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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佳人 凌力

_12 凌力(当代)
  阿岱一愣,不高兴地说:“怎么回事?”
  洪高娃笑道:“我让你带二哈屯出征,你不听,看你这么猴急!你再忍一天,明天就办收纳大典。照祖上忽必烈大汗的规矩,四个姑娘同一天收纳,够你忙够你累的,养养精神吧!”
  “我才不管那些,我只要你!”阿岱又扑上来,一副狰狞嘴脸,就像要把洪高娃一口吞掉。洪高娃身躯灵活地一闪,母豹子样矫捷地迅疾跳开,双手叉腰,又笑又恼地嚷道:“不想要你的儿子啦?”
  “我的儿子?”阿岱摸不着头脑,又是一愣。
  洪高娃指着自己的肚子:“他在里面睡觉呢,不到三个月,又小又弱,你平日就如狼似虎,这会子寡得久了,不定怎么拼命呢,还不要了你儿子的命?!就饶了他吧,你这个当爹的……”
  阿岱惊喜异常,第一次有了孩子有了后代,实在是男子汉一生的大事。他一步上前双臂一托,把洪高娃抱起来,兴奋地说:“真的?是真的吗?我有后啦?”
  “快放开,别伤着孩子!……这下你总该听话了,去沙娜那儿过夜吧,你好久没去了。”
  “不!看见你我就憋不住,我不去别处!我轻一点儿总行吧?……”
  ……
  塔娜好几次从大哈屯门帘紧闭的帐前走过,隐隐听得里面男女主人在争论。她能猜出争论的原因,却猜不出结果。
  天黑以后,大哈屯让塔娜和几个侍女打着灯笼,把汗王送到二哈屯沙娜帐中去了。
  八
   秋风凉了,牧草黄了,原本是丰收的季节。经历了忽兰忽失温之败的瓦剌,元气大伤,一种难言的孤寂和凄凉,传染病一样,在草原上在部落的浩特毡包间散播。辽阔的牧场变得冷清、疲惫,没有了欢笑,没有了青春的追奔,也就没有了生气。这里那里,不时回响着的,只有忧郁的、悲伤的歌,随着飒飒秋风,飘荡得很远很远——
  
  太阳升起的时候,
  最后一颗星星消失了。
  扎哈明安的蒙和莫尔根①,
  怎不见你凯旋?……
  色楞格河水清又清,
  相爱的人在一起幸福又年轻。
  芦苇里小鸟多孤独,
  心上人出征不归来,
  撇下我一个人悲伤酸辛……
  
  萨木儿陪同丈夫巴图拉,牵着各自的马,肩并肩地慢慢走着,大队侍从远远跟在后面。两匹马似乎也懂得主人的心境,默默垂头慢行,响鼻也不敢打一个。远处飘荡的悠长而悲伤的歌声,更加重了人们心头的痛楚。王爷王妃刚从汗王宫帐问安探病归来,心头像坠了铅块一样沉重,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忽兰忽失温之战,原本是瓦剌的胜局,却被突然出现的明军全新的神机火炮彻底扭转,这真是巴图拉一生中永远难以弥补的遗憾和心头最痛的创伤。
当时占领着东西北三面山头的瓦剌大军,地势非常有利,张开双翼,已经形成对敌方的包围,已经打退了敌军的三次猛攻。瓦剌的巴图鲁用他们的神箭和刀斧长枪,让宽阔的山坡上堆满了南朝兵马的尸体。大纛旗下伴着答里巴汗的巴图拉就要下令全线出击,以高击低顺势冲杀。这是他谋划已久、有必胜把握的万马奔袭,能发挥瓦剌铁骑的最大威力,即使敌我兵力悬殊,不能全歼明军,也能击溃对手,迫使他们全线退兵。
  战场上实在是瞬息万变,神仙难料。巴图拉的令旗还没有来得及挥动,发令的大战鼓还没有擂响,敌方中军一支精锐骑队竟逆势而上,朝着大纛直冲过来。巴图拉锐利的目光一扫,立刻从千余人马中挑出来那匹极为神骏的黑马和黑马背上金盔金甲的骑士。他不觉倒抽一口凉气:是永乐帝本人!不料朱棣也从大纛下的人群中认出了他,远远的,两人目光闪电般相交,仿佛炸出一团烈火。认出当年冒充瓦剌使臣的马哈麻,朱棣愤怒异常,举着宝剑大吼,面孔都变了形。在战场上雷鸣般的马蹄声、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巴图拉听不到朱棣的声音,但从他张得极大的嘴形上,知道他在喊叫自己的名字:“巴图拉!——”
  巴图拉略一犹豫,猛一咬牙,令旗挥下,大纛下的大鼓立刻擂响了全线冲击的低沉厚重的咚咚响。但瓦剌大军阵脚刚动,晴天霹雳一般“轰隆隆——”“哗啦啦——”的密集火炮如雨倾泻而来,瓦剌阵前登时倒下一片。猝不及防的雷劈火炸让瓦剌兵马大惊,阵脚顿乱。答里巴大汗的战马受伤被惊,猛然跳荡,大汗摔落马下,惊慌失措的侍卫来不及援救,乱阵中大汗被马踩伤。此时敌军冲锋骑队已到眼前,巴图拉大叫一声,自己下马去救。但冲来的敌军看准了汗王和王爷不同众人的旗号甲胄,定要“擒贼先擒王”,不等他拖起答里巴,左肩窝就挨了一枪。他用力抓住枪杆,是一名魁梧的明军铁甲将军,他骑在马上用力回扯长枪要置巴图拉于死地。乌尔格等侍卫冲过来挡住各方枪锋,远处的神箭手归林齐急速连发三箭,射死了敌将,巴图拉和答里巴大汗才在侍卫的护从下撤出战场。
  受重伤的巴图拉还保持着清醒,命令各队尽快西撤,撤到明军火炮够不到的地方再集结。但那一炸过来就死伤一片的火炮,竟像魔鬼一样追在身后。躲避而逃的瓦剌大军其实已经开始溃败。后来额色库的援军赶到,虽然也伤亡惨重,终究遏住了敌方追击,让两支大军脱离接触,避免了全军覆没。
  撤到土拉河畔,随军萨满赶紧来探视大汗和王爷。两人都面色惨白,气息不畅,不能行动。王爷浑身是血,大汗却见不到伤口。老萨满给巴图拉敷上金创药,先止住血;又断定大汗是腰骨受伤,立刻宰了一头牛,剥下牛皮,趁热将大汗从胸以下裹了个严严实实。从那以后,一个多月了,巴图拉的伤日渐好转,答里巴却眼看着衰弱下去,大小萨满和喇嘛医家请了许多,却全无起色。
  今早上天还不亮,守宫大将苏布乎就亲自赶来急报,说汗王病危,昨夜尿血,一小盆,刚才昏倒,太后也急晕过去。巴图拉和萨木儿急急忙忙赶到宫帐,眼前景象令人心碎。答里巴,一个十六岁的大男孩,已经干瘦缩小得如同十岁的小孩子。他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双颊下陷,嘴唇无色,眼睛紧闭,怎么也认不出是那个机敏沉着、时时要维持大汗威严又难掩一团孩子气的答里巴。萨木儿乍见大吃一惊。从小喜爱小狗小羊小马驹小牛犊和小鸟蝴蝶的萨木儿,最见不得小孩子受苦受罪,心里一酸,泪水竟忍不住涌上来。
  萨仁太后更叫人不敢认,消瘦单薄得像一片树叶,不施粉黛的脸皮包骨,似乎只有拳头大小,乌青的眼圈成两个大洞,让人联想到可怜的大眼睛小猴。她呆坐在儿子床边,双手捏着儿子一只枯瘦的手,对其他事情全无反应,巴图拉和萨木儿进帐她都没有回头。侍奉在侧的大汗的两个小妃上前在大汗母子耳边轻轻禀告,说巴图拉王爷和公主王妃问候探病。答里巴只无力地掀掀眼皮,嘴唇轻轻翕动,算是致了意;萨仁太后漠然地扫过来失神的一瞥,就像他们是陌生人,随后立刻收回目光,专注在儿子身上。儿子轻哼一声,或是手指动动,眼皮颤颤,都会令她浑身一紧,立刻俯身去抚摩或是嘟哝些谁都听不懂的细语。
  因巴图拉也在养伤,近日只派脱欢和乌尔格前来请安问候,这次亲自赶来,见到这样的景象,心头说不出地疼痛。他们循礼请安,循例说了许多安慰劝解的话,那母子俩好像没听到,答里巴不睁眼,萨仁太后不回头,也不搭腔。
  出帐之际,萨木儿吩咐两个小妃,服侍好大汗也服侍好太后;巴图拉则向守宫大将叮嘱:告知中书省,准备后事。
  出帐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不想骑马,牵着缰绳慢慢走,让凉爽的秋风少许拂去胸中的哀伤也好。但那远远飘来的悲凉的歌,又让他们陷入痛苦——
  
  回来吧,回来吧,从日出方向回来吧!
  你撇下我难道能够飞升?
  我没有你又怎么能够生存?……
  布伦托海啊,我们的家乡!
  白发苍苍的母亲哟,
  眼含泪水把远征的儿子盼望……
  
  儿子,一个濒死的孩子,曾经的美少年竟成骷髅;母亲,形销骨立丧魂失魄,花容月貌霎时间枯萎凋残……令人心碎的景象总在眼前浮现,身为母亲的萨木儿怎能不悲伤?
  亲眼见到挣扎在生死一线的萨仁母子,萨木儿动了恻隐之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不由她不落泪。我佛慈悲,众生平等,同情和怜悯之情如潮奔涌,——脱欢若也这样气息奄奄,自己可怎么活?就算脱欢离去,自己还有女儿还有丈夫,还能生第二个、第三个脱欢。萨仁呢?失去答里巴就失去了一切,没有黄金血统的儿子,没有丈夫,孤零零惨凄凄,十倍痛苦百倍悲凉,她纵有千般罪过万种错,也该抵过了……
  默默地走,默默地走。再不说话,难道把自己闷死在悲哀中?
  听着枯草在脚下窸窸窣窣的响声,萨木儿低头看一眼,说:“草黄了。”
  巴图拉望着遥远的草原尽头那一抹白云似的山影,说:“下雪了。”
  萨木儿抬眼望去,纯净的空气让草原变得更辽阔,远处的白雪山顶与蓝天上漂浮的白云似连似断。收回目光的时候,她又看到了白云、白雪。隐隐的,碎碎的,那是巴图拉双鬓的白发,还有,额头和眼角竟然新添了那么多皱纹,像脚下的枯草一样凌乱。三十五岁的丈夫,一个月之间,竟然苍老了这许多,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刹那间,萨木儿心头充塞着怜惜、怜悯和怜爱,忍不住伸出手,柔情地抚摩着丈夫的面颊和黑眉,抚摩着斑白的鬓角和眼睛。巴图拉突然双手捧住萨木儿的那只手,把自己的脸紧紧贴上去,用力摩挲,最后用妻子的手心蒙住嘴唇,仿佛年轻时的亲吻那么深,那么久。萨木儿感到那嘴唇在无法克制地剧烈颤抖,这让她的心跟着一抖,忍了这么许久,终于不能再忍,一时间热泪滚滚。
  那日黄昏,在忽兰忽失温搜索一无所获的萨木儿,丧魂失魄,提心吊胆。两天的煎熬之后,终于在土拉河边找到半边身子都被血迹染遍的巴图拉,她再也控制不住,做出她这个公主王妃从来不曾也不肯做出的举动:当着众人的面,扑上去,把丈夫紧紧搂抱在怀中,把脸蛋儿也紧紧地贴在了丈夫纸一样惨白的脸上。丈夫并没有受宠若惊,只无力地抚着她的肩头,默默无语。她又抱住了儿子,脱欢也受了伤,但一脸倔强的脱欢却从她怀中挣扎出来,站在那里也是默默无言。萨木儿心头的酸楚苦痛在升腾,在膨胀,怎么也压不住了,竟然不顾身份不顾体面,号啕大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肝肠寸断,就是非哭不可!再不哭她就要炸开了,碎裂了。但直到她的痛哭终于变成抽泣,终于停止,最叫她心疼的父子俩——大男人和小男人,却始终不说一句话,只徒然地让周围的人们惊异地发现,原来一向那么尊贵、高傲、冷静的公主王妃,也会像普通娘儿们一样哭天抹泪儿。
  这以后的一个月,萨木儿和巴图拉像是调换了角色。萨木儿处处关怀照顾巴图拉,想方设法讨他欢心,从来不会主动采用的亲热行为,也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贴贴他的脸,搂搂他的腰,借着给他上药轻柔地抚摩他的全身。巴图拉却天天一脸冷峻,罕言寡语,经常陷入沉思,对变得温柔体贴的妻子视而不见,对她的努力毫无反应。对于伤痛和挫败,他从来都咬紧牙关,一字不说,那刚硬那坚毅又让萨木儿生出好几分敬佩。
也正是他的挫败和伤痛,让萨木儿心甘情愿地承担起从未承担的责任。当年她多次发过重誓,向母亲,向洪高娃,向哥哥,发誓在他们遇到危难的时候全力援救,却全都落了空,一个也没实现,让她心下歉疚多年。如今她的亲情爱意和侠义心肠,全都落在了遭遇困境的丈夫身上。旧日夫妻间冲突的记忆被冲淡,她得以保护人自居,是疼爱坏孩子的母亲,接纳回头浪子的旧情人,要比寻常的母亲、情人更上心,更殷勤。
  今天,是这些日子以来巴图拉第一次柔情回应。萨木儿满心感动和欣慰,嘴唇颤抖着想说点什么,巴图拉却深深地叹了口气,闷声道:
  “萨木儿,萨木儿,如果我能听信你的梦兆,如果我……”
  他的声音哽咽了。萨木儿从没见过丈夫落泪。男子汉的泪水比金子更精贵!她心里一酸,泪珠又滚下来,呜咽着:
  “巴图拉……巴图拉,别这么说……”
  “这样的结果,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我难道退缩?那我会永远瞧不起自己!你,还有孩子,还有所有的人,都会轻视我,我还有脸活在天地间吗?”巴图拉仰起头,望着深远无极的蓝天,像是在回答自己心里的问题,“不,我只能这样!……忽兰忽失温,是上天赐给我的、唯一能够击败对手的最好战场。要不是那该死的神机火炮……”
  败退回和林,才从被拘禁的明朝使臣嘴里知道了这新火器名叫神机火炮,由皇家火器营名为火仁、火义、火礼、火智、火信的五位技艺特精的机工匠人制成,天下无敌。
  “巴图拉,不要自责了,这是天意。这是我们现在还越不过去的高山、蹚不过去的大河,这是腾格里长生天在向我们示警。”
  “你说什么?”巴图拉直视妻子,露出几分迷惑。他又把目光投向远山的雪顶,面色慢慢变得平静而寂寞,“很快就要下雪了。会是一个很难挨的冬天。”
  “不要紧的,冬天过去春天就会来,这些干枯的黄草下面,又能长出肥肥壮壮的绿草了!”萨木儿说罢,接过丈夫有些惊异、有些赞赏的眼神儿,心里很舒服,也有几分得意,想不到自己也能随口对丈夫说出这样动听的话。她回给丈夫一个会心的微笑。
  
  难挨的冬天还没有降临,严酷的现实已给人们带来寒意。每年秋天,是喜庆丰收、聚会、祭祀的日子,也是汗庭课校人畜、会诸部议事的日子。而今年,汗庭冷落,朝贡稀少。各部落因战败损失都很大,差不多的家族都有子弟伤亡,少贡甚至不贡也就理直气壮,受到指责还振振有词:比起脱离汗国散走他乡,比起叛离瓦剌转投阿鲁台的,已经很讲情义了!
