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隐形伴侣

_14 张抗抗(当代)
  郭春莓的声音追上来:
  “难道……”她说,“难道连你……也相信……那种话……”
  肖潇停下脚步。那黑暗中的声音突然变得如此凄楚,使她大大地吃了一惊。她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愕然。
  “你真的相信?”郭春莓问。似乎这比那谣传更使她痛苦。
  她木讷地答:
第四部分 黑暗中看见的黑暗(9) 作者 : 张抗抗
  “那……你为啥对他……唯命是从……他又为啥对你……对你……反正,同人家不一样……”你一顺百顺,平步青云,凭什么?“大家都在议论。我起初也不相信的……”
  月睥睨地偏过脸,星儿挤着眼。只见前面的黑影,慢慢蹲了下去,像一只触礁沉没的船,又像一个幻觉——她听见低低的啜泣声。
  “没有。”那个地上的声音边哭边说,“真的没有,不相信,可以到医院里去的……”
  肖潇有点不自在。扯谎!她才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她现在什么都不相信。不过她本来并无意去探知别人的秘密,她干吗要多管这种闲事?
  “没有就没有。”她朝她走过去,“人家也是瞎讲讲的,你别当真好了。”
  黑暗中,她摸到了郭春莓的肩膀。肩膀正在抽搐着。她的手也随着上下起伏——一个真实的人体,不是影子,也不是沉船,也不仅仅是一个声音。她弯下腰去扶她,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却沾上了冰凉的泪珠——肖潇心里忽然被一种奇怪的同情和自责占据了。自从魏华被打伤的那个夜晚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郭春莓的眼泪。
  “别,别哭了……”她说着,蹲下去。
  郭春莓长久地啜泣着,紧紧地抓住肖潇的手。似乎有无尽的委屈,欲从泪水中宣泄,却又不能放声悲啼。她哭了许久,抬起头,断断续续说:
  “……那种事,我真的没做过……余主任对我好,是有原因的。不过不是,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你一定不相信……我给你讲实话……我晓得你,心正。你一定不要同别人讲……千万千万,不要讲出去……”
  肖潇赶紧点了点头,心怦怦直跳,紧张得头晕目眩。她实在很想知道每个人的秘密。每个人。郭春莓竟然要对她讲“实话”,太惊心动魄了。
  对面的黑影脱开了她的手,开始款款的叙述。
  你晓得我哥哥郭春军。在兵团救火牺牲的那个哥哥,他是一九六八年第一批到黑龙江支边的……但当时,我们家的成分,怎么说呢,我爸爸在一家工厂当会计,他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你晓得,有历史污点的人的子女,是不能到反修第一线去的。但当时够条件的人积极报名去的还不太多。我哥哥很焦急,他说要去就一定要到第一线去。他就写了血书送到上城区委去。黑龙江兵团来招兵的人,分别在各个区委设有办公室。余福年就是上城区委的一个干事。他看了我哥哥的血书后对他说,如果上头有一百名知青的签名,他就破例按特殊情况处理。我哥哥串联了许多同学,嗬,他在学校是很有威信的,签名的人超过了一百个,这件事当时还登过报纸,很轰动的,余福年为这件事还受到了兵团司令部的表扬……
  别绕那么大弯子了,难以出口的到底是什么?
第四部分 黑暗中看见的黑暗(10) 作者 : 张抗抗
  咳咳,当时,每个人的档案袋都是由自己从学校领出来,送到区委去的。因为收与不收,是黑龙江来的干部说了算。我哥哥把档案袋交给余福年的时候,余福年说,不忙,你们先自个儿保管几天吧……晚上回来,我哥哥怎么也睡不着觉,第二天,终于把档案袋拆开,把履历表上关于父亲……的那一段历史……涂掉了。
  你说得真客气。他不明明是在教唆诱使你们涂改档案吗?他为了多招些人回去邀功……真卑劣!
  我哥哥去以后没多久,给家里来信,说连里所有出身不太好的人,通通被编在一个排里,调到离边防五百里路的荒甸子里去开荒。他心情很懊丧,说自己受了骗,成了廉价劳动力……再后来,他就在一次救火中,牺牲了……
  我知道那次大火。根本没法子救,团长却下了命令把一车车知青往火场送。风向一变,火一回旋,没有一个逃出来……
  牺牲以后,他被追认为烈士。
  他幸亏牺牲了。否则涂改档案早晚要算账……
  因为那场大火的损失惨重,那个团的干部都受了批评,调了地方。余福年恰巧就调到半截河五分场。他看了我的档案,找我谈了一次话。也许他良心有愧,他安慰我,说他没有把我哥哥照顾好,很内疚,他要弥补这个过失。
  他怕你认出他!怕你散布他利用你哥哥邀宠的丑事。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并不是真的良心过不去,他是在利用我。说真的,我早把余看透了。他是安徽人,他才不想在黑龙江蹲一辈子哩。我哥哥临走时,爸爸把余找到家里吃过一顿饭,我爸爸随口同他说过,我家有个叔叔在安徽,结合当了区革委会主任。他记住了。他想通过这个关系,过几年把一家老小都弄回去……
  女人的贞操、声誉,永远是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她为了证明自己,不得不,不得不用她内心痛苦的秘密来交换。原来如此……
  “那你,你为啥……”你为啥要怕他呢?“你为啥不离开这里呢?”肖潇终于匀出一口气来问。
  郭春莓已经不哭了,她站起来。
  “我的档案袋,同我哥哥一样。上大学、招工、返城……到一个新地方,弄不好就要外调,万一查出来就完了。当然,我是没有办法。因为我哥哥这么改了,我不改也不行,所以我只好不跟自己学校的同学去一个地方,而报名到这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农场来……现在总算有余主任在这里,他会帮我的。我都想过了,像我们这样的南方知青,在这里举目无亲,政治上没有什么依靠,假如不得到领导的信任,更加没有出路。也算我运气,总算还有一点对他有用的地方。说到底,我没有什么个人的打算,我是真心想把北大荒建设好的……我是老初一的,读书不大行,但是我能当好一个分场长,真的,我真的欢喜北大荒,欢喜……”
第四部分 北大荒养了我五年(1) 作者 : 张抗抗
  “那你,你就不怕我……”不怕我因此轻视你?“不怕我会不理解……”
  “不会的,你有勇气离开陈旭那种人,说明你,说明你……唉,你不晓得,我顶怕人家把我和余主任的关系往那方面想,我受不了,我顶顶看不起那种人了。我是真的喜欢北大荒,因为,因为……我的初恋……第一个……就是在这里……我发觉,人,爱了这个地方的人,才能爱这个地方。真的,我随便怎样,也忘记不掉他……”
  “他?”
