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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佳人 凌力

_16 凌力(当代)
  离大营并不远,洪高娃停马伫立。这处敖包曾经是远近闻名、各部落常来祭祀的大敖包。方圆两里的地面上,大小石块沾满四百幼畜、一百幼儿鲜血,使得这一小片土地呈现出少见的赤色,向人们述说那个恐怖血腥又万分凄惨的夜晚……洪高娃耳边似乎响起幼畜娇嫩的哀号、听到幼儿惊惧的哭叫,他们都在喊叫着:“阿妈!……”
  洪高娃闭了眼睛,不忍再看。敖登指着小湖边,说:“就在那儿。”
  几个白色的大帐篷旁边有一顶破旧的小帐篷。两名侍卫是兄弟,领着家人在这里驻牧,另一重任就是看管犯有重罪的牡丹。
  牡丹的脸真的是瘢痕累累,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血痂还没有脱落,完全破了相,看不出这就是原来那个妩媚娇美的鄂尔多斯美女了。但她的头发梳理得整齐光洁,正半合着眼睛,嘴里轻轻哼着悠长的调子,一面拍着怀里抱着的什么东西,对进帐的人看也不看。若不是她脚脖子上拴着铁链,铁链的一头连着一个沉重的铁球,还真看不出她跟一般坐在帐中的蒙古女人有什么不同。
  “牡丹!你还认得我吗?”洪高娃走近牡丹,问。
  她睁眼严厉地瞪着来人,说:“谁敢出声?小王子刚刚睡着!”
  敖登壮着胆子走到她跟前:“牡丹,这是洪高娃大哈屯呀,你怎么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大哈屯?”牡丹翻着眼皮看看敖登,又看看洪高娃,气呼呼地说,“我就是大哈屯!我的儿子就是太子!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我要他的脑袋!”她回过身,用脸蛋儿偎着怀里的东西,非常温柔地说,“儿子别怕,阿妈在这儿呢,你的病就要好了,你就会长大……长大了你就是太子爷,就是大汗,阿妈会把所有的路都给你铺好,你就放心长吧!……”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不住地喘气,但还是在说,在喃喃地重复着一样的话。
  此刻的牡丹,不像十恶不赦的罪犯,倒像个情深意切的母亲,和所有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甚至和洪高娃自己没有什么两样。但就是她,因为爱自己的孩子,无情地夺去了一百家亲子之爱。这就让洪高娃不能容忍。然而,她本怀着强烈的复仇心,此刻却被一些复杂的情绪搅乱了。
  侍卫夫妻向大哈屯禀告详情。如今的牡丹已经迷乱,什么人都不认得。
  回营途中,洪高娃默默沉思着。敖登不敢多问,用目光向妹妹示意。敖登格日勒便说:“干妈,还不赶快杀了她给大家报仇!用她祭天,让即位大典得到腾格里天的护佑!”敖登格日勒痛痛快快地一口气说。
  “还杀!杀得还不够吗?”洪高娃皱着眉头低声说,随即又叹了口气,“不用杀,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又停了片刻,她的声音更轻了,敖登格日勒勉强能够听清楚,不知道干妈是在讲给她听,还是在自言自语:“老天爷已经重重地惩罚了她,夺走了她最宝贵的美貌和儿子,她苦心追寻的权势,也就成了浮云,消散干净。如果不疯,早就自杀了。就是发疯,不也是可怕的惩罚吗?”
  洪高娃以大哈屯身份发下了归来后的第一个谕令:给牡丹自由。侍卫一家照顾她到死。一切用度,到大哈屯斡尔朵支取。
  这道谕令立刻传遍草原,仁慈的大哈屯的名声传得更远了。阿岱汗也暗暗松了口气。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全蒙古大汗即位大典开始了。捕鱼儿海边的辽阔草原上,聚集了数万百姓,来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盛况。
  与十三年前阿岱第一次称汗相比,八白室的设置如故,但更加高大华丽。阿岱和洪高娃并跪在圣主灵前,阿鲁台率领大臣贵族首领们分跪两侧,伟大的世界征服者成吉思汗,就用他威严的目光,从灵位上方像是问话那样注视着他的后人。所有的人都感到庄严震悚,似乎他老人家真的降临到场了。
 阿岱汗夫妇郑重而虔诚地向成吉思汗跪拜,再拜,三拜。两人手中捧着祭酒,阿岱汗朗声说道:“成吉思汗英灵在上,我阿岱今日携同洪高娃,即全蒙古大汗之位,必将秉承成吉思汗老祖宗的遗志,复兴蒙古,统一草原,统一天下,重现成吉思汗老祖宗的辉煌!子孙们一定竭尽全力,恳请成吉思汗老祖宗的英灵时时护佑!”