  至于会诸部议事,原本定在十天以前。为了等候来人,已屡屡推迟。巴图拉和萨木儿回到大营,迎接他们的仍没有什么好消息。
  掌枢密院的贤义王太平,战后便率部回到科布多,回话说身体不适不能来;掌中书省的安乐王把秃孛罗也没有来,只派他的幼弟昂克替他出席;这样枢密院和中书省只来了两个副手。阿拉克无声无息,早就不知道率部跑到什么地方游荡了。只有额色库和归林齐的到来,算是让这次诸部议事有些首领巨头聚会的气派。依照惯例,最高层会商都在盛大的宴会中进行。宴会热闹欢快、气氛好,美酒能促进这些强悍首领间的友好情谊。
  但今天议事大帐中的宴会,差一点儿闹得不欢而散。只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以瓦剌三王的名义向明朝谢罪,恢复通贡。至于答里巴大汗身后,则众说纷纭。有的提出继立答里巴族人,有的要另寻黄金家族后人,有的说为什么不立一个瓦剌大汗?有人又说太平和把秃孛罗两位王爷都没有来,这样重大的事情岂能定论?说说也就挂在那儿了。还有个部落首领发难:汗庭年年要部落进贡,给部落什么好处了?如今新败,死伤那么重,汗庭不给抚恤赏赐,反倒催讨贡物,实在拿不出来!此言一出,附和者纷纷,都诉说自家的损失和困难,要求免除今年的进贡。
  为了忽兰忽失温之战中的失误和过节儿,宴会上又发生激烈争吵,几乎动手揪打起来。
  两位负责埋伏的部落首领喝得红头涨脸,厉声指责枢密院失职害人,主力突遭火炮袭击仓促退兵的时候,伏兵没有得到消息,结果两支精锐骑兵全部被收拾了,逃回来的不到十人。枢密院副枢说明明派了快马去报信,是他们自己行动迟缓造成伤亡,怎么能怪别人!双方越吵越凶,摔杯砸碗推桌子,撸袖揎拳地就要开打。与会众人蜂拥而上,用力拉扯,总算把他们分开。
  往常的部落首领议事宴会,只要太师巴图拉在座,谁敢放肆?而此时,巴图拉已经压不住阵了。明摆着,指责枢密院,其实是在指责他;对汗庭不满,也就是对他不满。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很少喝酒,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看。从他不动声色的平静中,别人依旧看不出他的喜怒,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有他的莫逆之交额色库,能从那眉尖的轻微颤动中猜到他内心的痛楚。
  待宴席间的纷争混乱基本平息,天色也晚了。巴图拉端着酒碗站起身,说了这样一番话:“胜败是天意,胜败也是兵家常事。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因一次马失前蹄就丧失了驰骋草原的志气?忽兰忽失温我们因什么败退,大家都清楚。我们损失大,敌方损失也不小。我们退回和林,他们不也退回南边去了吗?眼下几件大事还要议出个眉目。谢罪请和就不必说了;大汗继位之事明日再议。还有,我们新败之后,要加意防备阿鲁台。如今他势力大张野心大增,抬出个阿岱汗与我们分庭抗礼,仗着南朝撑腰,随时会来进犯。值此危难,我瓦剌各部当戮力同心,团结不散,决不可内讧争闹,否则后悔也迟。请诸位首领与我同饮此酒。”
  首领们犹犹豫豫,举碗欲饮又放下,顾虑喝下这碗酒便又成为一项承诺,再次加重部落的负担,带来更多的痛苦和灾难。
  额色库举碗站起来:“王爷说得对!必须同心戮力维护我们瓦剌汗庭,才有力量对抗阿鲁台和南朝。千万不能散!”
  归林齐也跟着表态,支持汗庭,支持太师王爷。
  归林齐如今是瓦剌名气最大的巴图鲁,忽兰忽失温之战三箭射杀五强敌,其中还有敌方的都指挥,救助了汗王和王爷,立了大功,广被传诵。而额色库率领援军,在大军溃败的紧急时刻承受很大伤亡,阻住了敌方追击,各部落都感念他,口碑极好,当年他的父亲乌格齐是瓦剌四部的总首领,又是鬼力赤汗。这两人一出面,各部落首领不能不买账。
  众人一同饮干碗中酒,约定明日再议,便各自散去。
  巴图拉在议事宴上喝得少吃得少说得少。当天夜晚,他们夫妻为额色库设家宴,他好像要弥补似的,大喝大吃大说了起来。
  家宴设在萨木儿帐中。从来桀骜不驯的脱欢,竟然骑马跑到额色库的行帐去接他,并在宴前就领上妹妹小萨木儿,殷勤陪同侍奉着这位舅舅。
  这一个多月,脱欢像是变了个人,不说不笑,成天虎着个小脸儿,比大人们还显得心事重重。所以,他迎接额色库时露出笑容,他对舅舅难得的亲热,都让大家惊奇。萨木儿猜想,保不齐跟他的那次失踪有关。
  萨木儿的大帐布置得很温馨,正中火架上熊熊燃烧的火苗闪闪跳动,赶走了秋夜的寒冷。几张宴桌围着火架,放满点心菜肴果品。香喷喷的奶酒,热腾腾的奶茶,全然是一个家庭的团聚欢宴,嫡嫡亲亲一家子——父亲和舅舅坐在上首,母亲挨在父亲一边由达兰台随侍,儿子和女儿挨在舅舅一边,阿兰在侧照顾。
  共饮了敬天地神灵的第一杯酒之后,脱欢就迫不及待地跨几个大步,跪倒在上首席前,把酒杯高举过头:“阿爸,额色库舅舅,请喝脱欢的谢恩酒!”三个男人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两个大人一照眼神儿,额色库笑笑,巴图拉的神色却还在询问。
  萨木儿立刻说:“额色库阿哈,你跟脱欢有什么事儿吧?从土拉河大营回来以后,他什么也不肯说。”
  额色库很惊讶:“什么都没说?”看看回到席位上倔巴巴地低着头的脱欢,笑道:“又没什么丢脸的,怎么就不能说?不说还把你舅舅我的功劳也给掩没啦!脱欢好样儿的,十三岁就敢上阵,实在难得!……脱欢,那我可就说了——”见外甥垂下眼睑难以察觉地点点头,他便喝了口奶茶,说起当日的事情——
额色库率领三千后援赶到,正遇上后撤的瓦剌大军。大汗和巴图拉受伤,太平和把秃孛罗失了主意,只想赶紧脱离战场,尽量保存自己的兵马,而后面明朝大军咬住不放,追得很紧,情势十分危急。额色库当机立断,让大军尽快撤出山区,他把所属人马布置成阻击线,依托山头和树林,准备迎击赶来的追兵。额色库严命脱欢跟随大纛,照顾受伤的巴图拉。脱欢不听:“他们害我阿爸流血,我要他们十倍偿还!”
  额色库没法子,只好把这个外甥带在身边,时时要分神看顾他。追击而来的明朝大军,大约没有料到溃败的瓦剌人马还会抵抗,瓦剌人第一场又急又密的箭雨就把数百名冲在最前面的明军骑兵射下马来。跟在箭雨之后,三千瓦剌骑兵凭借山势疾风暴雨般冲了下来,明军顿时大乱,又死伤不少。双方兵马厮杀一团,吼声、骂声、喊杀声、惨叫声,和着刀枪相击声、马嘶声,绞缠成一片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可怕声浪,在山间空地上空久久震荡。
  额色库武艺高强,近身搏斗是他所长,对付眼前这些敌手并不费力,拼杀之余他寻找脱欢。脱欢正与一名力士形状的明朝军官搏杀,额色库赶忙策马跟进,只见明将手中大刀朝下猛然一扫,砍中了脱欢的马腿,马痛嘶着惊跳起来又轰然倒地。敌手趁势抡起大刀照脱欢就劈。脱欢没有被惊跳的马甩出去,而是被倒地的马压住了腿,脸色惨白,只能绝望地看着就要劈下的致命一刀,本能地双手抱住脑袋。额色库见势危急,大吼一声,从马上探出全身,挥出手中极锋利的弯刀逆着明将的来势尽力一劈,竟把那人的胳膊削断,连着大刀飞了出去。额色库侧身用力蹬开伤马,一手把脱欢提起来,放在自己的马鞍上。
  额色库放眼四望,处处都在血拼,无人退缩。眼看敌方援兵不断,他的三千人马如何扛住成万成万的明军?退兵,怎么退?两军肉搏战的当口,谁先撤兵必然招致对手的无情追杀,常常是全军覆没。额色库正在心里盘算,明军阵后传来一片金钲之声。怎么,他们竟先鸣金收兵?这真是意外!
  眼看着敌军撤离战场,额色库举棋不定:追杀可以扩大战果,却怕掉进敌方布设的陷阱;放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撤兵,又太不甘心。坐在他怀中的脱欢,突然喊叫起来:“快撤!分散开了快撤!撤回山后头!他们要用火炮了!”
  额色库已经听说了火炮的厉害,还没有亲眼得见。听脱欢一嚷,恍然大悟,立刻下令全线分散撤退。终究晚了一步,火炮已经在他们身后轰响。幸而他们后撤及时而且队伍分散,不然伤亡会更大。后撤中,火炮击中额色库马后侧,马后臀和额色库左背都受了伤。而脱欢因为在额色库怀中,毫发未损。
  明军再没有追赶,竟当夜退兵了。额色库不便领着伤亡惨重的部属再去寻找大营,便决定自回驻牧地休整待命,只派亲信使者去大营向大汗王爷禀明,同时护送脱欢王子回家。脱欢头天晚上跟舅舅约定:他在战场上被马压倒差点儿送命的事,对谁也不许说。
  说到这儿,额色库笑着说:“脱欢,我可是遵守诺言,对谁也没说过。今天你点了头,我才开口。其实你阿爸阿妈应该知道,他们有个多么勇敢聪明的好儿子!”
  阿爸阿妈,还有达兰台、阿兰,赞赏的目光都投向脱欢。小萨木儿上去搂住哥哥的脖子,一个劲儿地追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这么好听的故事,你为什么不讲给我听哩?”脱欢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着,一面把妹妹的胳膊掰开,一面假装不耐烦地说:“好好儿坐着,别闹了……”
  萨木儿转脸责备儿子:“你说你,脱欢,舅舅为保护你受伤,你回来竟一句也不提!好意思吗?”
  额色库笑道:“行了,别说他了,那是该的,谁让我是舅舅呢!”
  脱欢低头嘟哝:“都谢过好多回了。今儿不特意去接他吗?这不也都说了?”
  巴图拉轻轻一哼:“他是怕人知道他上阵落马。”随即脸色一沉:“但你为保住脸面,就埋没舅舅的功劳,可是大错特错!”
  “说不上,说不上!小事儿一桩。”额色库连忙替外甥开脱。
  巴图拉淡然道:“你为人一向宽厚,当这是小事,对脱欢可不是小事!他日后要带领部落,要当诺颜继承王位,管理属下百姓,最要紧的就是公正公平,赏罚分明!”他提高了嗓门儿:“私心这么重,这么小气,怎么拢得住人心?能有什么大出息?!”
