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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女

_11 张抗抗(当代)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那么多了。郑达磊不得不拦截了卓尔突发其来的滔滔洪水。他拿着手机沉吟片刻,郑重地说:我同意。这个名称确实比原来的那个,更加醒目更有特色,就这么办吧。
  有人说,生活是妥协的艺术。在目前,郑达磊更愿意与其达成妥协的,不是陶桃,而是卓尔——是那个即将轰动京城的“天琛——我是我自己”。郑达磊不愿意为了一个地点一个名称的枝节分歧,使他精心筹划已久的活动流产,更不愿意让卓尔的方案流入别家。若是真把她惹恼了,按着卓尔的脾性,这个家伙该是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干出来的。那样的话,他和天琛的损失岂不更大?
  但郑达磊并不一概地反对流产。眼下来说,他祈愿“流产”这种事情,还是发生在女人身上吧。 (244)
那一个多月中,卓尔呆在京城东郊的冷库里,同时经历着夏天和冬季。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小说中的化身博士,白天像个臃肿的圣诞老人,下班时脱去厚重的皮靴和羽绒服,换上短裙和凉鞋,浑身顿时轻飘飘的,双脚一用力即刻就会飞起来。
  卓尔每天开车去东郊,总觉得自己是去机场。从热带的一个岛国,乘飞机一下子降落在冰天雪地的南极,连一点儿过渡都没有。这个关于南极的想像令她十分欢喜。京城正是炎夏酷暑,卓尔却像一瓶被冰镇的啤酒,浑身冰凉只有血液还在流动。冷库厚厚的门在她身后一道一道关闭,隔绝了外面的阳光、热气还有喧闹的人声。她走进一个幽暗而寒冷的世界,那里除了站脚的大木板之外全都是冰。她像一根行走的冰棍儿,里外都被冻透;偶尔在出了槽的冰块上照见自己的人影,只一眼,卓尔便捧腹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那哪儿还是个女人,活活是一个眼珠发愣、下巴僵硬、全副武装只剩下关节会动弹的机器人。
  但卓尔每一天都开心得要命。卓尔的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很久都没有这么快乐了。那个大型活动的一切步骤,除了制冰以外的具体事务,都由天琛公司的筹备小组在负责打理。这冰库中所有的关键环节,都按照卓尔的意愿,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包括一串珠链的颜色或是大小尺寸这样的细节。郑达磊派出了一台依维柯面包车,还有整整一打的员工外加一位公司的总务,供她调遣使用全权指挥。她和郑达磊共同选择妥当的玉器和翡翠,按照工作的进度,每一件都及时用警员和工具车押送至冷库,做完后就在冷库的小仓库内封存,并派专人二十四小时守卫。(245)
就连公司的财务支票,都开出来放在卓尔手中,随用随签,不会让卓尔为难以免耽误工夫。卓尔只管放开手去做,她想做成个什么样子,就做成什么样子;做得不满意,随时可以把冰化成水重新来过,反正清水有的是,而把清水凝成冻儿,所需的钱也有的是。那么卓尔还缺什么呢?卓尔不缺想像和才华,缺的只是时间和耐心。
  卓尔就那么整天湿漉漉硬邦邦的,在巨大的冰槽上铺设的木板中央走来走去,像一只觅食的企鹅。她每隔几十分钟就会抽开木板弯下腰,检查由水成冰的进度,以便在最恰当的时间,投放她需要嵌人的物体。有时她为了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会在冷库逗留到半夜才走。她在广告部挑了几个原先跟她比较合得来的人,加上其他部门临时调来的一班人马,彼此合作得还算融洽。尽管她常常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要求他们返工重来,或是她又有了一个什么新的主意要修改,把那些员工一次次折腾得死去活来。有时卓尔冷不丁发火,会把人骂得下不来台。但谁也奈何不了卓尔,她从早到晚都像一根钉子钉在冷库里,谁想要捣乱或偷懒,都蒙不了卓尔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卓尔对她的手下人说:瞧瞧,就这么冻上一天,骨头缝里都降了温,晚上回家不用开空调了,省电。
  冻好的冰块都是30×60×80公分的规格,将冰槽的外部用清水冲洗后,提升倒扣,完整的冰块就取出来了。(246)
抽净了空气之后冻成的冰块儿,晶莹得连一丝儿杂质、一粒细微的气泡都没有,透明得像水晶或是隐形的幽灵。若是没有在冰块中嵌上彩色的玉器,那冰几乎就等于不存在,不用手触摸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卓尔忍了又忍,要不是怕自己的舌头被冰粘住,真的好想舔它一口。
  每一块冰“出笼”的时刻,卓尔都会想起那个名叫王晋的画家。
  其实,卓尔的这个创意,受到王晋某个装置艺术作品的极大启发。初夏的一个傍晚,她在怀柔神堂峪山沟深处的那个水潭边,凿着山崖下一大块未融化的残冰时,猛然想起了她曾见过的一幅图片。那个名叫王晋的人,几年前曾在郑州“天然商厦”门前,应邀为那个商厦失火后的复业典礼,做过一个名为“冰·’96中原”的大型作品,他把商品嵌于冰砖,以冰砌墙,有火来水挡,并有以冰之冷静使消费保持清醒等多层寓意。那个新奇的作品当年在郑州轰动一时,那一堆冰块儿在人们嘴里含了许多日子才化掉。(247)
那么,作为“冰清玉洁”这一自古就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冰”和“玉”犹如一个天生“连体”的比喻,一个相关相衬的共同载体,肯定还可有更多义更丰富的阐释。
  卓尔立即决定去拜访这个叫王晋的人。
  当天晚上卓尔就设法从朋友那儿找到了王晋的电话号码。她把电话冒冒失失地打过去,那个人说他从来没听说过卓尔这个名字,差点就把电话撂下了。卓尔只好急急忙忙把她的想法嘁里咔嚓地说了一遍。那个王晋耐着性子听着,然后回答说:冰是属于大自然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当年的创意也是来自冰灯或是别的什么。冰在艺术中只是作为一种语言存在,你用它来说出你自己的话就行了。
  那个叫王晋的人根本没有同卓尔见面的兴趣。也许是出于礼貌,最后他淡淡说了一句,说这个活动举办时,可以通知他,如果有时间,他也许会去看一看。
  卓尔已经很知足了。卓尔当然会把王晋的冰变成她自己的冰。冰原本是水,每一滴水都在凝聚成冰的过程中改变了形状。卓尔的冰与火无关而与玉有关,卓尔要把冰化成玉,或是把玉凝成冰。它们是自然的初始形态,也是千年文明对人类的锻造和修改过程。当玉石被人从地底下不断挖掘开采出来之后,最后也将随着地球生灵的灭绝一同消失,就像冰融化成水升人天空那样……
  其实卓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卓尔要说什么。(248) 
它们璀璨夺目,它们光彩照人,它们将吸引都市人麻木不仁的目光,令他们停下脚步,在惊叹中发表一些五光十色的意见,然后把冰中之物带回家去。这就够了。卓尔的目的只想通过这个活动的成功举办,继而建立一个自己的工作室,在有稳定的收入去支付她的住房按揭和汽车医疗人寿保险账单的同时,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情。
  后来卓尔还给那个叫王晋的人打过一次电话,请教一些制造过程中的技术问题。那人居然一五一十地把一些要点对她讲;得仔细,却从来不多问她一句究竟想干什么。
  卓尔看了看腕上的表。近来她养成了不断看表的习惯,一块成形的冰制作需要二十四小时,操作中最难掌握的是:冰槽四周的水已结冰,而中心仍处于液态的水状,然后将物体准确地投放——那一个最佳的时间段。
  今天是十分关键的一天,昨晚下班前冻上的数十箱冰块,冰槽四周都已被冰凌合围,中心一汪汪澄澈的净水,像一朵朵白色的牡丹迎候着即将飞来的蜜蜂。所需的物件都已运入冷库,人员均已到位,只等卓尔发话了。
  卓尔忽然听见了一阵知了的尖锐叫声,长驱直入密集如雨,一声声叫得人心慌意乱。这密封的冷库中,哪来的树,又哪来的蝉鸣呢?她又听了一会,才明白那是手机的铃声,正从她那只挂在墙角一根铁轴上的书包里发出来。自从她进了冷库以来,手机铃声就很少响起,这里常常没有信号,谁的电话都打不进来,倒是正合她的心思。 (249)
她从木板上跳下来,跑过去接电话。
  她恍恍惚惚地听见了陶桃的声音,竟然穿透了冷库的厚墙与重门,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陶桃的声音那么微弱,有气;无力的像一根游丝在冷风中颤悠。陶桃说卓尔我找了你好几天.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卓尔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表,一边往冷库的角落走,压低了声音说:陶桃,我现在正忙着,等下了班我去你那儿好么?