  “魏华。”
  “他不是已经办回鹤岗了吗?你们怎么办?”肖潇奇怪自己并未觉得多么惊讶。
  “不知道。”郭春莓悲哀地摇摇头,茫然望着天空,“我好好干……也许……总会调上去的,管理局离鹤岗很近哪……”
  肖潇的鼻子酸了一酸。耳朵嗡嗡地响,又豁然清朗。真心话。郭春莓也是有真心话的。真心话具有它天生的神奇力量,它可以拆除人和人心上隔阂已久的高墙。在重洋和银河上架起飞桥。
  “哎,我心里的那块病,今天全告诉你了。”郭春莓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你知道了真相,我就放心了,不会跳到黄河里洗不清了。除了我爸爸的那件事,我从来没骗过人。我真想有人知道这个。这个分场没几个杭州人,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国王有个驴耳朵。
  真的,假如不是因为她和她哥哥要死要活真心诚意地想来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就不会有那第一个谎话。没有那第一个谎话,也许后来的一切不幸、耻辱、悔恨,都不会有。郭春莓想到黑龙江来是没有过错的,她爸爸加入过什么,她也是没有过错的。她哥哥改了档案,她也是没有过错的。她爱魏华也是没有过错的。那么那个令人讨厌憎恨的郭春莓到底是谁?也许是一个连郭春莓自己都不认识的家伙。现在她看起来好可怜、好羸弱哟……
  “我们走吧!”肖潇说。那一刻她在心里原谅了郭春莓。她要帮帮她。四十九
  过了几天,肖潇写出了那篇批判稿。因为工地劳动太累,理论小组一时还成立不了,只好她一个人起草。当然这种批判稿,实在好写得很,只要找张报纸,东抄一句,西抄一句,改一个开头,换一个结尾就行了。题目就叫《 一条河堤,两条路线 》。狠狠批判了依赖机械作业的唯生产力论的反动本质。写完以后,觉得有点空洞无物,心里虚虚,拿去给郭春莓看,郭春莓居然很满意,让她加上一个七分场职工大战半截河堤,是大批判联系实际的成果的意思。她改完,郭春莓又让她抄了一份,在上头加盖了一个红印,套上信封,寄到场部广播站和《 三江日报 》去了。
  肖潇顺便把那封扎根公开信,也还给了郭春莓。对她说,写得很朴实,感情很真挚,她没什么要改的。
第四部分 北大荒养了我五年(2) 作者 : 张抗抗
  处理完这两件事,她松一口气。
  又赶去上工,去背草垡子。
  工地上气氛异常,人们正在议论纷纷,干燥的唇上有忽明忽暗的冷嘲和讥笑——河堤上早些日子填筑的一段草垡子上,竟然不知被谁堆上了干鲜的黑土,河堤加高了,地面上留着宽大的履带印。显然,这是推土机干的,可是推土机明明一动不动趴在老地方打盹,热风里连一丝汽油味也闻不出。
  我是个拖拉机手。她想起前几天傍晚同萝卜头说话时,他那懊丧又犹豫的模样,心里似有一点明白。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不想说什么。她学乖了。
  郭春莓竟然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带头干活儿,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晚上政治学习结束后,郭春莓揣着手电,走到肖潇身边说:“你陪我出去一下。”
  她明白,郭春莓要去河堤。
  几朵薄云,乘着夜风在田野上巡回。风像一只绵软的装满东西的大口袋,好像随时会有许多绿芽从里头钻出来。
  她们不说话。那天晚上说得太多了。
  远远地听见,河堤方向传来呜呜的吼声。路很难走,深一脚浅一脚,鞋里灌了土。走近了,望见果然有一只灰黑的怪物,怒目圆睁,雪亮的光柱射出去好几丈,肆无忌惮地往河堤上运送着泥土。再走近些,看见驾驶室里有一张圆圆的脸,紧紧咬着嘴唇,头皮震颤,下巴扭结,驱动着庞大的机身,发疯似的搅动,又往陡斜的土坡翘首突进,如同垂直挂在那坡上似的,同地几乎成了一个四十五度角,甚至好似要倒过来,叫人看着眼晕。而他倒像在做一个上了瘾的游戏,冲上去,退下来,卸土,加高……
  好你个小子!果然你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既坚持了自己的主意,又为工地的进度作了补救。肖潇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又用手拢成一个筒哇哇地喊起来。当然,马达声太大,他不会听见。而且,车灯也没有晃到她们站的地方。
  郭春莓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叫他下来嘛,问问他……”
  “不,不必了,让他去吧。”郭春莓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肖潇疑惑地看了郭春莓一眼,她既不气恼也不吃惊。她到河堤来似乎只为证实一下“半夜机叫”。看来她压根儿不想制止萝卜头。萝卜头这么一干河堤的进度倒可以大大加快了。但自己起草的那篇批判稿就不实事求是了。肖潇悻悻往回走,心里有点别扭,也许这正是自己那天苦口婆心煞有介事地劝说了萝卜头的结果!
  郭春莓倒完全不介意这个。将错就错大概也是领导艺术。那篇批判文章很快就在总场有线广播里播出了。难堪的是,没有什么人谈到它,就像没听见一样。连苏大姐也没提起。
第四部分 北大荒养了我五年(3) 作者 : 张抗抗
  大家照样天天去背草垡子。
  草垡子堆砌的河堤在延伸。
  被泥土覆盖和加固的河堤也一日日加长。
  大家熟视无睹,就像一道流水作业线似的。
  郭春莓胸有成竹。她除了那个夜晚在肖潇面前乱过方寸,永远是那么喜怒不形于色。肖潇在白日的阳光里观察她,便怀疑那个夜晚伏在自己肩头哭诉的人,只是一个梦里的幽灵。如果不是幽灵,而是如她平日那般平稳乏味的真人,怎么会有那样神奇的魔力,降服肖潇,动摇肖潇,使一个内心如此孤傲的肖潇,竟为她所驱使、所差遣,无从抗拒地去做那个叫做郭春莓的人让她去做的事。
  肖潇实实地不解自己。
  一日晚,郭春莓对她说:“刚才余主任来电话,那封扎根公开信,就要在《 农垦报 》上发表了。
  她“嗯”了一声。
  郭春莓又说:“余主任的意见,签名的人,好像少了一点。”
  这同肖潇有什么关系。连日来都是郭春莓自己里外奔忙,串联了邻近的好几个分场的先进典型签名。
  “余主任强调说,我们七分场是发起单位,就我一个人签名……不够……有力量……”郭春莓笑了笑。
  肖潇紧张起来,“不少不少。这种签名,顶好是青年干部,过得硬……”
  七分场就郭春莓一个正式的青年干部。她当然决不签,即使搜刮全分场的每个角落,也没什么合适的人。
  “找楚大夫和苏技术员好了。”肖潇开玩笑地说,“他们已经扎了根了。”
  郭春莓甩甩头发,显得不大高兴。“他们又不是知青。顶好是群众,才有说服力。否则大家会说,知青干部得到重用嘛,当然不扎也得扎根了。”
  肖潇避开她的目光,讷讷说:
  “我看……还是干部好。”
  “罗新淮怎么样?”郭春莓突然冒一句。
  “萝卜头?”她吃惊极了。
  “我看,罗新淮在男生中还蛮有号召力的,而且,他又是机耕队代理队长,干部、群众都可以算。听说,他并不愿意上大学嘛,是不是?”
