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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女

_6 张抗抗(当代)
  卓尔在餐桌上认识的卢荟,后来当然就在餐桌上把友谊延续下去了。听卢荟说,他的母亲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好,两个姐姐都在国外,他又偏爱美食,只好自己把做菜的手艺练出来。不过,卢荟在餐桌上的优点仅仅只是他众多美德中很小的一部分,随着卓尔和卢荟在餐桌上度过越来越多的时光,卓尔发现卢荟对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有着绝不逊色于卓尔的好奇心和兴趣,并且,作为朋友,一个男性朋友,最最难得的是:卢荟永远都是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卓尔一下班就去了“花馔”,靠墙角的老位置上,卢荟已经等在那里。
  一见面,卓尔就觉得卢荟有些反常。以往卢荟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卓尔,耐心地等着卓尔把开心的不开心的事说够了才会插话。今天的卢荟一脸愁容,胡乱点了两个菜就说起了他母亲的病情,他说老太太今年七十三岁,在医院熬了这大半年,抢救了一次又一次,儿女都尽了孝心,医生前几天已下了病危通知书,说她恐怕是挺不了几天了,连在国外的两个姐姐姐夫都专程赶回来了。生死有命,本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人活一辈子,有些事,总不能给老人留下个遗憾,留下了遗憾,将来后悔的就是自己了。他妈妈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就没让他受过一点儿委屈,如今眼看就要走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对不住她老人家……
  卓尔起初听得一头雾水,听着听着,总算慢慢回过味儿来,打断他说:
  卢荟,咱俩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说给我听。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办,我能做到的,肯定两肋插刀了。 (130)
卢荟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低头说:不,不好意思,这事儿不比一般,开不了口的。我犹豫了好久,要不是怕到时候来不及,真下不了决心来找你。
  卓尔有点恼火。她没好气地说,唉呀你就说吧,又不是求婚,这么难开口,大不了,我去帮你妈料理后事呗。
  卢荟的眼珠定在那里,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卓尔,你听好了,我这事儿,跟求婚差不了太多,就算是求婚吧……
  卓尔被茶水呛了一口,噎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反问道:你说什么呀,求婚?你想结婚啊?我的天,多俗啊。再说,结婚和你妈的病有什么关系?
  卢荟的脸红了,把眼神避开了,声音有些哆嗦:不是,你听我说,是这样的,最近些日子,我妈好几回拽着我的手说,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结婚,就连个能定下的女朋友都没有,我是死不暝目啊。你想想,这多惨,这不是遗憾吗,而这个遗憾,本来是可以避免的,都怪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就想,就想,就想能不能有个人,帮帮我,了却了我妈的这桩心事,哪怕就到我妈的床前站一站,拉一拉她的手,叫她一声妈,我想她也就能闭上眼了。我琢磨了好几天,周围这些朋友中,也就……你……就你能帮上这个忙了……
  卓尔长长地嘘了口气说:说了半天,原来是让我去冒充你女朋友,跟你合伙蒙老太太呀?卢荟纠正她说:不,这是临终关怀,是人道主义。
  卓尔又问:你难道真的连个正经八百的女朋友都没有啊?卢荟说:确实没有嘛,要有我还求你干吗?
  卓尔追问一句:那,不用把结婚登记证给老太太过目验明正身吧?
  卢荟摇头说不用。卓尔把杯里的茶水一气喝干了,说:行!咱这就走!
  卢荟说:哎哎,菜上来了,吃完饭再去不迟。 (131)
那天晚上在医院,卓尔和卢荟抱着鲜花水果一起进了病房,她拉着老太太的手,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妈。那个妈字一出口,她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卓尔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泪水噼哩啪啦往下掉,忍都忍不住。卓尔忘记了自己的特殊使命,把假戏当成了真事,抢着给老太太喂水抹脸,一门心思地投入进去,竟然把那个难堪的角色扮演得十分成功。
  一周后老太太去世,临终前的神态真是平静安详。卢荟全家人都再三感谢卓尔的善良侠义,卓尔受到了鼓励,干脆把好人做到底,在举行老太太的告别仪式时,请了假开车到八宝山,戴上黑纱站到了亲属行列里,卢荟一家老太太的女儿女婿儿子儿媳的队伍,因为来了卓尔凑了个整齐。
  那几天的忙乱过后,卢荟满脸真诚地要专门请卓尔吃饭,卓尔摆摆手说免了免了,谁跟谁呀,你不就一个妈嘛,反正你妈也不会再死第二回了,客气什么呢。
  卢荟说:换了别人才不干呢,这多少有些晦气的,除非是真的结婚。
  卓尔怔了怔,心里有点别扭。他这话猛然点醒了卓尔,使卓尔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头。哪儿不对头呢?她也说不出。她和卢荟相处了大半年,聊天吃饭玩耍,可卢荟从来没有过进一步亲热的表示。卓尔也没有。据说卢荟原来是有过一个女朋友的,两人好了很多年,快结婚的时候吹了。卢荟从来没提过,她也不问。卢荟和卓尔同龄,三十多岁还不成家,大概是还在心里惦着那个女孩吧。卢荟身边没有别的女友,卓尔能感觉出来,但他如果真的喜欢卓尔,借着他母亲临终这事,他又为什么不索性向卓尔挑明了呢?却拐弯抹角地要“借”她去冒名顶替,然后用毕放回原处。这叫什么事儿啊?虽说这是信任是友情是无奈是权宜之策。 (132)
可是,这毕竟泄露了卢荟的一份心思,看来卢荟根本不爱卓尔,或许卢荟是个根本不打算结婚的人。
  卓尔心里有点烦。她对卢荟是谈不上爱的,可是多少希望着卢荟会有一点点爱她,也许女人都是这样?仔细想来,同卓尔交往的男朋友,除了老乔,没有一个人曾经郑重地提出要想同她结婚,这一点让卓尔多少觉得有些委屈和沮丧。
  卓尔这样韵女人,在男人看来,天生是不适合做老婆的?
  就连卢荟这样温和这么善解人意的男人?
