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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女

_8 张抗抗(当代)
  3
  搅拌。像是搅着一堆肉菜混合的饺子馅儿,掺着未融的血沫。
  惟有卓尔自己知道,不是因为这座城市。至少不完全是由于这座城市。十四岁那年她还在任丘,宽阔的街市和新建楼房里四处充斥着石灰水的气息。那是一个春风和煦的清晨,卓尔骑着自行车去学校,一阵突如其来的腹痛使得她差点没从车上掉下来。她望见一线金色的阳光在平原远处的井架上跳跃如火,她甚至听见了路边粗大的管道中原油奔流的隆隆响声。她隐隐地觉得自己的疼痛,像是石油从岩缝中被抽取出来时那种感觉。她在校门口慌慌张张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觉得地面都在震动,肯定是发生了井喷,她的身体就是一座正在摇晃的井架。后来她真的看见了,看见了稠粘的液体,像一股黑色的石油,从她的裤腿上汩汩地流淌下来。她的脸色像石蜡一般惨白,有人把她送回了家。就在她跨人家门的那一刻,井喷发生了,无可遏制无从堵塞、像凿穿的泉眼一样畅通无阻地从她的身体里喷发出来。许多年以后,卓尔还清晰地记得当初的情形,她惊恐而又好奇,忙乱而又紧张,她纷杂的思绪都集中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上:既然石油就藏在女孩的身体里,那何必还要在大地上钻井呢。
  如今的卓尔已深信不疑,她身上所有的变化,都是从十四岁之后那月月如期而至的“井喷”开始的。那些发源于她体内、颜色时浓时淡的石油,一滴一滴地送走了她安静乖巧的童年。它们不邀自来地在她的身体里拱动,一次比一次剧烈,一次比一次澎湃;每一次疼痛过后,她会觉得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在扩张,细弱的肌肉和单薄的皮肤,包括她平坦的胸脯,都在一寸寸膨胀,像是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即使是在它们悄然蛰伏的那些日子,她也能感觉到血管中蠕涌的那种燥热和冲动,正在一日日积攒着喷发的力量,常常搅得她心神不定。
  卓尔开始喜欢往镜子那儿钻了。她看见镜子里那个塌鼻子黄头发的丑女孩,一日日变得喜气洋洋容光焕发。夏天到来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薄薄的衬衣胸口上有了抹不平的皱褶,微微凸起的胸脯把衣服顶起来,犹如一把撑开的雨伞。她曾在夜里偷偷地抚摸它们,好像怀抱着两只刚出生的小白兔,一种好似心跳或是颤栗的声音,从它们温暖而光滑的身体上传递到她手心,使她有了眩晕的感觉。令她不解的是,她竟然开始盼望每个月那倒霉的井喷——她发现每一次的疼痛过后,她的身体都会获得一种飘飘然的轻盈与轻松;每一次淋漓尽致的释放,都带给她一种大江凫游和温泉沐浴的快感。
  卓尔从来没有把她的感觉告诉任何人,但她知道,那是一种快感。 (175)
十四岁后的卓尔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开始在课堂上与男生传递纸条、与女同学吵架、回家与父母顶嘴,她哭哭笑笑疯疯癫癫,做出一些不合情理的事情好让人谈论。一九七九年是一个特别适合十四岁女孩想入非非的年月,接下来的整个八十年代,从天而降的这座京城,更像是专门为卓尔预备好的舞台。竞选之风刮到卓尔的那所中学时,卓尔就在升旗仪式开始的那个时刻,在全校师生面前当场晕倒了。不晕倒怎么能让全校的同学都知道新来了一个名叫卓尔的女生呢?卓尔若是默默无闻,又怎么能被选人学生会呢?若是不选入学生会,卓尔怎么挥发她的一腔热血和一身活力呢?这一天卓尔在升旗、课间操和午休的时候连续三次晕倒,她满心期待着自己拒绝救护然后英雄般地回到课堂,全校都为此轰动,第二天迅速流传,她将因此成为被大家拥戴的学生干部,但卓尔精心设计的这一奇迹并没有出现,倒是她那一口混合着西北和山东口音的普通话,因此被广为传诵,成为同学们逗乐的笑料。有个女生暗中说那个新来的山东丫头患有癫痫,卓尔一怒之下将她绊倒在地,那女生下巴磕在台阶上血流不止送到医院缝了七针,最后卓尔被校方记了一次大过还上了学生会的黑板报。类似这样事与愿违的例子,后来在卓尔身上仍然多次发生——高二的秋游,在香山山中卓尔故意和同学走失,卓尔的本意是想测试那个男生的视线是否在追随着她。结果卓尔真的迷了路,狠狠地摔了一跤,被困在鬼见愁后山的一道沟崖中,傍晚下起小雨,卓尔在一棵黄栌树下痛苦地呻吟,到后半夜才被打着电筒的园林工人找到,用担架抬回了学校。
  声名狼藉的卓尔,在那所中学享有极高的知名度。
  到了大学,卓尔对学生会之类的事已失去兴趣。有一阵她狂热地迷上了打击乐。那个乐队的鼓手长发披肩,瘦长的胳膊像螳螂的大刀所向披糜,他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鼓点儿的节奏中扭动,在手臂的挥舞下,粗硬的长发一根根飞流直下,如荒原的茅草颠簸起伏,一下子覆盖了卓尔全部的身心。卓尔每天晚饭后都在寝室里如痴如醉地练习架子鼓,女生们所有的饭碗茶杯和筷子,像叠罗汉一般架起来,在她手下敲响了密集而欢快的鼓点儿。那个外语系的长发鼓手频频出现在卓尔的寝室半个月后,最后以同宿舍的另一个女生无情地撤走了自己被卓尔敲打的饭盆,与那个鼓手日日在食堂共进午餐而告终,卓尔轰轰烈烈的初恋也就此不了了之。
  那时候是多么幼稚呵。偶尔想起来,卓尔会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也许是为了修正自己的错误,她当机立断地选择了持重可靠的刘博。
  但有了刘博后的卓尔,却并没有因此变得与刘博同样持重。她倒是变成了那个歇不下来的架子鼓手,在没有舞台的人生广场四处疯狂敲击。好像控制她、左右她的,不是她的大脑而是她的身体。在她的身体深处,总有一股鼓胀的气团在旋转,要冲出她的身体到外面的世界去。她被那股气推搡着、引领着,她的脚步就迈出去了,她的嘴巴就张开了,她的胳膊就飞扬起来了。那真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啊,天上的月亮圆了又缺,她周期性地兴奋激昂、然后疲倦沮丧,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每当弯弯的月牙儿从深蓝色的天幕上升起来的时候,卓尔就望见一艘金色的船正朝她驶来,她忘乎所以地弹起了身子,她不顾一切地跳跃。卓尔若是放弃了跳跃,会错过月牙儿的船期。到了月圆的日子,什么什么都晚了啊。究竟是什么晚了,卓尔也说不出。
  
