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作女

_5 张抗抗(当代)
  她敲响了“广告部”的门,一个西服革履的年轻男子迎出来,自我介绍说他就是广告部经理,姓齐。他的目光像一把扫帚,飞快地把卓尔浑身上下扫了一遍。卓尔像一个真正的OFFICE小姐,在他面前矜持地婷婷玉立,她记住了阿不的教导,笑容适度而眼神含蓄。阿不说面试的第一印象要给予对方以热情的某种暗示。齐经理果然请卓尔坐下了,然后飞快地翻看卓尔带来的材料,又问了她一些问题。他似乎对卓尔的资历和年龄都感到满意,便开始介绍“天琛”公司的情况。卓尔似听非听,只是听懂了这家公司的规模不小,是目前全国珠宝企业中较大的一家,百分之六十的产品出口东南亚,在全国各个城市都设有分销经营的连锁门市。他又报了一连串诸如注册资金年产值,还有上缴利税等复杂的数字,卓尔立马就开始发晕。为了防止他那些数字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卓尔赶紧打断他说:我认为天琛公司符合我的想像。我对薪水没有太高的要求。
  那您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呢?齐经理客气地询问。
  卓尔回答得爽利:我只希望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创造力。
  好极了!齐经理轻轻击掌。他站起来,抱起卓尔那一堆资料说:请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在他出去的那个空档里,卓尔环视了一下这间被隔成许多方格的大办公室,许多台电脑的彩色屏幕正在熠熠发光,传真机扫描仪发出轻微的响动,像一只只看不见的脚在匆匆行走。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从隔板上抬起头,朝她狠狠地看了一眼,卓尔只觉得那一眼像一枚钉子,差点儿从她脑门里横着穿过去。
  齐经理很快回来了,请她到另一个办公室去一下。
  她被带到了人事部,另一个什么经理又问了她一些什么。最后那个经理让她填表,然后说她被录用了,她可以从明天开始到公司广告部上班,试用期三个月。离开人事部以后,齐经理说要带她参观一下公司,卓尔说不用了,她应该早点回去准备一下。 (100)
齐经理把她送到楼下,嘿嘿笑着说她的运气不错,本公司选择人才历来苛刻,只因为原先那一位资深的策划主力最近车祸重伤住院,急需人员替补,而他本人对她的印象颇佳,才会破例考虑录用一个对珠宝尚无经验的人先试一试……
  卓尔笑笑说:哪天我请您喝咖啡啊?
  不急不急,来日方长嘛。他总算在大门口停住了脚步。
  卓尔重新开始了她的办公室生涯。
  她觉得这个世上可笑的事情总是常常落在自己头上:她明明已经脱下了那件“白领”衣衫,怎么在“商场”转了一个圈,买回来的还是一件“白领”。而这一回,比在《周末女人》的时候还要更不自由——上班下班都得打卡不说,公司的人怎么一个个都像忙碌的工蜂或是白蚁,连个笑脸都没有就一头钻进电脑里去了。
  广告部一共十五个人,除去制作、公关和业务代表,还有三个文案、两个平面设计、两个策划。除了她这个新来的所谓策划,另一个是G小姐,就是那个有钉子般的眼神和栗色头发的女孩。卓尔不知道G小姐的年龄,看她一天一变的时尚衣着和一口新潮词汇,暂且称她女孩无妨。据说她毕业于某个大学的机械专业,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做广告策划。卓尔在冷眼旁观三天之后,很快明白了日后在“天琛”做广告策划的实际只有自己一个人。G小姐的主要工作是齐经理的秘书,她要策划的事情很多,包括广告部每个人员的当月奖金数额。  (101)
一个星期以后,卓尔确信无疑自己这个所谓的策划,实际上形同虚设,无所事事。广告部的精力全都放在产品的包装设计、东南亚华文报刊的文字广告、参展图册等琐碎事务上。对于“天琛”的系列产品,完全缺乏整体性的宣传战略。每个人都忙得小脸发绿但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忙。齐经理对卓尔说了好几次,要带她去九楼参观公司产品的陈列室,但G小姐每次都告诉他说,那个管钥匙的人今天不在。齐经理就像一只辛苦的雄蜂,没有人看见他如何在暗室里伺候蜂王,只见源源不断的蜜蜂幼虫也就是各种印满了文字的纸张,从电脑蜂箱里吐出来。
  卓尔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老板也就是那只蜂王。来“天琛”公司应聘的第一天,门口的那块璞玉使她误以为那个总经理定是一个儒雅的有识之士,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是一个假象。卓尔这几年见得多了,如今是个老板都喜欢附庸风雅。事实上“天琛”的老板从来没有到广告部来过,卓尔有一次偶然经过八楼那个总经理办公室,只见房门紧闭,只有旁边的办公室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副总,像个传达室看门人,乖乖地孵在那儿守电话。有一次卓尔听到齐经理在电话里对人说,郑总最近去南宁了,也说不定从那儿去了缅甸。卓尔猜这个被称为郑总的人,大概就是天琛的老板吧,但卓尔历来对与自己无关的事不闻不问。
  她暗自决定,再坚持观察两个星期,若是真的留在了“天琛”,再告诉陶桃和老乔不迟。若是在这儿实在策划不成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就把“天琛”和齐经理一块儿“炒”了。
  一夜狂风呼啸,到清晨歇了,遍地是被风打落的泡桐花,天空蓝得陌生。
  郑达磊把车悄无声息地驶人地下停车场,然后走到停车场的角上去乘电梯。 (102)
上午九点,酒店三层的多功能厅将有一个关于广告设计的文化讲座,京城的各路广告人会来不少。“天琛”投资股份有限公司是这次活动的协办单位,郑达磊刚从外地回来没几天,推开了其他杂事,决定要亲自来听会,以便直接掌握广告业的最新资讯。在郑达磊看来,就是像“天琛”这样实力雄厚、信誉良好的珠宝公司,在其产品的文化性广告的制作方面,仍然是极其缺乏想像力、缺少独特创意的。广告一直是“天琛”的弱项,前一段时间,他连续给公司的广告部增加压力,希望他们对“天琛”的产品宣传方式,能有一个石破天惊的飞跃。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以敬业著称的齐经理领导下的广告部门,至今无动于衷,像一个造血功能坏死的贫血病人,吃什么补药都无济于事,颇让郑达磊头疼费心。他甚至期待某种艺术灵感能降临在自己的梦里,早晨醒来时,一种大胆新奇的广告创意,会从他充满了诗意的幻境般的梦里脱颖而出。
  但每天深夜累得精疲力竭的郑总经理,常常是躺下后便一夜无梦,无梦的夜多半是昏暗浑噩的。手表上的定时设置,在苍白的早晨准点将他叫醒时,他眼前飞舞着大小不一的合同文本、财务报表、会计报告、审计报告、公司章程、股东决议的白纸黑字……还有新一天即将发生的各种无法预测无法躲避的琐事俗事和应酬。
  郑达磊要到会议上来换换脑子。只要公司的事务腾得出手,京城凡是举办那些新颖有趣的活动,他总是会尽量出席,包括那些看起来同生意关系不大,或者毫无关系的建筑设计展或是一些观念艺术装置艺术的小型画展。 (103)
许多年前,他从地质矿产学院毕业再读硕士学位,工作多年后又作为高级专业技术人才下海,参与创办了“天琛”这家后来成为行内著名企业的珠宝公司,十几年他一天都不曾放松过自己。他一直是一个重视知识更新的人,这在很大程度上,并非是由于工作的压力和需要,而只是出于他个人天生对各种事物的广泛兴趣。
  为了参加这个会议,他不得不放弃了去看那个最后一天的春季车展。
  他走进从地下停车场直通会议厅的小电梯,电梯里竟无一人。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这个时间进会场正合适。他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前几天刚炯过黑油,把鬓角上最近冒出来的几根白头发掩盖了。几丝白发对于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来说,本是无需大惊小怪的自然规律,但郑达磊不喜欢白发。他要始终在公众面前保持一种年轻而精力充沛的形象,这很大程度上也并不是为了公司,而是为了自己的感觉。郑达磊对镜整理了一下领带,这条柔软光滑得像丝绸一般的小羊皮领带,浅褐的底色上有波浪样的暗纹,看上去既高档又文雅,这是他到意大利考察时,专为自己买的正宗华伦天奴。一枚金黄色的翡玉领带夹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上,男人的面孔上就有了亮泽和光彩。这枚领带夹是“天琛”与外界交往的礼品,算是公司的徽标之一和流动小广告了,常有朋友主动前来索讨。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一套深米色小细格的波司登西服,以及脚上浅褐色的胡里奥皮鞋,虽是在国内生产的合资名牌,却也熨贴舒适。按郑达磊一向的审美主张,他认为男人的服饰不能过于虚荣张扬,一个真正考究的人,比如说绅士气派不经意的流露,就是像派克金笔的笔尖上那么一点金,那种精致精心和精确,没有眼力的人是欣赏不到的。 (104)
郑达磊的学历经历以及专业还有家庭背景,都决定了他在事业和种种生活细节上,都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正由于他对自己在各方面的严格自律,所以他对别人——同事朋友即便是上司与合作伙伴还有女友,都带着一种挑剔的眼光。时隔几年后,他回想自己的第一次婚姻,他甚至都无法说出当时向前妻提出离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那是他的大学同学,一个不算漂亮但肯定十分温柔贤淑的女人,生下了女儿后他便开始觉得她无法容忍。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体开始发胖,也许是因为她吃面条时总是发出哧哧的响声,也许是因为她睡觉的姿势?那些在当时忍无可忍的具体细节,早已被流逝的时光冲刷得似是而非。虽说如今离婚是一件太平常的事情,人都说离婚不需要理由,但郑达磊还是非常诚恳地对他的前妻说,结婚几年了,他仍然觉得她只是他的一个同学,如果不分开,他会永远觉得自己还在校园里,那种不断重复的青春感令他厌烦。他把原来的那套住房和全套家用电器,都留给了他的女同学和“女同学的女儿”,带着几套换洗的衣服,搬到了办公室去住。然后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的几年拼搏、后来的经理生涯、搬入新房以及断断续续若即若离的那些女友。
