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作女

_10 张抗抗(当代)
  卓尔被卢荟吓了一大跳,身子僵硬着,一时竟不知怎么才好。她的脸被卢荟下巴上那一层粗硬的胡茬磨得痒痒,她的胳膊被勒得生疼,她试着挣扎,却掰不开卢荟像钳子一般的手臂。我说卢荟,她大声喊,你疯了吗?她忽然被卢荟身体的某个坚硬的部位硌着了,像一把火红的烙铁。(219)  
烙铁猛地点燃了她的心头之火,她是真正地恼怒了,为了卢荟这种莫名其妙的突然袭击。卓尔真的是生气了,练过跆拳道的卓尔猛地用胳膊肘顶了卢荟的胸口,一下把卢荟抡到了沙发的那一头。
  你混蛋!卓尔喘着粗气骂道。你这是干吗呀你!
  卢荟一边揉着肋骨,垂下脑袋嗫嚅着说:我干吗?咱俩好了那么久,我就不能要你一回?
  卓尔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这是你要,不是我要。是你想,不是我想。卓尔恨恨地蹦出几句话。你以为,这是你想要就能要的吗?
  卢荟避开了卓尔咄咄的目光,他想提醒她那一回。那一回你喝醉了你就想要,这一回我想要怎么就不能要了呢?刹那间,他觉得卓尔确实是有点太任性太不可爱了。她离温柔离驯服那些女人的美德实在是太远了。她仍然是他一直以来熟悉的那个卓尔,那个叫他一直无法下决心去与她共同生活的女人。这一年多的相处,他曾无数次把卓尔和其他的女人比较,他知道他们之间这样无拘无束、轻松坦诚的友谊,在这个世界上已是十分稀少,而像卓尔这样有趣而透明的女友,更是难得遇到。但他思虑再三犹豫已久,对卓尔却始终说不出一个“爱”字。
  卢荟已经习惯了独身。他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同另一个人捆绑在一起。
  何况,是像卓尔这样—个根本无从把握、无法驾驭的女人。
  卢荟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冷眼旁观,他的冷静和清醒,才使他能够坚守“单贵”的潇洒日子,不会昏头昏脑地失足于情感的陷阱。其实他早已看透了卓尔的品性,只是看不清也看不准,这个卓尔将打算怎样度过一生中余下的岁月,而这一点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最为关键的症结。
  一个不想轻易成家的男人,若成家必须是一劳永逸的。
  但卢荟没有想到,当南极的冰山正被地球变暖的气温一日日融化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也融化了他一向坚定而固执的原则。临近中年的男人,只有在生命受到侵蚀和威胁的时刻,才会体验到孤独和无望。在医院的病床上,高烧时的梦呓和退烧后的绵软,使得卢荟第一次有了成家的愿望。他渴望一双温暖的手抚慰自己干瘦的躯体,渴望着一个欢快的声音在枕边呢喃,渴望同女人耳鬓厮磨的温存;无论白天还是深夜,他应当是行走如风,壮硕雄伟的男人;他希望自己的身体充满野性,他的力量和欲望征服了时间和生命。
  他把这些年来认识的女人,即便只见过一次面的也罢,一次次反复排列——奇怪的是,每一次,卓尔总是率先跳到了他的面前。
  卓尔是多么生动啊。她一刻不停地跳跃着旋转着扑腾着,像一只山林里飞来的小鸟。和她在一起,卢荟就永远不会老去。若是做一只精致的笼子把这只小鸟放进去,它会日日给他唱歌;何况那只小鸟只需要一点点食物,卢荟也是养得起的。(220)
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抚摸这只小鸟,却会冷不丁被她啄了一口。
  我走了。卓尔站起来,仍是气呼呼的。以后咱俩也别再见面了,你自个儿保重吧。
  卢荟埋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说:
  卓尔,你这样不公平。
  那你公平吗?我根本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
  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觉得这一点很重要么?
  起码对于我,很重要。
  我是喜欢你的,这你总知道吧。
  那你也得问问我啊。
  ……我以为……我以为,你今天那束红玫瑰,已经替你把话说了。
  我的天,你以为是黑社会接头对暗号呀?!
  刚才还是满腔怒火的卓尔,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声来。那一刻间她想起有一次从西南旅游回来,顺手送给一个男同事几粒红豆,也差点闹个大笑话。真是的!
  对不起了,卓尔就算是我误会了你吧。卢荟慢慢抬起头来说。可我没有恶意。我的心里一直是把你放在首位的。咱俩相处这么长时间,你应该了解我吧,生活上我并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从来都按时回家过夜。我不想匆匆忙忙凑凑合合结婚,正是因为我把婚姻看得过于严肃神圣。但我总是个男人啊,我也有感情需要。以前我妈住院是没办法,可后来呢,你也从不单独上我这里来,如果不是我生病,你还不会来吧?你好像对我的感情从来都是视而不见,连一丁点儿暗示都不给我。那天晚上你在酒吧喝多了,我把你送回家,你迷迷糊糊的要我留下,那是你惟一一次对我有那么点意思。(221)
可那是在你醉的时候,你心里难受、痛苦,就想用我来发泄,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能那么干吗,那是作践我自个儿。果然,等你酒醒了,就没那么回事了,你只把我当成一哥们儿?哥们儿能管一辈子么?我都怀疑你把我当成了太监了,我能不生气?刚才……刚才的事,就算是我的一个探测气球吧……
  卓尔依在门框上,看着卢荟那个沮丧又激忿的样子,心里的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倒是生出些怜悯和自责。
  好啦卢荟,咱俩谁也别赌气了。卓尔痛快地说。
  卓尔索性回转了身,坐下来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问你,你要是真的娶了我,你能容忍我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样子么?我现在没有正式的工作,今后的工作也不会太稳定;我不愿生孩子,因为我自己还没折腾够呢;我花钱没个准,上街一看见要饭的就给钱;说义务献血我就挽袖子伸胳膊;报纸上说哪儿哪儿发了洪水遭了旱灾,我不想学雷锋也会给人寄钱去;朋友又多,谁跟我借钱,只要我兜里有多少都掏干净了;我不太会做家务还懒,屋子里脏乱差连人家的狗窝都比我利落;我脾气又坏,动不动就跟人吵架;没准我哪天突然又爱上个什么人,就跟你拜拜了。我不会是一个好妻子,我只是—个对自己特别诚实的人;我一直都想到贫困山区去办学,假如有了钱,我还想承包一座荒山去种树。我想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你能接受这么个能“作”的女人跟你过日子么?你的后半辈子,真能豁出去铁了心,跟我一块儿去“作”么?