  阿岱对着洪高娃一示意,两人同时蘸酒,以指弹向天、地、人,随后向上再拜,才捧着酒栀喝了一口。酒栀随后传给阿鲁台王爷和各部落首领,最后传到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的主要官员那里,都照着汗王夫妇的样子在酒栀里喝了祭酒,表示了对成吉思汗老祖宗的敬意,也表示了同心协力的决心。
  大典最后一项,依然是阿鲁台王爷领着各大臣各首领,用白毡将大汗和大哈屯托举出来,向欢呼的数万百姓宣布,也是向整个儿草原、向所有蒙古部落宣布,阿岱汗承袭了成吉思汗,是大蒙古国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从此号称全蒙古大汗。
  即位大典之后祭祀敖包,向天地神灵致谢拜祷。这之后,便是规模宏大的那达慕,……总之,热闹非常。欢乐的节日持续了整整十天,天上的白云地上的风,将这节日的欢乐传遍草原,送到千家万户,千里万里。
  果然成效立现。大典前后,许多前几年离散的部落又回归了。兀良哈三卫也派来贡使,表示他们虽然再次归降明朝,但作为蒙古人部落,他们的心还是朝向成吉思汗,朝向全蒙古大汗的,情愿两边进贡。最想不到的是,瓦剌竟然也派遣了使臣前来道贺。不过丰厚的贺礼和贺表不是来自顺宁王脱欢,而是顺宁王太夫人萨木儿进给大哈屯洪高娃的。贺信中特别提到当年两人相约的旧话:不打仗,求安定,各自兴旺,造福草原。
  永乐皇爷去世时,阿鲁台王爷立刻派遣使臣前往北京吊唁,结束双方交战,恢复朝贡。朝贡贸易和边境贸易再度繁荣,东蒙古各部落财富迅速增长,四境平安,又加上这一年风调雨顺,牲畜繁殖极快,整个儿东蒙古竟然很快从艰危困苦中复苏,一派欣欣向荣。
  有头脑的人称赞阿鲁台王爷和阿岱汗的精明、有眼光,即位大典事半功倍。百姓们却宁肯相信是仁慈的洪高娃大哈屯带来了福气。比起前些年牡丹大哈屯在位的时候,人们轻松畅快多了。
  前来投奔的部落和人马每月都有三两起。即位大典一年后,也是夏末秋初的日子,来了一家三口,一看就是长途跋涉,劳累不堪,样子十分狼狈。接待的官员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他们立刻就让官员们傻了眼,因为男主人的妹妹和表妹都是大汗的哈屯。他叫阿噶巴尔济,来自北海,用了多半年时间才找到大汗的营地。
  官员们慌忙禀告,敖登出面一认,兄妹俩就抱头痛哭。阿噶巴尔济一家于是得到了最好的款待。作为内弟,阿岱大汗亲自接见了他,应许日后提拔。阿噶巴尔济千恩万谢之后,又去拜见姨父锡古苏特和姨妈卡林娜一家,想要尽快见到亲妹子敖登格日勒。但敖登格日勒随同大哈屯进山了,去看望旧病又犯的老额吉。阿噶巴尔济竟坚持要尽快见到亲妹妹敖登格日勒,阿岱大汗便差人将他送上山去。
  
  初秋,是大兴安岭最美的时节。漫山遍野锦绣一般绚烂。空气里灌满花草和果实的芳香。这天是月满的日子,洪高娃安排了篝火、烧烤架子和汤锅,把老额吉用薄薄的羊毛毯裹好,放在篝火边的坐垫和靠枕间,自己和敖登格日勒一左一右,陪坐在老额吉身旁。
  夜空如海,月明如昼。篝火熊熊,温暖而明亮。烧烤架子和汤锅冒着缕缕青烟和白气。燃烧的木柴哔剥作响,散发着松树的清香,烤肉香味更是诱人,连病了多时事事都已淡漠的老额吉,也忍不住轻声地问了一句:
  “烤什么呢?真香!”
  “阿妈,是飞龙和松鸡。”洪高娃赶紧答道。老额吉已年过七十,身体大不如前,病一次衰弱一次。洪高娃的归来曾让她奇迹般地从病卧中立起,今天老人家状况特别好,心情也特别好,洪高娃就张罗着办了这样一个月光下的篝火宴。
  胡珠里把烤好的飞龙送了过来,侍女们又奉上热腾腾的松鸡汤。敖登格日勒忙割下飞龙身上最肥美香嫩、烤得焦黄的脯子肉,双手奉到老额吉嘴边,说:“老额咪,吃了飞龙长命百岁!我们等着给老额咪祝百岁大寿!”
  老太太张嘴接过去,嚼了又嚼,连说:“好吃好吃!”可敖登格日勒再奉上第二块,她就摇头了,对洪高娃说:“酒。”
  洪高娃连忙把斟满蜜酒的杯子双手递给阿妈。她小口小口地抿着,把蜜酒喝干,又连说:“好喝好喝!”她眯缝着眼睛看看女儿,说:“你从小就爱跳舞,再跳一个给阿妈看看。”
  洪高娃顺从地脱去外面的大衣服,站到离老额吉五六步远的篝火边,但见她蹲身俯首,稳若石雕,随着她口中轻轻哼唱的一段辽远又悠长的曲调,她慢慢站了起来,合抱在胸前的双臂,如白鹤展翅一样向左右分开,扇动,配合脚下急速的小碎步,她的双肩也在急速抖动,而整个儿身体却如同在水面上忽而前忽而后地飘,双臂终于高高举过头顶交叉相合,人们眼前伸展开一棵挺拔、苗条、美丽的小白杨,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和女性的魅力。每当舞到面对老额吉的时候,洪高娃都有一个从高高飞扬到低低弯腰的非常优美的动作,向母亲表示着深深的敬意和浓浓的眷恋。敖登格日勒和所有人一起合唱,也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们都没有见过大哈屯跳舞,更无法相信四十多岁的洪高娃竟能跳出这样令人惊叹的大草原的舞。
  忽然,洪高娃双脚一跺,停住了,身上飞旋的饰带和袍裾纷纷落下。她只看着老额吉,说:“阿妈,好吗?”
  老额吉微笑,点头,指着自己的酒杯,示意斟酒。
  老额吉还是一口一口把酒抿干,又说:“给阿妈唱个歌儿吧,——《孤独的白驼羔》。”
  众人都心里一凛,洪高娃却毫不犹豫,张口就唱。她深厚的、发自胸腔内里的歌声,沉着、圆润,在夜空中飞得很远很远——
  
  孤独的白驼羔,饿了就嘶叫,
  想起花鼻梁的妈妈,不由得哀号;
  
  有妈妈的小驼羔,在妈妈身边欢跳,
  没有妈妈的小驼羔,
  只能跟着伙伴嘶叫……
  
  唱到中间,大家全都忍不住跟着哼唱。有众人轻轻和声的衬托,洪高娃的歌唱越发嘹亮,越发动人。老额吉听得很入神,不时抹抹眼角,但红红的脸上始终是慈爱的微笑。
  “过来,挨着我坐。”洪高娃唱罢,老额吉对她伸出手,“来,搂着我,让我靠在你身上眯一会儿……你们只管说你们的,吃,喝,多好的夜晚……”阿妈像小孩子一样,依偎在洪高娃怀中,像是睡着了。
  “干妈!你太了不起了!”敖登格日勒崇拜地望着洪高娃,“隔了十年,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变?还这么年轻漂亮,想想啊,阿寨哥哥都快三十岁了呀!”
  “只要心不老,人就不会老。”
  “我不信。”敖登格日勒笑道,“干妈你一定有永远年轻的秘药!有什么诀窍,传给我好不好?”
