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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女

_7 张抗抗(当代)
  卓尔不吭气儿了。她发现在办公室刚才那个生死存亡的时刻,她竟然把郑达磊给忘了。她完全没有想起来,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她女友的男朋友,无论如何,不说求助,她起码也是有地方可以讲理的。
  陶桃说好啦好啦,我回头去跟达磊说一声吧,用不着生气上火,啊?
  第三句话是:
  哎对了,卓尔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肯定猜不着。还记得郑达磊那次到缅甸去看的那块赭石么?前几天解出来了,哇,满绿,满满一大块上等翡翠,看得我的心都跳出来了。你先歇歇,等我有空,让郑达磊带上咱俩一块儿去看。他答应送我一对儿翠镯,价值上万哪,我让他给你也弄一对儿,价钱肯定是最优惠的,哪怕打个对折也划算啊……
  卓尔无语,轻轻放下了话筒,眼泪忽然涌上来,一滴一滴夺眶而出。
  她站起来想去洗手间拿毛巾,却走到了自己的床边,把身子竖着一趴,猛然哭出了声。起初是嘤嘤地抽泣,泪水一阵猛似一阵,继而汹涌滂沱,如同流动的火山熔岩,越过鼻沟面颊嘴唇牙齿直达咽喉。那泪水咸涩且辣,卓尔的舌头火辣辣地麻疼,她用毛巾捂着自己的嘴,放开了声音嗷嗷地大哭起来。(152)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个水库,软绵绵空荡荡,全身的骨髓和血液、肌肉和内脏,都化作了泪水,从眼睛这惟一的一道安全门里冲出来。眼泪像淋浴的莲蓬,痛快淋漓地冲洗着她身体的表皮,梳理着她每一根微小的汗毛,令她周身舒畅。哭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啊,她发现。女人的哭泣原来是女人的桑拿浴呀,一个不会哭泣的女人肯定不是真正的女人了,泪水是有催眠作用的……她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倚着被泪水打湿的枕巾睡了过去。
  一片绿叶从树冠上飘落下来,它瑟瑟发抖,在风中打着旋,贴着地面簌簌行走。一只黑色的螳螂紧紧地追在后面,用锋利的刀片割开它的叶脉,一股鲜红的血从绿茎中流出来,那不是一片叶子,而是一只蝉。蝉惊慌地夺路而逃,胸前的气囊飞快地振动,将螳螂弹出去老远。螳螂迅速地跳跃,用它的长臂挡住了蝉的去路,蝉尖叫着往树上爬,却被螳螂的爪子死死地按住。蝉绝望了,突然间它觉得螳螂的刀片软软地失去了力量,它回头,发现螳螂不见了,地上遗落着螳螂的两条细腿儿。一只黑色的鸟气势汹汹地盯着它,它刚要向鸟表示感谢,黑鸟的脚爪就踩过来了,并用尖尖的喙啄它。蝉就地打了一个滚,变成了一只绿鸟,它想现在自己已是一只鸟了,黑鸟就不敢欺负它了吧。它飞起来,那么大个天空,还不够黑鸟和它一起飞的么?可是那只黑鸟追了上来,不,不是一只,还有一只、两只、三只……好大一群呵,像一片黑云。它们把它团团围住,疯狂地啄着它的羽毛。黑鸟叫着,说你明明是一只蝉,螳螂都被我吃了,你凭什么变成一只鸟?绿鸟拼命地躲闪,但身上的羽毛却被一片一片撕扯下来,连着皮和血。绿色的羽毛被风吹开去,漫天翻卷,飘扬四散,像被夏日的暴风雨击落的树叶,在急骤的雨点中,斑斑血滴从鲜润的浓绿中滴下。绿乌被一件件扒光了衣服,失去了羽毛后浑身变得光秃秃。它剧烈地抖动着身体,发出凄绝的叫声,朝着黑鸟扑过去。它记起了自己的牙齿。鸟类没有牙齿但它是一只有牙齿的鸟,它张开了长长的尖嘴,用牙齿咬住了黑鸟的脖子,鸟黑的血溅了它一身,眨眼间,它就变成了一只羽毛丰满的红鸟了。
  卓尔——卓尔——从天边传来另一只鸟的叫声,那也是一只红鸟,像一片彩霞一朵红云,迎着它飞过来……
  卓尔——卓尔——卓尔猛地睁开眼睛,床头的电话铃声正在耐心地叫个不停。
  
  电话是卢荟打来的,他说陶桃正在开会,老总有纪律,谁也不准请假。陶桃趁着上洗手间给他打了电话,让他找找卓尔,她实在对卓尔很不放心。
  卢荟说卓尔你好么?我打了一下午电话,你到哪儿去了?我现在就去看你呀?你在家呆着别动啊。
  卓尔睡眼惺松地问:几点了?
  卢荟说都快下午五点了。你没看天都暗了吗?
  卓尔对着话筒说:不用了,你千万别来,我没事的,挂了啊。  (153)
放下电话,卓尔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给老乔打电话。她说老乔你不是认识一条路,密云水库有个地儿能下水游泳吗,你带我去,现在!老乔的声音半天没缓过来,老乔说我店里生意正忙着呢,游泳?你疯啦,开车到那儿,天都黑完了……卓尔说: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老乔赶紧说:行行行,你来接我吧。
  卓尔一言不发地出了城,猛踩油门开始超车,一路飙车而过,就差飞起来了,把老乔吓得一身冷汗湿了又干。到达密云水库时,天空竟还有些许亮光。她把车停在路边的一个缺口,老乔捏着一只手电筒,领着她离开公路,钻过一处破损的隔离栅栏,走下陡峭的坡岸,前面一片亮晃晃的水面,从黑暗中浮出来。卓尔躲到灌木丛后面换上了游泳衣,对老乔说你就在这儿等我,帮我看着点,我游一会儿就上来。老乔的声音有点发颤,他说卓尔你饶了我吧,你可别想不开啊,我不会游泳救不了你啊。卓尔大笑,头也不回地冲着水面走去,一会儿那人影就没人了水中。老乔只听见水面被划破了,一下一下被劈开,就像是从他餐馆大堂的玻璃大缸中,捞出一条活鱼的那种响声,慢慢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了。他潮呼呼满是汗水的手掌里攥紧了手机随时可以报警,一边紧张地倾听着湖上的动静。他想卓尔这丫头是不是突然爱上什么人了呢?
  那个初夏的晚上,卓尔在冰凉的水中往黑暗的前方游去。四周模糊的山影,像是从水里升起来,与墨汁般黏稠的水色连成一体,然后融人了深蓝色的天空。水面平静而辽远,让她想起那个远方的小湖。那里的水光滑如丝,而眼前的水却是沉重如铅,两条腿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要将她坠下去。她的胳膊每推开一块波浪都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她抬起头,望见满天繁星,像滚动的石头一般砸下来。她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个小湖的感觉了,她来这里真是多此一举。
  卓尔猛地掉头往回游,当她湿淋淋地从岸边站起来时,老乔一把揪住了她的肩带,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我的姑奶奶你再不回来我也得跳下去了。
  老乔说着,把身子冰凉的卓尔往自己怀里搂,被卓尔狠狠推开了。
  车子开回城里,卓尔问老乔哪儿有好的迪厅,她说她还没玩够,还想去蹦的。老乔说我可饿了,先吃点饭行不行?老乔把她带到自己的餐馆去吃饭,叫了四菜一汤,他的啤酒还没喝完,眼前的菜已让卓尔扫荡得见了盘底。老乔把卓尔带到附近的一家夜总会,说你今儿到底犯什么邪了,你倒是言语一声我给你去出气儿还不行?卓尔说行了行了你回去吧改天再谢你。老乔说我今儿是舍命陪君子,我哪儿都不去我看你能“作”成个什么样儿!
