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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女

_3 张抗抗(当代)
  有没有搞错啊,都什么年代了?
  贞洁?我从来没听说这个词儿,是宗教上专用的吧。
  这几天我老在想,贞洁难道比一个女人的生命和健康更重要吗?(49)
网上有帖子说,那个打工妹的行为是一种无奈的反抗,虽然可敬,但是万万不能作为一种让女人学习的榜样,媒体大肆鼓吹一个女人在暴力威胁下,为了保全贞洁而跳楼致残是多么高尚的行为,这绝对是一种误导。
  对啊,我同意。还是得加强妇女组织和司法机构的力量,才是真格的。
  听说好多人贩子都是女的呢,你以为女人都是受害者?
  我那老板就是个女的,那叫自以为是,成天训这个骂那个的。我不早就跟你们说了么,我最害怕有权的女人,女人一有权比男人还狠。
  那是你自己有问题。
  我从来不想成为男人,但我天生就是喜欢男人。
  你喜欢上半截还是下半截儿?
  都喜欢啊,缺哪个半截儿都不叫个男人了。想想吧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男人,我们该多么辛苦寂寞,那些重体力活儿让谁去干呀?
  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有人说:男人的爱情发源于生殖器,止于头脑;女人的爱情发源于头脑,止于生殖器。男人和女人,说到底就是下半身和上半身的对话。哇,真的好精辟。
  其实呀,男人就是那么一种动物,你跟他较什么劲儿啊?我早看透了。
  如果有一天我要举行婚礼,不是在海底,就是在飞机翅膀上。
  要不现在城里的人怎么都往泸沽湖跑?没听说吗,早晚的,全世界都得改成走婚制。没看如今老外都一窝蜂跑到香格里拉去取经。
  不瞒你们说,我早都已经走了好几年婚了,其实,是他在走来走去,我等来等去,我看走婚还是女人吃亏……
  打住打住!我一听怨妇那套话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才不管男人怎么样呢,我的事儿是把自个儿伺候好了,我优秀所以我不在乎。(50)
你那是自欺欺人。女人为什么没有勇气问问自己?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成的,请问那个“后天”又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得得得,开研讨会那?烦不烦啊?来来来,喝酒!喝!干了这一杯!
  卓尔一仰脖,把一满杯红酒,一口灌了下去。
  她觉得微微有些眩晕,是那种轻飘飘悠悠然的感觉。就像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又像浮在水面上的一片树叶,随波逐流地顺水而下;她看见一只小鸟倏然掠过的水面,湖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漾开去,浅绿中隐现着一道道深蓝色的波纹,像风中抖动的小鸟尾翼上的羽毛。
  她抢过酒瓶,自己斟满了,扁圆的酒杯,像一只红色的小鸟胖嘟嘟的圆肚皮。她用手指抚摸着它,听见它咚咚的心跳,那颗小小的心脏,一下一下泵出来,全是鲜红的酒浆。她把酒杯端近唇边,吻着它光滑的脊背,它回转颈子啄她一口,悄没声地就从她喉咙里滑下去了……
  有一阵尖锐的疼痛,在身体里哪个隐秘的角落悄然闪过。
  这天晚上卓尔说了很少的话,喝了很多的酒。她为安慰加而来,但加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卓尔也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女人啊。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发往下的日子,如果南极能徒步走得到,卓尔是会走着去的。
  此时此刻,快乐酣畅。女人们在一起的时光是多么好啊,她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她们调笑撒欢耍泼颠狂,她们彼此欣赏互相赞美,像一支铁杆同盟军,气势轩昂地即将远行出征。但她们务须时刻提高警惕,一旦视线中出现了慑人的猎物,那支亲密无间的队伍即刻会土崩瓦解。其实,远方的敌人永远只是她们内心一个虚设的靶子,她们一次次射中的靶心,都仅仅是游戏和演习。她们真正的敌人就在眼前——自己的身体和头脑深处,而她们恰恰时常扮演帮凶的角色。
  微醺之中,卓尔望着眼前的女友,她们的面孔正在一点点变得朦胧而模糊,她们的声音变得悠扬飘逸,像一个个正欲乘风飞升的精灵,盘旋徘徊在这个城市上空。
  这些女友的“事迹”,比起卓尔来,一个个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A小姐人称“月光女神”——月月挣下的钱,月月花光。
  单位到年底发了一千五百块钱奖金,A小姐下班时揣着钱路过一家商场,出来的时候,那钱变成了一条裙子,一千五百块不够还添了一百块。
  世纪末的最后一天,A小姐和她的同伴们已经买好了飞机票,打算飞到浙江温州再转乘汽车,到一个叫温岭石塘的地方,去看新世纪的第一线曙光。据说石塘镇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石头砌的,号称“东方的巴黎圣母院”。A小姐对石塘仰慕已久,好多次梦见了海上的阳光,一根一根地撬开了那座石头古堡密封的门窗,有无数美丽的幽灵在尘埃中舞蹈……到了那天中午,她老板的秘书抱来了一大堆资料,告诉A小姐有一个重要客户的急活儿,必须立即加班,相关人员都必须在子夜十二点打了卡才能离开,否则就扣去当月奖金。A小姐十万火急地跑去向老板请假,老板说:在办公室迎新年,这也算千年不遇吧。A小姐当时就嚷嚷起来:过了十二点哪还有飞机呢,就算是开车去,等我赶到那儿,新世纪的太阳都下山了!
  老板说:那就十三点吧。
  A小姐一怒之下,当时扭头就离开了她工作三年的地方。为了看这第一线曙光,A小姐这条干硬的鱿鱼,到了下一个世纪春节过后,东跑西颠地干上了人寿保险。她说服的第一个客户就是卓尔。
  C女士正靠着柱子在吞云吐雾,那个烟雾缭绕中的C女士,因为开车时倒着追尾碰扁了卓尔的车头,却同卓尔一头碰出个知己。
  C女士大学毕业后回到江南老家一座富庶的小城,在一家报社当记者,采访编辑样样拿得起,几年后提了总编室主任,又过几年老总编退了休,她顺水做了总编。没过一年便辞职不干了。说是这总编再当下去,她就得变成个哑巴了——她随口问一句同事,那个某某牌子的衣服在哪里买的,第二天她想要的那套衣服就有人送到家里了;她若是说某某厂家的某某产品质量好,没几日那产品准保就会出现在她的办公桌上。(51)
她说自己变成了一棵泡在粪缸里的菜,不腐败也得腐败了。在这个地方再呆下去,她不完蛋也得完蛋了。有人把这话汇报了上去,有人来找她谈话了。最后C女士离开了那个小城,到京城租了房,当起了自由撰稿人。以前C女士出门都是有专车和司机的,到了这么个辽阔无边的京城,C女士只能上驾校去学车了,刚赚了一点钱就赶紧买了一辆二手车。第一次开车去跑新闻,一路上熄了七次火,最后一次在立交桥的上坡路上,坡起熄火,赶紧拉了手刹。身后的汽车喇叭鸣成一片。再坡起,还是不灵,那车直直地往坡下出溜,倒着就往卓尔的富康车头上贴,活活儿的就把富康的鼻子给碰扁了。卓尔下车去同她理论,吵着吵着卓尔就乐了起来。没人知道卓尔为什么乐,也没人听见那C女士同卓尔说了什么。反正等交警来了,这里已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没人知道她俩究竟怎样达成了和解。过了几天,等到那两辆车都修好了,卓尔就和C女士成了好朋友。卓尔三下五除二就把C女士的坡起技术给教会了,从此C女士上桥下桥如履平地。卓尔对A小姐说起C女士,口气是十分景仰的:你想想,小C刚出驾校就敢上街,不会坡起就敢上桥,简直就是一个克隆的我呀。
  这些女友的共同特点是,大多都有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以及养活自己还绰绰有余的薪水。她们不需要给男人当小秘和二奶什么的,她们自己有钱,一个女人若是花自己挣的钱,就不需要看人脸色,即便挥霍起来也是理直气壮的。她们一周有整整五天时间在玩儿命地工作,一分钟都不敢懈怠,周末也常常加班,有时一大早从这个城市飞往另一个城市,转了一圈办完了事回来,这个城市的同事还没下班。
  但这些女人多一半神色怠倦神思恍惚,她们经常光顾的地方,除了服装店之外,便是化妆品柜台了。她们不得不用各种化妆品——那些韩国的日本的还有中法中美合资的化妆品,掩盖自己疲倦憔悴的脸面。她们还有一个常去的地方就是药店,在那里寻找安神补气的镇静药或是安眠药,以便到了夜间能让自己尽快入睡。除了不需要担心失身失恋之外,她们害怕失业或是失眠。白天的城市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疲劳旋涡,那上面没有一根漂浮的木头可以倚靠,就连稻草都没有一根。
  她们大多没有结过婚。没有结婚不是因为找不到可以结婚的男人,而是她们压根儿不想结婚。不想结婚不等于没有男朋友和“情人”什么的。(52) 
但那些男朋友,并不是为结婚以后给孩子当爸爸预备的,而是给未来没有爸爸的孩子预备的。她们中间的一些人,有一天会突然疯狂地想生孩子了,却只想要个孩子仍然不想要丈夫。更多些的女人,男朋友只是在休闲的时候用的,比如喝喝咖啡吃吃饭双休日一起开车去短期旅行比如漂流呀攀岩啦什么的,当然上床是其中一项重要活动内容。
  京城的方言中,有一个专门的字,用来形容这类的女人。
  这个字写出来,是个“作”字。但是念起来,不发去声,不念作品的那个作,而是平声,念“作坊”的那个“作”——一长声平着拖过去,不轻易结束的。
  其实,在东北以及上海苏杭一带,方言中都是有这个“作”字的。意指那些不安分守己、自不量力、任性而天生热爱折腾的女人。可以肯定不是褒义词,但贬义又有些含浑,不肯直接了当说明白了,留着给人自个儿琢磨反省的余地。
  卓尔长大后,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评价,有几分沾沾自喜。
  后来发现不对了,就问:为什么不说男人“作”呢?