  陶桃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陶桃说卓尔我昨晚肚子痛了半夜,今天一早出了血,怕是要流产了……
  卓尔的脑子嗡地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噎得她好一会说不出话。她结结巴巴说,什么什么流产你你真的那个啦?你怎么不……不早说啊?
  我是想把孩子生下来的。我跟你说过……
  我还以为你说着玩呢!卓尔下意识地跺了一下脚。喂你现在在哪呢?在家。今天一早发现不对劲我就没敢上班……
  郑达磊呢?
  电话中的陶桃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我不会找他的。
  卓尔嗯嗯地拿着电话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四周的昏暗中,惟有墙角的冰块闪烁着惨白色的冷光。靠近天花板的屋顶上,毛茸茸的白霜像一顶爱斯基摩人的皮帽子高悬着,皮帽是空的,没有脑袋,那些脑袋都跑到哪儿去了呢?
  陶桃你听着,别慌啊千万别慌。我马上打电话让卢荟去你那儿,送你去医院。这事儿得有个男人陪着,你知道卢荟那个人,办这样的事儿他最拿手了。 (250)
你放心好了,我会让他把你照顾好的。我再说—句,不管流血不流血,你都该做人工流产。你要那个孩子干吗,你要赌气要报复,也得先为自己想想啊……
陶桃有一会儿没出声。卓尔又紧着叮嘱一句说你要是再不流产可就晚了没人能帮你。你把手机开着,我一下班就过去看你啊。
卓尔按下红键又按绿键,立即往卢荟的办公室打电话。谢天谢地,卢荟正好在。如此十万火急之下,她也顾不上卢荟情愿还是不情愿了。卓尔三言两语地把陶桃的事说了,让他赶紧打一辆车,把陶桃送到附近的医院去,还交待了几句注意事项。有些令卓尔感到意外的是,卢荟看来很愿意帮这个忙,连一点为难的意思都没有,就一口应承下来。
放下电话,未等松下一口气,抬头见木板上的那些人,齐刷刷地翘首望着她。她心里一紧,赶紧往冰槽那儿跑。滑溜溜的地面上一块白一块黑,闭一闭眼,面前那块藕粉地儿的红翡寿桃雕,缓缓沉入水中,溅起一片殷红的血光。
陶桃看见自己站在嫩江的江岸上,江上冰封雪盖,如亘古荒原,望不见一个人影。她朝着江心走去,冰面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突然,冰面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那道裂缝越来越宽,断裂的冰块互相推挤着,堆起了小山一般的冰峰。她想莫不是要开江了么,慌慌地择路而逃,却听见了轰隆的雷声从脚底下传来,那条坚硬的冰河就在她面前,像一块猛然断裂的钢板,被突然而至的江水从中间狠狠撕开。无穷无尽的江水迅速喷涌上来,裹挟着碎裂的冰块,一下子把她卷入了水中。江水彻骨的冰凉几乎令她窒息,她挣扎着,试图抱住身边的一块流冰。那冰的棱角太锋利了,她的一只手指刷地被切割掉,红色的指甲盖儿像一片花瓣儿顺水漂去;她又试图抱住另一块浮冰,那块冰却是太圆滑了,像一只晃动的气球,怎么都无法抓住。她在冰河上精疲力竭地沉浮,却没有一块冰能救她。  (251)   
后来她终于看见了一块木板——是那种长长窄窄的跳板,它的一端架在冰河上,另一端连着河岸,她踏上了那块跳板摇摇晃晃地往岸上走,从岸边的雪地上伸出一只瘦骨伶仃的手,一点一点地把跳板往回拉,将她的脚底抽空。巨大的冰排从上游蜂拥而至,她绝望地喊叫,那个男人狰狞地笑着,他说你不是要走么,船已经来啦,再不走你就得嫁给我啦。冰排像一艘艘船向她靠近,跳板已经高高地悬空,她无路可走了,回过身像一个跳水运动员腾空飞转,往船上跌下去,但船队已经起航,摩托艇一般突突地飞速远去。她落在巨冰上继而又弹人水中,那样白茫茫黑沉沉的大水,没有来处也没有去路,一个浪头袭来,她迅速地沉下去,只一会儿就被江水吞没了……
  陶桃——一个温和的声音喊着她,一只手停留在她的额头和面颊。
  是达磊么?一定是达磊来了,他来看他的孩子,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孩子。她是多么想要这个孩子啊,一个天使般可爱的小精灵,在安宁的日子里一天天长大成人,有着冰肌雪肤的容颜和玉树临风一般的身材,计算机般精确的头脑和纯真善良的心肠。无论是金童还是玉女,他都会得到天下最仁慈的父爱和母爱,他会在这座中国的首善之地,受到最好的教育和培养,等到高中一毕业,他们就会把他送到英国、也许是美国、法国去留学。他将成为一个出色的外交官、商界大亨、总统或是总理。他将会一生无忧,幸福美满,而不会像他的母亲,经受了那么多的屈辱和折磨。如果他真的成为他们的母亲所期待所希望的人,那个母亲所承受的一切苦痛都是值得的。 (252)
许多年前当她毅然踏上那条狭窄的跳板时,她所憧憬的便是这样一幅未来的图景。她也许就是为了她未来的孩子才离开那个遥远的边地。这些年中她所经历的每一个男人,都像嫩江上那宽宽的河滩上连接着夏季最后一艘帆船的跳板,将她一步步托往那个理想之境。他们也许怨恨她贬损她,那是因为他们鼠目寸光胸无大志。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过她。一个未来母亲那一点精明的算盘,若是同男人的野心相比,也能算得上是野心么?一个女人若是为了她心目中未来的孩子如此地作践自己,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好女人了吧。许多年过去,当夏季的热风在这干燥之都登陆时,她离自己最后的目标仅仅只差一步之遥了……
  然而,如今这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人体组织、一摊碎裂成末无法捏合的冰渣。医生说由于先前的几次流产,子宫壁变薄造成习惯性流产;陶桃的母性史在这里出现了一个难以解释的怪圈,即她一次次杀死了那些尚未发育的胚胎,是为了在一个最佳时机得到一个最好的孩子,但与此同时,她恰恰亲手谋杀了那个也许是最好的孩子……
  陶桃没有眼泪,她的痛不在伤口上,而是痛在骨头里。
  那双手仍然轻轻地在她面颊上颈窝里移动,替她揩着汗水。是达磊么?他怎么还不来?对了,是她没有告诉他,她不希望他看见自己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 (253)
他说过女人也应当学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其实陶桃不需要他的教导,在她多年漂泊的岁月里,每一次遭遇“车祸”,结果都是陶桃自己一个人默默收拾残局。
  陶桃……你醒了吗?一个男人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根,像一阵清凉的小风吹过。那个人的衣领上透着洗衣液的香味,这种干净的气息令她感到陌生,却十分的熨贴舒服。这个人不会是郑达磊,达磊的手没有这样绵软,声音也没有这样柔和,达磊的目光从来都是逼视的……啊,不似这细纱般柔雾,轻轻地覆盖了她全身……
  陶桃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她看见病房床头的那个男人,那双忧戚的眼睛如一片云长久地注视着她,他的一只手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杯子,袅袅的雾气散开去,他光洁的下巴和笔直的鼻梁渐渐地清晰起来。
  是卢荟吗?她说,你在这儿呆了多久了?
  哦,也没多大会儿,为了让你减轻些疼痛,医生手术时用了麻醉药,出来后你一直睡,大概有六七个小时吧。
  卢荟把杯子端近了她的嘴边,告诉她那是牛奶也许可以喝上一口,又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大堆食物,问她可想吃点儿水果什么的。
  陶桃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一片茫然的寂寞与黑暗中,卢荟清晰的面孔随即模糊下去,被迅速置换成了另一个男人,那个她爱过至今仍然爱着也恨着的男人。此刻守在她床边的,为什么不是郑达磊,而是一个同她毫不相干的男人呢? (254)
陶桃也许曾经有太多的机会,选一个平凡而可靠的好男人作为丈夫;陶桃今后也许还会有机会,选一个像卢荟那样知冷知热、细心体贴的男人嫁了;但在她心的深处,像郑达磊那样具有魔性诱惑的男人却只有一个,并且会永久地占据她心的领地,与她同生共死。
  有人说好男人像白开水,坏男人像烈性酒,不好不坏的男人就是饮料了。饮料可有可无,白开水是生活必须品,而只有烈性酒,才会令人陶醉和疯狂。郑达磊这杯度数过高的烈性酒,把陶桃彻底醉倒了。
  但酒自己却不会醉,好酒越放越醇,开瓶的香味只会诱惑更多贪酒的人。那么女人呢,好女人也许是葡萄酒,葡萄酒自然醉不倒像郑达磊这样对酒精具有抗力的男人。
  疼痛与昏沉中的陶桃百思不得其解:像她这样虽然不太年轻但风韵尚存、充满女性魅力又风情万种,受过教育有文化而且经济独立的优秀女性,究竟为什么征服不了郑达磊?她总也该算是一个上得厅堂进得厨房的女人了吧,而郑达磊依然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医院里。他到底要的是什么样的女人? (255)
他真的希望这种“走婚”的方式一直持续到他老得走不动路,才会把那个等了他一辈子的老太婆娶回家来在床边伺候他么?恐怕到那时候,老太婆早已换成了另一个年轻的小妞儿?
