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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女

_9 张抗抗(当代)
  门在陶桃身后关上了,能听见她那双高跟的皮拖鞋,在走廊里哒哒远去。 (198)
关门时带起的气流掀起白色的落地纱帘,在风中微微抖动。郑达磊望着那扇门愣了一会儿神。他搞不懂那些恋爱中的女人,一旦有了情人或是丈夫的女人,为什么就像一个深夜回家的人,把通往外面世界的门窗,一扇一扇地关闭了呢?如陶桃这样美丽而聪慧的女人,她的精明练达来自于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但她的心里仍然好像缺了点什么,他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陶桃除了对她自己、对他以及对他公司的珠宝生意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之外,好像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
  在郑达磊看来男女的区别在于,男人把国当成家,而女人把家当成国。国家、国家,家离不开国,无家不成国,女人只是在“家”字上撑下“国”的半边天的——这绝对适用于他在这些年里经历的所有女人。即便偶有例外,那些商界的成功女性他的对手们,在他看来,是谈不上什么性别的。郑达磊会喜欢这种性别模糊或是男性化的女人么?当然不会。郑达磊热爱非常女人的女人,但又憧憬着家国的一体化,毕竟像郑达磊这样既受过教育又不缺钱,既维护传统又向往时尚的现代男子,是不甘守着一个花瓶共度余生的。尽管陶桃作为一个未来的妻子,似乎从哪个方面说都是无可挑剔,但不幸的是她遇到了郑达磊,短短几个月过去,她的温柔在他眼里一天天变成平淡,她的娇媚在他的嗅觉中一天天变得乏味,她那种刻意而为的小资气质,那种为取悦于他而精心酿造的女人风情,不知为什么渐渐失去了当初的魅惑?
  偶尔的,郑达磊在无稽的想像中,张望着他和陶桃结婚十年后的情景,竟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他看见陶桃收拾得光鲜夺目从他面前走过,而他却没有抬头看她一眼,房间里灯光幽暗毫无生气,他独自一人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言不发,陶桃给他端来咖啡,问他明天穿哪一套衣服,他说完了便沉默不语。陶桃在沙发另一头无声地修理指甲。他和她无话可说,整个房子空荡荡就像没有人居住…… (199)
他不敢贸然走进那栋空房子里去,所以他至今无法下决心把陶桃娶回家。
  那么他究竟要什么呢?他问自己。
  那个模糊的答案,蛰伏在他大脑的深处,连他自己也无法轻易走近,无法看得清楚。偶然一个瞬间,他即便看见了,却没有勇气承认。他想世界上的男人不会都像他一样贪得无厌,但至少,他不会是惟一的一个——
  他需要一个能使他燃烧的女人。那个女人能永远唤起他的激情与雄心。她始终在逗引他、撩拨他、激起他的好奇与探求,他疯狂地追求他,却总也无法真正得到她。他爱她却更恨她,他与她一起生活几十年,每一天的日子都好像刚刚开始。他和她一天天衰老下去,她却依然像刚认识的当初,每一天都使他新鲜新奇……
  这样的女人是没有的。他嘴边掠过一丝苦笑,所以才会有离婚有婚外恋,把男人的梦想一截一截拆装了,分散在一生长跑接力赛的一个一个新选手上。也许真正的问题在于女人,女人有没有像他这样的梦想呢?他不知道,但女人如果都长出了翅膀在空中飞翔,女人不再是地面的猎物,女人将在空中迎战,男人和女人将在空中互相追逐,那么,是不是彼此都不再会感到厌倦了呢?
  这是一道比“1+1”更为难解的哥德巴赫猜想。他头疼欲裂。回到眼前的现实,一切都没有答案。
  郑达磊在房间等候他的朋友们。他等得有点心烦,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北京的号码,没人接。他又换了一个手机号码,却是关机。他反复地默诵着这个号码,记起来这是卓尔的电话。他干吗要打这个电话呢?也许他应该当陶桃在场的情况下给卓尔打电话?郑达磊茫然不解地望着窗外。随即又告诉自己,其实他只不过是惦记卓尔那个策划方案,不知道她进行得怎么样了……(200) 
卓尔接到郑达磊的电话时,正在厨房里为自己炖一锅排骨汤。
  郑达磊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很愉快甚至有些故作亲热一点都没有老板的架子。
  他问她五一长假过得怎么样,去哪里玩儿了?
  卓尔说:你到六一的时候这样问我就好了。五一?劳动呗,天天都在劳动,还能干什么?
