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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佳人 凌力

_11 凌力(当代)
  “快来呀!——找到泉水啦!——还有一块大石碑!——”
  泉水果然如巴图拉描述的那样,水流声极大,极清澈,水量极充沛,在荒野中也是一道奇观了。但此时人们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座石碑吸引:一人半高,形制粗糙,只是蹲踞在泉边的一块长形巨石而已,但平滑的表面上方刻了两个斗大的笔画粗壮的草书:清流。下方排列着十六个刚劲的魏碑体大字:
  
  于铄六师,用歼丑类,山高水清,永彰我武。
  
  离开中原已经四十多年,五十岁以下的蒙古人大多已不识汉文,但也知道这是汉字而非蒙古字。这一行人是特殊人群,有的是识汉文懂汉话的。看着碑文,巴图拉的轻松愉快像是被风吹走了一般,眉眼间又被寒意笼罩,透出几分惊疑。他逼近了,看清石碑下方的一行小字,才轻轻嘘了口气,重新直起身子。那行小字是:“永乐八年四月甲寅御制铭纪行”。他脸上恢复了平静,说道:
  “乌尔格,仔细看看,这是你四年前回来说起的那个石刻吗?”
  “不是。那是刻在山间石壁上的,比这要高要大,字数也多,意思一样。”乌尔格眉头紧皱想着说,“那地方他们叫做禽胡山,应该在向南一日路程之外了。”
  巴图拉鼻子里哼一声,轻声如自语:“好大的口气!”
  萨木儿眼睛还在碑文间逡巡,其实已经视而不见,某种不安和不祥笼罩在她心头,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出现的这块石碑,一下子就夺走了难得的欢快。
  早就打马跑上山头的脱欢、小萨木儿,又在那里发出一阵欢叫:“快看快看!大路上来了队人马,朝咱们过来了啦!”
  哈剌莽来方圆千里都有瓦剌的人马驻牧,大家并不担心受到意外袭击。仔细辨认来人,乌尔格说:“是乞答歹他们。”
  巴图拉马上命令:传乞答歹立刻来见!
  乞答歹不料半路上就遇到了太师王爷,急匆匆赶到水泉边,跳下马上前跪拜,迫不及待地禀告一切。
  乞答歹的出现和禀告,使萨木儿知道了她想要知道却一直不让她知道的许多内情,那正是瓦剌的军国大事和最高机密。
  乞答歹是枢密院的一个院判,受太师王爷巴图拉专令,率一哨人马深入明边打探消息。
  瓦剌拥答里巴大汗驻牧哈剌莽来,意图很明显,要征讨阿鲁台。而明朝作何反应,是巴图拉急于知道的。四年前,永乐帝亲率六军,讨伐并击败了本雅失里和阿鲁台,两次大血战,双方损失惨重,当年征战的纪功碑就在眼前。如今他真的会如他派遣来的使臣扬言,不惜再次亲征,来阻止瓦剌攻打他昔日的敌人阿鲁台吗?巴图拉不相信。所有快意恩仇的蒙古汉子都不相信。瓦剌大诺颜们会商的时候,都认为这次东征必胜,明朝不会干涉,红眼老熊阿拉克甚至说,这是替他明朝灭除心腹大患,朱棣高兴还来不及哩!血仇是最大的耻辱,不报仇雪耻,还算个男人还算个人吗?使臣带来明朝皇帝的话,说愿瓦剌与蒙古本部和睦共处,今后有事大明朝廷将尽力为两部公平调停。云云。不过是故作姿态大言恐吓罢了。巴图拉所以按兵不动,表面是为了过冬,其实是等候明朝的实信。
  乞答歹带回来的消息让巴图拉大为意外——明朝真的要帮他原先的敌人。
  去年四月,永乐帝就从南京来到北京。七月册封阿鲁台为和宁王。十一月瓦剌驻牧哈剌莽来的消息传到南朝,永乐帝便下令各将领巡行边境,训练兵马,从全国各地征调大军来北京集中。如今六军已成,永乐帝即将亲率五十万步马大军出塞,征讨瓦剌。
  乞答歹原本一直深入到张家口外的兴和扎营,不料明军前锋数万兵马日前竟赶到兴和,在城西下营。乞答歹不得不带人紧急撤离。撤离途中,在一个小镇的酒馆里拿住一名喝得半醉的阿鲁台派往南朝的信使,是请求南朝发兵攻打瓦剌的。
  四年前死伤数万的交战双方,如今竟然携起手了?巴图拉心里疑惑不安,立刻命乞答歹将那个阿鲁台的信使带来审问。
  这信使是信使队中的一员,他们带的都是口信,每个人都背得很流畅:
  “太师和宁王阿鲁台奏报:瓦剌巴图拉自弑主擅立之后,骄傲无礼,欲与天朝抗衡。其遣人来朝,皆非实意,盖所利金帛财物耳。往日屡率大兵往来塞下,邀遏贡使,致漠北道阻,天朝原应以兵除之。如今巴图拉更率大兵渡克鲁伦河,驻军哈剌莽来,必将南扰。请皇帝发兵讨之,阿鲁台愿率所部为前锋。又据近报,巴图拉今遣其院判乞答歹,率骑卒至兴和,侦朝廷动静,朝廷不可不防,不可不尽早出动。”
  信使个子矮小,口齿清楚,反应机灵,很会看人下菜碟儿,就连拿住他的乞答歹一行对他也没有恶感。
  巴图拉面无表情,淡淡地问:“你认识乞答歹院判?”
  信使连连摇头:“小人一个小小骑卒罢了,只管传口信,别的哪里知道?”
  巴图拉指着乞答歹:“就是他,认认吧。”
  信使啊呀啊呀惊叹不已,朝乞答歹连连叩拜:“走了这一路,真还不知道你老人家是个大诺颜,失敬失敬,失敬失敬!”他的话和样子把大家逗笑了。
  巴图拉毫无笑意:“你见到朱皇帝了?”
  “见到了见到了,远远地见。只有使臣大人才能到跟前儿。”
  “必是朱皇帝大阅六军,向你们外来使臣炫耀武力军威。”
  “是啊是啊,前锋、中军、左哨、右哨、左掖、右掖,好家伙,步骑大军几十万哩!全都旗帜如林、甲胄闪光,站在远处看,怎么看也看不到边儿,真是威武真是强盛啊!……咦,大人怎么知道?难道大人也去了?”
  “老一套!……那朱皇帝对你家使臣说了什么?”
  信使小心地看看巴图拉的脸色:“小的不敢说。”
  巴图拉板着脸:“直说!”
  “朱皇帝说:瓦剌残虏,既弑其主,又拘杀朝使,侵掠边境,违天虐人,义所当伐……是使臣命我们大家把这些话背熟,回去才好交差,不是小的自己的意思。”信使不住窥探巴图拉的脸色,一个劲儿地解释。
  巴图拉挥了挥手,对乞答歹说:“把他带回大汗斡尔朵,交枢密院仔细查问,看你南下兴和的事情是谁透露的,把那个内奸叛贼查出来严办!”
  乞答歹一行离开后,只有两个孩子还在山坡上跑马嬉戏。大家都不敢动作,默默地望着巴图拉。巴图拉昂着头,远远地朝南方看了许久。后来萨木儿说:“我们回去吧?”
  巴图拉点点头,把目光收回投向萨木儿:“你都听到了。”
  如果不是偶尔出游,萨木儿不可能这样深地接触国家政事军事,而今天她得知的所有重要消息都在向她证明,她的主张和愿望多么荒谬可笑!萨木儿垂了头,心里有说不出的丧气,也感到了丝丝缕缕扯不断理不清的担忧和缭乱。来时的欢快不再,沉默中只有马的喷鼻喘息和蹄声交替着。孩子们也感到不对头,不敢随便说笑了。萨木儿翻来覆去地思索着:面对南方强大的明军,还有明朝支持护佑的阿鲁台,巴图拉该怎么办?
  
  从二月下旬开始,萨木儿家的营盘就随着大汗斡尔朵慢慢向北移动,似在逐水草放牧,但这种移动总是与南边来的军情息息相关:三月中,永乐帝率五十余万大军从北京出发,萨木儿一家北行六百多里,移营到野马泉;四月初,明朝大军驻兵兴和,萨木儿一家随同大汗斡尔朵已经驻牧在撒里怯儿了,又向西北移动了七百里。巴图拉不说,萨木儿也不问,只凭点滴消息和直觉,就猜到这是在躲避明朝大军的兵锋。所有行动与常年的春夏移营没有两样,她也就寻常对待。十多年来做巴图拉的妻子,她知道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最重要的就是随遇而安。
撒里怯儿是山区,是一处极好的牧场。四面环山,中间铺开数十里平川,绿野无边,其间有两个海子,一咸一淡。小溪小河随处可见,山上有树林,川里草极茂盛。西北山边是个三关口,一路通土拉河,一路通克鲁伦河,是牧民最喜欢来往出没的地方。萨木儿喜欢这里,更因为撒里怯儿是成吉思汗的发祥地。成吉思汗统一全蒙古后,曾在这里建了行宫和郊坛,每年都回这里度夏消暑。如今宫殿早已坍塌,只剩下殿基和一片断壁残垣,唯有祭坛尚存。萨木儿已经多次带孩子们来旧宫瞻仰凭吊,向他们讲述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和黄金家族的光荣历史。孩子们圆溜溜的眼睛里的光芒,全神贯注的神情,让人感到他们似乎在一瞬间长大了,这让萨木儿着实生出几分欣慰。
  今天萨木儿又来到旧宫,身边只有女儿。这些日子军情繁杂,外派的侦探骑卒每天在大营穿梭来往。巴图拉很忙,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又把儿子脱欢带在身边,说十二三岁的男子汉,应该经经战阵见见世面,替父亲分担分担了。脱欢也巴不得地跟着去了。
  萨木儿带来许多祭品:一只煮熟的羊,一盘果品一盘点心,一壶酒和一壶奶。最重要的,是她一直珍藏、尼勒克部落所献的先祖成吉思汗的玉柄匕首,此刻搁上特制的紫檀刀架,放在祭台最高最尊的位置,成为圣主灵位的替代和象征。侍女们恭敬地摆好祭品,屏息静气地退立两边。
  萨木儿郑重地走到祭台前,先向祭台敬献了一段长长的彩缎——是为祖先做衣袍的;然后点燃线香,插进香炉;又捧起斟满马奶酒的金杯,用右手中指蘸酒,向空洒奠三次,敬腾格里天,敬大地,敬天地间诸神。萨木儿双手把金杯举在胸前,跪下,祝祷毕,自己先喝了一口,又喂给女儿喝一口,随后交给达兰台,依职分高低顺序,每个人都跪饮一口。
  金杯传回到萨木儿手中,众人都不敢起身,因为女主人还跪着,仿佛还在默默祝祷,又像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或者竟因劳顿睡着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草低的沙沙响,山间林涛远远的低吟,还有行宫废墟里鸟雀清脆的鸣叫。
  谁能猜到萨木儿在祝祷什么?
  那天夜里,萨木儿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她和孩子们正在和林城头游玩,天上突然出现了五个太阳,四周像着了火一般灼热难耐;片刻间城头又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吓人的大霹雳带着闪电扑向大地。一会儿大雪纷飞,砸在身上又冷又痛,不是雪花,竟是一个个雪白的贝壳。萨木儿领着儿女奔向哈纳斯,哈纳斯的雪山却变成了石头山,山间烈火冲天而起,猛虎被烧成乌黑的骨头架子。母子三人再次逃难,似乎来到撒里怯儿,辽阔的草滩也变得危机重重:成群的豹子在草丛间炫耀身上的花纹,那四季都不结冰的泉水海子冻得结结实实,美丽的莲花竟被封冻在冰湖中。萨木儿心惊胆战,双腿一软,跌坐在深深的草丛中,想不到四周的野草居然发出可怕的嘘声……
  萨木儿吓得从梦中惊坐而起,浑身大汗。
  整整三天,萨木儿都心神不宁,古怪又可怕的梦境总在她眼前闪动。女儿还小,丈夫儿子又不着家,她无处诉说,也无法宽解。难道是不祥之兆?