  “好吧,我告诉你,谁让我生不出个亲生女儿呢!十年前你还是个女娃娃,说给你也不懂,现在你也是过来人了……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洪高娃笑着说,压低了声音,“其实呢,只有两件。一件是,你要一辈子始终只爱一个男人。这样你的心就能一辈子不动不摇不昏不乱,稳定清朗,这样的心不会老。”
  “可是……”敖登格日勒疑惑地看看洪高娃,却说不出口:谁都知道这位被多少英雄勇士争夺的草原第一美女有过怎样的经历。洪高娃当然看懂了干女儿眼里的疑问,微笑着继续低声说:
  “第二件,你的身边一辈子要有男人。神灵不是无缘无故在天地间造就男人和女人的,男女交合不但生育子女繁衍后代,也在互相补充互相滋养,所以赋予男女交欢以极大的快乐。但只有跟你最爱的人同欢,才能登上极乐境界,你也才能获得最完满的滋养……”
  “可是,”敖登格日勒终于忍不住说出口来,“天下有几个女人能让她最爱的男人守在自己身边呢?……”
“所以呀,你要寻找跟你最爱男人相像的男人,哪怕只是在想象中也好。声音像,性格像,神态像,身条像,甚至眉眼像,嘴巴像,你只要紧紧盯住这些相像的地方,你就会感觉到你最爱的男人的灵魂充填进来了,他在你身边这个男人身上复活了,你永远可以找寻到原来只属于你们两人的极乐世界……”
  “是这样……”敖登格日勒惊讶地暗暗抽了一口凉气,心中只爱脱欢的她脱口而出,“可大汗跟脱欢,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
  “那你要慢慢寻找,慢慢寻找,不要让自己的心受苦,这最重要。”洪高娃轻声说着贴心话,忽然觉得掌中老额吉的手指动了动,连忙低头看。老太太半睁了眼,一脸笑意,轻声地、清清楚楚地说:
  “做一世人难得,化苦为乐更难得,阿妈可以放心了。”
  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轻轻抚摩女儿手心的手指也停止了动作。闪闪火光中,她泛着红晕的脸膛显得很安详。
  “阿妈!阿妈!”洪高娃轻轻叫了两声,再无回应。一探老额吉的鼻息,洪高娃立刻哽咽了:“阿妈啊!……”
  “额咪!额咪!”敖登格日勒惊叫起来,哭出了声。塔娜和侍女们围过来,也开始抹泪。胡珠里走来,默默站在老额吉身边,看着老伴儿,他没有哭。
  “不要哭,不要哭。”洪高娃含泪望着阿妈,笑着对大家说,“你们看我阿妈的脸红润又光彩,还在微笑,多祥和多慈爱。她升天去了,将来她会从天上伸出手,把我们都接上天堂的。应当为她欢喜才是,她在人间已经过够了。我刚回来就知道她要走了,还是为我阿妈办一场喜丧吧!”
  大家听得这话,也就纷纷收了泪,就着篝火开始准备为老额吉办丧事。偏这时候,营门外的侍卫来禀告,说有个叫阿噶巴尔济的人,自称是敖登格日勒小哈屯的亲哥哥,带着家人连夜赶来求见。敖登格日勒一听又惊又喜,连忙禀告大哈屯,说她先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哥哥从遥远的北海边投奔来了?
  不一会儿就传来敖登格日勒小哈屯欢天喜地的叫喊:“干妈!干妈!真的是我哥哥阿噶巴尔济!还有嫂子和小侄子哩!”
  洪高娃迎出几步,明亮的月光下,敖登格日勒身后的来人让洪高娃大吃一惊,忍不住叫出声:
  “阿寨!脱脱不花!是你吗?”
  敖登格日勒吓了一跳,连忙一回头,也发现此刻在月光下,哥哥真的很像阿寨哥哥。她连忙解释说:“干妈,这是我亲哥哥阿噶巴尔济,他说半年前我阿爸病逝了,临终前命他带着家人来投奔大哈屯……”
  一瞬间,洪高娃心里骤然响起“孤独的白驼羔”。阿妈临终前要她唱这支歌,有什么用意?谁是孤独的白驼羔?洪高娃?阿寨?还是在预示满都鲁的不幸?难道也包括这个阿噶巴尔济?……她稳了稳心绪,仔细看去,阿噶巴尔济比阿寨年轻,是个成年不久、刚刚可以称为汉子的小伙儿。他很拘谨地领着妻儿向大哈屯跪拜后,眼睛在大哈屯和妹妹之间转来转去,不知说什么才好。
  “饿了吧?到篝火边歇歇,有现成的奶茶奶酒和烤肉。”洪高娃和善地邀请着。阿噶巴尔济的小儿子表情丰富地揉着肚子吧嗒着小嘴,把洪高娃逗笑了。
  看他们一家吃喝有七成饱了,洪高娃才笑着说:“听敖登格日勒说,她离家的时候你还没有成亲哩,如今都有儿子了。”
  “是,是。”阿噶巴尔济嘴里塞满烤肉,说话都不利落了。
  “小家伙有名字了吗?”洪高娃问。
  “有,是他爷爷临终时候给起的。”阿噶巴尔济的妻子看上去比丈夫精明,也善于言辞,“爷爷要我们永远记住他,所以把自己年轻时候的名字给了我们这儿子,叫哈尔古楚克。”
  “什么?”洪高娃一怔,“哈尔古楚克?他爷爷年轻时候的名字?”
  敖登格日勒说:“阿爸这个名字我怎么不知道?”