  “脱欢,你阿爸说得对,你要牢记在心!”萨木儿认真叮嘱儿子。
  脱欢抬眼看看阿爸阿妈,点点头,又抱歉地看了额色库一眼,再次低垂了头,一副知错认罪的样子。人们都笑了,因为这在脱欢,太罕见了。
  “头次上阵,谁不害怕?你那点儿事儿算什么!”额色库继续为外甥分辩,“我头一回打仗,腿肚子直抽筋儿,手也哆嗦,还差点儿尿了裤子,后来不也横冲直撞了?”
  小萨木儿天真地说:“舅舅,你也会尿裤子呀?你不怕你阿妈打你?”
  众人哈哈大笑。萨木儿暗暗叹息:好长时间,都没有过这样轻松的气氛了。
  宴席上只留下三个大人的时候,话题就不再轻松了:大汗的沉重病体,太后的痴呆痛楚,大汗身后汗庭怎么办?
  听巴图拉历数这些日子多少萨满、喇嘛,甚至汉地郎中到汗庭来给大汗治病,额色库疑惑地说:“不就是被马踩了几脚吗?草原上牧马人经得多了,怎么就百般地治不好呢?”
  巴图拉说:“老萨满和喇嘛都照着伤筋动骨治,不见效;后来那汉地郎中诊看,才说伤了肾,可已经晚了。一尿血,就没救了……”
  额色库叹道:“唉,年纪轻轻,怎么就……又没留下个后代根苗,汗庭汗位此时尤其不能空悬啊,不然人心更要散了!”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娘儿俩……”萨木儿眼前总浮现着那垂死的儿子和枯槁的母亲,黯然神伤,深深叹息一声,“答里巴眼看是要去了。没了儿子,萨仁会疯会傻会活不下去……总得想个法子啊……”
  巴图拉只一杯一杯地喝酒。额色库对萨木儿的悲悯口气很意外,可也不敢贸然接茬儿。
  “上天有好生之德,总得要她活下去啊……除非……除非,”萨木儿伤感的目光投向丈夫,“巴图拉,答里巴走后,你就把萨仁娶回来吧。”
  两个男人目瞪口呆。额色库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什么,萨木儿?”
  巴图拉不做声,满眼迷惑地瞪着妻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垂死的人,除非铁石心肠,凡人都会同情怜悯,往日的怨恨、猜忌、恶毒都会随着生死大关的来临而淡化、减退乃至消失,何况萨木儿崇拜佛理,讲求慈悲为怀,笃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从额色库的目光中,萨木儿看到的是惊异后面的赞美和褒奖;而从丈夫那里,萨木儿收获了迷惘掩盖着的感激,这让她得着更大的鼓励,轻轻一笑:“要我再说一遍?好,巴图拉,就当着额色库阿哈的面,请额色库阿哈作个见证。我萨木儿今天自己说,答里巴大汗去世,萨仁太后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于情于理,巴图拉理当收纳娶回。”
  两个男人仍然说不出话。“都不说话呀?那我可就不在这儿陪你们了……巴图拉,我是真心,我有儿有女,不怕她夺我的位置;既然有情有爱,你也不该让她一个孤苦女人绝了念想。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吧。”
  这是她的真心话。萨木儿从小就喜欢施恩,尽管施恩并不图报,但施恩能让她体会尊贵、优越,高人一等的滋味是她从来就喜爱、就不肯放弃的。挽救萨仁不也是施恩?从此萨仁不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是背负她救命恩情的受惠者,永远只能报答、只能仰视了。萨木儿是否意识到这一点?总之,她像平日一样,挺胸昂头,神情高贵,步态优雅,从容地退回她的寝帐。
  额色库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绣了金色花纹的门帘后面,轻声说:“巴图拉,我看她说的是真心话。你……”
  巴图拉把着酒杯,不住地喝,酒壶空了又招呼侍女添上。他终于一声长叹:“唉,是个好女人哪……看上去尊贵高傲,却是生性仁厚、胸襟阔大,是不是黄金家族的女人都这么不凡?……唉,我巴图拉真是配不上啊……”
“你真的要娶萨仁?”
  “眼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巴图拉突然绕过这个话题,问道,“谁继位大汗,你想过没有?”
  “我到这儿才知道答里巴不行了,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总得找个黄金家族的吧,有成吉思汗的血统,比什么都要紧!”
  “是啊,蒙古人都认这个……我想过脱脱不花,可他母子被阿鲁台弄去了,洪高娃又做了大哈屯,儿子立为太子,继承汗位就在数年间吧,怎么能来就我们瓦剌的汗位?”巴图拉喝多了,又当着莫逆之交,话多,还少了忌讳,“我还想过哈里,记得吗,本雅失里的儿子哈里,听说他在兀良哈那边随着他母亲的小部落四处游荡呢。可哈里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从小顽劣。况且本雅失里就死在和林,他肯到和林来吗?……”即使饮酒过量,巴图拉也有足够的清醒,没有说出他心底的真正顾虑——如果哈里来报父仇,他巴图拉就该是他非置于死地不可的真仇人!
  额色库倒没有想那么多,皱着眉头细数他所知道的黄金家族尚存的后裔,不是派系太远,就是年龄太大,再不然就是处在东蒙古控制之下,都不合适。他摇摇头说:“不行,这事情得早早定夺,夜长梦多,不能耽搁。”
  “是啊,”巴图拉冷笑道,“你看今天议事宴上,离散之心叛逃之意,都在往外冒朝上蹿,快要捏不住了。”
  “这可比立大汗的事儿还要紧。”额色库认真地说,“得找太平和把秃孛罗说说,瓦剌要是散了摊子,别说明朝打过来,就是阿鲁台打过来,也禁不住哇!”
  “要软硬兼施才行!”巴图拉把金杯朝桌上一蹾,“对太平和把秃孛罗两大部不能用硬,我要亲自去拜望问候,带上礼物和好意。那些心怀二意的小部落,要挑出一个两个,派兵捶打捶打,南朝人的话:杀鸡给猴看!……只要瓦剌自己团聚不散,只需一个好年景,再打两个好仗,这一大坎儿,就算迈过去啦!”
  “好。”额色库攥着拳头轻轻在巴图拉肩头一捶,“无论你来软的还是来硬的,我额色库都帮你!需要我干什么,尽管吩咐……还有咱们瓦剌的第一巴图鲁归林齐,他也会全力支持你!”
  这样的两个勇士,这样的承诺,在这样的时刻,真是雪中送炭。
  “额色库,我真得谢谢你,为你的支持,也为你在忽兰忽失温的驰援和对脱欢的拔救……忽兰忽失温之败是天意。也许,我们真的不是那个朱棣的对手?……我就真的不如他?……”
  额色库很实在地说:“怎么说呢?他手里握着几十万大军,单打瓦剌单打蒙古本部都绰绰有余,可要把这两家一股脑儿都灭掉,自他老爹洪武皇帝时就想办,不是一直没办到吗?他不是不想,是办不到,所以总是这么拉一个打一个的。咱们瓦剌和蒙古本部又成了世仇,合不成一股劲儿不说,还这么杀过来杀过去的。唉,看起来,老天爷真的不想保佑咱们蒙古人成功啊!”
  “说得对,说得对!”巴图拉喊叫着,满口喷着酒气, “论起来,咱俩当初也是敌手哇!还记得你领兵到哈纳斯追捕本雅失里吗?……眼看十多年过去了,中间出多少大事小事,咱们从敌手竟成莫逆,奇怪吧?这是怎么回事?”
  ……
  第二天,议事大帐,诸部首领继续议事。这天的议题,是历来争论最激烈的划分牧区:要为各部落划分明年的放牧草场,定下来就不能互相侵占,防止因此而生的纠纷甚至械斗。但谁都要争水草最丰美的草原,要协调各部落的利益很难,往往一天下来还不能摆平。日落之前,巴图拉被大汗紧急召见。是不是大汗病体有缓?首领们对此并不十分在意,他们都维持着对大汗的礼敬,但眼下要争个好牧场,才是最重要的。
  这才隔了一天,巴图拉夫妻赶到大汗斡尔朵,看到答里巴又小了一圈,淹没在丝绸和锦缎被褥中,像个六七岁的孩子,靠在母亲萨仁的怀里,皮包骨的小脸儿叫人看了就心酸。他慢慢撩起眼皮,转动眼珠,看看床前的巴图拉,又掠过萨木儿,投向他的阿妈,停了片刻,再转回来,落在巴图拉身上。他闭上眼睛,轻轻翕动着无色的嘴唇,声调平平又有几分模糊地说:
  “阿妈,儿子对不起你……儿子谢谢你了……”
  他睁开眼,又无神地望着巴图拉,继续低声说:“还有你,我也得谢你。为你扶我登汗位,为你救我这一回……”
  巴图拉想要逊谢,想要回答,答里巴气息微弱地制止了:“不,听我说。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所有的心思我都明白。我要走了,什么都不怕了……有一句最想说的话,我要说出来给你听……巴图拉,我恨你!如果我能长大成人,成为真正的汗王,我一定要杀了你,你信不信?!”
  答里巴干枯的瘦脸上浮现出一种既满含怨毒、仇恨,又痛快万分的怪异表情。他似乎鼓足了生命最后的力量,用残存着最后光亮的眼睛勇敢地与巴图拉对视着。巴图拉惊呆在那里不能动弹,萨木儿更是一个寒战从心底扩散到全身。但这可怕的最后表白和勇敢的对视,终于像灯油耗尽一样,耗尽了十六岁的残余生命,答里巴身体朝后一仰,这盏灯灭了。
  萨仁抚摩着儿子,不哭也不说话,只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枯瘦干黄的脸上,一动不动了。
  巴图拉点手招呼帐门站立的宫女和侍卫。他们应该把大汗的遗体抬到殿帐中停灵受祭,三日后要有隆重的殡葬仪式和随后四十九天的祭奠礼。众人小心地来到大汗床前,就要动手,不料萨仁太后猛然将儿子连锦被一起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中,不许任何人碰。服侍太后的宫女大着胆子扯了扯锦被,太后骤然回头,瞪着火红的眼睛对她凶狠地龇牙怒喝,好似护崽的母狼。宫女吓得倒退好几步,摔倒在地。一向温柔纤弱、小鸟依人的太后,竟然有这样一张狰狞嘴脸。
  人们都惊得心慌意乱。
  萨木儿稳了稳心神,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对众人挥挥手:全都退出去!大家乖乖地鱼贯出帐,她跟在众人后面最后一个退出,帐中只留下了萨仁和巴图拉,还有萨仁怀中答里巴大汗的遗体。出帐之际,萨木儿回头向巴图拉示意。巴图拉没有任何表示,但她相信丈夫全懂。
  帐外蓝天如洗,落日把西面天地染成金红一片,带着最后暖意的斜晖,把人影马影毡包影拉得很长很长。独立夕阳的萨木儿,说不清心头那一团凄凉。可夕阳还没有完全沉下地面,巴图拉就走到萨木儿面前,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眼睛里却闪动着泪光,须发凌乱,皱纹满脸,一时间更见苍老。他看着萨木儿,只摇了摇头。
  萨木儿领着众人回帐,落入眼中的是这样的情景:萨仁把答里巴大汗的瘦小遗体包裹成小儿襁褓,紧紧抱在怀中,摇晃着轻轻拍打,嘴里像唱催眠曲,哼着,说着:“儿子,好好睡哩……儿子别怕,阿妈在哩……”
  萨木儿小心地喊道:“萨仁太后!……”
  萨仁深黑眼窝里目光一闪,撮起嘴唇小声说:“嘘——嘘——别大声说话!让他好好睡……找斡托赤①,找察罕斡托赤②,把他医好……他没死,他睡着了,睡个好觉,就醒过来了……”
  后来的几天,萨仁就这么度过,不吃不喝不睡,抱着儿子的遗体嘟哝,谁也不能从她手中夺走答里巴,她坚信儿子一定能复活。巴图拉一直陪在她身边,却无计可施,既担心萨仁垮掉,又着急隆重的汗王葬礼不能按时举行。还是守宫大将苏布乎一句话点醒了他:“但凡血肉之躯,不吃不喝不睡,怎么也熬不过五天吧?”
  病弱的萨仁只坚持了三天就昏倒了。人们赶紧把已经发出臭味的大汗遗体从她怀中掏出来,送到殿帐。小哈屯和宫女们赶紧趁着萨仁昏迷,给她灌水、灌奶、灌药。萨仁终于在三天后苏醒过来。知道儿子已经下葬,她很久很久一动不动,呆呆地,不说话,连眼珠都定住了。后来她起身,是为了照规矩每日三次到儿子灵前用奶酒和羊肉烧饭祭奠。就在大家都以为萨仁恢复了正常的时候,她又开始绝食绝水,迅速衰弱下去。没想到此时,她竟发出自当太后以来从未有过的召请:请萨木儿王妃单独进见。这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反倒是萨木儿为此长叹,决定借进见之机,尽力劝慰劝解,挽回她悬于一线的生命。
萨仁就躺在十天前她儿子躺过的床上,也像她儿子一样体形缩了一圈,本来就娇小玲珑的她更像个孩子了。见她黑瘦的脸上只剩下两个空洞洞的大眼睛,萨木儿不觉心酸难忍,柔声劝慰道:“你不该这样啊!儿子被上天召回去,那是天意。顺天意得安康,日子还有好过的时候,爱惜自己才对……”
  “儿子是萨仁的全部,没有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萨仁虽然气息微弱,可面对萨木儿,却是头脑和口齿都很清晰。
  “你这岁数,再要个儿子不算难事啊!”萨木儿用调侃的语气,想冲淡眼前的沉重。
  “可再……再也生不出一个有大汗金命的儿子啦……”
  “萨仁太后,这人世间……总还有你可以留恋的情义吧?……”
  萨仁淡淡一笑,笑得很凄凉:“你是说男女之情?当我是个荡妇妖女吧?我若告诉你,我厌恶男人,憎恨男人,你信不信?”