  后来的几个小时,老乔始终守着卓尔寸步不离。他虽有一大堆应酬但不敢走开。卓尔跳进了舞池就像一粒米掉进了沸腾的粥锅里,与五彩缤纷的热气一同蒸发。老乔从来没有见过卓尔蹦的,他觉得卓尔就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青蛙,在此起彼落的蛙声中疯狂地产籽儿。她的姿势和动作猛烈而随心所欲,有时像在捕捉,有时又像在呕吐,有时像在拳击,有时像在扔铅球。她掉在一只只光怪陆离的漩涡里,在猩红贼绿的灯光里忽浮忽沉。他坐在一边默默抽烟,喝完了一瓶法国卡泊尼红酒,卓尔的屁股在他眼前激烈地晃动,一点儿没有歇下来的意思。老乔心里有点恼火,他觉得卓尔的舞姿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但她那种要死要活的架势,实在有点儿不对劲。他扔下烟头慢吞吞走了进去,穿过扭动的人群,站在了卓尔面前。刺眼的蓝光从卓尔额头掠过,她面目狰狞像一个施着法术的巫婆。老乔开始了,是那种太空人的舞步,空灵幽浮而玄妙的,他的动作带有为卓尔表演的欲望,带有平息和引导的意思。很久没有蹦的了,他觉得自己发胖的身子有些笨拙。
  卓尔突然停了下来,就像一段蹩脚的音乐被强行中断了似的。她手足无措地看着老乔,似乎十分扫兴,未等老乔回过味儿来,卓尔已经消失。
  卓尔钻进洗手间,把关闭的手机打开,给卢荟打了个电话。她说她在那个叫做“流浪者”的酒吧等他,卢荟焦急的声音传过来时,卓尔已按下了关机键。
  那天深夜,卢荟打车赶到“流浪者”酒吧时,已是凌晨四点。卓尔一个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面前放着一瓶空了的威士忌。卢荟付了账,叫一辆出租车,把卓尔送回去。卓尔像一只乖乖的小猫,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路上一言不发。卢荟把卓尔零乱的头发一丝丝捋顺,他看见卓尔的嘴唇暗淡无光,平日她格外看重的唇线和唇膏都已经荡然无存,嘴唇就像两片干瘪的橘瓣,残留着黄褐色的酒痕。 (154)
卢荟把卓尔抱到床上去的时候,卓尔忽然紧紧地箍住了卢荟的脖子。卓尔闭着眼睛贴着卢荟的耳朵说,你别走留下来别走……她在手上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手指几乎掐破了卢荟的皮肤,勒疼了他的手腕。
  第二天中午卓尔醒来的时候,在床头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卓尔我不要在你这样的时候和我做。我更愿意在你清醒的情况下。请原谅。
  卓尔把纸条撕成一片片又揉成一团,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起床后,卓尔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喝过咖啡后,又泡了一袋方便面。果然头脑清爽胃部温暖,然后开始给阿不打电话。
  她想问问阿不,那个DD的事怎么样了。自从那天晚上在“火焰山”聚会之后,她就再没有听到DD的消息。一个人在倒霉的时候,才会想起另一个不走运的人?这究竟是同病相怜,还是她不过是想借着比她更不走运的DD,来给自己一点安慰罢了?这些天卓尔一直自顾不暇,但她心里真的是在为DD担忧,那么沉重的一笔巨款债务,到哪年哪月才能翻身啊?
  她想让阿不来把自己原先准备去南极的那笔钱取走,先给DD还债。还一点儿是一点儿,过了今天再想明天的事儿吧。
  阿不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轻松愉快。她说我帮DD的房子找到了一个大款买主,等过几天,我和你一块儿带那人去看房,狠狠敲那个富婆一把!
  第十二章
  男人和女人一块儿“作”才好
  从拉严的窗帘缝儿里泻下一丝亮光,游移在郑达磊的额头。他熟睡中的面孔,留着昨夜酣战的疲倦和满足,看上去仍然雄健而又温情。屋子里充满了一种男人特有的味道:浓重的鼻息,身上的毛孔散发出一种类似皮草的气味,腥膻的体液中混合着淡淡的烟味……那些气息经过一夜的发酵,搅和着一丝残存的香水味,更有些复杂而暧昧的意思。
  但陶桃喜欢这样的气味,郑达磊最近已经一连好几个星期,没有到她这里来过夜了。陶桃一个人走进自己的房间,只要吸上一口气,强烈的孤独感顿时迎面袭来。缺乏男人体味的房间,总是令人觉得阴冷。
  然而,现在这屋子里,欢愉和甘甜的气息在旋转鼓胀,填满了每一个空间。它们像阳光下的微尘舞蹈飞扬,被他们共同吸人又吐出。他们的呼吸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连他们血管里流动的废渣都是一样的颗粒。
  陶桃的脖子枕在郑达磊的臂弯里,就是在睡梦中,郑达磊的手也始终揽着她的腰,下意识地搂紧了她。陶桃小心地侧过身子,长久地凝视着郑达磊的面容。只有在床上的时候,郑达磊眼角上的皱纹才会一根根舒展开去,脸上的棱角也会像被灯光烤久的冰雕一点点变得柔和。陶桃轻轻吐出一口气,吹开他额上的一缕头发,那发根上有半截变白了,她很想把它拔掉却又怕吵醒了他。他对于自己是多么珍贵啊,她想。可惜不是每一夜都能这样度过。有时候他来,望着她的眼神,却好像在看着一个刚认识的人,令她觉得陌生,但每当黑夜过去,陶桃在他的怀里醒来时,屋子里那种浑浊的气味,又使她全身的感官,都湿漉漉地浸泡在那种叫做幸福的感觉里。
  陶桃悄悄伸出手,拿过床头的闹钟来看,已是上午十点。她感觉到郑达磊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睁开了眼睛。他放开她,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陶桃亲吻他的额头,轻拍他的脸颊,重又滚落在他的怀里。她知道早晨的郑达磊不习惯深吻,他喜欢胡乱地抚摸她,然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逗趣闲聊,缠绵悱恻一直在床上腻到中午。通常,陶桃会在他醒来之前,轻手轻脚地到洗手间洗漱;等他醒来后,缱绻一阵子便故意挣脱他,穿上睡衣到厨房为他端来一杯香浓的咖啡。咖啡杯的盘子边上,会放上两朵前一天就预备好的红玫瑰,盛开的花瓣上滴着水珠,叫人一看就赏心悦目。玫瑰花芯里,分别塞着一小块洁白的方糖,咖啡里放不放糖,完全随他高兴和不高兴,这就有了几分乖巧和顺从。小勺把咖啡和玫瑰的香味搅在一起,苏醒的房间更添了温馨的气氛。
  陶桃是营造情调的一把好手。她虽来自偏僻的小镇,但这些都市女人玩的游戏,她早早就已无师自通。就像原野上的草籽儿,被风吹开去,无论到哪里,一遇雨水就会发芽。何况陶桃一直用心阅读像《好主妇》那样精美、时尚又绝对充满女性智慧的杂志,那一页页饱含养分的肥料浇灌着她,使她女性的身体和头脑,每一天都在都市水泥地的缝隙里茁壮成长。(155)
如果说,晚宴上陶桃是一件旗袍,逛街时是一条长裙,在办公室是一个白领,那么在家里,陶桃只是一件内衣。
  她看出郑达磊今天的心情很好,他主动跟她谈起了最近刚解开的那块赭石。他告诉她,那是一块少见的芙蓉种,虽是新坑的嫩料,绿色不像老坑种那么匀和,但色泽清淡,玉质细腻,如清水出芙蓉。用肉眼看,色正无邪,糯化底,不带黄,其中的半边玉石上,可见深绿色的脉,这叫做“芙蓉起青根”,加工后的玉器售价非常昂贵。哪天有空儿,一定要带她去看一看才好。
  他说得激情,反复搓揉着陶桃的手,好像她的手就是那块玉了。每次只要谈玉,他就两眼放光,有点像名贵的猫眼石。若是陶桃有兴趣提问,郑达磊就会拿出讲课的架势,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像一辆在下坡路上刹车失灵的汽车。她和他相处这几个月下来,比如评估翡翠绿色的“浓、阳、俏、正、和”口诀,翡翠品种的三十六水、七十二豆、一百零八蓝之说;什么“外行看色,内行看种”的要领;翡翠的“水头”,也就是透明度,其颜色应是活的并且有动感才属上品啦;翡翠的“地子”也即除去绿色之外的底色,最能说明翡翠的“水”与色彩之间的协调程度;透明的地子,分成玻璃底、冰底、蛋清底、芙蓉底、鼻涕底等多种,地子以质地坚实、细润、水分足、底色均匀漂亮为佳;硬度高的翡翠抛光后,在阳光下光芒四射,那肯定属于“玉气重”的上品了……这些关于玉石的常识,陶桃有心无意地,陆陆续续听了不少。她喏喏地应和着,同郑达磊恰好相反,她喜欢的不是这些玉的道理,而是那些玉器首饰本身。有时候,陶桃会觉得郑达磊迷恋玉的程度,甚于爱女人,但奇怪的是,他本人从不佩玉,他的颈上指间,无戒无坠,除了领带夹,其他多余的首饰都不上身。