  没人搭理她。
  卓尔又想:天下的男人任是怎样地上蹿下跳,怎样一败涂地又起死回生,都说那男人如何厉害如何富于创造,顶多是如何不知天高地厚,总没有人说那男人“作”的。。但女人若是略有几分顽劣,男人随口扔过来一句:你要作死啊!一骂就骂到了终点。可见男人之“作”自古以来天经地义,而女人的“作”才刚刚起了个头啊。
  卓尔重新高兴起来。卓尔一向都喜欢开头。至于有没有结尾,是不重要的。 (53)
可如今究竟为什么天底下突然就冒出了那么多的“作”女呢?至少在卓尔的周围举目望去,春风野草一吹一大片绿。小A小B小C小D们,哪一个不是上天人地的主啊?比如像DD这样,“作”到赔进去一千多万,就连卓尔,也不能不认为她真的有点“作”大发了。
  而现在DD真正需要的,其实不是酒也不是聚会,而是实实在在的帮助——DD怎么才能度过此劫绝路逢生呢?
  卓尔突然重重地放下了杯子说,我有个提议。
  ——酒都喝得差不多了,趁着大伙儿脑子还好使,我想说,咱得合伙想想办法,帮DD度过难关。我有个法子你们看看行是不行?DD如今最打紧的,是得把那些亲戚朋友投在股市上的钱,还有银行利息,先还掉一部分。用什么还?她要卖房子,房子卖不出去,钱就压住了。我想呢,最实在的,就是咱们合伙把DD的房子买下来,你一万我一万地凑呗,也可以向社会募捐啊,有个一二百人,那房子的钱就有了。房子的产权是大家的,咱们就用那所大房子,办个妇女避难所,让那些遭受家庭暴力离家出走、离了婚没地方去、农村来的打工妹、受了委屈的女人,都有个地儿躲躲风雨,等养好了伤再走。咱们这些房产拥有人呢,每到周末,就上那儿去当义工什么的,大家轮流呗,就算周末度假吧,还可以办一个离婚男人培训班呀什么的,弄好了说不定还有经济效益。我想来想去,就这招最管用……
  立即有人嚷嚷说,那房子还得交物业管理费呢,买得起住不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有人说妇联才管这事儿,妇女避难所是你办得了的吗,到时候那麻烦可大了;有人说不行不行,你没听说有人利用别墅搞卖淫活动吗,别弄误会了到时候把咱给收容了……DD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卓尔的声音淹没在餐厅一片喧嚣的摇滚乐中,她的宏伟蓝图顷刻间被撕得支离破碎。
  阿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举着一只空杯子搂住了卓尔的肩膀。她说卓尔亲爱的,我出两万怎么样?我把那座荒山还有那些狗和玉米都卖了,肯定不止两万了……不不,就是不知卖给谁去……
  实在不行,我只好找个有钱人嫁了,就当是舍身取义吧。B小姐说。我一个人就把那房子买下了,省得大伙儿费事……
  从明儿起,我改写肥皂剧了,堕落一把。C女士郑重表态。问题在于这个过程太长,等我写出来把钱拿到手,起码得明年吧……
  钱到用时方恨少,看来这是真理。酒过三巡,女人们醉眼朦胧却一筹莫展。阿不说那就接着喝呗,我就不信喝不出一个绝招来。(54)
餐厅正中央低低的台子上闪过一道绚丽的金光,就像突然蹿出了一只金色的小豹子。一个穿着金线编织的短丝裙、缀满金色珠片的小坎肩、金灰色长筒靴、一头金发蓬松的姑娘开始唱歌。她弹着吉他边唱边跳,餐厅里的顾客随着她的舞蹈节奏,拍手击掌地呼应着,发出高一阵低一阵的喝彩。有个光头的男孩跳上台去,跟着她一起转圈,台下的观众越发地兴奋,站起来跺着脚高声尖叫。有锐利的口哨声冲上房顶,电吉他电贝斯架子鼓面鼓键盘所有的声音都被搅拌在一起,地面发出轻微的震动,所有的人都像是醉了或是晕了。
  一个亚麻色头发的高个儿老外,手舞足蹈地跳到了阿不面前,伸出长长的胳膊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阿不站了起来,一把扯去了薄毛衫,露出里头的彩条吊带小背心,牵着他的手走到邻桌,那是一张刚刚撤去杯盘清理干净的空桌子。阿不用手腕撑着桌子的边缘,一撅臀就跳到了桌子上。
  阿不踩着音乐的节奏开始跳舞,笨重的木桌在她迷乱的舞步下发出吱吱咔咔的颤响。她随心所欲地晃动着摇摆着四肢,好几次踩着桌子的边缘差一步就要掉下来,A小姐吓得尖叫,阿不若无其事地对她作了一个飞吻,那个老外弯下身子去吻了阿不的鞋,阿不伸出手把鞋脱了甩得老远。没人能看懂她跳的究竟是什么舞,但阿不神采飞扬每一根眉毛都在发光。
  卓尔看看表,表面的指针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她猜好像是快到夜里十一点了。她觉得小腹被太多的啤酒撑得发胀,便起身往洗手间走去。眼前有点模糊,她撞上了好几个人,几乎在大厅里转了整整两圈儿,才算找到了地方。她在洗手间烘干了手,顺便补了唇膏,身子一阵轻松,脑袋却似乎越发眩晕了。她从原路走回自己的位置,一路上目不斜视,却总是觉得脸上像是粘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像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她,当她飘然走过前台时,被一双手拦住了。
  那是一个身着黑衣黑裤的年青人,留着长长的黑发。他很有礼貌地说,小姐,能请你跳个舞吗?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卓尔斜睨他一眼,看不出他有什么恶意。卓尔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是想跳舞的,只不过没有合适的舞伴罢了,于是粲然一笑说,好啊,跳就跳吧。话音未落,一踩点,就开始动起来了。那个年青人走上来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按着音乐的节奏像是要跳快三步。