  郑达磊笑着说,那我代表公司慰问你啦。
  卓尔说,我是给自己干的,挣我的饭钱呢,别往你公司那儿扯。
  郑达磊说:我和陶桃去香港和深圳了,临时决定走,她大概没来得及告诉你。
  卓尔说:这半个月我都关机了,座机也不接,你知道怎么着?吓得卢荟差点儿没去报警。
  她听郑达磊在电话里连声对她说辛苦辛苦,接着就说让她明天到他公司去一趟,关于那个活动方案,有些想法要和她沟通一下。卓尔心想,清静的日子结束了。她要是哪天不小心当了什么总裁,就把每年的五一、十一和春节连起来给员工放假,一放一个月。第二天一早卓尔就出了门,她想早点和郑达磊谈完了,顺便到那儿附近的一所大学的展馆去看看,阿不前几天专门给她打来电话说,那儿正在举办一个特好玩的装置艺术展,无数酒瓶子垒的墙呀用无数根棉线把车床吊起来呀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雕塑作品。对于这类具有刺激性的活动,卓尔一般都不会错过。
  车子驶过小区大门外的拐角,无意中瞥一眼,发现前几天门楣上还写着“远香”书店牌子的那家小店,已经装修一新,门脸上方刷成了一片金黄,上面跳出“柯达快速”这几个全城人民都熟悉的字样。 (201)  
卓尔暗暗一笑,她想起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这家铺子原本是一家小理发馆,有一阵子挂起了“镶牙”的牌子,后来变成了一家熟食店,再后来是一家名叫“华华”的誊印社……隔三差五的,反正每次她若是打定主意去吹头发,那里却在卖猪蹄儿;她要去复印资料,那儿已经改成卖盗版光盘了。连她也记不清这地方已改朝换代了多少次,就像法国大革命似的,每天都有人上断头台。
  我“作”是“作”自个儿,店家“作”,却是连着顾客一块儿“作”。卓尔对自己说。可见如今全中国人民都在不声不响地“作”着,眼睛一眨就“作”得面目全非。卓尔要是同那些外来的流民商贩漂女们不屈不挠的作派相比,仍是自愧不如。
  由于街边那家招牌不断翻新的小店,卓尔顿觉神清气爽。虽是互不相干素不相识,心里已把对方视为同道,就像远在天边一个部落里曾经歃血立誓的盟友,或是暗中单线联系从不见面的同谋,天上有片云彩飞过,彼此都是心领神会的。
  卓尔有些兴奋,车开得猛了点,前面的小路口忽然横窜出来一辆面包车,她赶紧踩刹车,车子却不听使唤,仍是一个劲往前蹦,她脑子嗡地一热,下意识地往左边打轮,幸亏左边路面一时没车,只听车轮吱吱叫唤,滑行了好长一段路,磕在马路牙子上,总算是停住了。等她抬起头,那辆面包早就没了影儿。好玄那,要是真的撞上,她的车头瘪进去可就变成跟那辆车一样的面包车了。
  卓尔下了,围着自己的车装模作样地转了几圈儿,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路边停着一辆邮政车,那司机抽着烟,伸出脑袋冲她喊道:我琢磨八成是你的刹车片有毛病了,赶紧找地儿修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卓尔谢过那人,气呼呼回到车里,用手机给郑达磊打了个电话,说她要去修车,什么时候能到可没准。
  郑达磊在电话那头说:没关系,我正研究事儿呢。 (202)
不过你最好中午以前到,下午两点之后我还得开会。他停了一会,问:你的车怎么啦?
  卓尔苦着脸说:刹不住车了。
  郑达磊想了想说:可能是你平时刹车过度,把刹车片磨得太薄了,去检查一下,换一换就行。好了就这样,有问题找我。
  卓尔关了电话,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刹不住车了,是她刹不住车了,因为她平时刹车过度。可她其实根本就很少踩刹车,她是个宁可掉头宁可拐弯、冒着刮蹭的危险也要挤出条路来的、不喜欢刹车的人。正因为她不喜欢踩刹车,刹车就自动失灵了。这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预言?卓尔不得其解。
  卓尔终于找到一个车行,检查后才确认不是刹车片的问题而是刹车油管漏油。等到卓尔总算收拾好她的白色富康,把车开到“天琛”公司的门口停车场,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半了。车前挡风板下挂着那只小绒兔,也饿得无精打采的。
  卓尔在职工餐厅找到了郑达磊。
  餐厅里有几十人,差不多的桌椅几乎全坐满了人,惟有靠墙的一张桌子,空着两排的五个座位,第六个座位上是郑达磊,面前放着一只不锈钢的多用餐盘,几样荤素和米饭,和邻桌一模一样,还有一小碗鸡蛋西红柿汤。
  卓尔心里奇怪,既然郑达磊也在“天琛”食堂吃工作午餐,那上一个月她怎么从来没有在餐厅里见过他?大概他故意把吃饭时间同员工错开了吧。不管怎么说,老板和职工同吃工作午餐,至少表明这个老板不奢侈不浮夸。卓尔以前去那些公司谈业务,若是遇上那个什么“总”什么“董”的,从轿车上下来通红着脸打着酒嗝,卓尔准保会把价格抬得高出平时三五倍去。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有意闯到餐厅来的,郑达磊的日常生活方式,应该同她的方案有某种关联。
  郑达磊点点头说来了啊,冲着橱窗招了招手,示意人送一份工作餐过来。
  卓尔望着盘子里碧绿的芹菜、雪白的花椰菜、酱红色的牛肉和金黄色的炸鱼块,觉得真是赏心悦目。她快活地甩了甩头发,心想前些日子要离开“天琛”,就这个食堂让她留恋。
  郑达磊笑眯眯地问她饭菜的味道如何,又问了她刹车片的事情,卓尔一一作了回答,三口两口把饭菜一扫而空,抬头看,郑达磊盘子里的东西倒是剩下了一小半。
  我每次都让师傅给我打得少些再少些,你看看,还是吃不了。到了我这年纪,不注意节食,体重血脂肠胃都不堪重负啊。郑达磊解释说。
  他们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郑达磊对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说:胡经理,餐桌的卫生还得注意啊,刚才我摸了一把椅子腿,摸我一手灰呢。别以为这是小事,关系到公司形象啊,细微处见精神,我说过多少次了。(203)
那胡经理满脸堆笑诺诺地应着,说春天风沙大,灰尘都在空气里看不见,他立马派人打扫以后一天打扫三次一定一定。
  郑达磊带卓尔去他的办公室,一路上遇到几个人,他停下来同他们说话,匆匆交待着什么,像一只流动的办公桌。他们在电梯门口遇上了齐经理。齐经理满脸堆笑地同郑总打过招呼,忙不迭转过身问卓尔:你的工作室什么时候正式挂牌呀?我也好把办公室早早给你预备下。卓尔说不必了,我现在是贵公司外聘人员,在家里上班。齐经理把身子靠近了卓尔,贴着她的耳朵说:G小姐已经让我给炒了,你不用担心她再陷害你,都是她这小妖精,搞得我们广告部不得安宁……齐经理殷勤的声音中传递出模糊的歉意。卓尔打断他,笑笑说:要不是她,工作室还没影儿呢。你哪天见到她,就说我谢她了啊……
  电梯门开的时候,齐经理在她身后追着补一句:有事儿您说话啊。
  等到郑达磊这张流动办公桌终于“搬”进了总经理室,电话铃就响了。
  卓尔有些无聊地坐在沙发上翻报纸,她听见郑达磊唔唔地应着,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声音猛然升高了,越来越激奋,好像很生气。她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大概是销售上的事情,他激烈地训斥着对方,突然说:“自己去想办法!这么点事儿都摆不平,你是人脑猪脑哇?!”
