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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女

张抗抗(当代)
《作女》
张抗抗
第一章 你就“作”吧你
  在这个故事开始之前,卓尔已经结过婚了。结过婚自然就意味着后来很快又离了婚——既然她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在精力充沛的卓尔身上,肯定就得发生另外一些事情了。
  1
  弯曲小腿、收腹、提臀、两只脚尖朝前一蹬——卓尔觉得自己像一只仰面朝天的青蛙,猛地弹起身子,从床上跳起来。
  那种事情一定不能让它发生在床上。
  尤其是自己的床。
  单身女人的床,是女人为自己准备的收容所,是风雪迷途之夜撞上的一座破庵,是女人最忠实最可靠也是最后的栖息地了。极偶然的,卓尔在床上辗转翻滚,发现床垫的那种暄松柔软颤颤巍巍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枕着姥姥的肚皮与臂膀。那个瞬间,姥姥昏花而痛惜的目光会穿过悠悠岁月,落在卓尔的床垫上,一根根扎透卓尔的后背,弄得她如卧针毡。
  卓尔突然有点忌讳自己的床了。
  但是,那种事情如果不让它发生在自己床上,又能在哪里呢?
  她恰恰是在床上的酣睡之中,被那个突然袭来的绝招吵醒了。
  卓尔光脚踩着地,哗地扯开了窗帘,眼前一栋接一栋高耸的楼房,像大幕拉开后的布景一样,突兀地显现在惨淡的晨光中。
  卓尔刷牙。白色的牙膏沫像—片散弹发射出去,溅满了镜面。
  看来,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那种事情只能将就发生在办公室了?下班前溜到外面去,给那家伙的办公室打一个公用电话,就说老总啊我有个问题要请教您,今天下班后您能不能留一留,咱俩一块儿加个班呀?声音要嗲一点,像一只悠荡的秋千,荡几下就把人搞晕……好在那家伙早就心怀不轨,时不时就在走廊里在卓尔的胳膊上捏来捏去。卓尔虽不漂亮也不够年轻但对付老总应该是绰绰有余了。这天一定要穿紧身低领毛衣和露腿的短裙,别忘了用巴黎“蔻兰”香水,能少穿就再少穿些,豁出去感冒吧。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灯光昏暗,开始了,如此这般那般,一张桌子上趴两个脑袋,呼吸先行亲密接触,这叫做气味骚扰,然后就变成一条电鳗,浑身上下从眼睛到脚趾头都开始放电。整栋楼里都已静悄悄黑了灯,四下无人。情绪准备好了么?氛围酝酿好了么?时间到了,就像英勇就义奔赴刑场,假装站起来到屋角去取什么东西,忽然一声尖叫,分贝高至震穿耳膜,撕心裂肺的,就像有抢劫犯从天而降。那叫声多么恐怖又多么性感,足以让他心急火燎地扑过来,妄图英雄救美,接着是受到惊吓的美人儿死死地勾住了他的脖子瘫倒在他怀里。他一边装模作样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一边趁势抱紧她,最后同她一起瘫倒在地上……(1)
一只蟑螂!
  哪儿呢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有我呢别怕别怕有我在这儿……
  她在他的压迫下惊恐地缩成一团,手忙脚乱地积极配合着他,一不小心却把他的程序破坏了。
  事情几乎还未展开就结束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发生了的事实。
  毕竟是他自己把一根热手柄塞给了她。卓尔从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变得趾高气扬。
  你不必为此不安,亲爱的老总。我正在让你回归人性呢,你该感谢我。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错误,我会给你许多机会让你改正,我们做一笔公平交易怎么样?
  卓尔心平气和地系着胸衣挂钩,把自己收拾妥帖,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不过,在办公室里做那种事情实在是太令人恶心了,墙壁的气味地板的污垢,想想都够了,还得预先准备一条毯子么?真不如把他绑架了省事儿呢。
  可绑架是犯罪,轻易不能走到那一步的。勾引只是道德问题吧?不过,那种事情还是发生在床上比较卫生,至少能让干净的身体挨着干净的床单——当然不是在自己家里。可是,用什么样的精心设计的情节,才能趁着他老婆不在家的空隙里,把自己弄到他家的床上去呢?万一要是他老婆突然回来了呢?要是他兴趣高涨没完没了消耗她过多的投人成本岂不是大大的不划算了么?那就索性到宾馆包房好了,在宾馆随时可能遇到扫黄打非,彼此神经紧张肯定只能敷衍了事吧。但万一真的遇上警察把她当成了一只货真价实的“鸡”送到臭哄哄的鸡笼子里同一群叽叽咕咕的野鸡关押在一起,她不就坏了名声更难以脱身了么。不妥,更不妥。
  那么就改成游泳得了。像一个开放浪漫而又端庄得体的良家妇女,彬彬有礼地邀请他去游泳。泳衣当然必须穿三点式了,无非是把肚脐眼露出来,毫发无损嘛。如今比基尼哪儿都有卖的,现买现用呗。当然,要是有国外那种沙滩天体浴场就来劲了,肯定是致命的诱惑了。糟糕的是从游泳池到床上还有一大段距离,恐怕是来不及了,她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需要的是三下五除二尽快搞定,越快越好,今天?明天?过期不候…… (2)
本来,卓尔也许可以用送礼行贿的办法,来解决自己的难题,但据她的初步调查,由于这本豪华版杂志销路奇旺,经济效益惊人,那个一把手老总腰包充盈不爱收礼——若是收礼只收活的东西:活的腮红活的唇膏活的体屑以及一切活跃于女人身上的活细胞。为此卓尔以前走过他的办公室总是尽可能悄无声息,而现在,她竟然在煞费苦心地谋划,究竟怎样才能把自己准确无误地发送给他!
  卓尔飞快地梳着她的短发,发梢被无形的静电撩带,一根根竖起来,在静寂的房间里发出吱吱嵫嵫的煳焦味儿,继而又东歪西倒地蓬松开去,就像她脑子里那团飞扬跋扈的思绪。镜中露出她额头下那两只圆杏似的小眼睛,扑朔迷离、一眨一眨地射出贪婪而邪性的幽光——天哪,这会儿看去,她就像老电影片子里那种放荡无耻的坏女人。
  是的,是勾引。千万别脸红。她早已决定要颠覆这个老旧陈腐的词语,把它置换成“性引诱”或是“性诱惑”会更具现代感。她一次次在想像中密谋着诱惑的多种方案,为自己想像力的贫乏恼怒沮丧,又在某一个极具创意的精彩场面中,体会着那座顽固的堡垒终于被轰然爆破成碎片的快感。
  如今卓尔面对的,不是敢不敢,也不是能不能,更不是应该不应该,—甚至,不是时间地点或是床的位置,以及操作实施的种种具体细节。卓尔心里非常非常清楚,真正的困难在于她本人——她担心自己的身体仅仅用头脑这一驱动程序来进行启动将是无效的,她的身体从来只听从身体本身,就像饿了要吃饭而不饿就不想吃饭那样。她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会在需要配合大脑所作的全部策划准备(就算是赴汤蹈火)的那个关键时刻,突然发生无情的背叛。
  比如反胃、呕吐、失控地大笑,或者不停地打喷嚏、拔腿而逃等等。
  只要一想到那个冥顽不化的家伙,干瘦而多皱的皮肤、光亮的秃顶和难闻的口臭将贴近自己的身体,卓尔刚才还绞尽脑汁运作的多种方案,顷刻间便落花流水了。
  何况,卓尔打算以英勇牺牲的悲壮情怀去换取的那个目的——如果那也算是个目的的话——同卓尔所支付的巨大精神损失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用陶桃学过的那套经济术语来评判,这叫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绝对属于投资失误,陶桃一定会说:你疯啦!这个项目pass!