  肖潇含混点一下头。他想参军,可不是想留在农场。她却没说出来。她恍然大悟,郭春莓根本没有让她签名的意思。在郭春莓眼里,她大概连签名的资格也没有。她不禁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却又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
  “萝卜头,我可不知道萝卜头肯不肯签。”她说。
  郭春莓立即说:“你去同他讲讲看好不好?人家都说他蛮听你的话……”
  “那……他这些天,没去背草垡子,不会算旷工吧?要不,影响多不好……”她试探着问。她不能一口回绝。
第四部分 北大荒养了我五年(4) 作者 : 张抗抗
  郭春莓翻着炕上的一张报纸,很有城府地笑笑说:“当然不会。余主任说,我们应该把矛头对准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老家伙们……至于小家伙们嘛,要尽可能拧成一股绳……”
  刘老狠、徐主任、李书记……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农场这些年的规矩,你一人一天就改了?
  肖潇怔一会儿,又听郭春莓说:
  “罗新淮大概每天清晨从工地回来,你可以……在路上等他。你对他说:他如果签了名,以后假如想走,一样可以放,懂不懂?”
  她说完,卷起一本《 红旗 》,出去了。
  肖潇打了一个冷战。懂了?不懂。不,懂了。
  
  冷峭的晨风,撞开夜的大门,将曙色吹进来,在黧黑的草地上涂一层苍白。树木、房屋、天空,都在模糊中显出一种稀薄的灰色,薄得似乎什么也包藏不住。挤在天边的皱巴巴灰色云朵,一副严峻的忧虑状。
  肖潇沿着土路慢慢走。脸冻得板板硬,她系紧了头巾。四月的清晨,冬天最后一个脚印儿。
  她想了一百遍,她要说服他。他干吗不利用这个机会,改变自己的处境。尤其是在郭春莓需要他的时候。
  她听见远远传来的沉闷的轰鸣。那个怪物,正从灰色的薄雾中爬过来。地面在震动,连同她的骨骼和心。一只灰鼠惊惶地从大路上窜过,一团火焰蓦地升起,稍纵即逝。是车窗玻璃的反光。朝阳吐了一记舌头?它气宇轩昂地压过来,碾碎了朦胧的晨曦。
  她招招手。
  引擎突突响。它迟疑地站住了。
  驾驶室里的他,清晰又遥远,竟一脸密匝匝的胡子。他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张大了嘴。
  “你……”
  “一天天也见不着你的影。”她仰着脸,勉强笑了笑,“怕你醉倒在堤上。”
  “哪里。”他嘭地关了车门,跳下来,“那次以后,我再没有……”
  “喏,拿去——”她把一包东西,塞在他怀里。是从家里带回来的香肠。“馋了吧?瘦得像小鬼。”
  他把纸包贴着鼻子闻闻,咽一口口水,嘻嘻笑了。
  “还笑呢,天天晚上当周扒皮。”她说。
  “是罗扒皮,不,萝卜皮算了,嘿嘿。”
  她也笑起来。笑一会儿,又沉下脸,作出严肃的样子。
  “哎,干吗连我也不告诉?这么干,倒是个好办法!”
  他皱起鼻子,“哼”了一声,用他那种特殊的温州普通话说:“我怕破坏你们的革命友谊嘛,你们不是一帮一,一对红嘛!”
  “别开玩笑好不好?”
第四部分 北大荒养了我五年(5) 作者 : 张抗抗
  “真的。你看人家超假一个月,起码检讨三个月才过关,你呢?”他不像说笑话的样子。
  “那……你这次……郭春莓也没给你算旷工……”
  “因为我根本就没旷工,我是做夜班。嘿嘿,她还欠我的夜班补助哩。”他打了一个呵欠,“不过,假如没有那天晚上你的一顿臭骂,我也就打算旷他个十来天工去逛佳木斯了。真的。”他揉揉眼,“……现在夜班总算做到头了,你去同她说,苏技术员告诉我,后天要开始播小麦了,所以我把车子开回来。她的草垡子河堤,我们是管不到底了……”
  她写了一份扎根公开信……
  “你愣着干啥?怪冷的,一道坐车回分场去吧!”他缩着脖子。
  有好多人签名了。
  “上来呀,我困死了,我要回去困觉了。”
  你也签一个吧!她慢吞吞爬上车去。在那双红肿困倦的眼睛注视下,她原先想好的那些话,竟一句也记不起。在这庞大的冷冰冰又热乎乎的铁家伙面前,她突然感到自己又矮又小。她的嘴唇动了动。签名只是做做样子的,签了名一样可以走。她抿紧了嘴唇,舌头抵住牙缝。马达声响极,震耳欲聋。他喊着什么。她听不见。她说不出口,说出了会后悔莫及,会换来他的轻视。他仍哇哇地喊,来了精神,兴致十足。她低下头,看见车座下有个纸盒,似有些叽叽的动静。驾驶室里好暖和,像个暖房,保护着他的心,不受伤害。无论如何不能说,说了你就会永远失去他的信赖。她想抓起纸盒来看看那些小鸟,车太颠,她抓不住。“鸟蛋——”她终于听清他喊。喊得那么兴奋。车慢慢减速,望见了前面的机耕队宿舍。“萝卜头你还想参军吗?”她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他狠狠地点头。“你是一定要走的喽?”他狠狠地点头。车冷不丁停了。他弯腰抓起那纸盒,掀给她看。她看见一摊浓黄的浆汁,几只虎皮斑纹贝似的破蛋壳。碎了。那洁白如玉的天鹅蛋。为什么又碎了?他的脸色蓦然刷了一层灰绿,苍老而阴沉。他抬手将纸盒扔出窗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去看了那四眼儿吗?”