  他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卓尔愣了一下。郑达磊目前虽然不一定是她的正式老板,但卓尔已经习惯对老板的训斥迅速作出反应。她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回骂了一声:你是狗脑!(204)
郑达磊问她笑什么,她说她在报上看到一个笑话真是很好笑要不要讲给他听?
  他挥挥手说言归正题吧。
  郑达磊坐在他硕大的老板台后面,那张松软的皮椅随着他的姿势来回旋转。
  这些天来我考虑很多,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让你更进一步地了解“天琛”公司未来的发展意向,你必须把这一点吃透了,才能跟上我的思路作出最佳创意……
  卓尔听见郑达磊侃侃而谈的声音,像一条滔滔不绝的河流从他的桌子上倾泻下来。卓尔觉得自己是在听报告,她听见一些诸如发展战略、系统、通才、一专多能、学术变压器还有控股配股股权转让股权托管互动时机等陌生的词汇。后来他谈到了螳螂、黄雀和老鹰,当然还有猎人什么的……那一条河的大水流过她脚边,把一滴滴一粒粒的单词溅在她身上,她很想把那些水珠子掸去,但它们已经在她的衣服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湿印儿……
  卓尔隐隐约约地听明白了,他不是一只螳螂,而要成为一个好的猎人。
  你在听吗?他突然问。
  当然啦。卓尔回过神来。
  你好像对我说的东西不大感兴趣吧。
  怎么说呢,我对猎人一向都不感兴趣,我比较喜欢黄雀。
  也难怪,郑达磊宽容地点点头。女人都是这样的。我也不要求你完全懂,但希望我们合作的这次活动,能够在京城造成轰动性的影响。上次跟你谈到广告的定位战略,我想再强调一下:广告并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创意。一个有效的广告,首先取决于对市场的认识,也就是如何确定你的产品,在消费者头脑中,特殊的、惟一的位置……
  他提到“消费”两个字的时候,卓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好了,这些理念性的东西,你回去再消化吧。时间不多,现在该由你说了,把你这两个星期想的做的,或者说方案的大致构想,向我汇……哦,告诉我一下。
  卓尔一时无语。
  卓尔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郑达磊说,哦,是汇报。她的工作?那是一个杂乱无序的过程,这两个星期,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是怎么过来的,就像茫茫大海上一只小小的舢舨,没有指南针也没有风帆,仅靠着太阳、星星移动的位置,去寻找那个无名的小岛。她一天天泡在图书馆的阅览室找资料,跑书店购买有关翡翠和玉的专业书籍,转遍了京城的各种展馆、大商厦的珠宝柜台。一次她开着车跑到远郊的一处京城陶瓷爱好者的窑地,去看他们制作的各种怪模怪样、好玩好看的作品,还试着捏了几个找感觉。有一天半夜醒来,矇矇眬眬回想刚才梦中的情形,那是一大片河滩地,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像草原上盛开的一朵朵鲜花。她拣起一块石头捧在手心,发现它竟是透明的,像一面镜子,照见她的眼睛,犹如蓝宝石闪闪发光。她的面孔是一块圆圆的玉璧,她的耳朵是两片玉佩,她的鼻子是一支粗短的玉色鼻烟壶,她的嘴巴是一只玛瑙盅,她的头发像一根根玉筷子竖立,她的牙齿像一粒粒珍珠串绕了一圈又一圈搞得她满嘴珍珠张不开口了……她伸出手想去捋平她的头发,却看见自己的手晶莹剔透变成了玉佛手,十个指甲上长出一块块红翡…… (205)
她醒过来,一跃而起,拉开窗帘,天色微明。她起床下楼,开了车直奔怀柔而去。她曾和爬山俱乐部的朋友们许多次去过那里,重峦叠嶂的大山中,有嶙峋的石壁陡峭的山岩,山谷中或圆或方的石块,随随便便地卧于溪流草丛,那是玉的原形是玉的前身,也许它们会给她启发给她灵感,她相信郑达磊所期待的那个不同凡俗的创意,不是躲藏在京城几十层高的写字楼和深如迷宫的大厦,而是在原野与河谷的阳光下,就那么毫无秘密地裸露着敞亮着,只是等待着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那天她在山坡上一棵核桃树下坐了整整一上午,不断冒出来的想法像一粒粒青涩的小核桃果,从米黄色的核桃花芯中垂下来,一个一个闪念,如同电光火石从她脑中掠过,但她却无法把它们变成一棵完整的、硕果累累的核桃树。
  卓尔真的好辛苦啊,她把在电脑上做出的企划一次又一次删除,一次又一次重新输入。如果说她曾经产生过十个设想十种可能十个方案,那么,她已经否定了自己一百次,到今天为止,一个满意的都没剩下。
  但是卓尔却真的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这样一百次的设想一百次的否定,似乎正合卓尔的口味。她可以肆无忌惮不着边际地狂想,可以任意随性地为自己制造光怪陆离的幻觉,她像一只欢乐自由的小鸟,从这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从这片树林飞往那片树林。有人给她准备好了虫子和果子,她吃饱了睡足了,她的任务就是跳跃和飞翔。上哪儿去找这样的美差呢?那根地平线上的桅杆迟早是要露头的。 (206)
她只要朝着天边飞去就是了。如果她不想欺骗自己,她得承认其实对于郑达磊那个活动,她至今仍然没有产生多大热情,真正使她发生兴趣的,恰恰是想像——否定——再想像——再否定,这个令人着迷、颠三倒四的构思过程。
  就这点来说,她倒是从心眼里感谢陶桃和郑达磊。
  怎么告诉你呢?卓尔轻轻咬住了嘴唇。她需要把那些不是理由的理由变成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理由。这点小小的狡猾她总该有吧。
  卓尔的运气不错,她听见郑达磊的手机响了,他说好的你马上来我这里。然后是敲门声,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直奔郑达磊的桌子那儿去了。那人回头看了卓尔一眼,郑达磊说她是本公司的人无妨,你说你的。
  卓尔又开始翻报纸,她听见他们低低的谈话声,似乎在说着一件什么紧急的事情。郑达磊的呼吸急促,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后来她慢慢地听懂了,有一家菲律宾公司的客户,要和“天琛”签一大宗订单,如果成交,公司将会有二十万美元的利润。那个客户催得很急,交了两万美元的定金,要求立即发货。销售部查了那家公司的资信,发现有些疑问,要请郑总斟酌之后再拍板。
  郑达磊用手指关节轻轻敲着桌面,沉吟片刻,说:继续再查,如果没有新的疑点,我看不必过于谨慎,这就像一个猎人,总不能等老鹰飞起来了再开枪,我说过多少次了,机遇不待人啊。
  那人连连点着头,像来时一样,轻得像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207)
郑达磊低头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卓尔。
  卓尔站了起来,卓尔笑嘻嘻地看着郑达磊说:再给我两个星期,我会把一个成熟的方案告诉你。因为,这个创作过程嘛,其实是我的事情。作为老板,你需要的是结果,我给你结果就行了,对吧?