  陶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迅速衰老下去,松弛的皮肤上皱纹像一棵蔫黄的白菜。
  陶桃惊恐地睁开了眼,床前的卢荟依然笑容可掬。
  卢荟拉开了病房的壁柜门,从里头拿出了一只精美的锦盒。那盒子沉甸甸的,有一本豪华杂志大小,银白色的丝绒面上系着一根鲜红的缎带。它的样子像是一只首饰盒,但首饰盒却极少有那么大的。
  刚才你睡着的时候,郑达磊来过了……
  你说什么?陶桃猛地仰起了脖子,一阵剧烈的疼痛又使她不得不跌落在枕上。她喃喃自语说: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我想,当然是卓尔告诉他的。他匆匆赶来,把你手术后的单人病房都一一安排好了。见你昏睡着,他说他还有会议先走了,让我在你醒来后,把这个东西交给你,说是一定会带给你很大安慰的。他说时间太急,没有来得及买鲜花,就让这个小盒子代替吧……
  陶桃从被单下伸出两只手,慢慢地抽去了盒面的缎带,轻轻地把盒子掀开。尽管她心里已经隐隐地猜到那是一件什么东西,但当她把盒子完全揭开时,仍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银白色的丝绒底垫上,用银色的细丝带,固定着七八件翠绿色的首饰。(256)
在丝绒上摆出了错落有致的图形:一串翠玉的扁圆形项链、一副耳坠、一副手镯、还有一枝白金镶嵌的绿玉胸针——这一整套玉饰,一码色均匀的宝石绿,玉质温润纯净,不带任何偏色,定是取自同一块玉料。一线残阳正从窗口斜斜地透进来,落在那一对墨绿色的手镯上,像是山崖下两池并列的深潭,反射出绸缎般的光焰。那一副菱形的耳坠,像是漂浮在水面的两片油青色的绿叶,点点阳光在叶片上洒下了滴滴水珠。那串珠链绿得浓艳,像一条扭着腰肢的竹叶青蛇,妖娆蜿蜒……
  陶桃吃惊地张大了嘴,捧着盒子的手,微微地颤栗了一下。
  是的,在这套看似完整的翠玉首饰中,惟独缺了一枚戒指。
  陶桃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自己空荡荡的手指。她早已摘去,了原先那枚珠戒,而把修长的中指一直空在那里。她等待的就是那一天,会有一个她所爱的男人,把一枚世界上并非最昂贵却是最宝贵的婚戒,亲手给她戴上,就像汽车徐徐穿过世界上最长的一条隧道。如今那十个手指甲上已是残红斑斑,犹如暮春时节满地飘零的花瓣,而树枝上却是空空如也,不见一点新绿一片嫩叶——她最想要的,恰恰是那幽绿的猫眼儿一般,从此后时时刻刻年年月月,守护在指尖上凝视着自己的一枚翠戒呵!
  泪水像一颗颗进裂散落的珠链,从她眼里夺眶而出。一只白净的手立即把纸巾递了过来。卢荟的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哎哎哭什么哪,依我看,这套首饰起码值几十万啊,不管怎么说,郑总这个人还是挺够意思的…… (257) 
陶桃哭笑不得地把纸巾揉成一团。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曾梦寐以求的这一套翠玉首饰,竟然是在这样的日子,以这样的方式,送到了她的手上。这究竟算是一件信物还是作为一种赔偿?在这世上,她的真情她的梦想她的苦她的痛,有什么样名贵的珠宝能与此等值交换呢?这不是她感情的价码,不是,而是他心里的价位——他自以为公平的价码,可是他不知道,在陶桃心里,他本来是无价的啊!
  陶桃欠起身子,猛然伸出手,将被单上的锦盒拂开去。她似乎听见了那只盒子落在地毯上的沉闷声响,伴随着一阵清脆零乱的持续滚动声,那个瞬间她脑中闪过“大珠小珠落玉盘”那句名诗,然而,卢荟在发出一声惊叫的同时迅猛地扑过来把那只锦盒一把抱住了。只是有一只小小的胸针从未关严的盒缝滑了出来……
  陶桃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卓尔急急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见到的是卢荟趴在床边的地上,正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情景。她的脚差点踩着一枚碧绿的胸针,像一只高举长矛的绿螳螂挡在路上。那一刻卓尔觉得好生奇怪,不明白这些个让她忙乎了十几个小时,已经像琥珀中的昆虫那样被载人冻层的翡翠玉器,何以会滚落在这个地方。她恍然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又一次走进了冷库。她的思维已经差不多被冷库冻结了,还没来得及被那辆富康车由严寒的南极带回到高温酷暑的热带岛国。
  直到她一抬眼看见了穿着条纹病号服,满脸泪雨涟涟的那个女人。
  卓尔扑到陶桃的床边,一把抱住了她。
  浑身冰凉的卓尔觉得自己像是抱住了一个烫人的火球,胳膊被烤得嗞嗞作响。颤栗的火苗在她怀里蹿动,她闻到了自己衣服上发出焦煳的气味,但卓尔仍然感觉到冷,一种从心的深处传来的彻骨之寒,连陶桃灼热的体温都无法使她暖和过来。她忽然发现冷库的冷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冷,若是在一个热得流汗的地方仍然觉得冷,那就是真的冷了。她感觉到陶桃柔软的身体在她怀里迅速地凉下去,变得僵硬而枯瘦。卓尔要是变成一个冷库,也许就能把陶桃给冰镇了。
  没了……孩子……陶桃伏在她肩上无声地抽泣着。卓尔你知道,这个孩子是我真想要的……
  卓尔的泪水刷地淌了下来。
  她们抱在一起,互相轻摇对方的身体,久久地相拥而泣。黏稠而冰凉的泪水木然地从面颊上爬过,在陶桃喃喃不知所云断断续续的哭诉声中,卓尔想起了几年前那个深夜,与陶桃在出租屋第一次抱头痛哭的情形。那是卓尔一生中第一次对女人生出同情和怜悯之心。是陶桃让她懂得了女人是怎么回事,也是陶桃惊醒了自己,该怎样去做另一种和陶桃不一样的女人。许多许多日子,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过去了。
  (258)
如今的卓尔在与陶桃同悲共泣之时,却再不会像那个凄凉的夜晚,默默无言地陪着她掉一夜眼泪了。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陶桃,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想说,其实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你的,真正能毁坏你的只有自己。她想说,如果一个人的行为像一只野猫,那就别计较别怨恨别人用对待野猫的态度对待你。她想说,再长久的爱情,在人一生中都只是片断中的一个镜头,只要电影胶片没有放完,新的镜头迟早都要接上来的。她还想说,一个人若是喝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就该及时把空酒瓶子扔掉……
  卓尔猛地咽了口唾沫,把话噎了回去。这些平常普通的道理,难道久经沙场的陶桃真会不知道么?卓尔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楚,又有什么资格来开导陶桃呢?