  一只小麻雀突然咚地一声撞到了窗玻璃上,它好像被撞昏了,掉在窗台的水泥沿子上一动不动。卓尔打开窗想去抓它,手指刚触到它温热的羽毛,它却一个激灵翻身而起,扇着翅膀嘟地一声飞走了。
  卓尔望见对面阳台上那个女人,嘴里发出麻雀叽叽喳喳的响声。
  席地而坐的卓尔从地板上一跃而起,膝上的书本纸页哗啦掉了一地。她坐到桌前飞快地打开了电脑,她何不借用那个无所不知的方脑袋,来激活自己陷于僵滞的圆脑袋呢。鼠标在蓝色的屏幕上游逛,她一时竟不知该去哪个地方。这个天外有天的谜宫,或者说是九重地狱,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把它走到头,它是无限大的,像一只文质彬彬的血喷大口,能吞下整个地球生产的信息。她随便敲了几个键,进入一家以前常去的网站,色彩鲜艳的字体并没有激起她的食欲反而使她有一种饱胀的恶心。她茫然无措地漫游,试着换了另一家网站,那些标题做得骇人听闻内容却空空荡荡。她觉得这样走下去有一种坠入深渊的危险,它们只会把她淤塞的头脑堵得越发水泄不通。
  卓尔自己也一直觉得奇怪,像她这样天天同电脑打交道的人,却并不怎么迷恋如今最时尚的网络。在她看来,电脑只是一种工具,就像一双筷子、一把剪刀、一辆自行车,或是一根巫婆的扫帚那样,它仅仅只是扫帚而绝不是巫婆本人,它只是来帮你做事而它本身并不是一件事。(176)
卓尔从来没有到聊天室去过,那种听起来十分诱人的网恋,卓尔连试一试的愿望都没有。她一看到屏幕上那些假模假式的表情就会忍不住笑起来。人的笑容(大笑微笑苦笑冷笑窃笑)本是千变万化。是那种有皮肤光泽有唇齿气息甚至有一点眼角皱纹的笑,而不是一个无声无息、固定不变的符号。卓尔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用什么样形状的符号,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感情呢?没有。
  卢荟似乎一直不理解卓尔对网络那种轻慢和漠视的态度。他说卓尔像你这样向往虚无喜欢神游崇仰幻觉或者说同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其实是最适合生活在网上了。我一直都以为你靠上网来打发时间的。
  卓尔就是从那一刻,发现卢荟实际上并不了解她。她本想说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虚无,她喜欢的恰恰是那种实在的、可视可感可触可摸的生活。比如说—只鲜活的小鸟或一片湿漉漉的绿叶,你绝不可能在网上亲近它们。她的虚幻只存在于她的头脑,那种无目的无方向的搜索。她这种以行为来实现自己的想入非非,同那些以网络的虚幻来满足弥补现实的人,完全不是—码事啊。
  但卓尔当时却连跟他解释一下的兴致都没有。
  卓尔伸手按了主机上的开关键,她听见啪地一声,一个亮点在屏幕上闪过,然后缩聚成一片黑暗。她这才想起自己是违反了关机的操作程序,她本应一步一步退出去,就像那些在散步时倒,着行走的老人那样。但卓尔不擅倒走,她总是没有耐心走完那些为程序设置的层层套房,而是呼啦—下子就从窗子里飞出去了。 (177) 
电话就在这会儿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电话有时候真是个大救星。
  阿不尖尖的细嗓听上去有些刺耳,像一阵快乐的下课铃声:
  卓尔你干吗呢?
  我还能干吗?“作”事儿呗。
  我说,DD的事儿你还管不管啦?
  当然管啦。咱们不管谁管呀。你快说DD怎么样了?
  债主都快把她给逼疯了,她一夜夜睡不着觉,一天絮絮叨叨的老琢磨着卖房。这不,我给她找了个款婆,她正巧想买个装修好的房子,急着要人住呢。不不,可DD躺床上起不来,把钥匙交给我了,让我带那女的去那个别墅看房,那女人一会儿说她家的车坏了,一会儿又说她家的司机病了,反正她没车。可路那么远我又没车,咱俩要一块儿去就好了,砍个价儿什么的。喂,你这会儿有空没有?
  有空有空太有空儿了。卓尔连声说。我马上去接你啊。
  卓尔如获大赦地冲出家门,开车去接阿不。然后打手机,让那个款婆到亚运村那边的一家麦当劳门口等着再把她接上。等那款婆上了车,卓尔一眼看见她胖胖的右手上戴了四个戒指,左手三个,不禁喜不自禁,心情紧张有点像预谋打劫的犯罪分子。她朝阿不丢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今天无论如何要把DD的房子给推销出去了。
  疼痛。千丝万缕的纠缠,像一台运作迟钝的织布机,但此刻卓尔忘了疼痛。DD的房子在亚运村北十几公里外的远郊,DD离婚以后,大家常去她那里聚会。 (178)
那房是早些年买的,独栋单体加三百平方米花园,当年她老公一高兴,拍出百十万现金买下,装修又花了五六十万,但人住后才发现一大堆问题:户型不合理、客厅其大无比、厨房和所有的卧房却都又小又暗、餐厅对着卫生间、阳台西晒,诸如此类。前些年那房子看外观还算说得过去,后来更先进更方便的花园小区一个接一个地建起来,那栋房子落了一半价,至今还是找不到下家。
  一路上三人都不说话。阿不大概故意制造神秘感,那女人是想让人不摸底细。
  卓尔把车停在门口,阿不开了门,带着那女人楼上楼下飞快地走了一圈儿回到原地,把楼下客厅里沙发上蒙灰尘的布单掀开,请那女人坐下。
  这房子啊特实用。阿不笑容可掬。要不是我马上要移民新西兰,打死我也舍不得卖呢。你看看这花园,这草坪,其实跟新西兰也差不了太多……
  那女人说:我打算建一个室内游泳池,但你这花园面积不够大。
  那女人说:卧房要扩大三倍,但两边都是承重墙,打不了。
  那女人又说:楼上得设两个洗手间,下水不好改造,我看明白了。
  又说:阳台得挪到南边,这工程大了。
  还说:楼下得建一个玻璃花房兼阳光早餐屋,可往哪搁呀?还有……
  阿不打断她说:那屋做视听室最棒了还有那屋做康乐球室怎么都行您不想想这价钱您上哪找去不不您先买下来随您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呗……
  那女人说:不行这房子不够我折腾我看折腾不出什么好:儿……
  卓尔心里的火儿一下子蹿上来。她冲那女人吼道:那你干吗不去买个新的你来看什么看这不是瞎耽误工夫么!