  卓尔毕竟心虚。她也怀疑自己这个心血来潮的计划,究竟是否值得她冒那么大的风险。这个风险指的是她必须要用自己的身体(以身殉职以身作则以身试法)作为赌注或是抵押。若不是走投无路,她又怎么会采用这种自我蹂躏自我作践的极端手法和非常手段呢?
  卓尔的目的很简单,简单到几乎单纯——她急切地想要离开自己目前供职的《周末女人》杂志社,而她的合同却还没有到期。擅自离职会给她带来极大的经济损失,将直接影响到她下一步宏伟计划的实施。在焦虑与狂躁中,她产生了绑架陷害强暴老总的念头,决定以此要挟老总,让他为自己留下批准她离职的宝贵签字。
  就为了一个签字,以便能使她尽快滚蛋——这叫什么事儿啊?
  一个女人走投无路之时,难道除了她的身体之外,就再一无所有了么?
  卓尔满心悲怆。 (3) 
35岁的单身女人卓尔,在三分钟内将她的早餐——一杯牛奶一个鸡蛋一块面包胡乱塞进了嘴里。临出门的时候,她被客厅地板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打了一个趔趄,总算站稳了,把东西一脚踢开去,才看清那原来是她自己扔在那里好几天的一堆杂志。她笑了笑。被自己扔的东西绊倒,此类事发生的频率也太高了。当她收拾妥贴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刚才那一脑子胡思乱想。她把手中的塑料袋,连同那个荒谬的阴谋诡计,啪地一声丢进了地下停车场门口的垃圾箱里。
  她觉得自己这一大早真是有点走火入魔了。自己的身体只有一个,而女人的智慧,是海里的游鱼、林间的精怪、山岚迷雾闪电酸雨。她就不信除了那种办法,自己真的就黔驴技穷了?
  卓尔开着自己那辆白色的“富康”驶出公寓大门的时候,已是春风满面。
  车子很快就上了四环。从望京小区穿过三环到东二环她上班的地方,有许多交叉路口相通,走哪条路都可到达她想去的地方。但卓尔从不走相同的固定路线,她喜欢依照每天的心情、天气、路上的车流量等等因素,来选择一条不一定最近,但也许比较令人愉快的路径。尽管卓尔如此处心积虑地试图寻找路途的新鲜感,天长日久她发现自己仍然周而复始地奔走在一条条大同小异的街道上,就像一颗环绕太阳运行的卫星,永远无法逃脱那条早已被确定了的轨道。
  遇上塞车,便是京城的汽车欢乐大聚会,一种以类似乡村赶集形式出现的,一次次越来越频繁的多种车型流动博览会。每天上下班时间无限重复着的那个启动——刹车——一步一步在马路上挪蹭爬行的动作,几乎要让她发疯。 (4)
但卓尔仍然喜欢城市。真心地由衷地欢喜——就像一只扑火的蛾子。
  卓尔有什么理由不热爱这座城市呢?她曾经离开过但又回来了,她走得很远一直走到大洋彼岸,她像一只信鸽兜了一个大圈子,最终还是落在了这片低矮灰色的平房瓦顶。然而她热爱的不是那些辨不清颜色的大杂院,而是因为那些像一堆堆破墩布似的大杂院、像一根根脏拖把似的旧街道,它们正像涨潮中的礁石般被海水迅速淹没,在原先拥挤肮脏的地盘上,眨眼间就耸立起了一座座光彩夺目的高楼大厦,喷泉花坛草坪,或是彩虹般从城市上空划过的高架桥立交桥……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大型的魔术,令人在惊叹之余总在琢磨着它表演过程中可能出现过的破绽。有一段时间,卓尔一看见路边墙上用墨汁写的那个大大的“拆”字就无端地兴奋。那个拆字用一个巨大的圆圈框着,给人以诡秘的魔术想像空间。那个“拆”字消失之后,神速地取代它的将是又一栋矗立的大厦。卓尔有一次开车经过高楼密集的东三环也许是北四环沿线,突然觉得那些水泥森林般耸然的高楼,像极了一根根坚挺的男性图腾柱。
  有人说,都市是男性的象征。看看那些建筑物,每一座造型都是一个征服者。卓尔反问:那么街道呢?如果没有街道,那些建筑物从哪里人口?
  若是穿过街道,试着朝草丛深处走进去,走进任何一幢华丽的“××广场”或是“××花园”,卓尔觉得自己才算发现了这个城市真正的秘密。它们隐藏在各种写字楼的各个角落,以图片文字模型样品说明书数字以及最新的策划方案展示会博览会的形式,以经理董事会计师律师经纪人推销商广告人明星记者的身份,联手合谋着都市夜以继日的狂欢。 (5)
化妆品时装内衣首饰鞋帽,从洗衣机到电冰箱到微波炉小型电动熨斗水果削皮机豆浆机烧烤炉洗碗机……那些为企业商家带来微薄利润的日常用具家用电器,不再以革命的名义而是以女人的名义,被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住房汽车从女人夜晚的梦想变成白天的现实;家具厨具洁具卧具玩具文具,也在家庭主妇饥渴与挑剔的追踪下迅速更新换代;就连写字楼的办公桌椅办公用品,也被设计成具有女性曲线的弧度,以女性的审美眼光作为借口部分实现了男人潜在的愿望。
  所以卓尔怎么能够不热爱城市呢?在这里,女人所需要的一切,在百货商厦购物中心批发市场都应有尽有了。女人的痛苦只是牡丹卡上超支的款项数目。如今无数的年轻姑娘从乡村从小镇拥向城市,那些藏污纳垢的街巷,是女人独自谋生或是养家糊口的去处。在家庭中,全职保姆或钟点工100%都是女人。宾馆酒店商场以及所有的娱乐场所为男人提供的服务,都必须通过女人的辛勤工作来加以兑现。
  所以在卓尔看来,城市真正的奥妙不在雄起的大厦,而在一条条繁忙喧嚣的街道。昔日那些狭长幽秘的胡同正在迅速地土崩瓦解,代之以一条条不断被拓宽的街道。那些越来越宽阔也同时越来越拥挤的街道,却在放肆的坦荡中,隐含了女人的全部欲望。夜晚的街道具备一切的女性特征,一盏盏路灯亮起来时,城市的灵魂随着女人飘逸的长裙闪闪烁烁。城市不仅能使女人的欲望得到实现,还能把女人潜在的欲望也一滴滴挤榨出来。
  卓尔有一次问老乔:你知道你们男人如今在做什么吗?