  她茫然。邹思竹?她全然给忙忘了,忙糊涂了。她是记着要去看他的呀。可根本没有休息日。“今天就去。”她答道。他倒挺记得他,怪事。“还有事吗?”他问。她摇摇头,钻出驾驶室。哪怕试探地同他提一提公开信的事?她朝他挥挥手。排气孔冒出一阵黑烟,履带急速转动。车走了。黑烟弄脏了四周恬净的天空,把金碧辉煌的东方视野,抛在了它和他身后。
  肖潇回到宿舍,见郭春莓正在梳头,她每天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人。
  “谈得怎么样?”郭春莓轻轻问。
第四部分 北大荒养了我五年(6) 作者 : 张抗抗
  说萝卜头不肯签,郭春莓一定会对萝卜头恼怒,会怀恨在心,这对萝卜头是大不利。她不忍心。说自己压根儿没说出口,郭春莓会认为她出尔反尔,或是对扎根公开信有看法,或是遭到了萝卜头的奚落。郭春莓才不会相信她没有对萝卜头说签名的事,真的事往往没人相信。郭春莓会打心眼里瞧不起她。连一个萝卜头都说服不了的人,还有什么本事?她打了一个呵欠,趁着还没有完全闭上嘴,含含糊糊地说:
  “他让我代签,他的字不好看。”
  她说得很从容,就像真的一样,连她自己也吃惊,也相信了,郭春莓略略一思索,放下梳子,点点头说:“那就去签吧。”
  肖潇便跟着郭春莓来到那个小办公室,默默看着她从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沓抄得很清楚的纸,第一页有两行字:关于扎根农场干一辈子革命致全体知青的一封公开信。郭春莓说:喏,给你笔。
  “我有。”她摸出自己随身带的圆珠笔。在最后一页上,她看见郭春莓已经签好的像男人笔迹一样遒劲的名字。她咬住嘴唇,飞快地签上了“罗新淮”三个字。没有谁认识罗新淮的笔迹。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会登出来吗?”她问。
  “不知道。”郭春莓毫无表情。
  登出来时木已成舟萝卜头也只好认账啦这毕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可以把责任推在郭春莓身上的……
  “你最好今天就把它送到管局去亲自交给余主任。”郭春莓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寄的话万一丢了。”自从那一晚的谈话后,郭春莓总是时时处处表现出对她的特殊信任。也是特殊提防?
  “今天?”今天一定要去看邹思竹,再不能拖了。“明天吧!”她答道,“今天我有点肚子疼。”
  玻璃窗发出嘭嘭的响声。一阵烟,又一阵沙子,打在玻璃上。是起风了。
  “我明天一定去!”她又重复了一遍。她并不想拒绝这差事。
  ……我不愿再做自由自在的女皇,我要做海洋上的女霸王,这样我可以生活在大海洋上,让金鱼来侍奉我,还叫它来供我差遣。
  大风把喷薄欲出的太阳拴在了地平线上,用它硕大无比的扫帚,赶走了天空中微弱的霞光;大风携来漫天漫地的灰沙,它自己依然两手空空无牵无挂;大风在盘旋、叫嚣时,世界都随之盘旋叫嚣。然而肖潇觉得,大风再也吹不进她的胸膛,也吹不动她。她的心又冷又硬。如果大风有心,一定也是这样。
  她决定下午收了工就去五分场看看邹思竹。这大风天没法子骑自行车,她得走着去。五十
  傍晚时,风势丝毫没有减弱。肖潇顶着风走,走出七分场二三里,看见前面大路上隐隐出现了一辆北京吉普车,像只蚂蚱似的蹦过来。她一阵高兴,如果是余主任的车,她就可以让他把那封公开信带走,不必跑一趟了。
  车驶近了,她望过去不像是胖胖的余主任。车驶过她身边,减了速,冲过两三米,突然哧地停住了。车门打开,探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眯着眼说:
第四部分 北大荒养了我五年(7) 作者 : 张抗抗
  “是肖潇同志吗?”
  她“呀”了一声,赶紧跑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双干瘦的手。“李书记!”她叫道。手心一阵发潮。但愿他没听见那篇关于河堤的广播稿。她说不出话来。
  “上五分场?”他笑眯眯问。
  她点点头。
  “河堤修得咋样啦?”他又问,索性走下车来。
  “还好。”她答道,“有好几里长了。”
  “哎,长短不是主要的,关键得有质量。”他又眯起眼,望着坦坦的荒甸。“听说,你们那儿发明了用人工背草垡子砌堤,我,想去看一看。今年天旱,草垡子怕不结实……”
  她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真正关心堤上的事。可是他关心,他是半截河王国的主人。那篇批判稿……但愿不要登到报上去,她有愧于他。他是她见到过的官儿中,官位最“高”的一个好人。
  “秋天,秋天可以再搞大会战的,根治……”她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安慰这个小老头。
  他望着她,目光和悦。可在那褐色的眼底,却分明透着忧虑和焦灼,如一口被汲取得干涸疲惫的深井。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狂飞乱舞。一年一度的春风刮走了他黑发中的精华,将那茁壮油亮的黑颜色汇入了脚下的黑土。青春被春风撕成碎片,一年一度地还原给绿色的原野。白色的冬天即将来临。他,老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
  “是啊,秋天。多少事等我们去做。可是我……在半截河……不赶趟了……”
  她睁大了眼睛。
  “我要到大兴安岭去了。那儿在新建一个高寒地区的农场管理局。”他平静地说,“调令下来了。我今天来……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她的眼眶里突然涌满泪水。不。她喃喃。不,你不该走。你走了她的内疚将永远无以挽回。“大兴安岭,好冷的。”她说。
  “好吧,再见了!”他把那只小而硬的手掌伸给她,“好好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来我要是路过这儿,还会来看你们的。”
  一阵弥天的黄沙,掩埋了那绿色的车影。夕阳早已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天色昏昏,她看不见四周的一切。明天也许风会把太阳又刮回来,而她,也许是再也难以见到他了。
  
  肖潇走进邹思竹住的那幢男生宿舍大门时,发现原先的大屋子已被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小屋。北窗下留了一条长廊,昏黑中只见堆满了一只只火墙炉子里扒出的炉渣。她朝一个捅炉子的人打听邹思竹的住处,那人很奇怪地看她,对屋里喊:“哎,四眼儿不是要送回杭州去吗?走了没?”那人看样子年纪不大,大概是这几年新下乡的哈尔滨知青,并不认识她。有人在屋里答了一声,那人就用手指指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
第四部分 北大荒养了我五年(8) 作者 : 张抗抗
  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又敲,还是没人来开。门缝很宽,泻出微淡的光亮。她从门缝里望进去,见一个披着长长头发的人,埋头玩着一堆扑克牌。他把那些扑克牌分发几张在自己面前,然后从手里抽牌,一张挨一张地将它们续接起来,接不长,就用手搅乱了,拢成一堆,鬼鬼祟祟地洗牌,洗得好像十分烫手似的。没完没了地洗,口中还念念有词。终于洗好了,于是又重复如前的那套动作……
  她看得纳闷。昏暗的灯影下,那面部高耸的颧骨酷似邹思竹。但没有戴眼镜。而且,那种贼模贼样洗牌的动作,在邹思竹也是从未有过的。
  忘了告诉你,五分场的邹思竹,有点不大对头……
  她一阵心悸。犹豫一会儿,轻轻推开门进去——
  “邹思竹!”她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叫了他一声。
  他慢慢抬起头来。是他。尽管面色灰肿,眼睛深陷,昔日的书生风度荡然无存,他还是他。当然更像是他的一个影子。他死死地盯住她看,那目光呆滞而散乱,神思恍惚。他看她许久,又把双手抬起来,卷成两个筒,罩在眼睛上,还转动着身子,像在望什么,忽然舌头滚了一下,说:
  “你——来了?”