  要不要找萨满法师来禳灾驱邪?那会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不妥。求萨满不如求祖先,求天神般伟大的成吉思汗。
  她跪在祭台前,一直默默祝祷着:求大汗告知那噩梦是什么预兆?求大汗保佑你的后代子孙安然度过劫难……
  忽然,萨木儿觉得有双温暖的小手捏住了自己的手腕。小女儿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阿妈,我肚子饿了!”
  萨木儿睁眼,只见小女儿清水一样明澈的目光正祈求地看着自己,还偏着头去一眼又一眼地打量祭台上的祭品,说:“祭完了,那些东西就能分着吃了吧?”
  萨木儿不由得一笑,众人也跟着笑开了。母女俩刚站起身,在外站哨的侍卫来禀告:萨仁太后一行人马来了,说来祭祀先祖。
  萨木儿顿觉许多目光一下子照到自己脸上,全都意味深长,照得她面颊和额头都在发热,也许发红了?
  达兰台说:“公主,我们回去吧。”
  萨木儿面无表情:“不,不必。”
  阿兰小心翼翼地说:“那,把咱们的祭品收起来?……”
  萨木儿仍然面无表情:“不,不必。”
  达兰台和阿兰互相看了一眼,都不说话了。
  小萨木儿却拉扯着阿妈,扭着身子朝外走:“回家去回家去!我不喜欢萨仁太后!”
  萨木儿拽紧女儿的小手:“不喜欢可以,但不能无礼。听话,好好待着。”
  瓦剌汗国里两位最尊贵的女子面对面了。草原上的百姓也就罢了,这些近卫服侍的侍从,什么事情不知道?答里巴获得汗位的内幕是公开的秘密,所以不管怎么掩饰,双方的随从都打起全副精神、瞪大眼睛,想要看一场好戏。可这两个聪明的女人令他们大失所望。见面很平淡也很平常,双方客气地同时低头躬腰一施礼,又同时把一双手心向上的手掌略略向上提升着,表示好意,表示互致问候。公主王妃冷淡而有礼,太后却显得殷勤谦虚。
  这之后,就僵住了。萨木儿公主决不会首先开口,三年多的太后尊贵地位也让萨仁不习惯寒暄。不过冷场没有坚持住,被乖巧的萨仁打破了。她微笑着,轻声轻气地说:“听说公主要来祭祀,我特意赶来一同拜祷,不想还是来晚了。”
  “是吗,”萨木儿不得不回应,心里并不相信她的说辞,淡淡地答道,“我们拜祷已毕,正要回去。”
  萨仁看了一眼祭台,惊讶道:“呀,那刀架上莫不是把匕首?”
  “不错,是先祖成吉思汗他老人家的遗物。用来替代圣主的灵位。”
  “哎呀!是真的吗?”双手一合,像小女孩一样夸张地表示惊喜、惊异和惊叹。
  “有金眼黑羽雄鹰雕刻为证。”
  “哎呀呀!百年旧物,太难得太珍贵了!可以取下来让我瞻仰瞻仰吗?”
  “不!不可以!”这话是从萨木儿心口喷出来的,非常快意非常舒畅,真感谢先祖留下这件让她永远骄傲的遗物,“只可以瞻拜,不可以亵玩!”
  萨仁却一点没有被打败的失意,反倒笑容更亲切,声调更温柔:“多好啊,再加上一份祭品,让先祖领受双份,他老人家一定格外高兴。”她示意从人摆上祭品,竟然和萨木儿的一模一样:一只煮熟的羊,一盘果品一盘点心,一壶牛奶一壶马奶酒,甚至果品种类和点心样式都差不多。萨木儿心里打鼓:莫非自己身边真的有萨仁的耳目?但她终究没有那柄珍贵的雕有金眼黑羽雄鹰的成吉思汗的匕首,怎么也比不过!
  萨仁上彩缎上香奠酒,都跟萨木儿刚才一样。不同的是,她轻声地,但让所有人都能够听清地说出了她的拜祷词:
  “伟大的百战百胜大英雄、功业盖世的先祖成吉思汗!愿你在天之灵,保佑你的后代子孙,保佑他们战胜强敌,获得英名;保佑他们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土地、人口和财富;保佑他们恢复祖业,重建疆域无边无际的大蒙古帝国!……”
  听一个文弱秀美、娇小玲珑的女子用黄莺般细弱娇嫩的声音说这样一番大气磅礴的祝词,实在不相称,甚至显得滑稽。但萨木儿从中听到了她害怕听到的信息:要打仗!跟谁打?打蒙古本部,她心里不乐意;打永乐帝亲率的五十万大军,她觉得太危险。当萨仁祭祀完毕,又走近萨木儿的时候,她按下心头的不快,问道:“你祝祷战胜强敌,是什么意思?”
  萨仁弯弯的月牙眼微微开阖,似要锁住眼睛里的什么东西,是笑意还是敌意?她惊讶地说:“难道你不是为了这个来拜祷的吗?我还以为……”她目光闪烁,是不是在掩饰幸灾乐祸?
  萨木儿听得懂看得懂,仍不甘心地追问一句:“你是说,要动手了?”
  “太师王爷什么也没对你说吗?咱们回家都得赶快准备了,这两天就要拔营,渡克鲁伦河西行了。”萨仁依然在温柔地笑着。萨木儿从那动人的亲切神情中,感到的是对方胜利者的得意。她心里生气,并不表现出来,微微一笑,说:“哦,真想早点儿回土拉河。小萨木儿,你就要见到你的牛群了。”
 小萨木儿蹦跳着冲过来拉住阿妈的手,快乐地问:“真的吗?我把小花和它阿妈都送回我的牛群,你说好不好?”
  萨仁太后眯着眼睛打量着小萨木儿,伸手抚摩着孩子的肩头,惊讶地笑着说:“啊呀呀,才半年多不见,小公主又长大了!真是越长越漂亮!啊,多美的眼睛啊!”
  小萨木儿睁大清澈明净如湖水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位美丽的、香喷喷的、弱不胜衣的贵妇,小小的心里充满疑惑:阿爸喜欢这个女人,阿妈讨厌这个女人,哥哥不服这个女人的儿子,可这个女人又叫人来求亲,要小萨木儿嫁给她儿子,那小萨木儿该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呢?
  萨仁太后取下自己胸前的一串红珊瑚项链,戴在小萨木儿的脖子上。一颗颗珊瑚珠圆润红艳,光泽迷人,这可让小萨木儿高兴了,她抚摩着珊瑚珠,笑嘻嘻地问:“你真的送给我吗?”
  “小萨木儿!”阿妈制止地叫了一声。
  “公主王妃,”萨仁太后的小手按在萨木儿手上,“别阻止我,别败了孩子的兴致,好吗?我真喜欢这个活泼快乐的小姑娘,她比我们活得自在多了!”
  萨木儿没有说话,她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两队人马要各自回家了。分手之际,萨仁用温暖如绵的小手轻轻握住萨木儿的手,很贴己地在她耳边悄声说:“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们都是女人啊,谁还不明白谁?应该一起帮他,他正在登一座大山,你说是不是?”
  亲密的贴心话,随着她特有的馥郁气息阵阵袭来,使萨木儿心下悠悠一荡,竟有些感动,愕然之余,不知如何作答。不等她反应过来,萨仁接着又说,说的已经不是悄悄话了,却仍然笑容灿烂:“你恨我,还因为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争位之战杀了三年的旧仇。那不是百年前的事吗?说到头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如今失国失势,被赶到大漠以北,还不该消弭仇恨,携手同心共图恢复吗?把小萨木儿嫁给答里巴吧!黄金家族两大支系的百年仇恨,就让它在这桩美满婚姻中消散吧!……”
  这样正大光明的道理,即使心存芥蒂也很难拒绝,但萨木儿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脸上的表情不再冰冻一般。
  回到大营,巴图拉和脱欢父子都回来了。巴图拉只简单地告知妻子,明天将移营,要北渡克鲁伦河西行,到库伦附近驻牧。
  萨木儿立刻感到被瞒哄、被忽视的愤懑:她什么都比自己先知道!今天自己去祭祀还有要上的祭品等等消息,也一定是由他身边的亲随侍卫向那个女人透露的,所以她利用这个机会,演了那么一出好戏!
  好戏的目的是软化萨木儿,答应亲事;而答应亲事,就能达到他们的最终目的:取得传国玉玺!
  萨木儿又一次被激怒了。但现在她已经学会了怒而不发。能表示她愤懑的唯一动作,是在移营过程中,在渡过克鲁伦河的时候,当着巴图拉的面,把小女儿脖子上的那串红珊瑚项链摘下来,扔进了滚滚东流的河水。
  六
  库伦小镇东六十里,是大汗斡尔朵的所在地。大路上旗帜如林,人欢马叫,无数骑队在整装待发。
  休整了一个月,马肥人壮,各种好消息像风一样在库伦草原上飞来飞去,所有勇士们都渴望打仗、攻击、杀戮,要和南朝的汉人大战一场!
  四十多年来,瓦剌还没有面对面地跟南朝汉人打过硬仗,如果他们能够打败明朝大军,阿鲁台的东蒙古还在话下吗?各部落都很踊跃,准备也非常充分,刀枪磨得又利又尖,箭囊里装满了好箭,每个人都备了四匹好马,以实现快如狂风的长途奔袭。
  黎明,各骑队集合。太阳都升起来了,怎么还不下出发令?
  在大汗斡尔朵,出征前的供神祝祷祭旗已经完成。早年圣主出征祭旗,要列九匹儿马,大汗举剑劈下,九个马头一剑斩断,九马之血一齐喷上大纛旗,才能得到附着在大纛旗上的战神的认可和护佑。如今的大汗刚刚年满十五岁,能力达不到,只好以牛羊之血代替了。
  大辕门前,答里巴大汗向母亲萨仁太后辞行,大汗身后跟随着瓦剌汗国最重要的人:太师顺宁王巴图拉、太尉安乐王把秃孛罗、知院贤义王太平,以及阿拉克等大部落首领。
  萨仁太后捧出一条鲜红的吉祥长寿结,对答里巴祝道:“儿啊,敏捷须如鹰,胆量须如虎,武艺如霹雳,到了阵前须用智。这吉祥长寿结,保佑我儿寿命长。”
  答里巴接过来佩在胸前,回答道:“母后放心,儿子不会辜负你!大丈夫要为事业死,不然跟狐兔有什么区别?良骥要为驰骋死,不然跟老驴有什么区别?利箭要为力射强敌而损,不然跟野刺有什么区别?”
  儿子的豪言壮语让萨仁太后很高兴,心里却为他“死”字“损”字不离口而不快,又不便表示出来,转身从侍女的托盘上端起盛满马奶酒的金碗,走向站在大汗身后的太师顺宁王巴图拉,他才是这支征讨大军的真正统帅。萨仁太后赐酒说:“请喝下我这碗酒吧!有权的人喝了它,心胸广阔如天大;英雄好汉喝了它,战场英勇把敌杀!祝愿你率领大军,击败强敌,胜利归来,称雄漠北,将来一统天下!”
  巴图拉接过金碗,目光闪烁,望着萨仁姣好的面容,对视之间,传递了多少情意,诉说了多少别人不懂也听不见的情话。巴图拉一饮而尽,躬腰低头道:“谢太后赐酒!”萨仁太后用只让巴图拉听得到的声音说:“答里巴的安危,都托付给你了!”
  巴图拉也轻声回应,动了动嘴唇:“你放心!”
  萨仁太后又一一赐酒给太尉安乐王和知院贤义王。
  辞行完毕,王爷和大诺颜们纷纷上马。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奔来一只大黑狗,猛然蹿进队伍中,扑向顺宁王的小王子脱欢。脱欢刚刚坐定马鞍,高兴地弯下身子胡噜大黑狗乱哄哄的颈毛,说:“哈喇哈斯,你回来了?跟我去打仗吧!”