  女友的更换其实并不频繁,郑达磊不是一个过于迷醉女人的男人。每一次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向女友提起,他的离婚并非像那些成功人士多一半由于“第三者”插足,而是由于婚姻本身的疲倦和新鲜感的丧失。他的每一段恋情都是在结束以后再重新开始,彼此从不交叉,这几乎是他一贯严格遵守的自律原则。在经历了长达八九年的单身生活之后,郑达磊多少有了再婚成家的念头,但他发现,下决心确定究竟与谁结婚,却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情。(106)
比如陶桃。
  前天周末他在她那里过夜,一切都很完满。早晨起来后他告诉她,由于星期天有一整天会议,他想在今天和她一起去看车展,但陶桃却说应该去看春季房展,她一再强调说那房展也是最后一天。他没有想到相识半年多,陶桃竟会为这个房展跟他发脾气。有一阵子她又发嗲又耍赖,坐在地板上说若是他不答应就不起来;他去扶她,她便扑在他怀里哭个昏天黑地;他不理睬她,她就像马上要休克了似的把他吓得不轻。陶桃终于安静下来是在他答应了她去看房展之后。坐进了他的宝马后,陶桃破涕为笑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贤淑乖巧的女人。郑达磊没有想到一个房展对于陶桃会如此重要,在一座未知的虚拟的花园别墅面前,陶桃与先前竟是判若两人。这个突发事件动摇了郑达磊对陶桃一直以来的美好印象,他真的没想到,那么温柔又聪颖的陶桃,会为了一所房子突然发“作”。
  昨天的房展看得他昏头胀脑索然无味,但陶桃却兴致勃勃。看起来,陶桃是非他郑达磊不嫁了?事后他才悟出了这个房展的意义。
  郑达磊心里有点烦乱。但是当电梯的门打开时,走出来的郑达磊依然一如以往轻松自若。
  多功能厅已经聚集了不少来宾,他在人群中寻找“天琛”的广告部齐经理,却连个影子都不见。郑达磊不停地和各种人打招呼,递名片。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回头,竟然是好久没见的老乔。郑达磊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认识乔老板的了,“天琛”公司平时有些一般性的应酬,会去“长流水”照顾老乔的生意,老乔总是把折扣打得很低。去年老乔的火锅城重新装修,大堂的玉雕屏风、墙上的玉雕挂屏和包厢的玉器摆件,都是从“天琛”订购的,郑达磊也给了老乔很多优惠。老乔那人豪爽,逢年过节邀请哥儿们聚会,喝酒不喝到天昏地暗决不罢休。“长流水”离这家酒店不远,他猜老乔今天不是冲着这个报告会来的,而是闻讯来看望他的哥们儿的。郑达磊和老乔找了个边角的座位寒暄了几句,一直到九点十分,主讲的报告人才正式登场。会场安静下来,郑达磊前后扫了一眼,见场内大约有三四十人,也就算是不少的了。(107)
那个主讲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一身黑衣黑裤,长发垂肩。据说此人刚从新加坡回来,在京城设有一家工作室,东南亚各国都有大公司请他做设计。他用一口略带台湾腔的普通话简单介绍了自己,但接着他说自己刚回国不久,在讲演之前希望能和在场的各位同行朋友们认识一下,所以,从第一排开始,请每一位来宾自报家门,这样大家都可以互相熟悉了。
  会场上的人们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从头开始轮着一个个作自我介绍。郑达磊看了一下手表,皱了皱眉。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头发短短的青年女子,急匆匆从外面闯了进来,她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麂皮双肩包,直奔前面的座位而去,好像为了能距讲台上的幻灯幕布更近一些。她很快在郑达磊前一排的斜角上重重地跌坐下来,她穿一件鹅黄色的套头衫、一条浅咖啡色的牛仔裤,在灰蓝色调的人群中,那种清爽的暖色倒有几分惹眼。
  郑达磊想起来,这就是那个名叫卓尔的女人。那天晚上的“火焰山”,她那醉态朦胧的样子,以及后来与店家的争执,给他留下了不太美妙却非常深刻的印象。
  台下的来宾一个个继续报着自己的名字、职务和单位,下一个,就轮到卓尔。她似乎有些茫然地环顾着左右,愣了一会,忽然站起来大声说:我看没有这个必要自我介绍。外面的接待桌上都留着每个人的名片,散会后主讲人可以自己去看。—共就两个小时的报告会,这一介绍就去掉了半个小时,我看太浪费时间了,主讲人也对不起主办单位支付的高额讲演费吧。
  她讲完便径自坐下了,并不理会前后左右突然集中投到她身上的目光。会议厅顿时有些冷场,台上的主持人尴尬地说,既然这位小姐不愿介绍自己,那么其他人还是继续吧。
  于是自我介绍又继续下去。轮到老乔了,老乔嘿嘿一笑说,我同意那位小姐的意见,这又不是酒会,是个报告会嘛。郑达磊在座位上不动身子,他并不欣赏这个卓尔在公开场合如此随意,或者说哗众取宠,他甚至觉得这女人有些让人讨厌。但他看了一眼老乔,摆摆手说:这位先生的话有道理,确实没必要浪费大家的时间,我看还是尽快开始讲演吧,就这样。
  卓尔回过头看了看郑达磊,眼里掠过一丝愕然。
  既然郑达磊发了话,主持人当然是要给面子的。他立即宣布自我介绍到此结束,讲演开始。老乔把嘴凑过来,贴着郑达磊的耳朵低声说:你真是快速反应配合默契啊,谢了谢了。你知道我干吗要帮她一把,哎,她叫卓尔,是我哥们儿……
  郑达磊只好一边努力辨别着台上麦克风的声音,一边用另一只耳朵接收老乔的窃窃低语。老乔的大意是这样的:他高中毕业那年没考上大学,就在一个大学校园附近开了一家小饭馆,那会儿卓尔正在那个大学上学,有时候和同学到他的小饭馆去撮一顿儿,他有空就在一边儿听她们聊天儿,聊得他打心眼里喜欢她们。学生都穷,老乔总是把菜给得多多的,这么慢慢就认识了。卓尔毕业以后,还常常带朋友到他店里去,今儿鼓动他搞川菜,明儿又让他改东北风味。他就是听了卓尔的建议改了门脸儿和菜单,生意才从此兴隆起来。那时他餐馆的生意正火,卓尔却没了消息,听人说她去了国外后来又听说她离了婚,一直再没有联系。后来,由于一桩经济纠纷,有人坑骗了他几十万不还,他一生气便派了几个哥们儿到保定把那人给打伤了,事发后他被拘押,关在保定的一个看守所里。有一天管教突然说有人来看他了——天上竟然掉下个卓尔。她刚从国外回来不久,不知在哪儿听说了老乔的事,花了好几百块钱打了出租车连夜赶到保定,给他送了两条烟一大堆罐头还帮他请了律师。 (108) 
后来他凑了一笔钱赔偿了那人的医药费和其他损失,又找了不少朋友疏通关节,总算是把这事儿给摆平了。等他回到北京专门设了酒宴要向卓尔道谢,那晚她竟然把一桌的哥们全晾在那儿,连个面都没露。
  仗义!老乔竖着大拇指说。我就喜欢这样人。等我有工夫再跟你说说,这女人真挺有意思的。
  郑达磊觉得老乔像在陈述什么英雄业绩似的,觉得有些好笑,便轻轻打断他说:我认识她,她是我一个女朋友的女朋友。
  郑达磊把两只耳朵都收回来,专心听台上的讲演。他听那人神采飞扬侃侃而谈,说到这个时代最流行的广告,不再是当年美国麦迪逊大街上“你为什么还没有当上百万富翁”这一类的东西,在当今风雨飘摇的严峻经济局势下,花旗银行的广告对策,认为软推销才是最恰当的办法。新广告已经把“生活的意义不仅是金钱”这样的内涵放在首位,强调精神生活而非物质世界。这些广告宣扬的不再是如何赚钱,而是为什么要赚钱,鼓吹“平衡生活的追求者”,因而富于人情味,构思巧妙,感染力强……郑达磊微微点头,他觉得这个人一开始的表现虽然有些夸张,但讲演的内容倒还有些新鲜玩艺。他瞄了一眼前排的卓尔,见她也一动不动地听得用心。
  郑达磊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卓尔是干什么工作的,不明白她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讲演一结束,老乔便急急忙忙冲到前排的卓尔那里去了。他截住了卓尔的去路,问她最近怎么一直没上他那儿去,工作的事怎么样了?卓尔说:我到一家公司的广告部去应聘了,先看看再说吧。老乔问她是什么公司。卓尔说:天琛,搞珠宝的,我居然莫名其妙的混进去了,先找个饭辙再说吧。老乔问:是陶桃介绍你去的?卓尔摇头说不是,陶桃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已经离开原来的杂志社了。 (109)
老乔噢了一声,说那你认识天琛的老板?卓尔说谁认识谁呀,去了一星期了,我连个老总的影儿都没见着。老乔说你这人可真是的,我这就让你见见。
  老乔抓着她的手腕就走,一直把她拽到了郑达磊面前。老乔兴奋地说: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天琛公司的老总郑达磊,郑总。
  卓尔惊讶地张大了嘴,一时有点发蒙。
  老乔把脸转向卓尔:这位卓尔小姐,刚刚进了贵公司的广告部,郑总以后请多关照。
  郑达磊也愣住了,一时竟有些啼笑皆非,仅仅是出于习惯性的礼貌,他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卓尔低头看名片,见郑达磊三个大字后面有一行小字:天琛……董事总经理。卓尔忽然大笑:我原来一直以为您是哪个银行行长呢,闹了半天,嗨……
  老乔也恍然大悟地笑起来:也就卓尔你吧,有眼不识泰山。
  郑达磊缓过神来,伸出了手:欢迎您来天琛工作。前一段我老出差,你到天琛的事儿,还没人跟我汇报。说着忽而想起来问:广告部齐经理怎么没来?
