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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女

_2 张抗抗(当代)
  交了水电费后大约半个多月的一个深夜,卓尔躺在床上看书,正要迷糊入睡,听见门厅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倒了,接着是微弱的呻吟,挣扎着往卫生间去了。后来卓尔听见了从卫生间传来的叫喊,是被撕裂或是被剜剐却又极其压抑的喊声。卓尔什么都来不及想,跳下床就拉开了卫生间的门,她看见那个女人下身全是血,地上和她的睡衣上也都沾满了血腥的污物。卓尔把自己所有的毛巾都翻出来为她止血擦身,再用吃奶的力气把她抱回房间,那女人面色蜡黄气息奄奄,浑身被汗水湿透,喃喃说她快要死了,让卓尔快送她去医院,现金在她的手袋里。卓尔穿着睡衣跑到大街上拦出租车,塞给司机二十块钱让他把那女人背到车里,等到卓尔把她送进急诊室,那女人已近昏迷。填写病历时,卓尔傻眼了,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女人叫什么名字。 (23)
陶桃……陶瓷的陶,桃子的桃……那女人忽然睁开眼,异常清醒地说了一句。
  一个小时以后,当陶桃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卓尔才知道陶桃的病,是药物流产引起的大出血。药物流产的安全系数应是百分之九十九,而那个百分之一却让陶桃遇上了。
  卓尔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才与这个同居一室已久的女人正式相识。然后是护理、探视、接回去,再护理。卓尔去买红糖鸡蛋,买乌鸡煲鸡汤,买红枣桂圆,买油盐酱醋挂面大米……卓尔像个小保姆似的忙里忙外,那个月她卖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差点让合伙人给开除了。
  陶桃这个名字,是和“流产”两个字一同出场的。一个飘泊在京城的流产的单身女人陶桃,竟没有一个男人出现在她床边,更没有一个人像西方的爆炸案发生后那样,声称对此事负责。
  卓尔轻手轻脚地走进陶桃的房间,见她苍白的面孔像一朵被遗弃的白玫瑰,正在迅速枯萎凋零。卓尔握着陶桃的手,那手是冰凉而干涩的,就像那枝白玫瑰的花茎,正在萎缩腐烂下去。卓尔觉得有点恶心,一种鄙视的、厌恶的感觉,像苍蝇一样在她头顶上嗡嗡盘旋不去。她为陶桃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无奈;她无法扔下陶桃不管,任何一个女人若是处在她的情形下,也许都会这样做的。没有生育过甚至没有机会流过产的卓尔,觉得自己像一个过路的游侠,背着一个他无意中碰上的弃婴,行走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沙漠上,却不知前方何处才能找到水井。
  那个叫做陶桃的漂亮女人,此时她变得多么丑陋啊。往日瀑布一般的黑发散乱地蓬松着,枯草似地缠绕着黯淡的脖颈;玫瑰色的被单下,丰满的胸脯塌陷下去,不会有乳汁从那里流出来。 (24)  
那个曾经给予她欢爱的男人在哪里呢?她究竟为什么要独自一个人偷偷地去做流产?曾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无辜的生命,悄悄地钻进了那个温暖的子宫,却猝不及防地被他的母亲,如此粗暴地强硬地驱逐出来了,变成了一堆血块和肉渣……卓尔的鼻子酸了一下,喉咙堵住了,喘不过气来。黑色的沙漠无边无际,没有云彩的天空中,连一只秃鹫一只老鹰都不见……卓尔回想起来,陶桃服药后的最初两天,本应是肚子疼痛最厉害也最难受的时候,而住在隔壁的卓尔,居然没有听到过她的一声呻吟和叹息,陶桃始终就没有央求过卓尔的任何帮助。她宁可一个人独自挺着,一直熬到实在熬不下去了—一女人的自尊和承受力竟然是如此巨大的么?卓尔在那一瞬间不由对陶桃心生怜悯,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温暖的水流,就像人们所说的分娩后胀痛的乳房溢出了浓甜的乳汁一样。那水流来得湍急汹涌,从深山里的一眼暖泉中奔泻出来,冒着雾状的热气,一点点扩散开去,然后蓄积成一汪波光粼粼的池塘,将陶桃整个身子轻轻环抱。温泉的清水浸润着洗濯着陶桃的手脚,陶桃的脸上开始泛起了淡红的血色,她的手指变得柔软,她的眼睛重新有了亮泽,她的唇线一点一点渗出红光最后勾出了嘴唇的形状,当她把嘴唇张开的时候,卓尔知道她不会死了。
  躺在床上的陶桃很少说话,她总是闭着眼,说过一声谢谢后再没有任何表示,她从未向卓尔解释过流产的原因,卓尔从她偶尔睁开的眼睛里,能感觉到一种无从发泄的懊恼,倒好像是卓尔造成了她流产,或者是卓尔凭什么知道了她流产。清醒后的陶桃对卓尔说的第一句话是:劳驾你把桌上的电话本儿和手机拿过来,给我那个学校打个电话请假,说等我阑尾炎手术恢复了,我会把课都补上的。(25)
卓尔就是在那一天,才知道陶桃在一所大学的金融专业念自费走读生。这似乎比陶桃做人工流产更让卓尔惊讶。
  卓尔终于原原本本地获知有关陶桃的全部故事,是在稍迟些日子以后了。未等卓尔整理好她的惊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得卓尔突然变成了陶桃仍在进行中的故事里的—个不光彩的同谋。
  陶桃的“病”稍好了些,依旧每晚去学校听课。那个晚上卓尔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听音乐,有人很重地捶门,卓尔隔着门问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找陶桃。卓尔又问那你是谁,那人说我是陶桃的老公。那种很特殊的广东口音,在瞬间激活了卓尔的记忆,她想起那个半夜,隔着墙壁传过来的男人的声音。可是他如果真是陶桃的老公,陶桃流产的时候他干吗去了?再说陶桃从来也没有说起过她有一个广东老公啊。平日里马马虎虎的卓尔,忽然记起陶桃第一次向她收水电费时的叮嘱,顿时心生百倍警惕。卓尔是那种在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松驰懈怠状态,而一旦出现“敌情”便即刻大智大勇的人。卓尔冲着门缝大声说:陶桃早就搬走了,你怎么不知道?那男人说我给她手机打电话有半个月总关机,我找不到她了。卓尔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快走吧。那男人还在门外磨蹭,卓尔把音响开到最大档,对门外的苦苦哀求充耳不闻。
  那天晚上陶桃回来的时候,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在走廊里弄出很大动静。卓尔开门开灯,见门口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陶桃抱着一只系着彩带的金色巧克力盒,神色紧张地问卓尔,是不是有个广东佬来过了。卓尔点头:那人说是你老公。陶桃咬着嘴唇不说话。卓尔又说,我告诉他,你搬走啦,不知道去了哪里。 (26)
陶桃的眼睛抬起来,巧克力盒掉在地上,她伸出胳膊环过卓尔的肩说:我的妈呀,没想到你这么机灵。
  那天晚上陶桃坐在她玫瑰色的床单上,给卓尔讲了一个故事。其中的男主角,一个矮矮胖胖的私营企业老板,按月把她上学所需的学费和生活费打入牡丹卡,但他决不会一次支付超过她基本需求的钱数。他宁可每隔一段时间,从深圳飞到北京来一次,为女主人公购买各种高档的衣物和食品,然后同她睡觉。她流产的孩子就是最近一次睡觉的产物。但她不想要那个孩子,因为她不想同那个人结婚。
  卓尔走神了,她想起了厨房的那些垃圾。卓尔把话咽了又咽,终于还是没忍住:你不想同他结婚,干吗还用他的钱?