  阿噶巴尔济嘟嘟囔囔地说:“我们也不知道。阿爸临死时候才说出来的……还有,这个,阿爸临死的时候交给我,要我领着全家找到洪高娃大哈屯,把这个交给大哈屯。还说看到这东西,大哈屯就会收留我们……”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囊,双手捧给洪高娃。洪高娃手有些抖,但终于从锦囊里取出来一条项链,一条在她记忆中常常出现的项链,项链的吊坠,是一个象牙雕成的骷髅头。这曾经是阿妈为她特制的、用许多神秘珍贵药物炼制过的护身符,当年她不忍亲爱的丈夫独自离开世界,亲手把这个护身符戴在了哈尔古楚克项间,放入口中,好代替自己陪伴他升天……
  洪高娃浑身都在颤抖,可还是坚持着问道:“你阿爸……是不是有……有一匹红马?……”
  “是,阿爸叫它乌兰纳真,当年阿爸就是骑着它来到北海的。”
  阿噶巴尔济现在说话清楚多了,“马是好马,就是太老,我们一说卖它杀它,阿爸都要生气,说乌兰纳真救过他的命,就是白养活,也要养活它到死。后来它都老得走不动了,可还是这次阿爸病去,它才死了。”
  洪高娃站起身,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摔倒,被塔娜和敖登格日勒左右扶住。洪高娃推开她们,独自走到林间,月光透过树枝树叶,斑驳地撒满她全身,她好心痛啊!……痛得深入骨髓,痛得鲜血淋漓,痛得撕心裂肺……二十多年梦魂萦绕,她用一生一世的情爱供奉的那个她最爱的人,不但活着,还活得很好,娶妻生子,过完一生,竟然从来不给她一点儿消息!这回真的离开世界了,却又把他的儿孙托付给她!她就这么贱吗?到底拿她当什么?真的爱她吗?!……
  塔娜跟在她身后,已经猜到了内情,说:“大哈屯,你别伤心,这个阿噶巴尔济,也许是个假货,冒充的也说不定呢!……”
  洪高娃长叹一声,疲惫万分地说:“不是假的。看看他那长相,那身架,就是哈尔古楚克的骨血!……”
  沉默片刻,塔娜又说:“别怪哈尔古楚克。他侥幸活命,又体弱多病……”
  洪高娃突然哭出声:“如果我知道他还活着,我会扔掉一切,什么大哈屯,什么荣华富贵!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追随他,跟他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口气啊!可是他呢?他知道我活着,他知道我在哪儿呀!”
  塔娜叹道:“你成了大哈屯,他怎么敢自投罗网来找你?哪一个大汗容得了他?他来送死?”
  “怕死?……”洪高娃木呆呆地继续她的思索,“要不然,敖登格日勒和阿噶巴尔济的阿妈,那个玛丽亚,比我更美,比我更迷人?……”
  塔娜轻声嘟哝:“怎么可能!他终究是个男人……男人总得有个女人不是?”
  “男人……男人……”
  他不过是个男人,一个怕死的、好色多欲的、尽人可妻的普通男人!和她一生经历的男人没有不同,论情分和真爱,甚至还比不上为她献出年轻生命的博罗特……
  洪高娃心中供奉了将近一生的黄金般的偶像、灿烂宏丽的情爱圣殿,轰然倒塌。她的自信、自尊乃至自负,随之破碎,随之冰消雪化。
  荒凉,心头一片荒凉。如沙漠如戈壁,如寸草不生的盐碱荒滩。她被自己多年构建营造的绚丽多彩、充满情爱和活力的世界抛弃了,生活从此变得无味无色,无望无聊……
  
  下山回到冬季大营,众人都惊讶于洪高娃的憔悴,也知道她因母亲去世悲伤过度,不足为怪。
  然而此后的洪高娃仿佛换了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意气消沉。她身上的灵秀之气似乎被一下子抽走了,眼睛里经常闪耀的火一样的亮光似乎也渐渐减弱,渐渐熄灭。她一天天地消瘦,衰弱,苍老。入冬后的第一场风雪,就把她击倒了。不过是平素常见的伤风,在她身上却日渐沉重,有察罕斡托赤美名的她,居然不肯为自己开方煎药。
  大哈屯向大汗和王爷要求:想见儿子阿寨,想见萨木儿公主。
  进入一年最寒冷的三九天,汗王派遣的使者赶回来禀报:曲先、安定两卫,因劫杀朝廷使臣,被明朝发大军征剿,已逃进昆仑山口不知去向,找不到阿寨的踪影。萨木儿公主随儿子脱欢进阿尔泰山深处过冬,大雪封山,道路不通,无法传达。
  消息传到病榻前,苦苦等待的大哈屯顿时昏倒在扶持她的敖登格日勒怀中,喷出一口鲜血,待又醒过来,听说大汗和王爷还有小哈屯们都要来看视问候,洪高娃喘着气,小声对敖登格日勒说:“……凡是男人,都不许进帐……满都鲁也不许。我想静静躺一会儿……”
洪高娃静静地平躺在榻上,气息极细微极弱小,几乎看不出她在呼吸。望着这张曾经那么美丽动人的脸,曾经那么生气勃勃充满力量的身躯,敖登格日勒眼里又一次涌出泪水。洪高娃忽然发出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我怎么还活着?……我还没有死吗?……”
  敖登格日勒心里一阵惊慌,注视着洪高娃。这一刻仿佛一切都停滞了,风声、雪声、山林的呼啸声、遥远的人语声,也包括敖登格日勒自己的心跳声。她轻轻叫了一声:
  “阿妈!……”
  洪高娃一动不动,面容平静,双手叠放在胸前,一丝呼吸也没有了。
  她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她死了。
  
  萨木儿眼前是一片花的原野,花的海洋,洪高娃从百花深处向她飞奔而来。是她第一次见到的、令她震惊令她头晕目眩的样子:年轻姣好,花容月貌,小鹿一样清纯轻盈,豹子一样柔韧有力。她俩手拉手,在花的原野上奔跑、蹦跳、欢笑,大喊大叫,无忧无虑,快乐无比。
  萨木儿觉得自己被洪高娃拉拽着,每一次脚尖触地都那么一蹬,身子就弹起来好高,蹬了几次,两人就双双在半空中飞翔……脚下的草原绿草红花、弯弯的河水、蓝蓝的海子,美极了,美极了啊……
  双双飘然落地,互相一看,竟然是那年南京相会的模样。洪高娃把一件东西放在萨木儿手心里:“好好保护它,是我的珍宝,也是你的珍宝!我走了。”说罢,紧紧地搂了萨木儿一下,就冉冉升空,像蒲公英的白色小伞那样在空中飘着,飘着……
  萨木儿低头看看手心,竟然是那方传国玉玺,竟然缩小得可以握在手心。萨木儿心里一急,醒过来。是个梦,是个醒来后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梦。
  听到母亲惊叫声的脱欢,赶紧冲进阿妈的寝帐,连连问候。萨木儿看着儿子,愣了片刻,说:“我梦见洪高娃大哈屯了。她,是不是升天了?”
  “哦?”脱欢惊讶地看着母亲,紧锁的眉头骤然放开,说,“如果是真的,阿妈,你该准许我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报仇雪恨了!”