  萨木儿吃惊地望着她,不知如何回答。
  “我最恨男人流出那白浆的气味儿,头一回就恶心得喘不上气,昏死过去。我用了那么多麝香、檀香、印度香、藏香,就为的是镇压掩盖那难以忍受的肮脏气味儿,可还是免不了每回都头晕呕吐,身上一大片一大片地起红斑,又疼又痒!……苦哇,受刑一样,太苦了……可为了儿子,再苦也得忍,再苦也认了,除了这张脸蛋儿这个身子,我还有什么?……儿子走了,我还用忍吗?”
  “萨仁,你……”萨木儿难过得声音哽咽。她自认为宽容大度,让丈夫娶回萨仁,却像瓷瓶摔在石头上,碎了。萨仁的深重痛苦,使这变得毫无意义……她伸出双手,握住那冰冷的干柴棍儿样的小手,小手竟回应地动了动。
  “萨木儿,我喜欢你,真的喜欢!……多想跟你亲近啊……可是你恨我。你怎么能不恨我?我夺走你丈夫害了你家伤了你心,真是作孽啊……可为儿子,实在不得已,顾不得了……我心里也难受,也舍不得你啊,偷偷掉多少泪,谁知道?……我只想最后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原谅我吧……上天不容我惩罚我,已经夺去了我的儿子,你愿意宽恕我吗?……”
  萨木儿极度震惊,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萨仁枯瘦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一种了却心愿的轻松安详,手指在萨木儿掌心轻轻抚摩,是炽热如火,还是寒冷似冰?萨木儿已经无从分辨,只觉一道强烈雷击传向全身,令五内震颤。她不知怎样回应,萨仁已闭上眼睛,再也不肯说话。
  三天后,萨仁追随她的儿子去了。
  萨木儿心里无限凄凉。
  她亲见过洪高娃的痛苦、达兰台的痛苦,她经历了母亲的死、乌兰的死,如今又有一个萨仁。无论她们是高贵还是卑贱,是美还是不美,可爱还是可恨,她们的心底都隐藏着那么深的痛,经受着不为人知的苦。她们谁不可怜可悯?天下还有多少可怜可伤的人啊!……
  相比之下,萨木儿不是很幸运了吗?
  九
  水面激起白花花的浪涛,下面密密麻麻的大鱼小鱼左冲右突,互相碰撞着到处乱窜乱跳,一蹦老高,可终究逃不脱被踏死踩昏的命运,一片一片地浮上水面。因为有十多匹马,正在这鱼儿密集的水湾跑来跑去。阔滦海子这一角,鱼实在太多太密了,钓钩和渔网完全用不着,站在水边,伸手捞,用瓢舀,甚至挥一拳击一掌,就能得到梦里都想不到的大鱼。
  这么特别的捕鱼方式,让十多个骑在马上的“渔夫”兴奋极了,又是喊又是笑,把这片水湾搅动得从未有过的热闹。“渔夫”们都成了无忧无虑的孩子,分不出来谁是主谁是奴,谁是哈屯太子,谁是臣民侍女。
  洪高娃兴奋得面孔发红眼睛发亮,不时开怀大笑,尽情挥洒自己的欢快。阿寨寸步不离忘情又快乐的阿妈,看得目不转睛,傻傻地只是笑。
  “儿子你是怎么啦?才半年不见面,就不认识阿妈了?”洪高娃笑着问。
  “阿妈,你太好看了!谁能相信你都三十三岁了呢?”
  “不是三十三,是三十二。甜言蜜语都说不对!”洪高娃反过来打趣儿子,“别光看阿妈,还是多看看漂亮姑娘吧!”说着,用眼神儿向不远处也在纵马奔跑的敖登格日勒示意。阿寨却毫不尴尬,接过阿妈的话头:
  “再漂亮的姑娘,也比不上我阿妈好看呀!”
  “哈哈,这句好听的话,虽说老一套,还是让你阿妈浑身舒服呢!……”
  母子俩的逗趣被岸边的喊叫声止住,是锡古苏特的大儿子孛罗海:“阿爸说,够了,不用再踩啦!”
  骑马的人上岸,捞起的鱼倒在岸边的青草地上,堆得像一座银白色的小山。洪高娃开心地笑着对周围人说:这辈子也没想过还能这样捕鱼,好些日子没这么痛快了啦!
  去年七月,阿岱汗出征归来,怀孕三个月的洪高娃险些流产。自那以后,她一门心思保胎,连最喜爱的骑马打猎进山采药都不敢做了。半年前,小儿子出生,出血过多,她又依照母训,自己配制了些补血养身的药,一直在养着。阿寨自从拜锡古苏特为师,一反太子师必须来大汗斡尔朵执教的规矩,为表示诚意,入住锡古苏特家中,日夜受教。他学得很专注,只在洪高娃坐月子的时候回来探望过,母子俩也有半年不见了。这期间,代替阿寨日夜陪伴在洪高娃身边的是干女儿敖登格日勒。所以洪高娃总是开玩笑地对锡古苏特说,她拿儿子换了个女儿。
  体力完全恢复了,洪高娃便备了厚礼,来到锡古苏特位于海拉尔河到阔滦海子之间的驻牧地,感谢师傅,看望儿子,也让干女儿和她的姨妈姨父团聚团聚。锡古苏特一家对大哈屯更有深深的谢意。是大哈屯在他们困难的时候收留了他们,分给这么好的牧场,这让他原来部族的许多人陆续南迁来投奔他,他的部落人畜兴旺,很有了规模,锡古苏特也成了草原上颇有实力的部落长。锡古苏特因而得到枢密院院使的官职俸禄。一家人感恩还不仅此。今年六月,他们的大女儿敖登小哈屯难产,差点儿送命,当时洪高娃生产未满百日,还是不顾忌讳亲自救治,终于母子平安,保住了小王子,也保住了锡古苏特的宝贝女儿。
  锡古苏特怎能不用最隆重最亲切的接待来表达感激之情呢?
  踩鱼,献上最美的鱼汤,是驻牧北海的部族最尊贵的待客之礼,犹如草原上的全羊宴。那一道鱼汤,锡古苏特定要亲自操持。
  吊在火上的大汤锅口径有二尺多。火架子上还烤着羊肉、牛肉和腊肠。锡古苏特盘腿端坐在篝火边,指挥从人对付那锅最重要的鱼汤。
  已经是第三次用大笊篱把熟透的二十斤鱼捞出来,笊篱漏下的鱼汤已像奶一样白。锡古苏特又命人投入相等的鲜鱼,继续熬煮。他说:用来招待尊贵的客人,六十斤鲜鱼换三次就够味儿够浓了,但大哈屯不是寻常贵客,必须用一百斤鲜鱼换五次,才配得上她金子一样的心!
  最后的二十斤鲜鱼是阔滦海子里有名的大白鱼。大白鱼将留在锅里,直到煮烂融化入汤。鱼汤终于熬好,在锅里噗噗地轻响微滚,散发着诱人的浓香。各种烤肉和点心菜肴也都摆出来了,大家围坐在吊着大汤锅的篝火旁,盛宴开始了。
  第一碗鱼汤,锡古苏特双手捧着,郑重地敬献给大哈屯洪高娃。
  洪高娃接过,先闻着香味由衷赞道:“真香,真香!”接着她喝了一口,又一口,然后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碗底朝天,气都透不过来了,好半天才连声说:“我的腾格里天哪,世上还有这么好喝的鱼汤!这辈子算是没白活啦!”
  大家哗地笑开了。
  第二碗,敬给太子阿寨。但锡古苏特是师傅,阿寨不敢坦然受敬,连忙站起身弯腰蹲腿接过,像男子汉喝酒那样,一饮而尽。喝完了,他瞪着眼睛,惊讶地望着师傅,说不出话,把大家又逗笑了。母子俩的反应,让锡古苏特和全家人又是开心又是得意。
  随后由锡古苏特的妻子卡林娜按照长幼辈分为大家盛汤,再由两个儿子分别送到各人手中,以示对这锅特殊鱼汤的敬意。
  喝过第一遍汤,后面的饮宴就比较随意了。卡林娜特意把一盘面包片和一盘烤猪肉、一盘烤腊肠送到洪高娃面前,请大哈屯品尝这些草原上少有的食物。
果然,洪高娃一尝,立刻问起是从哪儿来的。卡林娜的蒙古话说得结结巴巴,常常词不达意。锡古苏特替她回答:近些年他家好几次沿着哈勒哈河去兀良哈,没想到那边不但放牧牛羊,还种田养猪。于是换回来不少粮食,还有几头猪。卡林娜跟母亲学过烤面包做腊肠的本事,正好大显身手。锡古苏特说着,卡林娜在旁边不住点头,还指着阿寨费劲地说:“他,阿寨太子,也去了的。”
  洪高娃回头看看儿子:“是吗?”
  “是呀!”阿寨说起来兴致勃勃,“那兀良哈说起来也是蒙古人,也讲蒙古话,可又有点儿南朝人的活法儿,识文断字儿的人也比草原上多。我原先总是不明白,兀良哈早就是明朝的藩属了,就算我们也臣服了明朝,明朝对他们也比对我们好,对不对?可为什么这些年,兀良哈跟我们走得越来越近了呢?又是朝贡又是联姻。明朝用他们防备我们,打探我们的内情,他们倒把明朝的内情向我们通报,这不是反过来了?”
  洪高娃听得有趣,插了一句:“你还不知道吧,兀良哈三卫的大诺颜,近日要来汗庭大聚会呢!”她像师傅考学生那样审视着儿子。
  “阿妈你听我说。”阿寨看到,不但阿妈和师傅,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等待他说下去,这让他更加来劲,顺手拿起两根干柴棍儿,互相敲击着像在说书,“听我说来听我讲,我把听来的故事团在一起,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总算明白了。告诉你们吧:我们想跟他们结盟,壮大兵马对付瓦剌;他们也想借我们的势力,夺回大宁卫!”
  洪高娃“哦——”了一声,露出满意的神色。其他人却更加好奇:“什么大宁卫?是怎么回事?”
  阿寨彻底摆出一副乌里格尔奇的架势,手中的木棍儿就成了马头琴,用人们熟悉的说故事人唱的调子,唱了起来:
  
  说起那兀良哈,讲一讲大宁卫,
  五十年的故事唱给谁?……
  
  阿寨真的有声有色、手舞足蹈地讲了一段重要的历史——
  大兴安岭以东的广大地域,曾经是成吉思汗分封给子弟功臣的封地,他的幼弟铁木哥斡赤斤、异母弟别里古台、侄子额勒只带、大功臣木华黎等人的兀鲁思,就从北到南地分布在这儿。还有弘吉剌惕、亦乞烈思、兀鲁兀惕、忙兀惕等部落,也都在这里驻牧。
  五十年前,元帝妥欢帖木儿汗从大都退回草原,这一地区各兀鲁思和部落都奋起保卫领土,防备明朝进攻。当时木华黎后裔纳哈出将军统率着二十万蒙古军,驻扎在辽河以北金山堡一线,成为这里蒙古各部的防御屏障。
  三十年前,脱古思帖木儿大汗在捕鱼儿海被明军击败,一蹶不振,并很快被害而死。这使得大兴安岭以东蒙古诸部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只得归附了明朝。那时的明朝老皇帝朱元璋很高兴,立刻在这一地区设置了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将当地最强大的兀良哈、翁牛特、乌齐叶特部落的部落长任命为三卫的首领将军,要求他们“各领其所部,以安畜牧”,做大明朝廷的藩属。
  十五年前,身为燕王的朱棣,为从侄子手中夺得帝位,发动了“靖难之役”。他先是依靠兀良哈三卫的支持,挫败了镇守大宁卫的弟弟宁王朱权,随后又向兀良哈三卫借用三千铁骑,作为他靖难军的骨干,终于夺位成功。他称帝后,当然要重重酬谢从战有功的兀良哈三卫——不但封兀良哈三卫大小首领以官职,又在开原、广宁两地开市,供兀良哈三卫和明朝贸易。最要紧的是,他许诺把大宁卫割让给兀良哈三卫,这可是兀良哈三卫梦寐以求的事情。
  大宁卫含括承德、平泉、建昌和老哈河流域,紧邻古北口一线长城,是水草丰美的大好牧场,又有良田和森林,若没有边墙阻隔,快马几日内就能踏进北京。这件事,朱棣可就说话不算数了,根本不准三卫蒙古人南下大宁驻牧,只许打这里路过,去开原、广宁交易。他必是醒过闷儿来了,把这么要紧的地方给了蒙古人,他那北京、宣府、大同,还有安宁日子过吗?
  时间拖得越长,割大宁的事就越没戏。兀良哈三卫可牢牢记在心上,大宁卫是他们用血和命换来的,岂能作罢?但只凭他们自己怎么能跟大明朝较劲?如今东蒙古汗国一天天强大,不就成兀良哈三卫的指望了吗?