  卓尔一向都是蹦的很少跳交谊舞,便觉得有些别扭。她不习惯被人带领的,更不习惯那样严格的节拍,刚跳了几步,脚下就乱了。她勉强跟了一会,很快就不耐烦了,在手臂上使了点劲,想要把那人的舞步扳回来,那年青人笑着说,小姐太主动了,我带不动你。卓尔挣开了他的手要走,但一曲未了,走得灰溜溜的倒又不甘心了,便索性自顾自地对着一面墙跳起来。跳着跳着,眼光停留在墙上,脚步忽地停住了。(55)
昏暗的灯光下,她迷迷糊糊地看见了墙上那幅招贴画,像是一本书的封面:一个女孩亲热地挽着一个男人,一只手伸在他的衣兜里。画面上有一行大字:教你如何花光男人的钱。
  卓尔的脑袋一下子涨得大大,心里有一股邪火冒出来。她转身冲着一个服务生招招手,说把你们经理给我叫来。一个马脸经理出现了,问小姐什么事。卓尔说请你把这幅东西拿下来,你以为女人都是花男人的钱吗?你看看那一桌女人,都是AA制自己埋单。经理一脸疑惑地分辩说,这是推销书的广告画,关你什么事儿?卓尔说当然关我的事啦,我是女人但我不花男人的钱。经理说那我管不着,这是饭馆也不是你家,你说拿就拿呀,我不拿怎么着?那么多男人女人在这儿吃饭,谁也没像你似的跟我较这个真儿……卓尔的嗓音一下高了,说你少废话,让你拿你就得拿,小心我找人把你的饭馆砸了。经理涨红了脸也嚷嚷起来:你是喝多了吧,你再胡闹我就叫警察了……卓尔伸手去撕那张画,经理把她的手按住了,卓尔想把他的手掰开,经理不让掰,她就和经理扭到一块儿去了。许多人散开去,许多人围过来,卓尔看见阿不挥动着她裸露的胳膊闪亮登场,还有ABCD小姐们摇晃的裙摆,像一朵朵盛开的罂粟花,覆盖了杯盘狼藉的餐桌……
  后来的情形,卓尔就记不清了。很多天以后,她仍然无法真实地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她似乎听见了阿不同经理激烈的争吵声,听见了小A小B小C小D的尖声怪叫,然后是一声巨响,’像炸弹爆炸的声音,玻璃的碎片如雨点纷纷坠落,餐厅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洒满了玻璃花透明的花瓣……
  卓尔在慌乱中四处寻找阿不的手,却有一双温厚的大手一把将她拽住了。那双手紧紧地牵着她,把她拽出了餐厅,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一辆停在门口的汽车里。车子开动了,有清凉的风从车窗里吹进来。车开出去好远,卓尔睁开眼,脑子刚一清醒,警觉地想自己一定是被绑架了。赶紧转过脸去看开车的人;隐隐约约,她觉得那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却想不起来了。那是一个中年男子,戴一副深色的宽边眼镜。 (56)
那人开口说:郑达磊。陶桃的朋友。想起来了吗?他侧过身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落在卓尔脸上,卓尔忽然觉得脸上黏糊糊的,刚才那个影子又出现了。她定了定神,想起自己在餐厅里转悠的那会儿,就是这道目光,一直尾随着她来着。
  郑总怎么也会到这家餐馆来呀?她用讥讽的口吻说。应酬。他回答。有的时候,客户想去哪里,我们是不便拒绝的。
  卓尔飞快地记起了第一次同他见面时留下的坏印象,心里好不恼恨。今天这一场意外风波,竟然被他撞了个正着,实在无趣得很。卓尔赌气一声不吭,一路上他也没再说话。
  幸亏卓尔还没醉得忘记自己住处的门牌号码。她一路指点着郑达磊往哪儿开怎么拐,居然顺利地到了望京。郑达磊把她送到楼下,嘱咐一句让她明天别忘了到那家餐馆门口去取自己的车,掉过头就走了。很久以后,有一次郑达磊与卓尔偶尔谈起此事,郑达磊淡淡地说,那天晚上当她步态微醉像一片树叶飘过大厅,他就想起了这是陶桃的女朋友,他有责任不让她酒后驾车回家。玻璃飞起来的时候,他就赶紧把客户提前送走。卓尔明白郑达磊平时是怎么哄陶桃的了。
  几天以后,阿不从拘留所被放出来,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在那里的见闻,她告诉卓尔:有什么呀,吃窝头还减肥呢,再就是做笔录呗,我是这么对警察说的:当时,我抓起一只小馒头想往那幅画上扔,因为那幅画确实损害了女性形象。但我抓起的不是馒头,而是一只杯子。谁知那只杯子在中途又拐了一个弯儿,奔着玻璃去了,我让它回来它也不听我的呀……
  阿不被罚了几百块钱作为打碎玻璃的赔偿。她心甘情愿地去送罚款,回来时路过“火焰山”,望见墙上的那幅招贴画已经不见了。阿不给卓尔打电话说:赔得值!再拘留我一礼拜也不亏。
  就在阿不放回来的那一天,卓尔一激动,就对阿不说了南极的事,还有丢工作的事。阿不听傻了眼,说下回无论如何得叫上她才好。缓过神儿,阿不问卓尔往下怎么打算,卓尔说她也不知道。为了帮DD,惹出来这么一场风波,DD和女性避难所的事,一时也没了下文。(57)
星期六晚上八点多钟,卓尔刚刚爬山回到家,接到陶桃的电话。
  陶桃问:明天你打算干吗?
  卓尔说:不干吗。
  陶桃又问:卢荟呢?你们没有约会吧。
  卓尔回答说:卢荟同志目前正在医院里护理他妈呢,他妈妈还没脱离危险期,最近这几个双休日,他都在医院值班陪床,哪有心思跟我约会呢?
  陶桃说:那你就不能跟他一块上医院呆着去呀?
  卓尔说,他一边看着点滴一边儿抱着本书看,我多碍事呀。算了吧。
  卓尔不想告诉陶桃,其实昨天晚上卢荟从医院偷偷溜出来,和她在一家叫做“流浪者”的酒吧坐了一会,卢荟看上去疲倦不堪就像一片卷拢的枯叶,一捏就会碎掉。他要了一杯朱古力热奶,一只手撑着下颌,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卓尔,温和的眼神就像一只正在哺乳的母羊。卓尔给他带了一本纳塔莉·安吉尔著的《野兽之美》,说在医院里看最好,能够减轻对于人类痛苦的怜悯。卢荟用纤长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书的封面,慢声细语地告诉卓尔,他之所以能读很多很多的书,就因为他善于把一本书读薄,而不是越读越厚。
  卓尔必须对陶桃淡化卢荟,是因为陶桃恨不能让卓尔明天就嫁给卢荟。
  卓尔对陶桃说:我正闲得难受呢,你就说你想干吗吧!