  卢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走开,那只丝绒首饰盒,连同捡起的翠玉胸针,已被他收拾妥贴,端置在陶桃的床头。
  医生说,我也许再不能要孩子了……陶桃喑哑着嗓子呜咽着说,可我是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啊,那样奶声奶气的声音,那样肉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儿,亲他一口你的心即使是一块铁都会融化了……他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不会抛弃你,他不是我的一根肋骨,而是我的肝脏我的心肺,是我后半生的全部乐趣。上帝只是制造了女人,而女人却创造了整个世界。无论多么美丽的女人都会衰老,上帝把女人的美丽收回去的时候,是用孩子作为礼物来交换的,卓尔你不会懂……
  是的,卓尔不会懂。卓尔没有生过孩子,卓尔很少去想生孩子这样的事情。 (259)
她身体里曾经潜伏着隐藏着的无数个未来的孩子,都随着月月喷发的鲜血,流失到江河湖海中去了。那一粒粒晶莹而柔软的小泡泡,待在那个湿润的暖巢里,却总也没有机会遇见长尾巴的小蝌蚪;也许有一次偶尔碰上了,它也是视而不见逃之夭夭,最后她们只好穿过漫长的隧道,带着母亲的体味,独自周游世界去了。
  卓尔眼前出现了无数个拇指一般大的小人儿,小脑袋像一粒粒绿豆,手舞足蹈地在她面前旋转。她们有着清晰的人形,面孔活活就像卓尔小的时候。那些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手拉着手牵成了一个圆圈儿,把她围在了中间,齐声喊着妈妈——妈妈。卓尔的心一热,一股惬意的暖流上上下下地涌动,在肚脐四周盘旋,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乳房微微地发胀,小腹也疼痛起来。她伸出手去搂抱她们,她们却飞快地四散开去……
  面对如此鲜活可爱的小生命,卓尔还有什么理由对陶桃说三道四?在那个被碾成碎末儿肉泥、被扼杀在连摇篮和襁褓都尚未到达过的母腹中的婴儿胚胎面前,卓尔所有的那些有关野猫有关镜头有关酒瓶子的理论,显得多么苍白矫情和不尽情理甚至残酷呵。
  卓尔的肚子一阵阵绞痛,有一团气在腹中运行,不,就像一个胎儿在踢着她,疼得她出了一身冷汗。而冰凉的身子却开始暖和了,她听见了婴儿欢乐的哭声,有一个孩子就要醒来了,不,是那个孩子的妈妈醒来了。
  卓尔轻轻放开了陶桃的身体,冲着陶桃诡秘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啊陶桃?其实,我也好想要孩子的。她说。
  陶桃凄然地说:你都三十五六岁了,比我还大,要什么要啊?
  怎么不能要啊?卓尔从床沿儿上弹起来,面对着陶桃站直了身子:你可千万别泄气,真的想要孩子,办法多的是。 (260)
我先告诉你,你可别跟我提什么试管婴儿啊。陶桃红着眼圈耷拉着眼皮说。
  试管婴儿有什么不好吗?卓尔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你想想,你可以选择最优秀的精子,你想跟谁生孩子就跟谁生。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一直没腾出空儿来。我早去医院去打听过了,要是剖腹生一个试管婴儿,五十岁以前都一点儿没问题。
  陶桃还没等听完就一个劲儿摇头。
  卓尔又进一步发挥说:好吧,就算你觉得试管婴儿有点儿不放心,那就找一个你喜欢的男人好了。有老婆也没关系呀,等怀了孕就跟他拜拜呗。国外的单身母亲多的是,自己挣钱养活孩子,那孩子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一个人。
  陶桃还是摇头:孩子要是没有父亲,心理发育不全你想过没有。
  那倒也是。卓尔有些为难了。她想幸亏在加拿大那会儿,没跟刘博生下一女半男,要不然那孩子弄不好会有心理残缺。卓尔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有关孩子的来源,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又好又快的方便捷径,只得苦着脸说:其实嘛,陶桃,到我老了的时候,我也许会开一家孤儿院,专门收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那样的话,我不是一下子就有一大群孩子了吗!
  我可不想去领养别人的孩子,我只想要自己的孩子。陶桃翻了个身,把脸背了过去。
  不行不行,你这人怎么这么封建啊。卓尔走到床的另一侧,掀开陶桃的被单,生气地说。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样的孩子嘛。 (261)
假如我真的来不及生孩子了,等我再老一点,钱再多一点,我就去领养几个小孩,起名字全都不用姓氏,叫个红豆啦黑豆啦黄豆啦赤豆啦,随便儿叫。多好玩哪。你看着吧,我是说到做到的……
  那个瞬间,陶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闪电般稍纵即逝。
  卢荟捧着一束紫色的泰国兰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卓尔和陶桃关于孩子的谈话只能到此结束了。在卓尔的记忆中,这是和陶桃惟一的一次关于孩子和母亲的谈话,以后她们不会再有机会作这样倾心的交谈了,病愈后的陶桃,和卓尔一样,都将在她们原来的轨道上继续走下去。她们像一棵树上的两根枝桠,越往上生长,彼此只会离得越来越远,也许连叶子和叶子都挨不上了。
  那天晚上卓尔一直等到陶桃量过体温,挂完盐水,服下了止痛药安然地睡着了,才离开陶桃的病房。走廊里刮来一阵凉爽而猛烈的穿堂风,使卓尔的头脑忽然清醒。她恍然大悟地想:即使她们俩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和陶桃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妈妈。究竟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卓尔一时也说不清楚。
  卓尔回到自己的家,打开了门,冲进卧室,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浑身筋疲力尽。她觉得自己也像陶桃说的那样,有一块肉被活活地剜去,身体好像全空了,但陶桃身上的肉剜去就永远少了一块,而她的肉,无论怎样剜剐切割,等第二天天一亮,它还会重新再长出来。
  卓尔迷迷糊糊地躺着,忽然翻过身伸出手,抓起了电话。
  电话通了,她听见了那个令她厌恶的声音:
  哪里?请讲话。那声音此刻居然显得如此轻松。
  她说郑总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先前你说过要在展厅内进行那个活动,我一开始不大赞同。但这两天我忽然改变主意了,我发现其实在室内,也能做出新意来,比如说,把展厅内的空调温度再强行降低,最好降到零下十几度,然后让每个参展的人,穿上特制的棉袍进去,就是那种宽宽大大的、式样极简单的中式棉袍,其实也就是两块布加一个大盘扣。不过,棉袍一定要做成绿色的——蓝水绿、葱心儿绿、菠菜绿、瓜皮绿、黄阳绿、苹果绿、秧田绿……把天下所有的翡翠那种微妙的绿色,都充分地展现出来。你想想,那么丰富的绿色在展厅里移动,一个个都是活的,那该多好玩多有意思啊。回归自然啊,翡翠与人的一体化呀,随你怎么解释都可以……
  她激情洋溢的阐述,突然被郑达磊那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
  我说卓尔——他重重地咳了一声。 (262)
你早干什么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再有多半个月就要开展了,公司的准备工作都差不离了,你又改主意,你想折腾到什么时候算完呀?你不会到开展那天还要我重新来过吧?我现在告诉你,什么都不能动不能改,你就老老实实把你的展品做出来就行了……
  不断修改才会更精彩啊……卓尔忍不住分辩说。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郑达磊的语气已经明显地不耐烦了。记着,凡是大型活动,不出任何差错是比精彩更重要的!
  郑达磊似乎已经打算撂电话了,忽又急急喊了一声喂,他说卓尔你在听吗,我倒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老乔已经撤诉了。他说再过些天,会把前因后果都给我说清楚的。
  卓尔差点放声大笑,强忍住了;一转念,鼻子有点发酸,眼泪涌上来,在眼眶里打转转,却没有落下来。
  刚放下话筒,一阵刺耳的铃声,在她床头惊天动地炸响。
  她心慌意乱去抓话筒,心想这么晚了还有谁来电话呢?莫非是陶桃出了什么意外?
  电话里最先传来的是一阵抽抽嗒嗒的哭泣声。像是阿不的声音。
  你说话呀!卓尔喊道。(263)
那都是各种不同的美玉名。它们从远古的华夏文明走来,被几千年的岁月流沙打磨得如此光滑丰润。可惜今人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够识别这些玉了。在中国的汉字中,斜玉旁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他曾查遍《辞海》,发现几乎没有比玉的分类更为细致、更为丰富的专有汉字了——比如说“琳”是专指一种青碧色的玉,“琼”是专指赤色的玉,“琥”字意为雕刻成虎形的玉,“瑞”字是一种信物;“璜”和“璋”字,是不同用途的玉器,就像“珥”字是一种耳饰,而“玲珑”则是古代求雨的用具,“珙”字是大块的玉壁,“瑗”字是中间有大孔的玉壁,“琮”是中空的方形玉器,“琐”原本是指碎玉敲击的声音,“瑕”字是指有斑点的玉……还有像“瑛”“瑰”“璎”等字,都是指似玉的美石。若是加上那些在常用汉字中已基本不用的古汉字,玉的专有字可达百十余种。
  郑达磊创办“天琛”公司之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了一位京城有名的书法家,把这些琳琅满目的玉字,全部书写出来后一个个单独装裱,然后挂满了公司大楼从楼道到走廊到各个办公室的墙壁。这个别致的创意,须花费一笔不小的资金,因而遭到公司“内阁”成员的抵制,但郑达磊不让步。他说,若是一家珠宝玉器公司的员工,竟连汉字中“玉”的来源和区别都搞不清楚,还谈什么企业文化?而这博大精深的中国玉文化,正是“天琛”的血肉和灵魂。
  郑达磊微微仰着脸,默念着那一个个生动而形象、姿态优美的方块字,倾听着柳枝轻轻拍打着硬纸的声音,轻松地穿过了长长的林荫路。昨天的晚报和其它几家主要报纸的娱乐版,都已提前发布了这次活动的消息。 (267)
他想像着清晨闻讯赶来的观众或是游客们进了公园大门后,走上这条小路时,一个个抬着头仔细地辨识着这些“书法作品”时,那种好奇而惊诧的神情。想想吧,这百十个墨汁飘香的汉字在林间如旗帜飘扬,等于把一次商业活动,改写为一次具有文化意味的公益活动;只须以这区区百十个纸上的玉字作为铺垫,“天琛”公司浓重的文化品格与文化内涵,就不言而喻地坦现其中了。
  这是何等事半功倍的巧妙构思呵,真可算得上一个此处无声胜有声的开场白。这开篇的神来之笔,够让京城那些见多识广、早已见怪不怪的老少爷们儿琢磨咀嚼一阵子的了。
  郑达磊的目光从树干间穿过,在前方那块草坪上五色斑斓的人群中寻找卓尔。他心里微微地颤了一下,涌上一种似痛似坠的感觉,在他刚才的兴奋和愉悦中,掺人了些许沉重和惘然。这么个绝妙的好主意,可惜不是出自他郑达磊之手;他曾将它们久久珍藏于室,却白白地空置在那里,倒让那个卓尔一双钩子样的眼睛,一家伙从他的写字楼墙上给扒了下来。那女人到底是个精怪还是个巫婆呢?他说不清楚。郑达磊伸出手拨开了额前的一根柳丝,似要拂去心里纠缠的思绪。他又一次低头看表——已是七点一刻了,今天《天琛之晨》真正的报晓司晨者,应该是那个桀骜不驯又颠三倒四的鬼精灵卓尔。不过,如果不是他当初真有慧眼识英雄的胆魄,卓尔纵有满腹奇才,又上哪里去发挥呢?