  陶桃理所当然地回答说:我得把学上完啊。
  故事讲完已是深夜,卓尔的脑袋沉沉灌满了糨糊。她似乎懂了陶桃,又好像更不懂。
  卓尔终于懒懒地从地毯上爬起来,伸着懒腰到卫生间去洗澡。她在小小的浴缸里放满了水,倒上了泡泡浴粉,然后像一条光溜溜的鱼一般滑了进去。她看见自己娇小的身体,在水中白色的泡沫里浮起来,只露出浴缸尾部两只脚上十个半圆形的脚趾,像十只排列整齐的小簸箕,在云纱般的泡沫上随波逐流。她把身体尽量放平了,深深吸了口气,随着身体的晃动,雪花飘飞的水波里,有两颗粉红色的樱桃,躲躲闪闪若隐若现;可惜托着那樱桃的白色冰激淋圆球太小了,在水面上几乎看不到它们,只有一丛黑色的水草,在泡沫中羞答答地时起时伏……卓尔的手从胸脯往腰下的大腿一一轻抚,温水和泡沫的爽滑,带给她一种漂流的快意,使她禁不住微微颤栗起来。 (27)
“人的任何部位和器官都属于自己,一个女人当然有权支配自己的身体,无论是出售还是出租。”——那个晚上卓尔在感动和感慨中,对陶桃脱口而出这一番惊世骇俗的格言,令她自己也颇为惊讶。第二天早晨卓尔醒来时,才发现昨晚的宣言并不包括她自己。因为她并未亲临陶桃那样的山穷水尽,她除了身体之外,还有许多东西可用,比如说,头脑。
  陶桃为了躲避那个所谓的广东老公,一连几天借住在外没有归宿。那些价格不菲的食品在门外堆放了多日后终于一件件少下去,最后不翼而飞,实在叫卓尔痛心。陶桃开始说服卓尔尽快搬家,她说两个人继续合住肯定能够找到合适的房子。卓尔那些天的销售正在关键时刻,她显然尚未敏感到察觉陶桃的建议背后,藏匿着更大的忧虑和隐患,所以抱着侥幸心理一天天拖延着,直到另一个男人在一天晚饭后突然出现。
  那是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像大多数东北男子那样,嘴唇上方留着两撇杂乱短粗的日本式八字胡须。他的面目憔悴两眼黯淡无神,穿一身皱巴巴的深色西服,拎一只瘪瘪的灰皮包,破旧的黑皮鞋上落满尘土。那时卓尔正好打开门去倒垃圾,守候在门边的人影把卓尔吓了一大跳。他用一口浓重的东北方言,小心翼翼地打听陶桃是否住在这里,又很快更正说陶桃的父母告诉他陶桃的地址,所以肯定没错。有了上一次成功的经验,卓尔不假思索地说这儿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她不认识这个叫陶桃的女人所以请他快些离开。
  那人又嘟囔着说了些什么,终于期期艾艾地退去。卓尔没有手机,无法给陶桃打电话询问,她想若是每隔两周就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来找陶桃,那也就不必大惊小怪了。 (28)
但事实证明那天晚上卓尔犯了轻敌的错误。当深夜时分卓尔终于等到陶桃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扑在她怀里的陶桃竟然面如土色,满脸是血,身上是泥,眼角青紫,半边脸都肿起来了。陶桃不说话,跌跌撞撞走进房间翻箱倒柜,然后拿着一沓用橡皮筋箍着的百元大钞走出来递给卓尔说:麻烦你把钱给楼下那个男人送去,刚才你见过他,不要认错了。
  卓尔慌慌张张地冲到楼下,那个男人果然在拐角等着。他把钱胡乱数了数,塞进那只灰皮包,把拉链小心拉好。他脸上完全没有了傍晚那种谦卑,小胡子恶狠狠地翘着,对卓尔说:你听着,这不是敲诈,你报警也没用。这钱是她欠我的,她害了我一辈子,她就是躲到天边儿,欠我的情也得还上!
  那人消失在黑暗中,卓尔魂飞魄散,上楼时腿都软了。
  那个深夜在卓尔的脑中留下了近于惨痛的记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陶桃流泪,一滴一滴一串一串而后涕泪滂沱,从无声地饮泣到小声啜泣到激烈抽泣直到最后嚎啕大哭。陶桃扑在她玫瑰色的枕套上,泪水像山洪暴发一般倾泄而下,把她美丽的玫瑰园冲出一片深坑与黑洞。卓尔拧了毛巾递给陶桃,她发现陶桃的眼泪原来竟像苦胆一样黏稠,它沉淀了陶桃三十多年咽下的全部苦水,然后从泪腺里猛然突围出来。
  那个晚上卓尔也哭了。她搂着陶桃说别哭了别哭了,自己却放声哭了起来,她哭是因为不知道陶桃为什么而哭。泪水流进了她嘴里,从未有过的酸咸苦涩,她终于感觉到有一种叫做同情的东西,从她内心深处一滴滴分泌出来。 (29)
过了几天后,陶桃告诉卓尔在城南找到了新的住处。她们手忙脚乱地搬家,像一次不可告人的仓皇逃窜。新的住处墙皮一块块脱落,天花板渗漏着泛黄的水迹。但卓尔手舞足蹈充满了历险的亢奋,趁机将杂乱的家什一件件重新布局。有一刻她的耳边突然响起前夫刘博的声音,他说卓尔你真是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卓尔觉得刘博那人其实优点挺多,比如这句评语,就具有某种预见性。
  搬到新居后的陶桃,与以前的冷漠傲慢判若两人,她主动对卓尔说既然我住的是大些的房间,房租我出五百你出三百好了,她买来金红色的水蜜桃碧绿的砀山梨总是同卓尔一人一份,下一碗馄饨也要分给卓尔一半。那个学期白天她开始在银行实习,晚上若是有空,她会给卓尔讲一些自己以前的事情,给卓尔人生道路上的种种盲区(主要是男女关系)填充许多实用的知识,并不断纠正着卓尔的散漫和愚钝。卓尔一步步走近陶桃,一天天看着陶桃把做女人的全套硬件和软件,从四面八方的电子公司采购齐全,然后自行配置成为她最需要或是最适合她用的一架性能精良的微机。
  卓尔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倒霉的男人。陶桃从那所大学的金融专业毕业后,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顺利进了一家银行工作,几年后当上了部门经理。陶桃很快帮卓尔物色了一份做保险业务员的工作,然后把自己所有的亲朋关系都介绍给了卓尔,卓尔的保险业绩因此很是出色。有一次陶桃天刚亮就来找卓尔,让她赶紧到东北去一趟。陶桃的老家有人告诉她一个信息,说是嫩江地区自产的联合收割机价格比虎林一带低了许多。她让卓尔带上所有的钱到嫩江去找一个人,预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买下了十几台崭新的康拜因。 (30)
卓尔雇了十几个司机,亲自押着那个车队,就像赶着一群步履沉重的大象,慢吞吞沿着公路爬行,一路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终于赶在麦收前,把十几台康拜因全部开到了虎林县城。卓尔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场上的一群孩子吓得四散而逃,以为野人从天而降。康拜因转手出售,一家伙赚了十几万,而陶桃却分文未取。她指点卓尔用这笔钱与人合伙投资,在一条公路边上建了一个加油站,加油站建成后不久,高速公路擦边而过,加油站转手卖了高价,卓尔就像做梦一样摇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款婆。
  九十年代初,似乎所有的中国人都陷入了疯狂挣钱的旋涡。卓尔发现钱这个东西原来是一种潜伏在人体内的病毒,到了适当的时机就会不可遏制地无限复制,进而全面发作。卓尔内心的欲望被莫名其妙地激发起来,抱着她的钱罐漫天寻找着下蛋孵鸡的机会,终于在一年后把那笔钱像满天鸡毛一样抛洒得上天人地踪影全无,最后带着自己瘦得像苦瓜似的小脸,两手空空地回到了陶桃身边。
  卓尔事后回想,自从她挣得第一桶金之后,太忘乎所以自以为是了。后来所有的转折关头,她都没有听陶桃的指点劝告。但如今悔之已晚,金钱像只小鸟,飞去不再飞回。陶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苦口婆心的训导从深夜持续到凌晨。
  一开始卓尔还耐着性子听,到了后半夜,便是忍无可忍:
  你明知我不会算帐,干吗让我去冒着个风险?你有经商头脑,你自己干吗不去?你要是下了海,不比我强一千倍一万倍,何苦让我去受这个罪啊……
  陶桃冷冷地看着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后来陶桃说了一番话,这番话让卓尔至今刻骨铭心。卓尔发现自己从那天晚上开始才真正了解陶桃,尽管她觉得陶桃的说法可以算得上一种奇谈怪论。 (31)
陶桃说:这世上的事儿,我比你看得透彻,一个女人不能太优秀了,要是一不留神当了女强人,这辈子就没好日子过了。远的有那个希腊女船王什么的,她到死都不知道那些男人究竟爱的是她这个人还是她的钱。近的例子呢就不必多说了。我已经颠簸得太久了,一个女人是经不起几年折腾的,我可不想把我这份好工作折腾没了。你记住,女人的幸福跟男人是不一样的,女人首先要有安全感,这是女人的生理特性决定的,人一旦违反自然规律肯定没好结果,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至于你,(陶桃欲言又止,但卓尔猜出了陶桃的意思,完全是出于礼貌,陶桃不好意思说像卓尔这样不够漂亮的女人,当然是要靠自己的)我原以为你有多能耐呢,拿得起放得下的,天生是个能折腾的主儿。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必须得赶紧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呀。
  陶桃紧急制定了挽救卓尔的计划,把一败涂地的卓尔介绍去了一家跨国医药经销公司做代表,也就是向京城的大小医院推销进口的西药新产品,然后按销售额分成,那一段时间卓尔收入颇丰,买车和买房的预付款就是那时候攒下的,但卓尔很快就对推销厌恶之极,那时候广告业已经如火如荼,她试着做了一些广告设计竟然大受欢迎,不久后有一家新创办的豪华女性时尚杂志招聘美编,她去应聘,一举击退众多对手,短短一年多便升任艺术总监的位置……陶桃曾因卓尔的“叛变”恨得咬牙切齿,其实,那时候陶桃就该明白,她根本改变不了卓尔。
  你知道哪儿能弄到钱吗?