  陶桃说她想约卓尔明天一起过星期天,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过星期天啦。在陶桃的计划里,她们要先去美容院做皮肤护理,然后去一家新开的法式西餐馆吃那种带血丝的牛排,下午逛商店,去国贸看服装,去“宜家”看看灯具和厨具,晚上去看电影最后去桑拿……
  卓尔对着电话大叫说,你把日程排得跟总统访问似的,累不累呀。看什么灯具厨具,早着呢等你结婚时再说吧。还有,我在加拿大的时候都不吃西餐在北京吃什么西餐呀,饶了我吧。(58)
陶桃说:随你吧,不过,你可不许睡懒觉,早点儿起来接我。
  卓尔本想说昨天刚去云蒙山爬过山,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腿了,明天早上无论如何也得过了九点才能起床的。又一想,这么丰富多彩的活动日程,一天都怕是不够用呢,就把话咽了回去。放下电话后,再一想,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呢,一时也不大明白。洗了澡躺在床上听了一会休斯顿·惠特尼演唱的CD盘,脑子没睡着身子已经睡着了。
  卓尔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飘在一团紫粉色的雾里。一睁眼,阳光亮晃晃的,正在她的鼻尖上跳跃。原来是窗帘没拉严实,倒是阳光把她叫醒了。卓尔跳下床去洗脸,冷水一激,昨晚上那不对劲的感觉,一下子就豁然了。她想起了陶桃的男朋友,那个叫郑达磊的人,他最近不是每个双休日都和陶桃在一起的么,他肯定是出差了,陶桃才会把卓尔给想起来。
  陶桃望见街边绿化带上,一丛丛粉艳的榆叶梅开了,像是被无数花朵捆绑的胳膊,一双双举手投降。洋槐一点动静都没有,黑褐色的秃枝只给嫩绿的柳树作了陪衬。一阵泡桐花甜腻的香味飘过,捎来几分乡村的感觉,却是吝啬而短暂。空气中残留着沙尘的气息,随着飞舞的柳絮贴在生锈的纱窗上。前些天那场浩大的沙暴袭击了这个城市之后,那些飘浮的尘土随狂风一路南下,郑达磊告诉她说,其中那些最轻最细的颗粒,已经远渡重洋,抵达了太平洋东岸的美洲。
  郑达磊一大早就从上海给她来了电话,两人东拉西扯地说了半个多钟头。放下电话,陶桃的心情有如粉艳的榆叶梅,树枝上一长串的花苞,刹那间一朵接一朵地开了,开得喜气洋洋。
  车子上了三环,往正西方向走,金红色的阳光迎面扑来,晃得陶桃睁不开眼。她侧过身打量卓尔,见她今天穿一件乳白色棉布衬衣、一条米白色宽松休闲裤、月白色细皮带束腰、雪白的休闲鞋,这一身白色系列,被街边满目的嫩绿色树叶衬托得越发鲜明,溢出一阵阵撩人的春天气息。陶桃暗忖:这个平日常常穿错衣服的卓尔,在自己不厌其烦的指点下,总算有了一点长进。
  在陶桃看来,卓尔的外貌长得也就凑合,身材还算匀称,胸部却平淡无奇,从外面几乎看不出乳房的凸起,像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缺少那种成熟女人的风韵。但卓尔却从不担心发胖,一贯嗜贪冰激凌和各种美食,让陶桃好生羡慕;卓尔的皮肤虽然不够白皙,但却奇妙地透出一层玫瑰般的亮色,使她在任何时候总是显得神清气爽。 (59)
可惜卓尔的眼睛小了点,眉毛淡了点,鼻子塌了点,嘴巴扁了点,那五官拆开来看,哪个局部都有极大缺陷,却不知卓尔的娘有什么组装的窍门,耳朵鼻子七拚八凑地糅在一起,把那些毛病都卷巴卷巴,塞进了卓尔的黑眼睛里藏好了。一眼看去,就望见卓尔一双黑亮黑亮的小眼睛,冲人那么微微一眯,竟有几分媚气。曾有人说卓尔虽然不算漂亮,但挺顺眼,挺耐看。也有人说卓尔是那种不算好看却暗藏魅力的女人,那魅力不是通过体形皮肤的外表,而是从全身的毛细血管里像电波一样发散出来的。这种女人最容易让人失防也最危险。对于这个评价,陶桃始终不太理解,这么多年,她怎么也看不出作为女人的卓尔,魅力究竟在哪里。
  陶桃在心里把卓尔评点了一番,觉得卓尔跟自己的距离还是很远的,便笑着打趣说:卓尔你今儿气色不错,不会是昨天爬山又遇上哪个帅哥了吧?
  卓尔打了一把轮儿,把车嗖地并入了右拐线,嘻笑着说:哪呀,别说帅哥了,连丑哥都不正眼瞅我。哪次爬山都是妞儿比帅哥多,爬不一会儿,这个崴了脚,那个擦破了皮,就跟上战场似的,一听枪响就趴下了,恨不能让人背着抱着走了。我想我这不也太孤独了么,我哪受过这个呀?姐得跟她们逗个闷子,让她们少在我跟前儿狂。你猜怎么着,昨儿我穿了一条牛仔裙,那叫短,再短一厘米就成裤衩了,两条腿,五分之四都沐浴在阳光下啦,要是走在大街上,回头率也是百分之百的。这一招还真见效,我走得那叫快,那帮帅哥呼哧带喘的在我身后跟着,一步不落呀。我只要一歇下来喘气儿,他们立马就蹲下来系鞋带儿,你懂什么叫仰望了吗?哈,牛仔裙可比伟人塑像生动多了。等到下山时,一个个都上我前头去了,跑得那叫利索,动不动就回头,回头仰望呀。我心想,有什么呀,不就是两条腿么,看去吧!留神脚底下啊。结果还真有个人,一脚踩空摔了一跤,把牙都磕掉了半拉。到了山下,那帮小妞都气疯了,没一个人跟我说拜拜……(60) 
陶桃笑着说:没错,你能干出这事儿。可就你这德行,更没人敢要你了。
  卓尔说:不是谁敢不敢要,而是我想不想要。
  陶桃叹一口气说:如今,我可不敢像你这么“作”了……
  卓尔甩了甩头发:所以嘛,你不“作”我“作”呗。
  陶桃轻轻摇头。若是为卓尔着想,在那几个常来常往的男朋友中,陶桃比较倾向于卢荟那个大龄未婚男子。老乔有老婆,再说一个火锅城的老板,也有点不上档次吧。卢荟和卓尔结识已有一年多了,是一个什么部委机关的公务员,虽说工资不太高,但毕竟是个副处级国家干部还没结过婚。卢荟与卓尔同岁,挺文静儒雅的一个人,正好可与卓尔的性格互补。
  据说卓尔是在一次朋友的家庭聚会中认识卢荟的,过后就有了来往。但卓尔总是对人说,卢荟只是她的朋友,不是男朋友,可以说是“蓝颜知己”吧,大伙也就听着。卓尔交朋友比较庞杂,男的女的已婚的未婚的,不大容易辨别真伪。
  陶桃经过几个月的观察分析,发现这个卓尔虽说嘴上并不很在乎卢荟,一有时间却总是跟他泡在一块,卢荟倒也真有耐心,连卓尔去美容院弄头发,他都会在旁边等着。有一次陶桃去找卓尔,正碰上卢荟在卓尔那里,系着围裙一头大汗地忙着做饭,而卓尔竟然翘着腿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
  这样的情形,在陶桃和郑达磊之间,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陶桃只和郑达磊去过一次国贸,郑达磊就像结婚多年的那种丈夫,让她自己进去购物,而他坐在车里抽烟。陶桃心里有点发酸,她把嘴边涌上来的唾沫一口一口小心咽下去,转念一想,即便卢荟真是个新好男人的典型代表,要让她在卢荟和郑达磊之间选择,她还是宁可选择郑达磊的。
  前面那个红绿灯右拐,再往前一百米就到了。她对卓尔说。(61)
陶桃经常光顾的这家“佩尔嘉莉”美容院,位于四通桥附近闹中取静的一条小街上。门面上镶嵌了四根白色的石膏罗马柱,显出一种典雅的欧式风情。
  陶桃几乎每周都会抽出时间来这里一次,全套皮护加上头发养护整理,既放松身心又权当休息。为此她专门办理了贵宾卡。她详细地阅读过所有的美容杂志,然后从中选用了原装进口的德国BC骨胶原蛋白面膜。虽说优惠百分之二十,全年价格还是在一万元之上,但陶桃舍得花这个钱。按照陶桃的理论,一个现代女性,首先要学会对自己的身体投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那句过时的老话,只须修改两个字,改为“身体是女人的本钱”,便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了。旧式妇女的落后性,就在于她们任凭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毁坏了她们的容颜和躯体,由于身体的丧失必然导致自我的丧失,而生命无情流逝,再没有补救的余地。今天的白领丽人虽是用头脑挣钱,但女人挣的钱若是不花在自己身上,挣下的也是保不住的。觉醒的当代女性若是不懂得爱护自己,极有可能患上了自虐症,是陶桃最不能容忍的。女人用挣得的钱回归自己的身体,就进入了一个良性循环,那姣好的容貌和身体,才能把丽人的最终归宿,安置得妥妥贴贴。
  因此陶桃上班办事,经过书店或是书摊,凡是有关美容、服装的时尚类杂志,一律统统买下毫不犹豫。她通晓几乎所有的化妆品,广告上每出现一种听起来还算诱人的新品牌,陶桃是一定会掏钱买下,亲自试用的。如今陶桃的柜子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用过一半的瓶子,蝶妆羽西兰贵人海琳娜郑明明绵羊油羊胎素芦荟精华素眼霜……   (62)
郑达磊曾嘲笑说若是把这些东西都抹在脸上,她的皮肤起码厚上一寸不止。陶桃反唇相讥,说那些东西实际上是被他享用了。郑达磊倒也默认。
  陶桃款款走进大厅里面的美容室,每一张小床之间,都用白色的纱帘屏风隔开,银灰色的离子发生器,像一只修长的手臂,忠实地呵护在枕头上方。美容小姐温柔的微笑如同淡雅的香水,在屋子里无声荡漾。今天幸亏来得还早,否则星期天弄不好就没有空位。陶桃抓紧时间在床边上坐下来,却发现卓尔没跟着进来。她只好重新站起来走到大厅去,看见卓尔正对着一张海报发愣。
  那是一张化妆品的广告,画面上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辫子上缠绕着花绳子。一个男子一只手拈着一朵花放在身后,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放大镜,照着她的脸。男子头顶上一句广告词为:“哇!连放大镜都失去了作用。”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用了XXX粉刺一搓净,你看我的脸好光滑,男朋友好喜欢啊。
  卓尔见陶桃回过头来,忿忿说:这个广告设计人肯定是男的。要是让我来做,我的广告词就会写:哇!这么快就没有了,我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的青春呢。
  陶桃捉住她就往里走,说你怎么见着图片就眼晕,职业病啊!