  卓尔独自开车回家。上了三环,并线时速度太快,险些同前头的那辆车刮着。她出了一身冷汗,骂了一声粗话,心情倒一下子好了。她想其实和卢荟这样的男人交往,真的好轻松好安全的。彼此都没有要求,也没有约束,他不想结婚,她也不想结婚,上哪去找这么公平的异性友情啊。
  但卓尔仍然是渴望爱情的。在内心深处。在梦里。
  也许,那一年在南方,她本该给他留下电话号码的,茫茫人世间,总该有一根线,还能把他和她连通起来,即便是偶尔的问候或是什么也不说,比如在情人节那样的日子里。卓尔一次次回想着在岔道口同他分手的情形,透过树叶的缝隙,她瞥见他脸上青灰色的失望。他一定把她当成了一个寻欢作乐的老手,认为她是不想给自己这一夜狂欢留下后遗症,但卓尔不会对他解释,卓尔没有时间解释了。卓尔本该告诉他,若是她不那么决绝地截断自己的后路,按着她的脾性,后来的事情就会一塌糊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比如相爱、爱得死去活来,然后结婚、朝朝暮暮过日子,然后争执、吵架,最后两个人合伙亲手把爱情埋葬。喜新厌旧的卓尔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下场,她在帐篷里仰望着莫测的蓝天,星星就在她的头顶似乎伸手可及,但那颗星是摘不下来的。翡翠鸟的呢喃从黑暗的树林深处传来,然而树林不是笼子,它们属于大地。
  卓尔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一句话:爱情是我,而婚姻是我们。
  爱情是我,我能感觉到爱我就有爱情,我在爱着那就是爱情。做爱需要两个人,而爱情有时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可惜,一个人的爱情对于卓尔来说也显得奢侈,因为她爱的只是恋爱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所爱的人有没有出世。
  那么婚姻呢?婚姻不是我而是我们,仅仅两个人都不够,那个“们”由周围的许许多多亲朋好友和许许多多岁月组成。鞋铺已够杂乱,每一双鞋子的尺码已经固定,可是卓尔的脚,还在长大。 (133)
卓尔心里有点烦。她对卢荟是谈不上爱的,可是多少希望着卢荟会有一点点爱她,也许女人都是这样?仔细想来,同卓尔交往的男朋友,除了老乔,没有一个人曾经郑重地提出要想同她结婚,这一点让卓尔多少觉得有些委屈和沮丧。
  卓尔这样的女人,在男人看来,天生是不适合做老婆的?
  就连卢荟这样温和这么善解人意的男人?
  卓尔独自开车回家。上了三环,并线时速度太快,险些同前头的那辆车刮着。她出了一身冷汗,骂了一声粗话,心情倒一下子好了。她想其实和卢荟这样的男人交往,真的好轻松好安全的。彼此都没有要求,也没有约束,他不想结婚,她也不想结婚,上哪去找这么公平的异性友情啊。
  但卓尔仍然是渴望爱情的。在内心深处。在梦里。
  也许,那一年在南方,她本该给他留下电话号码的,茫茫人世间,总该有一根线,还能把他和她连通起来,即便是偶尔的问候或是什么也不说,比如在情人节那样的日子里。卓尔一次次回想着在岔道口同他分手的情形,透过树叶的缝隙,她瞥见他脸上青灰色的失望。他一定把她当成了一个寻欢作乐的老手,认为她是不想给自己这一夜狂欢留下后遗症,但卓尔不会对他解释,卓尔没有时间解释了。卓尔本该告诉他,若是她不那么决绝地截断自己的后路,按着她的脾性,后来的事情就会一塌糊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比如相爱、爱得死去活来,然后结婚、朝朝暮暮过日子,然后争执、吵架,最后两个人合伙亲手把爱情埋葬。喜新厌旧的卓尔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下场,她在帐篷里仰望着莫测的蓝天,星星就在她的头顶似乎伸手可及,但那颗星是摘不下来的。翡翠鸟的呢喃从黑暗的树林深处传来,然而树林不是笼子,它们属于大地。
  卓尔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一句话:爱情是我,而婚姻是我们。
  爱情是我,我能感觉到爱我就有爱情,我在爱着那就是爱情。做爱需要两个人,而爱情有时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可惜,一个人的爱情对于卓尔来说也显得奢侈,因为她爱的只是恋爱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所爱的人有没有出世。
  那么婚姻呢?婚姻不是我而是我们,仅仅两个人都不够,那个“们”由周围的许许多多亲朋好友和许许多多岁月组成。鞋铺已够杂乱,每一双鞋子的尺码已经固定,可是卓尔的脚,还在长大。(134)
第十章 男人“作”怎么就不叫“作”呢
  一直到卓尔走进“草木人茶艺馆”,她都不明白,郑达磊为什么要在午休时单独约她出来喝茶。她是在走廊里迎面碰上郑达磊的,他停下来,对她说了这么一句。没等她反应过来想要拒绝,他已经同她擦肩而过。
  在她的感觉里,郑达磊仍然是她女友的男朋友,而不是自己的老板和上司。当她有一天在“天琛”写字楼门口,见到从“宝马”车上下来的郑总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坏印象,她一再提醒自己万万不可流露出对老板的一丝不敬。
  郑达磊今天穿得很休闲,才是暮春时节,他已是一件细蓝条纹的短袖T恤上了身。谢天谢地,他的胸口没有爬着一条扭动的鳄鱼,这多少让卓尔有些另眼相看。如今满世界的男人都扛着一条鳄鱼到处游走,再不济也弄个以假乱真,可是不穿鳄鱼牌还能穿什么呢,鳄鱼恤同外头那互相残杀的血腥沼泽确实很般配。
  郑达磊问卓尔这个茶艺馆怎么样,卓尔点点头说还行吧。郑达磊说吃饭太正规了,酒吧太热闹,咖啡屋又太香浓,想要和朋友聊聊天,还是茶馆最清静。卓尔点点头。郑达磊问卓尔喝香片还是要铁观音,卓尔说要绿茶。茶具和茶水很快上来了,他端着杯子将冒上来的热气放在鼻尖下闻着,一边问卓尔最近在看什么书。卓尔说看小说呗,村上春树渡边淳一什么的。郑达磊抱歉地笑笑说,听说过名字,日本的吧,我这人什么书都看,就是没时间看小说。卓尔说多一半老板都这样,企业家看小说就不正常了。郑达磊说我算什么企业家,总经理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占点儿股份而已。就像一个家庭主妇,你能说她是老板吗?她只不过是个管理者,是一家的总经理,而真正的老板是董事长,董事长有决策权,大事都得董事长说了算。就目前的家庭来看,主妇虽然拥有管理权,但大事还得男人作主,实际上就是家庭的董事长。我想,这个比喻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吧?
  郑达磊一开始就滔滔不绝,卓尔接不上话,只好一口接—口喝茶。茶正烫,啜出稀溜的响声,她看见郑达磊皱了皱眉头。
  如今在外头当董事长的女人多了去了。卓尔反唇相讥。倒是你们这些总经理们,成天看着董事长的眼色行事,用你的话说,也就是没有决策权吧,所以回到了家里呢,就想模仿一把董事长,找个心理平衡。
  郑达磊呷一口茶说:那你呢,你认为自己就是个家庭董事长啦?