  老乔坏笑:还能做什么?男人本“色”嘛。
  卓尔严肃地说:告诉你吧,男人们如今只做一件事,就是呕心沥血生产出女人所要的东西,然后再不择手段地去卖给女人。
  卖了钱做什么?也交给女人么?你想好事儿吧你。老乔不高兴了。
  有了钱,才能用来消费女人啊。卓尔恶狠狠地瞪了老乔一眼。
  卓尔打轮儿,车从四环快车道向右并线,下桥右拐,朝东三环方向行驶。
  这也许是漫长的冬季的最后一天,阳光忽然变得柔和,窗缝里吹来温煦的风,竟有一种柳丝拂面的感觉。车走得虽慢却一路上连连绿灯,卓尔的心底也连连涌上来对这个城市的莫名喜爱。作为这座城市的一个标准白领(尽管卓尔从不认为自己是“白领”——一个天天埋头在图片里干活的人,充其量只算个蓝领吧),这个开着一辆中档私家车,月薪五千元、年底还有不低于五位数的年终红包,某家时尚杂志的美术编辑兼任艺术总监的卓尔,享受着这个城市给予她的全部好处,她有什么理由不热爱这个城市呢?
  她打算在上班途中,顺便到那家涉外旅行社再作一次详细咨询,然后来决定她那个宏伟计划的关键步骤。她把车停在了那家旅行社的门前广场上时,心里最盼望的答复是那个活动“因故推迟两周”。是的,就两周,她只需要两周。只要能再延缓两周时间,她肯定就能得逞了。(6)
卓尔走出那家旅行社时,一脸懊丧。
  活动不但没有“因故推迟”,她还被明确告知,由于名额有限,需要尽快交付全部款项。如今报名的人越来越多,这个活动将成为今年秋季最为火爆的一次民间境外考察探险。也许到最后截止期时,谁最先付清钱款,谁就获得了这次活动的参加资格,竞争激烈,淘汰将会十分无情。那个精瘦而精干的经理再三叮嘱她说,如果再不抓紧,到时候他也爱莫能助了。
  卓尔砰地关上了车门。
  她的怒气无处发泄。就算这家旅行社策划这个活动明显是为了赚钱,按照卓尔的理论逻辑,也是绝对的无可非议。因为今天的女人们只有充分地利用男人的商业策划,才有可能获得自身更大的解放。为了争取这个解放,就必须暂时忍受更大的束缚——卓尔一不小心掉人了自己的悖论,事情变得有点尴尬起来。
  更糟的是,卓尔一时竟想不出她可以同谁来商量此事。
  陶桃?阿不?老乔?卢荟?还有她的那些女友A小姐B小姐C女士……
  尽管陶桃应该算是她最亲近最知己的女友,但陶桃却是首先被她否定的人。
  陶桃是一个渴望结婚,并正在竭尽全力往结婚方向努力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来说是比较正常的。卓尔若是对陶桃说出求助的理由,百分之二百,陶桃会斜睨着眼,冷冷地瞥她一眼,阴阳怪气地扔出一句话:有病啊!然后是:你就作吧你!
  她压根儿没有耐心听完卓尔的陈述,她对卓尔任何令人激动的动议、动静、动作,一向都置若罔闻不为所动,要不就是抱有高度的警惕。她像一个美丽的巫婆,一次次毛骨耸然地发出卓尔必遭不测的预言,然后一次次极其灵验地得到证实。
  这些冷酷无情的凉水像草坪上的喷灌,催生并激发起卓尔更大的热情,然后是更加严厉的打击。如此恶性地循环往复,却丝毫也不影响卓尔与陶桃的友情,因为卓尔知道自己是不能没有陶桃的。按照陶桃周密的计划,卓尔才能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惊涛骇浪之后奇迹般化险为夷,才能终于开上了私家车买上了按揭房,然后每天不苟言笑地坐在写字楼里,规规矩矩地开车上下班。
  卓尔的衣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休闲装,已被陶桃扔得所剩无几,代之以陶桃竭力推荐并亲自选购的女式职业套装;卓尔以前的那些麂皮双肩背包、松松垮垮的牛仔包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一只只光亮挺硬方方正正颜色冷冽的牛皮包不请自来。那手袋看着倒是精巧,可一到紧要关头,从绷紧的牛皮袋里往外掏,什么都掏不出来……  (7)
近些年来,陶桃一直固执地教导着、试图引导卓尔怎样做女人——一个像陶桃那样含蓄温柔、优雅贤惠,被人称作淑女、类似小资,有着含而不露的欲望和魅力的女人。卓尔在付诸实践的过程中,一次次承受了异常的艰辛和痛苦。单说走路的姿态吧——卓尔一向都是横冲直撞的,大腿小腿上的乌青疤常年以新换旧,若是像淑女那样莲步轻移袅袅婷婷地走路,累得骨头架子散了不说,上班迟到了被老板开除谁来养活你呀?卓尔曾坦率地告诉陶桃,她那是痴心妄想白费心思,但陶桃对卓尔的教诲仍是乐此不疲。
  陶桃明明比卓尔小两岁,倒像是卓尔的姐姐,操心不见老。
  你累不累啊你?有时卓尔会冲着陶桃嚷嚷。你不累我还累呢。
  她不愿把自己的这个新计划告诉陶桃,不是不能,是不忍。不忍亲眼看着陶桃的一片苦心白白付之东流。她要在全部的手续和琐事都办理完毕之后再给陶桃一个突然袭击,比如在机场打个电话什么的,那时候陶桃只能干瞪着眼看她飘然离去,陶桃无论怎样地伤心,卓尔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偶尔的,卓尔会在某一刻忽然恼恨陶桃。她觉得自己心里的身体里的许多许多欲望,好像都被陶桃的琐碎和矫情,一点一点地湮没了。如果不是因为陶桃的规劝,她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无拘无束,上一天和下一天都会由何等不着边际颠三倒四的精彩片段相连接,每一个明天都是不可预测、充满了挑战和惊险。有那么多那么多愿望在等着她去呼风唤雨,比如承包一座海岛,比如到一个偏僻的山村给每一个女童发放一台电脑然后教会她们上网,比如独自一个人周游世界……
  可惜,那些愿望都需要用钱,要用很多的钱才能实现。
  但卓尔没钱。她每个月的薪水都被各种按揭和保险扣得连过日子都朝不保夕。
  陶桃应该是有钱的。虽然不多,但比卓尔多得多。不过,卓尔若是说出她借钱的用途,陶桃宁可把存折撕了也不会借给她的。卓尔可以肯定。
  时间已是如此紧迫,那不是一个小数目,谁听了都会咋舌。但没有钱,卓尔的反抗就完全成为一个虚拟的游戏。从来都被卓尔藐视蔑视歧视的金钱,在卓尔最需要钱的时候,显示出它强烈的报复意识和阴暗心理。卓尔开车上路奔着杂志社去,一辆奔驰又一辆奥迪傲慢地从她的车边擦过,这个城市里有那么多有钱人,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才能弄到钱。
  找阿不试试?这丫头也许有办法找到赞助商,还有ABC各位小姐,一个个都神通广大。但是不,卓尔不想让阿不过早地参与。阿不一旦知道此事,就等于半个北京的人都知道了,最起码是半个朝阳区吧。闹不好她也要去,闹不好她再捎带上三五个,那就谁也去不成了。不,不找阿不,阿不那丫头比卓尔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大多数情况下总是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