  卓尔曾经有过很多很多钱,有钱的时候,整天得琢磨着让钱下蛋,忒累得慌!
  你知道哪儿能弄到钱吗?没钱的时候,她才发现拥有几根鸡毛也是好的。 (32)
卓尔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她打开了浴缸塞子放水,让那些泡沫拥挤着从孔道中不情愿地排出去,一边又打开淋浴的莲蓬头,马马虎虎冲了冲身体,飞快地把自己擦干。她看见身上的红樱桃与洁白的冰激淋圆球,清晰地凸现出来,水草蓬松土地滋润。“但你自己是吃不到它们的,你只能体验别人享用它、抚摸它的快感。”卓尔脑子里闪过陶桃的语重心长的教诲,又想着老乔的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弄来,一头扎在乱糟糟的床上,昏昏然睡去。
  陶桃至今租住在一座旧民房五层的一套两居室中,并不是陶桃买不起房,而是她暂时不打算买房。对于未来的住房,她有长远而缜密的考虑。
  陶桃在窗口望着卓尔的白色富康车,富康像一只脱兔猛地蹿出去老远,很快消失在稠密的车流里,她放下窗帘,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拿起电话拨了郑达磊的手机号码,听筒里传来占线的忙音。
  她还不想睡。她觉得今天晚上的聚会,不像她事先想像的那么开心。
  卓尔始终不肯说一句郑达磊的好话,这种女人的小心眼儿,陶桃见多了。女友之间的嫉妒,微妙得就像眼影的颜色,那是因为卓尔遇不上像郑达磊这样多金而又专情的男人。郑达磊在晚餐上一言不发,显然也是做给陶桃看的,他很懂得那个不要对女友的女友过于亲密的戒律,这正是郑达磊为人厚道处事谨慎的地方。可惜他总是那么忙,大家还没尽兴就散了,真是让人扫兴……
  陶桃起身为自己冲了半杯咖啡,斜躺在沙发上。灯光朦胧,她依稀闻到,空气中还浮游着几天前郑达磊留下的气息。那条雪白的长浴巾,是郑达磊用过的,她任它按着原先的姿势搭在椅背上,那种毛绒绒的白色,像天上飘来的白云,把她的记忆轻轻地覆盖了……(33)
她看见了一条白色的冰河,从北方的雪原上蜿蜒穿过。冰排碎裂了,发出惊心动魄的吼声。原野绿了,河水变得宽阔而清澈。草叶黄了,一行行大雁往南飞去。在河的尽头有一个黑点,缓慢地往下游驶来。那是一条半新不旧的客船,只有在每年夏秋,才会十天半个月在小镇码头上露一次头。一个21岁的高个儿女孩从小镇陡峭的河岸上走下来,拎着一只人造革旅行袋,坐在河堤上等船。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追上了她,拽着她的胳膊拉她回去。那男人说我不是已经为你离了婚么,我不是已经让你当上打字员了么,我很快就会提拔到县里去了,我准能当上县委办公室主任人武部长啥的,你还想要什么?你早已是我的人了,跟我回去结婚吧,咱好好过日子……她挣开了他的手,摇摇头,朝着那艘越来越近的船走去。她知道若是错过了夏末这最后一班船,冰封的河面就会冻结她最后的希望。男人的泪流下来,像那条河一般湍急。男人说你还想要什么你说,你想要腊月里嫩江冰底下的重唇鱼,我也能给你逮上来……她一只脚跨上了搭在船舷上的木跳板,回过头来对他说:你啥也给不了我,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日后在这百里地见不着人影的江窟窿里刨鱼,一开口说话就带一股子异味儿……
  那条河流到一个县城,她在那里换汽车,踏上了哈尔滨的江堤。松花江波涛汹涌,比故乡的河宽阔气派,但雪花飘起来的时候,封冻的江面却和老家的河没什么两样,把她所有的梦想都封存在厚厚的冰层下了。她在一个教授家当了几个月保姆,挣够了火车票钱,便坐上火车往那个没有冰雪的南方去了。深圳的每一座高楼的窗口都在向她召唤,街上的车流喇叭声声,像海边一艘艘的远洋轮正在鸣笛起航。她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所有的人都称她为小姐,但小姐一个月的小费只够用来买衣服和廉价的化妆品。几个月以后,一个矮个子的广东男人出现了,他把她带到了郊外一座三层楼的大房子。那房子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壁灯吊灯,每一个房间的墙上都包着大块的锦缎,看起来就像一座餐馆或是歌厅。那个男人看上去是真的喜欢上她了,他说北方的女人就像模特儿一样,生出的孩子定是优良品种;乡下的女人是矮脚鸡,两个矮子生来生去也只能生出一棵矮脚黄杨木。她住在那所大房子里,过了一年百无聊赖的日子,她听不懂那个矮男人的话,听懂了也没有话可同他讲。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结婚可以,你得送我去读书。要不将来的孩子就像你一样没文化。要读书就得去北京,你三天两头不让我睡觉,我读书怎么读得好,毕不了业到哪年哪月才能同你结婚?(34)
她终于坐飞机到了北京。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天空多大啊,只有在飞机上才能把世界一眼看遍;比起来,嫩江平原就只是天空的一个角落了。飞机不是交通工具而是一个高度,坐过了飞机,才知道地上的人都像蚂蚁一样了;飞机是一种速度,在飞机上,你才知道青春的岁月没有车轮可以追回。她从此再也离不开飞机了,在中国,也只有首都的机场,才能飞往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没有人知道她最后是怎么彻底摆脱了那两个倒霉的男人。就连卓尔也不知道。往事不堪回首,不谈也罢。某些情况下,过错是能用钱来抵消和赔付的。
  在多次更换过一个个有钱但没文化,有文化但没地位,有地位但没钱的男朋友之后,陶桃终于如愿迎来了三项指标均高于合格底线之上好大一截的这个有钱有文化也有一点地位的中年男人郑达磊。
  她和他是在一笔银行信贷业务中认识的。陶桃一把就抓住这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机会,使得郑达磊后来在他公司的融资拆借各种金融业务中,都会事先征求她的意见。他频频地约她喝茶吃饭,陶桃很快得知,郑达磊几年前就离了婚,一直独身单过,有一个女孩,已经送往英国读高中等等,统统是利好消息。
  一个女人若是干得不好,又怎能嫁得好呢?陶桃觉得那样的女人真是愚蠢,但一个女人若是干得太好,嫁给谁去呢?她时时提醒自己不要犯更愚蠢的错误。
  她又打了一次郑达磊的手机,被告知暂时无法接通。
  第三章 要是都像你这么个“作”法儿
  三天后一个风沙尖啸、黄尘弥漫的下午,老乔亲自给卓尔送来了五万块钱。
  就五万啊?卓尔伸出手,在老乔空空的文件包里又搜索了一遍。
  老乔说,五万还少呀?差点儿没倾家荡产了。
  卓尔又高兴又失望。忘了对老乔说谢,抱着钱就走。蹿出写字楼,到停车场发动车,从老乔身边擦过,一溜烟不见了影儿。
  她赶到那家旅行社,当时就把钱拍上了。人说哎哎这位小姐,你还差得远呢,还差七万。卓尔说你急什么,我这是先把名儿给报上,五万,报名费总够了吧。
  人家笑而不答,递过来一张表格,说是填好了要送有关部门审批的。卓尔刷刷地一会儿就写完了,人家就给她单据,让她收好了。又再三叮嘱说过两周就截止交费了,两周内务必把全部款项一次交清。然后就等着领通知。
  等到通知以后呢?飞机票什么的……卓尔问得迫切。
  那还早着呢,还得办理护照、参加培训、置办寒带服装鞋帽等一系列有关赴南极考察的具体事宜,最后才是签证和飞机票。那人耐心地回答。
  出了门,卓尔忍不住咧着嘴乐,一阵狂风袭来,灌了卓尔一嘴沙子。卓尔伸出舌头把嘴唇上的沙子舔了,满嘴嘁里咔嚓响。她想就当是吃一口南极的雪吧,极地的冻雪一定硬得像沙,先锻炼锻炼啊,要不到时候吃不惯呢。
  一线阳光穿透浑浊的黄沙横空出世。满街的汽车都在嘿嘿哼哼地笑着,像一场轰轰烈烈的集体婚礼。
  那表格上有一栏问:你为什么要参加这次南极考察?