  陶桃曾开玩笑地问过他,郑达磊回答说:你看看酒店里出入的那些暴发户,恨不得十个指头都戴上金戒,我可不想被人当成款爷看。我爱玉不是爱的那块石头,我的玉是无色无形的一种想像,是一种空灵的精神啊……
  说成这样,就不大好懂了。陶桃慢慢咀嚼郑达磊的想法,不再吭声。一个珠宝公司的老总,对玉器抱着一种玩赏的心态,而不是玉的经济价值,躺在他身边的女人陶桃,心里自然不大托底。这种由来已久的疑虑,迫使她不得不采取相应的对策了。
  陶桃从枕下摸出两只灰绿色的玉镯,一前一后套在了手腕子上。玉镯互相碰撞,在她洁白的腕上转动,琤琤之声清脆,犹如泉边古筝。
  好看么?她喜气洋洋地把胳膊伸到郑达磊眼前炫耀着。
  郑达磊猛地欠起了身子,抓住她的手腕,放到眼前来看。然后一把掀开了薄绒毯,光脚跳到地上,拉开了窗帘。阳光哗啦一声洒在床上,陶桃的手臂像一根白得刺眼的象牙悬在空中,然而郑达磊只那么轻轻瞟了一眼,脸上忽生怒气。
  你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这叫什么呀,这也能叫玉呀?他嚷嚷。这是翡翠中最低档的残品。你看,这一只,灰绿中那么多黑斑,这是翡翠最忌的瑕疵。它的矿物成分是长柱状的角闪石矿物,短柱状的晶格中,含有FF、含辉石类矿物。你看这黑斑的边界多明显啊,这叫死黑,俗称苍蝇屎。我都给你讲了那么久的玉,你怎么还是一窍不通啊!他气呼呼不由分说把两只镯子都从她腕上掳下来,指着另一只淡绿的镯子说:这一个,你看,也是劣等货,里头全是云雾状和丝絮状的瑕疵,人称“白花盖顶”,是由白色的硬玉和沸石等纤维状矿物组成的。这儿还有一道明显的裂纹,看见没有?像一根儿黄色的烟丝。你从哪儿弄来这些东西,真给我丢脸!
  郑达磊说得生气,一把推开窗子,把那两个圆圈,用力地甩了出去。陶桃看见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昏暗的弧线,从楼下的水泥地上,远远地传来沉闷而浑浊的碎裂声。
  陶桃侧过身把脊背对着郑达磊,小声嘟囔着,她说那天上街看见一家珠宝店打折,价钱很便宜,她一直想买一对儿玉镯,就挑了两只先买下来戴着。
  我不是说过要给你买最好的嘛!郑达磊咆哮起来。你就这么等不及?首饰这东西要么不戴,要戴就必须是最好的,你的审美眼光可真是成问题……
  陶桃的泪珠挂在眼角,她凄楚动人的声音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好可怜的。她说:女人总是爱美的,手腕上空荡荡的感觉,就好像男人穿了西装没打领带似的,可是,你那么忙那么累,我怎么能再给你添麻烦呢。那天碰上了,心里好喜欢的,就想先给自己买上戴着玩儿吧,等你的,还不知等到哪一天呢……
  (156)
好啦好啦别说了。郑达磊打断她,口气明显地变得温和了。他俯下身,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小心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一边解释说新近买下的那块翡翠真是难得一遇,虽然加工制作是技术部门的事,但他一定会督促他们按照他的意思来设计,琢出一对上等手镯应该没有问题。陶桃倚偎在他怀里,勾住他的脖颈吻他,仍是轻轻摇头。陶桃吞吞吐吐说,既是那样难逢的宝贝,只一对镯子岂不可惜,若是将坠儿、耳片和胸针都能配套,设计成一整套的翠玉首饰系列,那样的精美绝伦,才是她一生的梦想。
  郑达磊脱口而出:你说的这种全套翠玉首饰,那可是宋美龄96岁那年,在美国出席二战胜利50周年纪念酒会上用的行头呀,你的胃口可真不小。
  陶桃故作惊讶地说:你刚才还说我没眼光呢,看来我的品位不俗吧。算了算了,谁不知道成套的翡翠首饰价值昂贵,所以女人的梦想,多一半人是实现不了的,我也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郑达磊沉默不语。他暗暗自问:难道陶桃也是那么物质的女人么?
  陶桃一出场就给了郑达磊极好的印象,和风细雨,润物无声。不像以前那些朋友们向他隆重推出的明星式美女或是京城名媛,人还没有见到,天空已是飞沙走石,令他看不清那个女的真正面目。若是继续交往约会下去,周围庞大的关系网更使他忐忑不安望而却步。陶桃向他走来的时候,没有喧哗的锣鼓和音乐的铺垫,就像两幕戏间的过场,背景是平淡而朴素的。在会议室的谈判桌上,在郑达磊作好了充分思想准备,欲与强悍的女经理过招的那个时刻,陶桃却像一枝刚发芽的翠柳,清爽柔韧,从昏暗而燥热的水泥墙角突兀地冒出来,被一阵春风掀起,拂过了他的额头,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轻柔的痒感。
  那原本是一个有些棘手的关节,陶桃居然不动声色地摆平了。继而,郑达磊迅速发现了她各种优点,她不仅仅待人热情善解人意,对“天琛”的事情尽心尽职,处理问题的方式带有女性的委婉与亲和力。即便聊天时谈谈时事经济,她也有足够的聪明和敏感接上话茬儿。在她那种明晓事理的冷静后面,有一种经历过世态炎凉之后才有的熟练与通达,这正是郑达磊十分欣赏的品质,也完全符合他对于女人“上得厅堂”的美好理想。再以后慢慢熟了,知道她来自一个边远的小镇,通过自强不息的奋斗努力才走到今天这步,心里就有了些模糊的怜爱与倾心。他从来没有详细地问过她的经历,他认为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对她的感觉——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那么,陶桃,在具备了一个女人的基本资质(智商、文化、能力等等)之后,还具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容貌姣好,让人赏心悦目。
  郑达磊选择的女友必须是漂亮的。任何人也不能改变他的这个原则。他可以不计较女人的出身、地位和教养,但女人如果不漂亮,男人究竟为了什么要她呢?时隔多年,郑达磊这才明白了自己当初离婚的潜在原因。
  郑达磊真正开始迷恋陶桃,是在与她上床之后。初次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情。他没有想到陶桃的美丽不只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身体来感悟的。在此之前,工作过于紧张严谨的郑达磊,还从未体验过与女人的缠绵可以如此销魂。
  只有短短的几个星期,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笨拙的肉虫子,被粘在了陶桃那只高强度高弹性的情网上,欲罢不能而骑虎难下了。
  然而,真正长时间趴在网上的时候,他才看清了那张网,其实有许多的孔眼和漏洞——他从网眼中看出去,那只美丽的蜘蛛有一点变形,她不完全像他开初想像的那个样子,她的身体被放大了而脑袋变小了,她的社会经验丰富而知识贫乏,她浑身色彩鲜艳,腹部却因吐丝过多而显得干瘪空荡……
  这是郑达磊最近的感觉。就在那次陶桃缠着他去看房展的那一天,这种感觉突然袭来。他一直试图驱除这个感觉但似乎很困难。他开始怀疑自己和陶桃的关系,究竟是为欲所困、还是为情所伤?若是几个星期不见陶桃,他会很想她,身体发出的所有信号,目标都是朝着陶桃而去的;然后是急不可待的见面、上床、过夜……但等到离开了陶桃那儿之后,却为什么会惆怅和空落?就像是把自己一件珍贵的东西错赠了一个陌生人,从心里滋生出难以察觉的懊丧……
  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新厌旧?郑达磊问自己。但陶桃本是新的,陶桃还没有旧。那么,究竟是郑达磊的心思旧了,还是看上去新鲜的陶桃,一天天露出了内里陈旧的果肉?