  卓尔回答:他打发……哦,他说这种会,让我这个搞策划的听一听就行了。
  郑达磊皱起眉头心生不悦。又问:你来天琛,陶桃也没跟我提起啊。
  卓尔说:我根本都不知道您是天琛的老总嘛,当然也没跟陶桃说。这就叫乘虚而入吧。
  老乔拍着郑达磊的肩膀喜滋滋地说:好啊好啊,我这就把卓尔交给你了,大家都是朋友,以后一块干事儿吧。都别走啦,我正好就近安排了工作午餐,一块儿聚聚,郑总可得给我面子啊。我本是会朋友来的,今天这酒,就算是替天琛欢迎卓尔吧。吃了饭你们再接着开会,误不了事。(110)
郑达磊仍是心存疑虑,想想中午的时间反正也没法利用了,便随着老乔往外走。一边把刚才开会时关闭的手机打开,给公司打了几个电话说事儿。等到走进酒店餐厅的包厢落了座,挨着身边这位天琛新来的员工,一时却不知说些什么。
  卓尔闷闷地坐着,也不主动和郑达磊说话。由于突然发现陶桃的男朋友郑达磊原来竟然是天琛的老板,她觉得十分扫兴甚至别扭。
  这一桌人,大都是老乔的朋友,郑达磊只认识其中一两个。老乔兴冲冲地张罗菜式和酒,一边见缝插针地和朋友叙旧。席间只卓尔一个女人,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郑达磊掏出烟盒,对卓尔说:我抽烟你不介意吧?卓尔说:无所谓。郑达磊便为自己点着了烟,卓尔仍是无话。对于刚才郑达磊在会上给她解围的事,只字未提连声谢谢都不说。一会儿菜上来了,卓尔像换了个人,顿时精神焕发,没有一点儿女士的矜持,伸长了筷子吃得风卷残云。
  有人说起那个国际车展,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下午还不如溜出去看车展呢。郑达磊心里一动,但想起下午的讲演人好像也是个什么腕,就没接那话茬儿。
  餐桌上突然热闹起来,爆发出一阵阵笑声,郑达磊转过脸去看众人,见大伙都乐得前仰后合的,一双双眼睛都闪闪发光。那亮光里毫不隐讳地流露出暖昧浪荡快乐和邪性的意味,就像雨季里大坝上的泄洪闸,在关紧的闸门底部,泄露出来的一小股被围困太久的水流。郑达磊听到了几个“关键词”,他明白了他们在乐什么。如今的饭局上,若是没有些个精彩的“段子”佐餐,那酒定是喝得寡淡,那菜定是吃得无味。 (111)张抗抗(著)
一旦桌上超过三个男人,那段子立马就变了颜色和性质,由红变黑、由黑变黄,最后漫天蝗虫,黄沙滚滚;最时尚的饭局点菜要素,讲段子却是越荤越好,酒过三巡,桌上的“蔬菜”都撤了下去,换成了大鱼大肉,人人大快朵颐。
  该你了,别磨蹭,都得讲,挨个儿轮。谁要是讲个新鲜的,我没听过,赶明儿“长流水”我单请。老乔满面红光地嚷嚷着,杯里的啤酒都溢了出来。
  请郑总来一段呗。郑总见多识广,最少也是个“九段”级吧。有人说。
  郑达磊微微一笑,不接话茬儿。其实他倒并不一概反感在餐桌上讲段子,他喜欢那些极具洞察力、幽默而妙趣横生的讽刺性段子,有时几句对话,一个小细节,把某些社会现象揭示得入木三分,让人在瞬间心领神会,过了三天回想起来还暗自发笑。他真是佩服那些段子的无名作者,或者叫制造者,竟有这样的智慧和才能,把官场的腐败和人性的丑陋,三言两语、漫不经心地就活生生抖落出来。假如没有这些看似鸡零狗碎的民间文学版本,切割了然后再充塞着那表面上如此严肃、完整、正经的社会结构,我们的生活将会多么单调虚伪和枯燥无味呢。
  但郑达磊仍是不喜欢讲黄段子。听听也就罢了,听完后和大家一样傻傻一乐便置于脑后了,想要复述一遍,却是什么东西都记不起来。他觉得黄段子多少是有些低俗甚至下流的,公司有个青年员工在饭堂里当他的面讲过一个,后来他找了个借口就请那人开路了。知情的人,在“天琛”写字楼里都把嘴闭得紧紧的。
  老乔端着酒杯过来嘻笑着说,像郑总这样阅尽人间春色的单身贵族,怎么也该让咱分享几片花瓣儿吧。
  郑达磊面有愠色却不便发作,连连推托说改天,改天吧,没看我咽喉正发炎呢……忽然身边就有个声音打断他说:得得,我给你们说一个吧。(112)
郑达磊吃了一惊——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没错,正是卓尔。
  卓尔并不看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给你们讲个“草原牛”吧。听过吗?没有。那你们听好了:
  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一群牛,有一天,远处来了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牛们一见,闻风丧胆撒腿就跑,马群以为来了狼,也跟着跑,一直跑到深山里才停下。马问牛说:刚才你干吗跑啊?我回头看了,那是个人不是狼呀。牛说:就因为那是个人,我们才得跑。马说:人怎么了?牛说:那人是公社书记,他一下乡就要杀我们公牛,取我们的牛鞭炖了喝酒。马更觉得奇怪了,它看了一眼旁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母牛,问母牛说:既然是他要取公牛的牛鞭,也不碍你们的事儿,你们母牛跑什么跑呢?母牛叹了口气说:你是不知道,他吃完了牛鞭吹牛皮,吹完了牛皮,接着就该操牛逼了,我们要是不跑,都得让他给祸害了。马说:幸亏我们是马,下一回,我们就不用跟你们一块瞎跑了。母牛说:那也不一定,他干完了还不得喝马奶子酒呀,你们马也是在劫难逃。
  声音戛然而止,卓尔不动声色地闭了嘴,大家才明白是讲完了。少顷,众人才悟过其中的意思,不由面面相觑,乐也不是笑也不是,像是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眼睛里忿忿的光亮把个面孔都憋红了。郑达磊也觉得这个段子对于男人来说,是过于恶毒了。尤其尴尬的是,她把那个“操”字当众念得那么响亮,令郑达磊大为震惊和意外。他忽然想到陶桃在这种场合,是决不会这么说的。
  卓尔用纸巾擦嘴,然后拿起包,站了起来,说了声我吃完了先走一步,你们接着聊吧,就推开门走了出去。老乔追上去说唉唉你别走啊时间还早呢,门弹回来撞在他胳膊上,他垂着手回身重又落了座,嘿嘿笑着说:如今娘们讲段子,倒比爷们儿不论,这妞,厉害!(113)
郑达磊又勉强在餐桌旁坐了一会,把话题拉到股票行情上,扯了一会,对老乔说自己还有几个电话要打,离席出了包厢。在电话里处理了几件公司的业务,下午的讲演也快到点了。他想既然来了,还是先听一听再说。走进会议厅,一眼看见卓尔坐在最后排的边角上,便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卓尔正在埋头看书,他心里有些好奇,问她是什么书值得带在身边。卓尔不言语,把书递过来,他看了一眼书名:《简单生活》,是本译著,一个叫丽莎·茵·普兰特的美国女人写的,没听说过。他轻咳一声,说:谢谢你刚才替我解了围,没想到你这么……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措词。
  卓尔抬头看他,冷冷回答说:算了吧,你想说,没想到我这么放肆对吧。可是七个男人冲着一个女人大讲黄段子,你觉得好玩吗?要想让他们闭嘴,我只能勇敢牺牲自己了。这样也好,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了。