  卓尔把车开入了慢车道,神情黯然。也许她应该换一种思路,比如说,试图从一些与她有某种特殊关系的人中间寻找帮助?通常女人总是向那些与自己关系暧昧的男人求助,暖昧会使男人缺少拒绝的借口。卓尔在心里把自己认识的人默默过了一遍,发现所有她熟识的男人,彼此之间的关系都极其明朗,一点都不暧昧。卓尔不是一个暧昧的女人,所以想要有一个暧昧的男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8)
吃饭喝茶郊游看电影逛商店,约会了一年多,还是暧昧不起来。彼此兴趣投缘,是聊天神侃解闷作伴的好友,可以无话不谈,就是不暧昧。卓尔曾经是想暧昧一下的,但卢荟的言谈举止一切都过于清晰,就像一台高保真音响,放不出失调的音乐。除了谈吃,他喜欢和卓尔谈书,这是卓尔对他心生敬意之处。卓尔对他的考察尚在进行之中,不能过早地把他给吓跑了。
  那么,最后剩下惟一可考虑的人,只有老乔了。
  这天上班,卓尔迟到了一个半小时。她在楼梯口堂而皇之地打卡,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过老总办公室门口,故意把鞋跟敲得响亮。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老总光秃秃的脑袋如一只干瘪的柚子,不由为自己清晨的妄念捏了一把冷汗。从今天开始,卓尔必须改变自己在单位的形象,尽快制造一些不良记录。
  午饭后,卓尔给老乔打了—个电话,说她要马上过去—趟。
  老乔的声音有点疑惑,他说你怎么改中午了?中午店里人多……
  卓尔说中午怎么了?我有急事儿要跟你说。
  老乔在东直门外开着一家三层楼的“长流水”火锅城,在西城和海淀还有连锁店,生意一直火爆。前不久他把东直门的房产买了下来,除去一楼大厅、二楼包厢、三楼的会计室会客室等等,在三楼的走廊尽头,还有一个套间,是他为自己安置的经理室。外间办公,里间有一张床可以休息,有时陪客人喝多了,就在这儿过夜。
  每隔几个星期,卓尔就会到这里来一次,一般都是夜里十一点饭店打烊、伙计散尽以后。她会在这里呆一个多小时,然后自己开车回家。
  卓尔把自己不定期拜访老乔的行为,简称“理疗”。卓尔的单身定义在最近几年有些含混,她发现有时不妨从事一些简单的床上运动,既能防止内分泌紊乱,也比较有益于身心平衡。自从老乔这几年东山再起之后,对她一直旧情不忘,有一次朋友们在他店里聚会,一个个喝得半醉散去,老乔不敢让卓尔开车走,把她抱到了自己的休息室。第二天早晨卓尔醒来见老乔躺在自己身边(她的脖子枕在老乔的一条胳膊上),她记不得昨夜的起始经过,只是觉得几年来浑身绷紧的肌肉一下子都放松了,淤塞的血管和神经顿时都通畅了,全身舒坦到每一根手指和脚趾头。她明白自己是该常做体操了,比较起来,同老乔在—起锻炼身体应该是最佳选择。老乔还算不让人讨厌,虽然说话粗鲁,但为人仗义体格健壮功力深厚;最重要的是,老乔有老婆孩子家庭幸福,不至于缠着她结婚,所以,仅仅作为“理疗”之需,老乔是个理想的伙伴。 (9)
每次卓尔深夜去找老乔,老乔总是会嘻皮笑脸地问:是馋了还是饿了?卓尔有时候说馋了,有时候说饿极了。老乔就会根据卓尔的饥饿程度掌握火候。最后老乔会问:饱了吗?卓尔有时候说饱了,有时候说撑了,有时候说还要。
  所以,卓尔和老乔的关系一点都不暧昧,蓝天是蓝天,白云是白云。
  但卓尔从不允许老乔到她的住处去找她。她的床上有姥姥的针毡。
  卓尔对那些抱有结婚企图的男士,总是敬而远之或闻风而逃。卢荟正因为从不提及此事,卓尔才能放心同他交往(不包括理疗的内容)。想想吧,像老乔这样的男人,接你一个电话,赶紧把牙刷了把脚洗了把厕所上完了,把污秽之物都留在老婆家里了,干干净净精精神神容光焕发一个人儿,来同你约会,然后把最美妙的东西献出来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陶桃曾经认为卓尔与老乔的关系是瞎耽误工夫,卓尔是这样回答陶桃的:你真不明白么?这叫做“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我付出汗水换得精华素,不亏吧。就算一对情人好得像一个人,可睡觉还是得个人睡个人的吧。结婚?我看不出来究竟为了什么?
  老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默认着卓尔的这种说法。直到前些时候,有一天完事后,老乔伏在卓尔胸前长叹一声说:我一直想着,也许你能慢慢爱上我,可我怎么使劲儿都白搭,我知道你还是不爱我。
  老乔胸前挂着的一块椭圆形的绿玉坠儿硌疼了卓尔。卓尔想把他的身子推开,老乔箍着不让,拴玉的红丝线一下被绷断了,那块玉就从老乔脖子上滑到地上去了。老乔赶忙翻身下地去捡,卓尔随口问那是什么宝贝比我还要紧?老乔说那是一块家里祖传的翡翠,一面雕着牡丹一面雕着一只凤凰,是清宫中流传出来的宝物,那是真正的老坑种翠玉,如今值多少钱,说出来都能吓死你。老乔一边说着,光着身子把捡起来的翡翠递给卓尔看。卓尔偏过脸去说不看不看,我一辈子都不希罕这些玩艺儿。老乔慌忙地用丝线把那坠儿系好,套在脖子上了。
  卓尔拍拍老乔肥厚的肚皮说:听着,你要是再跟我说什么爱不爱的,我就把你从床上踹下去!
  那以后,卓尔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没到老乔店里去了。 (10)
卓尔刚把车停稳,就见老乔从“长流水”店门里迎出来,一脸坏笑着打趣说:你瞧瞧,憋坏了吧,也不至于馋成这样,要吃午餐,我可只能给你三明治了……
  卓尔冲他低声吼一嗓子:别没正经的,我找你说事儿!扭头径直走进大堂,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对服务生招了招手:上茶!
  老乔刚一落座,卓尔就劈头说:老乔,我想跟你借十万块钱,要快!
  老乔愣了愣,伸出一只手在卓尔脑门上贴了贴,疑惑地嘟囔说:你也没发烧啊,出什么事儿了?
  卓尔气呼呼问:你先说借不借吧?
  老乔掏出烟来点上,慢吞吞答道:我压根儿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怎么借你?你要是吸毒我也借?要是挪用公款我也……
  得得得,少跟我打岔。卓尔有点不耐烦,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茶,像是被茶水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她的眼珠子转过去又转过来,那句话在嗓子里一上一下。她从老乔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老乔立马就把打火机递过去给她点上了。
  好吧,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实话告诉你——我想去南极!