  总算是躺在了洁白的床单上。陶桃刚调整好身体的位置,听得邻近的卓尔大叫:蒸汽离远点儿,我怕烫熟了。陶桃知道卓尔在故意捣乱,每次来这里她总会弄出些不情愿的动静,就好像那是别人的脸似的。陶桃不理她,低声对美容师E小姐说先给我去死皮。那小姐说您上个星期不是刚去过么,去得太频繁会伤皮肤呢。陶桃说我让你去你就去,不去死皮我就活不过来。E小姐诺诺应声,一边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 (63)
陶桃盖上了毛巾被,闭上了眼睛。
  细碎的皮屑微粒,随着按摩膏的粉渣,从脸颊两侧窸窸窣搴地滑落。陶桃觉得沾附在面孔上一周的浮尘污气,正被小姐纤柔的手指一点一点搓下来,一层一层地脱落,就像剥下一件穿脏了的内衣,露出里面新鲜娇嫩的肌肤。离子发生器无声地喷吐出白色的雾气,额头眼角上的皱纹,在温热的蒸汽中渐渐舒展。细微的毛孔,在热气的浸洇下如同花瓣一般迅速开放。小姐柔软的手指在每一个穴位上轻轻按压,有酸胀的感觉从血管或是颅骨深处传来,她一寸一寸、一圈一圈地反复循环,耐心抚平着那些细纹和皱褶,犹如捧着一个面庞大小的花绷子在绣花,一针一线都不可大意疏忽。陶桃喜欢这种绣花般的感觉,比如修眉,比如上睫毛膏,比如涂眼影,在那些繁琐细腻的操作过程中,她眼前经常会掠过女人绣花的影子。那是在嫩江边的小镇子上,童年时依偎的奶奶。现在的女人不绣花了,就拿自己的面颊来修理,慢工细活中有了另一种满足。面颊是最要紧的部位,腮上的肌肉一旦松弛下来,整个脸就像塌方一样地土崩瓦解了。按摩就是要把每一块肌肉的连接处紧上一紧、托上一托,让它们重新处于少女般的羞涩状态,使得每寸皮肤和肌肉都互相贴挨得密密实实,一丝缝隙没有。
  你觉得这一次怎样啊?陶桃问E小姐。
  挺好的。你的皮肤总是那么细润,一点儿不像三十多岁的女人。E小姐回答。
  你这小嘴儿真会说话。
  是真的嘛,我们老板也这样说的。
  好了,上次左眼下的那块小斑,淡些了没有呢?我一直用祛斑霜来的。
  淡得多了,不注意差不多就看不出来。
  最近又来什么新的面膜? (64)
有一种进口果酸,美白效果特别好,就是贵,你要想试试,加点钱就行。
  你拿来我看看,真的好,不怕贵,就怕蒙人。
  E小姐做完按摩,用海绵给陶桃把脸洗净,拿来一小袋全英文商标的面膜给她看。陶桃研究了一番,欠身问邻床的卓尔想不想试试。卓尔不语。再问一遍还是没有答复,倒听见轻轻的鼾声,高一声低一声传过来。那位跟你一起进来的小姐睡着了。E小姐抱歉地说道。陶桃把面膜交给她说:不管她,我先试吧。小姐把面膜打开调匀了,用木质的小铲一点点铺排复盖在陶桃脸上,一种淡极至无的幽香,软软地绵绵地飘过来,将她的脸完完全全地罩在其中。陶桃觉得自己像是躺在草地的花丛中,又像是漂浮在一片温煦的海面上,在海水的抚爱中缓缓沉下去……
  脸上的皮肤渐渐地绷紧了,她能听见面膜中的维生素精华素蛋白质和果酸,正从脸上放大了的毛细血管中,滋滋地渗透着滴灌着,就像一片雨中干渴的土地,将上天降下的甘霖大口大口贪婪地吞下去。面膜中的养料被皮肤吞噬着然后慢慢发干,像一个石膏制成的面具,变得有些沉重起来。这个时候如果照镜子,她的面孔活像一个山林中走出来的狰狞女妖,在惨白的面具中抠出黑洞洞的眼睛和鼻孔。即便这样,假如一周不来这里,她就会觉得脸上的“土壤板结”,毛细管堵塞,连笑容都是僵硬滞涩的,但是等她一旦卸下了面膜、摘下了面具,那下面将会露出一张犹如少女般鲜嫩粉润的面孔,每当她从这里走出去时,脚底生风、呼吸通畅,像是一个千变万化日新日异、妩媚而鬼魅的女妖,在众人头上飞舞。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面孔越来越依赖美容院?弄得她每隔一周就得上美容院来定期给小姐们发工资。  (65)
陶桃仍然闭着眼睛,一层黑雾悄悄漫上来,雪地的反光使黑暗变得迷茫。
  在那样漆黑无边的夜里她常常感到惊慌失措地透不过气。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衰老而丑陋的老太婆,就像冰封的嫩江边上孤独的茅舍里,那些个佝偻着腰背缩成了一粒干瘪的葵花籽的老女人,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春天的黑土地里。她曾无数次从梦里惊醒,长久地抚摸着自己丰满的胸脯和光滑的腹部;她会在半夜里起床,打开所有的灯,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的面孔,搜索着隐隐出现的眼袋和斑点;天亮时她昏沉沉从床上跳起后迅速清醒,然后一遍遍做仰卧起坐再拿尺子量一遍腰围……
  其实陶桃很清楚,她心里躲藏着一个叫做“恐惧”的幽灵。
  这种恐惧不仅仅来自生命,而是来自女人的生命。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无论从哪儿说起,都已是强弩之未了。在她的老家,过了三十岁的女人,已经开始在琢磨孩子将来的婚事了。可是陶桃至今还没有把自己嫁出去。她曾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嫁,但她没有,因为她想把自己嫁得更好些。可惜当她做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时,还没等戏开演,新一茬的女孩儿已经在逼迫她谢幕了。岁月流逝年龄渐长,女人的容貌却往反方向一路下滑,她的身体和宇宙时光,就像一匹同火车赛跑的马,距离越长越发捉襟见肘后力不足了。陶桃觉得身为女人真的是很不幸,三十岁以后的男人,正在一天天得到他们前半生拼搏所希望得到的一切,而女人呢,花容惨淡,资本锐减资产流失产品贬值,正在一天天丢失她们前半生积攒的一切。若是一个事业型的女人呢,陶桃已见得太多——几乎可以说,越是成功的女人,实际上恰恰离自己心里真正想要到达的目标越来越远。比如说爱情。
  但陶桃不甘心。像陶桃这样走过那么多地方、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心气儿那么高的女人,绝不会像她老家的女人那样,听任白头发和皱纹像枯藤一般,把自己姣好的身体一年年缠死。陶桃拯救自己、挽回败局的决心,早在三十岁之前已经下定,她要用精料夜草把那匹马悉心喂养,然后把它送上飞机,从火车的头顶上越过去。陶桃绝不是目光短浅的普通女人,这一点,其实就连卓尔也是看不透的。
  据说,京城的一家美容院,已经开始将面部的皮肤护理,扩展为全身呵护,把面膜变成了“体膜”。 (66) 