  紧跟着大黑狗,一队人马飞驰赶到,为首的竟是风尘仆仆的萨木儿公主。她急匆匆跳下马,大步走向巴图拉。巴图拉迎着她问道:“你们回来了?特意赶回来为我壮行吧?”
  萨木儿站定,脸上衣袍上满是尘土,汗水在面颊上流出道道痕迹,胸脯大起大落,口中还在喘气,就这样面对丈夫巴图拉,也面对着萨仁太后、答里巴大汗以及安乐王、贤义王这些瓦剌汗国最高贵人们的诧异目光。
  萨木儿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说:“佛爷保佑,总算让我赶上了!巴图拉,听佛爷的指示吧,这一仗,不能打啊!”
  所有的人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萨仁太后甚至倒抽一口冷气。巴图拉在众人面前向来对公主很恭敬,他平淡地说:“公主,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好吗?”
  萨木儿一下子竖起眉毛,喊道:“我一天一夜赶了三百里路,为的就是赶在出征之前告诉你阻止你呀!”她略定了定神,平息自己的情绪,然后说:“我去求拜了尊格大法师,求他为出征打卦问卜。大法师打出卦来,很是惊恐悲伤,说卦象太凶险,不仅眼下劫难当头,还会遗下无穷祸患……”
  “不要说了!”巴图拉猛然截住萨木儿的话,“卦象怎么能信又怎么可靠?我花了五个月时间,才把南朝大军一步步引入我的掌中,眼看胜利在望,人人摩拳擦掌,你怎能在此动摇军心!”他从马上俯下身对萨木儿压低声音说:“若不是你,我定然下令斩首不饶!”
  萨木儿一惊,当下怔在那里。萨仁太后上前,拉住萨木儿的手,轻声软语地笑着说:“公主,让他们去吧,这正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好机会,百年不遇呀!……”说着就要把萨木儿拉开,给出征队伍让出路来。萨木儿猛一甩手,挣脱了萨仁,又气又急之下冷笑起来:“嘿嘿,好呀,好呀,好心当做驴肝肺,还要斩首!……好吧,你走你的,把我儿子给我留下来!脱欢!你给我回来!”
  脱欢就躲在父亲背后。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征让他非常兴奋,像所有蒙古男孩一样,渴望着建功立业成为巴图鲁,阿妈今天这样子,简直像朝他迎头泼来一盆冷水。他憋了半天,突然从队伍中拍马冲到阿妈面前,勒住马,红头涨脑地只说了一句:“阿妈!你太让儿子丢脸啦!……”
  萨木儿又是一愣,随后叫道:“脱欢!——”
脱欢像没听见一样,转脸打马回到队伍中。
  此时的萨木儿,把公主王妃的高贵、黄金家族的尊严都撇到一边,疯了似的冲到巴图拉马前,一把抓住了马缰绳,哀告说:“巴图拉,巴图拉,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儿子!你为瓦剌汗国想想吧,你为年老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孩子们想想吧,你就体念佛爷怜悯众生的善心吧!五十万对六万,怎么能胜,要死多少人啊!退一步海阔天空,无非是认错请罪朝贡,那些汉人自会退走,他们在漠北活不下去,一定会退走的呀!”
  巴图拉脸上挂满严霜,说出的话也冷得冰人:“当年你哥哥本雅失里被我们瓦剌打得大败而归的时候,尚且能一举灭掉南朝十万大军,我今日兵力超过他五倍,不能取胜岂不是笑话!打胜这一仗,瓦剌汗国就是天下最强大的汗国,瓦剌百姓就是天下最富足的百姓!我劝你放手,你阻止不了这场大战,阻止不了我们取胜!”
  “不!我不放!你们不能走!”萨木儿尖声叫着,她身后的阿兰和达兰台等人一起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
  巴图拉脸上竟掠过一丝冷笑,他回顾自己身后的大汗王爷大臣和大队人马,静静地说:“就算是金枝玉叶宝石花,小树小草能够拦住滚滚洪水吗?你快放开手,不然别怪我无情!”
  “不!我不放!”萨木儿的犟劲上来了,实在也没有办法收场,不管不顾地把手中的马缰绳拽得更紧。
  巴图拉突然打着马朝后退,把萨木儿拖了十多步远,几乎摔倒,马缰绳拉得像箭一样直一样吃力。
  狼狈的萨木儿紧拽缰绳不放,好不容易趔趔趄趄站住,当众出丑令她恼羞成怒,她怒不可遏地大叫起来:“巴图拉!你个白眼儿狼!当初各大部落争相娶我,候选的王子哪一个不是英俊英勇的英豪!你不过是沙漠里的一粒沙子,扔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到的平常人,要不是我父汗误杀了你阿爸过意不去,要不是我也可怜你,我堂堂黄金家族的公主怎么会嫁给你!如今你竟拿我当路边泥土,踢来踏去!……今天你若听劝留下也就罢了,不然的话……”
  萨木儿话未说完,手中的缰绳突然断了,她扑通一下狠狠摔坐在地上。同时,挥刀斩断马缰绳的巴图拉嘴里大喊:“咄咄!”他胯下的枣红骏马竟然腾空跃起,从萨木儿公主头顶飞越而过,前蹄落地之际,巴图拉又大吼一声——
  “出发!”
  回应这声号令的,是万人呼喊,万马奔腾,如在半空中炸了一声惊雷。宏大的骑兵队伍如滚滚洪流,势不可挡。
  萨木儿身痛心痛,难以承受,一时间昏死过去……
  瓦剌大军的后队,是额色库大诺颜率领的三千精锐骑兵和万匹战马,通过这里已是下午。额色库听传令兵报告萨木儿公主阻止大军进发,他感到难以置信。他无法想象他一向敬慕的表妹、高贵优雅的公主,竟然如此不高贵不优雅。远远看到萨木儿的营地,便想要问个究竟。他跳下马径直走向萨木儿的大帐。
  掀开门帘,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停住脚步:萨木儿怀抱熟睡的小女儿,垂头坐在地毯上,顺着面颊慢慢流淌的泪水,让她像一个受尽委屈、孤独无告的小女孩。卧在她身边的毛茸茸的哈喇哈斯认出额色库,张开嘴无声地叫了叫,算是招呼,也许是拜托?刹那间额色库心软了,责问的话一句也说不出,胸中反倒满是爱怜,满是要保护弱者的冲动,就像小时候萨木儿受人欺负向他求援一样。他大步走到萨木儿跟前站定,轻轻唤道:“萨木儿!……”
  萨木儿抬起失神的眼睛,浓密的黑睫毛抖动着,终于喊出声:“额色库阿哈!”她把孩子放在哈喇哈斯旁边,站起身,一把抓住额色库的双手,像在孤独中突然见到亲人,“哇——”地号啕痛哭起来。
  哭声惊醒了小萨木儿,她一骨碌爬着坐起,吓得放声大哭。
  “萨木儿,”额色库柔声说道,“你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萨木儿一开口就再也收不住,她从在撒里怯儿做的那个噩梦说起。那之后,又有过好几次,内容不尽相同,但天上五个太阳晒得地面着火,美丽的莲花被封冻在冰湖中,两个景象屡屡出现,让她非常不安。
  五天前,巴图拉终于告诉她大战将临,他已巧妙地把南朝大军引入肯特山苍崖峡一带,瓦剌大军要在最有利的时间地点迎击明军。萨木儿听后十分惊慌。五十万对六万,这是巴图拉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不是自取败亡吗?她极力劝说丈夫,不要把多年辛苦经营成功的瓦剌汗国推向险境。巴图拉不做声不理睬。
  萨木儿说要去找草原上最灵验的尊格大法师占卜解梦,测一测此战的吉凶。她要求巴图拉,在她占卜回来之前,不要贸然出兵。
  尊格大法师的喇嘛庙在三百里外的山边。萨木儿一行日夜兼程赶到那里,大法师认识公主,恭敬地接待了他们。大法师已年逾九旬,轻易不再为人占卜,但听了萨木儿的诉说,立刻开始了他隆重的占卜仪式。
  大法师眯着老眼觑定卦象,突然一闭眼,脸色大变,满脸皱纹刹那间聚成一堆一团,口中轻轻吟道:“卦象出现三座山,三山间有大草原,上有银刀光闪闪,下有血海波浪翻。无数生灵刀下箭下死,无数生灵火中遭劫难。此卦卦象太凶险,日后祸患数不完……”
  心惊胆战的萨木儿不敢久留,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就往回赶。她一定要阻止这一场可怕的灾难。她一辈子没有这样劳累过,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心急火燎过。连赶三百里路,累得她拉不牢缰绳,几次要从马上掉下来,终于在一大早赶到,却看到大军出征的场面。她又急又气,差点晕过去,万不得已,冲上去拽住了巴图拉的缰绳。她失败了,她的辛劳和心血全都落空了……
  萨木儿滔滔不绝的诉说,像一条汹涌的河,河面腾起的浪花,就是她止不住的泪。这几个时辰,是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时辰。痛苦、愤怒、焦虑和极度疲劳像几座大山压下来,她苦苦撑着,硬生生地拼命顶住,无处诉说。当罅口突然打开,内里的情绪奔泻一空,她便全面崩溃,浑身瘫软,慢慢倒在地上,一面流泪一面嘴里无声地念叨:“他竟这样待我!……他竟敢这样羞辱我!……”
  见表妹像一团软泥般瘫倒,额色库大惊,急忙扶住,一面大声叫人。达兰台和阿兰急忙赶来救助,掐人中,揉太阳,喂水。萨木儿无力地推开众人,又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可怜地笑笑,低声说:“不要紧,我没事儿……只不过身子累,心里苦罢了……”
  额色库叹息:“表妹你真是,那么想不开!世上人间,谁没有自己的道理?你这么苦累,伤了身子,让孩子们靠谁呢?”
  萨木儿悲切地说:“我的话,他怎么就一句也不肯听?他竟然敢摔我,竟然敢打马从我头顶上跨过!……”愤慨中她又恨恨地重复着那几句最解气的话:“当初各大部落争相娶我,候选的王子哪一个不比他强!他巴图拉不过是沙漠里的一粒沙子,扔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到的平常人!要不是我父汗做主,我堂堂黄金家族的公主怎会嫁给他!如今他竟拿我当路边石头,恨不得一脚踢出十里百里远!……”
  “萨木儿,你竟这样说巴图拉?”额色库很诧异,口气很重。
  “对,我说了,就在今天早上,就当着众人,当着那个狐狸精萨仁的面!”萨木儿说得痛快,顺手抄起面前的银碗,把热热浓浓的奶茶一口气喝干。
  额色库沉吟着。他此刻心里很乱,要迅速地把纷乱思绪梳理清楚,得努力平息自己。他是个老实人,但不笨也不傻。作为一个部落首领,他有足够的才智能力,何况旁观者清,又何况他们是亲戚,萨木儿也拿他当做了唯一可以倾诉的亲人。他清了清嗓子,柔和地说:“萨木儿,你确是一位骄傲的公主。可你想过没有,巴图拉也许比你更骄傲。”
  “他?”声音里满是怀疑,她从没有想过丈夫骄傲不骄傲。
  “你不觉得吗?要不是他太爱你,他真不该娶你的。”
  “你说什么?他爱我?你知不知道他跟那个狐狸精萨仁缠在一起?要不是萨仁在一旁撺掇,他也许能听我劝,不打这一仗。”
  额色库摇着头,叹道:“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话。虽然有别的原因,其实还是你自己把他推给萨仁的。萨仁给了他你不能给也不肯给他的东西。他在萨仁那里找回了男人的尊严。”
萨木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是疑惑,是不是听错了?
  “你想啊,萨木儿。当初你嫁他的时候,你是黄金家族的公主,身份比他高贵;你带来的嫁妆,比他家整个儿部落的财产都多。要是常人,只会觉得光彩和幸运。巴图拉不一样,别看他少言寡语,喜怒不形于色,他内心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光彩和兴奋之外,更有低你一头的压抑,他怎么受得了?这么多年你一直高贵尊严,一直是个公主,要不是他真的很爱你,要不是有两个孩子,他怕是早就离开你了。萨仁出现是早晚的事儿。”
  “我不信!”萨木儿低声说,“就算他不能忍受我,还有那么多侧妃,何必去招惹那个狐狸精!”