  卓尔说:我呀,我是散兵游勇,既当不了责任重大的董事长,也不愿干辛苦受气的总经理,我干个体户总可以吧,这个家呀,进货销售会计出纳全我自个一人包了,赔了自己扛着,赚了全是我的啦。
  素衣长裙的小姐送来了茶点,卓尔飞快地扫了一眼,见那四个小碟里有一碟无花果干、一碟虾干、一碟红樱桃和一碟开心果,都是她最爱吃的东西,顿时心花怒放。卓尔知道自己的弱点,一旦被捕,只要以美食相诱,十有八九会招供。
  郑达磊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看我,平时那么多朋友,可是真的想要找个人在一起轻轻松松喝茶,还真的不好找。男人们,聚在一堆没别的,谈生意谈股市谈政治,再不就是谈女人,连我都有点腻味了……
  卓尔问:那你到底想跟我谈些什么呀?她忍着没说下面的话:你这么长的开场白绕来绕去我都不耐烦了。
  郑达磊转着茶杯,看她一眼,说:没事儿就不能跟你聊聊天?我今天有点头疼,想找个人说说话。
  卓尔抓起手袋,霍地站起来说:我成了陪茶的了?从三陪到四陪,这发明权归你了。陪你喝茶不说,回头还得小心跟陶桃去解释,我何苦来着?对不起你还是一个人慢慢喝吧。
  郑达磊伸出手一把按住了卓尔的胳膊。他在腕上用了过多的力气,把卓尔的胳膊弄疼了。卓尔被按在座椅上,一时动弹不得。隔着衣服,卓尔仍是感觉到郑达磊的手掌传达出一种模糊的信息,令她十分不悦。
  郑达磊说:这样吧,就算是我陪你,总可以吧。你说我听,你想说什么问什么,我都洗耳恭听有问必答。
  他这样说着,轻轻笑了起来。卓尔发现他笑的时候,平时严肃紧绷着的黑眉松软下来,笑意盈盈的眼睛里流泄出一种近于单纯的光泽,显得亲切自然了许多。卓尔对这笑容有了好感,一时忘了刚才的不快,忽而很想同郑达磊这样傲慢的人过过招,喉咙里有了不少的话,一个劲往外蹦。
  其实有个问题卓尔已在心里憋了好久,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质问郑达磊。那次她和他一起去看车展,郑达磊说过一句话,让卓尔一连许多日子耿耿于怀。郑达磊那天随口说,男人看见活的东西走不动道,女人看见死的东西走不动道。这种自以为高度概括了男女之别的奇谈怪论,卓尔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 (135)
虽然这话里话外,对女人的不屑不敬像劣质羽绒衣里的毛梗直往外扎,但卓尔倒想知道,他凭什么敢下这种貌似精辟却狂妄自大的断语。
  卓尔一只手抓着无花果干,一只手支着下颌,坦率地把话问了。
  郑达磊一边听着,一边拎起酒精炉上的小铜壶,给卓尔绥了水。纸质竹筋的灯罩在他额头上投下一道昏黄的暗影,在空气里晃荡不定。
  郑达磊先是有些惊讶地说了一句卓尔你这个人真是好记性,我随口说的话也值得你怀恨在心?卓尔也有些惊讶地发现,原来郑达磊并非是信口开河,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有着更为精确的好记性。那个晚上,郑达磊像一个站在讲坛上的讲演者,或是答记者问的名人专家,随即侃侃而谈,给了卓尔一个严谨而充分的答复。
  郑达磊说,首先我这句话的立论并非是绝对的,因为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东西,你不能以偏概全,用一个极端的例子来否定基本事实。比如说,男人和女人都爱自己的孩子,孩子显然是活的,是个活的生命,这是男女的共同之处,我们彼此都应该没有疑义没有分歧。但我要说的是男女的不同点,是他和她所喜欢的事物、那些最感兴趣的事物之间的明显差别,甚至是本质上的差别。比如说,大多数女人,喜欢时装、首饰、化妆品、家具、厨房用品、床上用品等等世界上所能创造出来的一切物品。众所周知,马科斯夫人依梅尔达拥有三千多双鞋子,英女王拥有世上最昂贵的珠宝;随便一个普通的女人,都会拥有许许多多手袋帽子阳伞等小零碎,即便是农村妇女,她用鸡蛋换钱攒钱去购买毛线丝线,绣花织围脖织手套织毛衣乐此不疲。女人不肯扔掉旧物,喜欢把什么东西都留着,恰恰证明了她们有一种恋物癖……
  卓尔撇嘴,看着郑达磊的眼神都横过来了。
  男人呢,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他们真正喜欢的只有一种东西,一个活生生的东西,那就是女人。(136)
卓尔大叫:不对不对,女人不是也爱活生生的猫啊狗啊小鸟啊,男人才有恋物癖呢,所有迷恋收藏的人几乎都是男人,收藏古董字画烟标邮票筷子瓶子,我的天,历史上所有的战争都是男人在疯狂地抢劫别国的财物……
  郑达磊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示意卓尔轻点儿。郑达磊说卓尔你已经偷换了概念,男女两性必有重合之处,这不在我论辩的范畴内,我要说的是男女在本质上的不同点,你难逼能够否认,男人和女人在兴趣上的最大差异是,女人对于物品具有强烈的占有欲,而男人,真正感兴趣的,却是女人。在战争中,男人掠夺的财物,多一半是为了奉献给他心爱的女人。男人喜欢汽车足球,那都是活人驾驭的东西,不像女人,喜欢把珠宝锁在保险柜里……
  卓尔的眼珠在飞快地转动,她不说话,但这不等于她默认了郑达磊如此荒谬的言辞。她在寻找有力反驳的论据,她肯定会让郑达磊落花流水的。卓尔努力搜索着调动着反击的切口,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怀疑起自己的辩护是不是真的有点错位——
  大多数迷恋物质的女人,是不是因为对活的东西没有把握呢?
  卓尔胡乱地问着自己,脑子里一时有些理不清头绪。她大口地喝茶,可惜这绿茶实在是太清淡了,该换一杯浓咖啡才好。
  郑达磊似乎没话找话了:那么卓尔你喜欢收藏么?
  不。卓尔干脆地回答。从不。我只收藏自己杂七杂八的感觉,一些活的东西。
  郑达磊放下茶杯,点上一支烟,笑眯眯地说:好了,咱们谈点正事儿吧。你到“天琛”都大半个月了吧,先说说,对这家公司印象怎么样啊? (137)
卓尔说:一般吧。和别的公司也差不了多少。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郑达磊的意料。他哦了一声,说:你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呢?我平时对各个部门的情况了解不够,倒是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卓尔恍然想,这大概才是郑达磊约她来喝茶的真正意图吧。粲然一笑说:你想让我打小报告?那可没门儿!
  郑达磊有些尴尬地拿起一粒红樱桃放进嘴里。卓尔你别那么伶牙俐齿的,他沉下脸说。我不缺给我打小报告的人,我无论出差到哪儿,只要是手机有信号的地方,我随时都接到报告情况的电话。今天我专门腾出时间跟你聊天,只因为你是新来的员工,你有过许多方面的阅历,就会有比较。咱们虽然只见了几次面,但我发现你的商感挺好的……
  伤感?卓尔忽然笑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伤感。
  噢,就是商业感觉。我上次和你一起看车展的时候就说过了。我指的是你对商品的直觉。作为一个公司的管理者,我想自己对人的识别力还是有一点吧。
  卓尔不屑:做股票说股感,开车说车感,买衣服说手感,如今又来个商感。你从哪儿发现我有商感的?我要是商业感觉好,就不会在“天琛”打工了……
  郑达磊说:一个管理者应当善于发现员工的潜能。
  卓尔说:不瞒你说啊,其实我一进商场就头晕,但我对笼统的商品也就是商品的概念,有一种由衷的热爱。是热爱,我—点儿不夸张。商品是什么?它在本质上是一种铀,数量极其微小的物质却具有原子弹爆炸一般的能量。 (138)  
你别看商品只是个东西,先进的漂亮的东西,用你的话说是死的吧,但它有极强的破坏性,在生产流通的过程中,就把所有阻挡它的落后传统势力一节一节地炸掉了……
  郑达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插话说:表面看起来,商业是由男性操纵的,但如果没有女人的自愿合作,商品就“活”不厂。在商业时代,男人消费女人,女人消费社会。所以,也可以说,商业和女人形成了一股自然的合力。
  卓尔立即兴奋起来:那是因为女人的力量太弱了,要暂时借那个商业的炸药包,给自己炸开一个缺口和出路罢了。相对过去来说,商业和女人都是被压迫者嘛,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啦。不过,那炸药包可危险得很,弄不好就同归于尽了。
  郑达磊用调侃的口吻说:难道你不想试试么?