  那女人嘻嘻一笑说:我反正也是闲着这是我的业余爱好看一看没什么坏处下一次折腾我就更有经验了……
  疼痛。小腹内一层层在剥离在脱落,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就像火山爆发……
  卓尔摁着肚子走到门外去发动车。车像一头老牛哼哼着,半天不动弹。
  她头也不回地对后座那女人说:你看,我的车出毛病了你自个儿坐小区的班车回吧。
  卓尔和阿不在那女人尖锐的抗议声中,逃回了DD的空房子。阿不的卖房经历在短短半小时里以失败告终,但阿不依然兴奋,她说卓尔你真行,你的车要是不坏咱今儿可真出不了这口气。算啦暂时不卖了,不不不,咱们就在这儿享受一会儿再走吧。 (179
卓尔在厨房里找到一罐可乐,一口气喝下去。然后七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
  DD可怎么办呢?卓尔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是啊,这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阿不直直地瞪着眼发愣。
  哪儿还能找到有钱又想买房的人呢?卓尔自言自语说。
  阿不突然跳起来:你不是有个好朋友叫陶桃吗?上回你说过她要买房来着。
  卓尔眼前的黑暗里倏地亮起一道闪电,刹那间天地一片灯火通明——对呀,自己怎么就把近在眼前的陶桃和郑达磊给忘了呢?那不是现成的款婆款爷么?正在准备结婚的陶桃,买什么样的房子不是买呢?权当人道主义援助吧。找个机会专门去跟她说说,没问题肯定没问题。好了,DD有希望了,亏得阿不这个小人精儿!
  疼痛感又袭来了。心情却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刚才那款婆,我看她也是个能折腾的主儿。阿不评价说。
  准保,比咱们还能“作”呢。卓尔赞同地应和。
  哎哎卓尔,我家的人都说我“作”。阿不翘着脚架在沙发扶手上晃荡。可我看咱们周围的女人,一个个不都这样儿吗。好吧,就算我“作”,不,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想“作”点事儿呢?
  你少给我“作”“作”的好不好!卓尔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起火儿来。这个“作”字是男人专门用来骂女人的,这是按照男人的标准,强加给女人的一个贬义词你懂不懂:女人要想挣脱那个转道他们说女人“作”…… (180)
阿不笑嘻嘻地说:我怎么不懂行?我自个人说自个儿“作”,那就是个好词儿,我就“作”我偏“作”,我越“作”越来劲儿……
  这叫做“我作故我在”。卓尔也噗嗤乐了。
  坠胀。像是被一团钢索牵着,生生要把她拽人深渊里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那么沉重,重得迈不开脚步,像一只身躯庞大的河马,一只身负幼儿的袋鼠,或是蓄水蓄力的双峰骆驼。她一个人变成了几个人的重量,往悬崖峭壁坠落下去……
  阿不又一次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她说行了行了卓尔咱们干吗这么傻呆着呀,来来来,这么大个客厅,咱们练跆拳道吧!不,我说卓尔,你好像很久没去练跆拳了吧?
  卓尔刚才把心里的一团火儿发了出去,顿感浑身绵软,有气无力地说阿不你老实点儿吧,我都动不了啦。最近这一段我不怎么喜欢跆拳了,我发现室内运动不好玩儿,空气不够我呼吸的……
  不不不,跆拳需要机智,要不了很多空气的。穿一身大红色运动服的阿不,迅速跑进洗手间拿出一块方格的大长浴巾,麻利地围在了腰间。
  只好先凑合用这条浴巾代替护具啦。阿不说。你看,这个蓝格还有这个黄格,就算护具上的那个亮点吧,你要是能踢到这儿就算你赢……
  卓尔说,哪天有空儿你自个儿上俱乐部练去吧。
  哪有时间啊你想。阿不嘟囔着。你想吧,每天就那么点儿业余时间,今儿是游泳课明儿是英语班后天练舍宾大后天上驾校学交规大大后天周末PARTY宵夜。一星期下来都排得满满的活得可真累啊……阿不不理睬卓尔,自顾自站在地板中央,摆好了架势,冲着卓尔比画起来。 (181)
卓尔微眯着眼看阿不,那腿脚的功夫尽管笨拙,但她腰肢柔软出手敏捷,头发一根根飞扬,掀起那么一股自得其乐的激情。她逼近了卓尔,朝她伸开胳膊,把卓尔一下子就从沙发上拽了起来。阿不用脚尖去勾撩卓尔,充满了侵略性和扩张性。她朝卓尔挤眉弄眼儿,陶醉的神情带有传染性。那个瞬间卓尔沉重的身体有了解脱的欲望,她站起来,开始弯曲身子舒展四肢活动拳脚,她的眼睛发射出凶猛的亮光,像一头西班牙(母)牛,趁着阿不没留神的空隙,朝着阿不扑过去,猛地飞起一脚,然后使着巧劲往回一勾,脚尖准确地踢中了那个蓝格格。也许出脚太快,又太狠,阿不猝不及防,像一根红萝卜重重砸地,那鲜艳的红色倒在卓尔的脚下就像一摊血。
  阵发性的疼痛使得卓尔不停地龇牙咧嘴、更强烈地撕扯扭曲了她的眉眼。汗珠渗出来滴下来从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中流淌下来,那不是汗而是血水是乳汁,等它们都流干流尽的时候,她就会像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飞升起来……渐渐地卓尔感到了折磨着她的疼痛正在消失,也许是麻木。腹中的那团气旋拱动着,像一个高速的钻头,坠往火热的岩浆深处……
  5
  后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DD的浴室去,她在那面大镜子里看到自己红得像烧伤病人的脸。她慢慢脱去了汗水粘湿的胸衣和内裤,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光滑的女人体,一个不太年轻也还不算太老的女人。那女人的脖子有点短,使她无法获得那种鹤立鸡群的良好感觉;她的肩膀有些狭窄,故而缺少了端庄的风度;她的锁骨隐隐约约轮廓不清,在阿不看来,只有像衣架那样凸起的锁骨才够资格穿低开领的内衣;还有胸脯呢,那两个小小的扁扁的乳房,离丰满那个词儿绝对连点边儿也沾不上。自从卓尔在大学宿舍的打击乐偃旗息鼓之后,它们从此就奇怪地停止了生长,卓尔夏天的衬衣隆起的部位,就像一把坏了的雨伞再也无法完全撑开。如今它们无精打采萎靡不振地悬置在那里,常令卓尔心里生出几分悲凉。那么腰呢,卓尔均匀的身材当然有腰,虽离标准的腰围略差几个毫米,腰的轮廓和曲线还是十分清晰的。后背和臀部的梯形,据陶桃说能打上个七十分。还有紧绷的小腹和那两个浑圆的饱满的膝盖,那两条不长不短的结实的瘦腿——若是把身体的上下两截分开来看,卓尔同那些业余模特也是可以鱼目混珠的,但女人光是有腰的形状有腰的物质基础还不行,腰若是不会扭动不会显摆,就等于没有腰一样。这话也是陶桃说的。陶桃说着就把腰扭了几下给卓尔观赏,那么富于弹性的柔软的蛇一般游动着的腰肢,相比自己的生硬和笨拙,卓尔那个腰还能叫做腰吗,说是一棵树也许还更恰当些。
  她猛地拧开了热水器的龙头,凉水喷射出来,她哆嗦了一下,那水渐渐变得温热,顺着她的脖颈肩膀胸脯肚脐小腹股沟和小腿流下去,像一双体贴而酥软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全身。卓尔的眼泪涌出来,她觉得自己只是这个身体的读者而不是原创的作者,她身体所有的缺憾都不该由她来负责。是的,她对这个身体不满意,但这个身体却是真实的。她不想去修改它们,无论是垫鼻隆胸割双眼皮在身体里注水或是填上一些别的物质,卓尔连想一想都会打寒颤。她不会容忍在自己的身体里安装一个假的零件,一对丰满而虚假的乳房,仅仅是为了被人抚摸和取悦他人——如此自欺欺人该不是有自虐症吧,就像一个附体的幽灵,二十四小时如影随形……也许正是这丰满的平淡的、真实的虚假的乳房,令女人感到了肉身的沉重。惟有当乳汁被岁月一日日抽干,那沉重感才会消失?