  阿寨说到这里,目光得意地扫了一圈,看到听众眼神儿里的敬佩,又笑着说:“现在懂了吧,兀良哈想借我们去夺大宁,我们想借兀良哈去打瓦剌。先打大宁,还是先打瓦剌?就看汗王王爷跟三卫大诺颜们怎么商量了。师傅,你说呢?”
  “我?”锡古苏特微微一愣,说,“我当然听阿岱汗和阿鲁台王爷的!不论先打谁,都有一场大战,是勇士显示自己的勇气和力量,是英雄建立丰功伟绩的好时机!孛罗海、诺颜博罗特,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两个健壮的儿子齐声回答:“记住了!我们就等着这一天!”
  锡古苏特又对洪高娃说:“大哈屯,不是我当面奉承有意讨好,你的儿子我这徒弟,真是个有心的孩子。到兀良哈是我们全家一起去的,和兀良哈人交往也都一样,他怎么就能探听出这么多故事,知道这么多内情?”
  洪高娃听得心里舒服,顺口就说:“他从小就这样。也是他早年的巴图师傅,教他读书读史,养成他什么事情都爱追根究底的脾气吧……”她转向儿子:“到底先打大宁好,还是先打瓦剌好?阿寨,你怎么想?”
  “当然先打瓦剌,瓦剌弱,明朝强嘛!明朝刚跟瓦剌苦战一场,自己也得歇口气儿,我们打瓦剌,明朝不会帮他。以我们如今的兵马,打瓦剌有胜算;打大宁呢,打得过打不过先不说,背后容易遭瓦剌暗算,去年他们原本是想攻我们的呀!所以打大宁,难胜。要是打败巴图拉,把瓦剌全都收归我们,不就全蒙古在手了?那时候回过头来,别说打大宁,就是挥师南下夺回大都,夺回我们的大元江山,也未必不能吧?”阿寨说得兴奋,脸红了,眼睛也亮了。
  “好呀好呀!”锡古苏特一拍大腿,高声喝彩,“大哈屯,不是就要集诸部议事吗?太子理当参与,说得太有道理啦!”
  “他年岁还小。”洪高娃语气有些迟疑。其实她早这样提过,阿岱汗却一直不肯点头。“汗王和王爷的意思,再等一等,免得德高望重的诸部大诺颜不服。”洪高娃又说。
  “十五岁,可不算小了!怎么不服?我这师傅都服了,谁还能不服?到时候看我的!……啊,大哈屯,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见洪高娃突然蹙起眉尖咬住嘴唇,锡古苏特连忙问。
  洪高娃涨红了脸,双手抱在胸前,勉强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我得回帐房去一下,一会儿再来。你们继续饮宴,别坏了大家的兴致!……”说着,她站起身,急急忙忙向不远处的大哈屯金帐快步走去。
  见塔娜紧跟着大哈屯,敖登格日勒赶忙追过去,阿寨也毫不迟疑地随后回帐。锡古苏特也想起身,卡林娜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他笑了笑,招呼大家继续喝酒喝汤。
  这汤实在太好了。洪高娃没有故意夸张,鲜美浓郁到无法形容的程度。洪高娃不知不觉喝了好几碗,喝得心满意足,喝得从头到脚指尖都热烘烘的,舒服极了。感觉是突然来到的。浑身的热呼地猛然涌入胸前,乳房骤然鼓胀发热,很快就觉得胀得难受,胀得发痛,乳头坚挺着顶住衣服,磨得生疼,乳汁眼看就要喷射而出。她大步流星,赶紧拿拇指把乳头用力按住。最后几步她不得不跑了,一头冲进帐房,从摇车上抱起熟睡的小儿子,赶紧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睡梦中的孩子还闭着眼睛呢,立刻嘬动嘴唇吮吸起来。洪高娃这才长长出了口气,浑身轻松下来。听孩子喝奶喝得咕咚咕咚响,有点应接不暇,知道这会儿自己出奶旺,小家伙不一定受得了。正想着,小儿子真被奶水呛着了,吐了奶头咳起来,不舒服地哭了。洪高娃忙把他抱直了轻轻拍背,等他打了两个嗝儿,又横下来继续喂奶。这时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保姆、满都鲁,还有跟来的塔娜、敖登格日勒和阿寨。
  塔娜笑道:“都是鱼汤闹的。这鱼汤,男人喝了也会下奶呀!”
洪高娃说:“真开眼了。我没事儿,就是奶胀的。你们回去玩儿吧。敖登格日勒好不容易回家,还不多陪姨妈姨父说说话儿?阿寨,你带着满都鲁喝鱼汤去吧!”
  阿寨来领三岁的弟弟。满都鲁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正在吃奶的小弟弟,含着自己的拇指也在那里嘬着,不把鱼汤放心上。
  “阿妈你看满都鲁,他……”阿寨叫道,却说不下去,最后一个字弱得消失了。
  洪高娃看了看二儿子,笑道:“满都鲁,也想吃奶了?来吧,今天阿妈的奶太多了,小弟弟吃不了,你也来吃吧!”
  满都鲁欢呼着,小脸儿一下子亮了,张着双手扑了过去。洪高娃便把两个儿子都搂在怀里,一个横抱着一个坐在腿上,满脸幸福和满足的笑,享受着孩子柔嫩的小嘴嘬吮奶头的快乐。一闪眼,看到呆呆站着的阿寨,笑道:
  “阿寨,阿妈可真想有三个奶头,把你们三兄弟全揽进怀里,阿妈可不就是天下最幸福的阿妈了吗?真对不起了……”
  阿寨扭开脸,连脖子根儿都红了,小声嘟哝着:“阿妈说什么呀,人家都是大人了……”
  “大人怎么啦?我都这么大,都快老了,想起小时候吃奶,想起我阿妈暖烘烘香喷喷的味儿,心里还恋恋的呢……那时候啊,不管受了多大惊吓,受了多少委屈,只要一窝进阿妈怀里含上阿妈的奶头,就心安了,就什么都不怕了……”洪高娃说着,腮泛红晕,眼睛微阖,沉浸在自己幼年最纯真的回忆中。
  阿寨着迷似的看着她,忍不住走上前,伸出胳膊,贴身背后,把阿妈和小弟都搂住了。
  洪高娃的眼睛完全闭上了,借以封住此刻涌上来的幸福泪水,骨肉亲情让她难以承受,她真想把孩子们一个个都紧紧抱在怀里,都从头到脚狠狠地亲吻个遍,如同他们都只有小婴儿那么一点点大。可惜做不到,她只能轻轻地摇晃着身子,带动孩子们同她一起左右摆动,她用梦一样的声调不住地说:
  “真好啊!真好……”
  小婴儿吃得饱饱的又睡着了,满都鲁却依在阿妈温暖的怀里不肯离开。洪高娃让阿寨抱小弟弟到摇车里睡好。待他回来坐在身边,当母亲的收起笑容和亲情,认真说起正事,这才是她这趟来锡古苏特家的要务——
  你今年十五岁了,虽然还不算成人,可作为汗国太子,应该参与政事了。锡古苏特是个好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不必再跟在他身边。这个月底汗庭将举行诸部议事大会,你跟锡古苏特都要来参加。如今你的武艺和智慧,都配得上你的身份了。你得让你父汗,让阿鲁台王爷,让大小诺颜和诸部首领们都看到,都承认,要让他们明白,你有资格有能耐,成为未来统治全蒙古的大汗!
  你今年十五岁了,来提亲的人很多,来议事的部落首领,很多都带了女儿、侄女、妹妹,除了献给汗王和王爷,就有专门指定要候选太子妃的。你是储君,婚姻必须有利汗国,不能只凭自己喜爱。你父汗和阿鲁台王爷的意思,还是选兀良哈的姑娘为好。
  母亲一本正经,阿寨也就认真起来。
  “阿妈,他真的拿我当太子吗?”
  洪高娃一惊,注视着儿子。脸庞还是少年,眼睛却成人一样精明深沉。这触动了长久以来困扰着她的一个痛点。阿岱只比阿寨大九岁,像兄长而不像父亲。两人都年轻,见面时维持着应有的礼节,相处还算友善。但洪高娃心里明白,那是顾及她的面子,为讨她欢心故意做出来的样子罢了,真正的亲情是谈不上的。洪高娃夹在当中,极力周旋,想促使二人心灵接近,加深彼此好感。但矛盾无处不在,常使她左右为难。让阿寨跟随锡古苏特学艺,也是想以隔离之法来缓和两人关系。一年以来,果然风平浪静。可是一碰到事情的症结,疼痛感立刻激发,难道那儿根本就是一块病根儿?
  洪高娃极力轻松地说:“什么真的假的!当初他求婚,这是我应许的条件。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不会干出不讲信义的事情。”
  阿寨沉默片刻,低声说:“可是,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儿子。”
  洪高娃心里又是呼隆一个大翻腾。阿岱汗那三天三夜的收纳礼,一下子凿开了四个十六岁女孩子封闭的情欲,很快她们就把汗王的宠幸视为乐事,接着就懂得了争宠。阿岱汗自然乐不可支。如今四个小哈屯三个怀了孕,红妃敖登生了王子,蓝妃其木格生了公主,绿妃美鹿也快要生了,看样子也是男孩,只有紫妃牡丹还没动静,反是她最讨汗王的欢心。这一切洪高娃坦然面对,既要彰显大哈屯的贤惠大度,也因为小哈屯们都拿她当母亲一样敬爱,她自信能够掌握这些个小哈屯,掌握后宫,掌握阿岱汗本人。
  “不碍的。”洪高娃笑笑,“立太子,不由你父汗一个人说了算,得阿鲁台王爷点头。”
  “阿妈,你不是说,阿鲁台王爷是我阿爸的安达吗?”阿寨的眼睛亮亮的,一脸的不服气,“我们可是黄金家族,忽必烈大汗的正统。阿岱他不过是哈萨尔的后人,顶多算个白银家族罢了……”
  “不许胡说!”洪高娃板了脸斥责儿子。阿寨看了母亲一眼,熄灭了眼睛里的光亮,知错地低下头。好半天,洪高娃才用软软的声气说:“我们母子有什么?只有儿子你的血统,还有阿妈我的大哈屯身份。你父汗有什么?东西南北纵横数千里的属地,数十万属民,数万兵马,你父汗的父亲去世,科尔沁蒙古都留给了他,阿鲁台王爷成就霸业,怎么能离开他?”她的声音又强硬起来:“你得记住,日后无论攻打瓦剌还是与明朝对垒,你都要建功立业,证明自己,才能保住太子宝座,才能完成你自幼立下的大志,懂吗?”
  阿寨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好了,咱娘儿俩说说太子妃吧。选兀良哈姑娘,你觉得怎么样?”洪高娃又放缓了口气,脸上带出笑容,顺手把睡熟的满都鲁放在身边的地毯上,给他盖了件袍子。
  阿寨看了母亲一眼,还是不说话。
  “怎么,难为情吗?要不,有心上人了?……说给阿妈听听,太子正妃只有一个,还能再立侧妃嘛!你阿妈的心里呀,既要顾到汗国的需要,也要满足儿子的喜爱,并行不悖嘛。阿寨,你什么时候在阿妈面前这么磨不开了?心里话不对阿妈说对谁说呢?”
  说到这儿,平日那个豁达开朗的阿寨又活了。他调皮地笑着:“是不是心上人算什么?父汗这四个小妃原来谁也不认得吧?还不照样儿生儿生女天天缠个没完,选谁有什么要紧?”
  “这可不一样。心里喜欢跟心里不喜欢,差远啦!……喜欢敖登格日勒吗?我看你们挺投缘,那女孩儿聪明机灵又漂亮……”
  “阿妈的干女儿就是我的干妹妹,我就拿她当妹子待。阿妈,还真有个忘不了的女孩儿在我心里,就是没缘分……”阿寨半笑不笑的,不知真假。
  “说吧,是谁,阿妈去给你求,不信你阿妈做不到!”
  “阿妈你真的做不到求不来的!记得萨木儿公主姐姐吗?记得她的女儿小萨木儿吗?眼睛像小鹿儿,笑声跟金铃子一样……”
  “你喜欢她?……那时候,你们才多大一点儿嘛。”
  “是啊,当时我十二岁,她才六七岁,从早到晚都在笑,真可爱,对我也特别好……这么多年,一想起来,就像昨天的事情,想忘都忘不了……可瓦剌是敌国,马上就要去攻打,连再见见他们兄妹俩都办不到了。”阿寨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忧伤。
  这可出乎洪高娃的想象了。她担心地问:“你对攻打瓦剌一直不热心,是因为这个吗?”