  卓尔使劲摇头:我只不过是旁观者清,我是那种等着它炸出一条通道,然后第一个钻过去看风景的人。
  郑达磊看了看表说:下午我还有会,最后我再说几句。怎么说呢,因为你是陶桃的好朋友,我作为天琛的老板,不能不给你提个醒,你在广告部只是一名普通员工,一个广告策划人,你不能越过自己的职权范围管得太多,明白吗?你首先要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
  郑达磊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卓尔才骤然明白郑达磊请她喝茶的真正原因。她不想给老板打小报告,但早已有人打了她的小报告。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也有一股辣辣的火冒上来。她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大度镇定自若,她甚至下意识地抿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看见了郑达磊严肃的目光穿过镜片朝她射来,像一束强烈的太阳光在放大镜下聚焦,迅速引燃了镜片下那一小块儿棉绒——
  一连串急促的话语,不可控制地从她紧抿的嘴唇里冲出来:
  郑总经理我也给你提个醒儿,你那个广告部是个公关部、誊印社、刻字社、图片社叫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叫广告部。那些人对你惟命是从恭恭敬敬惟独没长自己的脑瓜从不想事儿。往好了说那广告部是缺乏创造性,往坏了说那广告部是“天琛”的一根盲肠,有它不多没它也不少。我来了快一个月,不知道“天琛”的产品如何定位,也从来没见广告部的人对“天琛”的产品有什么整体性的宣传规划,就知道细抠商标的图案啦在哪儿立一座灯箱哪儿安一串儿霓虹灯啦……人事关系还特复杂,如果不做根本性的内部结构调整,把每个人的责权利分清,我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可策划的!
  卓尔忿忿地结束了她的演讲,心里却有些后悔不该如此气势汹汹。
  那么依你看,广告部该怎么调整呢?郑达磊望着她,忽然倒是心平气和了。 (139)
你要听实话吗?
  当然。
  那好——卓尔加重了语气:策划人应该有一个挂牌的工作室,负责提出自己的整体宣传规划,由董事会认可批准后,工作室全权执行,完成的状况必须同工作室的经济效益挂钩,广告部等于切割成几大块,相对独立各司其职……
  郑达磊仔细听着,用手指关节轻轻地敲桌面,沉吟着,半天没有回答。
  简单说就这些,时间到了我该去上班了,说得不合您意就当我没说。卓尔拿起书包站了起来,匆匆推开门走了出去。
  隔了一天,卓尔上班的路上手机响了,没想到竟然传来郑达磊的声音。卓尔正纳闷儿郑达磊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他已说了一长串话。他说那天在一起喝茶很愉快,给了他很多启发。他觉得她的那些想法很有意思,可惜时间太短了,很多问题还没谈透,如果这个星期天她有空的话,他很愿意再请她喝茶,能聊得更细些。
  卓尔拿着话筒,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想,前天同郑达磊喝茶,就算是谈工作,她可以暂且对陶桃隐瞒不报。再去“喝”一次,恐怕就有点过分了吧。反正她要说的都已经说了,采纳不采纳是他的事情。又一想,忽然汜起这个星期天她们那帮爬山俱乐部的人,约好了要去爬黄花城长城,不如借这个活动把他给拒绝算了。她刚对郑达磊说了这个“信息”,郑达磊马上就接荏说,那正好,我也该锻炼身体了,一块儿去怎么样?卓尔略一思索,笑嘻嘻对郑达磊说,她已经邀请了她的男朋友卢荟,如果他愿意,倒是可以加入他们的队伍,莫不如,干脆让陶桃也一起去,四个人坐一辆车走,结伴爬长城倒也怪热闹怪好玩儿的。
  这回轮到郑达磊沉默了。话筒那一边,好半天没动静。
  后来他说:那也行,边玩儿边聊吧。(140)  
卓尔就给陶桃打电话,说了想约四个人一起去爬长城的事。陶桃想了一会,问卓尔说那个卢荟不是一天老在医院守着他妈吗,怎么倒有心思去玩了。卓尔说他妈前一阵子去世了,我想他累了这大半年,身上都快发霉了,也该拽他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陶桃说你跟他定啦?卓尔说你说什么呀,谁敢要我呢。陶桃会意地笑起来,说那我跟达磊去说,咱们四个人在一块聚聚也好。他现在是你老板,趁这个机会跟他联络感情搞好关系肯定没错。
  虽是初夏,清早的阳光已有些灼人。卓尔开车接上了卢荟,到陶桃家的楼下集合,换乘郑达磊早巳停在那里的一辆三菱吉普。三个人都到齐了,陶桃还迟迟不下楼,又等了十分钟,陶桃才拎着大包小包出了门。她急急忙忙向大家解释说,包里有水和各种食物,还有望远镜、座垫、折叠遮阳帽等等,都是郊游用得着的东西。把东西一一都放在了后座上,陶桃又惊呼说她忘了带上防晒霜,刚才抹是抹了,但中途肯定还得再抹一次,所以让大家等等她还得上楼去一下。
  真哕嗦。卓尔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端坐在驾驶座上的郑达磊看看表说:有一次我们出去,我提前一天给她打了电话,到时候还是在这楼下愣等了半个钟头。今儿个,这还算是快的呢!
  陶桃拿了防晒霜下来,脸色就阴了。卓尔推了卢荟一把,让他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自己和陶桃坐在后面。三菱吉普气呼呼地起动了,往正北方向开去。车里的气氛有些不妙,卓尔像是唱独角戏似的,把最近在办公室听来的街头奇闻加恶性案件,一件件抖落出来。卢荟很夸张地笑着应和,随口发表些还算幽默的评论。卓尔心想,这就是卢荟厚道的地方,什么时候总是能为别人着想的。窗上那层“霜”,果然很快被卓尔和卢荟配合默契地焐化了,郑达磊也开始说笑起来,和卢荟谈起了车臣塞尔维亚巴勒斯坦什么的。 (141)
陶桃用胳膊肘碰一下卓尔,把脸转过来正对她,小声问:你看我,最近是不是瘦了点儿?我喝一种减肥茶,一个星期腰围就缩了零点五厘米。
  卓尔说:你已经够苗条的了。
  陶桃用嘴朝前努了努说:可他说我太胖了,我自己怎么看也怎么是胖。
  卢荟从前座回过头来插话:我们单位有个女的,不知在哪弄一种减肥香皂,我忘了那牌子了,不用口服,是抹的,她说她3天就瘦身一厘米。
  未等陶桃发出惊叹,卢荟主动说等明天上班了他去给问问在哪买的,让那个女同事给陶桃捎上一份儿不就行了。陶桃的笑容涌上来,连声说谢,车厢里弥散着她衣服上的香水味。郑达磊又和卢荟谈起了前不久发生的一桩海关走私大案,卓尔听得专心,一时和陶桃无话可说,陶桃从那只精巧的布艺手袋里,掏出一面小圆镜,打开盖子,开始仔细地观察自己的脸。
  陶桃说:卓尔,你看我脸颊这儿是不是长出了一小点黑斑了呢?