  令脱欢意外,萨木儿竟然狠狠地点了点头。
  五
  二十六年后,萨木儿又做了同样的梦。
  醒来之后,她仍然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慢慢回味。她已经六十八岁了,想起事情来多少有些迟钝、缓慢,而这个梦仍然让她满心怅惘和迷惑。
  还是那花的原野、花的海洋,还是手拉手脚尖点地的一次次纵跳,还是美不胜收、挥舞着漫天纷纷扬扬的缤纷花瓣在半空中飞翔,还是塞进她手心的小小传国玉玺和那句话:“这是我的珍宝,更是你的珍宝,你要好好保护。”但这回好像多了一句:“要对得起成吉思汗老祖宗!”
  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知道,传国玉玺又回到了萨木儿手中?
  
  从洪高娃大哈屯去世当年起,脱欢便开始对东蒙古连续不断地猛攻。阿鲁台和阿岱汗连续大败,损失惨重,被迫放弃了故地,越过大兴安岭东走兀良哈,到靠近明朝边塞的地区驻牧。瓦剌于是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从阿尔泰山到大兴安岭的广阔领土,瓦剌王脱欢成了这广袤大地的主人。
  萨木儿记得很清楚,儿子来向她要传国玉玺。那年夏季营盘驻扎在肯特山下的撒里怯儿。那里是成吉思汗的发祥之地,旧日的夏宫遗迹尚存,又有这些年东蒙古阿岱汗修建的成吉思汗陵寝,园林簇拥着八白室,很有气势。萨木儿看到陵寝异常亲切,儿子脱欢也经常从远处盯着八白室,眼睛里荧荧绿光闪烁,让萨木儿感到不安。果然有一天,脱欢来向母亲索要传国玉玺。
  萨木儿心里一惊,马上明白了儿子的意图,但还是问:“你要它做什么?”
  脱欢对阿妈直截了当:“如今蒙古大部都归我统属了,我难道不能称汗?”
  萨木儿也直截了当:“瓦剌人两次称汗,都招来不祥,——鬼力赤汗被害、额色库汗伤病,都短命早死。阿妈不愿意你也步他们后尘!……成吉思汗有遗命,只有黄金家族子孙即汗位才能得到他老人家的保佑,你还是打消妄想吧!”
  脱欢黑了脸,愤愤离去,在王帐召集各部首领,要众人通过呼勒里台会议推举自己为大汗,不想也遭到抵制。瓦剌首领们也坚持瓦剌人即汗位不祥,新收服的蒙古本部首领们也坚持非黄金家族子孙不能为大汗。脱欢大怒,骑了他最喜爱的黄马,奔向成吉思汗陵寝,绕着园林一圈一圈地飞驰,嘴里不住地大喊大叫:“咄!咄!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瓦剌也出了一代又一代辅佐你们黄金家族的太后!我们瓦剌从来不比你们弱!我脱欢也决不次于你成吉思汗!……”
  年岁大的部落首领,无论瓦剌人还是东蒙古人,都七嘴八舌地劝解:“千万不可如此!成吉思汗圣主不只是蒙古的君王,更是天下之主!怎么可以这样说话!赶紧叩头谢罪,求他老人家宽恕吧!……”
  脱欢眼睛血红,目光里全是疯狂,大吼道:“笑话!如今众多蒙古部落都已归我,我理当效法古代人君称帝之制,就在这陵寝前即大汗位!明天就设大宴行大典!”众人惊慌无措,萨木儿只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说。
  奇怪,当晚脱欢就病倒了,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即位大典也就不了了之。脱欢的病反复发作,一个月后才算痊愈,从此再不提称汗之事。过了很久,母子夜话,脱欢才向母亲吐露了可怕的梦境:成吉思汗身如巨人,骑六丈长、五丈高的大马,张弓射他,巨箭如椽,直透胸膛,自觉心中如焚,眼看血流如注。梦中惊醒,胸背内外痛不能忍,随即昏厥过去。脱欢说,是他得罪了成吉思汗的神灵,才招来这样的惩罚。他不能不放弃了。
  就在这个时候,令萨木儿喜出望外的事情来了:远在曲先的明朝副指挥使脱脱不花,竟然来投奔瓦剌王脱欢。
  原来,曲先、安定两卫因劫杀朝廷使臣,近年被朝廷大军屡次征剿,安定卫先降了,并出卖了脱脱不花,他连同属下千余户及其牛羊驼马都被明军俘获。这使得逃到昆仑山南的曲先卫指挥使悔惧不已,主动向朝廷贡马请罪,明朝也算仁义,允许他们仍居曲先故地,并将俘获的人畜全部发还。当了近一年囚徒的脱脱不花,此时才得知母亲在阿岱汗庭去世的消息。经此一番挫折磨砺,又报仇心切,他再次叛离明朝,抛弃一切,单人独马,千里来投,意在复仇。
  脱欢大喜,骤然相见,紧紧拥抱。两人都已是三十岁的大男人了,也忍不住泪花飞溅。脱欢记得父亲在世时曾想拥立脱脱不花,如今正当其时,便旧话重提。脱脱不花却坚辞不就,说大仇不报阿岱汗不灭决不罢休。自己寸功未立,不敢当此大任。脱欢更加看重这位幼时的好友,便分拨五个爱马克为其部属。后来脱脱不花的老属民,又有一个爱马克从曲先追随而来,脱脱不花将他们分置在各个爱马克为首领,所以指挥得心应手,很快就投入了征战。
  脱欢和脱脱不花二人联手。南面的明朝又急欲尽快消灭东蒙古以解除近在肘腋的威胁。兀良哈三卫也想要摆脱阿岱汗和阿鲁台的控制。于是,脱欢率瓦剌猛攻,几方围追堵截,东蒙古势力大衰。在脱脱不花来投的次年,瓦剌大军袭杀了阿鲁台。阿岱汗西逃至明朝甘肃、宁夏边外,终于也被脱脱不花围剿捕杀。
  脱欢此时做出一个最英明,也令萨木儿最满意的决定:立脱脱不花为全蒙古大汗,以先前收并的阿鲁台、阿岱部众和兀良哈三卫归属大汗,居东蒙古故地。他自称汗庭太师,仍管领瓦剌各部,居西部瓦剌故地。这样,脱欢和脱脱不花这一对生死与共的好安达,终于真正统一了全蒙古。
  全蒙古大汗的即位大典在成吉思汗的故都、阿寨的出生地和林举行。萨木儿亲自把传国玉玺交到阿寨——脱脱不花大汗手中,那时候,她觉得肩负了多年的千斤重担终于卸掉,浑身轻松。这一天的到来何其艰难,真令她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忽然她想到了那个梦境,为何这一直在自己手中的传国玉玺,却几次梦中都是洪高娃塞进她手中?萨木儿刹那间领会了其中的真意,洪高娃再三嘱托她保护传国玉玺,不只是物,也是人,是阿寨,洪高娃的儿子、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孙脱脱不花啊!