  “我不知道。”十五岁的儿子因为初次吐露心声,脸上的红晕还不能很快消退,他轻声说,“其实,阿妈你能猜到,攻打瓦剌也好,攻打汉地也罢,儿子都不在乎;选兀良哈姑娘也好,选科尔沁姑娘也罢,儿子也不在乎。儿子只在乎阿妈你。”
  “说什么呢,儿子!”洪高娃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真的,阿妈。只要你高兴,儿子就去攻打瓦剌攻打汉地;只要你高兴,儿子就纳随便哪个部落的姑娘——只要她们好好伺候我阿妈就行……”
  洪高娃揽过儿子,搂住他,长叹着,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喜,只是一个劲儿地想要流泪。
“还有,将来我的女人也得有很多,她们必须能生儿子!阿妈,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要生一百个儿子,我要他们每人带出一千个勇士骑兵!我手里有了这十万精兵,哪里不能征服?什么不能打平?什么宏图大业不能完成?不用依靠任何人,我自己就是腾格里天最宠爱的英雄……”
  阿寨说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这孩子气的表白,让洪高娃心酸之余破颜一笑:“一百个儿子?你当你是谁?种马吗?这得娶多少女人?你阿妈就是用上十斤百斤人参鹿茸肉苁蓉,也帮不了你呀……”
  阿寨悟到自己说过了头,脸一红,母子俩搂在一起,笑成一团。
  
  洪高娃本来要在阔滦海子边和孩子们待上十天,然后同锡古苏特一起回汗庭驻地牙克石,参加诸部议事盛会。不料次日下午,汗庭急使赶来,说汗王命大哈屯连夜赶回斡尔朵。
  一夜忙忙赶路。洪高娃一行终于在天亮以后赶到宫城牙克石。阿岱汗亲自来迎接,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可回来了!”口气如释重负。洪高娃也就放下心来,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还是问道:“出什么事了?”阿岱一脸无奈:“回帐细说吧。”
  回到大哈屯大帐,阿岱便如常跟着洪高娃这里走那里走,手上指指画画,口里不住地说着,讲着,控诉着,很是激愤:
  “这些小妮子,心肠太恶太狠了!你不在家,竟都无法无天,管不住了……竟然挟制我汗王!看我不把她们一个个都休了!……没有你管教压阵,真不行!我可是一天,不,一个时辰也忍受不下去了!……在你跟前不是一个个都乖乖的吗?你才五天不在家,就都作怪起来!……惹得我火起,囚起来,每天赏二十鞭!再不改,杀上几个,看看谁还敢捣乱!……”
  洪高娃赶紧制止:“王者无戏言,可不能这么随意乱说!传出去,什么名声?谁还敢献女,谁还肯归附?”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懂!”对洪高娃的教训,阿岱一向逆来顺受,从不反驳,“我不过恼狠了,跟你说说出出气罢了!这不是赶紧催你回来?我是管不了她们!”
  两人终于坐定,阿岱才说清楚事情的原委。
  事情并不大,但透着些怪异。
  大哈屯走后,阿岱想再依着当初收纳礼法,三天三夜与四个小妃同居寝帐中。照忽必烈大汗留下的规矩,这期间小妃们要全面伺候汗王的吃喝拉撒睡,代侍女做他需要的所有事情。收纳礼那三天三夜,阿岱恣情欢乐,很过了一把汗王无敌天下的瘾,记忆深刻。而这回甚至想把三天三夜延长到五天五夜,才得尽兴。谁知那天他命人召幸四小妃,竟都有原因不能来:红妃敖登正当月事身上不干净,蓝妃其木格说小公主闹病哭个不停走不开,绿妃美鹿说肚子痛,紫妃牡丹称正在斋中为母亲还愿,不敢破戒。
  第二天,第三天,还是这样。二十四岁的阿岱汗,是一天也不能空房的。为了再次享受收纳礼的欢乐,他忍了三天也没用侍女。到第四天,牡丹派人悄悄递了话儿,说她斋期已过,但希望在她的帐房接待汗王,免得被其他小妃知道了遭嫉恨。阿岱汗原本就最宠爱这个紫妃,虽然没有怀上一男半女,但她总有些别人没有的花样,让他畅其所欲,欢快异常,便兴冲冲地去了。
  小妃帐外侍卫不像大汗大哈屯的那么森严,才入佳境,便被一同硬闯进来的三个小妃惊起。这原也不算什么,阿岱甚至想就地就手儿圆了他再行收纳礼的心愿。谁知那三个像没看到汗王在场,都冲着牡丹横眉怒目。敖登气得说不出话;其木格满脸鄙夷,不住地朝地下呸呸地吐唾沫;心直口快的美鹿指着牡丹骂:“大骗子!狐狸精!”阿岱生气地呵斥:“你们都疯了?想造反哪?”
  三个小妃一愣,互相看看,呜地全哭起来,捂着脸跑掉了。
  真败兴!问牡丹,她只一个劲儿掉眼泪,说什么也不知道;让管家婆去看那三个,说都在伤心哭泣,不吃不喝不睡,也不管孩子。后宫闹成这样,阿岱没有办法,只好赶紧把大哈屯请回来。
  洪高娃笑道:“我来应付吧。你只管汗庭大事要紧。”
  阿岱总算轻松了:“那,我今晚要留你这儿。你没把她们管教好,得狠狠罚你!”
  洪高娃还是笑:“可还不到咱们的半月约期。再说我跑了一夜,也该让我喘口气儿,对不对?”洪高娃生产之后,跟阿岱约定半个月团聚一次。结果,近些时候阿岱竟比以前对大哈屯还要着迷,像盼过节一样盼着来之不易的约定之期。
  阿岱口气强硬地说:“不行!就是今天晚上!……这会子我得回大帐,阿鲁台有事来商议。别忘了给我备好西域葡萄酒,咱们好好喝个痛快!”走到帐门口,又回过身,问:“你知道马儿哈咱这个人吗?”
  洪高娃心口扑通一跳,说:“知道。”
  “此人这两日要来朝汗庭。阿鲁台好像非常高兴,要特别隆重迎接,今天就是商议这个。”说罢,掀帘出去了。
  洪高娃一时思绪翻滚。她怎么会忘记这个马儿哈咱!——自称元老,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自称维护黄金家族正统,纵横捭阖,打这个护那个;身为鬼力赤汗庭大臣,为拥立本雅失里搞阴谋政变,害死旧主,逼得他们母子逃亡降明,备尝艰险,差点儿丧命!
  他来了,怎么待他?以他元朝旧臣的身份,以他率领部落的强大实力,肯来加盟朝拜,阿鲁台当然求之不得。阿岱汗知道利害,也会高兴万分。她能怎么样?难道逆势而为不成?
  洪高娃静坐宝座之上,默默沉思。塔娜禀报:四位小妃来拜见请安。
  四个女孩儿齐齐跪在面前,洪高娃受了礼,和蔼地让她们起来。不想一站起身,她们就一反常态地分列站开:敖登、其木格和美鹿在右边,牡丹一个人在左边。十六七岁的姑娘,各个明眸皓齿,面如春花,真让人赏心悦目。尽管都低眉顺眼的,可相互一扫一瞥之间,愤愤不平之色一览无遗。
  洪高娃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微笑说:“还没到限定的日子,可你们一个个心灵手巧,我想着也该差不太多,活计都带来了吧?我给你们评定评定。”
  在汗宫,照规矩大哈屯日常要督促小哈屯、小妃和宫女们学刺绣学贴花缀花、学制作衣袍坎肩帽子,还要把这些本领用在制靴子、马鞍子、箭袋、弓筒上。洪高娃出门前留给她们的功课是绣门帘。小妃们赶紧呈上自己的作品。洪高娃把它们并列铺开,仔细看过去,微微点头,说:“敖登的冰雪森林很清爽,其木格的桃花柳树也好看,美鹿绣的小松鼠咬松果真可爱,牡丹绣的红牡丹又亮堂又鲜艳,好一派富贵相!用在汗庭宫帐,牡丹的绣品最好,绣得也最细致,连花蕊都一丝丝绣出来了,我说这次她是第一。回去每人再绣一件坎肩儿,连做带绣,都要学牡丹用心精细。这回做得好的,我这里有赏……”
  牡丹脸儿红红的,拜谢道:“多谢大哈屯夸奖,牡丹一定要争得这份赏。”
  那一溜站着的三个姑娘脸上满是不服气。美鹿忍不住了:“那又不是她自己个儿绣的!她那汉家姨妈帮她!”
  “不是的!我姨妈只给我出了个样子,那花儿都是我绣的!”牡丹满脸委屈,竭力申辩,伸出十指尖尖的一双手,“求大哈屯作证,我手都扎破好多回了!”
  “好了好了,别争了。”洪高娃像个老姐姐那样慈爱地笑着,“你们都是大汗宠爱的人儿,好好侍候大汗,多多生儿育女,日后从小妃升小哈屯,升哈屯,都是一家人,要像自家姐妹一样相待,才是本分,和顺谦恭是汗宫的首要规矩。以后有什么事儿,来说给我听,我给你们判是非解争端,决不许可当面顶撞、恶语伤人!美鹿这回是初犯,就原谅了,以后谁要是再犯,就不要怪我无情了!”说到后面,洪高娃声音也提高了,脸色也严峻了,四个小妃都老老实实低着头,口中连称:“是,记住了!”
  这以后,洪高娃不厌其烦地开始盘问。四小妃被单独召到大哈屯帐中,仔细交代这五天中发生的事情。一个个都很委屈,一面落泪一面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就清楚了,让洪高娃好气又好笑,全然小孩子心性,玩的也是女孩儿的小花招小手段,但又不免暗暗叹息,心下有点儿自己也说不清的兔死狐悲。
原来这些日子各部落首领纷纷来汗庭,几乎每天都有美女进献。因未经大哈屯认可和挑选,大汗还不能收下,但阿岱笑逐颜开的样子,让四小妃心里都酸酸的不好受,没有怀孕的牡丹尤其担心日后失宠。她就想出这一招儿:四天中间大家用各种借口都不接待汗王,让他狠狠地渴着,到第五天,四个人一起上,让汗王得着比收纳礼那三天三夜更美的欢喜,一辈子忘不了,从此再离不开她们四小妃。
  大家都认真地照计而行,汗王也真像发情的公骆驼一样又暴躁又凶狠。谁知才到第四天,牡丹竟撇开众人私自开禁,悄悄接待了汗王,引起了争闹不休。
  事情的经过没有多少出入,只牡丹私自开禁的缘由各执一词:牡丹说是汗王亲自驾临她寝帐,她不敢违抗汗命,不得已;三个小妃则说,是牡丹派了自己的贴身婢女勾通汗王殿帐的侍女,把汗王请过去的,意在专宠。
  洪高娃静坐着喝了几口奶茶,问女管家塔娜:“你怎么想?”
  “那要看阿岱和牡丹谁说谎了。”和女主人私下谈论时,塔娜对阿岱少了许多敬意,连汗王的尊称都不肯加上,“不如找这两人当面对质。”
  洪高娃笑嗔道:“傻瓜!这也是能问的吗?更别说对质了。只能搁着,随他去。不过,”她依然漆黑的长眉微微蹙起,“要是牡丹说谎,这孩子的心术可不怎么正呀!”
  “没错儿!”塔娜也有同感,“牡丹那双眼珠就像水下面的蝌蚪子,转得飞快,心眼子可多呢,最能讨阿岱喜欢。只有她能想出这样刁钻的主意。”
  “她祖母是榆林人,我知道。姥姥也是汉地人?”
  “她姥爷也是鄂尔多斯一个部落长。她亲姥姥是侧室,从大同劫来的,身边带着两个小女儿,长大后都嫁给了鄂尔多斯蒙古勇士。牡丹是那个大女儿生的。”
  洪高娃点头道:“这就是了……眼下又该挑选小妃了,这回可要谨慎。要查验心地是不是纯良,性情是不是和顺,为人是不是敬上恤下。比较起来,身材、长相都在其次。过于乖巧、过于机灵、心思过密的美女,要特别小心。弄得不好,后宫从此多事,再无宁日了。”
  塔娜应声,频频点头称是。
  洪高娃微微叹息一声,说:“后宫不安宁,汗庭怎么能安宁?我洪高娃怎么能安宁?我有三个儿子呢!”