也就是在一个洒满了玫瑰花瓣的浴缸里沐浴后,用核桃杏仁西洋参芝麻蜂蜜和印度香料制成的特殊原料,敷在身体上,一边敷一边按摩,然后把一层塑料薄膜包裹在身上,让身体充分吸收养料。冲洗掉体膜原料后,美容师还要在人身上涂抹一种“原聚素”的纯植物精华,隔天再洗澡,全身的皮肤就能充分吸收养料,让身体变得像牛奶一样细腻白润。这种体膜的单价是一次800元,陶桃打算最近就抽空儿去试试。还有一种面部注射用的美容液,四十八小时后能把脸上的皱纹统统消除,最近也是大爆冷门,虽说它也许仅仅只能维持四十八小时,但有的时候,四十八小时很可能就决定了女人的一生。
  E小姐已经不声不响地为她做完了全套头部和肩背按摩,用手指按了按陶桃脸上的面膜说:干是干了,卸不卸呢?陶桃闭着眼说:再敷一会儿吧,时间长效果好些呢。E小姐刚要走开去,陶桃只听得邻床的卓尔重重地打了一个哈欠,伸出一条胳膊看手表,怪声怪气地对E小姐说:到时间啦,你把F小姐请来快给我卸膜。
  F小姐端着清水和海绵过来,开始为卓尔卸膜。过了一会,陶桃听见卓尔长长地出了口气,重重地翻身坐起来,嘀咕说:唉,总算是做完了,可憋闷死我了。
  卓尔下了床,开始梳理头发。陶桃也只好匆匆卸了膜洗净脸,因为她还需要费一点时间化妆,怕卓尔等得不耐烦。卓尔果然不停地在她旁边走来走去,似乎故意要制造一点压力给她。卓尔说:陶桃你知道女人化妆的三十个禁忌是什么吗?
  陶桃正涂眼影,不便说话,敷衍地摇摇头。卓尔一脸坏笑说:那天我偶尔看了一张报纸,可惜三十条禁忌我就记住了最后一条,那是:小心眼影粉落人眼中。
  陶桃也忍不住笑起来,眼皮一颤,眼影抹出了界,只好擦了重来。陶桃说:卓尔你别捣乱了,这样我更慢。卓尔不走,把双手别在裤兜里,在原地转了个圈说:女人最好的化妆品是什么?我可有一个祖传秘方,你想不想知道?
  陶桃瞪了她一眼。
  卓尔咯咯地笑:你别太敏感啊,我没说别的,我是说,女人最好的化妆品是——天天好心情。
  陶桃不理她,草草勾了眉上了唇膏,连腮红也没用。一边在心里说:以后再上美容院,说什么也不带卓尔了。
  4
  出了美容院,陶桃和卓尔按事先的商定去一家西北风味餐馆吃了午餐,卓尔要了八个羊肉串,一盆手抓肉一大碗羊肉汤,吃得满头大汗;陶桃只是象征性地尝了尝,生怕放肆的吃相会破坏了脸上的妆。卓尔忙不迭地说陶桃你吃啊,今天别AA制了,我请客。陶桃撇着嘴说:卓尔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下午去逛国贸,陶桃看中了一套白缎无袖旗袍,桃红色窄细的滚边,从领口袖口一直镶到开叉,在左胸上方和旗袍下摆的右角,各有一朵绣工精美的深红色玫瑰,加上一串弧形的深红色琵琶盘扣,含苞欲放地点缀着。陶桃问售货员小姐还有没有小号的,小姐说有。陶桃对卓尔说:你也来一件?现在流行旗袍,真的好美,可以当晚礼服穿的。卓尔拼命摇头,说我上哪去晚礼呀,冬天牛仔裤套头衫,夏天短裤T恤,以不变应万变经济实惠。后来她倒是看上了一件灰不出溜的吊带露肩纯棉小布衫,说是韩国货,价钱还真不低。 (67)
陶桃看得直叹气,说:“卓尔你穿的那些,跟地摊货没两样,送我都不要。”
  又逛了一会,陶桃看了鞋、皮具、名表和化妆品,卓尔也忙,不停地翻看各种商标图饰,最后只买了一瓶洗发水。陶桃说累了,两人在底层的咖啡座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各自拎着东西出来。迎面的大玻璃明晃晃照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长裙飘逸长披肩发,一个一身短衣短发露耳。卓尔忽然觉得她和陶桃走在一起,就像一对儿说相声的,个头服饰都弄出个反差极大的舞台效果,哪儿都显着不协调,不觉嘿嘿地笑出了声。她心想自己其实和陶桃是那么不一样,从吃东西到买衣服,哦,还有男人,大多数想法都搞不到一块儿去,可是两个人怎么就老是腻在一起,而且还能觉得开心,真是奇怪得很。也许正是因为她们太不相同,所以才会觉得互相需要?
  出了国贸,陶桃说今天先不去“宜家”了,不如就近去中粮广场,那儿的家具灯具都是最具品位也最豪华的。卓尔也想去看看中粮的橱窗设计,就把车开出来,一溜烟儿上了建外大街。建国门内外正是新建筑集中的地段,几天不留神就又是一座大厦矗在那里了。卓尔对陶桃说,你看那座绿顶灰墙的楼,像不像一个戴瓜皮帽穿西服的男人?北京城里尽是这些戴绿帽子的家伙。话刚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失言,忙把话题扯开了。好在陶桃对建筑并不感兴趣,还在继续同她讨论刚才看过的一双法国梦特娇高跟鞋。
  进了中粮广场,陶桃拽着卓尔,直奔二层的家具精品城去,没走几步,忽然听见有人喊陶桃,卓尔回头一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朝陶桃走来,亲热地一把捉住了陶桃的手。陶桃侧脸对卓尔飞快地说了声:我遇到熟人了,你在旁边等我一会儿啊,就和那男人站到一边去说话了。
  卓尔在原地愣着,却也不便这样一直站下去,就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开去,又不敢走得太远让陶桃找不着。正不知该从哪里逛起,一抬头看见左边的柜台,挂着“天琛珠宝”的字样,那柜台晶莹璀璨,满目生辉,倒是好看得很,便就近走了几步,隔着那层差不多就像没有东西的透明玻璃,无目的地欣赏柜台里的首饰。
  卓尔长到三十五六岁,其实从未认真地看过一次珠宝(包括老乔那个玉坠儿)。以前是没钱,有了一点钱之后,也没有因钱生出对珠宝的兴趣。一个连妆都懒得化的女人,往哪里佩戴首饰哪?卓尔的抽屉里,顶多有几串送都送不出去的比如那种热带奇异的大树种串儿、木变石、绿松石、珊瑚串、海螺串等等乱七八糟的所谓项链,在陶桃看来那些东西是根本不能叫做首饰的,所以卓尔往柜台前一凑,眼前一片珠光宝气,顿时脑子就忽悠悠地晕了。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楚,她面对的是一个玉器柜台。 (68)
  那些玉佩、玉坠、玉戒、胸针,碧绿的奶白的淡红的嵌着黄绿相间红白相间花纹,手镯一个圆圈一个圆圈地摆在丝绒的锦盒里,就像无数只圈套,泛着诱人的幽光。那些兽形的元宝形的树叶形的玉坠儿,像一个个含义不明的符号,无从解读。卓尔发现其中有一只翠绿色的手镯,绿得像一汪深潭上漾动的涟漪,叫人真想伸手去把那水撩上一撩。里面有一丝丝兰花般的波纹,水草似的在清澈的潭中荡漾……
  这位小姐,想看看什么呢?