  告诉我,你一定要说实话啊。
  话音刚落,卓尔发现她恰恰是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若是卢荟真是爱她,那么,难道她真的愿意同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男人,共度余生么?
  卓尔眼前闪过了刘博的影子,远在大洋彼岸的刘博,他的全部习性好像都已顽强地留在大陆了,继续守卫着伟大的祖国。(222)
卢荟在骨子里其实是同刘博一模一样的人,只不过卢荟比较善于把别人的兴趣当成自己的兴趣罢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卓尔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时间过了很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从卢荟家出来后,卓尔有好几天时间觉得自己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踩在地面上每一步都是失重和失忆的虚无。卢荟那天的回答,像一只越冬的蚊子,从她耳边嗡嗡掠过,从此销声匿迹。
  卢荟不无遗憾地长叹一声说:
  卓尔卓尔,你要是和陶桃合并成一个女人,该有多好哇。
  晚上九点,陶桃准时到了天伦王朝酒店二楼的那个咖啡厅。
  她找了一个最靠里边的座位,等着卓尔。银行今天的晚餐有个应酬正在附近,她就顺便把卓尔约到这里来了。她喜欢天伦王朝这个石头铺地、柔和的自然光由挑空的屋顶倾泻下来,既现代又朴素、既像个大温室又像广场的宽敞天庭。
  咖啡厅空空的没几个人,准确地说,这个钟点,夜晚还没有开始。
  陶桃先为自己要了一杯“极品蓝山”,她用小勺慢慢地搅着,其实杯里既没放糖也没放奶,搅拌只是一种心情;就像常常失眠的她,其实在晚上根本不能喝咖啡,但若是有一杯咖啡放在面前,就意味着一种生活状态。是陶桃最在意的那种状态。
  卓尔的阴谋竟然就得逞了,陶桃在兴奋之余确实吃惊不小。那个老乔还真顶用,一纸诉状把郑达磊的公司告上了法庭。至于他是以什么样的理由,动用了什么样的关系,让法院受理了这桩可疑的诉讼,陶桃至今也搞不太清楚。但“天琛”公司的账号已被冻结却是一个事实,郑达磊不得不暂时中止了同那家菲律宾公司的交易,更是一个事实。 (223)
有了这个事实,陶桃就放心了。这意味着“天琛”以及郑达磊的资产被锁进了保险柜,虽然在一段时间内,该公司会丧失一些商机,非但没有效益也许还将有较大经济损失,但在某些特殊时期,保值就等于增值,能保住现有的资产便意味着尚未更多地失去。生意场上一旦遇上个“宇宙黑洞”,任你赚上个天文数字,都是亏得进去的。
  陶桃的专业学的是金融商贸,她绝不允许“破产”这两个字出现在她自己的生活中。
  她拉开手袋,看到那只精美之极的小盒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那是一只价格超过千元的“浪琴”坤表,几年前有个男人送给她的,她从来没有戴过。她已忘了那个男人是谁,这重要吗?恰恰相反。如果她至今还能记得那是谁送的,那就不配有人送给她礼物了。
  她要用它来好好谢谢卓尔。顺便的,再同卓尔讨论诉讼下一步的发展趋势和对策。卓尔这个人别看她小事情马马虎虎,但遇到大事,却是从不糊涂。更确切点说,卓尔这样的人,她自己的事情从来搞不清楚,但别人的事情倒是看得明白。
  陶桃仍然很有耐心地搅着她的咖啡,杯中的热气在一点点散开去。咖啡的表面浮着一层浅褐色的泡沫,就像海边的沙滩。大海深处只有汹涌的浪涛而没有泡沫,泡沫都是因岸的摩擦而生的,它聚集在海的边缘和终点,不让海岸因波浪的拍击而疼痛。
  陶桃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被一层浮漾的泡沫,松松垮垮地包裹着。它们掩盖了海浪的涛声,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卓尔曾说她心里像是一锅烧开的水,总是在咕嘟咕嘟地翻滚。而她,陶桃不是。陶桃用温柔的泡沫编织成有网眼的肚兜儿,只将最关键的部位遮掩起来。世界上只有陶桃自己知道,她所有的娴静柔顺,都是藏在这泡沫下面的,就像沙砾中奇异美丽的贝壳。泡沫随时都可以融人海浪,只要她愿意。
  (224)
人都说卓尔太“作”,其实,陶桃才是一个真正能“作”的女人。如今她只不过是有些“作”累了“作”够了“作”不动了,想要歇息歇息而已。哪天歇过来了,没准还得换着法子作下去。卓尔是“作”在明面儿上的,翻天覆地的架势,上窜下跳的,总把人吓得目瞪口呆,到头来,她自己的事情却一件也没办妥,要不是陶桃请求郑达磊,把卓尔挽留在“天琛”,她恐怕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而陶桃的“作”是“作”在心里头的,不动声色风平浪静,就像水鸟和海上冰山,看不见水下的内容,等到人们惊觉时,陶桃已在风景怡人处悄然上岸了。
  对不起啊陶桃,我又迟到了。卓尔大大咧咧地背着一只大书包出现了,没等冲到陶桃面前,裸露的膝盖在邻近的一张椅子角上撞了一下,疼得她直咧嘴。
  卓尔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男式翻领T恤,才六月初,西装短裤已上了身。
  陶桃伸过手去,替她整理歪斜的领子,一边说:瞧你,出门也不收拾收拾。
  卓尔嘻嘻地笑得无辜:又不是同男朋友约会啦,算了箅了。
  陶桃打趣说:那枝芦荟病好了没有?你这红粉知己就打算一直这么当下去啊?