  明亮的镜面一点点模糊起来。卓尔的一只手下意识地停留在自己的腹部。
  那里头有一个小巧的倒梨形的宫殿,是母亲馈赠给她的遗产,千年万年的母亲们千年万年地孕育了她们的子孙,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曾经蜷缩于诞生于那座小小的宫殿,那样无法计算的重量,怎么不使女人步履蹒跚?
  女人身怀着如此的重负走过千年万年的人生之路——她们因滞重而无力、因笨拙而卑怯、因压抑而惶恐、因饥渴而焦虑,然而,她们的欲望却与春天蓬勃的草叶一起生长,她们的头脑亦在这通达的世界一日日更为丰沛。她们若是不自救,那一个侥幸来临的拯救者,终会变为新的奴役者;她们若是不颠狂不邪性不违规不跳跃,又如何挣脱亘古万世的地球引力呢?
  卓尔望见镜中的影像在飞快地动作,白色的泡沫在黑色的头发上跳跃,两条手臂在空中划出了优美的弧线,强劲有力、棱角分明。她那富有弹性的脖颈灵巧地转动,水珠四溅,瀑布哗响,如歌声飞扬。她小小的乳房颤动着,结结实实地充盈着生命的气力。她的腿笔直而挺拔,迈出去就能跳跃和奔跑。她的目光如炬,透过浴室朦胧的水雾,镜中女人光润的皮肤如一块柔美的白玉。水珠像珍珠串从她的头顶滴落,她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犹如两粒水汪汪的黄翡……她还需要什么呢了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只要有一个真实的自己就够了。 (182)
  除去这个与生俱来的躯壳,世上的一切都是能够改变的啊。
  汁液——那些月月更新的鲜红汁液、那些不断被补充和流动着的骨髓、那些分分秒秒被吸人的新鲜氧气,还有她看不见却时时能感觉到它存在着、游弋着、沉潜着的无形无状无声无色的“性灵”……
  它们隐藏在她身体的深处,与她悄悄共度人生。
  只有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自己。
  卓尔看见一道深红色的水柱,顺着大腿根淌下来,像一股朝霞中喷出的石油,每一粒赭红的油珠子似玛瑙石闪烁着鲜艳的光泽。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浑身瘫软如释重负。
  那一刻,纠缠了她一整天的烦恼和沮丧,忽然都哗啦一下从她身体里倾泻而出,被急促的水流冲得干干净净。有一种腾空欲飞的快感,从袅袅的水雾中冉冉上升。那一刻卓尔恍然大悟,她想也许正是由于女人肉身的沉重,才使她们格外地渴望飞升。女人的青春与衰老,都是时间那口高压锅里沸腾的蒸汽,飞升的企盼被逼到无奈,只能盲目冲开顶盖,不尽情理不顾后果,以“作”的方式,一次次强行突围或是爆破。
  卓尔的体内充满了欲望和活力,那是一种即将启动的激情和冲动。卓尔知道自己即将飞翔。尽管,她腿上膝上因跳跃而碰伤的乌青淤瘢,像一枚枚蓝灰色烟紫色的徽章,经久不衰地经年不褪地悬挂在那里。那些曾经被她拒绝的白玉翡翠珍珠玛瑙,此刻亲密地环绕着镶嵌着她的身体,成为她身体的某个部分。它们因她的生命而发光,它们将因女人的复活而重新获得生命。  (183)
那是远离闹市的一片海湾,海水湛蓝,沙滩细白,岸边陡然立起一座小山,满山碧绿的荔枝树龙眼树茂密如盖的树冠间隙中,影影绰绰露出一幢幢橘红色、湖蓝色和米灰色的别墅屋顶,高高低低的错落着。走近了,能望见那些房子宽大的阳台上白色的栏杆,瀑布般垂下的三角梅和繁密的紫荆花,把四周的空气都染成了紫色的雾团。
  郑达磊戴着一副深色的墨镜,坐在靠近栏杆的一顶白色的太阳伞下。
  铺着细格台布的小桌上放着两只杯子,一只杯子里的咖啡仍是满的,还没有动过;他面前的那一杯已经喝了一大半,有褐色的液渍留在盘子和杯口上。他朝栏杆下面的石头台阶看了一眼,台阶的尽头是一个半圆形石砌的游泳池,他能看见半角碧水的波纹,游泳的人却不在他的视线里。
  他不想叫她,她爱游多久就游多久好了。反正他是不会去的。
  树丛里传来小鸟的啁啾,热烈倾心,像在开音乐会似的。细细辨别,不是一种鸟,而是好多种不同的鸟,它们发出的叫声长短高低都不一样。长笛小号萨克斯钢琴竖琴提琴甚至还夹杂着二胡和古筝?他的心里微微地动了一动,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听音乐会了,在大学的时候,他演奏的长笛曾经很是缠绕过一些漂亮女生呢。
  当然,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听见鸟叫了。
  这几天里,只要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耳边都是她说话的声音。轻声细语娇嗔婉转,时而快活时而幽怨,叽叽喳喳喋喋不休。他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就好像她不是出来度假而是出来讲演似的。 (184)
 他想她也许是大喜过望了,话里话外都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但他仍是不喜欢一个女人不停地在他耳边絮叨,那声音听上去倒是柔和悦耳,时不时有些嗲声嗲气的挑逗,弄得他心痒,但话音落下,就像雨点落在河里无影无踪,他总是记不起她刚才说过些什么。是关于袜子?皮鞋的牌子?一个老旧的电影故事片?新上演的美国大片?股票行情?那家餐馆的菜名或是哪道菜在火候上调料上一处关键的失误……
  这会儿她不在身边,他忽然觉得好清静。