  但他没有找见卓尔的身影。
  阿不同她的一群女伴儿,几乎是这天清晨第一批冲进园区的观众。八点还差十分,她们就已经等在了门口。阿不从卓尔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就迫不及待地给B小姐和C小姐打了电话。 (268)
听听那个名儿吧——“我是我自己”,哇塞,就冲着这名儿,阿不也决不会错过这一场盛宴。尽管刚刚料理完DD的丧事,大家都心情黯淡精疲力竭。DD虽然死了,还将有更多的DD前赴后继。阿不小姐情愿放弃星期六早晨的懒觉,兴冲冲赶来捧场。她穿一条短至臀下的大红色薄皮裙,一双齐膝的大红色高统靴,一件五分袖的紧身黑绒衫,外加一条红黑格子的披肩,像一团燃烧的火球,卷着四周杂色的草叶,从石头小路上骨碌碌滚过来。她穿过那片雨林般的柳丛时,觉得头顶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见路两侧树杈上挂着一面面黑白两色的旗幡,像是一只只被放大的围棋棋盘,上面画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歪斜扭曲的好不累眼,只一瞥便令她索然无趣。这几年,什么样千奇百怪的行为艺术,阿不没有见识过,就这天书不是天书,璇玑不像璇玑的东西,也值得让阿不劳神费心?
  冲过拂面的柳荫林,一踏人留香园的碎石小径,阿不和同伴们就瞪圆了眼睛大呼小叫起来。
  她看见一群身着各式时装的青年女子,三三两两伫立在那座长廊般的紫藤架下。那时装的颜色竟然没有重样儿的,除了有几个高个子的女孩,穿着酒红色和宝蓝色的缎面、丝绸旗袍,有一个穿着黑丝绒的露肩晚礼服之外,大多数女孩都穿得日常而休闲,就像平时在大街上在邻居家在办公室,天天见面的朋友和同事。阿不在心里迅速地判断她们不是职业模特,不,不是。她们的眼睛里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和冷艳,圆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地张望着,笑意盈盈,倒像在等什么人似的,把阿不盼得顿时心里一热。 (269)
那些女孩的手里都端着一个漆盘,漆盘中放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鲜花还是点心?蛋糕?哦,老天,竟是一些蔬菜,还有瓜果,都像是刚从地头树上摘下来,新鲜娇嫩得就要滴出水来。哦,把眼睛睁得再大些,你就会看见,在每一种不同的蔬菜或是水果上面,摆放着、垂挂着、镶嵌着一些不同的宝石——红玛瑙?黄琥珀?绿松石?木变石?带花纹的孔雀石?纯白色的密玉?它们像是果蔬上长出的另类果蔬,变成了樱桃或是红毛丹串缀的珠链、切成圆圈的橙子代替的手镯、金橘样的玉坠儿、血红的石榴籽镶嵌的玉簪、新鲜绿莲子般的翠戒、一粒碧绿的毛豆子或是刚剥出的蚕豆一般的翠玉耳环耳钉,还有迷你小尖椒样的绿色胸针什么的……真的好好玩。再抬头看,那些女孩子高高盘着的发髻上、细长白皙的脖颈上、圆润细腻的手腕上、丰满光滑的胸口上,挂的戴的别的插的缀的,竟然都是同漆盘里一模一样的珠宝首饰。不不不,那些精美绝伦的蔬菜和水果,就好像是从她们的身体上长出来似的,搭配得如此奇妙,设计得如此和谐与完美。
  阿不和她的同伴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声惊叹。
  阿不站在浓绿的长廊人口,双腿已经迈不动了。她目不转睛地围着那些色彩斑斓的蔬菜水果们,来来回回地走了一遍又一遍。她很快发现在那些漆盘上的珠宝首饰中,主打的材料中决五金银,也没有珍珠和钻,基本上都是玉石(当然是一些廉价的玉石,大庭广众的这么敞开端着,谁敢用稀世珍宝啊。不不,看来廉价的玉石用得巧妙,也有奇效啊。) (270)
阿不继而想,卓尔搞的这些名堂,其中肯定是有讲究的,她一定要在见到卓尔之前,把卓尔那点伎俩——也就是所谓原创的本意吧,弄清楚整明白了,等散了场,也好在卓尔面前发表一些酷评,顺便显摆一下。阿不怀着如此叵测的愿望,眯起眼将那些模特们,不不,业余模特一一细细审视,不多时,竟也琢磨出一些奥妙,令她忍俊不禁心花怒放。
  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孩,上身穿一件果绿色的薄针织绒衫,大开领的固定斜襟和菱形的镂空花纹,显得精致而优雅,配一条草绿色水波纹的双层丝裙,垂坠的腰带和飘扬的半短直发,是都市白领丽人春秋季的日常装束。她只在前胸佩戴了一条齐颈的银链,那银链上每一个绞绕的环口,都镶着一小片扁薄的淡绿色翠玉,星星点点地连接起来,像一串春天刚发芽的柳枝,令那女孩顿时生出了一种妩媚的韵致。
  (啊,画龙点睛之笔。配饰之妙在于恰到好处。)
  那个身着方领牛仔背心,配一条绣花七分牛仔裤的女孩,脚蹬一双轻便旅游鞋,全然没有牛仔的强悍和霸气。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给人清新简练的愉悦感。面前盘子里放着一堆雪白的嫩藕和湖绿色的莲蓬,看样子是正要去旅行。她的颈子里挂着一根天蓝色的丝绳,丝绳中央吊着一块蓝绿色的玉佩,那玉佩轻灵简约,像个抽象的怪兽图形。
  (轻装旅行和休闲,只须那么一小块玉坠,俏皮的心情不就跃然了么。)
  那个身着一袭紫罗兰色无袖软缎旗袍的女人,发髻高高地挽在脑后,自有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发髻上别一支茄紫色的蝶形发簪,前胸挂一串色泽浓艳的蓝紫色长珠链,粒粒圆润饱满;纤长的手指上,一枚紫水晶般透澈的粉紫色玉戒,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271)
盘里竟有三只新鲜娇嫩的长茄子,蒂上溢出了些许“琼浆玉液”。
  (旗袍配饰,不,系列三件套,只须链、戒与簪足够。曾听卓尔说过,紫玉为红翡之一,眼前这些若是真的翡玉,今日可大开眼界了。)
  那个穿着银灰色职业套装的女人,爽利的短发,被风吹起微卷的自然波纹。颈项与手腕上,竟不戴任何饰物。只在上装的小翻领沿上,别着一枚墨绿色的胸针。那绿色如此深邃沉稳,像一片持重的绿叶,为那女人平添了一种成熟与宁静的魅力,令人不可小视。她该用什么来陪衬——一只完美无缺的红苹果。
  (端庄的职业装配饰最难,不戴饰物让人觉得刻板,过于抢眼或是花哨会显得轻佻。不不不,这翠玉胸针真是一根镇海神针,让女人一下就戳住了。阿不今天可是学了一手。)
  阿不挑剔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那个穿黑色晚礼服的女人身上。她一头浓密的黑发烫出翻卷的长波浪,瀑布一般在肩头四散开去。光滑如玉的脖颈和丰满的前胸上,一串三重弧形叠翠的珠链,浅淡明湛的水绿色,如绿叶缠绕的花环,若有若无的线状水纹暗暗游游地浮现出来。然后,阿不看见子女人奶白色的耳垂上,悬着的一副精巧的翠玉耳环,同那条项链上的珠翠同样的款式,每一粒都是不留雕痕的半圆形,光洁莹润如同一滴绿荷上的水珠子,她侧一侧身、甩一甩发,水珠就会嗒地滚落下来。最后阿不看见了她腕上的手镯,那么流畅舒展地滑过她的肌肤,在摆动中发出玎玲清越的声响。那清澈明亮的浅绿中,闪过一丝秧苗尖尖的嫩黄,渐渐淡下去,淡至珍珠样的莹白,再一点点泛绿,像春的原野,满目青山都尽收眼底了。
  (晚礼服若是不用耳坠耳环或耳钉,你就惭愧吧你。而首饰的颜色必须用得明朗亮丽,会把黑色长裙的沉闷消解掉。那些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琳琅满目的装饰中只缀着一个俗字。瞧这妞,抓住颈、腕、胸这要害的“三点式”,即便是个丑女都会大放光芒啦。)  (272)