  老乔笑嘻嘻盯着她看,丝毫不觉得惊奇,连眼皮都不眨一眨,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对卓尔任何出格的怪招都见怪不怪了。
  别着急,你给我好好说说,南极怎么个去法,去多久,干嘛要那么多钱?老乔耐着性子把他在第一时间能想起的问题,一一详细问来。
  卓尔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面对老乔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和急得挤成一团的眉毛,卓尔多少松了口气。她想自己到底没有看错这个哥儿们,他那副心疼她怜爱她的模样就像是自己的哥(可惜卓尔没有哥)。这样的好人她怎么就死活没爱上呢?
  卓尔在最后几句话上加重了语气:
  其实你知道,知道我早就想去南极了,我都想了多少年了,我跟你说过吧。你想想,原来以为那地方是个禁区,只让外国科研人员进,一般旅游者去不了,没想到机会突然就来了!我那个兴奋!这不是一般的旅游,有科学院的人带队,是科学考察性质的,而且是一个月啊,整整一个月,你想那能学到多少东西。钱是多了点但化多少钱我也得去!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11)
老乔听着,一根烟没抽完又接着续上了一根。老乔说:这些你都不用说了,没问题,我能帮你是一定会帮你的,但是眼下……他吞吐起来。“眼下这刚买的店楼正在分期付款,每天的流水都攒着交房钱了。我老婆在钱上把得又紧,这你是知道的,我好容易抠出来点私房钱,除了抽烟喝酒打点周围的哥儿们,都用来还账了……
  还什么账啊?
  你忘了?就是中关村那边的店啊。那会儿你非说我的“长流水”太土了,让我把涮肉馆改成宁波菜,得,连装修带设备请大厨,投进去十几万块,可北京城谁认这宁波菜呀,长流水一下子就成戈壁滩了,鬼都不上门,到了重又改了回来,折腾仨月,里外里赔了几十万,我老婆把我骂惨了,还不得靠我自个慢慢还着……
  卓尔不吭声了。老乔说的是实情,那回瞎出主意确实把老乔给害苦了。她低头想了一会说:要是五万呢?五万行不行?
  我要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们深受感动,同意我先付一半钱,把那个座儿抢先占上,再想办法不迟。反正,离出发还有半年多呢,咱这儿的冬天正好是南极的夏天。但组团当然得早,还有好多准备工作呢。卓尔在说服老乔的过程中,已经迅速地恢复了自信。再说,再说……假如我那个单位主动辞退了我,应该返还给我一笔保证金,我算了算,也差不多有四五万呢……
  你说什么?老乔嚷起来。什么叫主动辞退?你又打什么主意呢你!
  就是逼着他们辞退我呀。卓尔得意地笑起来。按照合同规定,我要是提出辞职,就拿不到这笔钱;但要是他们不要我了,就得给我付这笔钱。懂了么?我目前正在努力之中,只要先把旅行社稳住了,再过一个月,我准保能达到目的。 (12)
老乔生气地把一只空茶杯墩了一下:你去南极,请一个月假不就得了么,扯什么辞职呀?等你从南极回来,莫非你就变成企鹅了不成?南极企鹅还得抓鱼呢!你丢了这份工作,光写写画画就那么高的薪水,在北京再没地儿找去!
  老乔!卓尔突然瞪圆了眼睛,压低了声音,一口气说:老乔你听着,你以为我每天写写画画就活得轻松自在了?那活儿我早就干够了,给人配图画版,一点儿创造性都没有。上班下班,看人眼色。重复,每天的日子没完没了的重复,就像一颗被送人轨道的人造卫星,绕着地球一圈圈转,一直转到报废,然后变成碎片消失在大气层里。我够了,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死掉的!
  哎哎,别说那么严重啊。老乔的口气缓和了些,我就是那么一说呗。
  算啦算啦,你不会以为我在敲诈吧!不跟你废话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卓尔说着,猛地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引来周围顾客伙计一片惊愕的目光。
  老乔追到大门外,一把抓住了卓尔的胳膊。
  你听我说完啊卓尔。卓尔能感觉到老乔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是说我自个一时半会拿不出那么多钱,但我可以帮你去想办法啊,那么多哥们儿呢,十万块钱算个屁呀。你等着,二天之内,我一准儿帮你把这数凑齐了!
  当真?
  只要是你的事儿,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就像当初你对我那样。
  行了行了。卓尔打开了车门,脸上已是一片阳光灿烂,噗嗤一笑说:你从来都不关心我究竟在想些什么,要不,我怎么老也爱不上你呢!
  你总是来去匆匆,给我时间了么?老乔刚张开嘴,又委屈地把话咽了回去。
  卓尔在开车回杂志社办公楼的路上,手机铃响,是陶桃的电话。
  陶桃的声音听起来甜蜜又慵懒:卓尔,干吗呢?
  还能干吗,趴桌上干活儿呗。卓尔的回答听上去乖极了。
  我刚往你办公室打过电话,说你出去了。
  上洗手间了呗。
  陶桃不再追究,问卓尔晚上有没有空,最好在—起吃晚饭。
  无缘无故的,吃什么饭啊?卓尔脱口而出。眼下,除了去南极的那笔款子,她真是半点闲心都没有。她犹豫着说:晚上……我想……
  陶桃打断了她:卓尔呀,你忘了我跟你说的那个人了吗?陶桃的声音里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就是……就是我那个新的男朋友……
  哪个男朋友?卓尔心想陶桃的男朋友几年里换了又换,谁知道她指的是哪个?(13)
陶桃脸上飞起一层娇艳的红晕。
  不好玩。这个人一点都不好玩。卓尔迅速在心里判断。一看就知道此人极不随和,像他这种类型的老板,肯定头脑清醒意志坚强,决不会几杯酒灌下去,就会心血来潮要给刚认识的女士,哪怕是女友的女友去南极捐款或是提供无偿资助的。卓尔立即对他失去了兴趣,连他究竟是个什么公司的老板也懒得弄清楚了,要不因为他是陶桃的男朋友,卓尔肯定抬腿就走。
  只是到晚餐快结束时,有人提起了京城下个月将要举办的一次国际车展,他的浓眉才倏然一挑,眼镜片像两盏车前的远光灯,刷地亮起来。
  这一回,听说要进来好多国际上最流行的新款车型,展览中心刚开始预售票就排了长队。一位男士说。听说展厅将要配备同声传译系统。那是由世界跨国展览公司主办的。我看汽车杂志上说,有一种德国大众生产的“宝来”轿车,带天窗、多功能显示器,凤眼大灯,有加热功能的真皮座椅,是一种以驾驶者为产品开发核心的全新设计理念,价格也就和帕萨特差不多,也不知会不会参展……
  开始犯困的卓尔一下子精神了,耳朵也竖了起来。
  不过真的好车还得是奔驰,要不就是别克系列。在座的男人纷纷活跃起来。
  卓尔忍不住插嘴说:动不动就奔驰奔驰,真要想在北京城里奔驰,还是小型车灵活,羚羊啦、赛欧啦,像只小耗子哪儿都能钻。不过嘛,真要有钱,本田雅阁我倒是首选。我喜欢小巧精致的车型,掉头灵活。
  有人随口问:干嘛那么在乎掉头啊?