  也就你吧,又是红粉又是知己的。卓尔还在揉着她的膝盖。其实呢,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只有红粉,没有知己,它俩是连体婴儿,早晚得做分离手术。
  受什么刺激了?
  我还怕受刺激?红粉都掉没了,心上长满了老茧。
  陶桃笑笑,问卓尔喝什么,卓尔说:渴了,矿泉吧。 (225)
哪有上这来喝矿泉的?
  对我来说,哪都一样,不就是找个地儿说话嘛。陶桃要了两杯柠檬茶,特别叮嘱服务生要新鲜的柠檬。茶上来了,烫嘴,卓尔吸溜吸溜地啜得响。陶桃急着问卓尔,老乔那个官司再往下怎么进行?卓尔说那还不简单,让法院调解调解,老乔一撤诉不就结了。等郑达磊躲过这一劫,再让老乔去跟他解释解释,赔礼道歉什么的呗。陶桃担忧地说:这一道歉不就把我供出来了么,郑达磊非得跟我急了不可。
  卓尔悠悠地晃着腿说:你把他救了,他谢你都不知怎么谢呢。
  陶桃不吭声。她内心真正的忧虑,跟卓尔没法讲也讲不清楚。当时情急之下,卓尔那一招是惟一的绝活。如今走到这一步,再往下想,陶桃不能不发愁。在她和郑达磊的关系中,从来都是郑达磊说了算,他是一个对自己很自律,对别人同样也严格的人。陶桃在遇到郑达磊之前,是那种把自己爱到骨头里的女人,然而爱到了没有一个人值得她嫁的时候,她的爱就被悬空挂起来,像一只孤伶伶的风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听见寂寥的铃声在风里飘摇不定。郑达磊的出现是陶桃生命中一个巨大的转折,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彻底改变了她,把她变成一个爱男人胜于爱自己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乖顺忍让温情驯服的女人。她希望自己能成为他所希望的那个样子。
  这世上还会有比郑达磊更适合成为她丈夫的人么?暂时恐怕是不会有了。所以她爱他崇拜他。清晨的阳光在镜中无情地映出陶桃眼角细微的皱纹,她看见树上枯萎的叶子一片片飘零,听见一朵朵变得蔫黄的泰国兰落地那一声声惊心动魄的催促——陶桃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再犹豫了,一个最爱自己的人,当然得有一个她理想中的人来爱她。(226)
而郑达磊,却不会允许一个爱他的人干涉或是违背他的意志。
  想什么哪你?卓尔把一粒话梅递给她。
  陶桃摇了摇头。
  卓尔满不在乎地说:陶桃啊你别发愁,到时候,郑达磊要是跟你翻脸,有我呢,我会说,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吗?反正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我不上他的公司就是了呗。
  卓尔的小眼睛眯眯着,却从那缝隙里透出了清亮的光泽;她轮廓分明的嘴唇微微咧着,清晰的唇线显得坚毅而锋利。她光滑的额头在灯光下闪烁,那一头短得不能再短的黑头发轻轻跳动着,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出响声……
  卓尔虽然不好看,但有时挺可爱的啊。陶桃想。假如卓尔有一天突然爱上了郑达磊,她是一定会和我抢的。陶桃脑子里忽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这个家伙,她才不在乎什么好朋友的男朋友呢。她一定会说:陶桃,咱俩决斗吧!
  陶桃的眼神黯淡下去,她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小口。
  卓尔,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郑达磊爱我,我知道。陶桃慢声细气地说。他怎么会不理解我呢?
  陶桃这么说着的时候,看见桌尔眼里掠过了一丝嘲弄的神情,陶桃忽然对自己的话发生了一点怀疑。她是真的为了郑达磊还是为了自己呢?她是因为更爱自己才那么爱着郑达磊的么?她不知道。
  但愿吧。卓尔随口附和着,显然有了敷衍的意思。我只是让你小心点儿,到时候别怨我没提醒你。(227)
陶桃把那片薄薄的柠檬一滴滴挤干了,摇晃着杯子,沉吟了一会,说:卓尔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这个月我到今天还没倒霉,好像有点问题了。
  那你赶紧去检查呀,赶紧的!真要是怀孕,可就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正好!
  假如不正好呢?
  那就把孩子生下来。反正,这一次我是不会再去做流产了。
  我的天,你要当妈妈啦?
  你别紧张,我打定主意了,我倒要看看郑达磊这回拿我怎么办。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反正,我不能再受一次伤害了。
  陶桃,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伤害你,真能伤害你的,只有自己。
  好啦,别那么哲学了,那没用。
  陶桃招了招手,叫服务生结账。她看见了包里那只深蓝色的小盒子,那只装着“浪琴”坤表的小盒,但她缩回了手,她突然不想把它拿出来了。
  陶桃和卓尔出了门往停车场走,卓尔说送陶桃回去。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歌声,伴着细碎的吉他和鼓乐,民谣般的随意,带一点空旷与恍惚。陶桃默默无语,她听出那是莫文蔚的《阴天》:
  “……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当所有的思绪都一点一点沉淀爱情究竟是精神的鸦片还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开始总是分分钟妙不可言,谁都以为热情它永不会减除了激情褪去那一点点倦……” (228)
后来是《盛夏的果实》:
  “也许放弃 才能靠近你 不再见你 你才会把我记起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 回忆里寂寞的香气 我要试着离开你……”
  那是年轻人的歌,不幸的是,陶桃也重复了这些歌词。
  临上车前,陶桃才想起来问卓尔,她给“天琛”公司做的活动方案怎么样了?