  她的心慌慌,她有些害怕,“我来看看你,听说你病了……”
  “我没有病!”他打断她,缓缓地摇头。头好像很重,摇不动似的。“我没有病,医生——说——认为自己自己没有病的人就是真的有病——真是——胡——说——八——道!”
  炕发凉,被褥黑黢黢,屋里阴冷,有股难闻的气味。他已经病了多久?
  “你干吗,不托人,捎封信来?我……好来照料你。”她说,鼻子一阵酸。
  “你?”他又摇了摇头,惨惨地笑了笑,“你不是在北京吗?你从北京打来的电话,风太大了,我总是听不清楚你说什么,不过电报我是收到的。”
  什么电报电话?难道他是因为我去年冬天不辞而别去了北京受了刺激,也许早一点来看他就好了……
  “电报呢?”她问。
  “这里,喏。”他把蓝制服解开,从毛衣里面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破旧的纸片,却并不交给她,紧紧抓在手里,笑嘻嘻说,“我晓得你考上北大中文系了,我真是高兴得觉也睡不着。考上的就不算工农兵学员,是不是?我一想你不戴眼镜也考上了,我何必戴着眼镜呢。上次就是,戴眼镜体检视力才不合格……”
  又是上大学!去年夏天大学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以致于他郁郁至今积愤成疾。怎么会是她的过错?他说话慢条斯理既不吵闹也不疯狂,也许只是极度神经衰弱所致。那大概是捡来的什么电报封皮,是他内心渴望的暂时满足。啊,邹思竹,没想到你的痛苦这么深重,你的心这么脆弱……
第四部分 北大荒养了我五年(9) 作者 : 张抗抗
  “现在睡得着了吗?”她尽可能装作无意随便的样子问,“我也常常睡不着觉的。”
  他摇摇头。“睡觉做啥?浪费得一塌糊涂。上次发入学通知,就是我睡过了头。前个月他们领我到一个白颜色的研究所里去,我看见那里头的人都不睡觉。本来他们要请我留在那边工作的,我一想你已经到北京去了,我一个人在那里做啥?就硬要回来。回来前还种了一次牛痘。痛得我要死要活的。现在说说看,臭老九臭老九。我看那研究所里,人多得像蚂蚁一样,穿蓝条子的工作服……”
  她的心缩紧。一阵酸楚,一阵抽搐。浑身的血液倒流,骨髓凝固僵硬……他被送到北安的那所医院去过了,去过那种医院的人,精神上永远判了死刑。他大概马上要被病退回杭州去,回了杭州,回了杭州……
  “哎,北大怎么样?”他突然问,“闻一多给你们讲课了吗?”
  她哭笑不得。“吃饭胃口好吗?”她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我像警察还是像老虎?为啥他们都怕我,一个人也不来同我说话。”
  “你看上去精神蛮好。”
  “当然,我的扑克牌马上就要通了。”
  “通啥?”
  “我把那只乌龟捉出来,我就有救了。”他用瘦长的手指抓过牌来,又洗。洗洗,放下了。叹一口气说,“不过我打了八九七十二天,那只乌龟就是压在牌底不走出来现形。乌龟蛋倒一只一只下,墨黑墨黑像乌贼鱼一样……”
  连对话也不能了……逻辑理智一派混乱荒唐……那真是你,邹思竹?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苦恼你、纠缠你、戕害你?我要是早来些时日,你也许不至于这样。我就是早来些时日,也无济于事帮不了你。我不了解你心里想些什么,你一定是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了……
  他从一只木箱上拿起一管牙膏,朝她面前伸了一伸。
  “吃不吃?”
  她大吃一惊,刚要伸手去夺,他已将牙膏筒塞进嘴里,龇着牙使劲挤了一大段,啧着舌头做个怪相。
  “好吃的,蛮好吃,天天吃,肚肠很干净。”
  她霍地站起来,大声说:“我帮你收拾东西吧!你明朝回杭州上大学,为啥还不收拾东西?”
  “哎——”他用一只脚拦住她,“不要不要,这是多此一举。我这些东西,都要留给北大荒做纪念的,北大荒到底养了我五年,没有亏待我,我留给它做肥料的,我一个人回去实在已经太重了,我还要背一个人哩……”
  她听不懂他说什么。
  “哎,你走过来!”他突然诡秘地对她招招手,“过来,我同你说件事。”
第四部分 它从碎片中新生(1) 作者 : 张抗抗
  他压低了声音。那摘掉了深度近视镜的眼睛凹陷进去,暗淡如一片枯叶。
  “我总觉得有个人跟牢我。真的,已经好长辰光了。随便我走到哪里,随便我做什么,他总是跟牢我。”
  她毛骨悚然。
  “不相信?不相信你就是近视眼。好比我看你,你就不是原来那个你,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但我晓得这个是你,那个是我。那个我有点像我自家,年纪也同我差不多;不过你刚刚要看见他,他就不见了,从来没有看灵清过,不过他总跟牢我,弄得我蛮不舒服。有辰光他罩在我头顶心,有辰光蹲在我心里头,有辰光钻在我骨头缝里,血里肠子里。会大会小,会长会短,总归同我粘在一道……”
  “他是个影子?”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不是,就是个人。”
  “是个幽灵?”