  卓尔说,遇到塞车,我好随时掉头改线重新择路啊。(15)
那个叫郑达磊的男人忽然看了她一眼。
  卓尔在过了32岁生日那天起开始迷恋汽车,至今已有3年车史。京城逢有车展,卓尔的身体里早早就加满了汽油,但卓尔爱车,爱的不是机器,不是发动机功率仪表盘保险杠前灯后灯那些功能性零部件,卓尔偏爱汽车外形的款式和颜色,还有座套呀杂物盒茶杯支架呀那些零七八碎的小玩艺儿。卓尔开了3年车,座套已经更换过6次了,从夏季用的竹垫凉席珠帘,到冬天用的皮革混纺纯毛座套,挨个试了个遍。卓尔还有一个绝招,能从偌大个停车场上无数辆轿车里,一辆一辆地把每辆车车主的性别,不大离儿地一一指认出来。
  男人和女人喜欢的车,就是不一样——卓尔的话多了起来:男人开的车,外壳上多一半总是落满尘土,玻璃脏脏的,后座堆满了各种东西。女人开的车,哪儿哪儿都是干干净净,座位上有漂亮的靠垫,座套的颜色鲜艳,驾驶台前面,一定挂着可爱的小绒猫小布狗,还有香水盒香水瓶什么的。如果是个有了孩子的女人,后座玻璃前的杂物架上,肯定堆满了玩具娃娃,金发的黑发的漂亮的丑陋的排排坐,像个流动的商场货架,一路开过去,街上的行人全都免费欣赏。
  陶桃插话说:这样的车最容易被人追尾,让后头的车分散注意力,造成交通事故。那天我就看到一辆……
  有人打断了陶桃的话,问卓尔是怎样打扮自己的车的。
  卓尔随口说:我的车里全是布娃娃,至少有100多个吧,除了我开车坐的地方以外全都是,人都以为我是娃娃工厂送货的呢。
  那个晚餐接下来的时间里,座上的男宾与卓尔找到了共同的话题,那里头装满了汽车信息,从奥迪到雪铁龙,从劳斯莱斯到宝马,从速度到耗油,从安全气囊到未来的汽车卫星导航系统,酒店包厢变成了一辆高速行驶的超级轿车,越过了楼顶在空中呼啸。
  而女主人陶桃,却是一个沉默的乘客。陶桃一言不发,因为陶桃插不上话了。陶桃是银行的部门经理,办事用银行的车,有司机。上下班有班车,节假日上街就叫出租车。陶桃说女人开车太紧张容易长白头发,她不喜欢开车但热爱坐车,所以卓尔有空时会拉着陶桃到处去逛,远到京津高速公路边去吃海鲜……
  郑达磊的手机又响了,他听了一会,放下电话对大伙说:对不起,刚出差回来,公司有点急事,我得去处理一下,失陪了。郑达磊看了看表,对进门来送水果的服务生挥了挥手:小姐,埋单!然后又俯下身对陶桃说话,让她自己打车回家。签完单后,他从衣帽架上拿起外套和公文包便匆匆走了。
  卓尔当然不能让陶桃独自一人打车回家,她只能说:陶桃我送你。
  你觉着怎么样啊?陶桃刚一坐进车里,就迫不及待地问卓尔。
  什么怎么样?卓尔故意装傻。
  问你对郑达磊的印象啊。陶桃嗔怪地说。
  你问我?不等于白问。你还不知道么,我这人,对男人一向感觉错位,不是麻木不仁就是自作多情。卓尔敷衍着。你自己看着好就行呗。
  卓尔的回答显然很让陶桃失望,轻声加了一句:我不是早就在电话里跟你说了么,这几年遇过那么多人,就他真让我动心了。
  卓尔盯着路前方的红绿灯箭头,过了左拐的大弯,突然问:
  哎陶桃,这个郑达磊,真的很有钱么?
  陶桃想了一会才回答说:他原来是搞技术的,后来下海创业,组建了这家公司,说是个总裁,其实也是给人打工。不过那家公司规模挺大,他好像还占有干股,每年年薪加分红,十几万总有吧。哎,我可不是看上他有钱,他吸引我的是魄力魅力和实力……
  卓尔嘻嘻一笑,蹦出一句话:
  陶桃,依你看,像我这样的人,在哪儿才能弄到钱啊?比如,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继承遗产什么的…… (16)
陶桃在卓尔腿上狠狠捶了一下说:以前有那么多机会,都被你糟蹋了,到手的钱也不识数,怎么突然又喜欢上钱了?
  卓尔差一点就要把南极的事告诉陶桃了。终是忍了又忍,苦着脸说:是啊,我已打算痛改前非,重新认识金钱的价值。哪天你带我到银行去参观参观,看看天下究竟有多少钱在路上旅行。一路上卓尔胡乱瞎扯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把陶桃送到楼下,车子没熄火,她看着陶桃余言未尽地一步一回头,慢慢走进黑暗的门洞。卓尔等着陶桃一步步爬上楼梯,望着五层楼上那个漆黑的小窗亮起来,然后,会有一只柔软的胳膊从窗口伸出来,朝她挥挥手。陶桃手指上的那枚珠戒在灯光中幽幽闪烁,像一只掠过夜空的荧火虫。
  每次她们都这样告别。其实卓尔并不觉得有这样的必要,但陶桃说她害怕。如果回来得晚,她必须要让送她的朋友亲眼看到她开了灯上好了门锁再离开,才会觉得安全。这个大都市里的独身女人,像大商场晚间打烊时的珠宝黄金柜台那样,把自己隔着玻璃一道道上锁,但卓尔不。卓尔不害怕,卓尔练过几天跆拳道,总希望能有机会露一手。
  卓尔把车小心掉了头,猛地起动,一会儿就上了白颐路。都市的夜晚,似乎比白昼更明亮。金色的街灯橙黄的桥灯血红的霓虹灯,像是有无数个太阳正在升起;家家窗口泄出来的吊灯筒灯台灯温柔的亮光,连月亮也不再有阴晴圆缺。车灯如流星雨横着狂扫街市,银白色的一条河,流着流着就流成了红色。都市的夜空夜夜星光灿烂日月同辉。都市没有黑夜。都市的女人就被黑夜照亮了。