  “这又是他高傲的地方了。除了萨木儿和萨仁这样高贵的出色拔尖儿的女人,别样的还入不了他的眼,觉得她们不配。”
  “这,是他对你说的?”萨木儿盯着额色库,硬硬地问。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是实情。你当着众人说那样的话,就是打他的脸、戳他的心窝子,是个男人就得发怒啊!”
  表哥的话或许真有道理?萨木儿的声音低下去:“我也是气极了……我是真害怕那些噩梦,那可真的是凶兆哇!”
  额色库又沉思了片刻,说:“萨木儿你难道没想过,巴图拉费尽心力筹划打这一仗,也是为了得到你的认可和尊敬?五年前,你哥哥本雅失里被瓦剌打得大败而逃的时候,还在克鲁伦河击败明朝十万大军,如今巴图拉想要证明,他比你的哥哥本雅失里更强,战果更辉煌!……”
  萨木儿陡然记起,今天早上,同样的话从巴图拉口中说出。额色库竟这样了解她的丈夫,比她这个当妻子的离他的心更近。
  “只要打胜了这一仗,全蒙古一统的功业就会在巴图拉手中完成,”额色库继续说,神色间透出几分罕有的激情,“这是能够与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相提并论的大功业,他会成为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你这黄金家族公主,就不想恢复我们的大蒙古帝国?”
  “当然想!做梦都想!”
  “那,你为什么阻止他出征?”
  萨木儿沉思着说:“若去攻打阿鲁台,我就是不赞成也不会阻止。”
  “不赞成?为什么?”
  “我想西汗和东汗归并,推选出一位全蒙古大汗,统率全蒙古,再不要相互杀来杀去,合成一股劲儿向南杀,夺回我们大元江山才是正理。”
  额色库忍不住笑了:“你当这是咱们小时候玩儿过家家呢?打天下夺天下,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这是圣主成吉思汗传给我们蒙古人的法则!西汗和东汗,不是你征服我,就是我征服你,也只有靠实力征服,才靠得住哇!”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可眼下这一仗,明摆着凶险万分呀!就不说噩梦凶兆,只说两家兵力,五十万对六万哪!咱一个人得对付南朝十个人,这仗怎么打?怎么打得赢?那南朝不过是责怪瓦剌傲慢无礼,又掠边又拘禁使臣,所以兴兵问罪。他们难道能长久在沙漠草原上过活?请个罪,放了使臣,处罚一下侵掠的部落也就是了,何必要打这鸡蛋碰石头的必败之战!”
  额色库叹道:“你真是不知内情。这次瓦剌全军南下克鲁伦河,本要打阿鲁台。不想四年前痛打阿鲁台的朱皇帝这回倒帮着阿鲁台打我们!是他发大军北上来攻我们,我们并没有南下攻南朝,难道我们连抗击的勇气都没有,掉头逃跑不成?就是败,也要败得像男子汉大丈夫!何况我们未必就会败。”说话间,一股英锐之气充溢在他眉宇之间,老实人诚朴的脸庞顿时变得生动起来。萨木儿惊讶地注视着他,他似乎不觉得,热情充沛地继续说:
  “我敢说,要是巴图拉得知南朝五十万大军来攻打,立刻掉头就逃,你萨木儿公主一定又瞧不起他,觉得他胆小没用了!”
  萨木儿定定地看着表哥,无言对答,他说的一点不错。
  沉默片刻,额色库的面容又恢复了平静和亲切:“放心,你得相信巴图拉才智过人。他选中一个对我们极有利、对敌方极不利的地方。靠这处忽兰忽失温,就算胜不了,也能打个平手!”
  “忽兰忽失温?是个红山嘴子吧?”萨木儿想起,西归库伦途中曾经过一处红色山地,绵延十数里的山头和山丘,环绕着低平的开阔地,算起来离老营好像不到二百里。
  “好了,我该走了。”额色库站起身,“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别想那么多,静静等待,看我们打胜这一仗,把南朝的兵马赶回去!”
  额色库上马之际,萨木儿突然拉住缰绳,轻声说:“表哥,拜托你,脱欢也在军前,他才十三岁,从没经过这样的大战,求你多照料他……”
  “放心,我会的。”额色库平静地回答,眉间出现一道深深的竖纹。
  
  此后两天里,萨木儿可没有听从额色库的嘱咐静静等待。她想的很多,坐立不安,吃不下睡不着。
  她从来没有想到,她天生的优越对巴图拉有这么大压力,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她素来骄傲,换个位置替丈夫想想,很容易就明白了他的苦恼和自己的失误。歉疚之情油然而生,对丈夫的怜惜和爱恋也相伴相随而来。少女恋情,新婚欢爱,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唤起她内心深处一直被骄傲压抑着的热情。情愈热,她愈自责;愈自责,就愈加放心不下。煎熬了一夜一天,又累又困的萨木儿,终于喝了一碗烈酒后沉沉睡去。一觉醒来,东方红日欲出,她的心也像太阳的光焰燃烧起来。他是她的丈夫,是孩子们的阿爸;她是他的妻子,是孩子们的阿妈,他们是嫡嫡亲亲血肉相连的一家人,是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巴图拉是她的,她一定要把他夺回来!无论此战是胜还是败,她绝不离开他!活着相依相靠,要死也死在一处!
  壮怀激烈的萨木儿决定,追随丈夫到忽兰忽失温,到大战的战场,到哪怕是天涯海角的地方,用行动弥补过失,挽回丈夫的心!
  忽兰忽失温在哪里?记得当日路过红山,巴图拉曾指着那一脉高山对她说,这真是一座了不起的分水岭,向西南流出去土拉河,向南流出去克鲁伦河,向东流出去斡难河,都是养育草原的大河啊!他还双手叉腰,豪迈地说:这是长生天赐给我的最好战场!……对,只要沿着土拉河逆流而行,就能到达忽兰忽失温。再说,寻找瓦剌大军数万匹战马走过的路,也不难。她虽贵为公主王妃,终究是草原的女儿。
  她真想把小萨木儿带上,一家四口永不分开。但女儿实在太小,不该到刀枪如林、血肉横飞的可怕战场去冒险,孩子终究还有她自己的未来人生,就算要死,也不该让孩子陪着。萨木儿心一横,把女儿托付给阿兰,连同忠心耿耿的老狗哈喇哈斯一同留在老营,自己则带着达兰台、鲁丹两名贴身侍女,还有营盘总管巴雅尔带领的三十名老营侍卫,立即出发。
  沿着土拉河逆流而上,地势渐高。大军过处,数十万马蹄践踏出好多条土路,路边的马粪人屎、火堆灰烬以及到处抛洒的牛羊骨头,都明白无误地向他们指路。他们选择了最宽的一条。巴雅尔说,大汗和王爷率领的是人马最多的一支。
  看山跑死马。他们终于赶到山脚下一处溪边,天色已晚。马蹄踏出来的道路多处分岔,前哨侍卫回来禀告,他们进山三十多里也没见到人的踪影。只听到山里面隐隐有雷声,可能下了大雨。山路很难走,月黑风高之夜就更危险。
  无奈,就地宿营。
  萨木儿几乎一夜不眠,很不安,很烦躁。想到自己那些可怕的梦,想到尊格大法师卜出的凶卦,她一刻也等不得,天刚亮,就催促众人出发。
  山路曲折难行,萨木儿却不听巴雅尔劝说,策马跑在队伍的最前面。太阳升上半空的时候,他们已经越过了两重不高的山丘。远处山间,一阵阵轰隆轰隆的闷响。昨天打前站的侍卫证实说,这就是他听到的雷声,看样子今天那边还有雨。
  萨木儿心急火燎,鞭着马,径直朝雷声响起的方向猛跑。
  一个多时辰的奔驰,不顾一切的飞跑,在一处山口被突然遏止。就像暴雨后山洪暴发,最初泥黄色的浑浊水头突然间从山口奔泻而出那样,只见数十人的骑队冲出来之后,后面的人马便如喧嚣的洪水从山口狂涌而来,纷纷扑向山间的小路,刹那间铺满了整个儿山谷,山谷间顿时黄尘滚滚。
 萨木儿赶紧领众人侧到山坡,把大路让出来。年轻的鲁丹叫出了声:
  “天哪!他们是在号哭吗?……”
  一个冷战从萨木儿背后滚过。泛滥的洪水越冲越近,看得越分明:这是队不成队、伍不成伍的溃军!没有旗帜,没有鼓手号手,分不出官和兵,全都盔甲零落,箭囊空空,许多人头上肩膊上缠着带血的白布,许多人和马身上仍然血迹斑斑,号叫、怒骂和哀哭与黄尘浓雾绞缠一起,笼罩在庞大人流的上空,许多马背上还横驮着无知觉的人——是重伤者,还是尸体?……
  溃军流动很快,像在逃避追兵。大潮涌过之后,人流稀疏了,后面那些走不动的老弱伤者,反倒不在乎地慢慢信马而行。巴雅尔上前拦住一名牵马步行的汉子,递给他扁圆酒壶。汉子如饮琼浆,一仰头,咕嘟咕嘟眨眼间就喝下去多半壶。他有些抱歉地还回酒壶的时候,原先死气沉沉的黑脸上泛出淡淡红色,有了几分生动。
  “兄弟,这是怎么啦?”巴雅尔接过酒壶,尽量平静地问。
  “你不是都看到了?败了!让南朝人打散了!”
  “怎么会?我们瓦剌勇士何等剽悍善战……”
  “你知道南朝多少兵马?忽兰忽失温山下的河谷平川,都被他们填满了!”
  “可马上功夫,南朝人怎么能跟我们比!”
  “是呀!头阵和二阵,我们干掉他们少说也上千,把他们狠狠打下了山!谁想他们那个朱皇帝,竟亲自领了骑队冲上来拼命,我们大队人马正好顺着山势迎头压下去,可谁也想不到,他们身后不知什么地方藏着的妖器,打雷也似的就炸响了!就见一团火光飞过来,我们的人马眨眼就倒了一大片。马匹受惊又四处乱窜散了阵,南朝人还不趁机大杀大砍?……唉,别提啦!……”
  “今儿早上我们在远处听到过雷声,难道就是南朝人的妖器?”
  “是啊!昨天我们退到前面山口,正遇上额色库诺颜率领的后援赶到。大诺颜下令重新集结人马,要反攻回去把南朝人赶走。可这回追上来的南朝人根本就不照面儿,还论什么马上功夫,上来就使他们那妖器,成排成排喷着火打过来,咱们的人马又成排成排地倒!……就这么,败了,散了!怕南朝人马追赶,大家各顾各,只管逃命,顺几个山口逃,没见后面有追兵,也就不慌了,慢慢儿回吧!……”他叹了口气,沉重地接着说,“可我回去怎么交代呢?手下二十个兵,头一阵折了两个,二一阵折了一个,被那妖器损了五个,早上在前面山口又伤了三个,剩下的都冲散了,两个亲弟弟还是我带出来的,也不知死活……见了我那老额吉可咋说呀!……”
  这会儿,几颗浑浊的泪珠滚落在他黧黑肮脏的面颊上。他接过巴雅尔再次递来的酒壶,又喝了几口,抹抹嘴,还回酒壶,转身要走。巴雅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问:“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巴雅尔回头看看女主人,说:“我们是顺宁王属下,分做后援的,得消息晚了,刚刚赶到。”
  “长生天保佑,你们命好哇!不用吃南朝人妖器的祸害了……”
  “可我们得找到家主人巴图拉王爷。”
  “巴图拉王爷?谁知道现如今在哪儿啊!最后见到他是昨天,在忽兰忽失温山上,他跟大汗在一起……”
  “今天没有看到他吗?”萨木儿忍不住抢着问。
  汉子用失神的眼睛扫了萨木儿一眼,摇摇头,转身走了。
  攀上山顶侦察的侍卫回来禀报:各山头山间道路上,都已经看不到人马的踪迹了。萨木儿面色阴沉,拧着眉头,用力做了个手势:往东走!