  郑达磊一时无语,正想伸手把那本书拿过来翻翻,会议厅忽然静下来,主持人和主讲人一同出场,卓尔飞快地把那本书塞进包里,转过脸去不再理睬郑达磊。
  提前了三分钟开始的讲演,并没有郑达磊期待的那么精彩。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子报告人,手势丰富声情并茂,却没有什么实质的新鲜内容。他耐心听了一会,觉得有些犯困,他不断地变换着姿势,仍然是坐不住的感觉。胳膊交叉着搁在腰部,有什么东西咔地一响,是皮带上挂着的汽车钥匙。那个念头又从他脑子里钻出来,他想了想,把脸微微地偏了偏,压低了声音对卓尔说:你觉得讲得怎么样?卓尔的身子往后一倒,轻声说:不怎么样。郑达磊又说:那何必在这里瞎耽误功夫,我有个主意,哎,听着,咱们插这个空子去看车展得了。
  卓尔从座椅靠背上弹起来,眼睛刷地一亮,稍稍一犹豫,说了声好,站起来抓了包就走。郑达磊紧跟着,一前一后离开了会场。走到门外,卓尔回头冲着他粲然一笑。他忽然发现,他女朋友的女朋友,笑起来挺生动的。她好像要么不笑,笑了就是真的开心。不像陶桃那样,任何时候都微笑得那么适度和标准化。
  下电梯到了停车场,郑达磊在自己那辆黑色的宝马跟前停下来对卓尔说:坐我的车吧,节省汽油是很环保的。
  卓尔把那辆宝马轻轻瞄了一眼,说:算了,我还是开自己的车吧,要不然呆会儿还得烦劳你再送我一次?!国展人口处见。
  郑达磊和卓尔在人头攒动的国展中心大厅里来回转了几圈。最后一天,好像全城所有的车迷都来了,不是来看车而是来聚会似的。今年的国际车展,比去年又多了不少国际流行的新款车型,有好几种世界驰名的高档轿车,都是他过去只闻其名,不曾亲眼见过的。在一号馆的A二层,他被意大利蓝博基尼汽车公司生产的一辆跑车吸引住了。密密的人群缝隙中,闪过一道橘红色的光,那辆车像一枚巨大的金钥匙悬浮在展台上,发出琥珀一般耀眼而含蓄的光泽。跑车整台车呈楔形,车门关闭时,它所有的棱角、线条和凹陷,像一头处于蹲伏状态的极具进攻性的猎豹,显示出野性与强劲的风格;当它的两侧车门同时被掀起打开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鹰,充满了强烈的动感与魅力。
  他有些眼晕,呼吸也急促起来。定睛去看车前的英文说明——这种被誉为“鬼怪”系列的跑车,由五百三十马力五点七升十二缸发动机驱动,有后轮驱动的双门轿跑车(COU-PE)、双座敞篷车(ROABSTER)及四轮驱动的双门轿跑车三种型号。(114)
整个车身大部分由碳纤维组成,最高时速可达三百四十公里。在左右两侧血红色的双灯之间,一枚精美的车标银,光闪烁,那是一头力大无穷、健壮冲刺着的蛮牛造型。一个设计者的作品创意,必定包含着他本人的脾性和审美追求。郑达磊想起来在一本汽车杂志上看过的介绍,据说蓝博基尼本人就是这种不甘示弱的牛脾气,这个二战后以生产农用拖拉机起家的赛车手,以牛的形象来作车标,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郑达磊围着这辆“鬼怪”跑车,前后左右细细琢磨了个够。一辆好车似乎能调动起男人所有的激情和力量,他觉得自己很像一头发现了猎物却并不急于去捕获它的饱兽。他看着它欣赏它喜欢它为它激动,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想真正地拥有这辆车,就算他真能具备几十万马克的购买能力,他买下这辆跑车干什么用呢?炫耀和摆阔?那岂不是太肤浅了。尽管郑达磊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鬼怪”,但他的手掌上决没有痒感,这恐怕就是郑达磊通常的清醒和理智之处。也许,他的全部期待也只不过是驾着它在高速公路上兜一圈风而已。
  他忽然很想把“鬼怪”的种种妙处与人讨论一下,他隐约记起了有一个叫卓尔的女人,是与他一起进入展厅的。他回头寻找卓尔,四周的观众全是男人。人太多了,视线受阻。他挤出人群急急张望,哪儿也看不见卓尔。
  郑达磊悻悻地在展厅里转了转,信步往一号厅的A三层走去。他想女人还是不行,就像陶桃一样,她们不可能由衷地热爱汽车。卓尔一定在旁边等得不耐烦,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就擅自撤退了。 (115)
看起来卓尔这人惯于自行其事,完全会不打招呼就走人。郑达磊又想起午餐时卓尔讲的那个段子,他觉得这个女人说话还是太糙了点。
  A三层的人更多,许多人围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车指指点点,后面的人把脖子伸得老长。他看见车前站着一个妙龄女郎,一身黑色的晚礼服,摆着娇媚的姿态,一只手扶在车门上。她的唇膏用黑色的唇线笔勾出一个夸张的形状,戴一副黑色的网眼手套,黑色的长丝袜与高跟鞋,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固定的汽车零件,摆放在展台上。
  这是一个汽车模特,郑达磊恍然。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大厅,才发现这个展厅里,每一辆汽车跟前,都站着一个漂亮姑娘。他忽然想起了陶桃那天生气时脱口而出的话——“香车美女”,此地果然是美女如云啊,女人的嗅觉总是比男人发达。但平心而论,郑达磊确实不是来看人而是来看车的,他对汽车的兴趣绝对要大于对汽车旁边的美女的兴趣,陶桃那天是错怪他了,她这种狭隘心理怎么同大多数女人毫无二致。在他看来,美女只是用来招徕观众和顾客的一种诱饵,顺便看一眼当然是爽心悦目,但美女不可能代替汽车,美女只能让你掏出买车的钱,而不能让你挣出买车的钱。当美女成群结队出现的时候,每一道含情脉脉的流盼都有可能让你的钱袋随之流失,真正享受美女的人,不是你,而是雇用美女而大获其利的老板……
  郑达磊小心地从人群中挤过去,在展厅里寻找他最喜欢的美国凯迪拉克。那些争相观看美女的男人,总是切断他看车的视线,使他感到恼火。后来他的目光被一辆搁置在角落上的小型轿车吸引过去,因为那辆车前,例外地没有美女。
  那辆车的外形十分灵活轻巧,车前窗的玻璃弧度较大,显得活泼可爱。白色的外壳,线条流畅,飞起来的时候会像一朵云。车头部的前灯设计竟和“别克”车颇有些相近,从正面看去,就像一个有着圆圆的娃娃脸、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的小女孩儿。车的几步之外,站着一个红衣女子,手中拿着一个文件夹,正对着这辆小车,在白纸上沙沙地画着什么。 (116)
郑达磊认出了那个女子正是卓尔。他悄悄绕到她身后,见她正在白纸上用简单的线条画着那辆小汽车,她用的是淡红色的炭素笔,淡红色的车旁,站着一个“模特”——穿着粉红色吊带背心、短裤凉鞋的都市女孩。那女孩的表情竟和那辆车的外形相似:圆圆的脸和圆圆的大眼睛。
  郑达磊轻轻地笑起来。他说卓尔你让我好找,你刚进“天琛”就又要改行当汽车模特设计师啦。卓尔埋头画着,连头都不抬一抬。郑达磊又说:我一直都认为女人看见死的东西走不动道,而男人看见活的东西走不动道,看来,我的名言要修改一下了。
  卓尔把文件夹“啪”地合上,直愣愣地看着他说:男人只对活的东西有兴趣,那么汽车呢?汽车是死的还是活的?