  卓尔弯着腰,匆匆把副座上的杂物扔到后座上去,一边回答说:
  特棒、特好玩儿,刚才出门前才把方案全弄完,真的,特有意思,我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天才。哎,现在没法跟你细说,到时候你看现场效果吧,能把北京城都给震了。明天一早,我就上“天琛”去找郑达磊,把结果告诉他。
  卓尔抱着文件夹和一大堆鼓鼓囊囊的图片资料,刚一走进郑达磊的办公室,就发现里面的气氛不大对头。
  郑达磊站在地板中央,脸色铁青,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阴云密布的天空。
  他冲着在门口发愣的卓尔大声嚷嚷:你还好意思来找我呀,就是你,引狼入室,你那个哥们老乔,一个开火锅铺子的暴发户,竟然把我给涮了。去年他重新开张,非要摆阔搞什么豪华装修,求我低价给他一批岫玉挂屏,那价格低得就差到底线了,再低我就该赔了。那么低的价格能有好货?我天琛总不是慈善机构吧,但那批货的质量再一般,也不至于是假货啊,自从天琛创业,从未由我手中出过一件假货。那个老乔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昧着良心不知从哪弄来一份玉石鉴定,把天琛给告了。竟然还有如此混蛋的法院,居然给立了案。这一下,公司的账号封了,业务冻结了,什么事儿也做不成了。你去给我问问那个老乔,我郑达磊哪一点对不住他了?他是不是让黑社会给绑架了?要想害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他平素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根根都竖立起来;端正的鼻梁和颧骨由于愤怒而扭曲,往日里矜持的嘴角因哆嗦而有些变形。卓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郑达磊,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发现使卓尔震惊。
  卓尔把怀里的文件夹越发地抱紧,垂下了眼睑避开郑达磊忿忿的目光,明显是有些心虚了。她说那你干吗不找他谈谈,别是闹什么误会了呗。
  我给他打了三天电话了,那小子硬着躲着不见我。这里头肯定有猫腻,他说。
  卓尔傻傻地站着,好一会儿才把情绪调整了,咬牙切齿地说:
  那……我帮你找人去把他的胳膊给卸了!好好教训他一家伙!
  郑达磊有好几秒钟站在原地不吭声,他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回到自己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重重地坐下了。
  卓尔心里忍不住想乐,强压了下去,迫不及待地问:那,那个菲律宾公司的生意也做不成了? (229)
是啊。郑达磊顺口回答,忽而警觉地反问:哎,你怎么知道这事儿?
  卓尔吓一跳,悔不该乱问,差点露了馅,赶紧说是偶尔听陶桃提过一句,因为眼下她正同天琛合作,所以就记住了。为了不使郑达磊生疑,她又故作沉重地加了一句:哎,遇上这么一场飞来横祸,天琛公司的经济损失可就大了。
  郑达磊摇了摇头,严肃地纠正说:
  重要的不是经济损失,而是公司的信誉,生意场根本一条取决于信用,名誉一旦受损,花多少钱都难以挽回啊……
  卓尔心里闪过一丝不安。怯怯地探问:正在策划的那个活动,还搞不搞呢?
  郑达磊从那张宽大的转椅上直起了身子。他的目光落在对面墙上那幅巨大的草书上,卓尔第一次走进这里时,曾被那些玉之五德的儒家古训所吸引。她看见郑达磊绯红的脸色渐渐地退归于宣纸的平静冷峻,遒劲的墨迹朝四面洇开去,恰到好处地在字缝间戛然而止。风暴已经过去,小梳子在他手中迅速地转动,奇迹般地回复了那个整齐向后梳拢的发型。他站起来去拿纸杯,不慌不忙地垂人茶袋,开水急促地倾注,水沫儿准确地浮在三分之二黄金分割线的位置,他把冒着热气的茶杯稳稳地放在卓尔面前,眼里甚至闪过了一丝微笑,如雾气一般在他额头飘忽。
  他说:那还用问,当然要搞。而且还要搞得声势更强、规模更大,要充分利用新闻媒体的作用,把受众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并在社会上造成相当的影响。我们要用这次活动来证明天琛公司的经济实力、文化品位和发展前景,确切地说,要抓住这次机遇,来挽回天琛的名誉损失,当然还有经济损失。
  郑达磊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看来电号码,按下了关机键,又接着说:
  法院那边嘛,我已经安排人去应对了,在企业界,这样的经济纠纷是常有的事。  (230)
这一场风波,或者说意外事故,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我只是有点烦,是生气,因为这事打乱了我工作的正常步骤,但我并不怕,也不担心,我心里有底,那份鉴定报告倒有可能是假的,我会尽快同老乔取得联络,妥善处理好此事。你看着吧,要不了十天半个月,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郑达磊脸上早已风平浪静,眼里是处变不惊的坦然,声音里充满自信。卓尔面对宽大的老板台后面的郑达磊,那个谈不上陌生却也并不熟悉的中年男子,瞬间里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好感,这种好感与其说是来自这场“事故”的肇事者她本人后发的愧疚,更多是出于郑达磊——那种对自己的沮丧和失态的强力抑制,那种迅速调控自己情绪的能力,还有宽宏与诚恳。卓尔深知自己的意志薄弱是如此不可救药,因而对那种极度清醒冷静的理性之人,常常心怀敬畏。
  好了,说说你带来的方案吧。郑达磊站了起来,走到卓尔坐的沙发旁边,把茶几上的烟缸杂物一一挪开。他似乎有些故作轻松,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听好了,要保证这个活动顺利举办,目前来说如果说有什么问题嘛,一是你的策划方案是否能让我满意,剩下的一个小问题,也就是资金了。(231) 
资金?卓尔有口无心地重复了一遍。
  是呀,我的银行帐号都给冻结了,天琛这个月的员工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他笑嘻嘻地说。眼下我可是“都市新贫”,身五分文啊!