 让萨木儿欣慰的还有喜事,两桩隔绝久远、几乎不可能成就的姻缘竟然美梦成真——小萨木儿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她的阿寨舅舅,成为又一个萨木儿大哈屯。从阿岱汗手下解救出来的敖登格日勒,嫁给了脱欢,填充了虚位多年的王妃之位。至于阿寨的两个弟弟——满都鲁和阿噶巴尔济,也都各得其所。阿噶巴尔济被任命为汗国的济农①。二十多岁的满都鲁也成为率领三个爱马克的大诺颜。
  患难之交和亲上加亲,两个自幼结交的安达互相忠诚、互相信赖。两人都是有志向有才干有魄力有威望的英雄,又正当壮年,蒙古汗国的前程应该一片光明。
  谁想到,一生经历多少次危机都能平安度过的脱欢,却在一次小小的围猎中摔伤,终于不治而亡呢?可叹卒年仅三十九岁。脱欢的长子也先,自然而然地承袭了父爵父职,仍称汗庭太师、统领瓦剌各部。
  起初好好的。为示亲善,也先把自己的同母妹妹嫁给脱脱不花大汗,把心爱的小女儿其其格,许给阿寨的同父弟弟、济农阿噶巴尔济的儿子哈尔古楚克。
  可是,后来,脱欢去世以后的十年,究竟出了什么事?
  怎么又起了一场惊天动地、腥风血雨的大杀戮?死了多少人!都是蒙古人,都是自家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强将啊!……
  这一年的相互残杀下来,萨木儿已经痛苦得麻木了。
  萨木儿尽力地理着思路慢慢地想……
  
  脱欢去世后的最初几年,君臣还算融洽,分工合作,取得很大成功。太师也先率部向西扩张,控制了明朝屏蔽西陲的大片地区,最远一直推进到巴尔喀什湖。大汗脱脱不花则率部向东扩张,重新控制了兀良哈三卫,征服了海西女真,势力一直伸展到朝鲜。一个草原大帝国的形态初见端倪。
  然而,权臣与英主的矛盾冲突,把这一切葬送在去年那场大杀戮的血泊中。
  阿寨已不是当初投奔脱欢时候的部落小首领了,他是脱脱不花大汗,他身上流淌着成吉思汗的血,绝不甘于受控制当傀儡。和脱欢的特殊关系,让他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脱欢执政的特权,而作为晚辈的也先,想要控制他就不那么容易了。
  由于君和臣分别在东西两方经营,也先到汗庭朝贡的次数越来越少,几年后,例行的朝觐也基本不去了。
  不久,也先打出了他的旗号,头衔全称为:瓦剌都总兵、答剌汗、太师、淮王、大头目、中书右丞相。他的王庭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这对大汗不又是新的压力和威胁?
  对待明朝,君臣也意见相左:大汗主和,太师主战。三年前也先率大军南侵,大汗就不赞成,两人差点儿撕破脸。后来,也先在居庸关外土木堡全歼明朝五十万大军,俘获明朝正统皇帝,杀灭跟从皇帝亲征的数百文武大臣,脱脱不花大汗均未参与,好几次也先需要配合的战事,脱脱不花都持消极态度,往往大军滞留不前。
  明朝看出端倪,对大汗更加尊崇,朝贡和给赐等往往厚此薄彼,引起也先猜忌,甚至扬言:脱脱不花私通明朝,有罪!双方受此挑拨离间,嫌隙越发难以弥合。
  汗国中,兵力最强盛的是太师也先,大汗次之。但是对明朝一年多的征战,也先虽然掠得大量人口牲畜、金银币帛,也有不少损失。在也先急需休整之际,脱脱不花却因控制兀良哈、征服女真而声威大振。羽翼渐丰的大汗,实力已足以和太师权臣抗衡了。
  一年前,也先借着汗位继承大事发难,领兵攻打脱脱不花大汗。
  小萨木儿已正位大哈屯十二年,并育有一子,名为蒙古勒克鲁青吉思;也先之妹也生有一子,叫阿巴丁。也先要求脱脱不花立他的亲外甥阿巴丁为太子,并因此改立他的妹妹为大哈屯。脱脱不花不答应,也先便指责脱脱不花私通明朝,图谋加害太师,发兵攻打大汗老营牙克石,威逼脱脱不花就范。
  也先没想到他的行动竟不得人心,他手下的大部落都替大汗不忿,领了人马投顺脱脱不花去了。当大汗举兵反击,一路追杀过来时,也先的部下有更多的兵马倒向脱脱不花。最后,连也先之母阿怜营中也有三万人马投奔了大汗。
  也先和他的弟弟赛罕、歹都,还有一些亲信都逃回晃忽尔亥,竟生出一条毒计:以拥立为大汗为诱饵,收买脱脱不花的弟弟——也先的亲家、济农阿噶巴尔济。
  这个阿噶巴尔济,就是洪高娃一生所爱的男人哈尔古楚克隐姓埋名逃遁民间后所生之子,临死之际托付给洪高娃,是脱脱不花重用和信任的同父弟弟。此计果有奇效,阿噶巴尔济想必早就想过一把当大汗的瘾,欣然应允,便在大战的紧要当口,从大汗营内杀了出来,里外夹攻,导致脱脱不花大败。脱脱不花大汗落荒而逃,手下数万兵马,被杀被伤被俘获,覆灭于一旦。
  被瓦剌诸首领私下嘲骂为蠢驴的阿噶巴尔济,自鸣得意地准备登上大汗宝座。就在即位大典前夜的宴会上,也先把他杀掉了。
  阿噶巴尔济决定背叛兄长的时候,曾要儿子哈尔古楚克助他行动。哈尔古楚克两年前娶了也先的女儿其其格,也先虽是岳父,但哈尔古楚克的心还是在伯父脱脱不花这一边,他对父亲苦苦相劝,说手足之情比什么都重!已经被即位大汗的美梦陶醉的阿噶巴尔济,哪里听得进?为防止走漏消息,竟把哈尔古楚克囚禁在林中小屋。直到也先取胜,阿噶巴尔济才放儿子出来,要儿子参加他的即位大典。
  次日阿噶巴尔济就要即大汗位,营中一片欢腾,只有哈尔古楚克很紧张地悄悄嘱咐其其格,说今日之宴不是好兆头,为防万一,他将在远处山涧边等候消息,让她一旦见到宴会大帐的帐脚下流出鲜血,就立刻遣人飞报给他,他将逃离此处,远走他乡。他说:“你身有孕,不能驰骤,再说你是也先爱女,他总不会伤你。你母子多多保重,等我在他乡立住脚,一定派人来接你,夫妻团圆,一家团圆!”