至于那些像一条条热带鱼,五彩缤纷地在周围游动着的女孩们,任是长裙短裙筒裙吊带裙鱼尾裙百褶裙粗花呢裙牛仔裙、九分裤七分裤休闲裤直筒裤西裤……那些眼花缭乱的细节、千奇百怪的佩饰,看似随心所欲,却是无处不透着卓尔的苦心。就看那个穿一条甜粉色打底配蓝粉色旋花连衣裙的女孩,中间松松地系一条琥珀色的椭圆形玉片腰带,宽大的腰带有着炫耀的意思,将人的目光都抢过去了。这一口牙,最终还是咬在个玉字上,正是卓尔的高明之处。
  有记者把长长的话筒伸过来,阿不就把自己的心得添油加醋地发挥了。
  女人对服饰天生的悟性,参透这些把戏本是如鱼得水。家常的果蔬带来的自然气息,模特和首饰在蓝天白云下游弋的新鲜感,已把同来的女伴们哄得兴高采烈。阿不双手交叉插在腋下,左右四下环顾,见她们一个个大呼小叫、一惊一咋,围着那些婷婷玉立的端盘玉女,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这个问若是粗短的手指该佩什么样款式的戒指才能一俊遮百丑,那个问长方的脸形戴什么样的项链才相宜。那些业余模特儿倒是敬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作答,阿不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发现那些答复倒也简单,只是一味千篇一律地重复说:适合你的就是最好的、你应该是你自己……看来已把卓尔事先写下的解说词背诵得滚瓜烂熟。还有些女孩缠着问该怎么识别鉴定翡翠的真假,更多的人关心的是价格,恨不得把那些时装连带首饰,都从模特身上扒下来,即刻就买下穿在自己身上……
  阿不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调动起自己的犀利和敏锐,把这一大片玉树下的玉人玉手玉貌玉颜玉色,一眼不漏地了然于心。有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她,她便把这鼎沸的场面更加淋漓尽致地渲染了。 (273)
但在她眼里,一丝微微的失望替代了先前的亢奋,不不,她已断定这座紫藤架下的节目只是一个幕间的插曲,是一个为了聚集人气的过渡地带,不轻易示人的好戏还在后头——那是留待压轴的高潮,是卓尔真正要说的话,不过,阿不有点等不及了,她必须在卓尔的辉煌出现之前,就亮出自己的惊世杰作,那不是为了给卓尔铺垫和捧场,而是为了给来宾一点刺激,给郑达磊的这场现代交响乐,发出一声不和谐的怪调。
  郑达磊步履匆匆地穿过那片花团锦簇的树林时,面对着那群绿色妖姬般的模特们,似笑非笑地挥了挥手。时间计算得精确无误,观众已陆续到达,人越来越多,这个清晨的林中PARTY,像剧场外的大厅咖啡座,把所有的闲散观众都拢在一起。就让她们乖乖地呆在这里上常识课吧——有关翡翠玉石的一次别开生面的常识展览,但愿她们能在这里免费学到许多东西,为此在日后她们将从口袋里多多地掏出精美的小钱包。他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认为,即使没有最后的“冰清玉洁”那个设置,仅仅是开篇的“玉树临风”和这一场“琳琅满目”,天琛公司的预期目标,也已经基本实现了。
  他往公园深处的湖区走去。他的手机铃声一直此起彼落,大门口签到处的工作人员报告说各家媒体的记者都已到达,红包也分发完毕。他不断在电话中向各处下达各种指令,这会儿只觉得喉咙嘶哑口干舌噪。他看表——八点四十五分,离正式开幕仪式,只剩下一刻钟了,但卓尔竟然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远远地,他便望见了那面扇形的冰墙。隔着一片碧绿的草坪,它们被装置在一块小小的坡地的花坛上。阳光从冰墙左侧偏后的方向投射过来,像舞台上的一道侧光,在那排巨大的冰块上,勾勒出鲜明的棱角线,犹如一粒巨型的钻石熠熠发光。(274) 
郑达磊停下脚步从远处欣赏,细细地又看一遍,便有些疑惑,再看一眼,心里忽地蹿上来一股火。掏出手机哒哒按了一串号码,声色俱厉地质问对方,那冰墙的位置究竟是怎么搞的?
  昨天他亲自指挥摆台布展的时候,这扇冰墙原定是在放在草坪中央的。一大片绿草映衬着晶莹的冰块,该是什么样天然又奇绝的效果呢。就为了营造这样的浪漫情调,天琛公司答应付给公园管理处一笔租金,作为对损坏草坪后修复的赔偿。他宁可多花这笔钱,也要为这个活动创造出尽善尽美的氛围。可是,这会儿,冰墙已被擅自挪动了位置,搬到了草坪侧面的阶梯花坛上。花坛顶端有一划小小的三角空地,卓尔曾坚持说,开幕仪式应当放在这里举行。但被他否了,他认为这三角地的空间太小,有损于天琛的气派。电话里的声音嗡嗡的,他只听见了卓尔的名字,筹备组说是艺术总监刚才让改的。他正要大发雷霆,却见两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急匆匆地跑到了他跟前,话筒伸过来了问:我们注意到今天清晨冰墙在安放时,特地为草坪留出了空间,请问郑总,这是否意味着天琛公司对绿色的保护和珍爱?
  郑达磊一时无语,一腔恼怒无处发泄,不知该如何回答。胡乱敷衍了几句,借口说开幕时间已到,便匆匆拔腿离去。
  扇形的冰墙两侧,已站好十几个穿着中式裙装的女孩。一律的玉色双绉面料短袄,素米色齐膝搭片裙垂坠飘逸,每人均佩油青色的翠玉项链,每一串项链工料相似,款式或长或短,椭圆长方扁薄镂空没有一件重样。来宾们自然会把这群女孩当作礼仪小姐,没人会想到,这些女孩全是他郑达磊亲自从警校“租用”的学生,特来为冰墙担任保镖,他还为此专门请人为她们设计了上下分开的裙装,为的是掩人耳目又便于行动。 (275)
冰中“冻结”的那些宝物价值数百万计,郑达磊不能不严加防范。警车早已按计划停在树丛后面的通道上,以防意外。郑达磊围着扇形冰墙巡视了一圈,冰墙已安置妥帖,再一次挪动是不可能了。有几个人正在忙着用冷风机降温,以延长冰块的保存时间。虽说这样的摆放也无不可,但他心里仍是对卓尔窝了一肚子火。只有当他的目光落在墙体的冰块中镶嵌的那些晶莹璀璨的翡翠玉器时,连日的疲倦和所有的烦恼,才一下子散碎成了轻盈的冰珠雪沫。
  又有电视台的记者围拢过来。他看看表,按着冰墙底座上冰块的顺序,指点给他们看:那座玲珑剔透的玉翠佛像、那块厚重的九龙璧佩、那只硕大的绿翠蟾蜍,还有那一串红玉的紫葡萄、那棵油绿中带着嫩黄丝纹的翠玉大白菜、那座红翡与绿翠相交错落雕刻的普陀仙境,还有那一对儿浮游着绿翠云纹的白玉双耳瓶……都是天琛公司的产品。其中有的已被海外的商家订购,有的是公司珍藏的陈列品。每—块冰里都嵌入了文字说明,可以用近镜头加以特写。这些翡翠艺术品无论是构思、材质还是雕刻工艺,在国内都堪称一流水准。天琛公司以回归自然的方式,在此展示它们浑然天成之美,并将它们与透彻明净的冰块融于一体,正是为了还原翡翠冰清玉洁的本质。更有趣的,冰块将会在一小时后逐渐融化,所以来宾和观众欣赏到如此奇观的机会是有限的……
  郑达磊侃侃地谈得兴致正浓,眼前飘过一个白色的影子,径自穿过花坛往上走去。那个影子在花坛顶端的扇形冰墙面前停了下来,伸出一只纤长的手,轻轻抚摸着最上层的那块冰。她长长的头发如黑色的瀑布倾泻,雪白如云的裙裾覆盖了宽大的石阶。长裙低领无袖,露出了白玉般的前胸和嫩藕样的双臂。郑达磊眯起眼睛,习惯性地将职业眼光投射过去,只见那颈项前胸以及腕上,竟是空无一物,连一丝首饰的痕迹都没有。她旁若无人地徜徉在冰墙间,像一个高傲的白雪公主。噢,不,在中国文化中,这一身缟素该是一个身着丧服的女人。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睁大了眼睛——浅灰色的眼珠像两粒冷硬的冰雹,从她枯槁的脸上弹出来。郑达磊顿感一阵寒气逼人,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是陶桃。
  陶桃怎么来了?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她究竟想干什么?在大庭广众下使他难堪么?还是当众发表演说对他进行声讨指责和报复?