  上了郊区公路,车颠簸着,卓尔匆匆扫一眼,敷衍说没有没有。
  陶桃对着镜子,挑起一只小拇指,用长长的指尖点着说:这不是么,太明显了啊,你怎么就看不见。还有眼角上这两条细纹,我自己用一种日本贴片眼膜做了几次都不见效……
  卢荟回头说:你用海琳娜试试,最近火着呢,听说都脱销了,特神。
  卓尔乐了。卓尔说哎哎卢荟,女人的事儿你怎么都知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卢荟嘿嘿笑,说还不是在医院呆的,听那些护士聊天说的呗。
  汽车开始上坡,拐进了山里的弯道。满山葱郁,眼里一片茸茸新绿。卓尔连连发出惊呼,一会又指着一片山坡说那上头还有我种的树呢,肯定是活了。陶桃不断提醒郑达磊小心,说别急着赶路你慢点开长城啥时候不能爬咱看看山景就行。又拐过几道弯,过一座高架水渠,再往更高的山道上盘旋,下了一个小坡,卓尔叫着说到了到了,你们看那山脊梁上陡陡的城墙,像不像布达拉宫。
  在北京东北部周边不同的长城段中,卓尔最喜欢的就是黄花城长城。这段长城建在一座山谷隘口的两端,一条窄窄的公路从谷底穿过。站在山脚下往上看,城墙陡立,刀削一般,却窄得特别,在山脊上细细地蜿蜒,忽又升高了,像一条吐信子的蛇头般翘起,往更高更远的大山爬去。中间的一段,年久失修的墙砖一块块坍塌下来,散乱着铺开,像大蛇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幽暗的蓝光。墙缝儿里钻出一丛丛野草,背阴处瘦弱的灌木枯叶尚未发芽,更衬出了这段长城的荒凉肃穆。在山脊的城墙背后,有一个狭长的小水库,一段长城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之中,堪称奇景。
  卓尔对大家说,那帮朋友还没到,我已经跟他们说了,咱们各走各的,到上头等他们。便领着大家下了公路,越过一条宽阔的山涧,往城墙脚下走。
  卢荟争着拿起了车上陶桃带的所有东西,背着拎着大包小包直晃,卓尔乐得前仰后合,说卢荟这个样子像个倒爷。卢荟一脸真诚地说,郑总开了那么长时间车也该歇歇,你俩是女人要优待,合着就该我表现表现。陶桃也不推辞,说卢荟你该够上个新好男人的标准了吧,谁嫁给你谁有福。卢荟说你没看出来我这是临时伪装的呀,要说长期打算,也是为我自个儿预备的。如今谁伺候谁呀,一个男人不学会照顾自己那就受苦吧。卓尔说,卢荟你真精辟。郑达磊走过来,把卢荟肩上的包卸下一只自己背上了,接过话说:卢荟我再给你补充一点,其实这也不全是为了照顾自己,而是说,如今没有老婆,男人也可独立生活了。家用电器的全面普及,代替了主妇一大半劳动,再加上各种速冻食品半成品和各种小包装的熟菜,男人自个儿就能把日子过得挺滋润。
  陶桃回头追问一句:那还要老婆干什么呀?
  郑达磊说:上床啊。这在目前还没法用机器人代替。
  陶桃红了脸,说了声你这人!就紧赶几步跑到前头去了。
  路越来越难走,从一个残破的墙垛子钻过去,就站在了黑黢黢的长城上。风一下子猛烈起来,热烘烘凉丝丝地交杂,把各人的头发都刮得东倒西歪。陶桃尖叫说我的帽子帽子,那顶丝织的软檐草帽已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朝着山下的水库方向飘去了。卢荟说我去拣吧,陶桃苦着脸说算了算了,我还有把伞呢。拿出伞来,刚打开伞面就翻了身。卓尔说你拉倒吧,晒太阳可以补钙呢。陶桃又拿出防晒霜在脸上仔细地涂了一遍,才算作罢。再往上走,城墙更陡了,有几处得拽着旁边的小树才能爬上去,好容易走到一块平台上,三个人都已经气喘吁吁,只有卓尔面不改色。
  这就是每周坚持爬山的好处。卓尔说,你看看你们,都跟残疾人似的。
  郑达磊将双手叉在腰上,把气儿喘匀乎了,大声说: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长城段,全是明代修建的。未等大伙反应过来,他又说:但在中国历史上,长城从来也没有真正抵挡住外族入侵。卢荟说看来这长城还是不够高哇;陶桃说有墙总比没墙安全些吧。
  郑达磊走到城墙根儿下,用拳头击着墙砖说,你们看看,三五百年了,墙砖间还粘合得这么结实,知道是什么道理吗? (142)
卓尔说:你别把人都弄得跟幼儿园的似的,谁不知道长城上的墙砖都是用糯米汁拌的灰浆一块块垒的啊。卓尔说着,在地上张望着,捡起一块残砖,翻过来给陶桃看:你看,这砖在烧制之前,背后就留了一道凹槽,这个设计多巧妙啊,等于是个楔子,砖和砖一块块互相全咬得死死的。郑达磊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说,卓尔你果然渊博,你怎么就不能糊涂些也好给我个显摆的机会?卓尔说我这人说好听是兴趣广泛,其实就是爱管闲事,我妈总说我是二百五,表现欲太强。卢荟把那块砖翻来覆去看了个究竟,说卓尔我也特喜欢长城,咱俩以后每个周末都去爬长城得了,把北京周围的长城都走个遍。
  说笑着大伙继续往上走,回头往山下看,碧绿的水库里游弋的小船,像爬在一片绿叶上的蚂蚁。陶桃已落在后头,郑达磊走几步,便回头伸出手拽她一把。突然陶桃又惊叫一声,脚底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扑在了郑达磊怀里。卓尔和卢荟停下来问怎么啦,郑达磊说一块石头松动,她踩了个空,还好没把脚崴了。陶桃委屈地说你怎么知道没崴脚?就势在墙垛上坐下来,脱了旅游鞋,开始揉脚。揉了一会,说我不爬了不爬了,你们去吧,我脚疼得厉害。卓尔转下来帮她揉了一会,陶桃只是龇牙咧嘴的喊疼。卓尔说那咱们都别爬了,就在这坐一会看看风景吧。陶桃说就算我脚不疼我也不爬了,再往上爬,那城墙不也都是一模一样么,看看就行了呗。
  四个人正犹豫着,底下的城墙段有人喊卓尔的名字。卓尔回望一眼,说他们来了,别看是海龟,爬山像兔子似的。一群牛仔男女呼呼啦啦地拥上来,走得飞快,像是冲锋队抢占山头,一会功夫就到了眼前。卓尔嘻嘻哈哈地同他们打了招呼,他们招招手说走啊走啊,目标海拔800米。陶桃对卓尔苦着脸说我可爬不动了你们去吧。卢荟插话说,我也不去了,这么一大堆东西,得找个阴凉地儿歇歇。郑达磊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背风眺望前方,忽然转过身来说:那卢荟你在这陪着陶桃吧,卓尔,咱俩走!