  他想她一定是把这次度假看得过于重要了。其实呢,事情本来并没有那么复杂。五一前夕,陶桃又跟他提起了去东南亚旅游的事情,她说五一长假期间,七天内全中国人民基本上都处于休眠状态,什么公事也办不成了,何不外出度假呢。他说那些地方他都去过了,但陶桃说她没有去过。她的态度很坚决,令他一时找不出什么搪塞的理由,但打遍了京城旅游公司的电话,才知道无论马新泰还是德法意的旅游,早在三个月前就被订完了。那天陶桃的脸色已经不是失望而是几近绝望了,他忽然想起他正要去香港办事,那么就一起去香港嘛不也是一样?去香港的手续他办得利索而痛快,他很高兴有这样顺风顺水的机会,让他既办公又休假又避节又省时还能让陶桃破涕为笑,他真心希望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情,都能按这个道理进行。 (185)
他本来早该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巧妙地把这个意思点出来的。这并不是她期待的蜜月或蜜周,至少目前还不是。真正的蜜月不必要这样激动因为它是过不完的。她本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她从来不缺少敏感,但却敏感得有些过敏了。有些话他不敢说得太明白,对于一个过敏体质的人,许多食物都是要忌
  在香港他带她去了半山去了九龙,去了中环最繁华最高档的太古广场购物。去了海洋公园去了最具古典怀旧情调的半岛酒店。他们在香港呆了三天,事情办得很顺利,然后从罗湖口岸入关,应深圳的朋友之邀,在海边的度假村住上最后两天。好在明天他和她就将飞回北京,她留在他耳边那些喃喃絮语,很快就会淹没在京城嘈杂的市声里了。
  达磊——达磊——他听见她的声音从台阶那儿传过来。那声音过于甜蜜地被拖长了音调,听起来很像是“达令”的发音,好像她是故意把音发成这样?郑达磊应了一声,欠起身子,摘下墨镜,从栏杆外探出头去。
  陶桃光着脚站在游泳池边上,两只手放在脑后,微微仰起脸,笑吟吟地朝他喊着。清凉的水珠一滴滴从她丰腴的身体上滚落下来,脚下湿了一片,荷叶似的湿印带着皱褶。三点式的桃红色碎花泳衣,将她雪白的肌肤也染上一层桃红的光泽,更添了些楚楚动人的妩媚。他知道那极为简洁的胸衣上带着弹性记忆的内衬,把她的乳房高高托起,有棱有形地耸立,波浪一般起伏的身材越发地显得窈窕。两条长腿白得有些刺眼,从侧面看去,修长而紧绷的小腿肚和关节的连接处,藏着两个浅浅的肉窝,漾着半盅羊脂般莹莹的水……她没有披上浴巾,展现在阳光下的身体,就有了一种炫耀的意思……
  柔软。陶桃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弧形的曲线都给人柔软的感觉。 (186)
郑达磊有些走神。真是不可思议,冰天雪地的北国也能养育出如此冰肌雪肤的美人儿。
  达磊——叫你呢,你听见了么?
  她踩着小碎步从台阶上跑上来,一边说:你也去游会儿吧,水温正合适呢。
  郑达磊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喜欢在游泳池游泳的。他一边说着,下巴朝前方扬了扬。不远处的海面,白色的浪涌像舢板一样滑过来。他的目光跟着移动的浪线走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我从小在江河里游泳游惯了,这样的游泳池,怎么说呢,有点像洗澡盆儿……
  陶桃噗哧一声笑出来:那我们干吗不去海里游呢,你游泳,我可以在沙滩上晒太阳啊。
  算了算了,快吃午饭了。郑达磊摆摆手,回过头,把目光落在陶桃的泳衣上。下午还不如去钓鱼呢。他说。
  陶桃疑惑地瞪了他一眼,抓过椅背上的一条浴巾披在身上,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来说:好吧,你不游,我也不游啦。
  郑达磊笑而不语。
  她的眼睛大而狭长,像一尾刚出水的蓝金鱼,湿漉漉的鳞片在阳光下幽幽发亮。宽得略微有些过分的双眼皮,似脊背上的鱼鳍,一甩一甩地眨着。那眼神里充满了柔情,满得像是要溢出来,蜜饯一样黏糊糊的。后来郑达磊慢慢发现了柔情的另一种功能,它们有时会像导弹一样长驱直人,有时还会像铲车的铲斗步步逼近,像大吊车的抓手和钩子从头顶坠落,你若是承受它,就承受了压迫和重量。蜜汁粘在脊背和衣领上不宜清洗,那不是一件可以脱卸的衣服而是一揭一层血痂的皮。郑达磊坚持对他身边随时可能遭遇的秋波秋水视而不见,多一半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但陶桃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忧郁,呈现出干涸与苍白的迹象。她的目光在离开他侧目旁视的时候,常常有些空洞和散乱,像一个深度近视的人,小心翼翼地踩探着前面的路。好多次,郑达磊在迎候陶桃蜜汁的目光时,都会有一种无法再往深处走进去的感觉……  (187)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呀。陶桃说。
  你好看嘛,不喜欢我看你?
  不是,我觉得你的眼光有点不对,好像是在看一张图纸。
  为什么不说我在看一幅画呢?
  看画的目光是欣赏和沉醉的,而看图纸,是在研究和琢磨,那眼睛里全是问号。
  问号?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装上红外线了?
  你的眼睛更像一把刨子,我被你一层一层地刮下去,我的皮肤都有点疼了。
  那是南方的太阳晒的。郑达磊一边说着,站起来,把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完,说:走吧,吃饭去。今天中午你想吃什么?