  卓尔的脑子嗡地一声,张大了嘴愣在那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闹了半天,她竟然把自己给“策划”进去了。她怎么就没想到,指挥老乔去起诉天琛,帐号被冻结,首当其冲的受害人正是她自己。她辛辛苦苦策划了一个春季的活动方案,她倾注了全部热情和智慧,即将以全新的姿态登陆京城的这场夏季凉风,却被她暗中精心筹谋的另一场人工降雨给覆盖了。就像一个在街上乱扔西瓜皮的孩子,恰好回头一脚踩在那块瓜皮上,摔了个满嘴是泥,你说冤是不冤?这个活动虽是在郑达磊的提议下萌生,她原本是在走投无路之下,抱着试试的心情,被他们连蒙带唬地哄来的。她其实本无所谓,要命的却是,偏偏就在她误人歧途后发现其中竟是别有洞天,继而把这事当了真,兴趣和灵性猛然大发,怀抱一腔前无古人才华横溢的创意,即将呼风唤雨之时,那块西瓜皮唰地从天而降,偏就落在了她的鞋底下。
  卓尔心想,这个玩笑真是开大发了。这是现世报还是弄巧成拙?看来做人真是不能太好心肠啊,那个该死的陶桃干吗什么事儿都找她垫背?
  卓尔哭笑不得欲笑无词欲哭无泪。卓尔好恨自己啊。
  她那么愣着的时候,感觉到一只温厚的手掌落在了自己肩上。那只手带着洗手液微淡的香味,在她肩上短暂停留并在手心里轻轻地加了力。(232)
看看,把你吓着了吧。郑达磊朗声大笑起来。
  卓尔卓尔你还是太小儿科啦。郑达磊不无得意的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我这小小一试,就知道你对这个方案很在意嘛。只要东西好,我怎么会让它胎死腹中呢?资金是个问题也最不是个问题,我在商界还有那么多朋友呢,你也太小看我的能量了吧。再说,等到万事俱备,我估计同老乔的官司也早就结了。我正好利用这个活动,给天琛公司正名,在京城刮一场“天琛”为名的热带风暴。
  卓尔傻傻地乐了。那一刻她真想吻一下郑达磊,假如他不是陶桃的男朋友就好了。
  郑达磊埋头在卓尔那堆策划书中,眼神一会儿像钉子一会儿又像剪子,时而牢牢钉在纸上,时而又咔咔地开始剪裁。他看得慢而细致,一页一页地,甚至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捋过去,把文件纸来回翻得哗啦哗啦响。
  卓尔怡然自得地喝着茶水,高高地翘着腿,两只眼睛在郑达磊身上滑过来又瞎过去。她一点都不担心也不紧张,她对自己的这份策划方案有太强的自信和把握。如果郑达磊把它否了,那就只能证明郑达磊是一个天下少有的蠢蛋、一个白痴和傻瓜、一个徒有儒商之名而实际上穷得只剩下钱的那种腹内空空连老乔都不如的暴发户。假如他对卓尔的方案不满意,卓尔站起来拔腿就走,连争辩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他该付给卓尔的劳务费,除去预支的那部分,剩下的就让陶桃去帮她索要,当然,得等他天琛的官司了结之后,才能拿到钱啊,弄不好这几个月的住房按揭就得滞纳了……  (233)
卓尔听见“啪”的一声响,郑达磊合上了那本厚厚的策划书。接下来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好”字。好得由衷而痛快。
  卓尔听见了她期待已久但又是意料之外的赞扬与肯定。他说这个方案是目前为止他所见过的大型广告活动中,最具挑战性、独创性、同时也最具文化意味的,应该说这正是他所需要、一直以来所梦寐以求的那种东西。他一边说着,呼吸急促,两道浓眉中都放出光来了。他连连挥舞着那本文件夹,弄得卓尔十分担心她那些美丽的图片会像天女散花一样被抖落一地。几个月来,卓尔见惯郑达磊的傲慢与冷峻,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她刚进门时的那种愤怒;见惯了他的沉稳与莫测,却几乎没有见过他的兴奋和激动——这两种一向被他深藏的情绪,今天突然一下子像石油似的喷发出来,倒让卓尔真的吃惊了。她想郑达磊这个人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啊。
  噢对了——郑达磊又低头来回地翻着那本文件夹,抬起头问:
  这上头怎么没有写上资金预算呢?
  预算?
  是啊,一个大型活动是否能顺利进行,最终都得取决于资金的到位,你难道连这个都不懂么?郑达磊又恢复了他训示的口吻。
  卓尔瞪着眼说:我忘了。她只顾着激动,竟然把这最重要的钱给忘了呢。
  郑达磊说,详细的预算你可以回去再做,但我现在要求你作出一个大概的估算。我们可以一项一项列出来,不一定那么准确,我只要心中有数。
  卓尔不吭声。对于数字她是天生弱智,怎么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计算出来?再说,有关钱的事,本该由郑达磊操心,同她无关。 (234)
她笑笑说:资金嘛,可多可少,钱多的话就精致铺张些,钱少的话就简洁朴素些,全看您拍板了,看您舍得花多少钱,这笔费用原本就有很大弹性的。
  别跟我绕弯子,这可不像卓尔的风格。
  你看,若是放在公园里办呢,场租费就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卓尔仰头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若是放在有冷气的展览馆,比如像炎黄艺术馆、展览中心或是其它画廊什么的,场租费就要高得多。参展的全部玉器,都是由贵公司提供的,是你们自己的产品陈列品,你要是愿意把你那些宝贝都拿出来展示,只须到保险公司注册,花上一笔限时效的保险费就可以了;真人模特呢,那就看你打算请什么级别的了,若是国际名模,再来几位著名影星助兴,仅仅是模特的费用立马就可以窜至七位数以上;不过我倒是劝你不必动用什么国际名模,花钱倒在其次,我只是觉得有点俗滥,跟我们这个活动的宗旨和格调不大相符。我的策划理念强调的是“天然”两个字,珠宝玉石都取之于大地,然后回归于人,让普通的人都懂一点玉的常识、对玉文化发生一点兴趣,同时记住有一家“天琛”公司,专营翡翠玉石,质量可靠——贵公司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我设想的模特,就是普通的女孩,像我们平时在走在大街上看到的、或是同住一个小区里邻家的女孩,由她们来佩带那些玉石首饰,观者会有亲切感亲近感,不像那些时装表演,只是为了展示时尚、供人欣赏,那些华丽的奇装异服,其实同人们的日常生活完全无关,是只能远看而不能真穿的。而我们的活动,却要让观众们离开时,获得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和参与感,产生出强烈的购买、模仿、实践的欲望,所以,模特哪怕是用天琛公司的职工来担任,都会有出奇不意的效果……