  郑达磊有些惊愕地看了她一眼。他也站了起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却没有时间说了。
  他把卓尔送到办公室门口,目光停留在卓尔脚上的运动鞋上,忽然问了一句:
  你喜欢打网球吗?哪天我请你怎么样?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卓尔正躺在床上一边听音乐一边看书,电话铃突然响起来。
  陶桃的声音显得十分焦急。她说卓尔卓尔你在家吗,我得马上去你那儿一趟,你哪也别去啊,等着我。
  二十分钟之后,陶桃像一团白色的雾,飘进了卓尔的住处。她脱下米白色的风衣,穿着一身白色的短裙套装,一双白色的高跟鞋,脸色苍白,看上去像一朵被太阳晒蔫了的白色玉簪花。
  陶桃深夜来访,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卓尔的心咚咚跳个不停。(208)
陶桃说卓尔你得帮帮我,我想来想去,这事儿只有跟你商量。你的歪点子多,没准儿能给我想个办法……她卷曲的头发零乱地披下来,眼影眉线都残缺不全了。
  卓尔给她端来咖啡,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在地板上。
  陶桃说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繁琐的过程和复杂的关系让卓尔听得头疼,但卓尔总算是勉勉强强听懂了,听懂了陶桃和郑达磊发生争执的原因。就在刚才,郑达磊拂袖而去,因为陶桃反对“天琛”公司跟菲律宾客户的那单生意。这几天,她用业余时间,通过银行朋友最先进的软件系统,搜索了那家公司的资料,有证据表明那家公司在世界各地银行的债务数额惊人,这个百余万美元的进货可能是一个骗局。她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郑达磊,劝阻他别作这次冒险,但郑达磊却根本听不进去,还说要是都像她这样疑神疑鬼,他什么事儿也别干了。
  卓尔觉得这事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关于菲律宾之类的什么话,来回一想,记起昨天中午在郑达磊的办公室里,有人来向他请示那件事的情形。
  卓尔冷冷地打断她说:是他当老板还是你当老板呀?你对他公司的事情这么操心干吗?你让他自个儿去折腾好啦。
  你真是不知道——陶桃从沙发上仰起身子忿忿说道:达磊这个人特别刚愎自用,他想干一件事儿,只要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为了证明自己正确,他就非坚持到底不可。 (209)
你想想,公司虽然是他的,但他要是一头栽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遭受经济损失么?
  卓尔心想,陶桃的这句话,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哎,卓尔你好好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的这单生意做不成?
  耐心地说服教育呗。
  都啥时候了,我都快急死了,卓尔你还贫呢。他这个人,准能说服他呀?甭跟他废话,没用,就得跟他来点儿邪的。
  邪的?
  对呀,用个什么法子,好比说,好比给他来个强行急刹车。
  急刹车?
  就是急刹车,把他的前后轮子咔嚓全都锁住。
  卓尔到厨房冰箱去拿了一盘冰块儿,加在冷水杯里,咕嘟嘟喝下去。她用手背擦去嘴边的水迹,拿着空杯子愣了会儿神,说:
  哎陶桃,既然这样,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怎么样?
  陶桃的大眼睛茫然地掠过盘子里的冰块。
  于是卓尔绘声绘色地把她那个釜底抽薪的计划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没等说完,就见陶桃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这太狠了,这样会影响他公司的声誉啊……
  卓尔沉下脸说:到底是公司的声誉重要,还是公司的资金重要呢?
  陶桃不吭气了。
  卓尔又说:你看着办吧,我也没别的法子,我又不是搞阴谋诡计的专业户,为了救你的心上人,我纯粹是被你拉下水的,业余一把而已。
  陶桃想了好一会,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卓尔盘起腿,拿起了电话。电话是打给老乔的,她说老乔你不是一直琢磨着要好好谢我么?老乔说那当然没说的,可这半夜三更的你又要上密云水库呀?卓尔说今儿水库就先不去了,想劳驾你明儿一大早去趟法院。老乔说好好的去法院干吗我吃饱了撑的呀?卓尔说让你去起诉郑达磊,就说他上回卖给你店里的那幅玉屏风是假货,告他个欺诈罪。老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他说卓尔呀,老郑欺负你了吗?都是老朋友了,就是欺负你了咱也不能这么干呀。卓尔咯咯笑出了声,她说老乔哇,我跟郑总好着呢,让你去告他是为了救他一把呀,咱得合伙儿救他,情况紧急得很,就得这么个救法啦,等事情过去了日后再向他解释赔礼吧。你听我的没错,我啥时候蒙过人哪?最要紧的是,你一定得在法院找上个把人,把这案子给立上,把他那个“天琛”公司的账号给查封了,该你办的事儿就算完了,我这儿也就妥了!老乔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越发颤抖了,他说卓尔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210)
卓尔提高了嗓门嚷嚷说:得得得,算了算了,跟你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儿一大早,我上你那去一趟,把你堵被窝里跟你当面说吧,就这样!