  陶桃的大眼睛迅速扫过郑达磊放在桌上的杯子,忽然提高了声音说:啊,你喝咖啡又放糖啦?我提醒过你好多次了,放糖挺老土的。
  郑达磊有些不悦地回答说:没那么严重吧。什么事随意才好,就你这样的人,讲究多……
  我哪样的人啊?陶桃挽起他的胳膊,偏着头问。
  郑达磊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2
  陶桃回到房间,进洗手间冲了澡,吹过头发喷上啫哩水,便开始化妆。这是她每天必不可缺的功课,从诵读默写填空造句到演算方程求证实验,一项都不能疏忽。
  她穿着浴衣走出来,从立柜里取出那只精美的方盒子,那是昨天刚刚在香港买的“欧莱雅”系列化妆品。虽说像这样的国际名牌,在北京全都能买到,但从香港的商店亲自把它们带回家,感觉总是要更正宗更令人放心些。她在脸上均匀地拍过了紧肤水,然后打开那瓶“欧莱雅”的保湿面霜,用无名指挑了绿豆大那么一点,小心地抹开去。白色的蜜液迅速地滋润着她的皮肤,就像雪花轻轻落入水中。 (188)
她听见了如清水渗入土壤那种惬意的滋滋声响,娇嫩的皮肤像花瓣一样舒张。然后是粉底、修眉和上睫毛膏。她为使用哪一种颜色的眼影犹豫了一会,因为眼影得由今天的服装调子来决定,口红的颜色也得和服装协调。
  她决定穿那件被称为“天衣无缝”的绣衣。那是她临行前在国贸买下的,刚刚上市的新品,价格实在有点吓人。它用电脑刺绣和手工绣艺结合而成,绚丽的内胆绣衣和无数美丽的白色花瓣图案组成一个完整的立体,整件筒状的紧身衣衫上竟然找不出一条接缝和拼连的痕迹。穿在身上,就像裹上了馅儿后不知馅儿怎么放进去的一只汤圆,有点儿奇妙有点儿神秘,甚至像一个滴水不漏的圈套好令人着迷。
  中午没有正式的宴请,郑达磊的那些朋友通常在十二点之前都还在温柔之乡。那么穿这件既休闲又别致的衣服,配上一条飘逸的麻纱长裤,出现在餐厅里,是最合适不过了。她甚至会让郑达磊也大吃一惊。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取出了那套衣裤。她用眼角瞟一眼郑达磊,见他把脚翘在茶几上,身子靠着沙发在看电视,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她的进进出出。他的一只手按着遥控开关,不停地换着频道,每个频道的节目都只是短短地停留几秒,便飞快地跳了过去。他总是这样的。陶桃在心里嘀咕。男人看电视的时候,很少专心地看一个节目,而是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换台,生怕错过了别的好节目,就像选择女人。
  你还没收拾完吗?郑达磊突然问。
  还没有。陶桃回答说。这才发现郑达磊对她的留意原来是不动声色的。
  简单一点嘛,又不是去拍电视。郑达磊又说。
  亲爱的,你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最好对我说些什么吗?陶桃抱着她的衣服,倚着洗手间的门莞尔一笑。  (189)
我应该再重复一遍那些酸掉牙的经典情话:亲爱的,我愿意守在洗手间门口等你一万年。郑达磊用讥讽的口气说。或者,我最想做一支唇膏,每时每刻亲吻着你,我情愿一遍遍被抹掉或者被你吞到肚子里去……
  陶桃咯咯笑着滚落在他怀里。
  还有还有——郑达磊一边搂着她,继续调侃着说:我希望我们都变成蝴蝶,哪怕只在夏天里生存三天就够了,我在这三天里得到的快乐比我已经活过的四十多年还多……
  打住打住。陶桃用手指轻轻挡在他的嘴上。这是剽窃吧,我怎么听得耳熟。
  那当然。这是一个叫济慈的英国诗人写的,我哪里会这么酸。郑达磊抚着她的后背说。你想听吗,我还有很多呢,比如:爱你时,我觉得地面都在移动。对不起,这是海明威说的。
  陶桃噘着嘴说:看不出来呀,你还挺浪漫的呢,哎,你就不会说点儿自己编的呀。
  说什么?
  这怎么能问我呢?
  你想让我说什么?
  不是我想,而是你想。
  在床上不是都说过一千遍了吗?
  可我想听不在床上说的话。
  我习惯于只做不说,那总比只说不做的人实惠吧?嗯?郑达磊一脸坏笑。
  陶桃捶了他一下,失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收敛了笑容说:不说就算了,我来提醒你吧,当你的太太,噢,或者女友,在准备出门之前,你应该做的事情,是给餐厅打电话,把你们喜欢的那个座位订好……
  好吧好吧,遵命。郑达磊跃起身来抓电话,一边嘀咕着说没有秘书还是不方便,他倒成了秘书了。对了,你是吃中餐还是吃西餐?