  卓尔一口气说着,一时竟刹不住车。她还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原来也会如此滔滔不绝。她觉得郑达磊其实并没有完全理解她的创意,或者说,有一些可伸展的外延和多义性,是被他忽略了的,既然他已经基本认可了这个创意,那么她必须把策划书上文字和图像无法表述的部分,用声情并茂的形象化语言,彻底攻克郑达磊。
  郑达磊不时微微点头,饶有兴致地听着,在指间将卓尔的声音——那一粒粒在空气的振荡中,发出悦耳响声的珠串一一捻过。 (235)
他看见卓尔的面孔在激情的讲演中罩上了一层绯红的光晕,小巧的嘴唇一开一合如孕育珍珠的河蚌,浅粉色的舌尖吐露无忌,令人产生出性感的联想。她的眼神咄咄逼人,琥珀色的亮光闪烁,精灵般地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她的脖子白皙而光滑,两块硕大的锁骨突兀地横在肩胛两侧,像是两片无瑕的白玉,在阳光下透明如水,侧影中又呈蛋清的质地……
  卓尔有时候其实是蛮可爱的啊。郑达磊在心里感慨。可惜多一半时候,她不是温润的玉,而像玫或是瑰那样的美石尚须打磨。玉不琢不成器,但谁能把卓尔给雕琢成形呢?所以卓尔这样无羁的女人永远也成不了玉。若是把陶桃比作柔顺如水的丝绸,那么卓尔就是一只咬破了茧子乱飞的蛾;丝绸的色调图案是已被织成了的,它可任人剪裁,穿在任何人身上;但蛾子却四处扑腾,内里有一种生动和活力,连产子都是爆发喷涌的……
  郑达磊在那瞬间里有些走神了。
  卓尔的声音在急急地继续着:我还要借用一下贵公司的楼道、走廊、所有的办公室里,那些镶嵌在墙上的方型字幅,那些同玉有关的汉字书法,这些都是现成的东西不用花钱吧,但布置在展览现场,文化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
  好哇好!郑达磊猛一击掌,忍不住大声喊道。你可真是神了,投人少产出多,少花钱多办事,我早就说你的商感不错,我有眼力吧。
  不用急着夸我。卓尔沉下脸正色道。下面就该你出血啦,这笔钱可是一分也不能省。你听着,最大的一笔费用,是在冰块的制作上,必须租用大型冷库,还有不少人工。制作一块30×60×80公分的冰块,需要二十四个小时,一块冰的成本价是三十元左右,我起码需要几百块冰,你算算是多少吧,而且,要想保证冰块的绝对透明,没有一粒气泡混杂,必须配备真空抽气装置。为了玉器的运输和加工安全,得租用二十四小时现场保安人员。  (236)
还有,放入冰块中的翡翠玉器,你得负责提供全部的文字说明……
  没问题没问题,这些都不是个问题。郑达磊兴奋地搓着手连声说。一定要使用最好的设备,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含糊,我做事历来都是这个原则,不做则已,一旦出手定是完美无缺。至于玉器嘛,它的物理结构能耐得住零下几十度的低温,你这个创意,真正是物尽其用喔……
  这天上午,卓尔和郑达磊一拍即合、相谈甚欢,他们之间竟是如此默契,几乎超过了他们彼此猜测的预期。为了共同做成一件事,他们迅速发现了对方身上过去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种种美德,他们之间的审美观和文化品位是如此相近,甚至彼此都觉得惟有他们俩才是世上最为相知的老友。卓尔把杯里的茶都喝得没了颜色,郑达磊整整一上午没接过一个电话,他们把每一个细节都推敲了再推敲、琢磨了又琢磨,一直到双方都认为万无一失。郑达磊告诉卓尔,他将立即成立一个专门的筹备小组,由卓尔任艺术总监,另派一位公司的办公室副主任全权协理全部事务,先期资金将在三天后到位。
  他们一直谈到郑达磊的秘书第三次来催促郑总,问他是在公司餐厅用午餐,还是到外面的酒店订餐。
  很久以后,卓尔偶然想起那天中午的情形,仍然有些纳闷。她始终搞不懂,明明一分钟前天空还是万里无云风和日丽,怎么突然就会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就算是她先发火、先摔了文件夹,就算是她太冲动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但原因却在郑达磊那里,导火索是他点燃的。 (237)
他凭什么在最后拍板前的那一刻,突然要求她修改一个关键的环节——把场地移到有冷气的场馆,无论是哪个画廊还是展厅都可。他说他考虑再三,还是室内更规范更安全也更具人气。其实一开始他就不太赞成设在公园内的,天气太热,冰块融化的速度太快会造成意外的纰漏,等等。虽说租用场馆的费用会大大增加,但如果设在公园内,三天里每天换冰的费用,算下来几乎同租用场馆相抵,所以还是放在室内更划算些……
  卓尔一口水噎在嗓子里,她急急地叫起来说不对不对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既然活动命名为“天琛——自然之宝”,放在树林里和放在冷气房里,两种不同的外部环境,所提供所负载的精神内涵是截然不同的。她一开始设想的两种方案,仅仅是为了测试郑达磊本人对这个活动的理解。就她的本意来说,她更希望是一个开放式的、有公众参与的事件。开幕那天,可变性的因素越多,活动的空间就越宽广,在她的设想中,她的愿望和她的目标是……
  郑达磊的脸色变得阴沉可怖,嘴角耷拉下来。他冷冷地打断了她:
  测试?!这个词用得不太妥当吧。你以为你是谁呢?你看那电影的字幕上,策划人和出品人,也有个界限呢。天琛公司的活动,总该由天琛的老板来拍板吧。你一口一个“我的愿望我的目标”,你怎么不想想,天琛的愿望天琛的目标天琛的预期是什么,我这个天琛的老板,真正需要的又是什么……
  卓尔一把拂去了膝上的文件夹,站了起来。她说那你就另请高明吧,你愿意在哪儿展出我管不着。但有一条,如果天琛剽窃盗用了我的方案,我也会像老乔那么干的,别怪我不客气。三天之内,请把我设计费付清了!