  卓尔不假思索地写上了:因为我始终活在一个个未知的悬念和想像中。
  多精辟啊,简直是格言。若不是那一栏的空白太狭窄,卓尔差点就把她一生的梦想全给填上了:南极、北极、珠穆朗玛雪峰——世界三极。(珠峰极顶不敢奢望,哪怕到达海拔千余米的大本营,也算去过喜玛拉雅山了吧。)
  如果那一年她不是由于过分贪心,把已到手的百八十万又给折腾光了,也许她这三个梦想早就实现了。
  也幸亏没实现,否则她的生活中还有什么可盼望的呢?
  卓尔在惶恐不安的等待中熬过了两个星期。
  那一天,卓尔上班时,在电梯里遇见了老总和副老总。
  副老总对老总说:昨天的发行会议上,您老那句话说得真是精彩极了,我想了一晚上,还真是那么回事。
  老总温和地问他指的是哪一句话。
  就是那句嘛——您说,报纸是给男人看的,杂志是给女人看的。副总讨好地笑着。我下了班坐地铁,果然哟,一张张报纸后头,都是男人的脸;而女人,手里拿着一本儿杂志,慢慢翻着,看得可仔细了,一页都不肯落下。走到胡同口,嘿,一点没错,坐家门口树底下看报纸的,全是老头儿。您真神了,我早怎么没发现呢……
  老总谦虚地摆了摆手说:平时要注意研究问题嘛,尤其是男性和女性的区别。比如说,男人看报纸是看信息,女人看杂志是看情调。杂志是一种专门的情感纸,可以满足女性经验分享和缓解压力的需求。干咱们这行的,不就是服务女性、仰仗女性、女性拥有了我们也就拥有了自我嘛……说到这里,他侧过脸看了卓尔一眼。
  副总喏喏点头。电梯的门开了,卓尔闪身先走出来,老总在身后把她叫住了。
  老总刚才还晴空万里的脸色忽然变得阴沉,他说卓尔啊今天你又迟到了,最近你没有一天不迟到,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卓尔的脚步一个急刹车站住了,心狂跳不止,呼吸急促手心出汗却竭力作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电梯外正是三月天风和日暖,而她日日祈求的那一场沙尘暴,就要在办公室里天昏地暗地刮起来了。 (35)
老总把一本杂志啪地扔在她面前,喑哑着嗓子说:
  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吧!
  卓尔歪着脑袋看一眼,小声问:怎么啦?
  不要明知故问了,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嘛。你看看这封面人像,谁让你把原来我亲自定下的那个当红歌星,换成了这个毫无性感可言的女骑警?你看看她这发型,啊?像个劳动模范嘛;你看她这肩膀,像个卖菜的。读者一看这样的封面谁还愿意掏钱啊?我对你们讲了多少遍了,媒介是人的延伸,而美女,是零售终端购买杂志的男人和女人共同的理想。男人看美女杂志,是因为封面女郎比街上的小姐更容易抚摸;女人看美女,因为美女是她们的迷幻药,具有自恋式麻醉的催眠效果。这是不可抗拒的现实,美女经济就是我们办时尚杂志的经济增长点,谁要是违反了这一条谁就是找死……你把封面搞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可理解。
  卓尔听着,不置可否地点头又摇头。
  你再看这儿,啊——
  卓尔顺着他细长的手指,看见第X页上的内文一片模糊,亚光铜版纸的灰蓝色把内文中的黑字完全盖住了,即便是卓尔这样一点五的视力,要想看清那篇文章的内容,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两年多了,你在这儿工作两年多了,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一个攥着外国文凭拿着高薪的高级美编,连颜色的分辨率都不懂吗?这期是你到印刷厂最后签字付印的,你这不是存心的又是什么?老总终于愤怒地吼起来。你打算搞垮这家杂志吗?你想让我破产吗?你怎么能这么干呢?这简直是愚蠢至极,不,是无耻!
  他脸上的五官扭成一团,唾沫四溅,转身从文件框里翻出一摞稿件,哗地摔在桌子上。(36)
你再看看这期的清样,最新的一期,啊,无论是版式还是图片,那个丑陋不堪、那个陈旧落伍、那个……简直不忍卒读。幸亏我及时发现了问题,否则的话,经济损失将无可挽回。我曾经一再强调,这是一个读图时代,一份杂志能不能吸引读者,美编要负百分之六十的责任,所以才会付你那么高的薪水嘛。美编的好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杂志的命运,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不得不追究——为什么,这连续两期杂志,突然大失水准,严重失误,你不认为这十分奇怪吗?
  卓尔强忍住心里的乐,把眼睛看着地板,低声说:
  您的意思,我是您的竞争对手派遣来的间谍了?
  我,我可没那么说啊,我是让你给我、给我解释清楚了。
  我解释不清楚。卓尔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我要是知道原因的话,我不就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了么?您想想,天才都有江郎才尽的时候,我一个半路出家的普通编辑,哪能回回胜人一筹?这只能说明我的平庸无能,我的疏忽大意,我的审美判断力低下,我的……
  老总打断她:行啦,别往自个头上扣屎盆子了。我是说,你最近……该不是失恋了吧?
  卓尔差一点背过气去,好容易缓过神来,一字一句说:
  老总啊,既然您这么关心我,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吧。一直没敢告诉您,前—段时间,我的身体老不舒服,发烧、腹泻、头疼,怕您担心,我其实一直是带病坚持工作来的,三天两头跑医院,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噢,当然肯定不是艾滋,这您尽管放心。但如今天底下什么怪病没有,等查出来,那人也就完蛋了……
  老总惊愕地张大了嘴。
  要不是这两期刊物发生了这么严重的问题,我还以为自己能坚持下去呢。卓尔的语气诚恳表情沉痛,泪花在眼眶里转悠马上要掉出来了。您想想,我在这儿呆了两年多,大伙对我都不错,又拿着这么高的工资,上哪找这么好的工作呀?我凭什么不好好干呢?