  (190)
你先问一下,这里有没有法式餐厅?订一份黑蘑鹅肝酱。如果这里没有,问一下城里的法餐在哪儿,我们可以打车去。陶桃说完,才重新走进洗手间去。
  总算把脸面拾掇妥贴,把衣服换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缺,挑来选去,勉强配上了一条带心形镂空银坠的白金细链,陶桃进入了最后一道工序:香水。
  在陶桃看来,好的香水就像女人的身体,它能和女人的气息完全融为一体;而那些不好的香水呢,就像粘在衣服上的尘土,掸都掸不掉。打个比方说,好香水像蜜蜂,而不好的香水,就像嗡嗡嘤嘤缠绕着你的苍蝇了。
  陶桃从不忌讳自己喜欢香水,她最不能容忍女人不用香水就出门。妆可浓可淡,但香水万不可省略。一个女人还没有到来,风中已吹来了她甘甜的气味;一个女人走过去了,庭院里还留着她的余香。真正的女人活在空气里,她只是一阵若有若无的气息,无影无形像一个隐身的幽灵。香水是女人的肌肤亦是内衣,闻一闻那女人用什么样的香水就可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当然它偶尔也会玩一点带有欺骗性的小花招,好牌子的香水能在瞬间改变一个女人的出身和地位。陶桃以前只用CHANEL也即夏奈尔五号那个老牌子,它既先锋又经典,锐利又温情;首调时,它是诱人的,中调时就变得有节制了,撩人却不会让人疯狂;到了最后的基调,它那种淑女贵妇端庄的品性就稳稳地沉下来,营造出幽远而怀旧的气氛。自从夏奈尔在中国登陆,陶桃与它一见如故不离不弃从此形影不离。但在认识郑达磊以后,陶桃开始喜欢上了法国的“娇兰”,她觉得娇兰更带有一种令人陶醉的爱情气味,它甜蜜而性感,妖娆而快乐,特别适合她最近的心情。 (191)
至于被那些年轻姑娘们痴迷并风靡一时的“鸦片”“嫉妒”还有“毒药”那些新潮的牌子,曾都被她一一尝试过。她虽算不上那些每月为名牌倾囊而尽,宁可贷款消费的都市“新贫族”,但在香水的投资上从来不惜本钱。可惜无论是“紫毒” “绿毒”和“红毒”,还是“卡地亚”和“洛莉塔”,那些晶莹剔透的瓶中之水只被她用去一小点,便从此搁置在那里。她觉得它们多少都有些张扬,带有明显的欲望之气,还有一种挑战的意味。在她看来,若是用香水的性格来不打自招,就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了。那些牌子也许更适合小妞们使用。
  她曾经送给郑达磊一瓶“朗凡”男用香水,那香味是成熟和自信的,和煦而完美,甚至带有一点世故,拒人于恰到好处的分寸之外。她希望用朗凡来替她说话,传达给郑达磊周围的女人。但郑达磊似乎只用过一次,就说什么也不肯再用了。他的理由是男人迷恋香水,往往带有隐含的自恋倾向。
  陶桃从她那装备齐全的旅行化妆包里,取出了琥珀色的“娇兰”。细密的气雾像一阵黄金雨稍纵即逝,雾中之人已是魅力四射。陶桃又在镜子里把自己审视了一遍,她纤细的手指掠过发际,目光追踪过去,忽而就滞住了。她眼里闪过了惊慌而尴尬的神情——她发现自己匆忙中还是漏掉了一道题目:指甲。
  指甲才是最后一道工序。人说十指连心,那么精致那么迷你的一小块领地,女人的耕种与修理却颇费心思。那方型杏型尖型椭圆型的造型,要多可爱就能有多可爱,女人伸出手来,纤纤玉指就是通往外面世界叩门的通行证;女人伸手去刷卡,保养好的指甲就是永远不会透支的牡丹卡。 (192)
女人的指甲是不能掉以轻心的,那些未经化妆的指甲,谁知道有多少宝贵的机会,女人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它从粗糙不堪的指缝中流失了呢。
  陶桃有些懊丧,心里怪着自己的粗心,竟然忘了刚才的游泳,已经把手指上原本光滑的指甲油,泡出了轻微的缺损。若不及时处理,那手指就难看得像残疾人了,若是草率修补,搞不好会弄巧成拙,但是重新上妆,却是一个费时费力的过程——得用指甲清洗剂先把指甲上的残妆清洗干净,然后把指甲油摇匀,再用小刷子按照从指甲前端到四周最后再到中心的次序,一点一点一只一只依次悉心涂抹,即使有一点点马虎,指甲着色就会不均会起斑驳,那样的手指,就变成了受损的残卡,任何一台机器都会拒收的。但这会儿她知道自己已经耽搁得太久,郑达磊肯定是等得不耐烦了,犹豫了一会,只得草草将残油洗去,不及重新“上光”,便急急拉开了门。她在伸出手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像一碗没放油的素面,清汤寡水的就被人端出去了。
  郑达磊的脸色果然就不大好看,一言不发地站在走廊里背对着她,等着她完成穿鞋拿包的最后一系列动作。出了这栋单体别墅的大门,走到绿荫森森的院子里,郑达磊才淡淡地对她说,这家度假村没有西餐,要想吃黑蘑鹅肝酱,只有去城里。陶桃听他那怏快的口气,知道他根本没有兴趣去城里。
  就在这里随便吃一点吧。陶桃通情达理地说。
  在通往餐厅的路上,郑达磊接了一个电话,脸色才由阴转晴。陶桃从侧面看着郑达磊忽然变得眉开眼笑的神情、听着他说话时突然转换成带有童稚的亲切口吻,她知道,那是他的女儿来电话了。(193)
郑达磊以前很少或者说基本不与陶桃谈及他的女儿。
  一直到这次同郑达磊外出旅游,两人连续二十四小时呆在一起,陶桃才知道,原来郑达磊每天都要同他的女儿通一次电话。有时是那女孩打过来,更多的时候,是郑达磊打过去。每一次陶桃都会觉得,那个正在同女儿通电话的郑达磊,在瞬间变得和颜悦色,脸上冷硬的线条,一根根舒展开去,所有的棱角都变圆了,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陶桃的胃里有酸涩的滋味一丝丝翻上来。一种也许可以被称为嫉妒的心情,在心头拂之不去。似乎,并不是嫉妒他与女儿的亲密,而是嫉妒他有一个女儿。快考大学了,得多给她些鼓励。郑达磊放下电话,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陶桃笑着说:当然,这我理解。
  餐厅里的人不少,都是来度长假的。领座员把他们带到一张临窗的小桌前,从窗口望出去,一株硕大的夹竹桃,满树粉色的花朵把远处的海景都遮蔽了。
  陶桃点了两份乌鸡水鱼盅,一份尖椒牛柳和一份清炒芦笋,就说够了。郑达磊说想喝点啤酒,又要了一碟凉拌苦瓜和一碟卤水豆腐。
  一股苦涩的凉意,从陶桃的舌根泛起。
  她想起了那个小个子的广东男人。她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一上桌就点了这种被他叫做凉瓜的东西,说是去火。陶桃吃一口就吐了出来,东北没有苦瓜,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又苦又涩的蔬菜。至今她还记得那个男人当时惊慌失措的神情,连声对她说对不起啦,你不要吃我吃啦。 (194)
从此后他总是让陶桃点菜,只要是陶桃不爱吃的东西他绝对连正眼都不看。陶桃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在一边看着她,殷勤地给她夹菜替她把鱼刺小心剔去,他自己几乎不吃什么东西。到了陶桃离开海口去北京读书前夕,那个广东男人已经学会了吃辣,还有猪肉炖粉条子。
  如今想起来,已是恍若隔世。
  郑达磊大口喝着嘉士伯啤酒,把那碟苦瓜咬得脆响。陶桃说过几次她不吃苦瓜,但郑达磊从来没有记住过。陶桃点的那份尖椒牛柳,他连碰也不碰。
  陶桃很想给郑达磊夹一筷子牛肉,她提醒他说,这是用啤酒喂的牛肉,真是好鲜嫩的,但她的手刚伸出去,又悄悄缩了回来。她看见了自己那双没有涂指甲油的手,黯淡无光的手指在郑达磊眼前晃动,就像一双未涂眼影的眼睛,无精打采而惨不忍睹。
  陶桃喝菊花茶,茶浅了,她点头叫过服务生添茶,她不想自己动手。陶桃夹菜,只能夹自己眼面前的那点儿,她不想把手臂伸长,让邻座的人瞥见那一个个敷衍了事的手指。那么她这一身精心配置的服装,岂不是功亏一篑了。天衣虽无缝,但哪怕只露一根线头,便是全线崩溃。
  陶桃这才发现没涂指甲油的手竟然如此不好使,她就像一个没有手的人了。
  陶桃垂着双手枯坐,身子也变得僵直。她觉得周围人的目光全都在注视着她的手指,脸上露出不屑的讪笑。 (195)
她把手指勾曲,支着下颔藏好,却仍是觉得尴尬。勉强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打算早些离座回房。正想叫郑达磊签单,却发现他一只手端着酒杯,身子朝一边侧过去,仰着头,视线集中在身后的墙壁上。他又抬了一下脖子,几乎把下巴架在椅子背上,差不多就背对着陶桃了。
  是一个刚落座的绝色美女么?