  他不知道。他有一点惶恐,为自己的纵情和挑剔。
  你想什么呢?陶桃轻轻地摇他,轻盈地翻身一跃,像一片湿润的树叶,贴在了他的胸前。她柔软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淡雅的奶香味,令郑达磊一阵阵眩晕燥热。
  想你呢。他说。
  我不想。她喃喃说着亲吻他。我只在梦里想你。在我的梦里,你是一只大船,扬着高高的白帆,从地平线上朝我驶过来……(157)
你是什么呢?
  我是浪呀,温柔而汹涌的大浪,迎着你扑过去……
  然后,那条船灌满了水,一家伙就被你扑沉了。
  不对嘛……我梦见那白帆被浪打湿了,嗖嗖落下来,露出了那根又粗又壮、光秃秃的桅杆……
  好哇,你这个坏丫头……你会把桅杆撅折的……
  陶桃轻柔的动作和嗲嗲的声音,重新唤起了郑达磊的激情。他抱紧了陶桃,一翻身重新把她压在了身体下面。陶桃欢喜的泪水一滴一滴热热地淌下来沾在郑达磊的胸脯上,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爱你,她语无伦次地哼哼说达磊达磊你就是我的梦有了你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所有的梦想都不再是梦想……
  郑达磊的热血忽地涌上来,他的双手像一把铁钳将她箍得透不过气。他大声说梦啊梦啊我没有梦因为我就是制造梦想的人女人的梦比起男人的梦真是太微不足道了我要让你看看我怎么造梦不不不我说我就是一个实现梦想的人……
  郑达磊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这样的时刻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声音了:
  陶桃宝贝儿你的梦想我会给你……
  这一天中午,郑达磊和陶桃在罗杰斯餐厅用餐。陶桃忽然说:达磊你看看我那么开心,有件事儿差点忘了告诉你——
  陶桃就说了卓尔昨天给她打电话,说她要离开“天琛”的事。
  郑达磊轻轻“哦”了一声,问: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没说。她这个人从来不说原因。我猜,她大概是跟广告部的什么人合不来,肯定是为了工作的事情,好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她很少是为自己的事跟人闹别扭的。陶桃说着,留心地察看着郑达磊的反应。
  郑达磊没说话。
  陶桃又说:卓尔这个人一向就这德行,没少让我操心。不过,那家伙作是作,脑子怪灵的,搞个广告策划什么的,真有些与众不同的主意,要是用好了,真是个人材。你就不能留住她么?她这一辞职,我又得帮她想办法找工作,一时要找不上,她用什么钱去交她的那些按揭和保险账单啊?弄不好还得向我借钱。我希望她能在“天琛”呆住了,你好歹也算多一个自己人吧。
  郑达磊脸上露出些许不悦之色。他恍然明白了陶桃的真实意图,是希望在他身边安插一个她“自己的人”。
  郑达磊沉吟了一会,痛快地回答说:你今晚就给她打电话,让她明天到公司来见我。
  陶桃回到家就给卓尔打电话说了这事,正如陶桃所料,卓尔一口回绝了。
  卓尔说我正想给自己放个长假呢,你怎么又想找根绳把我拴上?
  那你拿什么过日子呀,说得轻巧!
  大不了我把房子卖了,也够我活一阵儿的。
  卓尔你别耍小孩儿脾气,你还想自己当老板咋的?
  我当老板?累不累啊?我顶多是想给自己招聘一个好老板。
  好吧。陶桃说。我让郑达磊亲自给你打电话,让他跟你说。
  那天深夜,电话铃声在卓尔床头惊雷般响起。卓尔不接。那铃声却极有耐心,响到第七次,倒是卓尔终于失去了耐心。卓尔拿起听筒大叫:郑总你听着,我对你的那些珠宝玉器,一点儿兴趣也不感!
  话筒里的声音说:我只是想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听我跟你谈一谈,你再作决定,有什么关系呢?。
  卓尔说:我不是一个好的雇员,你要了我会后悔的。我这么一个自由散漫的人,应该建一个自己的工作室,可惜目前我的资金奇缺。 (158)
话筒说:也许,我早就想建一个天琛工作室了,请原谅我拖得太久。
  卓尔最听不得人家跟她道歉。她拿着话筒的手垂下去,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卓尔到“天琛”近一个月,还是第一次迈进总经理办公室。
  卓尔敲门,一个声音说请进。她推开门,一眼望见侧墙上是一幅巨大的书法,它顿时吸引了卓尔的目光。那草书写得龙飞凤舞却颇有神韵,凭直觉,那些字又该同玉有关——
  玉乃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也……卓尔默念着,被下面的那个字卡住了。像是一个鱼旁加一个思字,念腮么?鬼知道是什么。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接着念了下去:鳃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也。其声舒扬远闻,智也。不屈不挠,勇也。锐廉而不悦,洁也。卓尔回头,见郑达磊站在她身后,目光仍不曾从墙上收起,饶有兴致地把那幅字看得好不得意。一个来客,一个主人,不寒暄也不让座,倒是并肩面壁凝神而立,像是在专心赏画。那么站了一会,两人侧脸相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看来郑总真是儒雅之士啊。卓尔打趣,自顾自走到一边咚地坐在沙发里。那么,公司内外的装潢设计,看来也是郑总的创意了。卓尔诚心地感叹。
  我想告诉路人和我的客户,好玉藏于石,雕琢而成器。不显山露水,但灵性与品格均在其内。这也是我们公司信奉的原则。郑达磊说。至于这幅字,虽不是名家所书,但他的笔法自成一体,洒脱而坚韧,似有一种刚劲仁厚的玉气,是我最喜欢的。郑达磊一边说着,从饮水机中倒了一杯水递给卓尔。 (159)
我想先问一句,你来了“天琛”一个月,有没有参观过公司的产品陈列室?
  没有。卓尔老实回答。没有人请我去看。
  我才发现,你到“天琛”来了那么长时间,对这个公司仍然不太了解,实在很遗憾。我如果早一点让你了解玉和翡翠,你也许就会产生更多的工作热情了。我现在就亲自带你去看,好不好?