  老总点了点头。卓尔从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他的脸上写满同情而眼神里充满疑虑。卓尔看见自己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了,再使把劲儿,差不多就该得逞了。
  卓尔终于声泪俱下:
  刚才您的批评使我认识到,我错了,大大的错了,甭管我过去曾为它赢得了多少读者,这次的失误都是不可原谅的。所以,无论您怎么处置我,我都不会有怨言。我对不起大家,我真的很难过。如果您还会给我改正的机会,我会愿意留下来,我真的舍不得离开这儿啊。但我只怕自己力不从心,再给您惹出什么麻烦,就是把我卖了也赔不起您的损失啊。再说,我也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岁,对生活就缺乏敏感了,搞出来的东西一不留神就会老土,我一直在努力避免出现这种情况,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看来,女人过了三十五岁,确实不适合再作时尚类杂志的编辑了……
  这—天,卓尔还不算拙劣的表演,在老总再三的安慰与抱歉声中草草结束。老总在情绪上虽然受到了惊吓,头脑依然清醒如初。他说他将与社长商量一下,尽快决定对卓尔的处理。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他希望卓尔安心看病养病,不要再继续承担如此劳累而责任重大的工作了。因为,对一家时尚杂志来说,唯美是女性读者的最爱,任何—个细节的缺失,包括色彩、版式的失误,都会无情地去女读者的青睐。所以他本人只能非常遗憾和惋惜地忍痛割爱了。当然,他将会用卓尔喜欢的方式,给予她满意的补偿,以感谢她两年多来为杂志社所作的—切努力……
  卓尔心上悬着的那块重物悠然落地。她差点笑出声来了。不,她紧皱双眉,脸上出现了更为痛苦的神情。她说:您看,不好意思,我又要……又要上厕所了,对不起啊回头再谈……
  她冲进洗手间,插上锁匙,捂着脸弯着腰,一个人叽叽咕咕地笑得肚子疼。  (37)
对卓尔的“处理”或者说“处分”结果,第三天就下来了。老总亲切沉痛地找她谈话并宣布了请卓尔离开的决定。一切都在卓尔的意料之中,或者说一切都按着卓尔的预谋在顺利进行。老总在临近谈话结束时,终于提到了卓尔最关心的、也是最具实质意义的“补偿”。老总顺便告诉她,因那笔钱数目不小,要等财务有了现金再付。她可以回家去等。老总还说了许多感谢和鼓励的话,卓尔喏喏。
  那几天里卓尔忐忑不安度日如年。她一次次打电话给那家旅行社,告诉他们那笔余款很快就将送去。接电话的小姐永远态度热情和气但内容模棱两可。卓尔搜索了家里所有的抽屉箱包,翻烂了仅有的一张存折、钱包夹层以及一切有可能暗藏钱款的角落,居然凑足了1万元,其中包括果断克扣的当月应缴水电费电话费物业管理费下季度养路费等固定支出,在万不得已时均可挪做南极旅资。
  如果再不够,实在不行就把那只滑翔伞卖了,打个五折也能卖上万把块钱吧。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起床时一只喜鹊喳喳叫着临窗飞过。
  上午果然有电话来,是财务让她去取钱。
  卓尔看了看账单,单位的“工龄”补贴加上退还的医疗住房保险再加辞退的三个月工资补偿,总共4.5万元左右。她觉得眼前有点模糊,又看一遍,还是那么多。她摸着那包钱,手指有点僵硬,她不想再跟他们废话弄不好夜长梦多连这笔钱都没了。她想单位之所以那么痛快地付清了这笔钱,当然也是不想再跟她废话的意思,他们肯定开始怀疑她究竟是真病假病,所以赶紧把她打发走了一了百了,免得她真是哪家杂志的间谍,哪天冷不丁又搞破坏实在是防不胜防啊……(38) 
卓尔抱着那包钱,顾不上清点数数,心急慌忙冲出了大楼。当南极的企鹅在冰上度过漫长的冬夜时,春天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率先投在了她的脸上。
  她已是心满意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下还能有比这两厢情愿更公平更圆满的事情吗?没有了。卓尔真该为自己这一次天衣无缝的绝妙策划,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痛痛快快干一杯!不,不要美化自己,应该说是狡猾、是伎俩、是不择手段。人活着,最重要的是该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你真要是特想干点儿什么,想得走火人魔,一定要赶紧去做,一考虑后果一计较得失,那就什么快感也没有了。
  可惜,卓尔如愿以偿的这个阴谋,却无人与她分享成功的快乐。
  卓尔抱着钱也是抱着她的南极,洋洋得意地推开了那家旅行社的玻璃门。
  她想说我来了,我很守信吧,你们真以为这点钱就能把人难倒困死么?总共不就是十二万块嘛,钱能挣但岁月和生命是钱挣不出来的,所以南极比钱更重要……
  无人招呼她。办公桌前的人像桌子一样冷漠,电脑前的人像电脑一样安静。
  卓尔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先前扑面而来的笑脸都哪里去了?还有承诺和信誉?她想大声喊叫,她没喊出声来却径自闯入了经理办公室。
  那个精瘦精干的经理平静地告诉她:截止到昨天下午,报名活动已正式结束。按照这个计划规定的名额,前十六位报名者已经全部缴清了考察活动的款项。所有的名单已封存并上报国家海洋局极地办审批,余下未能及时交费的人员,当然就只能割舍了。他们会按规定,把她已经交纳的钱款如数退还……
  卓尔尚未去南极,南极寒冷彻骨的黑夜,就这么突然降临了。这是一个倒霉的日子,真是应了乐极生悲的那句老话。 (39)
卓尔即刻翻了脸,她大声嚷嚷推倒了一把椅子掀翻了一堆文件。她的脸由于气愤而扭曲,声音由于激忿而变调,她大声说我答应过你们我就一定会做到,你们答应过我你们也该做到,你们这是欺骗是讹诈是混蛋是虚假广告是皮包公司是……
  她听见自己词不达意颠三倒四的声音在空中飞舞,她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身上要是有打火机,就把桌上这些堆积如山的狗屁文件统统一把火给点着了;她要是有槌子,就把这亮晃晃的玻璃全砸了。此刻卓尔的脑子已是一片空白,她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和失望。很多天以后当她冷静下来,再回想自己当时的失态,她定会为自己感到羞愧。
  幸亏那位经理是如此好脾气并不与她一般见识。经理说这事怨不着我们,这几天我们一直给你打电话但找不到你。我早就告诉你名额有限让你抓紧,我已经为你把名额保留到最后一天,但别人先交了钱,我们无权拒绝别人享受这个名额,旅行社也是经济单位不是慈善机构不是大学招生考试。你消消气儿会知道我说得没错。
  卓尔无言以对。那个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抢救或补救的办法,比如报警、给报社打电话、给市长办公室打电话、上法院起诉这家旅行社,等等。但她知道这些办法都救不了她,名额已满她能把谁撤下来再把自己放上去呢?到时候当被告的就该是她自己了。她站在那里傻傻地愣了一会,对经理说她要找总经理说话。经理像—个电影院的领座员把她带到总经理办公室,她对那个胖胖的总经理说,为什么不能向旅游总公司或是有关部门请求增加赴南极考察的名额?总经理拍拍她的肩膀回答说:这个民间考察计划前后酝酿了三年,任何一项更改,比如增加名额,都需要同南极科学考察基地协商,目前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没等她惊叫出声,总经理温和地补充说:这么的吧,离十一月份出发去南极,还有半年多时间,这期间,万一有人突然因故放弃了,去不成了,我们就把你作为替补队员放上去。你排第一号候补,行不行?