  郑达磊慌慌地朝她快步奔过去。他愿意哀求她请她原谅,只要她马上离开这里。无论什么样的要求,都请她留待这活动结束以后再说。(276)  
他在走向陶桃的时候,脸上已经准备好了亲切甚至动人的笑容。他说陶桃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了么?我本想让卓尔请你来参加这个活动,但又怕你太累了吃不消,你都看见了我实在是忙得顾不上你了你别生气我会补偿的啊,你来了好我马上带你到嘉宾席去吧啊?你今天真漂亮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可是你为什么不戴上我送给你的那套翠玉首饰呢,你这身白裙若是配上那七件套的系列绿翠镯链,就真是完美无缺了……
  陶桃拂开了他试图挽她胳膊的手。那会儿陶桃看上去像一棵白玉雕刻的玉兰花树,冰冷而绚丽地迎风而立。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戴它们,是因为那套首饰中,缺了一枚我曾经最想要的翠戒。
  她低下头去,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最顶端的那块冰上——在那块冰的中心位置,一枚碧绿的心形翠戒,嵌于五色无形的冰体之中。它几乎有一粒巨丰葡萄那么大,四周缀着一圈精致至极的白金镶饰,将那细腻柔嫩的玉质,衬托得越发鲜浓。阳光正从冰体的后面反射过来,它深潭似润泽的戒面,透出一种淡蓝色的幽光,那颜色像是活的,似有细细的涟漪在其中微微荡漾。这就是那种被称为“蓝水绿”的高档翠玉么?无论横看侧观,那绿色的浓淡厚薄都是均匀的,色力充足而那么温文尔雅……
  但在陶桃眼里,这会儿,它却更像一颗在冰中瑟瑟发抖、被冻僵了的心。 (277) 
它为什么被冻在这里,而不是在她的纤纤玉指上闪烁啊?
  郑达磊沉下脸分辩说:陶桃你误会了,也许我应该早些对你说明——因为这枚翠戒太别致了,我想用它来做展示的样品,等活动结束后再送给你的……难道卓尔没有告诉你么?
  不。陶桃抬起头来,凄然一笑。那笑容如此哀婉,令郑达磊的心微微一震。
  不,我已经不需要了。我只是一个欣赏者,只想来看它一眼,免得错过了机会。现在,我对那套翠玉首饰,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印象,这就够了。她说着抽回了冰面上的那只手,那只手湿淋淋的直往下滴水。她翘着手指往地面上甩水,像是甩去了一脸清泪,然后摊开手掌,在阳光下正正反反地烤晒着,这个动作让郑达磊想起了洗手间的烘手机。
  好了,你不用担心,我走啦。再不走,你的这些冰,全都得化成水啦。陶桃说完,轻轻提起了裙裾的一角,快步往石阶下走去。那轻盈的白纱掠过一阵清风,像一个白色的幽灵,消失在坡下的树丛后面。
  卓尔满头大汗地冲进玉渊潭公园时,已是九点零五分。幸亏她穿一条宽松的牛仔裙裤,行动利索,一路小跑地钻过那条挂满了斜玉旁字幅的林荫路,老远就望见了留香园里那些五颜六色的人群,正在往湖区那个方向移动。她听见了“春江花月夜”悠扬的琵琶乐声和喧闹的人声,正从草坪那儿传过来。她在人群中看见老乔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老乔竟然也被请来了么?这么说,他和郑达磊之间已经达成了和解,或者说是消除了误会?可惜此时卓尔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些同她无关的事情。老乔也看见了她,冲着她大动作地挥手,并立马丢下了正在说话的同伴朝她走来,眼神里发射出一串意味深长的信号,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跟她说。 (278)
冰就化得个稀里哗啦,她这个策划人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但卓尔就在如此严峻的情势下,刚才居然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插空溜出去了一趟。就在清晨七点半多一点,冰块全部安放完毕以后,卓尔对天琛的人说她饿了要吃早点,小步快跑出了玉渊潭,开着车就往陶桃家赶。从昨天夜里起,她就不停地插空给陶桃打电话,想邀请她来参加今天的活动。卓尔的心思,除了想给陶桃显摆一下她的“天才手笔”之外,也想趁此机会能缓和陶桃和郑达磊的关系。她知道自从陶桃出院后,郑达磊忙得一次也没有去看望过她,陶桃也不给郑达磊打电话,好像两个人都被卓尔的那个冷库冻成了两块大冰疙瘩,但陶桃一口拒绝了卓尔的邀请,最后连电话也死活不接,手机也关了。卓尔在心里骂陶桃不够意思,莫非就为了跟那个郑达磊治气,连我卓尔都不要了么?好在是个星期六,路上不太塞车,她一路狂飙猛进横冲直撞地开到陶桃家楼下——那道防盗铁门紧闭,任凭卓尔又踢又砸就差没把整扇门给卸了,陶桃终是无声无息连个头发丝儿都不见。气得半死的卓尔只好十万火急地往回赶,就这么一副两眼血丝满头大汗蓬头散发的样子,总算在郑达磊宣布活动开始之前,混入了熙熙攘攘的来宾之列。
  那扇冰墙安然无恙地立于清晨的阳光下,流金溢彩,晃得人睁不开眼。许多人围在那里观看,指指点点的好不热闹。 (279) 
她刚站定喘过一口气,一个女人从人群中挤到了她身边,亲热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搂住了她。卓尔想了一会,总算记起来,这人是“天琛”公司广告部的同事小G,自从小G被炒,离开那家公司之后,卓尔就再也没见过她。
  小G用极快的语速和慷慨的词汇,热烈地赞美了今天这个活动的构思布局和所有精彩的细节,倒让卓尔不知所措。小G用夸张的语气万分感慨地说:卓尔呀,你看你现在干得多棒,当初你要辞职的时候我就说过,卓尔这一走真是“天琛”公司的一大损失呢!
  卓尔挣开了她的手,一边尽力往外移动一边回答说:
  不过,我要是不走,我的损失才大呢。
  卓尔正想再往前挪几步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冷不防,一条胳膊又被人一把抓住了。
  哇,卓尔你上哪去啦让我好找!是阿不尖细的嗓音。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脸上化着淡妆,但眼睑四周,颧骨和嘴唇上都抹了荧光粉,细如金沙或亮似银粉的小点点,在她那面孔上灿若繁星地闪烁,恨不得把整个园子都照亮了。阿不身上早已脱得只剩下里面半截筒子式绷紧的短内衣,那内衣是如此之短,露出了胸脯以下至小腹以上的肌肤。卓尔惊愕地看见:在她那个圆溜溜的肚脐眼四周,不知什么时候钻上了几个小孔,小孔中缀着一片片冬青叶大小的翠玉,就像从她的肚脐眼儿里长出来的一丛绿色植物,引来了周围惊诧好奇或是鄙夷、痛心的目光。阿不旁若无人地在众人眼神的枪林弹雨中招摇过市,不,几乎是在向卓尔示威——卓尔所有的那些设计,都远不及她这个“玉体”的创意,更酷更前卫啊!
  卓尔又进一步看清了,阿不的身后还有一个中年女人,不等卓尔对阿不的肚脐发表评论,阿不已把那女人的手交到卓尔手中,故作神秘地对卓尔说:猜猜吧这是谁,我要是说出她的名字,准能把你吓一大跳!
