。
  “余主任,余主任同我们有啥关系?”她的情绪突然坏到极点,大声嚷道。她厌恶!
  郭春莓的口气十分惊讶:“余主任对我们一向很关心爱护的嘛……”
  “我们?”肖潇一发不可收拾地脱口而出,“是我们,还是你个人?”她愤愤加快了步子,把郭春莓扔下老远。
  那个奇怪的梦……吉普车开进了堤上的一个黑洞……洞里有两只脚,一只穿尼龙袜,一只穿丝袜,她恶心。她不愿听郭春莓一口一个余主任。这是噩梦的兑现,谣传的证实。“别把我牵进去!”她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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