  卓尔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不吭声。
  我再给你透个信儿。总经理拍拍她的肩膀,又说。我们这次组织去南极,不是一槌子买卖,我们打算先作个试验,探探路,要是各方面反应都不错,费用也能承受,我们在下半年、或是明年还会再接着办。我可以负责地对你说,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定优先考虑你,怎么样?小王经理你可记着啊。 (40)
卓尔走出旅行社大门的时候,涣散的目光穿过林立的楼群间狭窄的天空,那线状的井状的灰色缝隙,犹如南极臭氧层无形五色的危险空洞。
  卓尔的南极之旅,出师未捷身先死,尚未出发就夭折在那包迟到的钱款上。看来功亏一篑那个成语依然适用于现代社会,天下还有比考大学差一分落榜更窝囊的事吗?没有了。但对于卓尔来说,又岂止是功亏一篑呢?为了这个伟大的计划,卓尔把工作弄没了,是她自己挖空心思、千方百计地弄没了的,那可一份人人羡慕的高薪啊;弄没了也罢,南极也一块儿没了。就像冰雪融化时,把南极大陆一块儿融化了似的。世界上竟然会发生如此荒诞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不发生在卓尔身上又能发生在谁身上呢?
  丢了工作无所事事万念俱灰的卓尔,把她的满腔怨气,都发在了老乔头上。
  那天深夜,卓尔敲开老乔的店门,一口气冲上三楼,把一个纸包砸在老乔身上。她说老乔这五万块钱还给你,这下你该踏实了吧!南极没了,还有北极呢,北极没了,还有喜玛拉雅山呢,哪天我就是上月球,也决不会再管你借一分钱!
  老乔把纸包打开,抖开皮筋,掂起一沓沓钱,放在桌上的验钞机上,刷刷地过了一遍,一串钥匙哗哗响动,他开了保险柜,把那包钱放进去小心锁好了。
  老乔说:等我还完了账,你就是去火星,要多少钱,我都包了。不是借,是赞助,听明白没有?哥们儿不是吹的,我说话算话,不信你等着。
  卓尔扑在老乔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有你这么个“作”法儿的吗,要是都像你这么个“作”法儿……老乔絮絮叨叨地拍着她的后背,但老乔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安慰卓尔,只好叹着气把她抱到了床上。精疲力尽的卓尔在床上活了过来。已是凌晨时分,卓尔却不急着走,她搂着老乔的脖子,忽然问道:哎,你那块儿宝贝东西呢?我说今儿你胸口怎么空荡荡的?
  老乔纠正说:不是“东西”,是翡翠。你放心,丢不了,在典当行存着呢。明儿我差人去把它赎回来。我的翡翠抵了你的南极,这回南极没了我的翡翠还在。你知道什么叫“报应”和“活该”吗?……
  卓尔的眼睛酸了酸,使劲捶老乔,捶够了又吻他,老乔嘿嘿地乐,说你别走了吧,天都快亮啦。
  天亮前卓尔还是开车走了,晨光曦微的大街空无一人,卓尔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是空的。但她听见自己的汽车轮子轻灵地擦过街道平坦的路面,就像熟睡的城市在梦里发出均匀的鼾声。街道因她的介入被激活被惊醒,由于一辆车的驶过,陡然有了生气。她忽然发现街道两边的建筑物,已被永远地固定在街道两侧,它们巍峨雄壮却无法行走;但街道却是一条流动的河,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不会歇息——行走的车辆如同舰艇划开水面,每一道水波都漾起女性的曲线与柔情。
  那些雄峙的高楼,若是没有街道的环绕,永远也不能成为一座城市。
  那些街道的两侧,假如没有建筑物的围困,那也不能称为街道,而只能叫做公路了。公路是一根脐带,把从城市里分娩出来的汽车,一辆辆送到更广大的人世间去。公路与街道的区别,在于街道造就了城市,而公路只是城市与外界的通道。 (41) 
 街道与大厦同在,大厦与街道同构,它们相偎相依形成了我们今天的城市。这听起来有些绕口,却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那些对富于女性意味的街道视而不见,而把城市等同于尖厦塔楼的人,是多么近视和偏执——卓尔飞速地从二环驶入三环然后是四环,从一个略小的环形街道进入另一个更大的环形街道,这座城市正在延伸拓宽的街道中被一天天放大,卓尔的车轮是否也将由于街道的兴盛,而获得更多的空间呢?……
  卓尔在家无所事事地呆了整整一个星期,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电影光盘,武侠片警匪片艳情片,把以前没工夫看的烂片一口气全扫荡了。她愣着忍着没有把自己丢工作的事告诉陶桃。她可以告诉阿不,但她不想告诉陶桃。她不愿再次聆听陶桃的训斥或是教导,也不想再一次让陶桃为自己谋划新的工作。反正热恋中的陶桃,没有急事是不会把电话打到《周末女人》的办公室去的。需要留神的是,陶桃一向是《周末女人》最热心的读者,两年来,卓尔一直负责向陶桃提供新出版的《周末女人》。所以千万千万别忘了,隔三差五的得上报亭去买一份儿《周末女人》,假模假式地按期给陶桃寄去啊。
  没有工作的日子是多么好啊,那种散淡、清闲、无聊与沮丧,不用登上宇宙飞船,就能体验到宇航员在月球表面漂浮的那种失重感。
  到了第二个星期,她起床后把自己认真收拾一番,开车到登山协会去了一趟。她的运气不错,居然撞上了登山协会的副秘书长。卓尔把自己有关雪山有关登山的知识,狠狠地滔滔地展示炫耀了一番,并且对登山活动的进—步发展提出了颇有见地的建议。秘书长对她极为赏识,彼此相见恨晚十分投缘,这天下午令人愉快的神侃闲聊进行到最后阶段,卓尔不失时机地提出是否能够吸收她加入今年九月去梅里雪山的业余登山活动,秘书长当即叫来他的秘书,发给卓尔—份表格,明确告知她目前首先需要做的是:
  每天坚持爬香山鬼见愁九个来回……
  每天早晚洗冷水浴各一次……
  每天练习哑铃举重若干次以增加臂力……(42)
卓尔从登山协会回来后,对登山基本丧失信心,从此委靡不振。她收起了旅游鞋,把所有关于登山的资料统统卖给了收破烂的,然后像一只饥饿的野猫,每天出没于城里的各个角落——那些以前没工夫去的展览馆什么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识字的蜘蛛,在博物馆的墙上爬来爬去。
  京城的春天多风,还有时时突袭的沙尘暴。明朗而诡谲的风沙天气,作为今天都市女人的活动背景,比较贴切。
  卓尔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掠过了山顶。
  秃了一冬天的山,已经变得毛绒绒的,一层淡淡的绿,就像一个光头刚刚长出一层头发茬子,发根盖不住头皮上的那些乱石疤痕。脚底下的灌木稀稀拉拉,若有若无,一眼望去倒是绿了一大片,再细看,岩石上一棵突兀的小树,发出了一片片晶亮亮的嫩叶儿,阳光从背面照过来,那树叶薄如蝉翼,能掐出水来似的,就像卓尔小时候,夏天逮了萤火虫,灌在一根葱管里,一亮一亮的那种半透明的葱心绿。
  山绿了,草绿了,水绿了。有人说,每年一到这时候,京城里憋了一冬天的男男女女,就像猫叫春儿似的,开车就往郊外去了,越远越好。
  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来。起初卓尔以为是鸟叫,在空中,小鸟欢叫着与你擦肩而过啊。她四下找那只鸟,最后发现鸟叫声是从她背包的侧袋里发出来的,她伸出手去掏手机的时候,座椅猛地晃了一下,明知有皮带扣拴着的,也吓出她一身冷汗。
  卓尔哆嗦着说:哎哎你猜我在哪里?在天上。你肯定想不出在空中打电话的滋味,就像外星人,真的……
  电话里的声音说:你又上蟒山森林公园啦?