  东去的路,走得沉重。沿途都是溃败的痕迹,走不远就能遇到因伤重不支而死去的人和马,更有遗弃遍地的残甲、断枪、断弓甚至箭囊马鞍。众人在沉默中急急赶路,大家都心中无数,女主人心急火燎地往前冲,在大败之后的战场上难道能够找到王爷?但萨木儿此刻眼睛里冰霜一样的寒光,让众人在这样的夏日都冷得打战,谁敢说个“不”字!
  又翻过两重山,走上一处山间开阔的慢冈。眼前的景象让萨木儿猛地勒住了马,马儿扬起前蹄,长嘶哀鸣。跟在萨木儿身后的达兰台和鲁丹也几乎同声尖叫,又同时用手掩住嘴,两人的眼泪一齐落下来;巴雅尔他们刚登上山冈,也全都立住马,瞪大了眼睛,咬紧牙关:
  方圆数里高低错落的慢冈,布满了人和马的尸体。几百?上千?火烧过的草和小树还在冒黑烟,开始偏西的六月阳光格外毒辣,大地蒸腾出血和铁的极其难闻的腥臭,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不得不小心地屏住呼吸。空中充斥着看不见的火舌火浪,无情地燎烤着大地。显然,这就是四个时辰前,和南朝人马最后一战的地方,他们败得很惨的战场。目光所及,阵亡者都是身着草原人长袍和瓦剌铠甲的战士。尽管长途奔驰让萨木儿一行汗流浃背,尽管烈火般的酷热从头到脚包裹着每个人,但此刻的心头是冰天雪地,冷得发抖。
  仿佛在回应萨木儿胯下骏马的嘶鸣,冈坡下的山谷中也有阵阵马嘶。于是,马队里的马接二连三地跟着嘶叫,用它们的语言呼唤,便有五六匹受伤的、受惊的、疲惫的马先后从它们藏身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近来。一匹血迹斑斑的白马,在死人堆里试探地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终于站定,低头嗅嗅闻闻,仰头发出长长的低沉的鸣叫。大家赶过去,见白马正用它长长的鼻子轻轻拱一个人的脸。那个浑身血迹死气沉沉的人,手指竟然动了。
  侍卫赶紧伏在那人胸口听了片刻,高声叫起来:“他还活着!”
  萨木儿立刻命所有的人去战场搜索,救助那些还能活下去的弟兄。大家分散到各处,用水,用酒,又救回来五个重伤昏厥的人。萨木儿下令,用刚刚从战场收回来的马,驮上这些伤员,由两名侍卫护送回老营。
  巴雅尔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不回去吗?”
  “不!还没有找到王爷和王子!去忽兰忽失温!”萨木儿口气很硬,没有商量的余地。
  巴雅尔不甘心,低声又说:“再往东,就更危险了。”
  萨木儿双目圆睁,目光如炬地盯住巴雅尔:“你不想想,要是王爷和脱欢也像他们这样受了伤,躺在死人堆里等着救援,我们不去,让他们父子等死吗?”话未说完,她猛地一扭头,一串泪珠甩了出去。
  “不是在下胆小,”平日罕言寡语的巴雅尔硬着头皮进言,“实在只有这么三十来人,万一遇上南朝人马,哪里是对手?在下死一百遍一千遍不算什么,公主王妃要有个闪失,我罪孽就大了,就是下了地狱,几辈子也不得翻身呀!”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快走!”萨木儿冷冷说罢,一挥鞭,率先策马向东奔去。巴雅尔无奈,只得领着众人紧紧跟上。
  忽兰忽失温,红山口,果然名副其实,在夕阳的特殊光影中它红得像火焰,红得像鲜血。萨木儿一行终于登上忽兰忽失温高高的山头,看到的是从他们脚下沿着平缓的山坡向前延伸铺开的方圆十多里开阔地,全都沐浴在柔和又妩媚的粉红色斜晖中。但所有的人都像被傍晚的冷风冻僵了一样,鲁丹“哇”的一声,开始大口大口呕吐,没有人能够说出话来,只有发抖,抖得牙齿敲击声震耳欲聋!他们看到了他们至死也不能忘却的景象——
  在这片绵延十多里、像是覆盖着红艳艳美丽轻纱的山间平地上,竟铺满了那么多、那么密的尸体。像是河滩上数也数不清的石头子,看不见哪里是边是沿。纠集成团的像土堆,像小山,分散平铺的像大屠宰场上被杀的成群牛羊。那些黑色、棕色、暗红色的成片斑块,也和屠宰场一样,都是变干了的血迹。能看到到处抛散的残肢断臂和头颅,也能看到横七竖八的残断的兵器和插进地面的密密芦苇般的箭杆,还能看到瓦剌的军旗和南朝的龙旗各处攲倒。瓦剌人的盔甲长袍和南朝人的短衣胸甲,间隔着纠缠着,显然经过了激烈的拼杀,此刻他们都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们的父母妻儿……
  这双方激战的屠宰场上,有多少人阵亡?八千?一万?两万?或者更多?……
  刚刚离开一个战场的萨木儿一行,仍然没有足够的耐受力,仍然禁受不住眼前的强烈刺激,更何况这是昨天的战场,空气中除了同样浓烈的血腥味、烟尘味、焦土味,更有令人作呕的腐尸味。鲁丹的呕吐传染了更多的人。
像一小团乌云,从哪里结队飞来数十只大鹰,展开着它们巨大的双翼,在空中盘旋片刻,拣尸体最密集的地方落下来,攫住它们的掳获物,心安理得地开始啄食……
  萨木儿的心缩紧了,紧得透不过气,紧得锥心地疼痛。她猛然打马,在这片战场上飞跑起来,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巴图拉,我的亲人!你在哪里——脱欢,我的孩子!你快回答阿妈吧——”
  她的长长黑发在强劲的晚风中飞舞,像大纛旗上黑色旄头;她的淡蓝长袍被夕阳染成紫红,仿佛迎风飘拂的旗帜。这黑色旄头和紫红旗帜,很快就风一样飘向远处。苍茫辽阔的荒凉战场上,只有她孤独的身影在移动,在徘徊。而她回荡在战场上的凄厉呼唤,竟在山间引起一片回声,使得这个血色黄昏越发显得惨烈而凄凉。
  巴雅尔指挥着众人很快分散到战场各处,寻找主人和小主人的踪迹。女主人的凄厉呼喊,催下了所有人的泪。
  七
  高高的大兴安岭,北起于黑龙江畔,南止于西拉木伦河上游谷地,自东北向西南,绵延三千里,山势浑圆,山谷宽阔,东坡陡峭,西坡平缓,像阔边的盘子一样,柔和地伸展向西,连接出一片广阔无垠的大草原。草原上无数河流、沼泽、湖泊、泉水,养育了这里举世闻名的最丰美的牧场。自从成吉思汗把他功勋卓著的爱弟哈萨尔分封在此,二百年来,从海拉尔河到哈勒哈河,包括这两条河流注入其中的阔滦海、捕鱼儿海,就世世代代归他的子孙领有。阿岱汗是哈萨尔的嫡系后代,汗庭宫帐设在这里,天经地义。时值七月,大汗斡尔朵移营夏牧场,大哈屯洪高娃选择了墨尔格勒河边,这里水草丰盛,草地平展得如同无边大地毯。从大兴安岭密林中奔流而来的清澈的墨尔格勒河,就在这极其平坦的草原上如九曲回肠、如黄河九十九道弯地回环往复静静流淌。
  七月中旬,草原最为丰美。趁着早晨凉风习习,神清气爽,也因为昨天傍晚下了一场雨,洪高娃随着孩子们和侍女们去采蘑菇采浆果,也要顺便补充一些常用的草药。
  女人们都兴高采烈,说说笑笑,叽叽嘎嘎,像一把彩色的豆子,迅速撒落在曲水环绕的草场上。不久,这里喊找到了黑浆果红醋栗,那边叫看到了蘑菇圈儿,几个高亢的嗓音唱起了悠长的歌。凭着歌声、叫喊和笑声,才知道谁在什么地方,——高高的肥肥的牧草,把弯腰蹲伏的人们全遮掩住了。
  自从来到阿岱汗家族的世代领地,洪高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安定。早年和哈尔古楚克共同生活的短短半年,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但那时还是汗庭臣下,并不能全由自主;后来做额勒伯克大汗和鬼力赤可汗的哈屯,她的心一直在做客,是寄人篱下;至于在额济纳在和林,更是随人俯仰,到了受人逼迫伤害、差点儿母子丧命的险境。只有来到这二百年不变的名正言顺的领地,做了这片美丽富庶大草原的女主人,她才觉得是真的到了家。三十一岁了,总算找到了归宿,身体和心灵终于放松下来,也才释放出她所有的能力和优长。
  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医术和巫术,又因十多年坎坷境遇中积累的经验,她救活了不少因出痘濒于死亡的孩子、因难产陷入危险的妇女,一些多年的老寒腿、心口痛、晕眩症,吃了她的草药都见好。最是今年初春,一场羊瘟袭击了海拉尔河两岸,眼看数十万羊只面临灭绝,她连夜分发了大量草药,令各部落煎成药汤,无论有瘟无瘟,所有牲畜灌喂三遍。得到大哈屯救助的属民们,保住了大部分畜群。分到草药不敢用或不肯用的人家,成群的羊都死光了,损失惨重。多年来以美貌扬名蒙古的洪高娃,如今被当做救苦救难的菩萨仙女,出现在各部落那达慕大会的长调短歌中。
  洪高娃知道自己并非神医,与老额吉相比还欠火候。但她喜欢给人治病,喜欢看病人好转痊愈的感觉,所以乐此不疲。
  侍女们的木桶小筐里装满了白白的蘑菇和黑色红色紫色浆果的时候,洪高娃的长方形草药篮子里,全是薄荷、车前子、沙葱、野蒜、马齿苋、野菊花、紫苏、牛蒡子、桔梗之类。十一岁的苏和领着洪高娃三岁的小儿子满都鲁,两个孩子嘴里塞满各色浆果,小满都鲁腮帮子上还抹了一道道红果浆。洪高娃看得直笑,抱过来给他擦干净,在小脸蛋儿上亲亲,发现孩子两只小胖手还紧紧捏着几颗酸枣,便说:“来,喂给阿妈。”
  孩子很乖地把酸枣一颗一颗放进阿妈张着等候的嘴里。看着这一幕的女管家塔娜笑道:“还要吗?我桶里有的是。”
  洪高娃抓了一把,挑也不挑,就朝口里送。酸枣特有的味道让塔娜忍不住咽口水,看着女主人只是笑,别有意味。洪高娃发现了,反守为攻:“摘这么多半生酸枣儿,又有了吧?”
  塔娜有点儿脸红,说:“哪儿呀,没有的事儿。哈屯你呢?”
  洪高娃点点头,仰面躺倒在草地上,又朝嘴里塞了几颗。
  “啊呀,大喜事啊!”塔娜喜滋滋地说,“告诉大汗了吧?”
  “还没有。五月初他们出征的时候,我还拿不准呢。”洪高娃看看身边玩耍的小孩子们,压低了声音。
  因为和宁王阿鲁台多次请求大明朝征讨瓦剌,也多次表示愿为先锋,所以四月里永乐帝率五十万大军出边,阿鲁台就奉了阿岱大汗,领蒙古本部精锐骑兵南下,准备与南朝人马联合共进。但不知什么原因,蒙古的兵马并没有担当先锋,甚至没有参与战事。六月上旬瓦剌大败而退的好消息就传来了,科尔沁草原上的人们总算松了口气。谁都清楚,瓦剌人渡过克鲁伦河南下,只需几天就能攻到他们的牧场,谁敢说那不又是一场大灾难呢?