  卓尔放下电话,长长松了口气,对陶桃说:你听明白了吧,把他公司的账号一封,他就什么也干不成了。等到这订单的期限一过,再让老乔主动撤诉,不就结了。这才叫快刀斩乱麻,够厉害的吧。
  陶桃打了一个哈欠,迟迟疑疑地说:听起来挺神的,做起来能行吗?可是眼下也没更好的办法了,那就试试呗……
  陶桃从手袋里拿出一只精美的小盒子,放在茶几上。她说卓尔这是我从香港特为你买的香水,回来后一直没时间交给你,你留着用吧,这还不算是我谢你的噢。
  卓尔瞥一眼,问:什么牌子?
  鸦片。你打开闻闻,那香味儿怪怪的,还有一种神秘感……
  卓尔忽地想起陶桃去年就买过一瓶名为“鸦片”的香水,试着用过一次以后就没再用。她一定是把自己曾告诉过卓尔那瓶香水的事忘了。深夜疲倦的灯光下,卓尔看见陶桃十个鲜红的手指甲,系着白色风衣的扣子,像十个血手印。
  卓尔看时间太晚了,留陶桃住下,陶桃执意不肯。卓尔把陶桃送下楼去打车,一辆出租车在她们面前停下的时候,卓尔忽然拽住了陶桃,没头没脑地说:对了对了我想起个事儿,你和郑达磊不是要买房子吗,我有个朋友DD,有一栋房子急着出手,你和郑达磊商量商量,莫不如就把那个房子买下来,你们也省事儿了,又等于做了好事把DD救了……
  陶桃听得莫名其妙,哭笑不得地说:卓尔你说什么呢?我这儿都火上房了,你还让我去救人。我现在哪有心思啊?你真要帮人忙,自个儿跟郑达磊说去吧!等这事儿过去,咱俩哪天再好好聊……
  那个网球场四周高高的钢丝网外,种着一圈密密的松树墙。
  卓尔一家伙就把球打飞了。小小的圆球像一只云雀垂直升起,腾空跃过钢丝网上面的边界,落在树墙的缝隙里不见了。(211)
网球场两端滚动着一地金黄色的小球,倒像是落了满地的鲜橙子。
  郑达磊在网栏的那一端喊道:看不出来你这家伙真有股子蛮劲儿。
  卓尔不声不响地把球发过去,郑达磊不愠不火地把球送回来。郑达磊的球不远不近落地,弧线和姿势总是十分潇洒,有一种规范而严谨的绅士风度。就像他在大多数情况下为人处事的风格,国际化标准无可挑剔。
  卓尔打球,被阿不那种女孩喻为逛街。看似漫不经心东张西望的,瞅准了一个机会,便咬牙切齿地猛然抽击,就像狠狠地杀价买下一件可心合意的东西,往往打得郑老板措手不及。卓尔的身子是灵巧而富有弹性的,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弹跳时离地、升空的姿势就像一只猛然蹿高的蚂蚱。但她四肢动作的配合常常失调,甚至有些笨拙,她能莫名其妙地打出一个极其漂亮的球,也能随即跟上一个大失水准的臭球。卓尔打球没有规范可言,有几次教练在场,都被她的随心所欲弄得瞠目结舌。
  汗水从她的胸前和腿上不断地淌下来,她觉得自己像是泡在一个游泳池里。
  但卓尔真心喜欢打网球。那么剧烈地奔跑跳跃,所有的细节都是在空中展开的,就像一场地对空的战争,硝烟弥漫中还能望见平静的蓝天白云。有时候,她觉得从网球拍上送出去的球,明明是一只只放飞展翅的小鸟。
  所以当郑达磊来电话邀她傍晚在他公司附近的一家网球场见面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其实她在心里是另有所图的——当她一眼看到郑达磊浑身轻松满面春风地朝她走过来,向她展示手里那一副新买的“威尔逊”碳素网球拍,那个得意忘形的样子没一点儿像个被告,就知道拜托老乔的那件事,老乔一时还没有搞定。但不管怎么说,老乔是一口答应了的。昨天一大清早她赶到老乔那里,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对老乔一一明说,当时老乔就拍着大腿,感慨万分地说:卓尔啊卓尔,我还没听说过这么救人的,仗义!你不让我说爱,我只好说我更稀罕你了。
  卓尔摇摇头。她想说其实她根本不是因为仗义。她之所以那么痛快地答应帮陶桃,是因为她想借此机会小小地教训一下郑达磊。她觉得郑达磊这个人太骄横,他也太不把陶桃的劝告当回事了。(212)
好了,抽击,狠狠的,决不手软——可惜,打偏了,又是用力过度。
  郑达磊不紧不慢地回球,沉着而稳健,一下一下的,有时连身子都不动,看上去像是在做广播体操。卓尔噗哧一乐,手臂一软,回球触网,落在网下,他这才小跑几步,仍把那球接住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划过,将球打回老远,卓尔奋力转身去接,终于没追上,眼睁睁看着它出了界。
  卓尔面色红润,两只手撑在膝上,紧盯着郑达磊即将发过来的球。
  虽然卓尔的失误较多,但她来势凶猛狡诈多变,可以侥幸得分;郑达磊的球技比她熟练得多,但郑达磊似乎是过于理智了,把球打得那么斯文那么客气,多少有点儿装腔作势。她想不到郑达磊在球场上和他在商场上的作派,竟然是判若两人,卓尔觉得十分扫兴。真要是计分论输赢,若是算上她每次抽击时,郑达磊接不上的球,无论如何也是打了个平手。卓尔暗自掂量着,有了些许安慰。
  却见那个郑达磊低下头看了看表,然后把球拍轻放在地上,伸出手背,另一只手掌竖起来,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到点了——他说。
  这么快呀——卓尔有点不信,一只手抡着球拍,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圆。
  郑达磊从放在地上的网球包里拿出毛巾擦汗,他觉得今天的运动量已经足够了,回去还得冲个澡,晚上有应酬。他之所以请卓尔来打网球,除了想含蓄地表示一点对她辛苦工作的慰问之外,还有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他似乎想更多地了解这个女人,接近这个时时会产生盲目而即兴的冲动、精力充沛而又不尽情理的女人。有好几次,他从卓尔身上感觉到一种类似卡通的快乐,怎么说呢,有点变形,有点抽象,还有点夸张,但却饶有趣味,是一种坦率的不加掩饰和伪装的赤裸裸的快乐。(213)