  可不嘛,我得对得起这一顶两万多块钱的滑翔伞啊。(43)
卓尔正在玩一种滑翔伞。它有点类似小型热气球,长方形的扁平双层气囊浮游在半空,像一顶小小的降落伞,人“吊”在下面的悬空座位上,有高度表和各种控制方向、用来拐弯或是“刹车”的线绳,可以从容地操纵气流,在周围这一片天空中自由悠荡。时而悬浮不动,时而飘过山巅。山下的人假如仰头望去,卓尔就像一只正在打捞空气的吊篮。
  电话是一个叫阿不的女孩打来的。她的声音像一支水枪,冲着卓尔猛灌:
  卓尔你快回来,那个DD要上狼牙山自杀,已经上了长途汽车了,幸好让A小姐发现给追回来了,我们大伙正劝着呢。不不,她这会儿已经好多了,说下回不上狼牙山改吃安眠药吧。你听听,咱可不能不管她呀。大伙说好了,今晚在“火焰山”聚会,让DD散散心开开心,给她一点重新生活的勇气……
  一阵风来,卓尔呀了一声,身子歪了歪,手机差点就成个炸弹垂直落下去。
  阿不其实是个外号。阿不姓布,原名叫布小霞。阿不得这个外号是罪有应得。无论是谁跟她说个事儿,她吐出的第一个字儿准保是个“不”。比如说,卓尔问她说你新买的那件衣服是什么料子呀?阿不说:不。卓尔说是棉布的呀?阿不又说;不。两个不都是不,但前一个“不”不是棉布的布,后一个“不”是真的不。这种回答问题的方式真是令人烦透了,这么费劲谁还跟她说话呀,但卓尔偏喜欢跟她这么扯来扯去的,孤独的阿不就跟卓尔成了莫逆之交。阿不向卓尔透露:这个毛病是她妈给惯出来的,一小儿她妈就告诉她,人跟你说话,你先得说一声:对呀。然后再表示反对不晚。阿不照着她妈教的去做,不知怎么的就把“对呀”学成了“不”。  (44)
卓尔是在同一大堆互不相干的人结伴去爬山时认识阿不的。那天下了山,大伙去乡村野店吃晚饭,吃饭规定是AA制的,吃完饭交了费,正要起身走人,从卓尔腋下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抢过卓尔身边那个小伙面前的一只烟盒,使劲晃了晃,嘻嘻笑出声来:哈哈,还有一根儿,算我捡着!抓着那烟盒儿就跑了。卓尔抬头看,却是个女孩,十八到二十八岁之间吧,看不太准确的。出了大门,那女孩已在卓尔的富康车前等着。她把烟头一扔说:搭你的车行不?我身上一分钱都没啦。
  后来卓尔一直好后悔,那天应该回答她说:不!
  但卓尔从不忍心对阿不说不。去年秋天,有一次阿不说卓尔我带你到我乡下的庄园去做客吧。一听庄园卓尔的眼睛都直了。不过阿不没有车,是卓尔开车带着阿不去的。乡下好远,翻了好几座山,眼看都山穷水尽了,前面总算出现了一些东西。卓尔没有看见庄园甚至也没有看见房子,只是看见山崖下一片废墟样的残垣断壁,一个皱巴巴的老农还有十几条凶恶的黑狗。那些狗看见阿不,嘴里都发出了不不不的狂吠,阿不说你听啊,它们都在说欢迎欢迎……卓尔的目光掠过山坡下大片大片的玉米地,阿不自豪地介绍说这就是庄园的主体工程。卓尔不解地问阿不干吗种那么多玉米?阿不说那是用来喂狗的。卓尔又问阿不,养那么多狗干吗呀?阿不奇怪地反问说:干吗?看玉米呀。
  卓尔笑岔了气。
  离开庄园的时候,阿不送给卓尔一大堆金燦燦的老玉米,装满了汽车的后备箱。阿不在车里频频回头对卓尔说:你看吧,这座山早晚会变成森林,等我再有钱时。
  阿不十八岁高中还没念完,就辍学去了俄罗斯,在布拉戈维申斯克附近一个中国人开的农场,承包了几个大棚种植平菇香菇和风尾菇,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她带着钱在莫斯科彼得堡玩了一大圈,最后在莫斯科郊外的白天,认识了一个英俊的俄罗斯金发小伙,他们的交谈不用语言只需要眼神和动作就够了。阿不和他在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树叶沙沙响夜色多么好的晚上,有一天早晨小伙子单腿跪地,吻着她的手吐出一大串浑浊的语音,当阿不终于猜懂了那是在向她求婚,吓得她第三天就飞回了北京。回来后,她用剩余的钱在北京郊外买下这片荒山,说是为了到这里来看星星晒月亮,这么蓝的天空,种出来的玉米都是蓝色的呢,像俄罗斯小伙的眼睛。
  阿不的每一次爱情,如风如雾又如电,来无影去无踪。
  卓尔怎么能不喜欢阿不呢?就像阿不喜欢卓尔那样。
  但卓尔并不经常和阿不泡在一起。
  因为卓尔不想把自己变成阿不。当“另类”变成刻意的模仿被趋之如鹜,当所谓的另类已变成主流,有一些人必定要悄然退场的。卓尔不喜欢另类这个词,因为她天性叛逆,她不入任何一“类”,她只是一个单纯的个体。
  卓尔用对讲机与地面的教练说话,说她有急事要回城,希望立即降落。教练回答说目前的风向没问题,可按规定动作往山下的滑翔基地降落。教练似乎有点不放心,又在对讲机中一步步指挥着她这样那样,怕她操作不当伞绳拧在一起造成滑翔伞失控。卓尔刚刚单飞的那会儿,有一次就差点儿直直地坠落到十三陵水库里去。吓得那个教练从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刹那间变成了乌鸦惨烈的怪叫。
  此刻的卓尔在空中轻舞飞扬,操纵绳在指间得心应手,像一片徐徐飘飞的树叶或是一只乘风归来的仙鹤。几年前有一次她和朋友们到蟒山爬山,头顶上飘过一只只色彩鲜艳的滑翔伞,一下子就把她的视线吸到天上去了。那一阵子她狂热地迷上了这种被她称为“幽浮”的运动,她当即报名剔口了那个华联航空俱乐部,花了一千多块钱参加培训,然后买下了自己专用的滑翔伞。(45)
对于京城白领热衷去的郊外度假村,那些关在屋子里玩的保龄球乒乓球游泳馆台球什么的,卓尔从来都不屑一顾。她只喜欢户外运动,比如说蹦极攀岩和滑翔伞——
  想想啊,从山顶上的那座塔基起飞,忽地离地升空,飞过湛蓝的水面,越过绿色的山峦,像一只大鸟在风中悠荡——那是怎样的无羁和放浪呢!
  卓尔一直都渴望飞翔。
  但卓尔与滑翔伞的热恋很快降温。她发现自己仅仅只是在空中滑翔而已,那伞的形状是固定的,它不是翅膀,真正想飞是飞不起来的。由于没有动力,卓尔擅长的主动性与进攻性,全都使不上劲。大多数时间,她只能被风左右着,顺风飘流,真正想要操纵它,比如加速啊翻飞啊俯冲啊,都是不可能的。她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只大风筝上,被一根无形的线连着地面……
  但卓尔在地面上实在已经呆得太腻烦了,就算滑翔伞没有翅膀,到天上来透透气,也算是一种精神享受吧。这叫休假么?不对,是放风,憋了一冬天啦,也该给自己这个城市囚徒放放风了。
  尤其是,卓尔如今既然去不成南极,不到天上来溜达溜达,又能去哪儿呢?