  哦不,那是一台靠墙悬挂的电视,里面传来激烈的声响。陶桃恍惚地看了一会,才明白屏幕上正在转播一场足球赛。陶桃仍能看见郑达磊一侧脸上绷住的肌肉和嗫嚅的嘴角,紧张地眨动的眼睛;随着他激烈颤动的腿部动作,额上的头发也在一根一根地抖动。她听见他粗重的鼻息和解说员的声音一同起伏难分彼此,他的手臂突然大幅度地挥动,忘情地喊了一声:“好!”杯中的啤酒像一个出界的球,无声地漫出来滚了一地……
  服务生拿来毛巾替郑达磊揩擦,他嘟囔了一声谢谢,盯着那个撞在门柱上又被弹出去的球,沮丧地叹了口气。脖子仍是昂着不动,眼珠子倒是像即将射门的球似的快要蹦出去了。
  陶桃低声说:达磊,回吧。
  郑达磊听不见。
  陶桃提高了声音说:咱回房间看吧。
  等等,没看正关键么!郑达磊头也不回一下。
  陶桃拿出房卡,叫过服务生签了单,站起来轻轻扯了扯郑达磊的衣袖,示意他离开。郑达磊斜睨了她一眼,突然光火,大声说:没跟你说再等等嘛,一动就错过了,你要走你先走呗……
  陶桃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接着是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脊背一直凉到指尖。她想未涂指甲油的手指真的是会指挥失灵啊,一时间坐下也不是走也不是,愣愣地站了一会,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那你看吧我先走了啊我在房间等你……
  4
  陶桃和郑达磊的度假旅行,在最后离开深圳前的那个下午,所有的愉悦和美好情致,竟然轻易地毁于一场原本是无关紧要的足球联赛。
  陶桃回到房间后,开始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地涂抹她的指甲油。她的手指微微有些哆嗦,好几次都涂到了外面,椭圆形快变成长方形了。她一次次清洗一次次修改,耳朵却留心着门的动静。到后来眼前晃动着一个个血红色的手印儿,她觉得自己的两只手像是按了十次手印儿的卖身契。
  两滴清泪落在桃红色的指甲上,又顺着指甲尖滴在地上。陶桃心里好不委屈。
  作为女人,难道陶桃还不够漂亮不够性感么?
  陶桃没有成功的事业不够文化么?  (196)
陶桃还不够温柔不够善解人意么?
  如果说作为女人的陶桃还有什么缺陷,惟一的不足是,陶桃不够年轻了。有—个流行的段子说,20岁的女人是橄榄球——人人争抢;30岁的女人是乒乓球,被人推来推去了;50岁的女人是高尔夫球,恨不能一杆子打得老远……陶桃这个年龄,对于郑达磊这样的成功人士来说,显然缺乏明显的优势了,所以陶桃才处处小心,手掌里就像捧着—粒随时会滚落的水珠子。
  那次房展后过了很久,郑达磊总算又和她去亚北一带看了看房子。看得倒是仔细,却没有一处让她和郑达磊两人同时感到满意,房子的事情就这样拖延下去了。虽然陶桃的耐心在减少而焦虑在增加,她仍然不得不以更多的耐心来等待。
  这次去香港之前;陶桃曾表示可以AA制,旅费由她自己支付,但郑达磊说不必,她也就不再坚持。当她在太古广场看中了一套CERRUTI(塞罗地)那个意大利名牌套裙时,是她自己刷的卡,郑达磊一路上都没有给她买过一件像样的礼物。这些陶桃当然可以不计较,令她感到不安和忧虑的是,第一次连续5天24小时和郑达磊呆在一起,她发现他始终是心不在焉、心神不定的。即便是在床上、在枕边,在最温柔缠绵的时刻,他也从未与她谈起过结婚——或者是未来的打算。有几次陶桃成功地把话题引到了“家”门口,他总是不急不慌地与它擦肩而过,巧妙地拐了一个弯走到另一条岔道上去了。
  陶桃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她想等明天回到北京,真该把卓尔约出来好好聊一聊她自己的事了。(197)
郑达磊在陶桃离开餐厅的半小时以后,趁着球赛的中场休息,才回到房间。回到房间后的郑达磊继续看他的足球。下半场双方都踢得平平淡淡,中国队好不容易进了一球,也是拖泥带水的太不够劲儿。他勉强把球赛看完,已没心情计较谁输谁赢。一看表已是三点多钟,见陶桃在双人床上侧卧着,才想起刚才与陶桃生气的事,便走过去俯身吻了她一下。陶桃翻个身不理,他刚想躺下哄她,手机响起来。接了电话,是深圳的朋友打来,问他下午打算怎么安排。他说想去钓鱼,对方大笑,说这地方的鱼塘跟菜园子似的,到那儿钓鱼就像摘黄瓜,一钓一条,一点意思都没有。真要想钓鱼,得去海上,坐船出海,还可潜下水去挖珊瑚和鲍鱼。最好明天别走,他找个船带他们去海上兜风,可以享受一种智者的孤独。
  郑达磊听得不耐烦,说公司后天正式上班,明天无论如何要回北京,鱼嘛就先不钓了,船也先不坐了,莫不如……对方打断他说,今天下午还莫不如聊天闲谈,有几个搞经济的朋友,正想向他请教些时局方面的问题,不知他是否赏光?
  郑达磊想了想,一口应承了。说请教不敢,互相探讨当然也是求之不得。
  那朋友说过半个小时就到,晚上一起吃饭。
  郑达磊关了电话,见陶桃从床上坐起来,拿起手袋,走到门口去穿鞋。
  你不一块儿听听?他问。
  不了。陶桃说。你们聊的那些,反正我也插不上嘴。
  那你去哪?打个车去市里逛逛,晚饭前回来不就行了。陶桃的口气有些故作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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