  卢荟从包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给卓尔和郑达磊一人一瓶。
  卓尔心想,这个郑达磊在郊游时,还忘不了指挥决策,他还以为这在他的公司里啊,好你个郑达磊,其实根本就没把卢荟这个卓尔所谓的男朋友放在眼里。卓尔噔噔地往前走,想去追赶她的那帮同伴,也想故意把郑达磊甩在后头。没想到郑达磊已经度过了爬山最初的艰难期,全身的肌肉都已撑开,竟然紧跟在她身后一步不拉,两个人也不说话,赌气一般地争先恐后,刚才还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那座烽火台,不大一会儿两个人几乎同时到达了。
  群山逶迤,蓝色的雾霭在远山漂浮,蜿蜒的长城看上去真像一条盘踞在山脊的巨龙。有时那山脊的主脉又岔出几条支脉,形成一道道里应外合的屏障,长城便随着山势分成若干条支线,像那条黑龙伸出去的一条条巨爪。
  卓尔坐在烽火台的石阶上,大口大口地灌水。刚才走得太猛,这会儿觉得小腿酸胀,汗水把后背都湿透了。那帮家伙已经登上了前面更远的一座烽火台,朝她挥手,大呼小叫的听不清喊的什么。卓尔任凭大风把头发刮成个乱草窝,再也不想挪动一步了。  (143)
郑达磊坐在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定定地望着山下的水库。风中传来的声音有些模糊,听上去竟比平日温和了许多。
  郑达磊指着水库边上的一些小黑点说,卓尔你看见了吗,那是些个钓鱼的人。卓尔眯起眼睛说,可能是吧。郑达磊又说,那都是些男人。卓尔朝他转过脸:离那么远你怎么能看清是男人?郑达磊说,只有男人才钓鱼,男人喜欢活的东西。卓尔刚要反驳,再一想,把话咽了回去。确实,很少有女人会像男人那样一整天坐在水边上钓鱼。郑达磊又问:卓尔你见过像男人那样痴迷钓鱼的女人吗?卓尔反唇相讥说:为什么非要女人痴迷钓鱼?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像女人那样痴迷……痴迷织毛衣哦不对不对,痴迷……卓尔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只听郑达磊自言自语地说,男人和女人的兴趣差异,大概是一种延续几千年的遗传密码吧,谁要想改变它必然违反自然规律……
  卓尔心里实际上一直等着郑达磊再次同她探讨“天琛”公司的事情。或者说再次婉言劝戒提醒她什么的。庆幸的是,今天郑达磊只字未提“天琛”,他散散淡淡地同她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还给卓尔提了一些愚蠢的问题,比如卓尔的出生地、父母、曾经在哪儿上中学上大学等等,查户口似的。卓尔觉得奇怪的是,这些问题只要问一下陶桃就全都清楚了嘛。他这么东拉西扯的,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有诚意答复卓尔那天的批评,也许他是有意在回避那天卓尔尖锐的挑战?卓尔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些。
  风把卓尔的后背吹得发凉,卓尔几乎和郑达磊同时站了起来。郑达磊说,卓尔我问你,你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兴趣的相同或是相异,真的很重要吗?
  卓尔说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反正,反正我是肯定不会陪男人去钓鱼的。因为那些鱼一钓上来早晚都会死掉。
  郑达磊大笑。他的笑声从古老的烽火台城楼中穿过,裂成残破的两半。
  她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几处险要的石阶上,她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他们一口气走到了四周山脊中看上去最高峰最险陡的那座烽火台。那些爬山俱乐部的同伴们都在那里等她。卓尔把他和她们一一介绍给郑达磊——这个跨国公司的业务代表,那个投资公司的部门经理。只在短短的几分钟后,卓尔发现郑达磊已经迅速还原成那个郑总经理,他黏湿的头发被风吹干,轩昂地飘扬起来。他和他们交换名片从容应对,在后来下山的路上,他和他们已像老朋友那么互相开着玩笑了。
  远远地,卓尔望见了陶桃和卢荟,他们坐在一棵从墙缝里生长出来的小树下,在稀疏的树阴里亲热地谈着什么。出了一身大汗的陶桃肯定是被山风吹得冷了。 (144)
她的身子严严实实地裹在卢荟那件大大的外套里,舒舒服服地靠在墙垛上,用纸巾托着一块东西,慢慢地嚼着。
  开饭啦,吃点东西再走吧。卢荟老远冲着她喊。
  卓尔脑中突兀地闪过一个念头,她被自己瞬间的闪念吓了一跳:卢荟的脾性其实很适合陶桃的,他习惯把别人的兴趣当成自己的兴趣,若是陶桃和卢荟在一起,也许能生活得比较平安幸福吧?
  但她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卢荟那样一个小公务员,除了体贴与精明,又拿什么去满足陶桃的其它愿望呢?不行不行,卢荟离陶桃的理想,实在太远了。
  回城的路上,卓尔坚持由她来开车,开车会把她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路压平压碎。卓尔的白色富康像一阵旋风刮进了公司的停车场,她把车停稳后,飞快地抬起手腕看一眼表,然后抓过那只又大又沉的书包(她一向管自己的手袋叫书包),摸出小小的化妆包,掏出三管口红和一支唇线笔,对着车前窗正中的后视镜,开始涂抹她的嘴唇。
  她先把三只口红一只只依次旋开,浅红的、棕红的、鲜红的唇膏,像三根浓淡不一的手指头,从管子里昂扬地伸出来。棕红色唇膏顶端的圆头用得最多,突出着尖细的斜面,像一把锋利的刀片。那支鲜红的仅用过几次,顶端的边缘线被擦去,变得残缺不全。浅红色的口红还是第一次开封,嫩红光滑地耸立着,泛出细腻润泽的光彩。卓尔定定地望着指间的那支口红,唇上忽然一热,身子有些飘忽起来。那个瞬间,遥远的帐篷从她眼前闪过,那支口红迅速地膨胀起来,像一座鸡血石的圆柱雕塑,矗立在曦微的晨光里。口红温柔地寻觅着摩挲着她的嘴唇,圆椎体被柔软的红唇一口口吞没……
  卓尔的手哆嗦了一下。她紧紧地闭上了眼,又很快地睁开,帐篷消失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件浅粉色的短袖紧身套头衫,将这支浅红色的口红探到唇边。
  她用唇线笔把上唇挑高了,把下唇的轮廓勾得浑圆,边缘再略略往上翘—点,然后小心地抹上那支浅红色的唇膏,涂得均匀而丰满——它们看上去有些俏皮而快乐,小巧而饱满的嘴唇,咧着一丝小口,关不严似的,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会从那里溜出来。它嵌在一张自以为是的脸上,真是恰到好处。
  卓尔不喜欢化妆。她的眉毛虽淡,但眉形长长弯弯的,还算说得过去,若描眉就多余了。卓尔从不用眼影,她觉得眼影与夜生活有某种不可避免的关联,弄不好还会有模仿大熊猫之嫌。那么剩下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化妆就像住房装修,刷墙铺地,越简洁越舒服。但厨房一定要精致,就像女人的口红。女人的嘴唇一旦上了唇膏,嘴就不仅仅是嘴,而是有了嘴唇。嘴巴只是用来吃喝,而嘴唇,要说话歌唱,寻找或等待亲吻。 (145)
只有当嘴唇被唇膏肯定下来,它的表达才是有形状的。它微微开启,吐气如兰,把你脑中活跃的思维,通过舌尖和声带,送到外面的世界上去。嘴唇的运动是一种艺术,噘嘴撇嘴抿嘴努嘴,控制着掌握着你想要告诉别人的东西,将它们变得娓娓动听栩栩如生。在大多数隋况下,嘴唇同自己是多么亲密多么贴切多么心心相印呵。即便偶尔需要撒—点小谎,嘴唇也是配合默契的。卓尔带着她画龙点睛般的嘴唇,阳光灿烂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卓尔不知道,她将要为了她的嘴唇失去她的“嘴”。
  那两道交叉的目光,一前一后地落在卓尔的嘴唇上——一道炽热,一道阴冷;热辣的目光烙在卓尔无辜的嘴唇上,发出嗤嗤的煳焦味儿;阴冷的目光总是在侧面窥视着,你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唇边留下的丝丝凉气。
  但懵懂的卓尔浑然不觉。
  卓尔开心地拍了拍办公桌上的那个方脑袋,拿抹布小心地揩去上面的灰尘。一边笑嘻嘻地对它说:你看你,用脑过度了吧,连头发都掉光了。要不要给你加点儿101生发水啊?卓尔坐下来,如同往日一样,开机搜索客户的资料。很快,她发现自己的邮箱被人打开过了,所有的客户资料全都被删除了。尽管卓尔留了备份,心里仍是非常生气。她把惟一知道自己邮箱密码的小Y,悄悄叫到门外问他,问是不是他开了她的邮箱?小Y委屈地说没有,是G小姐,逼着他把密码告诉了她。
  又是她!