  卓尔慌忙抬头,见柜台里竟是一个老者,白发素衫,精神矍烁,正慈眉善目地望着她,轻声问。
  卓尔佯作无辜,退后一步说,随便看看啦。
  那老者又把她认真地看了一眼,脸上浮出笑意:玉可不能随便看,真要弄懂了它,你这辈子都受用不尽啊。玉石被称为东方宝石,而翡翠,正是玉中之王,最具收藏和玩赏价值。天琛公司的产品全部从缅甸进口,价格合理,你看的这些东西,都是一分钱一分货,件件靠得住的。
  卓尔心想今天遇上了一个闲人,正闲来无事想找个人聊天呢。看他那样子,肯定是公司的高工或是什么高级管理,利用双休日到自家公司柜台作市场调查来了。卓尔斜眼去看不远处的陶桃,她与那男人正谈得火热,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卓尔这个人了。卓尔有点气,望着眼底下那五光十色的美玉,倒是萌发出兴致来,两只脚交叉着搁在柜台的踢脚线上,把身子靠稳了,一根手指点着刚才看过的那只翠绿色的玉镯说:我看看这个吧。
  老者小心地从柜台里把那玉镯取出来。卓尔低头看一眼标价:“7”——后头4个“0”——天那,七万,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那老者笑着说:小姐真是好眼力。这是真正的翠,翠为硬玉,硬度为七,比钢还坚硬。俗话说,家有万斤翡翠,贵在凝绿一方;又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贵就贵在这翠的色泽上了。你现在手里拿的这只镯,“正、阳、浓、和”四个字都有了,色泽艳绿、纯正,浓重、均匀,是翠中上品……
  老者那一长串热情澎湃的京腔,像大鼓书词一般向她甩过来。卓尔听得云山雾罩,这才明白自己被人家当作广告宣传对象了。要想拔腿就走,人家谈兴正浓,又是个老头,一时也抹不开,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脸上已是一片茫然。
  要不,你再看看这个?老者似已看出面前这个女人不属于翠中极品的消费对象,利索地收起了那只浓绿的翠镯,又飞快地拿出了另一只锦盒。这是一只暗红色略带些淡紫色波纹的玉镯,像一抹彩霞,倒映在雨后的湖面上。(69)
这也是翡翠么?为什么是红的呢?卓尔好奇地问。
  刚才那只镯是翠玉,这一只是翡玉。老者答。
  你说什么?人们总说翡翠翡翠,难道翡和翠,竟然不是一种东西么?
  当然不是。小姐有所不知,翡翠翡翠,只是硬玉的统称,真正内行的叫法,红玉为翡、绿玉为翠,这是不能混淆的,如今都让人给叫乱了。
  卓尔惊讶地瞪圆了眼。她把那只翡玉镯子拿起来,对着灯光照了照,那红色并不鲜艳,似蒙着一层雾气,玉质倒是细腻,但不通透,有一种暗暗游游的感觉。细丝绳上的标价是一万二千元,比刚才那翠玉便宜了许多。卓尔天生是个好奇之人,一时心里竟生出许多问题,便也把陶桃忘在一边,只顾兴奋地同老者攀谈起来。
  卓尔问:翠玉的价格比翡玉贵吗?
  老者答:一般是这样。但要是碰上亮丽的鸡冠红翡,也是了不得的。
  卓尔问:翡玉除了红色还有别的颜色吗?
  老者答:还有黄翡,橘黄色、蜜糖色的,上品可称为金翡翠。
  卓尔愣愣地问:既然翡翠产于缅甸,那它传人中国有多少年了呢?
  老者嘿嘿一乐,说这位小姐倒真是个有心之人,只是要记得把我所说的,再多多地讲给别人听听才好。卓尔拼命点头。老者说,中国素来被称为玉器之国,浙江的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已有玉璜玉佩等饰物了,都是和田玉那一类的软玉。十八世纪之前,中国人并不知道硬玉这种东西,一直到清初,也有人说是明朝,翡翠从缅甸传人宫中,这样才开始流行,用来做朝珠、板指儿、翎管、鼻烟壶什么的,成为上等贡品……
  卓尔急急地打断他说:那翡翠两个字,最初是缅甸语的译音么?(70) 
问得好!老者头顶的白发跳了跳,脸上的皱纹像波浪一样荡开去。在他守候了一天的柜台上,眼前的这位小姐,大概是惟一真正对翡翠发生了兴趣的人。他的谈兴也由于卓尔穷追不舍的提问而被充分激发起来。于是他转身到背后的柜台上拿过一只搪瓷茶缸喝了口水,然后不急不忙地从容说起来。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当成个传说来听也行,当成个野史来听也行,可有意思呢——在中国古代,翡翠原是一种鸟的名称。鸟的毛色那叫漂亮,有蓝的绿的黄的红的好多种。通常呢,雄鸟为红色,谓之“翡”;雌鸟为绿色,谓之“翠”。到了清代,翡翠鸟那么好看的羽毛,让人送人了宫廷,被皇宫的贵妃们插在帽子上,作为发饰。那些翡翠鸟的羽毛制成的首饰,都带有个翠字儿,什么钿翠啦珠翠啦,都是形容翡翠鸟的。后来呢,大量的缅甸玉也传进宫来了,嘿,那缅玉的颜色,恰恰也是红的和绿的两类,那么光滑鲜亮,特别像翡翠鸟的羽毛颜色。这样呢,宫里的人,干脆就把那些红色的玉称为翡,把绿色的玉称为翠,你可别说,这名儿还真是贴切又传神,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的叫开了,翡翠翡翠就是这么来的,这来历不俗吧?
  卓尔微微张开了嘴,听得入迷。她真没想到,翡翠竟然还有这么好玩的来历。也许应该说,有点儿传奇色彩,甚至诗意?