  卓尔没有像往常那样打开车里的音乐,她不想让无论是快乐还是忧伤的音乐,给自己乱糟糟的思路添乱。郑达磊临走的时候,那道询问的目光,从他的镜片后面透出来,越过了陶桃的头顶,像一根根雨丝般的细针扎在卓尔脸上。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此刻仍留着那一阵犀利的散箭,凉嗖嗖划过皮肤的感觉。一盏硕大的红灯,如同一头巨兽血红的独眼迎面扑来,飞碟般发出眩目的光芒。卓尔急急刹车,她系在车前窗下的那只小绒兔子,也摇摆着长长的耳朵,剧烈地晃动起来,在红光的映染下竟然像被剥了皮似的鲜血淋漓。刚才的饭桌上,卓尔逗那些人说自己车上有一车娃娃,其实,这只独一无二的小绒兔,才是她的最爱。 (17)
她为什么就不能把南极的事告诉陶桃呢?自她搬到望京去之后,她和陶桃的见面少了许多。也许是由于郑达磊的出现,前一段陶桃也没功夫搭理卓尔了。但卓尔还是觉得,在她和陶桃之间,好像有一种比地面距离更无法测量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把她们隔开。卓尔说不出那是什么,她看不见它,只能偶尔察觉到它,如同一条游动的蛇,冷不丁从草丛中蹿出来。
  卓尔忽然觉得怪对不住陶桃的,为着刚才在车里,自己对陶桃急切的提问,表现得那样漫不经心、不坦诚、不热心和不够意思。
  如今陶桃有了一个可心的男人,她本该为陶桃感到庆幸的。
  毕竟,她和陶桃有过那么一段共同的飘泊岁月。就像苍茫的大海中随波逐流的两个落水者,抓住了同一块浮在水上的木板。她们彼此都已是衣衫褴褛,甚至赤身裸体,由于她们身体上最隐秘的部位都已暴露在对方面前了,她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可保留可难为情的。她们把手里仅剩的一块被海水泡涨了的饼干,还有盛着最后一滴雨水的水壶,交到了对方手里;她们用自己的长发披洒下的阴影,为对方遮挡阳光;用两个人的双腿作桨,合力在水上划出一个个前进的旋涡。她们小心地避开鲨鱼,绕过无人的荒岛,一个睡去的时候,另一个数着天上的星星;一个饿昏了的时候,另一个轻轻地用歌声唤醒她……终于她们的脚趾触到了柔软的沙滩,一只手拽着另一只手,她们爬上岸的时候,连头发都缠结在一起了。
  那时她们比现在年轻。两个年轻的单身女人,从两个刚刚结束了的故事中走出来,正要走进后来的两个故事中去——无论是鲨鱼还是荒岛,是风浪还是舢舨,都正好符合她们关于历险的全部理想。
  红灯消隐在黑幕中,窗前的小兔子忽然像是钻进了草丛,闪着绿萤萤的眼睛回头瞪着她。卓尔踩了一脚油门,刚想加速,却发现自己并错了线,这意味着她得从前面的桥下绕一个大圈,才能走上回家的路。(18)
那一年,卓尔刚刚从加拿大回到北京,原先和刘博结婚时住的他父母的房子,是不能再去了;卓尔的父母都已先后去世,虽然弟弟卓越有房,但卓尔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独立的空间。那时候中国的广告业好像还没有完全觉醒,卓尔拿着她在国外的那张工业设计毕业证书四处求职,一时竟无人赏识。卓尔只能用她有限的一点点钱,先租一处价格低廉的小房子,住下来再去找工作。有朋友给她介绍了地铁附近的一套两居室,与人合住,房租一人一半。急于安顿下来的卓尔,把她的全部家当——两只大箱子和一大堆纸箱,塞进了那套窄小的单元房门厅时,看见另一间屋严严实实地上着锁,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起来问一声,那个“同居”的房客,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卓尔走进了只容一人转身的卫生间,在厕所蹲坑一侧的洗手池上方,一眼望见了与那灰蒙斑驳的水泥墙极不相称的一面精致的镜箱。打开镜箱,里面的玻璃隔板上,有一瓶浴液、一瓶发露、一瓶摩丝,都是启了封的,晃一晃,里面咣咣响,剩了不少。还有一把梳子,上面沾着一根丝线一般长长的栗色头发。
  是个女人。卓尔松了口气。
  但卓尔人住后,一连半个月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个女人的踪影。卓尔每天早早起床,搭早班地铁进城,满世界奔走去寻找合适的工作,回到住处早已天黑,身上累得散架,胡乱对付些方便面包子什么的,倒头就睡。她是从厨房的垃圾筒里,以及厨房外的阳台晾晒的衣物上,琐琐碎碎点点滴滴地熟识她的同屋的——
  比如说,“娃哈哈”酸奶的空盒、“燕窝莲子八宝粥”的空罐、法国“卡泊尼深圳红”葡萄酒的空瓶、“德芙”巧克力的包装纸、“德利斯”火腿肠的塑料袋、“无锡排骨”的锡纸、新鲜的荔枝壳和柚子皮、还有吃剩的速冻饺子和馄饨,就连方便面都是碗仔的,用完就扔了。那种碗仔的“辛拉面”,卓尔从来舍不得买,卓尔吃的都是比较价廉物美的简装“康师傅”。有一次卓尔在厕所的塑料纸篓中,瞥见一种“丝网超薄护翼卫生巾”的包装袋,那是最贵的牌子,像个吸血鬼,一个月就得被它吸去几十块钱。 (19)
那些在阳台上湿淋淋滴水的乳罩内裤什么的,卓尔本不想理会,但卓尔也得晾衣服,将那女人的东西往旁边挪一挪,商标就蹦到眼里了——“黛安芬”肉色蕾丝胸衣及底裤、“—SPRIT”名牌内衣。卓尔刚从资本主义国家回来,国内的名牌不甚了了,但“ESPLNT”也就是“依斯兰黛”这样的国际化妆品名牌,还有“CHANNEL”也就是夏奈儿这种国际名牌香水还是认识的。卓尔想自己是遇上个富婆了,人未见已是先声夺人。再转念一琢磨,觉得不大对头,既是富婆,还用得着在这月租800块的旧房子里,跟个陌生女人合住么?京城什么样豪华气派的高尚住宅,没给富爷富婆们预备下呢?