  卓尔咕嘟喝了一大口水,把那个“不”字咽了下去。小楼顶层的陈列室大门被三道锁匙打开时,卓尔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走进了阿里巴巴的那个山洞,从四面八方射来五彩缤纷的亮光。那些摆放在玻璃橱柜里的玉佛、观音、罗汉、如意、玉炉、玉兽什么的,洁白翠绿赤紫金黄的色泽逼人,晶莹剔透光滑温润,一会儿功夫就把卓尔看得眼花缭乱了。郑达磊又叫人来打开了屋角的一只大保险箱,说我有个宝贝给你看。卓尔大气儿不敢出,瞪圆了眼睛,见郑达磊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热水瓶大小的奶白色玉瓶,瓶口两端有缕空的吊环,奇的是瓶身中央浮着两朵绯红的牡丹,四周是翠绿的叶片。红花绿叶既不像是刻意拚接上去,更不像是镶嵌,而是完全与瓶身融为一体,就像从白雪地里钻出来的一只红狐。她伸出指尖触摸,立即又缩回了手。
  这就叫浑然天成。郑达磊轻轻地拍着它说。你看,红翡和绿翠,那么自然地同白玉生长在一起,而工艺师因材施技,完全根据它本身的结构,构思成这样一件作品,够绝的吧。香港已有人出资二百万买下这件宝贝,你若是再晚两天来,我们就已经装箱打包,用警车运送上飞机了。
  卓尔礼貌地点着头,在陈列室飞快地走了一圈儿。那个装满了翡翠首饰的橱格,那些绿森森的珠儿坠儿扳指儿戒面,她只敷衍了事地扫了几眼,就走了开去。 (160)
她有点不知所措,心里似有一种疼痛,在悄悄弥漫扩散。她感觉到了郑达磊询问的目光,等待着她的惊呼和赞美,但卓尔却一言不发,她只想早些离开这个山洞,不知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憋闷。
  回到办公室,郑达磊拿出了几本厚厚的画册给她看。精美的铜版纸上,每一幅图片都是“天琛”的产品。卓尔看见一座屏风上金色的玉龙,盘旋的龙身上每一片鳞爪都雕得栩栩如生,状如激荡于海涛之中的飞舟;一棵碧绿的翡翠白菜,鲜润欲滴,菜叶上浅白的茎脉一丝不苟;一只翡翠青蛙做蹲伏状,两只眼睛竟然是红褐色的,精细得连眼珠子都看得清晰;一座绛红色的葡萄架,缀满了一串串茄紫色的葡萄,图片说明是:翡雕。卓尔惊叹着,一页页掀过去,一次次揉着眼睛。她发现自己的眼神悬浮起来,眼前那些鲜艳的色块模糊了、变得恍恍惚惚游移不定。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今天咱们先不管其它那些杂事,我先跟你谈玉。我要简单地给你讲一讲玉的常识,卓尔你要仔细听。
  郑达磊就坐在她邻近的沙发上,他的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天琛”公司创办时即以经营玉器为主。在中国,玉是美好高尚的象征。古文字中,“玉”字并没有一点,而是写成“王”,和帝王的“王”字共用。“王”的象形是什么呢?就是一根丝绳贯穿着三块美玉。凡是王字旁,都和玉有关。凡是与玉有关,比如冰肌玉骨琼浆玉液玉树临风,都是美妙的象征。在新石器晚期的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就发现了大量的玉珠玉管玉璜等佩饰。距今六千多年前的良渚文化中,也发现了玉宗和玉璧。到了商周时期,玉器文化已基本形成,被尊为神灵,作祭礼、避邪、护宅护身之用……
  (声音被电话铃声打断,郑达磊去接电话)
  你难道不知道在这个浑浊的世界上,所谓的冰清玉洁有多么可笑吗?那个用电子邮件诽谤我的女妐,脖子上就常挂着一块迷你观音像,号称和田玉。
  下面我要谈到翡翠。
  翡翠可以称得上是“玉中之王”,十八世纪才从缅甸经云南输入我国。相对于和田一带出产的软玉,翡翠的摩氏硬度是六点五到七,所以也叫硬玉。就它的物理性质而言,确有刚勇之气。儒家文化的道德哲学,通常说的五德,即仁、义、智、勇、洁,都可包含其中。在大自然中,绿色是最美丽的颜色,人说千种玛瑙万种玉,单是翠玉之绿,就分秧田绿、阳俏绿、苹果绿、祖母绿、葱心绿、鹦哥绿、黄阳绿、菠菜绿、蓝水绿、豆绿、墨绿、艳绿、油青等几十种。在古代,人们喜欢苍色和黄色,因为苍色喻天,黄色像地,古人仰慕苍穹感念后土,故以白玉黄金为贵,而到了近代,人们越来越喜爱翡翠的绿色,那是由于绿色象征着春天和大自然的勃勃生机…… (161)
(电话铃又响,是郑达磊的手机)
  那片遥远的绿雾,遮蔽了湖上的天空。连空气都是绿的,连同他的头发,像一顶绿藤编织的草帽,把阳光一根一根都变成了绿色。太阳神的女儿出嫁,他给了她一个金蛋。到了那个绿色的山谷,她用金蛋作灯放在床头,结果整个屋子都被映绿了。她把金蛋埋在土里,那土地浸透了绿色的汁液,等她把金蛋挖出来,金蛋变成了翠玉。蛋壳上浮动着兰花一般的水纹,像绿色的水草在清澈的河里飘荡……
  对不起我接着讲:缅甸的翡翠矿,位于缅甸北部克钦邦西部与实验省交界一带的雾露河流域。地质构造上,处于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碰撞部位的东侧。原生矿是由彼此相距很近的脉状、透镜状、岩株状矿体组成。优质绿翠十分罕见——
  电话铃响……
  对不起。它是一种以硬玉矿物为主的辉石类矿物的集合体,在白色翡翠岩的基础上,在后期的蚀变中,热液里富集了——
  手机铃响……
  对不起老是被打断。噢,原先赋存于橄榄岩中,蚀变活化的Cr、S、Cl、Ti、Fe等成分,沿白色翡翠岩的裂隙充填交融,使这些元素富集于白色翡翠岩中而形成的。由于Cr离子的存在,才使翡翠具有高档的翠绿色,也叫“凝绿一方”……
  手机再一次响起。
  不对不对,翡是一种雄鸟,翠是一种雌鸟。它们的羽毛光亮如水,润泽似蜜,有冰的质感,又像是覆盖着一层蜡,晶莹剔透。我将它捧于掌心抚摸,触感是那么柔和清凉,却又很快地温暖起来,和我的体温融在一起了……
  对不起又断了。不过现在好了,我已经把手机关了。至于红翡,这种颜色曾被认为是翡翠经陪葬后,浸透人血所致,完全是误解。其实红翡只是翡翠的次生颜色,即翡翠原石面在风化的作用下,经铁矿物浸染而成。曾有一件被称为“鸡冠红”的红翡上品雕件,在苏富比拍卖会卖出了三百八十万港币,而黄翡……
  有人敲门。
  很少有人见过翡鸟,那种红色的鸟也许已经十分罕见!它鲜艳亮丽的羽毛被人做成了首饰,羽缘上涡旋灵扬的花纹,即便无风也有动感。人哪,小心哪一天它突然醒过来,就从你的帽子上嘟地飞走了。
  对不起,我不让他们再打扰了。喔,说到黄翡,优质天然的黄翡被称为金翡翠,是蜜糖色的。但多数黄翡浑浊不清,加热后可形成深红或鲜红色调的红翡。紫色的翡翠俗称青色,有粉紫茄紫蓝紫……
  电话铃再次响起,郑达磊不接。电话铃声持续地响着。
  卓尔说:这应该算是下课铃声吧,我的头都昏啦!
  你要想急着下课,我会给你布置作业,让你带回家去做。郑达磊一脸严肃。
  卓尔说:我还是退学吧。我不懂翡翠,你最好另请高明。
  卓尔看见了郑达磊惊讶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在瞬间转为恼怒。但他迅速地抑制了自己的情绪,走开去拿起杯子来喝水。他把整整一杯水都倒进了喉咙,脖子上的喉结无声地弹动,像是有一股压不住的火苗正在蹿出来。卓尔意识到了自己的率真,在郑达磊看来是何等无礼。他被人服从得太久了,至少从未被他的下属拒绝过。但卓尔自以为并非他的下属。
  他放下杯子,却平静地问她为什么。脸上出现了一丝宽容仁厚的微笑。
  你想听实话吗?卓尔不打算让步。
  当然。一千个理由也不抵一句实话。
  卓尔便痛痛快快地说,当她今天置身于那些珠宝玉器之中,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不喜欢这些东西。她不能接受这个广告工作室,因为她了解自己,对不感兴趣的东西,她一定无法全心投入。
  郑达磊冷冷地看着她又逼问一句:为什么不喜欢?(162)
上次喝茶的时候,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嘛——我不喜欢具体的商品。我只是热爱商品这个概念。因为……大概是因为……我这个人,一向喜欢活的东西。卓尔下决心说。她说出这句话后,从郑达磊不动声色的面孔上,发现自己又犯了新的错误——活的东西?她怎么就一脚踩上了她和他争执的那个雷区。这种答复肯定会被他理解为一种报复,她未免有点小家子气了。卓尔心里有些歉疚,可她实在是无意的呵。
  她果然领教了郑达磊随即而来的狂风暴雨。他几乎不假思索就咄咄逼人地反问她,照她那么说,难道玉石翡翠是死的东西不成?他怀疑她究竟懂不懂得什么是生命——在地壳深处埋藏了千百万年的超镁铁质岩体,经受了低温和高压的轰轰烈烈运动,由檑辉岩蓝闪石变质岩等围岩整合产出的翡翠,是天地日月凝聚而成的精华。它带着地球母腹的体温、颜色和气息,从幽暗的山谷中浮出地面,睁开了它光彩夺目的眼睛。那是一双双多么美丽绝伦的眼睛啊,它看着你,向你述说远古的地球史。它或许就是地球鲜红的心脏、碧绿的苦胆、棕色的肝脾、金黄色的胃、蓝色的血管和雪白的牙齿。它一出世就是活生生的,百分之一千是活的生命——你看那璞石,外皮罩着一层粗砂,俗称为雾,雾通常呈红白黄色,有莽带、松花和苔藓的印痕,那就是翡翠的皮肤,多么生动华丽的皮肤,难道与那些动物的皮毛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毛皮被揭去时,肌肉就显示出来了,翡翠就是它的血肉之身,它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吸,你竟然听不见吗?你难道感觉不到它在你的掌心跳跃吗?愚蠢!愚昧啊。如果它不是活的东西,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活的呢?当地球上的人一代一代地死去时,它却依然活着,千年万年地活下去,从河姆渡时期一直活到现在。当秋风萧瑟黄叶纷落、白雪皑皑万木凋零时,只有它依然鲜嫩,像一片万古常青从不枯萎的绿叶。在一切的地球生命中,惟有它是永恒的,因为它是地球与生俱来的自然之子。只有那些人工合成的假货,懂吗,用高温、用铬盐离子人工致色的假翡翠,才是死的东西。那是尸骨粉碎之后拼粘起来的,它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163)
他慷慨激昂地说着,在宽大的办公室地板上踱来踱去,好像在进行一场法庭辩论。有一会儿,卓尔觉得他似乎已经完全忘掉了她的存在,他进入了自己预设的律师角色,或是一个激情诗人?也许是一位高级玉石专家?他滔滔不绝却又有条不紊,一直说到卓尔神情麻木目光涣散,他才突然地话锋一转,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所以,我必须告诉你的是,“天琛”公司所用的玉石原料,即使偶尔混入劣货,但决没有替代的假货。每一件产品从我这里走出去的时候,都是一个活生生的健康的婴儿,它们没有一件是相同的,带着千姿百态的品相和性灵,走到世界上去……
  卓尔默默地望着他额头沁出的汗珠,像一粒粒透明的水晶,映出他因激奋而放大的毛孔。那个瞬间,一只翠鸟从她头顶的天空飞过,像一道银色的闪电,照亮了她灰暗的一角心室。卓尔心里忽地动了一动,一种类似雷击的震感,穿过她的身子传到脚底下去。一阵心悸后,余波中竟涌上那种也许可以被称为感动的东西。自从那个遥远的湖边丛林之后,卓尔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执着的男人了。如果一个男人如此地痴迷于他的所爱,痴迷到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那么,他也许真是值得信赖,并存在着某种沟通的可能?