  “不是不是,就是个人。同你说是个人。就好像是,好像我不是一个我,好像有两个我,两个我叠在一道,你要往东,他就要往西,你要往南,他就要往北,专门同你作对。真的,不骗你,我不会自己骗自己。”他突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起来,唾沫飞扬,“我恨死他了,想把他掼掉,赶走,他就不走,半夜里还同我说话,教我唱歌。我想他一定是个妖怪,我要弄死他,为民除害,就在大树上磨自家背脊想把他磨掉,就钻到草垛里去想把他闷死,就吃敌敌畏想把他毒死,就用剪刀剪他,用火柴烧他,想不到他是同孙悟空一样的随你怎样弄也死不了,他们就叫我疯子,哈哈哈……”
  他突然仰脸大笑,笑声酷似青蛙。那突起的喉结如青蛙的气囊鼓颤颤抖动,笑得她心痛欲裂。他的病看来是很重了……
  他忽然沉下脸,眼珠暴怒地凸起,踮着脚尖立起来,手指着屋角:“喏——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看见了,快捉牢他!”他扑过去,扑个空,栽倒了,撞得火炕咚咚响,又飞快爬起来。“在那里!他要跟我到死,我死了他才会死,快捉牢他!”他绝望地尖叫,一把抓起那堆扑克,高高地举起,一挥手扔散了,白的黑的扑克牌,雪片、火纸似的落下来,落得一炕一地。“捉牢他……”他扑倒在满炕的纸牌上,身子奄奄一息地抽搐,嘴唇翕动着,挂一圈白色的泡沫。他终于筋疲力尽,把头斜靠在炕沿上,闭上了眼。
  她几乎被他吓坏了,欲哭无泪。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到隔壁房间去要了一点冷水,用毛巾蘸湿了,敷在他额头上;又用木箱上的牙杯,舀一点水,慢慢地滴了几滴在他唇上,水毫无知觉地从他腮上流淌下来,流进那一片很久没有剃刮的、参差不齐的黄胡子里去了……
  她的头疼得好像要炸裂。
第四部分 它从碎片中新生(2) 作者 : 张抗抗
  她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那些纸牌。白纸上落满肮脏的指印。一面是白,一面是黑;正面是牌,反面不是牌。两个我叠在一道,你要往东,他要往西。她想她应该去找一下他连队的干部,问问明天到底怎么把他送上火车,她可以来帮他。明天?公开信。她至少应送他到佳木斯。他除了病退回杭州,其他无路可走。她拧了一把毛巾,替他擦脸擦手。他长黑的指甲划过她手背,留下微微灼痛。钻入窗缝的风将他焦黄的头发吹乱。有一绺搭在苍白的额头,抚慰着那思虑太重的头脑。她第一次注意到,在他摘除了那副厚镜片的深陷的眼眶四周,有两圈浓黑而密长的睫毛,害羞似的微微弯曲低垂,使他清瘦的脸显得秀丽而文雅。她发现他从未有过这般令人爱怜的俊逸阴柔之美。她对他充满怜悯。一切都太晚了……会不会又是一个永别。
  
  她顺着风跑,风将她托起来。越托越高。她的脚离开了地面,被防风林带隔成一个个方块的田野,像一张张连接的扑克牌。白色的云朵缠绕着她,变成了她飘飘的长裙。她顺风飘去,前面出现了巨大的圆柱、巍峨的宫殿。大理石的平台下,光滑的石阶,一直通向绿色草坪上的喷泉,喷泉中央的一条大鱼嘴里吐出水流似的珍珠……音乐袅袅传来,优雅迷人,许多长翅膀的白色小天使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这是什么地方——她喊道。
  宫殿大门两边依次而立的众神雕塑中有一个美丽的女神回答:这是天堂。
  她认出那是智慧女神雅典娜。这么说她已经让风吹到了遥远的希腊。这是在古希腊神庙?她又认出了月神阿尔特弥斯、爱神厄洛斯、太阳神阿波罗和万神之父宙斯。他们亲切和悦地对她微笑,请她在天堂歇息玩耍。
  她看见喷泉边和草坪上有许多人在自由自在地漫游,有人跳舞,有人吟诵着诗歌,有人在树下饮酒,还有人在花丛里拥抱接吻。纯净的空气在阳光下颤动,微风送来浓郁的花香,树木和草地如翡翠绿得柔润,乳色的圆柱在云烟雾气里若隐若现,人们颈上的珠链闪闪发光……天堂果然名不虚传,如此令人怡然陶醉。她感到无比幸福。
  忽然她看见一个穿紫色长袍的胖女人身背后的长袍竟是橘黄颜色。她很诧异。她又看见一个穿棉鞋的男子,另一只脚穿着凉鞋。她大大吃惊。往前走,一个迎面走来的白胡子老头,朝她转过头,竟然在他的后脑勺上还有一张面孔,长着长长的黑胡子。她吓一跳,想转身回去,却发现周围的人都生着正反两只面孔。只要这一面在笑,那一面就在哭;这一面睁着眼,那一面就闭着眼。还有人用背面的嘴互相亲吻。她害怕极了,大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天堂。雅典娜女神微笑着飘然而来。她发现女神原来也是一个两面人。那另一面很丑,有一张大嘴和长长牙齿。她想,难怪女神那么聪明,她原来长着两个脑袋嘛。
第四部分 它从碎片中新生(3) 作者 : 张抗抗
  女神快乐地在草地上播撒着种子。
  一会儿工夫,草地上开满金色的小花。
  她想采些花带回去,她弯下腰去采花,发现花瓣全是纸做的。
  谎花!她跳开去。
  你错了。雅典娜女神在自己胸口佩上了一朵纸花,对她摇摇头。你错了,这不叫谎花。
  什么是谎花呢?她大声问。声音在浩大的天庭上轰轰作响。
  结了果的花才是谎花。雅典娜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结了果的花反而是谎花?她越发不明白。难道既不是雌花也不是雄花,更不是那种不雌不雄的花吗?
  当然。雅典娜笑得很神秘。结了果的花不是谎花的父母吗?雅典娜说完这一句,便飘然离去。
  她也想尾随雅典娜而去,却被一个剪着童发的小女孩拦住了。我不要做两面人,那小女孩哭哭唧唧地扯着她的衣角说。我不要做两面人,阿姨你帮帮我吧。
  她看见小女孩有一副洁白的牙齿,像珍珠一样发光。而她背后的脸上,却有一副黑黑的牙齿,难看极了。她不忍心让小女孩这么苦恼,就去采了许多白云来擦洗她的黑牙齿,可是擦来擦去无论怎么也擦不白。擦得她的胳膊好酸疼。她灰心了,她知道这一切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天堂里也有两面人,看来地狱里也会有的。忽然她想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转过头去看自己的背后,怎么也看不见。她想找梯子从天堂下来,云雾茫茫,无从落脚,忽然踩了一个空,便像颗流星似的从天上掉下去……五十一
  第二天一早,肖潇带上了那份公开信,坐拖车到镇上换火车去管理局。拖车路过五分场的时候,她特地下了车,想再去看看邹思竹。邹思竹如果真是今天走,只要赶上中午去佳木斯的火车,她可以再从佳木斯坐火车去鹤岗。她走进那阴暗破旧的走廊,听不见一点声音。走廊尽头那间小屋,门敞开着,行李仍如昨日卷成一堆,靠墙放着。屋子空荡荡——邹思竹不见了。她一阵恐惧。只是少了木箱上的牙杯牙膏,还有那副扑克牌。我这些东西都要留给北大荒做纪念的。她呆呆站了一会儿,木然掀开木箱盖。他的那一箱子宝贝书也不带走吗?她打了一个寒噤——她看见一箱子碎纸片,几乎撕成花生米粒大的碎纸片,幽幽地沉在里头,满满一箱。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看见了,捉牢他!
  她慌忙合上箱盖,走了出来。
  有声音在她身后捅炉子,大声说:“那疯子送回杭州去了。有人护送他去的!”