  这是一个奇怪而神秘的女人。卓尔觉得自己像一个拙劣的侦探,被迫窥视着同她不相干的个人隐私。那个女人把自己琐屑的垃圾一件件摊开来让卓尔过目,令卓尔有些难堪。
  每天清晨,卓尔拎着那些垃圾袋去楼下倒,她是侦探兼清洁工了。
  有时卓尔故意晚些出门,希望能等到那女人起床,但那个女人似乎总是要等到她走了才会醒来,卓尔只等到过一张纸条,请她把当月的房租四百块钱留在桌上。那字儿是用碳素笔写的,使卓尔意外的是那字迹居然中规中矩的十分秀气。卓尔按照要求把钱留在桌上,觉得有点像毒品交易的方式。半夜时分,熟睡的卓尔偶尔会被房门上钥匙转动的响动吵醒,矇眬中,听见高跟鞋嘚嘚的脚步,然后是卫生间长时间哗哗的流水声。若是卓尔要上厕所,刚拧亮自己屋的灯开门出去,只见长裙一闪,那女人的门已关上了。
  没多久卓尔发现,比垃圾更难堪的,是声音。
  这种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房子太不隔音,有一次,她似乎听见了一个男人低沉的说话声,就在贴着她床边的那堵墙后面嗡嗡嘤嘤……(20)
后来是女人嘻嘻的笑声,再后来,女人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与哼哼,夹着男人粗重的鼻息……卓尔用被子捂住了耳朵,那女人的声音最后变成了起伏的尖叫,竟然穿透了厚重的棉絮,在卓尔的耳膜上吱吱钻孔。卓尔差点以为那个女人被谋杀了,但卓尔那时没有手机无法报警,惊骇中,却听见那声音戛然而止,过一会,传来了叽叽咕咕的亲密低语……
  卓尔恍然大悟,一阵脸红心跳,竟有了类似偷儿的感觉。第二天早上她很晚才醒,踮着脚去卫生间洗漱,见那女人的房门依然紧闭里面悄无声息。
  卓尔终于见到那个隐身人般的同屋,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下午。那段时间她正在同朋友们合伙卖书,就是通过关系从出版社批发一些最低价的工具和典籍类的实用书籍,然后到一些大单位去卖,由于价格便宜,销售量也算不错。那天傍晚她办完了事,正好就在苹果园附近,便回去得早些,却见昏暗的门厅显得比往常亮了许多,原来是那扇紧闭的房门打开着,亮灿灿的斜阳如同一盏巨大的探照灯,从门那儿斜射过来。靠近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令卓尔十分惊讶的是,椅子旁边的小桌上竟然堆满了书——那个女人竟然趴在书堆里写着什么。
  那女人站起身,在夕阳下背着光迎着她走过来。卓尔最先看到的是她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遮住了她多半个面孔,一条雪青色碎花的无袖连衣长裙,使她修长的身材显出几分窈窕。她甩了甩头发,在逆光下侧过了半边脸,脸上的皮肤在光的暗影下过于苍白,却如丝绸一般光洁柔滑;高挑的鼻梁和眉骨,有些像混血的女子;只是深眼窝下那两只浅褐色的大眼睛,虽有几分妖媚,却掩不住疲倦和忧郁的眼神。卓尔很快判断出她并没有化妆,那湿润而鲜亮的嘴唇是天然丰满的,细长的秀眉弯曲得恰到好处。她朝着卓尔走来,卓尔进一步看到了她丰满的胸脯,用那种尖尖的胸衣罩杯箍着,夸张地突出了乳房的高度。她几乎碰到了卓尔的肩膀,那么无意的柔软的一触,一下子破坏了卓尔刚才的第一印象。
  卓尔一时很难判断她的年龄——二十多岁人的眼睛是清澈而单纯的,不似她的眼神那么游移沧桑;若是三十多岁,眼角无论如何也该有了年龄的细纹,皮肤不该像她那么光滑细嫩。卓尔曾在国外见过一些有钱的贵妇,把自己搞得像个瓷人儿似的真假难辩。卓尔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女人把两张单据递给她说:正好你回来了,这个月的水电煤气费,一共七十四块八毛,上个月我一个人住,是三十二块三毛,我很少在家,除了洗澡也不用什么水电。所以我想你应该多分担一点,算你四十块整吧,怎么样?
  卓尔把单据接过来,把背包放下,伸手从里头找钱包掏钱。她打开钱包,然后愣在那里。
  她的钱包里一共只有三十五块零五毛钱。她想起来,离结账发钱的日子还有六天。
  卓尔当然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卓尔根本不觉得没有钱有什么不好。她没好气地对那女人说:先欠着行不行?你看我的钱包,这么瘪,还得吃饭呢。再过几天吧,加上利息,我付你五十块,行吗? (21)
那女人也愣了一下,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她说我的妈呀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瘪的钱包呢,你那两年在国外都干啥来着?行啦,五十就五十吧,你可别赖账啊。顺便问一句,你用了我的摩丝和发露没有?卓尔从“我的妈呀”那熟悉的语气声调里,听出了眼前这个女人的东北口音,还有鼻腔里那种靠后发出的嘹亮的共鸣音,也是东北女人特有的。那个她幼年时曾经坐过雪爬犁的大荒原,忽然勾起了卓尔一种遥远的亲切感。差一点,卓尔就要问她从东北的什么地方来。话到嘴边,忽又想原来她也同样在窥视着我呢,她怎么知道我曾在国外呆过?她抬起眼好奇地往那女人的屋子瞥了一眼,一只小床上一条玫瑰红的床单,玫瑰红的枕头,玫瑰红的窗帘,使得她的房间像一座玫瑰花圃,一阵阵花气袭人。桌上的书也码放得整齐,若是同卓尔混乱的房间作个比较,她那种女人的温雅与洁净,真有点让卓尔惭愧。
  那女人又说:以后你洗完澡,把地擦干了,别弄得一地水进不去脚。厨房卫生间隔三岔五的常收拾收拾,早晨走的时候关门别太重,我都是晚上的课,早上起得晚,别吵我。要是有人找我,就说你刚搬来什么都不知道。卓尔心想我还兼保安和传达室哪!有点欺人太甚了吧。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嘛。晚上的课?是你给人上课还是你在听课呀?
  卓尔不吭声,径自回屋关上了门。卓尔决定若是再有男人半夜在墙上“钻孔”,等她挣到了钱,一定另找一个住处,房租哪怕贵点儿也不在乎。
  卓尔一周后付清了那五十块钱,后来的几个星期里,卓尔和那个女人“声音相闻、垃圾相见”,却是老死不相往来。那个东北女人没有再带男人回来过夜,卓尔一时也没有找到更便宜而又交通便利的住处,就那么凑合着住了下去。有一次卓尔有急事,跟那女人借她的手机用,那女人竟然问她是打本市还是长途。如果后来不是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卓尔很难想像自己会和她这样的人交往下去。
  卓尔的富康车驶入了高楼林立的望京小区,在楼下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了一个窄窄的停车位。下车前,她照例拍了拍挂在挡风玻璃前的那只小绒兔,对它说了声晚安。雪白的小兔在银色的路灯下,像月光下的一片云彩,呈现出腾空飞翔的姿态。
  卓尔进一步认定,私家车当然是有性别的。
  卓尔开门进屋,顾不上将旅游鞋的鞋带解开,硬是把两只脚活活挣了出来,一下甩得老远,然后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客厅中央的地毯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得先把自己彻底地放松一下。这个仅有五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厅,再简陋也是自己的窝,虽然她喜欢背着房子上路,但她的蜗牛壳也是需要睡觉的。
  小客厅的灯光从她头顶上泻下来,那是一只纸质的白色大圆球,白天的时候,它像一只五洲四海都被冰雪覆盖的地球仪,只等灯一亮,那些冰雪在光影的旋转下一滴滴融化了,变成乳白色的奶油淌下来,把她包成了一根爽滑柔润的雪糕。同这雪白的灯光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屋子里的家具:两把黑色的椅子、黑色的餐桌、黑色的电视柜、黑色的电视、黑色的音箱、黑色的电脑、黑色的画框,差一点儿,卓尔就把墙也涂成黑色了。 (22)
卧房却是全白的,白墙白床白柜白床罩,点缀着一只黑色的床灯。房间里再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了,比如说那些时髦的铁艺和玻璃砖装饰物。
  搬家后,陶桃特地来参观过。陶桃发表了三点观后感:一、除了电脑外,几乎全是伪劣产品;二、客厅是黑夜,卧室像个病房,整个黑白颠倒;三、面积太小只容二人勉强过夜,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得重新换房,分期付款得不偿失,属于投资失误。
  卓尔问:孩子从哪里来?真新鲜。
  陶桃说:孩子?孩子本来就在你身上呢,只不过是由另一个男人,把他唤出来而已。我已经掐死了一个,你还想跟我似的?陶桃的声音就在天花板下荡来荡去,随着地球仪上融化的奶油,一滴滴淌下来,浇淋在卓尔的头发上。卓尔觉得自己的手掌上沾满了陶桃呕吐的粘液,还有黑褐色的血块,像被绞肉机绞碎的肉沫,从锋利的刀片下一团团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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