  卓尔神情恍惚地望着他,那挥动的手臂变成了一对扇起的翅膀,在地上扑腾。从他解开的衣领中露出空空的脖颈,那儿没有系玉的丝绳。他的手指上,也没有那些生意场上的老总,通常会戴的黄金或是翠玉戒指。那么在他腰间的皮带上,会不会拴着一件什么玉佩小玩艺儿呢?卓尔想起来有句话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一个那么爱玉的人若是不屑佩玉,才进入了仙风道骨的境界……
  郑达磊的声音将她从胡思乱想中唤回,她听见了他委婉而诚恳的最后陈述:他说其实那天中午在一起喝茶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采纳她的建议了。但他实在是太忙了还没有下决心腾出手来做这件事。广告部一直是他的心头之患,他早就想动这个手术了,但苦于一时没有找到替代的新鲜血液。他打算在明天的董事会上正式提交讨论:把广告部划分成两块,一块负责处理日常事务,另一块就是纯粹的业务机构,正式成立“天琛广告艺术室”,承担天琛产品的市场包装一切有关创意。如果卓尔愿意,只要她主动提出申请以及策划方案,他可以让她来领衔这个工作室。尽管这样做会有一定风险,但他愿意试一试……
  卓尔愣愣地问:工作室在经济上独立核算吗?
  郑达磊胸有成竹地摇摇头:不不,资金你不用发愁,起始阶段,公司会给予大量投资。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考虑,怎样才能把商业性的广告活动,同中国的玉文化结合起来,使其具有文化含量,让更多的人了解玉和翡翠,传承五德即玉的精神,拥有玉不仅仅是为了经济保值,更多的是民族精神的保值。“天琛”公司产品主要以外销为主,它的大众购买率,在公司的全部经济利润中只占很小的比例,所以这个活动并非是促销性质的,最重要的,是要给“天琛”的品牌定位,在这个产品同质化越来越强的年代,广告在目标客户群中的心理定位,有决定性的作用。他又补充说:当然,这也是一次翡翠的科普教育、是从实在之美向虚无空灵之美的一次飞跃……
  卓尔听得有点发晕,打断他问:广告定位我懂,这差不多是一个国际定律,我在国外一开始就学的这个广告理念。可是,你干吗非找我啊?京城有那么多广告公司,广告大腕一把一把的,我也许有创意但我根本不懂玉,搞砸了我可赔不起。 (164)
你赔不起我赔得起。郑达磊很有气魄地挥了挥手说。你懂得距离感和新鲜感吗?那些太有经验或是玩玉的人,弄不好就掉里头出不来了。我要自己来扶植一个有个性有创意的新手,嗯,比如说张艺谋选演员那样吧,那样才能策划出一个最能体现我的思路、同时又有轰动效应的另类方案。就目前来说,这个最合适最可靠的人,也许会是你。至于广告部的人事嘛……郑达磊谨慎地斟酌着词句。工作室在行政上仍然归广告部,但业务上可以直接对总经理负责。怎么样?有兴趣试试吗?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若是担心套牢,不一定急于成立工作室,你先拿出一个有特色的方案来,我们再进一步讨论。我现在就给你开支票,你可以马上到财务去领一笔策划费。
  卓尔的脚下有了地震的感觉。一会儿云山雾罩,一会儿又柳暗花明。商家的广告不仅仅是为了促销,而是为了文化——我的天!卓尔盼了多久,才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企业家,敢说在全中国全世界也是凤毛麟角啦。卓尔早就把那些虚假的商业广告厌恶到极限了,她一直希望着有那么一个地方,能让她不为钱愁不为钱控,完全按着自己的想法,放开手大闹天宫一场了。这个机会真是来得神奇,它是救命稻草、是雪中送炭、是绝路逢生,她还有什么理由推辞呢?没有,真的没有了。就算她不那么喜欢郑达磊身上那种自命不凡的傲气,但他的设想实在是太有吸引力啦,和卓尔的理想简直是一拍即合。管它是玉是瓦是翡翠是黄金,玩一玩怕什么呢?说不定就把死的东西真的玩活啦。
  再说,郑达磊的慷慨也十分有诱惑力啊。转眼之间,卓尔就不用为她的住房按揭汽车保险和其它乱七八糟的开销发愁了,那么,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165)
说到底,卓尔根本不是一只白领,卓尔是一双旅游鞋。
  很久以后,卓尔想起那天的情形,仍是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被郑达磊给说服了。那会儿她觉得郑达磊跟自己真是有点儿“臭味相投”啊;那会儿她突然发现郑达磊原来也是一个很“作”的人呀。只不过因为他是个男人,没有人会这样说罢了。卓尔走出“天琛”公司小楼的时候已近中午,她谢绝了郑总的午餐,说要尽快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卓尔既然发现了郑达磊是跟自己一样“作”的人,心里一下子涌起了对郑达磊以及“天琛”公司的好感。她已经把齐经理和G小姐统统忘在脑后了。她竟然萌发出一个强烈的愿望:要和郑达磊联手,借助商业那个炸药包,把她四周的那些无形的墙垛,炸开一个更大的缺口。
  一出门,热辣辣的太阳迎面扑来,那块巨大的黑色璞石,似一只烧红的铁球,从坚硬的内核中射出蓬勃的热量。
  沿街的国槐缀着浓密的绿叶,光影摇曳,像是无数伸长的脖颈,在京城里挂满了碧绿通透的翡翠耳片。京城的春天刚刚迈进了一只脚,夏天倒是横着身子先把地儿占了。
  卓尔临窗的桌子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一大摞书和图纸。卓尔换了一个姿势,接着又换了一个姿势。她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哪儿都不舒服。本来是好好坐着的,后脑枕着那张宽大的高背椅子。但椅子怎么就矮了下去,她把身子直起来,脖子却僵硬了。她刷地从椅子上出溜下去,到厨房找来一块脏兮兮的面板,垫在椅子下面,人一坐上去便悬空了,像是被吊了起来。用这样的姿势,只一小会儿,小腿肚子的筋都被攥住了,然后往脚背延伸,十个脚趾头都在一阵阵地抽搐,然后整个身体都微微哆嗦起来,一种类似痉挛的感觉,蔓延到她的腿根和腰部。 (166)
卓尔这才觉得小腹有些隐隐作痛和痠胀,那种莫名的抽搐和痉挛感,并非来自脚趾,而是来自她体内深处。似乎有一团庞大的气体在五脏六腑游走,堵塞了所有的通道和出口,使得她全身的血管都一蹦一弹地收缩纠结起来。
  每个月都会有这么几天,也许三五天,也许七八天,卓尔总会闻到自己身上有一种呛人的汽油味儿,好像她的血管里流的不是殷红的血而是无色的汽油,况且那汽油是被加热过的,辣乎乎的叫人想打喷嚏,有一根火柴就会让它们砰地燃烧。她脑子里的每一根神经都被扯紧了,像是马上会断掉一样。腹中有一把锋利的涡轮刀片,毫无规则地转动,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剜剐着她的肠壁。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气团顶着她的尾骨,像一只鬼鬼祟祟拱动的穿山甲,要把她的肚子打出一个洞来才肯罢休。有一刻,卓尔觉得自己好像马上要分娩了,可惜卓尔至今还没有生过孩子,不知道生孩子和穿山甲有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团气固执地搅拌着她的小腹,像是在慌乱无措地寻找一个出口,立马就要冲天破云而出,而那道闸门却依然若无其事地安然紧闭,任凭它在里面横冲直撞地翻腾激荡……