第四部分 它从碎片中新生(4) 作者 : 张抗抗
  她木木地走。她追不上他了。一个往南,一个往北。阴冷的南方,寒冷的北方,横竖都是一个冷。树叶是碎片,白云是碎片,浪花是碎片,头发丝儿也是碎片。横竖都是一个碎。我死了他才会死。他死了他才会死。他碎了他才会碎。而她的心,碎过又拼接。她只有在这寒冷的地方,才能把自己像上了大冻的水拼接成冰和雪。
  风又刮起来。
  肖潇到管理局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没有找到余主任。有人说他上午到总局去了。她把那份材料交给了收发室,在管局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就坐早班汽车去了鹤岗。她得在那儿换乘回半截河的火车,路上还得大半天。她不准备等余主任回来。她正巴不得他不在。她得赶回农场去,科研班的活儿也该开始忙活了。
  她在鹤岗老街下了长途汽车,车站离火车站很近。她无心逛商店,想去乘中午十一点三刻的那班火车。她没有什么钱,上个月的工资给孩子寄了一半。何况风又那么大。煤城的风是黑色的,煤城的积雪也是黑色的。他在这里挖煤,永远挖不到春天。她走进候车室去避风,很快又被呛人的臭气赶了出来。她便到售票处去买票。这儿倒冷清得多。看来大多数的人都并不买票,大概因为火车总是晚点。
  离正点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无事可做,无处可坐,便靠一扇窗站着,闷闷想着心事。窗玻璃污浊不堪,外面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
  不远处另一扇窗下,有个人站着在看报纸。
  她无意溜了一眼,发现他看的是一张当天的《 三江日报 》。
  她又扫了一眼,发现正对着她的那一版上方,登着一则醒目的标题:《 一条河堤,两条路线 》。
  她的脑子嗡地一热,身子往前倾,凑上去,想看得清楚些。那人转过脸来,有些奇怪地瞅了她一眼。
  那报纸忽地耷拉下去。
  她抬起头看看那人。
  “是你——”那人低声说。
  “陈旭。”她的嘴唇动了动。
  他穿一件破旧的草绿色棉袄,领子上露出些黑乎乎的棉絮,胸前一片油垢。一顶新而脏的狗皮帽夹在腋窝下,露出长而蓬乱的头发,一直压到耳根。人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既不显瘦也不显胖,只是腮帮子刮得挺干净,看上去比以前还显得精神些。她平静地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个熟人。
  “正在拜读你的大作。”他好像也总算反应过来,露出了她熟悉的那种无所谓的神情,扬扬手里的报纸说,“你,蛮会写嘛……”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件她最不愿发生的事,也许就是不愿让他看到这张报纸。但恰恰他走过了报亭。
  “你怎么晓得是我写的?”她表现出不高兴。
  “哎,不要谦虚嘛,谦虚过头就是虚伪了。”他清清嗓子,“你不是从政治文化室开始,就表现出这种才能了嘛。我连你写的文章也看不出来,白白同你一条炕上住了一年半。”
第四部分 它从碎片中新生(5) 作者 : 张抗抗
  “你别无赖好不好?”她有些愠怒。平日想象中如果偶尔与他重逢而勾起的旧情全都不翼而飞。“你有啥意见,直说好了。”她不知该怎么摆脱他。
  “我晓得你是不喜欢听假话的。”他颇为自信地点点头,“我当然要直说。你和我今朝在这种地方碰到,简直是个奇迹。今生今世,要想再碰到,恐怕不大容易。你要上天,我要入地,各奔前程了。所以,我这几句话如果不说,实在对不住你。”
  他摸出一包烟,点上了,舒舒服服吸了一口。
  “要说,实在也简单不过。一句话——我看如今你说假话的本事老早超过我了!”
  什么东西在她头顶猛击一下。她眼冒金星,冷汗四溢。等开了支,你再来拿好不好……一个黑影在角落窃笑。她口干舌燥。
  “不……”她结结巴巴地辩解,“那次借钱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想借给你的……结果家里突然,突然来了电报……”
  他哈哈笑起来,指间的烟灰飞散开去。笑得她莫名其妙。
  “借钱?你以为我会向你借钱?真是笑话。那是泡泡儿同我打的一个赌,他一定要说你这个人一生一世是不会编假话的。不过,你编假话,还骗不到我头上。我这个老骗子,还会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就算你真骗了我,我也无所谓,不会像你那样要死要活的。因为……”他停顿了一下,仰着脸,往污秽的空气中吐着烟圈,“因为人生来就要骗人,也要被人骗的,互相骗来骗去,一笔公平交易。我老早就同你说过。怎么样,我去当个预言家蛮合格呢!”
  “我没有骗人。”她用一种坚决的口气说,“不要把你同我混为一谈。”
  “岂敢岂敢。”他嘴角上滑过一片冷冷的嘲讽,“你同我当然是不一样的。你只要大笔一挥,什么‘七分场百日大变样’的谎话就全场满天飞。你只要闭上眼睛说什么‘一条河堤两条路线’,乌鸦都变成了喜鹊。你向几千几万个读者不负责任地描绘这种假象、重复这种谎言,你还要受到表扬、重用、提拔。哼,你敢说你没有骗人,没有学会说谎?你,你是骗人有功啊!”
  肖潇悚然。他一直在暗中跟踪、观察,并监视着她呀,这个魔鬼!如果他知道,知道了那份公开信上签名的事……她张口结舌。
  “而我——”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又继续踩,踩得稀烂,“我是骗人有罪,罪该万死——你不是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那样做。我同你今天的处境恰好相反,可惜我们的结局,恰恰也正好相反。”
  沉默。火车惊天动地吼叫。天花板在颤抖。
  恰好相反?也许。不,她没有骗人。那是她的工作,她的职责,她的理想,她的……
  他抬手看了看表。
第四部分 它从碎片中新生(6) 作者 : 张抗抗
  “我是专门从煤窑出来,来接子的。”他的口气平和了些,“那年他打死了马,判了两年,刑满了,从汤原监狱出来,打电话给我,不想回家了,想到煤窑去下井,多挣点钞票……火车,晚点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子?那个破碎的天鹅蛋。什么,朋友?什么时候对位?他原谅了他,就因为她月子里那袋鲫鱼?友谊很简单也很实惠,爱情也很实惠却太复杂。那个天鹅蛋永远不会再有了,天鹅却会年年飞来。人顶可怕的是自己骗自己。真理从来只遇到我而我却从不曾遇见真理……她茫然而疑惑。
  “那么,你就打算一直在煤窑……呆下去?”她问。火车为什么还不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他摇摇头,又点了一棵烟。
  “这么傻?墨汁浇在烟丝上,抽个把月,肺部就会出现阴影。哪一天弄到病退证明,就好打回老家去。我这点本事,骗骗医生足够了。”
  她打了一个冷战。
  “不要慌。肯说出自己心里的所谓罪恶的人,不会是顶可怕的人。”他直盯盯看着她,目光阴冷而锋利,“承认自己丑恶的坏蛋,同那些自以为高尚的伪君子相比哪个真实?每个人心里的私欲,噢,也叫私心杂念吧,不会因为你不承认它而不存在的!不会因为你想消灭它,它就灭亡的!”