  卓尔慌慌张张赶到那家叫做“火焰山”的酒店。这家酒店以宽敞的大堂和歌舞闻名,天天宾客盈门。到了晚上十点以后,顾客就可以同表演者共舞同乐,阿不选中这个地方,要的就是这里的气氛。
  她刚一进大厅,就听见一阵放肆的哄笑,像下了油锅的青菜噼啪炸响,其中那个尖锐犹如鸽哨的声音,绝对是阿不无疑了。在大厅尽里的一角,A小姐B小姐C小姐正围着D小姐笑得人仰马翻。DD染成赭红色的长发像一束火把在脑后晃荡,细眉高挑面色粉润,一点都看不出要去狼牙山自杀的样子。卓尔的目光飞速地从那些女友们容光焕发的脸上扫过,一个个都是风清云淡神闲气定。卓尔松了口气,心想如今还是女人爽快,说自杀就自杀,说不自杀就不自杀了。
  大家见了卓尔,都站起来与卓尔抱成一团。DD眼泪汪汪地把卓尔搂得好紧,说卓尔啊你的气色不太好呢,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说出来大伙给你摆平——倒好像几个小时前想要轻生的是卓尔似的。
  莫非她们都知道南极的事了?不像啊。真有点风吹草动,她们关于南极的提问就会像彩旗一样哗啦哗啦飞舞了。这会儿,她们已把卓尔扔在一边,兴高采烈地开始谈论SOGO——崇光百货最新的皮鞋款式,谈论百盛打折的女士皮衣,还有电视剧和美国大片。女人的话题像一个旋转的彩色魔方,一个格子一个格子随意拧过去,一会儿组成一个单色的整面,一会儿又跳跃成绚丽的图案。
  卓尔准备好的所有那些安慰DD的话,看来一时还用不上。
  卓尔开车的一路上,搜肠刮肚地考虑着如何才能拯救DD小姐,把她从绝望之中拽回来。一个女人若是为情轻生,心伤无药,靠她自己用时间去养,天长日久,养好了就活过来,养不好,人活着心已经死了。友人的语言慰问只是膏药,涂上好一阵儿,不涂就复发,说到底是没用的。但DD不是为情而是为财。去年她把亲朋好友集资的一千多万,投入纳斯达克股票市场,没多久竟然翻了一番,但那笔巨款未等兑现,DD已经迫不及待地在京城用前夫留给她的一处郊区别墅作抵押,贷款几百万投资了一家网络公司,就等着把天下的财富一网打尽了。好梦刚开了头,纳斯达克却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路狂跌飞流直下,那一千万连个影儿都没见着就已化为乌有。等她发现网络公司每台电脑都是个漏钱的网眼,那一根根电线连通的全是一个个无底的黑洞,贷款已经升至她无力偿还的数额,并且利息惊人。亲朋追索集资款加银行讨债,弄得DD焦头烂额。听说DD要把别墅低价卖了,但如今别墅太多一时还卖不出去,只能到处拆东墙补西墙,没有人知道她将如何收拾残局,不上狼牙山还能怎么着呢?卓尔想一想都出一身冷汗……
  (46)
卓尔唯一能为DD做的,也许只能是暂时先让她的心理得到某种慰藉与平衡。卓尔决定把自己人生最悲惨最黑暗的往事,讲一点给DD听,好让DD觉得倒霉的事情并不只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卓尔也曾辉煌过啊,百十万元的资产,也算是小富姐一个了吧,还不是说没就没。在北海那个鬼地方,在地产价格最高的那一年,卓尔执迷不悟地倾囊而出,结果全砸在手里最后低价卖出几乎血本无归,连飞机票都买不起灰溜溜坐了三天火车回到北京……最后怎么着?还不得用自己的舌头舔干净身上的血再咬着牙好好活下去……
  一个女人若是经历过这样的大起大落,还有什么事儿招架不了的呢?
  人齐了,上菜!有人喊。红的白的啤的,刚才都点完了,一块儿上!
  白色的泡沫溢出来,是女人心里的烦恼;沉淀下来那半杯黄色,是女人的胆汁;红酒是女人的血,由于被生活太多的抽取而日渐稀薄;白酒浓烈,看上去却是透明得什么都没有,像女人未来的日子;酒杯碰撞,破裂得清脆而温婉。一条条细细的小溪,带着朝露晚霞与落叶的颜色,从女人身体中流出来又流回身体里去,渐渐地热烈激越起来,开始湍急地奔流。辛辣酸涩搅扰着刺激着女人的身体,腮边挂上了干红的颜色,头脑里泛滥着米黄色的泡沫,就连手势举止也带有了白酒的夸张与力度。酒精混和着五色的菜肴,女人的话语变得缤纷而眩晕……
  卓尔想起来,那个刚把小酒杯换成了大酒杯的B小姐,原本有个开公司的男朋友,钱挣得多多,人也是好脾气的。每一次到外地进货,都给B小姐买回来一大堆名牌时装,皮鞋呢,每一双都是进口货,价格从没有低于千元的。有一天傍晚时分下了雪,B小姐打电话给她的男朋友,说要去京郊西北的那个大觉寺喝黄酒,大觉寺里有个绍兴菜馆,这样的下雪天,要是温一壶滚烫的黄酒,喝得微醉然后踏雪赏竹听泉,该是怎样的浪漫呢。可惜她的男友那天已经同另一拨哥们儿有约,若是临时撤了,去陪女朋友赏雪,男人觉得很没有面子。男朋友说明天吧,明天不也是一样吗? (47)
B小姐说不一样,明天的雪就不新鲜了。你去不了我也是要去的。由于男朋友分身无术,等到跟哥们酒足饭饱地出了酒店,大雪已经给这座城市穿上了一层铠甲。他开着车杀开一条“雪”路,赶到那个遥远的大觉寺已是午夜,亮晃晃的雪光下,但见那座古寺门前的台阶上,有个雪人儿背靠着高高的门槛蜷在那里,扒拉开一看,正是他的宝贝B小姐,浑身冒着酒气醉倒在山门前。他把B小姐抱到车上,那女孩又吐又呕又哭又笑的说是还没喝够。车到了B小姐楼下,不知该往哪一层送了。以往每一次他都是送她到楼下,所以门牌号码是不知道的。但任凭他怎么摇晃她,B小姐都记不起自家的门牌号码了。那个男朋友翻出了她手袋里的通讯录,一个电话就打到卓尔的手机上了。卓尔说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家的楼号,我怎么会记得?我给你找一个B小姐家的电话号码,你自个去问吧。那个好脾气的男孩最后总算把电话打进了B小姐家里,是B小姐的爸下楼来把她背上去的。那男孩在回家的路上,车轮打滑侧翻在路边的沟里,折了一条肋骨。等伤好了之后,B小姐把那男孩先前送给她的东西全都退还了,说如此没有情调的男人不要也罢。相比之下,还是酒更热烈更过瘾更令人销魂。那段时间,B小姐天天来找卓尔喝酒,最高记录从中午喝到晚上前后一共九个小时,喝空了整整一箱啤酒,然后把体己话装满空酒瓶。
  这种时候,酒才是最好的朋友呢,它使你麻木和忘却。卓尔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为DD准备的那些话,像饮料一样淡而无味可有可无。加此时最渴望得到的,是把她心里的郁闷和无奈,像垃圾一样从每一个毛孔每一条血管往外输送排泄挥发,直到燃烧成粉末和灰烬。她们吃着喝着,挽起袖子撸胳膊,让额上脸上的汗水给自己洗一个美容桑拿。她们说着笑着,谁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更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48)
美酒像雨水将身体淋湿的时候,女人的话语就变成了一条河,从身体里滔滔不绝地流出来……
  哎哎你们听说人造子宫了吗?简单说,就是从女人的子宫内膜提取部分细胞,把它植入一个,一个,怎么说呢,一个由生物分解原料制成的框架内,它有点像模拟子宫,再注入荷尔蒙等养分,人造子宫就形成了,最后把少量胚胎植入这个人造子宫,胚胎在其中着床生长,等到胎儿成熟,剖一刀就把那个婴儿取出来了……
  这不像是生孩子,是种西瓜、切西瓜。
  一个生命诞生于西瓜,哈哈,比孙悟空更环保更生态。
  好啊,女人不用生孩子是我的梦想,我不要孩子就是因为分娩太可怕了。
  那男人们会说“我们再也不需要女人了”,我担心女人由于生育功能被取代,她们的优势也会因此逐渐消失。
  好啊,女人不会再作为生育机器了。
  我抗议,这绝对违反自然规律,那样的孩子,肯定有先天性情感缺损。
  算了,操那份心干嘛,你愿生就生呗。
  我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个打工妹跳楼的事儿,看得我毛骨悚然。
  我知道,有人逼她卖淫,她不干,宁死不屈又无路可逃,只好从窗户跳下去了。
  死了吗?
  高位截瘫脑部受伤,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了,生不如死。我心里怪不忍的,给她寄了点钱去,女人总得帮女人吧。
  物质援助和道义支持肯定没错,但我不同意有些媒体的宣传导向,拼命在那两个字上做文章。
  什么什么?什么意思?
  舆论把宣传要点放在——她宁可舍弃生命,也要捍卫女人的尊严。这个尊严后面没有说出来的,是“贞洁”那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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