  卓尔把面前的那堆东西翻得哗哗响,枯叶般的声音却让她越发烦躁。她推开那些资料,站起来飞快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她转到了厨房里,找到一只干瘪的土豆,用菜刀把它们拍得稀巴烂;她转到了厕所里,一次又一次把水箱的按钮使劲按到尽头,水箱里发出摩托车启动时突突的噪音,白花花的清水在坐便器里旋转如一朵朵被撕裂成碎片的白菊。她转到卧房,找出一只发出浓重的橡胶气味的热水袋,重新回到厨房,用滚烫的开水把它灌得鼓胀,胖胖的热水袋抱在怀里,像一个正在发高烧的婴儿。(167)
隔着厚厚的牛仔裤,卓尔把它贴在自己肚子上,她想这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和他只能这般地相依为命。
  每逢这样的日子,卓尔都会对自己气恼得要死。她觉得做女人一点都不好玩儿,那团火明明白白地就在眼前晃悠,诱惑着她召呼着她,本该是赴汤蹈火去干点儿什么才好,却被她自己阻挡了,停滞在腹中,就像是隔着万水千山似的,四肢无力一点不听使唤。脑子里即便生出一星半点可算是灵感的小芽,也活活被憋回去了。
  卓尔的气恼之后,是忿恨与沮丧。
  她有点后悔答应郑达磊了。那个该死的工作室,真就那么值得她玩命么?珠宝玉器翡翠——哪儿跟哪儿呀,她脑子里空空荡荡真正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翡翠那种东西,对于卓尔来说,简直是从京城到意大利那个叫做“翡冷翠”的城市(现译为佛罗伦萨的)距离都不止。
  或许该去买一把能升降的椅子才好,或者是一把摇椅,像秋千那样的,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晃晃悠悠的,那么脑子里所有淤积的脑浆子,都会随着椅子的晃动,松弛飘移发散,像蚕丝般一根根轻盈地吐出来……
  这一天的天气有点抽疯似的,刚刚泻出一线阳光,一会儿又阴沉了,眼看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天空忽又灿烂了。太阳扛着一把伞在走,犹豫不决地一路走走停停,像是打不定主意当阳伞还是当雨伞来用,叫人哭笑不得。
  对面阳台上的那个女人又出现了。一个上午,她这是第七次也许第八次走到阳台上来了。她抱着一堆湿淋淋的衣服,显然打算要干点儿什么,但奇怪的是,每当天空阴云四起的时候,她就把它们一件件展开,挂在绳子上晾晒;一旦太阳露了脸,她就飞快地跑出来,慌慌张张地把衣服全都扯下来,卷成一团抱回家去。
  卓尔觉得有点好笑,她不明白那女人干吗那么颠三倒四的。
  突然就掉起了雨点儿。卓尔听见斜斜的雨点,打在外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米兰叶片上的声音。雨来得急,无缘无故的,把天空残剩的一点亮光遮得严丝合缝。
  那女人急忙把怀里的衣服一件件甩在雨中,掉头进了屋,抱出来一床厚厚的棉被,搭在阳台的水泥沿子上。隔着那么近的楼距,卓尔清楚地看见一粒粒豆大的雨点,砸在雪白的被单上,扬起一阵干燥的烟尘,然后洇成一摊摊黑灰色的水迹……那女人如孩子般地拍着手,后仰着头把嘴唇拢成个筒去接雨水,咯咯地笑。
  卓尔觉得自己也快像那个女人一样地精神错乱了。
  撕扯。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小手在揪拧着她的脏器,它由于一次次被拒绝人内而发怒。 (168)
她甚至听见了从自己身体的深处,传来婴儿的哭声。是的,是那些未能成为人形的小蝌蚪和小米粒儿,像一颗颗尖利的沙子,挫伤了并磨砺着她柔软的肉身。
  但她却无法安慰它们。
  究竟是有了钱才能开一个自己的工作室,还是有了一个工作室之后才能挣到钱?有了钱又怎么样?可以去旅行啊。那还要工作室干什么?要一个工作室是为了设计自己喜欢的东西,随心所欲,不,应该是为所欲为。想想啊,每天最痛苦的事情,竟然是一睁眼不知道该给来上班的那十几个硕士博士们,派点什么活儿——那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痛苦啊。也不对,卓尔的工作室,其实只她自己一个人干活就足够了,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又当伙计,那是多么自由自在哪,卓尔工作室挣的钱,够她一个人吃饭穿衣、住房按揭就行了,老板不老板是无所谓的。但老板上头还有个上帝在啊,顾客永远是对的,那么是你设计还是我设计呢?你炒我不如我炒你,你喜欢不如我喜欢,得,那工作室有个屁用?
  卓尔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干上广告创意这一行。学过语文课么?学过;学过算术么?学过;学过画画儿么?学过几天;学过电脑么?都四维了。那你知道什么叫勾引么?再明白不过了。你有幽默感吗?我当然有幽默感只怕观众只有滑稽感。知道什么叫催眠吗?挺想试试的。那就把它变成行动吧,去干广告。广告这东西,往左边说是把生活中简单的物品变成诗,日常的事物由于有了广告而引吭高歌。往右边说呢,就是大众催眠术,令你无限想像令你才华横溢令你有魔棒在手,能将活人像施了催眠术一般驱人往商场去,创造出巨大利润以及成就感。
  尽管卓尔没有调动千军万马的野心,但她不能不承认自己当初选择了这一行,确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她的名片上用极小的字印着一句话:天上没有馅饼,地上小心陷阱。 (169) 
结果常常是别人挖了陷阱,让她去铺上鲜绿的草坪。
  如今想起来,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比如一只母鸡下了蛋,咯嗒咯嗒地叫,或是嘹亮或是含蓄,它是为自己那个产品作广告,告诉大家这地方多了一只新的鸡蛋,这属于正当竞争的广告。但若是有那么一只母鸡,下了蛋以后,发出凌晨时分公鸡昂扬的啼鸣,使人们误以为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出来了,早餐的鸡蛋已经吃过了——把一只鸡蛋变成了一个太阳,那么这广告就有谋财害命的意思了。卓尔常常被请去为别人下的蛋大声嚷嚷,她擅长用诡秘的口气,把一只鹌鹑蛋模糊成一只鸭蛋,或是把一只鸭蛋比拟成一只鹅蛋,但她从来不玩广告业通常用一只鸡蛋去替换一个太阳的那种拙劣把戏,她关心的是那只鸡蛋被蒸煮煎炒后的事情——蛋白质啊蛋白质,没看见么,都在你的身体里,它就是你的生命本身,或者干脆,那鸡蛋不就是你自个儿么,甭管是坏蛋好蛋混蛋……
  卓尔从椅子上跳下来。她知道自己此刻所陷入的困境,是因为她仍然不明白郑达磊的那些珠宝翡翠,无论是做成报纸杂志宣传页的平面广告,还是那些灯箱气球包括飞机尾部在天空中喷下一串气体字母的立体广告,究竟同鸡蛋是个什么关系。
  牵扯。网络状,横向纵向经度纬度,从四面八方,在她腹中拉锯。(170)