  郑达磊振振有词:停车场上的汽车是死的,但马路上的汽车是活的。当有人驾驶它的时候,它就有了生命。他又进一步发挥说:你看看这些汽车模特,搔首弄姿的,多没劲,看车展成了看美女,把汽车原有的那种生命感,全给破坏了。我要是主办人,就把这些画蛇添足的模特统统取消,车就是车,谁要喜欢模特,看时装表演去……
  卓尔眨了眨眼,把他的话打断了:哎哎,我说你太老土了哦。她的鼻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紧紧地抱着文件夹,说到激动时还下意识地跺了一下脚尖。郑达磊终于断断续续地听明白了,她是在向他陈述一种叫做汽车模特文化的新概念。
  汽车当然是人文的一种反映,把汽车模特当作促销手段,是一个误会或是无知。汽车模特和服装模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汽车模特要表现的是人与车之间的关系,是汽车的特性之美,是模特的形体与汽车背景融为一体的艺术,所展示的是汽车的文化内涵。汽车模特是汽车的辅导而不主角,她应该向观众准确地传达出每一种不同的汽车所具有的文化特质和品牌形象。你在听吗?比如,有的展台用模特机器人的动作,来表现汽车的焊接生产工艺,这多有创意呀;可有些车展上,公务车老板车旁边儿站的模特,总是穿一身名牌西服、具有成功风范的男士,注意啊,是男士不是美女。凭什么老板就一定都是男的呢?要是我来设计,肯定就让它出其不意、打破常规、让人吓一跳。咱就说奥迪吧,都认为这是一种标准的公务用车,其实呢,如今京城的艺术家,买得起车的,全开上奥迪了,哪儿开画展,你看吧,门口清一色的黑奥迪A6,就跟立交桥底下卖车的车场似的。人说,要是开辆切诺基,一看就是做广告的,开奥迪呢,谁都不知道车主是干什么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要是给奥迪配模特,也许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索性来个角色错位。所以嘛,汽车模特不是光会摆姿势的一个陪衬,而是汽车文化的传播者。在一次成功的车展上,有个性的汽车模特,才能让汽车变成活的东西……
  卓尔忽然狡黠而得意地笑起来,就像郑达磊落入了一个她预设的圈套。
  郑达磊脱口而出:你的商业感觉很好嘛。
  可我一旦面对具体的商品,就没感觉了。卓尔说着,把文件夹里的那页纸扯了下来,顺手揉成一团塞进裤兜,莞尔一笑:跟你说着玩儿呢,千万别当真,汽车模特设计师有的是人抢着干,我瞎操这份儿心干吗,进了天琛,我又得从头开始,对于珠宝,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只一会儿,郑达磊在人群中又找不到卓尔了。 (117)
九点九点,九点是OFFICE先生小姐的一个精神魔咒。万一过了九点你的一只脚还没踏进写字楼,水晶鞋就会从脚上自动脱落,马车和骏马也都还原成了南瓜和老鼠。
  九点差三分,写字楼的电梯门一打开,你听听楼道里那杂沓的脚步声,一色儿鳄鱼袋鼠的脚后跟,鞋底儿都不沾地似的,从半空中直接就窜过去了,全是志愿者救火队成员,再不济也仿得以假乱真。困倦的眼睛没醒透,脸是冷的,笑容敷衍在颧骨,每根眉毛都挂着警惕。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可要记住,对你讲别人坏话的人,当你一转身,准保就对别人说你的坏话。走廊里呼机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一串,响得跟警车鸣笛似的,闹不清谁是谁的了。写字楼新的一天,就在这些匆忙繁乱的声音中开始,然而,办公桌低低的隔段后面,厮杀与争夺却悄然无声。
  那充满了敌意的目光,从卓尔到天琛的第一天,就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尽管卓尔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她却能感觉出这目光的性别。
  这种目光多一半来自女人,不是暴风雪的那种狂烈,而是小刀子似的嗖嗖阴风,虽然绵软,却是冷不防地掠过,在你的脸上留下指甲抓挠的印痕。
  其实卓尔心里很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了。
  她既然重新回到了OFFICE,她的每一天都应该开开心心。她首先兑现了最初的承诺,在“天琛”附近的一条小街上看好了一家咖啡馆。那天午休时她请齐经理喝咖啡。虽然主要是为了答谢齐经理,但她把办公室所有的男士小姐也都一块儿捎上了,包括G小姐。卓尔花掉了未发工资的二十分之一左右,结果是齐经理不领情,而G小姐更不领情。G小姐一直用小勺在自己的杯子里一圈一圈地搅拌,直到把咖啡搅得冰凉也未喝一口。G小姐也许是有特异功能的罢,她搅动咖啡的时候,齐经理的杯子里竟然翻起了泡沫,齐经理的眼神犹疑心思紊乱,说起话来就像一头磨面的驴,被那把小勺支使着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的眼光不时从卓尔脸上倏然掠过,然后像咖啡杯里的热气,一点一点消散在G小姐的冷眼中。
  新来乍到的卓尔必须尽快让同事们领教自己的魅力,她不会让聚会冷场,兴高采烈地讲起了关于广告的趣闻,那类笑话就像大风天帽子上的尘土,掸一掸就下来了。她说你们肯定知道电视上那个卫生棉的广告吧——“用了它就可以骑自行车、打网球、还可以游泳哦。”结果怎么着?一个小男孩急急地跑到店里去买卫生棉,以为用了它就可以在水上漂起来了。众人哄笑。卓尔又说,其实台湾的卫生棉广告就比我们做得好,喏,用一瓶红酒做道具,先倒一些酒在杯子里给大家看,然后让棉条从瓶口出入两次,它比瓶口细多了。然后把棉条扔到瓶子里去,再把红酒瓶倒过来——没有一滴酒渗漏出来,最后切人产品商标,广告就完成了……
  齐经理听得眼睛溜圆,啧啧称赞说这个创意比那个在床上翻滚的生动多了。他正要往下发挥,突然住了口。G小姐用小勺轻轻敲打着盘子边缘说:我认为这个广告给人不健康的联想。卓尔愣愣问一声:你的联想可真丰富,你都联想什么啦?
  G小姐忿然起身,像一根清洁的卫生棉条,飘然而去。
  女人之间的战争既然假借卫生棉条而起,接下来,当然顺理成章地在洗手间展开。那些日子,卓尔用依势丹新千年推出的粉红色化妆包,其中那支莹白美肤精华素真叫人心爱。她到洗手间补妆,G小姐即刻随行,看似无意地,手中那一款粉红色随手搁置在洗脸池台面上,竟然同卓尔的一模一样。 (118) 
卓尔有什么可炫耀的呢?第二天再上洗手间,早早地就有一套“资生堂”在等着卓尔了,是关之琳做广告的那一款,仅眼霜就八百多。化妆品没等抹在脸上,已经为女人赢回了面子。
  无聊!卓尔在心里暗暗骂道。女人的敏感就像皮肤,天还没大热就开始涂防晒霜了。几天后卓尔才恍然大悟,原来齐经理是单身、G小姐是未婚,而她卓尔离过婚目前也正耍单。未婚男女不成眷属必成冤家啊。看来天下的好男人已属珍稀动物,有一个看着还算顺眼,女人已大打出手。古代的特洛伊战争因美人发生,但今天的办公室之战却为男人而起——这真的是一个竞争的时代,尽管卓尔不屑与G小姐竞争,但女人之间有了竞争意识是大大的进步,令卓尔心情复杂。有人说女人真正的敌人不是男人而是另一个女人或是女人自己,倒有可能列入至理名言了。
  让卓尔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经常遇到G小姐这样的女人?卓尔自认姿色平平,不足以对栗色头发构成威胁,G小姐却已经严阵以待反手回击了。她想自己是不是在日常举手投足中有失检点,才使得周围的女人将她视为洪水猛兽?这么一想,卓尔心里又生出些暗暗的得意。
  广告部的男人们对这个新来的女人,充满好奇因而忙里偷闲地表达出过分殷勤,这无疑是火上浇油,使得卓尔迅速引火烧身。卓尔想,如果说男人和女人的战争犹如水火——火能把水烧开、也能把水烧干;水能把火扑灭,水上浮油也能将火点燃;那么,女人和女人之间一旦发生了战争,便是生死存亡,生命攸关。那一颗引燃的火星总是从男人的烟灰中弹出,但男人却是隔岸观火最后坐收渔利。
  战争既已一触即发,卓尔心里就滋生出惟恐天下不乱的心思来。