  果然,大典前夜的宴会上血流成河,阿噶巴尔济被杀,哈尔古楚克远逃。所有这些惊人事变,身处济农营中的其其格都经历了,事后她都对太额咪萨木儿讲了。
  一年前那场大杀戮发生的时候,萨木儿率她的部属正在哈纳斯故地驻牧,得到消息赶回晃忽尔亥,事情已经过去。也先得意地告诉祖母,通明叛国的脱脱不花大汗大败而逃,单人独马不知下落。他属下的二十多万人马,伤亡过半,或降或逃,已然星散。大汗的领土、属民及传国玉玺,都落入他也先手中。这一回,整个儿大蒙古国才真正完全属于他也先了,也先应该完成父亲脱欢没有实现的心愿,称汗登位了。
  而萨木儿从别处听到的,却净是让她伤心的消息:脱脱不花大汗的大小哈屯都被俘获,分给各个功臣家为奴,子孙则尽遭杀戮。小萨木儿母子俩也在大战中被乱军杀害,这尤其让萨木儿心痛不已。为此她多次责问也先,也先一笑置之,说祖母老了糊涂了,好好养精神吧,竟不理睬。
  就是这个也先,就在前些日子,已宰杀了九匹白马、五头黑牛祭天,自立为大元天盛大可汗了。
  让萨木儿奇怪的是,昨天上午,这位大元天盛大可汗竟然亲自来探望祖母,像从前一样轻装简从,行家人礼,这可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这些年来,萨木儿日益老迈,也先日益跋扈,老祖母的唠叨劝说甚至哭诉,在孙子那里都是耳旁风,还惹得他发火。萨木儿从此也就懒得多话,也先也就很少光顾他幼年时一刻不离的老祖母的帐篷了。
  让萨木儿更奇怪的是,也先屏去从人,从怀中掏出传国玉玺交给老祖母,托她保管。
  萨木儿说,怎么不交给你阿妈阿怜呢?也先说,阿妈本是个没嘴儿葫芦,那年我俘获了明朝皇帝,她就在我耳边聒噪没完,说她是汉人,南朝皇帝就是她的君上,不但不能杀,还要尽快释放,礼送还朝。实在叫我心烦!这回跟脱脱不花交战,她营中大半儿人马跑去投脱脱不花,你说我怎么敢信她?
  萨木儿说,你有那么多大小哈屯,拣一个可信的交她不好吗?也先连连摇手说不行,她们那娘家都是大部首领,时刻得防着他们生二心,传国玉玺万一落在他们手中,不又是大祸害?大小哈屯没一个可靠。想来想去,还是放在你老人家这里最稳妥!你老人家收藏保管了三十年,没出一点儿纰漏,不交给你交给谁?当初它从你手中交给脱脱不花,如今我夺了回来,还是你收着吧!
萨木儿摇头说,我老了,没这精力啦!
  也先说,我成天马上征战,容易遗失不说,被人偷去抢去,不更是贻害无穷?存在你这里,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也放心。
  就这样,这不到三寸见方、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传国玉玺,又回到了萨木儿手里。
  刚才梦中,洪高娃塞给她的传国玉玺,不但比真玉玺小,比二十六年前梦里的玉玺还小一圈,感觉像只戒指。洪高娃想说什么?洪高娃要她保护的是玉玺还是人?
  萨木儿想得自己都累了,正要慢慢起床,侍女近前轻声禀报:其其格公主来了。萨木儿说:快让她进来。
  说话间,其其格公主已经挺着大肚子快步进帐,一头扑到床前,趴在萨木儿腿上痛哭:“太额咪,我不想活了!呜呜……”
  萨木儿急了:“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别伤着肚里的孩子!……”其其格还是哭得如痴如醉,边哭边叫:
  “孩子已经没有阿爸了!哈尔古楚克死了!我的哈尔古楚克死了!”
  “什么?”萨木儿的心咯噔一跳,只小声问出这么一句。
  “不只我的哈尔古楚克,脱脱不花大汗也死了!”其其格继续痛哭。
  萨木儿觉得胸口疼痛,心仿佛被大鹰的铁爪子狠狠地抓捏撕扯,好半天才回过神儿,自言自语:“不会吧,不会吧?腾格里长生天不会这么无情吧?……”
  “是我阿爸亲口说的,他派了两队精骑去追杀他们两个……哈尔古楚克朝西北逃走,路上遇到托克马克的强盗,为夺他身上的金腰带,把他射……射死了!……脱脱不花大汗逃去北海搬救兵,不料落在郭尔罗斯部落彻卜登手中,大汗便遭杀害了!……呜呜……”
  萨木儿默默无言,她记得彻卜登。他也曾送女儿来嫁脱脱不花大汗,但此女还恋着别的男人,脱脱不花便将她休回了娘家。这成为彻卜登的莫大耻辱,当然不肯放过报仇雪恨的天赐良机。萨木儿坐到其其格身边,轻轻抚摩着其其格的头发,安慰道:“事已至此,再哭也没有用,白白伤了身子。为了你没出生的孩子,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啊!”