雨早已停了,天空的颜色十分暖昧。那女人已把她的衣服棉被,从绳上收得干干净净。一只灰黄色的小麻雀,在对面阳台的沿子上一蹦一蹦。它从高高的屋顶上刷地飞下来,降落在半空中一棵稀疏的杨树枝上,树枝颤动了一下,弹起来,那只麻雀乘势跳到了平行的一根树枝上,一丛嫩绿的新叶将它裹住,了,等她再次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在那家阳台上忙碌地跳来跳去,鬼头鬼脑地浑身每一个关节都在一刻不停地动弹。麻雀其实根本是不会走路的,它用跳跃来代替走路,它要么飞翔,要么垂直坠落。若是把它停留的点位用直线连接,就会出现一张杂乱无序的立体网络,直到它嘟地一声破网而去,逃得无影无踪。
  卓尔觉得若是把自己比成一只麻雀,有好大喜功之嫌。至少麻雀会飞,但卓尔不会;麻雀有翅膀,但卓尔没有。卓尔真是连一只麻雀都不如了么?不过卓尔毕竟有一点是同麻雀相同的,那就是卓尔也不会走路,既然托生为人,人走路走到极致,须用跑步来加以体现,跑步是两点一线的,有起点有终点有目标有连续性,可是每当卓尔回忆往事的时候,所有的故事都是支离破碎不连贯的,即便把那些一小截一小截南辕北辙的短线强行勾联,一种呈跳跃状的K线图便无情地显现出来。
  卓尔知道,人若是跳跃不当就有摔死的危险,但麻雀们却很快乐。一个女孩欢喜地雀跃着,一蹦一跳地走来。她从不奔跑,只是跳跃。
  她从哪里来?对于卓尔自己来说,那些闪烁的记忆,像小鸟遗落的羽毛,只有在起风的时候才会飞扬。 (171)
卓尔常常觉得自己像是大漠里吹来的一粒沙子。
  它在空中盘旋,在风里游荡,它每天都在旅行,跃过高原戈壁,降落,再起飞。它不是浩浩荡荡地长驱直人,而是像一个被迫跳伞的飞行员,旅程戛然而止。卓尔出生在西北戈壁的那个油田,一个叫查尔淖的地方。卓尔被起名为卓尔是很自然的事情。离开查尔淖以后,卓尔有了个弟,叫成了卓越。
  那片干旱的沙漠,在卓尔童年的想像中,已经永远地定格成一片金黄色的大海。无际的沙丘是凝固的海浪,细长而孤独的井架,是船上的桅杆;成群的黄羊跑过,像海上翩翩的海鸥;遇上井喷,就会有数不清的黑鱼从地底下冒出来,在金色的沙滩上活蹦乱跳。
  卓尔还没上小学,爸爸就离开了查尔淖,出发去渤海边上那片荒滩勘探新的油田。等到卓尔认识了邮票,爸爸的信先是从大庆后又从天津大港寄来,再后来是那个叫做南海的地方。小学里有一年寒假,妈妈带着她去萨尔图过春节,她的手冻在门把上差点拿不下来了。上初中那年,她和妈妈被接到了山东胜利油田,在一间白色的铁皮房子里,她问妈妈那个一脸胡茬戴眼镜的男人是谁,妈妈说那是爸爸。但卓尔还是不认识自己的爸爸,她一直把他当成一个蒙面的侠客,每当他出现一次,她们就会搬一次家,从帐篷到木板房到红砖房。卓尔觉得自己是在无数次的搬家中,像那些包裹和纸箱,一次次增加了身体的重量。卓尔习惯了搬家,如果有一年不搬家,卓尔就会生出百日咳腥红热麻疹感冒等诸如此类的毛病。(172)
到卓尔初三那年,卓尔一家和飞扬的沙子一起,落在了北京石油部。从那以后,卓尔的身高就固定在一米六二,无论如何不再增高了。
  关于卓尔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表现,家里和周围的人,评价各执一端。
  卓尔的母亲直到前几年去世,仍坚持那样一种说法。她认为卓尔在十四岁之前,绝对是天下少有的乖乖女。当妈妈去上班,临走抓一把豆子让她数,等回到家女儿早已把那豆子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告诉她每—小堆豆子是十粒;若是给她一张纸一支笔,她趴在纸上胡涂乱抹,把一张纸画得满满登登翻过来再画;秋天的时候,女儿会抱着一只金黄的向日葵盘,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粒粒剥开,剥好的瓜籽儿把衣袋撑得鼓鼓;放了寒假,她就喜欢安安静静—个人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看天上的云地上的雪,几个钟头身子都一动不动……妈妈这么说的时候,卓尔的爸爸就会不由自主地摇头,他说那是表象表面现象嘛,卓尔其实从小就不安分,我是知道的,你们难道就忘了那件事啦?
  他说的那件事,在卓尔成年后一再地被家人提起。
  在卓尔九岁那年,姨妈从北京给卓尔寄来一件新年礼物,那是一个美丽的金发娃娃。那个娃娃的眼睛蓝得像草甸子上的天空,长长的鬈发像秋天的草叶,小小的红嘴唇像熟透的山里红。娃娃的眼睛会转,胳膊会动,随便哪里掰一掰,手啊脚啊就舞蹈起来,连脚腕子上的鞋,想冲前就冲前,想往后就往后,把卓尔美得不知姓什么了。卓尔和她睡一个被窝儿,喜欢得直舔她的脸,卓尔把娃娃身上的小裙子小背心都扒了,围上自己的蝴蝶结丝带手帕,把娃娃打扮得像个蒙古公主。 (173)
第二天早晨,卓尔一醒过来,就在床上哭了,她把娃娃扔在了地上。她说她不要那个娃娃了,那个娃娃的脑袋不会动,脑袋不会动的娃娃,要她点点头,她只会鞠躬,要她摇摇头,她只会晃晃身子,那是一个笨娃娃。卓尔不要这个娃娃了,到了第三天,卓尔用这个娃娃,和幼儿园的小朋友,换了一盒塑料拼图。拼图比娃娃好玩多了,你想拼成个什么东西,就能拼成个什么——房子钻塔油罐车什么的,卓尔好开心。妈妈吃惊地嚷嚷说你这孩子这傻丫头,你才多点大就会跟人换东西了你!人家换东西越换越大,你的娃娃是个什么价,这塑料拼图才值几个钱,这是不平等交易你懂不懂?
  卓尔听不懂,也许是听懂了。卓尔把那盒拼图稀里哗啦摆弄了几天,用拼图和一个男生换了一块橡皮。那块橡皮是一只香蕉的形状,金黄色的,上面有芝麻样的黑点,放在鼻子下闻,有一股真的香蕉气味。妈妈说哎你怎么不玩拼图啦,卓尔说它变成橡皮了。妈妈走过来看那只会变的橡皮,沉下脸说卓尔你长大可不能去做买卖,你会往死里赔。卓尔说我喜欢橡皮,我从昨天开始喜欢橡皮了。爸爸猛地把卓尔抱起来说,好啊好啊,不喜欢的东西一点用也没有,你把不喜欢的东西换成自己喜欢的东西,卓尔的能耐大了。
  娃娃拼图和橡皮,是卓尔记忆中最早的商品。卓尔那么小一点点就知道了交换或是交易,那也许是出于本能,但卓尔长大了本能却没有长大——在卓尔看来商品没有固定的价值,它只因你的选择而增值或是贬值。
  许多年以后,卓尔的爸爸早已像石化厂烟囱上燃烧的火炬,消失在灰蒙蒙的京城上空,卓尔仍能时时听见爸爸的声音,从她童年的记亿中,如同竖井中的原油,一滴一滴地渗出来。(174)
在后来的日子里,那些原油在时间和岁月里疯狂地分解裂变,变成了另一些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物质,比如说尼龙或是塑料什么的,但卓尔依然坚信,石油千年万年躲藏在地底下的时候,它们曾经寂静无声守口如瓶,像—个养在深闺的乖乖女,可是谁能听见远古的树木被突起的地壳压榨成煤炭再浓缩成黑色的原油,从地层深处传来的痛苦或是欢快的叫喊呢?卓尔的母亲一次次反驳说,那些个娃娃拼图和橡皮只能说明卓尔遗传了她父亲的傻气,卓尔在十四岁以前,无论如何都应该算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乖女孩。卓尔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始终沉浸在卓尔十四岁前的美好时光中,为此母亲一直憎恨这座像火锅一样翻腾的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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