这和陶桃给予他的快乐不太一样,那种细腻的温柔像一幅精心制作的工笔画,品味是费眼又累心的,若是要占为已有,更是价格不菲;但翻阅卡通是一种轻松的娱乐,只要你不把那些可爱的小人儿当真,不去深究它变形的原因就好。
  在他日常的视线中,见惯了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工作蚂蚁和空中嗡嗡飞舞采集花粉的蜜蜂,当卓尔像一只精灵般的怪鸟,从他头顶倏地掠过时,他的眼神自然就跟着它的翅膀去了,他起码得看清那只鸟的羽毛是什么颜色啊。
  喝点儿什么?郑达磊在网球场大门口的冷饮亭前面,停下了脚步。天色将晚,树阴下吹来一阵凉风,好不惬意。
  卓尔嘿嘿一乐,趴在冰柜的玻璃上看了一会说:那个,哈根达斯雪糕。
  不怕发胖呀?陶桃从来不敢吃雪糕。
  我不怕。我吃得再多,一会儿就都消耗掉了。卓尔贪婪地舔了一口雪糕。
  郑达磊为自己要了一瓶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卓尔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她犹豫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跟郑达磊说了DD的房子的事情。这一次她有备而来,三言两语,说得条理分明。
  郑达磊就那么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忽然大笑起来:我这个老板,还兼管慈善事业啊?
  你别不当回事儿,这不是慈善,是紧急救援,DD太需要帮助了。
  郑达磊的口吻变得有点怪怪的:买HOUSE?那得看跟谁在一起住呀。
  当然是跟你喜欢的人啦。
  比如你?郑达磊温和地反问道。他的眼镜片在夕阳下闪烁着异样的光泽,让卓尔大大地吓了一跳。 (214)
郑总你这玩笑可开大了。卓尔有点生气地扭过了脸。这可是乘人之危啊!
  好啦,算我说走嘴了,也许是太累了,想放松一下嘛,别介意啊。至于买房嘛,你看我那么忙,哪顾得上啊?郑达磊脸上有了几分歉意。他尴尬地笑了一笑,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卓尔我看出来你挺喜欢打网球的,陶桃就不喜欢,说是太激烈了。那你大概也喜欢足球吧?
  不,不喜欢。卓尔回答得很干脆。
  你这么热爱运动的人,怎么会不喜欢足球呢?郑达磊有些惊讶。比如女足。
  是啊,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卓尔说。反正我是不喜欢足球。
  是不是因为喜欢的人太多了?
  不对。卓尔断然否认。我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发现,问题就出在那个球门上。
  球门?
  你想吧,那么多人把一个球踢来踢去,就为了把球踢到球门里头去。足球是场上所有人的争夺中心,那扇球门立在那里,是一个过于明确的、绝对的目的,这个目的性太强了,我受不了,我不喜欢为一个目标而运动。就这么简单。
  那网球呢?网球也是有输赢的嘛。
  网球和足球当然不一样。网球用的是排斥,不停地把那个打来的球推出去,拒绝它而不是占有它;我喜欢网球的自由,你看它在空中飞过来飞过去的,我的目的就是让它最充分地跳跃,我的目标是不让对方接住我的球,这等于没有目标……
  郑达磊忍不住笑起来,差点被水呛了一口。
  不过,这种奇谈怪论出自卓尔之口,倒是顺理成章的。他一边笑着一边想。只是,他能欣赏这种怪论却决不会赞同它的。他把网球当成健身运动,而把足球当成一种精神享受。在他的生活中到处都是球门,他的价值他的成就,就在于把那些被人争抢的足球,一只一只地,统统由他来踢到球门里去。
  他和卓尔往停车场走。卓尔心里充满了失望。她想自己是没有办法帮上DD了,除非DD去买福利彩票撞上大运才能起死回生了。不如让阿不成立一个集资小组,大家凑钱去买彩票,若是真的中了大奖就一分不少全归DD去还债……
  郑达磊在自己的那辆“宝马”车前站住了。他说了谢谢和再见,正要拉开车门,忽然说:哎卓尔我老忘了问你,卢荟最近怎么样啊?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了。
  卓尔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动,轻声说:卢荟他病了,一直发烧,查了大半个月都没查出原因来,人都瘦了好多。前些时我忙,忘了给他打电话,他也一直没告诉我,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郑达磊立马问卢荟在哪个医院,说得空一定去看他,先替我问他好吧。
  他的车门嘭地关上时,卓尔心里有些茫然。虽然郑达磊根本不愿考虑买加的房子,虽然他刚才跟她开了一个不适当的玩笑,但她觉得郑达磊能问起卢荟,他这人还是挺重友情的,不过,她仍然搞不清自己对郑达磊的感觉,似乎总是一半好感和一半不太好但也算不上恶的感觉搅拌在一起,就像……就像苏打饼干,不,就像有一次在上海那种地方,她吃过的一种椒盐小烧饼,又甜又咸的,反倒尝不出咸淡。(215)
  张抗抗(著)
第十六章
  你敢把“作女”娶回家吗?