  卓尔屏住了呼吸,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下来。宽敞的办公室,任何时候一眼看去都是空空荡荡,人们隐没在一扇扇白色的隔断背后,面对着面,却是壁隔着壁,谁也看不见谁的眼神,喘息之声相闻却以电线往来。写字楼像一座漂浮在都市之海的巨大网箱,将海水分割成一格一格,用水做的笼子、被格式化的笼子,饲养着囚禁着鲜活的生命。 (146)
每个人都变得古里古怪、神经兮兮的,有一天晚上加班到凌晨,卓尔亲耳听到邻桌的男孩噼噼啪啪狂敲着电脑键盘,高声喊道:平台在哪儿平台在哪儿我想跳楼!
  卓尔平静地问小Y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我的密码?
  因为她比你先来,但你抢了她的风头。
  那么你为什么要告诉她我的密码?
  因为……因为她帮过我,我也得帮帮她。
  卓尔张口结舌,她的嘴唇暴露在干燥的空气中像是一说话就会裂开。
  就在那个时候,齐经理走了过来。他问清了缘由后一脸怒气,他说她这么干不是第一次了,谁比她强她就调理谁,老得哄着她,她又不是我老婆,凭什么呀,你等着吧!我即使开不了她,也不能让她这么猖狂。
  他的目光在卓尔的嘴唇上游动,卓尔觉得自己的唇膏被人舔去了一层。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卓尔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张用电脑打印的纸条,上面写着:留下加班,有话对你说。
  卓尔挑出那支鲜红的唇膏,把嘴唇涂得发亮。既然有人要对她说话,她希望自己回答的每一句话,都有明亮的阳光在唇上闪烁。办公室的灯一只只关闭了,只留下了卓尔那一格子,白色的台灯架似一只长长的手臂伸展着,托着一团暖黄的亮光,像黑暗的大海中的一座灯塔。
  卓尔感觉到一个黑影在靠近,抬起头,她看见了齐经理站在身后,伏在她的座椅靠背上。齐经理说我不想让G再干策划了,我把她调去跑外,你满意么?那么,你该怎样谢我呢?
  卓尔站起来说:你等着,我会用许多好的广告创意来还你。 (147)
副总说我等不了了,我现在就有一个好的创意要兑现。他薄薄的嘴唇像饺子皮一样抿了又抿,椅子被猛地拉开,在地板上发出尖利的响声。
  卓尔冷不丁就被齐经理的嘴给袭击了,同时遭劫的还有她的腰部和面颊。齐经理的嘴来得猝不及防,像一件坚硬而冰凉的利器,划破了她的皮肤。没有疼痛感,浑身却刷地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叫她打了一个寒战。卓尔觉得恶心,她的皮肤提醒了这种厌恶,假如她的身体感觉到了厌恶,那么她就是真的厌恶了。卓尔挣扎躲闪着,但她的嘴唇被粘住了,她忘了喊叫。那个男人的嘴像一团纠结的水蛭在她眼前蠕动,散发出一阵阵酸腥的气味。后来她听见那个浑浊的声音说:别动别动,我喜欢你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你了,你有个性够味儿,小G跟你一比就是个傻戾了……你的试用期还没满,你难道不想留在天琛公司吗?留不留你决定权在我,你听话我会重用你把那些好活交给你做,你的收入将是现在的三倍不止……
  卓尔是在听清了这句后,才明白自己的处境。那道利器没伤着她,但这句话伤着她了。尤其令她恼火的是,她曾经设计过这样的“交易”场面对付那家杂志社的老总,却终究未能付诸实施,凭什么这个男人就能想干就干呢?
  她挣脱出来,大口地喘着气说:
  既然是这样,一开始你干脆明说不就得了:嘿,卓尔小姐,咱俩做一笔公平交易吧,你同意不同意?
  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啊……
  你甚至可以说:我就想跟你做爱,你开个价。
  ……这毕竟……毕竟不是真的交易嘛……
  我不反对交易,尤其是公平互惠的交易,但你忘了问问我,愿意不愿意同你做这笔交易?在你看来,我为了留在天琛公司,就没有拒绝你的理由。可惜你错了,我想留在天琛,但是不想用交易的方式。(148)
齐经理放开了她,用袖子擦额头的汗。他说唉呀你误会我了,你认为这是性骚扰你受到了性侵犯,这不是很奇怪嘛,你明明单身一人,你的身体闲着不也是闲着么,何必……
  卓尔说:我闲着那是在冬眠,我的身体有自己管着。
  齐经理的嘴苍白下去,缩成一个问号。他愣怔了一会,摸出打火机来点烟,眯着眼说,卓尔小姐,没想到你看着嘻嘻哈哈的,以为你挺开放呢……平时你不是老招惹我么?原来是我误会了……
  你确实是误会了。哪天我要是高兴了,还指不定去骚扰谁呢。卓尔说。
  她把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捡起来重新码好,抓起自己的书包往外走。走到门口,迅速冷静下来的卓尔回头对齐经理笑了笑,用玩笑的口吻说:我的嘴今天本想同你好好说话的,没打算进行别的休闲活动,对不起啦。你还是把这位置留着,留给愿意同你在办公室里厮混的人吧。
  门在她身后被重重地带上,整座楼都好像摇晃起来。
  第二天早上,卓尔打开电脑,发现了一封主题为“炸弹”的新邮件。
  邮件奇短,一共只有两行。卓尔匆匆扫了一眼,她的头嗡地一下果然炸了。
  ——办公室禁止卖淫!即便是亲嘴儿也污染环境。各位同事,警惕有人借加班为名,利用公家的地儿,干些见不得的人勾当,请大家赶紧打扫卫生!