  太阳还没有下山,阿岱汗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这两天的烦恼好像已经忘在脑后,也没有急于上床,他的全部注意力突然集中到一件事情上——传国玉玺。他赶回来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向洪高娃问这么一串问题:
  “你是不是见过传国玉玺?它是什么样子?什么来历?它真有受命于天的神力?它现在真的在瓦剌手中吗?……”
  洪高娃很奇怪。传国玉玺,阿岱很少提起,作为非黄金家族的人,也许他从来不重视这事情。她问阿岱为什么关心起这个来。
  阿岱脸上蒙着一层不快的灰暗之色,不情愿地说出原委:阿鲁台王爷陪着他隆重接见了马儿哈咱。这个马儿哈咱仗着是大元老臣,很是高傲,对他施礼都板着脸,透着不情愿。当着他的面,竟然对阿鲁台说,这些年他之所以不来朝拜,不是不知道东蒙古强盛,只是因为东汗的血统不正。但西汗呢,又是当年杀害脱古思帖木儿汗的也速迭儿的后人,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就更不能承认。去年瓦剌大败,西汗之死也是上天给也速迭儿的报应。统一全蒙古,看来还得靠东汗。东汗血统不正,只有一个办法补救:取得传国玉玺,便是天命所归,也就名正言顺了。如今这传国玉玺是不是还在瓦剌?如何能把它弄到东蒙古汗庭?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就这些题目商讨得津津有味,阿岱插不上嘴,他们俩似乎也把他这大汗忘记了。
  阿岱心里有气,却不能发作,他早就习惯事事听从并依靠他的太师阿鲁台王爷了。传国玉玺在他心目中一直不过是传说故事甚至神话中的物件,离他很远,也很隔膜,今天才感到原来它真实存在,而且关乎他的成败生死。
  洪高娃告诉阿岱:她在额勒伯克大汗那里见过这方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玉玺。承平日它存放在大哈屯处,一旦有事,或亲征或远驻,大汗必定带在自己身上。十五年前和林战乱,额勒伯克大汗将它传给太子本雅失里,后来本雅失里凭此玉玺即大汗位。七年前克鲁伦河之败,君臣分离,本雅失里投奔瓦剌被杀,传国玉玺想必落在瓦剌手中。是答里巴大汗还是巴图拉王爷掌管,就不知道了。
  “至于传国玉玺的来历,”洪高娃的心思又在飞快运转,“阿寨最清楚。当年他跟从师傅读书读史,曾经对我细说一遍,又久远又复杂,我一个女人家哪里记得!等他回来,让他说给你听吧。”
  洪高娃此时闪出的念头是,在诸部会议时,让阿寨以此为题,展示他的学问、智慧和才能,巩固他汗位继承人的地位。阿岱含糊地“唔”了一声,没接话茬儿。
  十天后,规模盛大的诸部议事大会在牙克石召开了。
  牙克石位于草原与森林交界,背靠森林茂密的大兴安岭平缓西坡,面对海拉尔河和扎敦河流过的辽阔草原。时值初秋,漫山遍野姹紫嫣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峦,如七彩锦绣重重堆叠,比春花更加耀眼绚烂。清爽的秋风,让干草的香、松脂的香、白桦林红枫树和所有野花野果的香,在空气中流荡,来到这里的人,还没有喝酒心先醉了。
  美丽的山坡下支起了足够容纳千人的巨大帐篷,装饰着金色铜顶和古勒图尔格花形红毡,是举行朝会大礼的汗王金帐。帐里帐外,有威武的侍卫,有美丽的侍女,正面两个巨大宝座上,坐着汗王和大哈屯。英俊魁梧的阿岱汗在左,旁边侍立的是威严又智慧的太师和宁王爷阿鲁台;绝世美女洪高娃大哈屯在右,旁边侍立着挺拔可爱的太子脱脱不花。站立两厢的,是在汗庭担当着高官、草原上最有名的那些大部落首领们。还有那些有都督官衔的英名远扬的勇士们,锡古苏特便也在其中。全都英姿勃勃、气概非凡。
  前来拜谒朝见的诸部首领,受到美好天气美好风光的感染,震慑于令人敬仰的汗庭威仪,更有令人心仪的出类拔萃人物的影响,到了这里,都虔诚地拜服称臣,深为自己加盟汗庭的选择而庆幸。
  朝拜过后,在大汗殿帐设大宴。宴会就是议事之会,丰盛热烈空前。马儿哈咱与洪高娃在朝拜后又一次见面,双方更显得自然。洪高娃笑靥如花,感慨地说,老将军须发虽然又白了不少,可精神更好,一点儿不输于小伙子。马儿哈咱也回应说:人都说岁月不饶人,偏偏就对大哈屯留情,这么多年过去,仍然天仙一样。两人持着银碗互相一照,笑着同饮,除了阿鲁台知道内情,微微点头暗暗赞叹洪高娃知大局识大体,别人只当是故人重逢呢。
  议事中,马儿哈咱提起传国玉玺。洪高娃看着阿岱,按预先约定,将由汗王提出让太子诠释。阿岱汗却不理睬大哈屯的示意,自己滔滔不绝,从传国玉玺的意义说到它的形貌,尤其仔细地说起了它的历史。
  从大中华的第一个皇帝秦始皇造就了这方传国玉玺说起,千年经历,脉络清楚,朝代明白,滔滔不绝,直说到本雅失里汗为瓦剌所害,传国玉玺又落入瓦剌手中。而瓦剌并非蒙古本部,擅立大汗本就是僭越,私藏玉玺更属叛逆,必须加以讨伐,夺回传国玉玺才是正理!……
  不要说众人听呆了,就是神态傲慢的马儿哈咱也对这位阿岱汗正眼看了几看。阿寨从远处宴桌上用惊讶的目光向母亲发问,洪高娃只好避开,装作没看见。
  后来讨论到进军计划,对于先攻瓦剌还是先打大宁,兀良哈三卫首领和众人有歧议。阿岱汗又发了一篇宏论,极力说明先攻瓦剌的好处,如何打垮瓦剌,横扫全蒙古,待更加兵强马壮,回过头打大宁将胜券在握,说得头头是道。众人无不点头称是,也都才发现,原来阿岱汗并非如他们所想,只是阿鲁台太师手中的一件摆设。阿岱最后强调说:
  “只要我们打垮瓦剌,夺回传国玉玺,整个儿蒙古就是我们的了!伟大圣主成吉思汗的灵魂就会在草原上复活了!”
  与会的首领诺颜反应热烈,群情振奋。
阿寨又一次惊讶地看看母亲,洪高娃只好略带歉意地对儿子一笑。那边锡古苏特高兴得摇晃着魁梧的身体,朝着太子徒弟,又朝着大哈屯高高跷起自己的大拇哥。他当然听出阿岱汗说的都是徒弟讲过的意思,连有些话都一字不差。而他认定是太子和大哈屯说服了阿岱汗,由阿岱汗口中说出来,当然更受重视,更容易得到诸部首领的认可。
  宴会结束,阿鲁台见到洪高娃时别有意味地轻轻一笑,小声地说:“你可真行,经你的手一团弄,连阿岱也变得出息多了……”
  洪高娃也笑着小声回答:“阿岱出息了,你还不高兴?”
  “高兴,高兴!怎么能不高兴?”阿鲁台说着,转身去应付几个熟识的部落长了。洪高娃知道,阿鲁台王爷其实并不高兴。
  洪高娃心里真不是滋味。前天阿寨跟锡古苏特回到牙克石,她飞来一点心机,想让这名分上的父子俩在家庭气氛很浓的小宴上相聚。阿寨不由说起传国玉玺的故事和来日进军的设想,说得非常兴奋。按洪高娃和阿岱汗的约定,应该让阿寨出面对众人讲述,好叫诸部首领知道汗庭有个出类拔萃的太子。谁想事到临头,阿岱汗竟占了先?
  阿寨想露脸,为的是巩固自己的地位,阿岱何尝不想?他这个被阿鲁台扶持的汗王,更想要提高自己的人望和威信。洪高娃都能理解,也都想尽力给他们帮助。阿鲁台王爷不高兴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不料连这也成了两难。
  十
  有如狂飙席卷大地,迅疾而猛烈,东蒙古大军一举拿下了和林城。
  对当年曾经耀武扬威杀败过自己的敌人,东蒙古人谁不铭刻在心?对敌人的都城照例要痛快地蹂躏一番。风雪和严寒都挡不住烧、杀、掠、抢,这是胜利者的权力,也是胜利者的欢乐。经过瓦剌数年经营,初具都城规模的和林于是又遭劫难,城中处处火光冲天,浓黑的烟尘飘到上空,郁结不散,像是压在城头的乌云。留在城中没有逃走的人,不是被杀便是被拘为奴,戴上了木枷。年轻女人照例是胜利者争夺的战利品。几个佛寺被抢掠一空,唯一的清真寺也被烧成废墟。只有规模依旧的汗宫被完好地保存下来,那是因为一入城阿岱汗就派了亲兵侍卫严加看守,禁止他人染指。有的部落不满,告到阿鲁台王爷那里。王爷说,汗宫自然应该归汗王,况且汗宫前庭乃是汗庭三部的衙署,烧了抢了岂不可惜?太师发了话,人们才不再啰唆。
  阿鲁台懂得阿岱汗。这个生长在遥远科尔沁草原的小伙子,从没有到过和林,不知道什么叫城,更没有见过真正的宫殿,应该给他一个满足,让他终生都记住阿鲁台给了他什么。
  阿鲁台不在这些小事上多费脑筋。进军和林异常顺利,一路上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没有一次激烈的交战,反倒让他不安。瓦剌剽悍善战向来不输于蒙古本部,即使忽兰忽失温一役损失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精锐骑兵,还应该有相当实力。能够这样一路横扫,必定是老对手巴图拉在避实就虚。若不把瓦剌主力兵马彻底消灭,必将后患无穷。阿鲁台当机立断,以和林做大营,命马儿哈咱、王子火尔忽答孙、太子脱脱不花率领前锋立刻出发,寻找并追击瓦剌三王,尤其是顺宁王巴图拉的兵马。为了快速和精干,前锋各部家眷一律留在大营,一旦追及立刻回报,大营将全军出动,与瓦剌主力决战,取得彻底胜利。
  前锋受命出发的时候,阿岱汗进入了汗宫。
  他的兴奋和得意溢于言表,举手投足都显得忙迫。从前殿到后宫,每个房间每个院落他都走了个遍。尽管汗宫的一大半因多年失修已残破不堪,完全淹没在白雪覆盖的荒草杂树中,尽管尚存的几个院落和宫室都满地杂物,到处是前主人狼狈逃走的痕迹,阿岱还是喜滋滋地逐一观看,小小角落都不放过。要知道,这是窝阔台大汗所建,大元帝国多少大汗皇帝到这里消夏打猎,失国以后这里依然是汗庭都城,成为蒙古本部和瓦剌争夺的最重要目标。本雅失里大汗兵败被杀,瓦剌占据了和林城,真真是蒙古本部的奇耻大辱!今天,总算出了这口气,夺回来了!他阿岱汗从此就是这高大宏伟汗宫的主人!曾在进城之际,他看到阿鲁台和马儿哈咱互相击掌为庆,听到他们狠狠地说:“咱们可算是回来啦!”此刻他也想喊一声,他喊出来了:
  “我可算是来啦!”
  汗庭设在和林,再杀灭瓦剌,夺回传国玉玺,他阿岱就不再是科尔沁王子、王爷,也不再是东蒙古的汗王,而是全蒙古大汗了!
  他似乎找到了全蒙古大汗的感觉,挺胸抬头,神态威严,命令把殿堂宫室院落都收拾出来,他要逐一住进所有的房间。
  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大哈屯洪高娃和小哈屯敖登、牡丹。
  阿岱意气风发地一挥手划过整个旧宫:“我要把这一片全都恢复,塌掉的重盖,破旧的刷新。我阿岱汗的汗宫,要像仙宫一样威严壮丽,金碧辉煌!……大哈屯,你说好不好?……大哈屯!”
  愣怔发呆的洪高娃猛然一惊,茫然地看着阿岱:“什么?”
  阿岱又说了一遍,洪高娃心不在焉地说:“好,好。”萎靡的神色让阿岱的兴头减了一半。
  进了旧宫,大哈屯就是向导,前殿、中殿、偏殿,原来叫什么名称,做什么用途,殿外两侧一排排带廊子的长屋子,原来怎么安置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等等,都一一指点给阿岱看。但大哈屯的笑脸不见了,说话也没往日爽利,跟从的人都发现大哈屯脸色不好了,只有阿岱还处在强烈的兴奋中,没有在意。忽然,不知哪根筋动了,他猛地问了一句:“大哈屯以前是不是就在这里住过?”
  洪高娃一时如在梦中:“住过,八年……阿寨住了七年。好多年前的事啦!时光如流水啊!……”她抬头望着旧宫的殿顶,声音在颤抖中慢慢消失。
  阿岱一时间竟肃然起敬:“哦,是吗,阿寨都住了七年?真不得了!我那时候在哪里呢!怎么就……嗐,谁让我生不逢时,那会儿还是个小孩子呢!……可我今天终于来了!我是这汗宫的主人啦!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狂放也很响亮,仰头朝天,大有气势。敖登也绽开笑颜,悄悄地抿嘴乐,牡丹满脸笑开了花,非常倾心地仰望着汗王,说:“这辈子还能住进这想也想不到的神仙宫殿,可美死了!全托汗王你的福呀!……”
  “汗王,我身上有些不爽快,今天就不好陪你了。”洪高娃略略提高的声音,才让阿岱低头一瞥,发现大哈屯神情沉郁,和平日大不相同,忙问:“你怎么了?找大营的斡托赤来诊治,还是找大营的孛额来驱一驱邪?”
  洪高娃勉强笑笑:“别忘了,我可是比他们都高明的察罕斡托赤和亦都干。没大事儿,是因为孩子病了,这两天劳累些,歇歇就好。”
  “孩子病了?哪一个?”
  “满都鲁。”洪高娃刚说出口,就敏感到阿岱似乎松了口气,眉宇间也显出不大在乎。一转眼触到洪高娃的目光,他才极力掩饰着,故意关心地问:“什么病?要紧吗?”