  好比我看你,你就不是原来那个你,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但我晓得这个是你。
  她不想听他讲演。火车还不来。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晓得,邹思竹发神经了……”
  “发神经?”他竟完全无动于衷,撇了撇嘴,“你晓得他真疯假疯?现在装疯病退的人多的是,我……”
  “你太冷酷了!”她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如果说天下有一个人不会装假,就是邹思竹。”
  他“嘿嘿”地笑起来,狡黠地挤了挤眼。
  “他不会装假?他告诉过你说,他爱你吗?”
  没有,从来没有。即使爱过,也早已不再爱了,他对她失望……
  他用一种无所不知的神气说:“我晓得他是一直想同你好的,只是他不敢想,也不敢说罢了。他亲眼看见了我们在农场安家的结局,他晓得自己如果不考上那个大学,不离开农场,一切都是空想。压抑也是一种装假,装假就要压抑,压抑的人到头来不发神经才是怪事。说穿了他同我的区别就在于,我是看破红尘而无所不为,以毒攻毒。因为你只有比那些坏蛋更加坏,你才能战胜他们。而邹思竹……”
  她的耳膜胀得像要裂开,头皮也要裂开了……
第四部分 它从碎片中新生(7) 作者 : 张抗抗
  “而邹思竹这个人明明是陷在烂泥塘里,明明也早早看透了人生,却偏偏还要装清高。他怎么会不苦恼?”他一口气说下去,“这种书呆子想得太多就想出些古怪的念头来折磨自己。所以我说他真疯假疯弄不灵清,历史上许多思想家都是疯子嘛……”
  他再说下去,她也要发疯了。
  “不过实在是犯不着。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真真假假、好好坏坏的。老子这辈子假如还有出头之日,假如让我来——管人,我就要对现在的这套道理来一个彻底革命。我要让每个人都把心里所谓的那个魔鬼放出来,每天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和地方让他们去作死。谁也不会因为看见了对方的魔鬼而吃惊害怕;谁也不会因为背着自己的魔鬼而感到沉重。况且,那魔鬼也不会因为关押在瓶内太久而憎恨人类。它们互相残杀的结果,只会是内耗和内损,筋疲力尽就要去休息。休息的时候,天下或许就太平了。当然天下太平是很无聊的,同死亡差不多少。所以太平总是暂时的。但毕竟人们再不需要伪装和撒谎,他们内心的私欲都通过溢洪道排放出去了。你说这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吗?”
  “请你不要再说了!”肖潇忽觉胸腔中涌上一股怒气,脖子上青筋绽出。他多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自己,他为自己的懦弱和失败创造了这样一套魔鬼的理论,真是厚颜无耻。她决不会被他说服!她也永远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去做。她要寻找自己的真实。她会找到的。“再见!”她匆匆说,没有再看他一眼,扭头冲出门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七分场的。一路上狂风呜咽、天昏地暗。一路上她只是觉得恶心。你向几千几万读者不负责任地描绘这种假象、重复这种谎言,你还要受到表扬、重用、提拔。哼,你是骗人有功啊——翻腾的胃液和血管里,只是翻来覆去旋转着这几句话。如同烧红的钢针烙刺她,穿透骨髓;又如一把尖利的刮刀,将她的皮肉一丝丝剔下,剔得体无完肤。如果他知道公开信上萝卜头的签名……他实在早已将她看透了。他是唯一能将她看透的一个人!
  她走着,没有知觉。她似在一片瘫软的沼泽上行走,一只脚陷下去,陷下去。她挣扎。风撕裂着她,她撕裂着风,田野茫茫。她在一片若有若无的空白中游逛。她填不了这空白,这空白要吞没她。她发现原来自己的心空空,脑子空空,如一片撂荒的土地,如一片从未开垦过的土地。只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跟着她。她刚要看见他,他就不见了。好像我不是一个我,好像有两个我。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她感到极度恐惧。她跑起来。如今你说假话的本事老早超过我了。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风,又吐出来。大风如网,天网恢恢。……人最可怕的是自己骗自己。这么看来人是有两个自己的,糟糕的是他们往往谁也不认识谁,她大概就是受了自己的那个自己的骗了!
第四部分 它从碎片中新生(8) 作者 : 张抗抗
  她拼命地跑。她要追上风,抢在风的前头。免得让风把那个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死气白赖跟着她的家伙又带上!风是猩红色的,由于穿过她的血管而变成冷冰的猩红色;由于穿过了太阳而变成火热的猩红色。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那风就会冷却会变成黑色。黑色是他喜欢的颜色。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颜色,但永远不会喜欢黑色。她穿过这斑斓的世界太短促,她更多的时间将留在黑色中,但愿她喜欢除了黑色之外的所有颜色!风在盘旋,盘旋成一道七彩的虹、一个七彩的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七色的风。华丽的风,辉煌的风。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明天升起来的将是另一个陌生的太阳。明天的太阳将不会给她七彩的风,明天的太阳不会原谅她!她要找到萝卜头!
  在机耕队车库前,她见到管二拎只桶过来。管二不等她发问,没好气地说:
  “萝卜头不在!”
  “他……到哪去了?我刚从外头回来……”她用恳求的口气说。
  “河堤着火了。”管二伸手向西一指,“堤全成灰了。救火的人都回来了,我没有见他回……”
  肖潇转身便往河堤上跑。额上淌下来的汗水迷住了她的眼睛。她跑着。她要找到萝卜头,对他说实话。说出去她的心里或许会好过些。
  远远的河堤,在夕阳下低低回荡着散乱的紫烟。烟随风化了,飞起一片片黑色的草灰,如蝶如蝇,旋转扑腾。
  她闻到了一股糊焦味。
  半个多月来,人们用汗水辛苦粘合起来的长堤,如一条被打断了脊骨的长蛇,瘫卧河滩。燃尽的草垡子,软绵绵坍倒下来。灰飞烟灭,露出旧日的土埂,如一个从朽烂的棺木中暴露出来的尸骨,不堪一击。——河堤未毁于水,却败于火。她几乎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烟头?野火?没有人告诉她。
  堤下有一个灰白的人影,呆呆坐在一块土圪上,一动不动。
  “萝卜头!”她叫道。他干吗这么难过?坐在这儿的应该是郭春莓。
  他仍是一声不吭。
  “萝卜头,是我。”她站在他身后,“听我同你说句话——”
  他似乎低沉地“嗯”了一声。
  “你还想走吗?比如参军……”她小心地问。
  他点了点头。
  “那么上大学呢?郭春莓说……”
  他突然问道:
  “郭春莓说什么?”
  “郭春莓说……说……”她仍是说不出口,“说假如你在那份扎根公开信上签名,就让你走。”
  他冷笑了一声。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