  那几日,齐经理无论拿什么样的规划或是文件来找卓尔,卓尔一律持否定态度。她面对文案侃侃而谈,一二三点切入要害,然后再告诉他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应该那样而不应该这样。卓尔单单凭藉本能,就知道齐经理是多么愿意同她反反复复地讨论磋商,多么心甘情愿地被她一个又一个的主意折腾。卓尔说你这广告部也太沉闷了,缺少现代气息。齐经理立马拨钱叫卓尔买回巨幅黑白图片,覆盖了整整三面墙壁。卓尔说广告人必须得学习西方先进技术,过了几天广告部倾巢出动参观国展中心以及京城所有正在举办的最新展览。G小姐当然可以不去,但由于G小姐每天换一套时装不能白换,所以还是去了。那套具有透视效果的黑色蕾丝花边内衣,穿到第三回终于吸引了齐经理的目光,他说G呀你的皮肤怎么局部变黑,我给你半天假不扣工资你赶紧到医院去看看可好?把G小姐当场气得连脸都索性一块儿黑了。
  在卓尔看来,无聊的事,必须得用无聊的手段才能解决。
  战火迅速蔓延,G小姐越是挑衅,卓尔越发来劲;卓尔越是寸步不让,G小姐越发得寸进尺。到了周末,桌尔拿着两张小剧场的戏票,在齐经理眼前晃来晃去,当着全办公室的人邀请齐经理当一回小资。齐经理若是说不去,后面有的是黄雀;齐经理若是去了,下周的战争肯定又升一级。 (119)  
小G的挑衅在暗处,卓尔的回应都在亮处,十几双眼睛明察秋毫,谁是谁非是有目共睹的。轮到卓尔出击,原本心里就不鬼祟,所以放肆的挑逗也在明处,小G在暗处设防,倒是防不胜防了……
  这年春天,“天琛”广告部的工蜂们,一改往年只知采集不知酿蜜的陋习,办公室整日花气袭人,争奇斗艳,倒显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活力。卓尔的试用期还不满一个月,广告部已是硝烟弥漫,将先前人事关系上的隐患逐一显现;卓尔在广告理念上与齐经理的分歧,更将以往工作的琐碎与平庸暴露无遗。齐经理既有从善如流的品格,又有怜香惜玉的惯性,于是只好在卓尔各种直言不讳的建议与G小姐咬牙切齿的抱怨中摇摆不定。他没有服从G小姐的命令将卓尔辞退,也许是因为人手短缺他还指望着卓尔能在关键时候帮他一把,而在卓尔那里,只顾自己痛快着,一时也不甘先行撤退。心想大不了就是走人,早走和晚走也没什么两样。反正一时去不成南极北极,在这地球上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即便是置于死地也不怕的,古人早就说了,置于死地而后生啦。
  这期间,郑总经理和副总经理一起到广告部来过一次,据说在这里呆了一个多小时。他来的时候卓尔恰好外出办事了,不知道他都问了些什么、别人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卓尔只是听说,郑总一直耷拉着脸对广告部的工作很不满意。
  偶然间,卓尔会想起在中粮广场的珠宝柜台上,第一次向她介绍翡翠,提到翡翠鸟的那位白发老头。好几次,午休或是闲空的时候,卓尔在公司的楼里转悠,朝那些开着门的办公室东张西望,心里希望能在什么地方,哪怕是洗手间门口,碰巧遇上那位老人,但是卓尔一次次坐着电梯上上下下,除了九层是个陈列馆严加封锁不得人内,她像一个幽灵般逛遍了整栋小楼,却始终没有见到他,就连个影子也没有闪过。
  卓尔只见到每一层楼的空白墙壁上,都悬挂着一幅幅方形的汉字。每个单字都被写成像一台35寸的电视大小,白底黑字,远远看去,走廊过道变成了错杂着一栋栋白墙黑瓦的微缩江南民居街巷,楼里不见珠宝的脂粉气,却像一座庄重清雅的中国古代艺术博物馆。 (120)
“瑭”“璎”“璋”“璜”“璿”“瓖”“珙”
  卓尔一路默念过去,好几次卡了壳,不知那个字该发什么音。
  那个老头仍是无影无踪,隐身人一般,躲在那些斜玉旁的汉字背后。
  卓尔终是忍不住,有一次问齐经理,那个曾经在中粮给你们公司做口头广告或者说产品宣传的资深翡翠专家究竟是谁?他在哪里?为什么看不见他?
  卓尔还把那老头的模样,如此这般地详细描绘了一番,包括说话的口音。
  齐经理听得一头雾水,茫然摇头说:从来没听说也没见过这么一个人。
  那天中午卓尔没吃饭,心里憋闷失望得有点想哭。倒好像她是为了那个老头才到“天琛”公司来似的。闭上眼,她就能看见他小心地捏着那只翡玉手镯,为她讲述着翡翠鸟——那神采飞扬的样子。那么,他也许是一只专门飞来给她讲故事的白头翁。讲完了翡翠鸟的传说之后,他就无声无息地飞走了。
  陶桃从郑达磊口中得知卓尔去了“天琛”公司的消息后,立即给老乔打电话证实了这事的前因后果。那时候,卓尔已经在“天琛”上了两个星期班了。
  陶桃气急败坏地给卓尔打手机,质问卓尔为什么不跟她说实话。陶桃真的想不明白,她三天两头跟卓尔通电话,卓尔怎么能把去南极的事瞒得这么滴水不漏。
  卓尔说:我不敢嘛,怕你说我啊。再说,我也不能总给你添麻烦呀。
  卓尔的声音从电话里可怜巴巴地传过来,陶桃立即心软了。
  她叹了口气,说:卓尔,你就作吧你。看看,那一份好好的工作,又丢了。
  卓尔说:不是丢,是放弃。
  好好好,就算是放弃。陶桃不想同她抬杠。该你走运,进了“天琛”公司,以后再有什么难处,我会替你兜着的,知道不?
  听陶桃的口吻,就好像她能当“天琛”的一半家似的。
  陶桃又说:明天是周末,咱们一块儿过啊?郑达磊正好不在,我闲得慌。
  卓尔想,反正危险期已过,现在和陶桃见面就坦然了。便痛快地答应陶桃,下了班就去接她,一块儿吃晚饭。
  陶桃一钻进卓尔的车里,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呛得卓尔打了一个喷嚏。
  卓尔说:又换牌子啦?
  陶桃回答:我挑香水,跟你换老板的频率差不多吧。
  卓尔说:我到“天琛”快一个月了,连老板的影儿都没见着呢。你还不明白么,我其实不是换老板,是换自己,拿自己以旧换新。
  陶桃甩了甩头发,说:拉倒吧。你可别再换了,越换越贬值了。这回进了“天琛”,我看你倒是因祸得福,这家公司效益不错,它的资产内情我全知道,你就放心踏实地在那儿猫着吧。
  陶桃一时还不便对卓尔说破,“天琛”为开发新产品,去年曾一度积极寻求与银行的合作,在那个急需融资的关键时期,作为部门经理的陶桃,敏锐地发现了“天琛”良好的成长性,在陶桃的全力支持和鼎立相助下,上下疏通,排除了多方面的障碍,才最后完成了对“天琛”的投资贷款。这一年来,“天琛”的玉器产品更多地打入东南亚市场,销售额急剧上升,已呈现出良性循环的稳定态势。就连郑达磊也不得不承认,“天琛”近期的发展,陶桃功不可没。也正是在“天琛”与银行的磨合切磋中,陶桃与郑总的私人感情也与日俱增,并迅速堕入情网。 (121)
关于这些“内情”,陶桃若是对卓尔和盘托出,她料想卓尔会给她来一句:这爱情是不是有假公济私之嫌啊?岂不是大大扫兴。卓尔不会懂得,爱情的生长需要机遇和环境,郑达磊正是在一次次艰难的谈判中,逐渐领略了陶桃的圆融聪慧、机敏豁达;像他这样的“绩优股”,一个单身的成功人士,之所以会把爱慕的目光落在陶桃身上,可见陶桃干得有多么漂亮而不留痕迹。这一年来陶桃可谓用尽了心计,她明白对于已不年轻的自己来说,郑达磊是她目前能遇到的最理想的选择了。
  卓尔第一次与郑达磊见面那天,陶桃是故意对郑达磊的身份含糊其词的。她不愿让卓尔对郑达磊产生那种庸俗的“珠宝商”的联想。卓尔百分之百是蹦不出什么好话来的。但如今谁能想到卓尔竟然像一只小耗子,自己一头钻进了“天琛”,这意味着卓尔以后没有资格再对陶桃冷嘲热讽了,卓尔自己也变成了珠宝商的吹鼓手。从现在开始,陶桃可以毫无顾忌地同卓尔讨论珠宝什么的了……
  想什么呢你?卓尔冲她一乐。
  你知道你为什么老见不着郑总经理吗?陶桃说,他主要的精力都是放在产品开发上的,可是进货啊销售啊都不能不操心。前些日子,他亲自到缅甸去了一趟。
  卓尔哦了一声。
  陶桃淡淡地说,他们公司的人到缅甸去进货,说是有一块几十公斤重的赭石,是一块没擦口的“蒙头料”,卖主开价特低,这可是十赌九输,全凭运气。他不放心,就亲自赶过去了。我在电话里跟他打了一个赌,说我送你一句吉言吧,你名字里有三块石,三三得九,再加一个达字,必是能如愿的。你猜他怎么着?他到了那儿,左右琢磨还是吃不准,既怕看走眼了给公司带来损失,又怕真的错过了机会。最后干脆一拍板,自己掏钱把那块赭石给买下来了。(122)  
卓尔说:倒是挺有魄力啊。
  陶桃笑了笑:他一回来我就跟他说,假如那块石头开了门子后是满绿,就得有我一份。哎,卓尔,听我说,到时候,我一定帮你也弄一副货真价实的翠玉手镯戴啊。
  卓尔心不在焉地说:我就烦这些东西,叮零当啷的,还不够贼惦记哪。哎,我说,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珠宝了?