  1
  暮春的最后一些日子,树上的花都已落尽,街边的丁香也已无可奈何地衰败凋敝,只剩下地面、路边的花坛里,还有些零星的月季无精打采地开着。一旦进入了六月,该是绿叶疯长的时候,那些缠绕的藤萝、高高的杨树和梧桐树,都犹如被施了魔法,以几何级的倍数分裂出无穷无尽的绿叶子来。
  假如人的生命也能按着季节循环,自我修补自我替代就好了。
  卓尔把车停在和平里一幢宿舍楼前的树阴下,打开后车门,抱出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花,那花儿都是卓尔在花店里一朵朵亲手挑选的,半开半闭、含苞欲放,没有一片残蔫的花瓣,每一个花苞都嫩得像要滴出水来。那几十朵鲜艳的红玫瑰聚在一起,像一个火把或是一团火炬,把卓尔的面孔都照亮了。血红的花朵周围随意地散插着几丛白色的满天星,像一朵朵迷你型的白玫瑰,微缩的小精灵似的,在花丛上空嘤嘤飞舞……卓尔买花,即使不买玫瑰,别样的花也从来只买一种颜色,一大丛洒脱的粉白或是一大丛浓稠的金黄,花朵密得透不过气,虽单一却纯粹,虽简练却浓烈。那种花店常用的五颜六色的花束花篮,整一个大杂烩大拚盘,在她看来真是又俗又土,把花束的整体美感,活活地肢解了。
  卓尔最喜欢的是非洲菊,像一支小小的向日葵,每一片细长的花瓣都透射出金色的阳光,有一种野性的活泼与坚韧,但今天这家花店没有非洲菊,退而求其次,只能是新鲜的玫瑰了。玫瑰也是卓尔喜爱的,无论是红色或是白色,天生的热情和坦率,毫不掩饰地从每一朵花瓣上散发出来;那种络黄色的玫瑰,更有些高贵的气质。玫瑰的香味清幽,绝不张扬,是自顾自香着的,不在乎别人闻得着闻不着。不像米兰含笑还有水仙,香味儿浓得惟恐别人不知道似的。玫瑰挺合卓尔的性子,结结实实一个花蕾,说开就哗啦开了,痛痛快快的,从不让人千呼万唤;玫瑰开花的时候,像是有一股力从它心里涌出来,猛烈又爽朗,它从不吝惜自己的美丽,像是要在瞬间里把那些灿烂都挥洒尽了似的。
  但陶桃却不怎么待见玫瑰,她说玫瑰实在是太短命了,那么生气勃勃的样子,说蔫就蔫说谢就谢了,在繁华中生出些凄凉伤感,让人想起生命的短促无常。陶桃最喜欢紫色的泰国兰,那么娇艳妩媚的紫,婀娜柔美的花苞只微微开口,永远都是欲说还休的,又是极韧长的花期,开上十天半个月都不带倦色。再就是菖兰了,一节一节地开上去,一小丛一小丛地循序展开,有理有节不慌不忙的,越来越丰茂越来越烂漫,让人觉得前头总是有无限希望似的。
  对于鲜花,陶桃比卓尔琢磨得透彻,但卓尔还是热爱玫瑰——那样喜气洋洋的蓬勃和兴旺,看一眼就会无端地兴奋起来。玫瑰是一种心情,也许还包含着激情。至于凋谢的玫瑰,扔了就是,可以去买新鲜的呀。世界上哪里有不谢的鲜花呢。奇怪的是陶桃口口声声不喜欢玫瑰鲜切花,她的枕套床单还有旗袍毛衣什么的,倒是多一半缀着一朵朵常盛不衰的手绣玫瑰。可见陶桃有时也是口是心非的。
  卓尔低下头,嘴唇触到柔软的花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这束花一共有多少支,她把那家花店冰箱里所有的红玫瑰都拿出来,挑来选去,一只手都握不住了才说够。其实她本想按着卢荟的年龄数目来买的。 (216)
比如说三十六或是四十,到了结账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卢荟的年龄,一会儿说买四十六枝一会儿又说买五十枝,那花店的小姐都被弄烦了。最后就索性把她手里的花数了数,一共四十四枝,说就这么多吧。卓尔想想也是,卢荟怎么也不致于五十岁了吧。
  本来,昨天傍晚同郑达磊打完网球,卓尔就想去看望卢荟,电话打过去,卢荟说他累了,还是明天上午吧,精神能好些。
  卢荟住在他妈留下的那套单元房,卢荟曾说过那是四室无厅的老式大套。他妈去世后,他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但卓尔还从未到卢荟的家里去过。  
  2
  卢荟把门打开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大丛鲜红的玫瑰花,把他的眼睛遮没了。从透明的玻璃纸后面,露出卓尔模糊的笑影。他把花枝拨开,猛然见一朵红玫瑰缀在了卓尔的脸上。再细看,却是卓尔的红唇,鲜红中透出沉着的底色,那唇膏像是特意选择了相宜的型号,竟同玫瑰花瓣分不出彼此。
  那么个粗心马虎的卓尔,竟也有如此精心的时候。
  卢荟的心里被什么撩了一下。常常的,卓尔会突然一下子让人感动。
  可未等卢荟开口说话,卓尔就把他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她说卢荟你怎么跟哥们儿这么见外呀,生了病连个招呼也不打,万一你要是不幸逝世了呢,上哪儿去吊唁你哪。等你病都好了才想起给我打电话,还打个什么劲哪,我看你气色还挺不错嘛,是存心变着法子骗我一束花儿不是?