  塔娜笑着小声说:“怎么等到了今天?我见汗王天天缠着你,没日没夜的,以为你早就有了。”
  洪高娃饱满的红唇绽开一个迷人的微笑,是惬意,是满足,还是含着几分得意?比她小着八岁的丈夫,年轻力壮青春勃发,面对美貌又成熟的妻子,情欲异乎寻常地强烈。成亲一年多,只要他身在宫帐,没有一天肯放过自己的大哈屯。洪高娃本来担心自己难以承受,没想到三十岁女人深藏的心魔一旦被撩拨苏醒,那张牙舞爪穷凶极恶,真是让她自己也害怕。朝朝暮暮干柴烈火,沉迷和快意之余,过多过密的损耗,使原本的浓厚变得清淡,受孕反而困难。洪高娃知道症结所在,四月里领着塔娜一帮侍女进山采药,阿岱汗不好跟随。半月后,赶在阿岱出征前回到宫帐,久别胜新婚,她成功了。
  “他呀,在我跟前,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洪高娃采了几片薄荷叶子,在唇间抿着。
  “那怎么行!这么惯着他,将来有你的苦头吃哟!……”塔娜笑着,明贬实褒,说不出的羡慕,“你十多年吃苦受难,总算碰上个满意的男人,终究命好运也强啊!”
  洪高娃看了塔娜一眼,没做声,转脸望着天空。从女主人会说话的眼睛里,塔娜分明看出几分迷茫,不禁惊讶道:“你还觉得不足吗?他是大汗,年轻英俊,又这么爱你,难道还比不上哈尔古楚克?”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楚。”洪高娃凝望着天空,声音含混地应了一句。其实她知道,也清楚,她找到了让她心安的家。年轻的阿岱从一开始就用他强烈的情欲征服了她满足了她,这让她幸福。但是,他需要她离不开她,是为了自己的快乐。他的依恋像学生对师父、弟弟对姐姐,甚至孩子对母亲。八岁的差距让这顺理成章,不言而喻。这是洪高娃心里一个小小的又是很深的空洞。她是个情感丰沛、血热如火的美丽女人,不仅渴望爱人,更渴望被爱,渴望被保护、被娇惯、被恩宠。眼前呢?正正相反。
  洪高娃凝望着白云深处浮现的她的哈尔古楚克的面容,那么生动那么巨大,刚毅、宽厚、深情、专注,完美地展现在他的目光和表情中。她的心在腔子里甜蜜又痛苦地颤抖着。是的,只有哈尔古楚克这样成熟男人的爱,才能完全填满洪高娃那火热的心。而她失去了他,永远找不回来那份她最珍视、最宝贵的情感了,这也让她永远不能忘怀。哈尔古楚克成了她心头最完美的男人、情人和丈夫,成了她生命中的一尊圣像。
洪高娃闭目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喃喃自语:“没有谁比得上哈尔古楚克……”
  塔娜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是惊叹女主人一往情深,还是责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女主人已经睁眼发话了:“塔娜,再到河边采些芦根就回去吧,中午有客人。”
  “哦嗬嗬——”长长吆喝远远传来,洪高娃笑道:“是阿寨,吊马回来了。”
  放眼望去,绿草如茵,姹紫嫣红的野花从河边朝远方铺去,美得如同来自西域的花毡。七八个人骑着马,领着数十匹没有备鞍的光马,就在这花的草原上驰骋。跑在最前面的,正是脱脱不花王子阿寨。
  “阿妈你看!”阿寨跳下马,抱着一大捆药材,献宝似的放在母亲面前,“一清早我们就跑到对面山脚下了,好多有用的东西,要不是赶着回来拴马,还能挖更多呢!”
  洪高娃笑道:“我没有叫你去挖药材呀!”
  “嗳,阿妈是救命仙女,是神医,当儿子的哪能不效力?”阿寨的甜言蜜语说来就来。
  “好呀,你才认识几味草药,就挖了这么多?都是什么?”
  阿寨一捆捆、一束束、一包包分摊开来,像应考的学生一样指认回答:这是甘草、黄芪、麻黄,这是沙棘果、山丁子、枸杞子。末了,阿寨举起几团淡褐色的根块:“我在沙地挖一棵梭梭树,见这东西长在树根上,软软的,气味怪好闻,就带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药材?”
  洪高娃笑道:“我倒没有刻意教,难为你认得这么多。”
  阿寨得意地晃晃脑袋:“跟着阿妈这样的神医,我要是一点儿都不懂,多丢人!”
  “好了,别吹牛啦,都放进我药筐里去。过两天,让他们拿着做样子,都给我去采药。”她又举着那淡褐色的根块,“这可是宝贝,好药,谁挖着了有赏!”
  塔娜好奇地凑过来看:“什么宝贝?”
  “这叫肉苁蓉,也叫甜大芸。”洪高娃没有往下说。阿寨却一个劲儿问,为什么是宝贝?治什么病?阿妈越不说他越问。洪高娃无奈地答道:“日后你要是生不出儿子,就给你吃它!”
  阿寨一仰头,满脸不服:“我怎么会生不出儿子!我要生一百个儿子哩!都来侍奉阿妈,让阿妈够够地享一把孙子福!”
  洪高娃笑道:“好啦好啦,别吹起来没完,还不回去拴马!……哦,今天有客人来,采些花回去吧,把大帐打扮得漂亮些。”
  “采花呀?”阿寨做了个鬼脸,努嘴朝侍女们示意,“女人家的事,让她们干呗……苏和,跟我去拴马练箭!”
  苏和巴不得这声招呼,他早就不高兴跟女人小孩子在一起采呀摘呀弄这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了。只见他如飞地跑过去,就着阿寨伸出的手,眨眼工夫,就小松鼠样敏捷地蹿上阿寨的马背,鞭子一甩,骏马猛地一跳,倏然间冲了出去。其余的人马跟着,带过了一阵疾风,像他们迅速出现一样,又精灵般迅速地从母亲们的视野中远去。
  “这小子!”塔娜笑骂着,很骄傲,因为儿子苏和的矫健身手让侍女们啧啧称赞。
  洪高娃把满都鲁揽在怀里,笑道:“都是小子,不好。真想有个闺女。”
  塔娜小声说:“酸儿辣女,你这样儿……怕还是小子呀!”
  洪高娃叹息一声:“我真巴不得是个女儿……”
  塔娜脱口而出:“汗王可一定想要儿子!”
  “是啊。”洪高娃回应了两个字,就不说话了。
  塔娜又在心里掂量:女主人真的想生闺女?依着她跟她那亦都干额吉那么母女情深来看,许是真的。可生个儿子怎么说也能拽住男人的心呀!莫非是怕生出个汗王的亲骨肉,威胁阿寨的太子地位?看她直到如今还对哈尔古楚克痴情不改,说不定是真的哩……可是,第二哈屯、第三哈屯生出儿子来,不是一样对阿寨不利吗?那第二哈屯沙娜,还是阿岱汗的结发元配呢!就该抢先生他一个,占住老大的位分再说。大八岁呢,再美貌迷人,也有老的时候哇……
  忽兰忽失温大战,瓦剌败退,不过才一个月,就有那么多部落来投靠东汗汗庭。有先前投了瓦剌、如今后悔不迭的蒙古本部部落,有原先谁也不靠、在草原上独来独往的小部落,就连远在北海极寒地方的部落也来归顺。他们当然不能空手而来,见面礼都很丰厚,其中常有的一宗就是美女。高贵的部落首领的女儿或姐妹,是献给汗王和王爷的,身份低的留给大汗斡尔朵用作使女。大汗和王爷出征未归,收纳礼物和挑选小哈屯、小比姬的事情就全归大哈屯洪高娃办理。塔娜想不通的是,洪高娃在履行职责的时候为什么那样认真,真的不给自己留条后路?挑了又挑,最后挑出来十位最漂亮的姑娘,她又从中选出四个最拔尖的留给阿岱汗,还说等阿岱汗出征归来,就办收纳喜事。
  见女主人今天心情特好,塔娜就顺着话题试探地问下去:“你给汗王选了那么年轻美貌的小哈屯,就一点儿不担心?”
  “担心什么?不。”
  “不担心她们夺去汗王的心?”
  “凭什么?不会。”
  “不担心她们生出儿子来,夺嫡?”
  “我会让她们不敢,不能。”
  听了这样干脆利落的回答,塔娜说不出自己是轻松还是更加担心,只好不再说话。女主人却发话了:“快回去备宴吧!一定要丰盛隆重,虽说是家宴,若出了什么差错,也得拿你是问哟!”
  “放心,错不了!”塔娜的管家婆身份此刻显露无遗,向洪高娃一一报告了宴席程序内容,又问,“这么多来投奔的部落,怎么专请这个锡古苏特?就因为他是新选的小哈屯的父亲吗?”
  洪高娃笑笑:“也是,也不是。要说原因,连你也不知道。二十年前我就认识他……好了,别把嘴张那么大,快走吧。”
  
  大汗斡尔朵,规模宏大,是草原上用木栅栏围出来的一座毡包帐篷城。有卫兵把守的四城门,城中有道路,分出各个功能区域,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都有各自的办公处所,警卫队伍和古称怯薛的大汗的亲兵护卫更是密布城中,足以应付任何突发事变。城的中心位置是大汗宫帐,那是全城最大、最精美、最灿烂的一组穹帐。洪高娃选择的夏营地势,恰好把大汗宫帐置于小山顶,一来通风,二来全城景象和动静尽收眼底,连老谋深算的阿鲁台王爷见到这样新奇的帐篷城,也称赞大哈屯心思缜密精巧哩。今天,大哈屯洪高娃就在她高高山头上的大帐中宴请锡古苏特一家。
  此时,奶茶、奶酒和手把肉的阵阵浓香已解除了最初的拘谨。宾主互相敬酒的时候,大哈屯说:“不要客气,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说得高大魁梧的客人几乎落泪。香味扑鼻的烤全羊抬到席前,塔娜持刀片肉,一一分送,客人和主人便像亲友聚会一样轻松自在了。
  洪高娃坐在主位——她的大哈屯宝座上,十四岁的阿寨和三岁的满都鲁分坐左右。左边主客位上坐着锡古苏特,百年老松一样高大、铁塔一样强壮、巨石一样结实,他一进帐就把阿寨的目光牢牢拴住了:这才叫巴图鲁!看那又宽又厚的肩膀,身上鼓胀坚硬的肌肉要把袍子撑破;腰带一束,正好让他的上半身成倒三角形,腰部的灵活、弹性和力量在他举动间表露无遗,真正是熊背虎腰。四十岁的汉子还这么矫健威猛,年轻时候该有多厉害?阿寨又把目光移向锡古苏特的两个儿子,都在十七八岁,都挺拔健壮。大的一个像父亲,肤色棕红,黑眉细目,高颧骨宽脸膛;另一个却面庞白皙,鼻梁高挺,高高的额头上还吊着一绺棕黄色卷发。若不是长着一模一样的阔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俩是亲兄弟。
  再只要看看他们的母亲就明白了。那是一位头发金黄、眼睛碧蓝的妇人,虽然因为发胖臃肿而风韵减退,仍能看出当年是个大美人,这可以从她身边的两个姑娘身上得到印证。大的一个十六岁,是被洪高娃选中的小哈屯。她名叫敖登,星星的意思,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继承了母亲和父亲的所有长处:金色的长长卷发,洁白光亮的前额粉红细腻的腮,高耸的鼻梁两边是深潭一样温柔的蓝眼睛,细细的金色毫毛围绕着一张扁桃花般鲜艳的嘴唇,下巴颏形状很好看,像白玉雕出来的那么柔润。小妹妹显然是依着姐姐的名字,叫敖登格日勒,意思是星光。她跟姐姐很相像,只是小了一圈矮了一截,但可以断定长大了又是一个美人儿。这孩子看上去却不像十岁,懂事的举止和眼睛里不时透出的忧郁沉思,让洪高娃暗暗惊奇,不由得多看她几眼。
 酒酣耳热之际,锡古苏特说起投奔过来的原因。北海边今年一场从未有过的大雪灾,把他家的牲畜全都冻死了,许多部民也都遭到灭顶之灾,不是大风掀翻了帐篷,就是大雪压倒了毡包,老人孩子无一幸免,很多壮年人也没能逃过这一劫,无奈领着部落残存的人马,艰难跋涉南逃。途中听说阿岱汗和阿鲁台王爷海纳百川,惜老爱贫,自己虽已中年,倒还有把子气力,有一身武艺,特地前来报效。受到大哈屯如此款待,又分给海拉尔河边水草丰美的牧场,真是感激不尽!大哈屯还高看抬举,选敖登进宫帐伺候大汗,这是我们全家我们部落的光荣!大哈屯的恩德,我锡古苏特一辈子不忘记,一定要报答。
  洪高娃微笑着表示逊谢。奶酒喝了不少,脸上的红晕让她显得格外妩媚。她看着锡古苏特笑道:“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二十年前,你为什么突然间从科尔沁草原上消失了呢?”