  陶桃的脸上浮起一层喜悦,一只手把玩着腕上的一只红玛瑙手镯,眼睛看着窗外说:卓尔卓尔不是我说你,珠宝是什么?身外之物,当然没错。那么什么是身内之物呢?五脏六腑?不对吧,那也太恶心了。依我看,身体本身就是女人的身内之物,一个女人若是没有一个美丽的身体,女人和男人的差别在哪里?而一件漂亮的首饰,佩戴在女人身上的时候,就像画龙点睛一样,女人马上就活了,就发光了,就生动了,就有魅力了,那是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你试试就知道了,那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在我看来,它不是个经济价值的概念,它是女人的生命象征。你说,珠宝不是女人的身内之物是什么?说得不客气一点儿,一个不懂得珠宝的女人,就不是个合格的女人。
  那我就最不合格了。卓尔甩着她光溜溜的手腕。
  陶桃宽容地说:反正,郑达磊是上天送来给我的一块赭石。
  卓尔说:想想也真可笑,那天我去听一个广告文化讲座,才知道原来郑达磊就是“天琛”的老板。我想我也真够倒霉的,转了一圈还是在你的间接控制下。
  陶桃笑得含蓄。
  卓尔又说:那天下午,我们听着那讲演实在没意思,就一块儿去看车展了。
  卓尔说着,用眼角瞄了陶桃一下。即便卓尔再粗心马虎,也知道隔过女友同她的男友单独外出,应该尽快地、主动地向陶桃作出解释,她可不愿为这样的芝麻绿豆引起什么误会。 (123)
陶桃轻轻地哦了一声,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说:谢天谢地总算有人陪他去看了车展啦。以后呀,有什么我不想做的,就由你代替我好啦。
  卓尔不吭声。陶桃后半句话,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意思,让卓尔觉着不舒服。在陶桃的慷慨中,似乎隐含了另一种不可直言的轻视,一个女人如果真的不在乎身边的女友,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她对这份爱情特别自信,二是她的女友根本就不具备竞争力和威胁性。可见陶桃根本就不在乎卓尔,卓尔缺乏叫陶桃嫉妒的魅力——卓尔刚才小心翼翼的说明,真是有点多余了。
  那一瞬间卓尔心里掠过一种酸酸涩涩的滋味,这感觉很陌生,像是伤心又像是伤感,似乎,伤到一种叫做自尊的感觉上了,那么,难道卓尔原来还是很在乎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么?卓尔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也是这样小心眼儿的女人?莫非陶桃为她和郑达磊一起去看车展的事大发雷霆,她才会觉得开心吗?
  卓尔胡乱想着,踩了一脚油门,车像蛤蟆一样蹦了蹦,飞快地蹿了出去。
  陶桃忽然安静下来。卓尔偶然提到的车展,触动了她心里隐秘的痛。
  这种温煦慵懒的春天,本来就是一个缠绵缱绻的好日子。那个周末,郑达磊刚从外地回来,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如约来到陶桃的小屋。像最近的每个周末一样,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亢奋而筋疲力尽的夜晚,一直到临近中午才昏沉沉醒过来。陶桃为达磊煮了咖啡,问他今天去哪里吃午饭。达磊在洗手间一边洗澡一边喊道:哪儿也不去,我就想吃你做的饭。那个平日总是发号施令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思,如同一股温暖的水流将陶桃全身泡得酥软。
  陶桃赶紧简单地化了妆,到附近的超市匆匆买了些半成品食物,对付了四个冷盆两个热菜,为达磊和自己斟上了两杯红酒,一边吃饭一边商量着下午的计划,那时已是一点多钟了。
  双休日里的陶桃,希望自己还原成一个与郑达磊在写字楼见到的职业妇女风格截然不同,充满妩媚与温情的好女人。
  陶桃心里早有打算。她告诉达磊说,今天是春季房展的最后一天,午饭后,两个人应该一起去看房展。这两年京城的楼市就像通胀时期印刷的钞票,成堆成堆地复制出来。如果不到房展会上先扫描一下概况总貌,是无法通览全局的。京城的地盘东南西北大得没边,就是两人开着车一处一处去跑,要把这个花园那个山庄一个一个视察过来,起码得花上半年时间,还不算上这半年中又横空出世的新楼盘呢。看房展的好处,就在千可用最少的时间,做到一目了然心中有数,然后选择自己喜欢的环境和房型再细细勘察…… (124)
陶桃娓娓说着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提前担当起了家庭主妇的角色,正在替达磊和自己未来的美丽家园打理日常事务。那将是一个精明聪慧、有教养有品位的主妇,同时又是一个年薪不菲的知识女性、一个风姿绰约的白领丽人。她会同达磊建立起一个标准的幸福家庭,有一栋欧陆古典风格的小楼、宽大的草坪和花坛……
  她一边说着,一边留心地看着郑达磊的反应。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谈到购置房产,购房当然意味着把结婚的意向落到实处。所以说,今天下午的房展去还是不去,在陶桃是一次试探,对于郑达磊来说,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和标志。郑达磊点了一支烟说:我想去看车展,前天刚开幕,听说这次规模不小。
  陶桃把杯子放下,说:看车展嘛,你自己一个人去不就得了。
  郑达磊问她为什么不去,陶桃说她对汽车没兴趣。又反问达磊,咱俩相处几个月了,难道你不知道我对汽车没兴趣么?
  陶桃当然不能说,目前她只对房子有兴趣,那样郑达磊会看轻了她。陶桃知道一个女人在结婚的问题上,是不能表现得太急迫的,太急迫就跌了自己的身价。但她真是太希望能和郑达磊去看房展了,不仅因为今天是春季房展的最后一天,更重要的是,若是和郑达磊一起去看了房展,就意味着双方对婚姻的一种确认一种期待,这是关键的一次表态,她是万万不能让步的。
  后来郑达磊走到她身后,环着她的腰把她抱起来。达磊亲了她一口说:桃桃好乖乖,你就陪我去看车展吧啊,就一次,等车展过去了,我每个星期天都陪你去看房,昌平顺义大兴再远都去,行了吧? (125)
陶桃偎在他怀里,嘴唇贴着他脖颈,把热气痒痒地吹着他耳朵,撒娇着说:我不!我偏要去看房展,我今天就是要去看房展。你看车展什么时候不能去呢?明天后天大后天,插个空儿就去了。
  郑达磊的脸上有了愠色,倒仍是耐着性子说:明后天要去上海办事,大后天一天的报告会,大大后天,大大后天车展就结束了。你看,就今天下午还有点儿空。
  陶桃的脸上一阵燥热,身上却一阵发冷,泪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和郑达磊相处几个月来,陶桃一直努力扮演着温柔可人的淑女形象,她太了解郑达磊身上那种被人服从惯了的习性,凡事都尽量顺着郑达磊的意愿去做。有一次郑达磊无意中对她说,她的肤色不宜穿冷色调的衣服,她就托朋友找到了那个叫西蔓的色彩专家,在她的指点下,跑遍了全城的商厦,买回来春夏秋冬全套酒红砖红绯红水红石榴红的职业套装和休闲服。有一次郑达磊随口说她有一点发胖的迹象,她第二天就开始实施减肥计划。但今天的情况与往常有根本的不同,若是错过了房展,她极有可能就错过了一次被人们俗称为“机遇”的那种东西,错过了她苦心等待了很久、惟有面对热火朝天的房展会上旺盛的人气才能营造的那种家园气氛。她真的不甘心。
  陶桃的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她紧紧地抱住了郑达磊,悲伤地偎在他的怀里。她想起了那个不知是谁写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诗句。这样的时候,女人是不需要说话的,一个字也不要再说。赤手空拳的陶桃对付不了全副武装的郑达磊,但她有一件秘密武器,男人通常不备也不愿随身携带的。 (126)
这样东西是女人从娘胎里带来的,几乎每个女人无需培训都会使用。那些叱咤风云的女强人,就是因为无意中丢失了这个宝贝,才总是弄得前院风光后院起火啊。
  流泪的陶桃像一个无助的婴孩,绵软无力地搂着郑达磊的脖子,好像她一松手,爸爸就会出远门不再回来了。她的面色苍白长发散乱,她的神情是那么忧伤,谁见了都会心疼。后来她滑到了地板上等着郑达磊来扶,她咳嗽了,她恶心想吐,她的头疼得像要裂开,她要喝水,或是吃一小片儿水果——要人一口一口地喂下去的……女人在关键的时候一定要示弱。示弱将唤起同情和怜悯,示弱令男人不安和惭愧,惟有示弱才能最有效地征服强者。
  被陶桃这一个系统工程折腾得气喘吁吁的郑达磊,果然顶不住了。他扳开了她的手,拍拍她的屁股说:你有完没完啊,行了行了,起来吧,洗个脸化化妆,动作快点啊,再晚人家房展就关门了。
  自以为大获全胜的陶桃,上了郑达磊的汽车以后,才发现事情并不如她想像的那么简单。在那个人头攒动的房展会上,郑达磊竟然闷闷不乐地避在一边,面对各种仿真沙盘上令人心动的白色小楼花园草坪小湖,始终一言不发视而不见。陶桃兴奋地问这一处怎么样?他说不怎么样;陶桃问那一处如何,他说一般吧。陶桃终于觉得无趣,心不在焉地溜达了一圈后,只得草草收场。
  很多天以后,陶桃一次次辨别回味着郑达磊在电话中突然降温的声音,才察觉到自己在那天可能犯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以她这样的年龄和阅历,本是不该去同郑达磊较什么劲的,她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呢?