  炸裂成碎片的脑浆,毫无方向地四处乱窜。办公室的每一个方格笼子里,这颗炸弹正载着最新的消息,在一台台电脑屏幕上优哉游哉地游逛。卓尔听见隔板后面的窃窃私语和轻蔑的冷笑,感觉到由于负载了太多的信息而变得沉重的空气,压迫着她的神经使她呼吸困难。是的,办公室的每个人都接到了这枚炸弹,每个人都被炸弹击中,无数碎片变成了一道道不屑的的目光,穿透了隔板朝卓尔射来。 (149)  
不是这样的!卓尔抱紧了自己的脑袋,蠕动着嘴唇,但她发不出声音。信息时代的闲言碎语无须再用嘴来传播,但在办公桌上贯通全球的方脑袋上,那只亮晶晶的大嘴,无声无息地就把全世界的消息都通报了。卓尔知道自己的嘴掉在人堆里了。人人都有一张嘴,但有些人的嘴唇,在瞬间就会变成一种锋利的武器。人一旦变成了人群,私人的嘴就变成了公众的嘴。卓尔的嘴唇被无数嘴唇吮吸了,被无数张嘴流出的口水淹没了,这会儿她找不到自己的嘴了。
  女人啊,你们为什么总是同性相残?卓尔的心脏猛烈地疼痛起来。也许她永远不会明白,窥视者究竟躲藏在哪个角落里洞察这些?她只知道有一张嘴早已布下了陷阱,像那个吞噬一切的宇宙黑洞,在等待着她自投罗网。比起女人的嘴,齐经理的嘴实在算不上什么嘴了;姓齐的那张嘴没有对卓尔造成任何威胁,而女人的嘴却具有准确无误的杀伤力。女人借助男人的力量来杀伤女人的时候,女性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同性这个概念更是不存在的,只有一个孤伶伶的个人,面对着前后左右的竞争者。
  卓尔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团混乱,G小姐高耸的胸脯在她眼前颤动,她突然可怜起昨晚那个给她带来了麻烦的骚扰者——性骚扰毕竟是出于单纯的性,性在身体的范畴内是无辜的,性骚扰还带有那么一点饥不择食的渴望,丧失理性的冒犯中暗藏着危险的代价;而性诱惑呢?女人对男人的性引诱,却能够畅通无阻——出于理智、出于利益、出于赤裸裸的目的,性诱惑是一只捕鼠器一个鱼饵,只须投下一小块肉皮一小截蚯蚓,女人便能用身体换回她想要的东西。当性骚扰作为一个问题被女人们大张挞伐的同时,女人可曾正视过性诱惑那种女性惯用的伎俩呢?当然包括她自己在内。 (150) 
卓尔心里充满了对G小姐的忿懑与蔑视。她完全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电脑上发出针锋相对措辞犀利的电子邮件,将G小姐这一个月来对卓尔的刁难忌恨一件件揭露,将她的虚伪丑恶无耻公之于众。最起码也碰个鱼死网破,大不了同归于尽!
  卓尔的手指触到了键盘。没有涂指甲油的指尖,松散地平摊着,呈现着一种天然本色的红润。指甲盖连着手指的部位,十道浅粉色的弧形,像十个刚刚升起的弯月,闪着温和而平静的光泽。卓尔犹豫着,指尖在键盘的边缘一次次掠过。她觉得自己对那个G小姐仍是恨不起来,她不恨她,她只是为她惋惜,甚至有点同情她了。可怜的女人,她若不是弱者,又怎么会用自己的身体这仅剩的资源,去换取强者的一杯残羹呢?比起男性理直气壮厚颜无耻的性骚扰,女人那些机关算尽忍辱负重的性诱惑,更像是山穷水尽的悬崖上悲壮的纵身一跃……
  卓尔站了起来。她的脑袋从低矮的白色隔断中钻出来,望见了整个办公室里所有人黑色的头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显得好高啊,她可以俯瞰众人,一览众山小了。她才不会去给大伙发什么电子邮件,她要说的话,会用自己的嘴唇大声地说出来。她今天早上的唇膏涂得格外精心,是颜色鲜浓的那一支,正如她此刻强烈的说话欲,让每一个人的耳朵都亲自听到。
  突然安静下来的办公室,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格外清亮:
  那封邮件你们都看到了,大伙都别浪费时间瞎猜了,我告诉你们,写信的人指的就是我。所以我必须在这里声明,请大家别为我担心,我决不会在公家的时间,公家的地点,跟一个公家的人,亲我私人的嘴儿。 (151)
卓尔又补充说:我想要跟人亲嘴儿,我有自个儿的房,干什么都成,谁也管不着,哪管是跟人睡觉呢。我不要这种清白,清白对我没用。我只是想告诉大伙,每个人的嘴都是自己的,应该好好爱护。
  卓尔说完,走到门口拿来一只纸箱,把办公桌抽屉里的东西,哗地全倒了进去。她的动作有点夸张,把东西弄得乒乓乱响。卓尔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没有回头的路了。离开的决定是在一刹那间作出的,连卓尔自己也闹蒙了。她并没有想走,她真的不想走。她还想争取试用合格,在天琛公司休养生息呢。一直到她冲出那座写字楼的大门,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选择了离开。若是不离开,她的那番话就等于没说。她并不想同那个G较劲儿,她只是想有一张自己的嘴——那些公家的嘴里,怎么就连一句私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卓尔把鼓鼓的纸盒塞进了富康的后座,扭开音乐键,一股震耳的声浪从车窗里冲出来。她把车开得飞快,肆无忌惮地闯过一个红灯,当下一个路口的警察伸手将她拦下时,她全身竟涌上来一阵强烈的快感。
  卓尔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给陶桃打电话。她略去了经过,只简单报告了事情的结果,就像说着街上看到的一起车祸。她那么平淡无奇地讲述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不辞而别,原来并没有她以前认为的那样艰难——她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把捆绑在她身上的绳索、或是联结着两节车厢的挂钩,解开了摘除了。她明白自己其实是从心底里不喜欢写字楼的,其实她早就受够了,这次事件只不过给她的逃跑提供了一次充足的理由、一个问心无愧的借口而已。她一边对陶桃讲着一边咯咯地笑,她觉得浑身酥软,是那种高烧出了一身大汗,退了烧以后,有点儿飘忽的轻松感……
  陶桃在上班,好像正忙着,哦哦地应声,听得心不在焉。
  陶桃对发生这样的事情似乎见怪不怪,尤其是发生在卓尔身上。
  陶桃在电话里对卓尔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卓尔,你怎么好好的又“作”起来啦,就算是受了委屈,你也用不着走哇。你可以去找郑达磊嘛,让他给你摆平,还不是小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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