  卢荟把花插在一个大花瓶里,然后坐下来靠在沙发上,无声地笑了笑。
  他想告诉卓尔说,发烧是三个星期前突然起来的,医生诊断是感冒,用先锋霉素,一连打了三天吊针却不退烧。然后开始住院检查,细菌培养什么的,折腾了七八天,也没找出个病因。每天一到下午体温升高,最高时达三十九度,人烧得迷迷糊糊,哪还记得给朋友打电话。偶尔清醒的时候,低头看着自己这副有气无力委靡不振的模样,心里是不希望有人看见的,尤其是卓尔。他可不愿让这一身囚犯似的条纹病号服,破坏了他那个一向整整齐齐、精精神神的形象。
  然而,面对卓尔排炮样的友情质问,他倒是没法为自己解释了。
  卓尔定定地望着他,又急急地问:你也是怪呵,怎么说好就好了呢?  (217)
卢荟这才慢吞吞说,到了第三个星期,医生总算反应过来,怀疑他是支原体病毒引起的流感,给他换用了红霉素,结果当天晚上就退了烧,一退烧,人就有了食欲,能吃东西,人就有了精神。不过这一次高烧时间太长,多少伤了元气,出院到现在,走起路来脚下还像踩着棉花,这回我可知道什么叫飘飘然了。前几天,单位领导都来看望过了,让我暂时先别急着上班,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你说,再休息下去,我就该下岗了吧?他说着,心里忽觉有些酸涩。找你来,也是实在闷得慌。人这东西,怎么说病就病了,一个人在家呆着,想起我妈住院那会儿了……
  他抓起杯子来喝了口水,从茶几上的小盒里拿出几片西洋参含在嘴里。
  卓尔发现卢荟这一阵子忽然就瘦了许多。眼睛有些眍,眼圈发乌,原来总是刮得像大理石般光洁的下巴,冒出来一层密密匝匝的胡茬儿。原来总是用摩丝喷得光亮油湿的头发,变得干涩蓬乱的。原本那么清洁利索的一个卢荟,如今一副灰蒙蒙的样子,指甲有点长了,露出灰黑的指甲缝,穿着一套像是刚换的纯棉睡衣,上衣扣子倒是掉了两个。
  卓尔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不那么整洁的卢荟,同她以前熟悉的一丝不苟的卢荟,像是两个不同的人。这个卢荟身上有了一种男人粗犷的懒散的邋遢的气味,气质?是她先前从未注意到的。以前的卢荟太周到也太细致了,每一次同他外出,只要卓尔咳嗽一声,他立即会递过来一张散发着香水味的纸巾;每次吃饭的时候,他总要用茶水把碗碟涮上三遍才会动筷子。卓尔恍然大悟地想到,以前她和卢荟在一起,常常会忘记他是一个男人,他更像一个同性的、或是中性的朋友,和卓尔一起消磨或是享受“单贵”生活的清闲。
  如今卢荟的胡茬子不经意地冒了出来,不像卢荟的卢荟忽然就变得可爱了。甚至有一种令人想亲近他的愿望,叫卓尔忍不住想伸出手摸一摸他的下巴。
  卢荟拿了一瓶可乐来给卓尔,问她要不要冰块儿。他默默地望着她,眼神有些忧郁,混杂着一种无助和怅然,那也是卓尔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从外表上看起来突然有了几分男子气的卢荟,眼神里却同时有了忧伤和怯懦,令卓尔惊讶。她想男人原来是多么脆弱呵,一场病就像一块强力刹车片,使他们行驶的惯性戛然而止?
  卓尔把杯子里的冰块“出溜”一下咽了下去,胃里一阵冰凉,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流,缓慢地膨胀弥漫,似乎连头发根也变得柔软了。她想这难道就是那种被称为怜爱、或是同情的感觉么?她不知道。
  卓尔一时找不到话说。刚才进门时那种无拘无束的调笑,好像一下子都被那些冰块冻结了。卢荟的沉默肃然像一道闸门,拦住了卓尔平日里的放肆。
  她看到电视机旁的VCD,一摞一摞地堆满了碟片。顺手拿过几张来看,是基耶洛夫斯基的《红》、《白》、《蓝》,王家卫的《花样年华》,还有《钢琴课》、《英国病人》、《拯救大兵瑞恩》、《诺丁山》、《真实的谎言》、《黑暗的舞者》、《西伯利亚理发师》什么的。
  你的碟怎么都和我的一样啊?卓尔说。想要跟你交换都不成。(218)
卢荟在那一大堆光盘中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张碟塞在机器里,然后挨着卓尔坐下了。房间里回荡起低低的钢琴声,是“蓝调”的克莱德曼。月亮出来了,银色的河水从城市里穿过,水流缓慢地上涨,漫溢了石阶与街道,有两个人光着脚在走,他们身上的热气把一条河都焐暖了,热流渐渐淹没了整个城市,所有的房屋都在冉冉的雾气中融化……
  卢荟顺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对卓尔说:你看,我这几天一直在看加缪的小说《鼠疫》,你看过这书么?
  卓尔摇了摇头。
  卢荟把书翻到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清了清嗓子说:来,你听我给你念念,我特别喜欢这一段,就好像是为我们现在的人写的——
  ……这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好像是没有生命的世界。但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人们将对监狱、工作、勇气之类的东西感到厌倦,而去寻找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
  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心里颤悠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卢荟轻轻地说着,书本从他手里滑落下去。他将一只手放在了卓尔的肩上。他突然一把抱住了卓尔,是那种突如其来、不顾一切的拥抱。他觉得身上好冷,冷得发抖,而额头和手心却热得发烫,就像前些天发烧的感觉。他把卓尔箍得死死的,像一个溺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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