  陶桃关了车里的音乐,说卓尔的音乐总是那么吵。她四下左右翻找了一会,拿出一盘朱哲琴演唱的“阿姐鼓”放了进去。
  说到车展,我真得谢你。陶桃由衷地说。就为了我没陪他去看车展,这些天一直跟我闹别扭呢。这下该是如愿了。
  卓尔自顾自说:嗨,我要是你,当然选择去看车展啦。(127)
那些车真的好漂亮啊,买不起,欣赏的过程也充满快感。眼睛干吗用?就是用来看那些好看的东西,看过了,留在脑子里,就是一种拥有,你不觉得?
  陶桃说:我是一个务实的人,汽车不是用来欣赏的,那只是一种工具。
  卓尔摇摇头:我开车在大街上走,就爱看人家的车。自己的车是工具,别人的车是风景,实用和审美两不耽误。
  陶桃说:怪不得尽吃罚单。
  卓尔又问:哎陶桃,我真不懂,你干吗非要去看房展呢?
  陶桃叹口气说:我就是不想事事都顺着他,那样会把他惯坏了的。陶桃说着,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话有些言不由衷,笑一下说:你忘了,我在出租屋那时候就对你说过,我是真的喜欢房子,一所真正属于自己的大房子。
  卓尔打断她说:怪了,人都说,男人才在乎空间,而女人在乎时间。你倒是相反了。
  陶桃说卓尔你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男人的空间感在室外,那是无限大的;而女人的时间感,却和房子有关。因为只有在房子里,时间才会停留,至少在女人的脸上和身体上,感觉时间会走得慢些,阳光和雨雪使女人变老,而房子能遮挡一切。
  望着卓尔一脸迷惑的神色,陶桃不再说下去。她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了眼睛,音乐像一双纤细的手,用音符的指尖一点点按摩着她内心深处的创痛。
  是的,她真的是喜欢房子,一所属于自己的大房子。
  她已经流浪得太久了,那种心力交瘁的疲惫感,是由她身上的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从那个偏远的小县城,那些外墙已辨不出颜色、窗洞小得像窥视孔一样、楼板吱吱作响的老房子,到深圳的外地学生宿舍十几个人一屋的双层铺,到北京租住的郊区农民房……她这三十年,已经换过多少个地方了呢?就像那些南来北飞的大雁,把家拴在了自己的翅膀上。从生下来到现在,她好像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一张床,那些竹床木床铁床折叠床,不是捡别人的,就是廉价买的旧床,窄窄长长的一条单人床,比棺木大不了多少,连翻身都得格外小心,或者说,许多年里陶桃根本就没有痛痛快快地翻过一次身。曾经有多少个夜晚,她盯着头顶上破烂的天花板(或仅仅是顶棚)无法入睡。渗漏的水迹像一幅苍白模糊的地图,找不到自己的坐标。陶桃在许多年中,面对不同的城市陋室中那些形形色色的天花板,一次次痛苦地发现:没有自己的房子就等于没有自己的天空,尤其是女人,没有自己的房子就等于没有自己的床。没有自己的床,就等于没有自己。
(128)
当然,那张床必须是双人床,足够宽大舒适的双人床;在床上有另一个人——一个男人的气味和鼻息,没有男人的床是冷清和孤寂的,没有男人的床,就像只有床单而没有被子。陶桃对单人床已经极度憎恶,甚至是恐惧。当她终于搬进这套两居室的单元房时,虽然仍是临时租住的过渡房,陶桃还是迫不及待地买下了一张价格适中、有强力床垫的双人床。就在这张双人床上,她如愿迎来了离婚后单身已久的郑达磊。
  在陶桃久经淘洗筛选冶炼的人生哲理中,她认定了既然是双人床,应该有一个更宽敞的空间才能安放;所以房子必须要更大些,大些的房子才会有更大的天花板,天花板越大才能证明对于天空的占有越多。当然,天空并不是最重要的,天空是用来仰望,更准确地说,是透气或是晾晒衣物用的。真正的好房子,比如说别墅式的独立小楼,占有的是土地,是稳稳当当、结结实实矗立在地面上的,不像那些高层建筑,任是再大的空间,也是虚浮地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一所牢固而漂亮的房子给人最可靠最真实的安全感,就像一个隐蔽的洞穴,漫天的沙尘或是暴风雪都不能侵袭它。陶桃常常觉得,其实任何人,生来都是喜欢呆在房子里的,房子就像安全的母腹,把所有的灾祸和艰难都排除在外面的世界了;那么床呢,床就像母腹中的子宫,无论是大人老人小孩,在睡眠中仍然喜欢蜷起身子,保持着在子宫里的姿势,就像浮游在温暖的羊水里……所以陶桃没有理由不渴望房子,她有时甚至觉得,一个女人若是没有自己的房子,就像没有子宫的女人一样。
  陶桃在低柔的音乐声中,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卓尔一边打轮儿并线,一边大叫:不对不对,我就不像你那么热爱房子,房子是什么?笼子、猪圈,把人活活关在里面,闷都闷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汽车吗,那是一个流动的房子,背着我的房子走路,世界就好像在跟着我一起走。(129)
陶桃哼了一声说:那不成了蜗牛啦。
  卓尔大笑:车子漏油漏水,一路洒过去,正是蜗牛亮晶晶的涎痕啦没错。
  她把车嘎地停在了一家川菜馆门前,说:我今儿就想吃辣的。
  周一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卓尔的手机刚打开,就接到了卢荟的电话。
  卢荟说卓尔你是怎么了,手机老关着家里电话没人接,我往你办公室打电话,人说你早已不在那儿干了。你出什么事儿了你言语一声我也好去看你照顾你啊。卢荟的声音永远温和体贴,让人没法子生病了。卢荟说我有件事想跟你说说,下了班你有空出来一块儿吃晚饭好么?卓尔本想告诉卢荟有事你就在电话里说吧我烦着呢,但她很快记起了这是在办公室,周围起码有十只耳朵在旁听,即便听不清话,听一听表情也是很过瘾的。就赶紧答应说行行就这样老地方见吧。
  卓尔常常和卢荟在一家叫做“花馔”的餐馆吃饭,那家餐馆在一条僻静的小马路上,家常菜做得可口价钱公道,卓尔一直坚持两个人轮流做东,卢荟也不反对。卓尔其实挺喜欢和卢荟一起吃饭的,对于卓尔而言,卢荟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他对于美食的兴趣总是同卓尔一样高涨。凡是他点的菜,荤素色彩风味都是绝配,他能说出每一道菜的来历和精妙之处,包括操作的要领,令卓尔咋舌。说起来也许有点不好意思,当初卓尔认识卢荟,就是在朋友家的一次圣诞节聚会上。吃腻了餐馆,那次大家别出心裁,说好了每个人带一个特色菜,餐桌上就八仙过海了。卓尔已经忘了自己搞了个什么东西去糊弄那帮食客,但她记得那个貌不惊人的小个子男人,拎着一只塑料袋进了厨房,只听得厨房里响起一阵打击乐,眨眼的功夫,一只五彩缤纷的盘子端上了桌,扑人的菜香顿时把卓尔的鼻子都堵塞了,满座惊呼喝彩——红辣椒丝青葱雪菜黑鱼片,雪白的鱼片夹着青绿的菜沫,入口清爽滑嫩,没等他解下腰上的围裙落座,那道菜已扫荡一空。卓尔细嚼慢咽,一边将那人细细打量,她注意到他有一双纤细白净的手,指甲上海一根半圆的弧线,都修剪得没有一丝毛刺儿。众人的赞扬声中,那人嘿嘿地笑得谦虚:其实价钱便宜得很,就一个创意,再加火候呗。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