  那女人笑眯眯地瞧着卓尔,精悍的小手在她掌心里竟有一种锋利感,像是握着一把匕首。卓尔无法确认她的年龄——从那眼角深碎的皱纹和略有些干瘪的嘴唇判断,这女人起码在50岁以上了;但从她快乐无忧的眼神,以及那件绯红的牛仔小褂和腰间夸张的软皮漆面皮带看去,尤其是那一顶温柔又硬朗的牛仔帽,在她半个脑袋上俏皮地歪斜着,怎么说呢?40?30?卓尔忽然对自己的年龄不自信了。
  卓尔认得她胸前那个橘黄色的哈雷商标。那是男孩子喜欢的时装,带有野性的酷和明媚的帅气,穿在她的身上却如此熨贴,还透出了几分女人的俏丽,真是不可思议。
  夏娃!她就是夏娃呀。阿不大惊小怪地叫道。卓尔你不是早就说过想认识她么,我是为了你特地把她请来的。
  卓尔握紧了那女人的手不再松开。那一刻卓尔的脑子像计算机的搜索系统,掠过了有关夏娃的全套故事摘要。京城的名流以及闲散族类,有几个人不知道夏娃的呢?这个出身名门的中年女人,十几岁就被送到国外留学,精通几门外语,20几岁就担任了一家跨国公司的驻南美代表,但到了她30岁那年,也就是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她却突然放弃了10几万美元年薪的收入,回国来发展。这些年中她似乎办过许多不同的公司,成了败了赔了赚了,每隔几个月报上就会有让人吓一跳的消息。  (280)
据说她先后结过三次婚,也许是四次。对卓尔造成最强烈刺激的事件,是她在那个第二任丈夫,一个天才画家大红大紫、一张画卖到上百万元天价的那一年,她居然向他提出了离婚。过了不久她好像又一次嫁了,据说是一个比她小十几岁的老外,又传说是一个音乐学院的吉他教员……
  卓尔看着夏娃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外星来客。她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她好像是问起了夏娃现在在做什么,又记得自己其实什么也没问。夏娃好像是回答她说,她现在什么也不做,又好像回答说她现在正在研究女权主义。这个回答让卓尔肃然起敬,因为卓尔从来没有机会认识一位哪怕懂得一星半点儿女权主义理论的女人。她原来工作的那家《周末女人》杂志,编辑几乎全是男的。
  但紧接着夏娃就口无遮拦地说,她发现女权主义是一个悖论,它在用作女人自我防卫或进攻武器的同时,也可以成为一件女性慢性自杀的工具……所以千万别把那些“主义”甭管是什么“主义”当回事儿,一个人的个性是比性别更重要的……
  如同醍醐灌顶,卓尔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夏娃大声说,泥和水一搅拌,泥沙俱下,才流出了一条黄河,哎你说,水和泥缺哪一样,能有母亲河呀。她朗声大笑。
  卓尔觉得今天自己遇到了同类,像夏娃这样的女人,才真是翻云覆雨大起大落“作”得够水准啊!
  也许在今天这美女如云的草地上,散落着或是集合了京城所有暗藏的“作女”,她们互相也许从未谋面,但她们心心相印心心相通。如今“作女”已不再是散兵游勇而是一簇簇一团团成片成片的灌木林,是一个正在崛起的精神群体。没准儿哪天就会有一家又一家“作女俱乐部”悄然开张。
  究竟什么叫做“作”呢?“作”是女人与自己的较量,是一场看不见对手而且永无休止的心灵战争。“作”是一种创意的实现,是按自己的愿望去活,是使自己的人生有声有色。“作”是一种运动,它呈现出女人身体波浪般的曲线,因为女人的力气不够,她们想要顶开头上那块几千年沉积的盖板,只能一下一下地拱动,拱动就成为“作”的必要姿势。卓尔要为“作”字正名。一个女人“作”的动力从她身体的深处爆发出来,是欲望无法实现的焦虑。陶桃从嫩江到深圳到北京的三级跳能算是“作”么?不,那也许是挣扎而不是“作”。
  “作”就是不断的放弃和开始,一个人年轻时不“作”更待何时?“作”是女性解放的标志,女人的天地越“作”越广阔。只有“作”着,女人才能感觉自己蓬勃的生命。能“作”的女人也许常常令人讨厌,她们往往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但那女人自己很快乐啊那就足够了。  (281)
“作”的女人多一半是失败的女人,“作”得收不住;“作”进监狱里去的女人也是有的。但若是没有这支敢于牺牲的女人敢死队,女人就还得半死不活地苟且下去,只要你见到了夏娃这样的女人,你就该知道,一个女人“作”一阵子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作”下去,直到实在“作”不动那一天为止。
  卓尔怀着几分惭愧的心情望着夏娃——都说卓尔这人太“作”,若是比起夏娃,卓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个世界正在生长出越来越多的“作女”。那只是今日女性的一种生存状态,任人说好说坏,女人们都只能继续义无反顾地“作”下去了。
  然而,卓尔在这一天清晨仍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很久以后卓尔一想起当时的情形,就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那会儿,激情澎湃而忘乎所以的卓尔,还是忍不住想同夏娃说点儿什么,在她内心深处,也许是希望能听到夏娃的好评。那将同小G的赞美有着本质的区别。她知道当待会儿冰化雪消之后,夏娃那样的女人,就会重新跃入京城这口沸腾的火锅里,再也无法轻易把她打捞出来,于是,就在开幕仪式即将开始的最后一分钟前,她问了夏娃一句话——那句愚蠢的问话足以证明,卓尔要达到夏娃那样“作”的量级,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
  卓尔怯怯地问:今天的活动,你感觉怎么样? (282)
夏娃耸了耸肩,又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卓尔傻傻地愣在那里。花坛上的冰快即将融化,卓尔却变成了一个冰人。
  迷迷糊糊的,卓尔听见了麦克风的声音掩盖了琵琶的乐声。有人走到前面花坛的位置,开始致辞。好像是什么珠宝协会,又好像是什么企业文化协会,还有京城最大的那家工艺品商店。他们说了许多祝贺和赞美的话,无数的照相机和摄像机对准了他们。郑达磊始终面带微笑地立于一侧,一套像是为他度身定做的米灰色隐条西服,熨贴雅致得无懈可击。在摄像机的反光镜头下,卓尔看见他那条鹅黄色的丝质领带上,别着一枚呈晕绿色的玉质领带夹。卓尔想起来,郑达磊曾告诉过她:那是一种名贵的印度玉——一小块条状的玉片上隐隐散落着星光般的莹点,在阳光下会有神秘的美感。此时那玉片有意无意地晃动着,将人们的目光完全聚焦于他,他的身子一动,胸口的荧光也跟着动,郑达磊自然成了全场的中心亮点。
  终于轮到郑达磊讲话了。
  卓尔完全没有听清郑达磊在说些什么,她压根儿也不关心郑达磊要说些什么。她仰着脖子张望前面的冰墙,时不时地看表,她只想知道在今天清晨到上午的常温下,冰块将会以什么样的速度融化,它们究竟能坚持多久。她不明白郑达磊为什么要在那儿说个不停,把那一堆废话说得如此津津有味。他干吗不多留些时间让人们去欣赏那些“冰清玉洁”呢?更奇怪的是,那些来宾和游客们,居然也会有如此耐心站在这里听他讲演(应该说是广告)。他们对郑达磊的兴趣,似乎要远远大于对阿不肚脐眼的兴趣。阿不的肚脐被淹没在人群中,没有人再对她多看一眼。奇怪的是这些京城里文质彬彬的白领们,循规蹈矩的雅皮士们,干吗不像王晋在郑州商厦门前做冰墙那个活动时的老百姓那样,扛着槌子榔头和铲子锥子,扑上去凿冰砍冰,想方设法把里头的东西弄出来扛回家去呀?这些老板经理和老板经理的朋友们,这些广告界的打工仔和媒体的打工仔——所有在场的“文化民工”们,真是太缺乏想像力太缺少参与的主动性太没劲了!
  卓尔心里巴望出点儿什么事才好——随便发生点儿什么都行。她的冰墙不完全是让人看,而是让人去摸去砸的。这些人呆如木鸡地站在这里,难怪夏娃会说她没感觉了。(283)
人群中的卓尔觉得自己的身子正在一点点陷落下去,连日来的那种兴奋和激情,正像那扇冰墙那样在悄悄融化,她心里掠过了一种也许可以被称为失望的情绪,甚至有点儿——想哭。
  音乐声忽然停了下来。郑达磊底气充盈的嗓音直冲她的耳膜:
  ……所以,为了感谢各位来宾和朋友们今天的光临和支持,天琛公司为大家准备了一点小小的礼品,就是刚才大家在紫藤架下见到的那些精巧可爱的小首饰。散会以后,我们将把它们一一分装,赠送给各位,请大家到留香园凭请柬排队领取,礼物虽小不成敬意,却是我们天琛公司的一份真诚的心意……
  人群中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周围的人开始躁动起来,许多人翘首踮脚,回头往留香园的方向张望。这一刻卓尔总算恍然大悟——刚才如此安静的人们,原来是在耐心地等待着这个最激动人心的压轴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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