  卓尔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图片资料,回转身蹲在地上,把它们一张张拣起来。眼角的余光瞥见郑达磊伫立不动的脚上锃亮的鞋尖,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剧烈的厌恶感。她想自己其实还是不了解郑达磊这个人的——为什么每一次同他见面,好感与恶感都会在瞬间里不断反复交替?
  卓尔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个瞬间里,郑达磊亦体验了与她完全相同的感受。就像浪峰上的舟楫,同海浪一同升上浪尖又跌人谷底,彼此一同消长。当然,作为男人的郑达磊,会比卓尔的反应更强烈更复杂些。他望着卓尔直直地冲出房门的背影,脑子里闪过—个很不文雅却十分贴切的念头——如今莫非真是像那些男人们议论的那样——到了—个女性勃起的时代么?(238)  
多年来一直顺风顺水的郑达磊,近日里,好像所有的烦恼都被他一人兼并了。
  就在这天傍晚,心情恶劣的郑达磊接到了陶桃的电话,让他下班后到她那里去一趟。他说哎呀宝贝儿你就饶了我吧,这些天我已经是焦头烂额了,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好不好,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说吧。陶桃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却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绝与刚硬。她说你要是今天晚上不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郑达磊心里蹿上一股火,他说陶桃你不必这样威胁我,跟我这么长时间,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胁迫。电话那一头沉默了许久,他听见她低低的抽泣声,他大声喊她的名字,无人应答,最后传来忙音,她已把电话撂下。
  郑达磊心里倒有些不安起来,处理完公司的事务已近八点,他在附近的小饭馆草草吃了碗面条,还是开车往陶桃的住处去了。
  三环上如流的车灯,迎面扑来的金黄和黑暗中退去的血红,刺眼的光亮将夜路照得如同白昼。但夜幕仍然重重叠叠地遮挡着这个城市。郑达磊的车在黑夜里如风穿行,忽而有一种大幕快要落下的感觉,黑暗会将他一口吞噬。他猛地打开了大灯,将前路一下子照得老远,才觉心里踏实了些。却在进入辅路后,由于忘了系安全带,在一个路口被交警拦下,吃了罚单还挨了训。
  人不顺心时,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陶桃对于他的突然到来,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软软地瘫在他怀里,让他把她抱起来转几个圈才肯放开。进门时他曾试图揽住她的腰或是吻她一下,她却转身躲开了。她只是冷冷地把拖鞋递给他,一言不发地为他端来茶水,然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239)
这天晚上,一袭黑色丝麻无袖长裙的陶桃,未佩饰链、不施粉黛,白皙的肤色被黑裙映衬,越发地显得细腻清爽了。只有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黑白中跳出点点樱桃般的猩红,俏皮之中倒像是藏着一种刻意的挑衅。几乎从未见陶桃着玄色衣裙的郑达磊,为她这一身素服吃了一惊,他的目光飞速滑过陶桃全身,在她端庄的坐姿中透出来的漠然与孤傲,突然令他感到陌生与恐惧。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全身,他想莫非是真的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达磊,我怀孕了,你说怎么办吧?陶桃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依你看,你想怎么办呢?郑达磊的声音温顺平和。
  结婚。陶桃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你是说结婚吗?
  是的,结婚。
  你……不觉得,我这一阵子实在是太忙了么?
  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来没有不忙的时候。
  像我目前这样百事缠身,怎么能有结婚的心情呢?
  这恐怕不是理由。因为,结婚也许倒能消除你的烦恼。
  没有这么简单吧。
  亚运村北的紫玉花园有精装修的现房,搬进去就可以住。结婚就这么简单。
  ……那,像我们现在这样,同结婚有什么区别吗?
  以前没有,但现在有了。因为孩子需要父亲。你难道认为,在二十一世纪的京城,应该实行摩梭人古老的走婚制么?
  郑达磊无言。 (240) 
沉默持续了很久,陶桃似乎有足够的耐心,等待郑达磊想明白关于结婚的问题,但郑达磊想不明白。几年前他刚离婚的时候,浑身轻松得几乎失重,像是一根棒槌落在河里,系上块石头都会要漂起来,再没有人要求你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再没有人告诉你该吃什么和不吃什么。一个人的生活实在是妙不可言,要不然京城里怎么会有越来越多的“丹桂”(单贵)潇洒自在、四季芬芳。他在创业、发展、提升的几个不同的阶段,曾先后有过几位不同的女友,都是线性的、糖葫芦般一个一个的依次串下去,井然有序,不像那些过于荒唐的男人,周围的女人呈放射状,光芒四射,烈焰熊熊,一旦风势突变,倒被那些火苗火把火炬篝火们合围,终被烧得不成人形。他同那些女友先后的告别都是情意绵绵而彬彬有礼,任是那些如樱花一般妖娆还是如秋菊一般野性还是如石榴一般通俗的女人,分手时都依然对他恋恋不舍却又满心谢意。郑达磊从来都不是一个贪财贪色的男人,每一次分手都不是移情在前,而是一种无从消解的厌倦。他曾内疚而自责,也试图痛改前非,但直到如今,他才终于懂得了朝夕相处的终点必定是厌倦。
  去年遇到陶桃的时候,恰是他刚刚摆脱了厌倦,重新寻找新鲜感的一段日子。(241)
那段时间他忽然感到了孤独,拯救孤独是需要代价的,与其一次次地重温厌倦,莫不如就在终点永久地停留下来,或许一种固态的厌倦在高温下能够转化成新的物质?一个深秋的雨夜,他听见树叶在冷风中哗哗坠落,接着他听见了自己的头发一根根脱落的声音。寒意一直侵润到他的骨髓,即便把空调的暖风开到二十八度,他的心仍然在莫名其妙地颤栗。
  一开始他真的产生过同陶桃结婚的想法。然而糟糕的是,就在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他又开始了厌倦,那种面对先前几位女友一模一样的恐惧感,在深夜的梦里缠绕他袭击他,就像是一种间歇性发作的老病,只有表象的病症,却培养不出致病的细菌或是病毒,因而无药可救。
  郑达磊在那个沉默的片刻中,脑子里忽然闪过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景像——他从图书馆出来,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跟着一个穿短裙的女孩,女孩的高跟鞋在夜路上发出钟声般的鸣响。女孩发现了后面的跟踪者,她开始碎步快跑,他紧追不放,一直追到了女生宿舍门口。女孩喊起来,门房骂咧咧地出来,他蹬着车扭头就跑,飞快地骑过绿荫深沉的校园,只见天上的星星一粒粒光焰如日,他心中一腔热血沸腾,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那样的激情与纯真,都丢失在岁月尘埃里的哪一个角落了呢?