  洪高娃立刻收回目光:“一路太冷受了风寒,孩子小,爱闹,不要紧的……哦,宫院宫室我就不去住了,我把金帐张在后花园。好,我先告辞了。”
  大哈屯一走,敖登忽然也起急了,想到孩子昨晚一夜哭闹,是受风寒还是中了邪,顿时心里打鼓。她小心翼翼地说:“汗王,我帐中小王子怕是也不大舒服,一直在哭。我也得赶紧回去看着。今晚侍奉汗王,就请牡丹姐姐多多费心吧!”见汗王一点头,牡丹也连连说:“放心吧放心吧!”敖登后退几步,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望着大哈屯和敖登的背影消失,阿岱与牡丹转过脸来,相互一看,牡丹火辣辣的目光和春花般灿烂的笑尽在脸上,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让阿岱兴奋快乐异常,为这小小的如愿以偿,又仰头大笑了一阵儿。
  在他的后妃中,他最宠爱这个没有生出一男半女因此排在四小妃末名的牡丹。其木格头一胎就生女孩让他扫兴;美鹿不听话也常常叫他不愉快;敖登美丽出众,又在小妃中第一个得子,但为人冷淡,木讷寡言,自有了儿子,一颗心就全扑在儿子身上了,像一只孵蛋的老母鸡,对汗王的吸引力大大减退。牡丹跟她们都不一样。那回四小妃的争闹平息后,阿岱曾好奇地问牡丹为什么那样做。牡丹眼泪汪汪,像一朵带露的粉玫瑰一样,张着红艳艳的樱桃小嘴,凑在阿岱耳边,把令人心醉的香喷喷的气息连同令人心醉的悄悄话,一起轻轻吹进他的耳中:“什么都不为,牡丹就是太爱汗王、太想要汗王了……”小小一道火苗,立刻点燃了年轻汗王浑身的血。自此,两人竟达成默契,常常觉得彼此心灵相通。阿岱私下向牡丹许愿:只要她生下王子,就提升她为小妃之首。
牡丹年轻新鲜,像初开的花朵那么娇嫩甜蜜;洪高娃深沉老辣,像成熟到十二分的水蜜桃一样诱人。说起来各有千秋,实际上大不相同。在洪高娃那里,他常有力不从心的颓废感,觉得在受控制受摆布,身为汗王却总是处于下风;而对牡丹,他却可以为所欲为,畅其所愿,任由他摆布,才能深切体味汗王统治和征服一切的自豪和快乐。阿岱太看重也太需要这感觉了。
  牡丹爱叫唤,一阵阵的尖叫中,总是伴随着梦呓一样的断续话语:“汗王你太厉害了!”“汗王你太凶狠了!”“我要死了!”“你吃了我吧!”……这让阿岱雄视天下的心得到极大满足,每每遇到心情不快,就会想念牡丹的身体和她奇特的叫唤。那一次因多日不聚,一见面就兴不可遏,阿岱自觉如一头野兽,以致牡丹的尖叫都带了哭腔。完事时候发现出血了,阿岱有些抱歉,说要是你这会儿怀着孩子就坏事了,弄不好就掉了。牡丹却说:“孩子不孩子,才不在我心上。只要汗王高兴,我牡丹死了也心甘情愿!”这么忠心耿耿的表白,让阿岱眼睛都湿润了,他怎么能不对牡丹另眼看待!
  洪高娃却从来不叫,总是睁着眼睛看天看帐顶,或是闭着眼睛微笑,像是在享受一顿正餐,却又明知菜肴味道不够好,知道不能尽兴。就在牡丹表忠心之后,阿岱在大哈屯帐中心里实在气不过,问道:“大哈屯,你不会叫床吧?”她闭着眼睛轻声说:“达不到,哪里叫得出来?瞎叫乱叫,那是装假了。”“难不成你从来就没叫过?”“当然不。”“那,那个人是谁?”洪高娃睁开双眸,扫了阿岱一眼,目光很快移向帐顶,甚至穿过天窗,投向了高远无极的苍穹。她轻声说,好像只说给自己听:“哈尔古楚克。”阿岱十分气恼,极想用足力气,用行动击败那个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情敌,但他没能成功。
  然而大哈屯对于阿岱汗来说,不仅是一房妻子,这他很清楚。对洪高娃他有敬有爱,私心里又不得不承认,还有点儿怕。立营驻扎后的头一晚,按规矩他应该与大哈屯同住,后面依序是敖登,牡丹排第三。今天这情形不常有,让阿岱和牡丹喜出望外。而当着众多侍从又不好过分张狂,两人便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手拉着手。阿岱说:“快走,咱们去挑一所今晚住的宫院,叫他们赶紧收拾好!”
  
  洪高娃没有料到,八年之后重回和林,重进汗宫,竟令她如此痛苦。因此,她急急忙忙逃离,也因此,她把自己的金帐立在后花园,而不进任何一处宫院宫室。
  但她逃离得开吗?这里的每一条路径都印着她往昔的痕迹。这里的每一处景色都存留着她旧日的目光。这里的点点滴滴,哪怕是一片枯叶一朵干花,都能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这是她十六岁被收纳进宫跨过的第一道门坎儿;这是她被额勒伯克大汗软禁的小偏院,萨木儿公主在这里跟她道别;鬼力赤汗每次下朝,脖子上都骑着年幼的阿寨,两人披着夕阳说笑着归来就走的这条宫道;这厅堂停放过鬼力赤汗的遗体,他的大哈屯斯琴及亲族们密密包围着,全都横眉冷目,不许她母子俩靠近;这是她在宫中居住的第一所宫室,她就是躲在这个墙角的帷帘后面,亲眼看到坤帖木儿的长枪刺透了额勒伯克大汗的咽喉,那地面不是还隐隐透出陈年血迹?……
  一阵阵寒战从她背后蹿过,令她一阵阵头晕目眩,中气下坠,站立不稳。回到安排妥帖的帐中,她踉踉跄跄朝铺了熊皮的宝座跌坐下去,再也起不来了。她一手撑着额头,斜倚在那里闭了眼睛。
  从女主人一进帐,塔娜就发现她神思恍惚,面色苍白。待女主人坐定,她赶紧小声禀告:“小王子也开始咳嗽流鼻涕眼泪了,大哈屯要不要亲自去看看?”见毫无反应,塔娜有些吃惊,又用手背触了触女主人的额头,忙道:“大哈屯哪里不舒服?在发热呢!”
  洪高娃把塔娜的凉手按在额头上,轻声说:“塔娜,你跟着我也十六年了,什么不在你眼里?……”她的余音消失在呜咽中。塔娜十七八岁被萨木儿的母亲——大哈屯库柏衮岱分给洪高娃,成为贴身侍女,伴随她度过八年汗宫中的惊涛骇浪,又伴随她走过后八年的风雪艰难,当然最能体贴女主人此刻的伤痛。但这伤痛太深,用什么语言也无法开释,她只能轻轻顺着背沟抚摩女主人的背,揉揉女主人的肩颈,长长地低声叹息,小声安慰说:“好在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你是汗国大哈屯,一个女人还能有更高的想头儿不成!……”
  “那有什么用!”洪高娃一把推开塔娜的手,语调很沮丧。
  塔娜懂得洪高娃,更加小心、更加低声地说:“但凡是个人,谁能什么都有、事事如意呢?这是上天的意思吧?”
  沉默片刻,洪高娃气息虚弱地回说:“你去吧,让我自己待会儿。”
  “那小王子……”
  “我等会儿就去给他喂奶。”说罢,她又缩进熊皮宝座,闭上了眼睛。
  思绪滚滚,往事翻江倒海。十六年前的洪高娃,曾经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一个十六岁的美丽姑娘,这辈子的初恋和她宝贵的女儿身,交给了自己最爱恋的男人;而这男人又拿她当做一生中最爱恋的女人。这还不是天上人间最美满的姻缘?是不是太过美满招来了上天的嫉恨?只给了她半年的时限,就夺走了她的哈尔古楚克。她的心从此被挖走了一大块,留下了深深的、永远无法弥补的伤洞,再也不能完满……
  额勒伯克大汗,鬼力赤汗,坤帖木儿汗,还有如今的阿岱汗,为了得到她,使出各种手段、各种阴谋诡计;他们带给她的,有安慰有抚爱更有伤害。他们是威严的汗王,是草原上的英雄、蒙古人心目中的勇士好汉,但谁都代替不了哈尔古楚克。对他们,她找不到那份深切的爱恋。
  如果当初她能与哈尔古楚克白头偕老,她就不用踏进汗宫,就不必承受那么多苦难了……她将和哈尔古楚克一同在草原上四季驻牧,一同将阿寨抚养成人,一同成为爷爷奶奶,领着孙子孙女在撒满夕阳的河湾湖边嬉戏,两人一同变老,一同携手离开人世升入天堂……如果是那样,洪高娃一生还有什么不足?如果是那样,洪高娃就没有白来人世一趟!
  洪高娃潸然泪下,泪水流出眼角,流过面颊,落到衣领上。面颊忽然一凉,仿佛有风吹过,“噗嗒”一声细微的响动,让她微微睁开的眼睛,刚好看到落下的门帘在动,门缝果真有风透进帐中。她问道:“谁?”不料叫不出声,魇住了。停了一会儿,她有如梦呓般又问了一声:“是谁?”
  塔娜从帐外跑进来,轻声说:“是牡丹小哈屯,来问候大哈屯,还送了些吃的东西,逗两个孩子玩儿了一会儿,见大哈屯没醒,不敢惊动,去敖登小哈屯那里了……”塔娜还想说说小王子的病情,见洪高娃又慢慢合上眼睛,还翻了个身,后背对着她,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她在说话。塔娜轻轻叹口气,取出被子,给大哈屯盖好,轻轻退下。
  洪高娃极力想要醒过来,却做不到。她浑身又酸又痛,下坠的中气怎么也提不上来,在她放弃醒过来的努力那一刻,便跌入了更深的昏睡。
  她累极了,累极了,可还在拼命地奔跑,在草原上在河滩上在山坡上,跑!跑!一片紧紧追赶她的黑压压阴云,已经迫近。是什么?人群还是兽群?为什么追得这样凶?她完全不清楚,但让她发抖,让她万分恐怖。
  她喘不过气,胸口憋得像要炸开,忽然脚下一软,摔倒了,她再不想爬起来。追赶她的是一群人,一齐围了过来,把她围在正中,一双双似人似兽的眼睛火红闪亮,全都盯着她,突然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高娃被这笑声震得头晕目眩,这些人吼叫着扑了上来,一个个如饿狼攫食,又凶狠又暴烈。洪高娃自度没了活路,闭眼等死吧。片刻间,没了动静。赶快睁眼,那些非人非兽的家伙已经杀成一团,仔细分辨,竟都是身披亮闪闪的盔甲、手持大刀长剑、虎背熊腰、魁梧健壮的勇士英雄。
  一场厮杀天昏地暗。最后,他们全都在厮杀中倒下,只有洪高娃一个人站在空旷无垠的天穹之下,面对着横七竖八躺在血泊中的那些勇士英雄,那些人,那些男人!
她脚边的一个男人费力地撑起上身,像当日被刺穿时那样望着她,说:“洪高娃,我是因为你才死的!还我命来!”
  是额勒伯克大汗。
  他的背后,又一个浑身伤口横竖、血肉模糊的男人抬了抬头,口齿清晰地说:“洪高娃,我也是因为你才死的!还我命来!”是浩海达裕,巴图拉的父亲、萨木儿的公公。
  在离他八丈远的地方,又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洪高娃,我是为了要你,被霸道的乌格齐一拳打死的!”这是坤帖木儿汗。
  跟他头对头躺在前后的就是打死他的鬼力赤汗乌格齐,也硬撑着坐起身子,说:“洪高娃,不要忘记,我也是为你而死!”
  “还有我!还我命来!”
  “还有我!还我命来!”
  ……
  周围一片喊声。洪高娃已经认不清是什么人,也听不明白是什么事,她已经成了被指斥被索命的罪人。洪高娃心里不是没有歉疚和痛悔,不是没有过负罪的感觉,但她的心底从来都有一块属于她自己的园地,在那块园地中生长的是最天然最本真的花朵和大树,从没有真正认同汗宫的规矩、部落的习俗、常人的是非,那是她从小在亦都干阿妈身边养成的。此刻,她感到那块园地中最红的花开放了,花心蹿出的火苗顷刻间燃烧起来,这股烈火给了她无限的力量,让她不惧怕,不退缩,不低头。她像母豹子一样由低到高地长吼一声,震动了天宇,一下子压住了所有的喧嚣。她扬眉挺胸地大声说:
  “公牛们为了争夺母牛会斗得天昏地暗,公骆驼们为了争夺母骆驼也会斗得地动山摇,公牛公骆驼都会在争斗中伤残、送命!草原上年年如此年年重演,却没有公牛公骆驼因此放弃第二年的争夺,更没有公牛公骆驼因此埋怨母牛母骆驼,还要母牛母骆驼偿命!你们这些号称勇士英雄的男人,竟连畜生也不如了吗?”
  面对寂静无声的对手,面对寥廓千里的旷野,洪高娃为一吐胸中恶气而无比痛快,昂头长啸,声震四野,直冲云霄。仿佛回应她的长啸,白云中一匹红马驮着一个骑士,冉冉落下,长风劲吹,马鬃马尾和骑士的衣袍都在风中飘动。
  那是乌兰纳真!哈尔古楚克的爱马!天哪,马上的勇士,不就是她最心爱的哈尔古楚克嘛!洪高娃飞跑着相迎,一心想扑上去拥抱,想同他共骑一马,在草原上任意奔驰。哈尔古楚克在对她微笑,像当年一样亲切,充满爱恋。他开口说话了,只看见他嘴动,却听不到声音。洪高娃嚷起来:“你大声些,哈尔古楚克!我听不清!”
  他还在微笑,声音传过来了:“洪高娃,我也是为你而死的!”
  犹如一记闷棍,洪高娃伤心欲绝,痛心至极,只觉得胸膛里的心迸成了碎片。她一头扑倒在地,难过得哇哇大哭,哭得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无所顾忌。
  她把自己哭醒了。
  满脸是泪,腮边的熊皮也打湿了。她浑身热烘烘的不舒服,头昏昏的很沉重,嗓子又干又痛,怔忪之际,耳边还回响着自己的哇哇哭声……不对,自己没有出声,是孩子在哭,是小儿子无所顾忌的大哭!洪高娃一惊,突然从懵懂中清醒,连声叫塔娜。塔娜已经在她面前,面色凝重。
  “怎么啦?”一看塔娜的表情,就知道出了大事,洪高娃赶紧问,“小三子在哭,是不是也病了?”
  “两位小王子都热得邪乎!三王子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哭……”
  洪高娃猛地站起来,顿时眼前一黑,身子摇晃起来,塔娜赶紧扶住。洪高娃闭住眼,让过一阵心慌和晕眩,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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