  锡古苏特一愣:“二十年前?”
  “是啊!”洪高娃不易觉察地轻轻一叹,“那时候,你是科尔沁草原最有名的勇士!那达慕上男儿三艺——赛马、摔跤、射箭,你都夺得头名。谁不知道你?”
  锡古苏特很意外:“大哈屯怎么会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情?大哈屯你——”他用疑惑的目光小心地审视一下洪高娃。
  “没错,那时候我跟你这小女儿,叫敖登格日勒吧,岁数一样大。我们不属科尔沁部落,但也参加了那次盛大的那达慕,看到你超群的勇士技艺,崇拜得不得了。洪高娃没再往下说。她记得,回到家里,她对额吉宣称:将来长大,一定要嫁给这个二十岁就威震草原的英俊男儿!可是没等她长大,这位英俊男儿就没有了下落,却出现了一个上天特意为她打造的哈尔古楚克。洪高娃迅速止住自己的思绪,笑着点手招那小姑娘近前。小姑娘看看阿爸阿妈鼓励的眼光,挪步过来。洪高娃一把就握住了孩子的小手,亲热地说:
  “来,敖登格日勒,端上这只金杯,替二十年前跟你一样大的洪高娃,向科尔沁勇士锡古苏特敬酒。”
  小姑娘听话地捧杯走到阿爸面前,郑重献上。锡古苏特也站起身郑重接杯,蘸酒三弹,敬了天地和神灵,才一饮而尽。洪高娃鼓掌叫好,阿寨也跟着拍手,举座尽欢,满帐笑声。
  大哈屯的礼贤下士,让锡古苏特很感动。把金杯交给小女儿示意她归还,自己落座后,感叹地说:“大哈屯如此抬举,锡古苏特很是惭愧。当年的事我从来不肯提起,那时候年轻气盛,吃不得委屈,受不了挫败。……就在我获得科尔沁第一勇士称号不久,一个来自布里雅特的射手向我挑战。我没想到草原上还有这么厉害的弓法箭法,自己又骄傲大意,结果骑射、立射和速射三项,我都输给了他,被他好一顿嘲笑!我真是又羞又愧又恼,觉得没脸见人。打听到那射手是位北海边的高人教出来的,我就决心去投师学艺,离开了科尔沁故乡……”
  “你找到那位高人了?”
  “是,拜了师。”锡古苏特回答时惊奇地发现,还回金杯的小女儿,已经被大哈屯亲切地搂在怀里,心安理得地吃着小点心。
  “请问你的师父是哪一位?”
  “请大哈屯见谅,师父不准许将他的名讳示人……”
  “哦,对不起,是我冒昧了。”
  之后的经历,顺理成章:师父年迈,徒弟如儿子般奉养直到送终。这期间他在北海边森林小屋连成村落的鄂温克部落,遇到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美人儿卡林娜,于是成家立业,在北海边落脚生存,一晃就是二十年……
  静静观察倾听的阿寨突然发问:“锡古苏特师傅,你的师父就是那位布里雅特射手的师父吧?后来你的箭法超过他了吗?”
  锡古苏特恭敬地说:“回太子的话,那位布里雅特射手是我师父教出来的,但我们同门兄弟后来再也没有碰过面,就难知道箭法谁高谁低了。师父说我俩禀赋不同,他灵巧我力大,所以要我多练大刀长枪,就是练射也用大弓长箭。”
  阿寨回过头来叫了一声:“阿妈!”
  母子俩显然有默契,洪高娃笑了笑,对儿子说:“别急,看你的造化吧。”她转向锡古苏特:“不知道我这个儿子是不是成器,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入你这第一勇士的法眼。他听说了你,就缠着我要拜你为师,要我替他在你面前多说好话。我呢,巴不得有个好师父教他。好话我可没法儿说,当阿妈的要夸自己的儿子,那就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了。孩子就在当面,锡古苏特你要看得上呢,就收下这个徒弟,行吗?”
  锡古苏特一家大为意外,大为感动,一时喜形于色。给太子当师父,这是天大的恩惠、天大的信赖啊,锡古苏特哪里敢又哪里能够拒绝?不过,锡古苏特还是说了一句:“太子可是娇贵的人,只怕他吃不了苦哇!”
  洪高娃道:“不怕,他从小吃苦惯了。你尽管练他,我一定不讲情。”
  这边阿寨跳起来就要拜师,洪高娃赶紧拦住,说:“拜师是大事,哪能这么草率!等大汗回来,办一场像模像样的隆重拜师礼。你还是好好想想,向师父献什么见面礼吧。”阿寨吐了吐舌头,听话地坐下了。洪高娃又笑着向锡古苏特说:“我送了你一个徒弟,作为交换,你也得送点儿什么给我才对呀?”
  在这样的气氛中,锡古苏特已经没有什么拘束了,也笑着回答:“我已经把我美丽的女儿敖登敬献出来啦!”
  洪高娃笑得更灿烂:“啊哈,美丽的敖登属于大汗,不是给我的;我要认你这小女儿当干闺女,你们当阿爸阿妈的肯不肯?”
  锡古苏特夫妻俩喜出望外。锡古苏特连说:“肯,肯,怎么不肯?是这丫头的福气呀!”妻子卡林娜催促道:“敖登格日勒,快跪下叩头,认干妈,叫干妈!”
  敖登格日勒立刻从洪高娃怀中跳出来,就地跪倒,连连叩头,嘴里还脆生生地叫着:“干妈,干妈!”
  洪高娃笑得合不上嘴,连忙扶住,又一次审视孩子娇嫩的、眉目精巧的小脸:“我这辈子就想要女儿,可生来生去总是小子。认个干闺女带一带吧,能招来个妹妹也说不定呢!这孩子的眉眼,我一见就喜欢,好像上辈子见过,说不出什么地方,就是觉得熟熟的……”她捏着孩子柔软的小手,半天没放开。
  锡古苏特说:“难得大哈屯看得起她,我也得把这孩子的来历说清楚。她是我的内侄女,她的阿妈是卡林娜的妹妹,叫玛丽亚。她们姐妹本不是鄂温克人,也不是蒙古人……”
  洪高娃笑道:“这不用说,一看就明白。”
  一个鄂温克猎人在大森林雪橇道上碰到一堆死人,不是遭强盗或猛兽袭击,就是被大风雪的严寒夺去了生命。只有包裹在大皮袍中紧紧相拥的母女三人侥幸活下来,跟鄂温克猎人回到部族,成了一家,便是锡古苏特的岳父、岳母、妻子卡林娜和妻妹玛丽亚。岳母至今不会说这边的话,她的来历也无人知晓……讲了这段故事,锡古苏特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敖登格日勒五岁那年,她阿妈生病去世,把她托付给我们。玛丽亚生了一儿一女,妹夫从来就身子骨弱,长年有病,那个儿子今年只十二岁,留在身边照看,实在没有余力再管这孩子。我这里有敖登,小姐妹俩依着卡林娜正好做伴儿。五年了,敖登格日勒就在我家过活,像自己亲闺女一样。这孩子心肠好,常常回去看望父亲和哥哥,卡林娜和敖登也一道去帮着干些个家务活儿。这次回科尔沁,本想把妹夫一家也带回来,可妹夫的病又走不了远道,只好把冻死的牛羊都留给他们,算来能熬过冬春两季。到这会儿七月了,总该没事儿了。大雪灾后春夏牧草会格外肥壮。”
  洪高娃听得神情黯然,回头见敖登格日勒大大的眼睛里泪光闪闪,便温柔地抚摩孩子小脸:“想阿爸阿哈了?”
  小女孩点点头。
  “别难过,”干妈细语安慰,“等你长大了,干妈给你带上很多牛羊驼马,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回去看你的阿爸阿哈,好不好?”
  小女孩绽开笑脸,像一朵花儿开放,还使劲点头,劲儿大得头发上的珠饰都滚落地上。洪高娃又喜又爱,搂住小姑娘,在她腮帮子上狠狠亲了一口。小姑娘不但没有躲闪,反而一手搂着干妈的脖子,一手摸摸自己被亲的脸蛋儿,再摸摸干妈的嘴唇,说:“干妈你的嘴唇,怎么像火那么热呀?”
洪高娃笑道:“喝酒喝多了,烫的!”
  大家全都笑开了。干妈干女儿这么投缘,说不定上辈子真是一家子呢。
  说笑声渐渐平息,洪高娃恢复了大哈屯的神情和口气,告诉客人:献给大汗的美女能够入选的不过三十人,有专人教给宫中礼节和规矩。她又亲自从中选出最好的四位,将成为大汗的比姬,敖登是第一个。这四位姑娘将由她亲自教导。所以,给三天时间,锡古苏特一家父女、母女、兄妹、姐妹好好话别。三天之后,把敖登送来大汗斡尔朵。宫中将为她特设美丽的小帐篷,有专人伺候。待大汗出征归来,要举行盛大的收纳典礼和喜宴,她们将在典礼上得到正式名分和应有的属民财产。锡古苏特作为比姬的父亲,也会得到相应的职位和赏赐。这些都将由大汗亲自决定。
  锡古苏特一家神态恭敬,每听一句都点头称是。大帐中气氛立刻变得严肃凝重了。实在忍不住的阿寨冒出来一句:“阿妈,总是喜宴呀收纳礼呀,别忘了我的拜师礼,也要一个盛大宴会哩!”
  洪高娃不由得一笑:“忘不了,忘不了,放心好了!”