  一个男人一生中起伏不定的情感曲线,那个渴望成家的高峰与厌倦结婚的低谷,若是同另一个女人的欲望波浪恰好错位,那么,纵是万能的神亦无奈。何况是一个未出世也不该出世的婴儿、或是一个早已蓄谋的圈套呢?
  陶桃,你听我说。郑达磊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放弃了那种一向被人服从惯了的口气,说得很委婉也很诚恳。他说陶桃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我不需要说得太多你就会懂。女人干吗总是喜欢爱情终身制呢?无数的事实以及历史早已证明,凡是终身制的东西,大多不好,进入现代社会,世界的各个国家都在淘汰终身制。你想想,在西方社会,从总统到小公务员,都得竞争上岗,白宫的任期只有四年,想要连任必须付出艰苦的努力,华盛顿总统连任两届,但为了给民主制作出表率,自己主动放弃第三次竞选。在我看来,我们之间的相处轻松愉快,就是因为我们彼此都是自由的,你干吗非要把镣铐戴上,像封建时代的后妃小妾,惦着名分啦扶正啦,活活酿造出许多悲剧。你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热衷这些腐朽不堪的东西,连我都替你脸红。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珍惜情侣间这份感情,在任职期内做出业绩,争取连任呢?而非要用怀孕这样的借口来逼我作出承诺,你不认为这样会适得其反吗?  (242)
够了郑达磊,你别再给我上课了。陶桃鄙夷地打断了他。这一年多,我在你这里都快读完博士了。我就问你一句话:孩子是你的,你打算怎么办?
  陶桃的眼里没有泪。她惊讶自己竟然没有眼泪。她的泪在很多年的干旱和贫瘠中,被飞扬的尘土吸干了;她的泪在南极的臭氧层日渐稀薄后,被扩散到全球的强烈紫外线烤得枯竭了。其实郑达磊的回答早在她意料之中,但在她内心深处仍然幻想着一个意外的惊喜。既然陶桃具备了作为未来妻子的全部美德,仍然无法征服郑达磊,那么她只能借助另一个生命来实现他所厌恶的终身制。从上个月开始,陶桃便停止服用避孕药了,她知道这种孤注一掷的做法,对于郑达磊这样的男人,是十分冒险甚至是愚蠢的,但陶桃已经走投无路,33岁的陶桃知道女人“竞争上岗”的任期不可能无限延长——人的自然寿命根本不能等同于女性的生命,真正属于陶桃、属于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的有效生命,实在不算太多了呵。
  输红了眼的赌徒就是这样被逼出来的么?
  陶桃低着头抚弄着自己十个血红的指尖。她并不认为这是胁迫。谁能胁迫郑达磊呢?几个月前有一次她和郑达磊拌嘴,她撒娇地赖在地板上不起来,郑达磊就那么静静地抽着烟看着她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她无趣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扑到他怀里去。如果是胁迫,陶桃可以把窗子打开,然后站在窗台上,告诉他若是不答应结婚,她就从这五层楼上跳下去。他仍然会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那么她跳还是不跳呢?万一跳不死,陶桃可不愿躺在床上做一个美丽的终身残疾人。不跳呢,她不会死但她的心却从此活不过来了。
  何况,她觉得郑达磊并非不爱她,只是他更爱自己罢了。 (243)
陶桃轻轻地吁了口气,从她踏上嫩江那条木船的跳板开始,她就再不会去做任何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了。
  那好吧,郑达磊你听着。陶桃站了起来,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法官在宣读判决书: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和我结婚,我都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她看见郑达磊的身子微微颤栗了一下,棱角分明的嘴唇由于吃惊而变形,脸上的肌肉一条条都横过来了。那个瞬间陶桃体会到一种被称为快感的滋味,她听见了婴儿甜蜜的哭声,珍珠般晶莹的眼泪汇集成河,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灵……
  随你的便吧,陶桃。郑达磊也站了起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也许,你是该有个孩子了。陶桃没有听见大门关闭的声音,她眼前的世界万籁无声。
  郑达磊下楼钻进汽车后,用手机给卓尔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一切都按照策划书上所设计的方案去执行,他同意在公园内举办这次活动,不再作任何修改。
  卓尔好像正吃什么东西,嘴被占着,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似乎这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他正打算挂断电话,却听见卓尔尖声地大喊一声“喂”:
  郑达磊哦不郑总,你听着吗?刚才回来后我又想了想,这个叫“天琛——自然之宝”的活动名称,还是太一般化了,缺乏个性,而且,给人感觉商业色彩也太浓了……
  郑达磊耐着性子问:你又有什么新主意啦?
  我想换个名称——卓尔的口气是不容反驳的,倒像她是郑达磊的上级领导。
  你说吧,现在说什么都还来得及。
  应该叫做:“天琛——我是我自己”。卓尔一字一顿地说出来,惟恐郑达磊听不明白。——我是我自己,多别致多响亮啊,就像一个警句,准能一下子把人都震了。这个名称是直奔主题的,既强调了女性的自我意识,又充分张扬了女人的个性特色,带有提示性和亲和性。与天琛公司的活动意图也完全契合,意味着天琛的产品,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独树一帜的……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