  老者余兴未尽地继续说道:那翡翠鸟其实就是现在的翠鸟,喜欢呆在水边儿捉小鱼,老乡也有叫做鱼虎或是鱼狗的,你要是到南方去旅游,没准儿在什么湖边沼泽树林子里,还能寻见它们呢,从水上飞过,就跟往天上扔了一块翠玉似的,一道绿光闪过……  (71) 
卓尔的眼神忽地暗淡下来。心里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猛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的眼前飞过了一只碧绿的小鸟,像一片坚韧的榕树叶在空中翻卷。不对,是两只,另一只是红色的,像高高的树冠上一朵盛开的木棉花,被风吹起来,然后轻轻扬扬地飘落。它们一前一后快活地追逐着,从蓝莹莹的湖面上掠过,消失在幽深的树林里。事情突然变得不那么好玩了,卓尔眯起了眼睛。一层绿雾涌上来,忽又殷红殷红。卓尔的手有点颤,她把那只翡玉的镯子递给老者,说了句:谢谢你给我讲了那么多,等我有空再来。扭头就往大厅门外跑去。
  陶桃的高跟鞋声哒哒地紧迫上来。陶桃说卓尔卓尔你去哪儿,我不是已经完事了吗,咱这就走,看电影去。你要不愿桑拿,就按你说的去打网球好了,随你的便。卓尔头也不回。陶桃说你生气啦,至于吗?卓尔冲到大门外,背对着陶桃说:好陶桃,我不舒服,逛完了你自己打车回去吧,我先走了对不起。
  任凭陶桃怎么喊她,卓尔头也不回地走。她把那辆富康扔在了广场的停车场,伸手拦了一辆出租汽车。
  第六章 把爱给“作”没了
  1
  那只小小的红色翡鸟,一动不动栖息在树枝上,就像悬挂在树梢上的一朵火红的石榴花。它的黑眼睛如同两粒油亮的树籽,发出黑宝石般的光泽。
  那棵树其实并不高,仰头就能望见它的树冠,在背对着阳光的那一面,覆盖着毛茸茸的青苔,散发出潮湿的气息。在南方的热带雨林里,比它粗壮高大的乔木举目皆是。但这棵树的叶子很美,像一片光滑的手掌,伸出五个错落有致的手指。张抗抗(著) (72)
阳光就从指间的缝隙里射下来,将翡鸟的羽毛染成斑斑点点的金红色。
  那只翡鸟耐心地蛰伏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只是偶尔转动一下细巧的颈子四下张望。后来它抓住树枝站了起来,朝着天空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清脆的婉鸣。
  一只胖嘟嘟的翠鸟,像一粒成熟的青橘,从碧蓝的天空垂直地落下。它从很远的地方飞来,豆绿色的羽毛上落满了灰尘。它穿过密密的丛林,钻出涂满了阳光的叶片,最后,悄悄地停在了翡鸟的身边……
  透过茂盛的草叶,可以望见林边上那个幽蓝的小湖,被风吹起了一层层浪花。
  不。这个城市里没有翡翠鸟。在北方,卓尔再也没有见过它们。
  你就“作”吧你——
  那个“作”字儿平着拖过去,拖得老长,口气听着就不是个好词儿。早几年,这词儿就像天气预报中的大风消息,隔些日子就会卷土重来。那是刘博的口头语,刘博一没辙,两手一摊,眼皮往上一翻,扔下这句话摔门就走。他走了以后,这句话就吊在房间的天花板底下,像蛛网和灰尘一般荡来荡去。
  刘博是卓尔的前夫,一个比较文学博士,如今留在加拿大一个城市的大学里,安安心心当他的副教授。
  你就“作”吧你——被激怒了的刘博,冲着她无奈地低吼。
  那一定是卓尔又干了一件什么违反常情常规的事情了。比如说,本来明明在报社总编室干得稳稳当当的,突然一心想调到研究部去。理由呢,干嘛要什么理由啊,在总编室呆腻了呗;在研究部干了没几个月,你想想那研究部365天如一日的办公室该有多么乏味啊;幸亏报社正物色派人去建西藏记者站,卓尔就挺身而出了。临走前卓尔游说刘博,让他到拉萨去教书,刘博那时在念GRE,正要申请到国外去读博士,一天里除了书堆连厕所都很少去。卓尔独自在西藏呆了三个月,藏羚羊野驴什么的全见过了,打电话给刘博,说她决定在西藏生活一辈子。话音刚落,没过一周卓尔就被飞机送回了北京,是高原反应引发的心肌炎,医生的结论是卓尔不适合继续在西藏工作。卓尔出了院,捧着刘博送给她的一束康乃馨,眉毛一直耷拉到眼皮,面色晦暗精神沮丧。回到家,喝过刘博千辛万苦专门为她煲的鸡汤(事过多年,卓尔还拂不去那鸡汤散发的怪味,千真万确,她从鸡肚膛里夹出了一只完好无损、圆鼓鼓的鸡嗉子),两个星期之后,卓尔容光焕发地从报社回来,她告诉刘博,她已经决定到海南记者站去工作。
  刘博脸上一片浑沌,就像沙尘暴降临前的天空。
  其实,刘博同学又不是不知道她卓尔这一贯的脾性。大学同窗四年,卓尔的真实表现早就像回旋曲一样,在他耳边翻来复去地演奏多次了。(73)
那年暑假,卓尔背一只书包去了山西,开学时回来,私下里跟几个要好的同学说,她真想休学到太行山一个什么什么山沟里去办学,可就是缺资金。有同学给她捐款,消息传到刘博那儿,他当即把当月的生活费全掏给了卓尔。刘博没有了伙食费,天天在食堂里舀大桶里的米汤喝,喝得米汤里照出的小脸只剩下一双眼睛。卓尔把自己的伙食费拿出来,买了蛋糕去看望刘同学,刘博当场昏倒在卓尔怀里。卓尔的太行山后来当然没有去成,她为了如此纯真感人的爱情,留在了昏倒的刘博身边。
  那时候,刘博怎么就不说她“作”呢?那叫有个性,有创造力,敢为天下先。那叫可爱,叫生动,叫卓尔不群。刘博曾经是多么迷恋卓尔呀,他竟然写诗了,现代诗旧体诗像织布机,生产出成匹成匹的诗献给卓尔;那时的卓尔认为自己就是要想去火星,刘同学都会帮她去找梯子的。卓尔果然非刘博不嫁了。
  可结婚才几年功夫啊,刘博的眼睛怎么就不是原来的眼睛,嘴巴也不是原来的嘴巴了呢?老刘原形毕露得也太快了点儿呀。直到分手那天,卓尔也没明白,究竟是婚姻改变了刘博,还是自己当初热昏昏看走了眼。
  所以离婚后的卓尔对婚姻抱有高度而固执的警惕。她决不想再一次掉入那个温柔而危险的陷阱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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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带的雨林没有季节,那是一个永远过不完的夏天,时间停止了,但生命却以分分秒秒的速度在雨水中生长。
  那只翡鸟扬起了它坚利而粗长的喙,温柔地梳理着翠鸟流水般光洁滑溜的背羽。翠鸟翅上的羽毛,在油绿中闪烁着金属般的蓝光。它们的腹部都是棕色的,散发着紫檀木色沉着而润泽的光彩。(74)  
它们的尾羽短小,有一种收敛与含蓄的气质,不似那种翘翘的长尾大鸟那么张扬。无论是雄鸟还是雌鸟,双脚都是细弱的,它们紧挨着身子,用并拢的脚趾紧紧抓住树枝,就像是贴着树叉长出来的两个新鲜果子。那只蓝绿色的翠鸟看上去更活泼些,它开始用尖直的喙不停地啄着翡鸟的颈与翅,是嬉戏和玩耍的那种啄,轻柔而又热烈,活脱脱是两个顽皮的孩子。
  它们亲切地交颈私语,然后开始唱歌,一先一后、一高一低,长长短短、唧唧咕咕,歌声是不连贯的,随心所欲地创作出来,深情的咏叹之后常常突然休止,改为短促的呼叫,像嘹亮的小号,把四周的树叶都吹得忽忽悠悠地飘荡。歌声充满了抑扬顿挫的节奏,听上去就有了歌词内容。树叶在风中湿重地哗响,湖面上不时有鱼“噗哧”跳起来再落下去,谱出单纯而协调的和声,为它们的歌伴奏。那一天,卓尔听懂了歌词大意。当时她用圆珠笔将它们写在一件白色的T恤衫上,但那件T恤后来被一场大雨淋湿,洗去了所有的痕迹。不。这个城市里没有翡翠鸟。在北方,卓尔再也没有见过它们。
  刘博也许直到结婚以后,才有机会真正面对一个具体到头发丝的卓尔。最初的冲突,由于发型。当然是卓尔的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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