  第二天,洪高娃又宴请了另一个送女与大汗为婚的兀良哈部落的一家人。姑娘也是十六岁,也是一位绝色美人儿,名叫其木格。因为没有锡古苏特与科尔沁那一段渊源,宴会虽然一样丰盛,比较前一天,就少了些亲切和欢快。
  还有两位入选美女,因为不是父母双亲陪同,而是由兄长和舅舅送亲,洪高娃就没有亲自出席,而由守宫大将多克新西拉出面,一并宴请。
  按照大哈屯的指示,在大哈屯的宫帐一侧,一字排开,新设置了四顶精致的小型帐篷。雪白的毡包顶上,分别镶着红、蓝、紫、绿四种不同颜色的花形图案,帐内的地毯和壁毯也采用相应色调,布置成华丽又容易区分的温馨闺房。四个姑娘住进去后,洪高娃就顺口把她们叫成了红妃、蓝妃、紫妃和绿妃。红妃就是敖登。蓝妃是其木格。紫妃名叫牡丹,来自河套出没的一个鄂尔多斯部落,长眉俊眼,面容像牡丹花瓣一样美丽细腻,乌黑的头发异常光亮,能照得出人影。她的模样和名字都像南朝人,原来她祖母是她祖父从陕西榆林掳来的。榆林有一桃花水,吃这水的地方出美女,牡丹身上想必有她汉人美女祖母的影子。绿妃叫美鹿,来自大兴安岭绿色森林深处的达斡尔,那是个养鹿的部族。绿妃像她的名字一样,灵巧、敏感,走路也像小鹿一样轻盈矫健。
  汗王和王爷差人回来禀告,因为永乐皇爷赏赐了许多东西,他们还需前往南边谢恩,回来的日期怕要推迟。这样一来,洪高娃就有了更加充裕的时间,来调教这四个未来的比姬。
  她像一个慈母,每天给她们准备味美精致的饭食奶食;拿出许多美丽的绸缎,为女孩子量体裁衣,缝制了鲜艳的衣袍;带领她们用贵重的珍珠、玉石、珊瑚、玛瑙和金银丝缕,穿制成华丽无比的首饰、头面,装饰富贵耀眼的姑固冠。十六岁的姑娘们开了眼,无不对大哈屯感恩戴德。
  但她更像严师,谆谆教导:行动举止说话表情有什么样的规矩,对汗王对哈屯应该如何毕恭毕敬,对王爷和大臣该是什么礼数,对侍女侍卫属民下人应有什么态度,都不许可出错。绝不可违逆汗王和哈屯,如果冒犯,就要被斥责,被鞭打,被囚禁,直至被处死,到那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敬畏和爱戴,是洪高娃要达到的目的。她达到了。一直心存怀疑的女管家塔娜,看到四个姑娘在大哈屯面前小羊羔一样温顺、小鹿崽儿那么乖,也不得不信服了洪高娃。其实,塔娜所有的担心和疑虑,当事人洪高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她只会想得更多,忧虑更深。而解忧之人,正是洪高娃的老额吉。
  半个月前,洪高娃确定自己已有身孕,又面临归顺部落献来的大量美女,心绪烦乱,便进山探望母亲,诉说自己的不安。老额吉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只顾逗小外孙玩耍。后来就招呼女儿看她老两口儿养的鹿,搬出各种野味让客人们大嚼饱餐,用很多时间跟女儿探讨草药的药性。老人家接骨疗伤是一绝,很得意地向女儿举出种种治疗实例,一一传授。烦心事撇在脑后,洪高娃享受了老额吉赐给的轻松快乐的山林休养。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母女俩单独在小帐篷的火架边相对的时候,老额吉竟破例穿戴上亦都干的法袍和法冠,静静盘坐,闪闪火光让她苍老的面容显得神圣又崇高。她慢慢举起双手,闭了眼睛,像亦都干发布预言那样,用沉静的语音缓缓道:
  “她身所处,是大福境,又是大危境,需要有大智慧。
  “戒跋扈,戒妒忌,不专宠,不结怨。
  “未来的日子里,她要渐渐远离名利场,站在高处,频施雨露,滋润、养护、修整大地上的花草树木。她将收获感恩,收获敬仰,她将成为万民爱戴、仁慈如母的大哈屯。母子便能一生平安,安如磐石。”
  洪高娃轻声问道:“难道需要熄灭生命之火,放弃欢爱之情?”
  “不快乐会招来百病缠身,自己的快乐掌握在自己手中。”
  亦都干——母亲的话,洪高娃完全听懂了。她觉得豁然开朗,身心都提升了。
  她确实提升了。
  
  七月底,草尖儿开始微微发黄,早晚的风变得很凉,阿岱汗和顺宁王爷阿鲁台率领出征的大军凯旋了。旗帜飞扬,甲胄闪光,队伍像一条涌动的彩色大河,在草原上流淌。驻牧的浩特或古列延的百姓都站在路旁,向胜利归来的人马欢呼。眼前的大军没有伤员,没有伤马,也没有被押送、用木枷枷成一串一串的俘虏,却跟着一车一车的粮米和不多的牛群羊群,还有数百只草原上难得一见的毛驴,驮着长口袋跟在队伍中,引得从没见过这种长长耳朵古怪畜生的孩子们,跑着追着看稀罕。
  大哈屯领着宫帐所属人众、阿鲁台的大小王妃以及儿孙们,还有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的所有诺颜,向着归来的汗王、王爷、都督将军和光荣的铁骑欢呼。大哈屯向汗王、王爷和都督将军们一一敬酒,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唱起了悠长的赞歌,许多人随着一同唱,气氛热烈得如同那达慕的欢庆盛典。忽然,一个特别高亢的歌声,激箭般从喧闹一片的赞歌中冲出来,在人群头顶上盘旋——
  
  我们的勇士千里出征,杀败瓦剌人,
  凯旋科尔沁。
  夺来科布多的千匹骏马,
  壮大我们的马群;
  夺来阿尔泰的百万牛羊,
  在我们的草原上繁衍增生。
  我们将得到健硕的壮丁,
  为我们牧牛放马;
  我们将得到瓦剌美女,
  为我们生养子孙。
  赞颂勇敢的阿岱汗,
  赞美英明的王爷阿鲁台!
  为我们将要得到的一切,
  愿腾格里长生天永远赐福你们!
  ……
  
  歌者反复地唱,直唱得欢声笑语全都消失,直唱得营门外数千上万人的宏大场面一片寂静。出征归来,胜利归来,部落属民要求得到歌者所唱的一切,这是参战勇士和他们的父母妻子献出儿子丈夫应得的报偿。最初的兴奋和欢喜过去之后,人们发现,他们要的东西,一样也没有!
  英明的顺宁王阿鲁台必须站出来说话了。
  寂静中,阿鲁台沉着的声音响彻上空:“父老乡亲们,我们的蒙古勇士无一死伤,全部安全返回家乡了!瓦剌贼人已经被永乐皇爷率五十万大军杀败了,逃回和林去了!我们的捕鱼儿海子、阔滦海子,我们的草原平安了!这一回因为出征太晚,没有赶上同瓦剌贼人交锋,但为了我们的协同侦察之功,永乐皇爷赏赐了一万石米粮、十数群羊,还有少见的毛驴数百只。这些都将按老例分给各部落,过年的时候,大家就有更多的点心和炒米吃了!哈哈哈哈!”
  他身边的几名副将,还有中书省枢密院的一些官员附和着,腾起一片笑声,算是让他下了台。他随后命领队的诺颜们率部各自散去,明日来领取赏赐。
  然而,这一段插曲弄得人们都心头不快。直到走进大哈屯的大帐之前,阿岱汗一直沉着脸不做声。一进帐门,他摘下头盔脱了甲胄,就狠狠地朝地上猛摔,攥着双拳没命地喊叫着:“丢人!太丢人啦!……”
侍从们全都跪倒,孩子们更低了头不敢看。寂静中,只有阿岱汗凶猛的喘气声响得怕人。洪高娃先稳住自己,拿起茶壶茶碗,斟满了递给阿岱,温和地笑着说:“渴了吧?这奶茶不烫不凉正好喝,是我特意为你熬的呢!”
  阿岱看了她一眼,接过茶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伸着碗示意要添,暴怒的神情和急促的气息减弱了些。洪高娃一边添茶一边笑着说:“别都跪着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像被定身法定住的众人这才行动起来。等阿岱缓缓喝完第三碗奶茶的时候,洪高娃就说起阿岱出征期间家里发生的那些高兴事:大汗斡尔朵的牧场添了多少畜群,大汗乞烈思又进了多少西域骏马,有多少新来投奔的部落,进贡了多少珍奇物品和美女,最后特意提到自己为大汗挑选的四个小妃。阿岱的怒气渐渐平息,恢复了常态,和大哈屯一递一地喝酒吃肉,有了笑容。
  洪高娃这才小心地问:“刚才你那么生气,是出征不顺吗?”
  “出征?”阿岱叹了口气,“这也算出征?白跑一趟,两手空空,跟打了败仗有什么不同?真真是耻辱!那个朱棣,好大喜功!太傲慢太狂妄,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我们事先谋划的妙计,一个也没弄成!”
  照阿岱和阿鲁台的计议,为明朝大军做先锋,就可以倚仗五十万大军的军威和后续支援,直接与瓦剌对垒。瓦剌虽然实力强过蒙古本部,但绝对强不过蒙古本部与大明朝的联军,只要初战得胜,就能长驱直入,一直打到和林。而收复这蒙古大汗的都城,对阿岱来说,吸引力太大了。
  明朝大军三月出北京,阿岱阿鲁台四月就率军出征,欲与明朝大军会合。不料永乐帝在兴和举行大阅,接见前去拜谒观礼的蒙古本部使臣,直截了当地说,这次亲征,就是要狠狠教训瓦剌人,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天朝,什么是天兵,从此畏惧大明天子之威,而不需要借用蒙古本部的兵马,免得召人耻笑。
  后来,在明朝兵马进军途中,阿岱、阿鲁台又多次向永乐帝请求参战,都被坚决拒绝。而忽兰忽失温之战刚刚打完,永乐帝却立即派遣使臣向阿鲁台通报大捷,并立即宣布班师回朝。永乐帝又是命中官带着敕书来慰劳阿鲁台,又是派官员带着万石米粮、羊群和驴子来赏赐。蒙古本部还不得不推迟归期,前去谢恩。
  “你说窝囊不窝囊!”说着说着,阿岱脸上怒气又发,“最可气的是那场忽兰忽失温大战!瓦剌人大败而逃的时候,朱棣竟然不追,竟然鸣金收兵立即班师!明明一口就能吃掉对手,却放虎归山,什么意思?也算盟友?”阿岱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好了好了,”洪高娃笑着为丈夫斟酒,“别骂了,你告诉我,忽兰忽失温那一战,到底多大伤亡?”
  “朱棣启用了他们最新的神机火炮,瓦剌人死伤惨重。瓦剌骑兵剽悍善战,明朝的中军也受重创。双方死伤不少于万人吧!”
  “上万人哪!”洪高娃皱着眉头,轻声叹道,“这就难怪他没有追击的余勇了。”
  “这不能比!瓦剌大军不过六万,死伤一万,六分去一;明朝大军五十万,死伤一万不过五十去一,怎么不能追击全歼?”
  受过阿鲁台点拨的洪高娃,此时一通百通,心下明亮。可阿鲁台为什么没有同样点拨阿岱?是怕他懂得太多难以操纵,要他永远只是个傀儡?那么将来继承汗位的脱脱不花王子,不也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她应该维护丈夫。她来点醒他。望定阿岱愤懑不平的面孔,洪高娃说:“他要留给你呀,不明白吗?”
  阿岱瞪眼看着洪高娃。洪高娃一笑:“这明朝皇帝,他不能一口吃掉瓦剌,也不能一口吃掉蒙古本部,更不能让瓦剌和蒙古互相吃掉,成就草原的一统天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瓦剌和蒙古互相顶住,争相交好明朝,他才好掌控大局,保他那天朝平安,是不是?”说到这里,洪高娃心念一动,朱棣这一手,自己就不能用用吗?……
  “哦,是这样!”阿岱恍然大悟。
  “所以呀,没当前锋,也许是大好事。要是在忽兰忽失温与瓦剌对垒的是蒙古本部,两败俱伤之际,南朝大军从背后杀过来,就你们这万余人马,还能剩多少?你还能回到捕鱼儿海吗?”
  阿岱呆呆地看着洪高娃,半天说不出话。
  “当初瓦剌人渡克鲁伦河南下,我猜他本意是来攻蒙古本部夺科尔沁草原的,他们也想争取南朝的支持,灭了我们,所以前哨直进到兴和,试探皇帝的态度。不料南朝竟然大军对着他们,御驾亲征,怕也是大出他们意料的吧。说起来,咱们不是还该感谢永乐皇爷的恩惠吗?”
  “哎呀,你呀,真厉害!真聪明!”阿岱笑着称赞,举起金杯,“来,喝酒,喝酒!”
  阿岱酒量很大,食量也很大。酒肉美食似乎还不够,他渐渐焦灼起来,一眼又一眼地看着洪高娃,脸红了,脖子也红了,一股火从眼睛里开始向外延烧,气息也开始不平稳。洪高娃虽然意会,但大白天的,又这么多人在侧,他总不至于失控。不想还没来得及阻止,阿岱已经大手一挥,把所有的帐中侍从都挥出帐门。
  “汗王,不要。”洪高娃连忙说。可哪里挡得住阿岱猛虎扑食,眨眼间她已被紧紧搂住,脸上眼睛上嘴唇上落下滚烫的狂吻,衣袍被撕扯着。
  “你可想死我了!快!快!……”
  洪高娃不由得动情,可还是咬牙忍住,极力推拦:“等一等,听我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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