  “太额咪,我就是怕这孩子保不住啊!”其其格抹着眼泪,“阿爸一直逼我改嫁。我总说丈夫还在,哪有改嫁的道理?今天一大早,阿爸就把我召进汗帐,说哈尔古楚克和脱脱不花都死了,要我立刻改嫁去乞尔吉斯。我说肚子这么大,怎么嫁人?总要等孩子出世以后吧。阿爸脸一黑,凶凶地说:你给我听清楚,孩子是女就罢,若是男,落地便死!我吓坏了,我说阿爸,这可是你的亲外孙啊!阿爸脸更黑,眼睛凶得像狼,他也吼:什么外孙!我要杀尽成吉思汗的子孙,杀尽黄金家族的男人!……”
  萨木儿惊骇万分,一时间手脚冰凉,他还要杀!
  也先,是萨木儿看着他长大的孙子,知道他聪明能干,雄心勃勃,也知道他刚毅果断,是个领袖坯子;可不知道他一旦大权在握,就这么刚愎自用,就这么嗜杀,杀了汉人杀蒙古人,一杀就是几万、十几万,简直像是天生的恶魔!他还想怎么杀?
  “我被阿爸吓昏了,直奔这里来了……太额咪,我真是走投无路,没法儿活了!”其其格又痛哭起来。
  萨木儿一直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突然间举起布满老年斑的手,伸向天穹,痛苦万分地喊叫:“长生天!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啊!……”一阵头晕耳鸣,眼前一黑,仰身倒了下去。
  好在萨木儿只是因为年老体弱,禁不住这样的强刺激,一时昏厥,一碗茶工夫,她的脸色就渐渐恢复了。
  萨木儿睁开眼睛,望着满脸泪光的其其格,说:“你搬到我帐中来,太额咪管你生孩子坐月子的事情!别人不许管!”
  其其格仿佛绝处逢生,赶紧拜谢曾祖母。住在太额咪这里待产,得到老人家和众多侍女们精心照顾,其其格安心了。
  其其格至今记得那一天,哈尔古楚克说,“你是也先爱女,他总不会伤你。你母子多多保重,等我在他乡立住脚,一定派人来接你,夫妻团圆,一家团圆!”
  如今,坐在萨木儿面前,其其格不止一次地重复丈夫的话,每对太额咪说一回,就流一次泪。因为现在她的哈尔古楚克已经死了,夫妻团圆、一家团圆再不可能了。她所有的感情和希望,就都放在了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
  这些日子,萨木儿天天在一座喇嘛进献的小金佛面前焚香跪拜,跪很长时间,祈祷也很纷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祈祷所有在大杀戮中死去的人能够升天,她祈祷女儿小萨木儿能够死里逃生,她祈祷脱脱不花能够在天上与他的父亲哈尔古楚克、母亲洪高娃一家团聚,她祈祷其其格的哈尔古楚克经常回到他妻子梦中,安慰安慰这可怜的孩子。而她祈祷得最多的还是,上天保佑,让先祖成吉思汗的血脉能够延续,不要断绝!也先如今成了大汗,杀戮黄金家族已近疯狂。掰着指头算来算去,萨木儿祖父这一脉,如今已没有后人了。萨木儿千祈求万祷告,求腾格里长生天开恩,保佑重孙女其其格生一个男孩子吧!
  萨木儿一夜一夜地睡不着,白天就昏昏沉沉的,没精神。直到那天傍晚,其其格开始叫肚子痛,老额咪才猛然像换了个人,变得神完气足,精明专注,机敏非常。她派人在营门、大帐门和寝帐门外巡逻把守,门上悬了红色布条,这是蒙古人最严格的禁忌:不许任何男人和生人进入,女性亲戚三天之后才能入内探视。产房里只留四个人:萨木儿、其其格、接生婆和从小把其其格带养大的奶妈。其其格的生母都没有获准进产房。因为萨木儿太知道汗王宫帐里大小哈屯的争宠有多激烈多无情了,母女情也怕敌不过争宠献媚的需要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响亮稚嫩的婴儿哭声响彻营地上空。哭声很怪,每一声“哇哇——”出口,后面总拖着一个长长的、颤抖的尾音,显得很伤心,很苦恼,仿佛很不情愿来到这个世界。
  清晨,营地的人们都看到萨木儿的大帐、寝帐的门楣上都悬挂出小木勺、小袍子和小靴子,而不是小弓箭。很多人暗暗松了口气,可以不必亲眼看到亲外公杀亲外孙的人间惨剧了。
  三日期满,也先的大小哈屯——其中也有其其格的生母,还有也先弟弟赛罕和歹都的妻子,迫不及待地来探视。一进门,看到躺在床上的产妇脸色苍白,精神萎靡,见众人走近仅点头示意,便又闭上了眼睛,仿佛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床头一把大圈椅上,老额咪萨木儿抱着襁褓婴儿坐着,定是操劳过度,半闭着眼睛,也那么苍老憔悴,无精打采。
  女眷们上前向老额咪跪拜请安。老额咪睁开无神的双眼:“哦,你们来了,各自坐吧,我累了,不招呼你们了。”
  大哈屯连忙说:“额咪辛苦了!我原说让其其格到我营帐去生产的,她阿妈也有这个意思。可你老人家就是不放心,偏要揽下这服侍月子的苦差事,真叫我们这些当额吉的过意不去啊!”
  萨木儿说:“重孙女儿里,我最喜欢其其格,其其格也最喜欢我。我老了,能亲眼看到我最喜欢的重重孙女儿降生,也是老来一大乐事嘛!”
  其其格的生母看看女儿,问:“孩子出生三天了,其其格的身子怎么还这么软啊,连眼也睁不开?”
  萨木儿叹道:“头一胎不容易,产道窄,流血多,看她这样儿,不好好养息,满月时候怕都起不了床!”
  赛罕和歹都的妻子强笑着说:“老额咪,其其格生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
  此言一出,萨木儿一下子沉了脸,帐中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萨木儿生气地说:“疑到我老婆子头上了吗?没看见门楣上挂的是什么!”
  赛罕的妻子脸上还堆着笑,口气却十分强硬:“我们都是你老人家的晚辈,怎敢冒犯?可大汗有令,违命者同斩,命我等一定要验看新生孩子是男是女,你老人家就成全我们吧!”
  “也先!”萨木儿的眉心痛楚地扭结在一起,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恶魔!”随即迫使自己平静,冷笑一声:“哼,连从小把他养大的额咪也不信了,真白疼他了……好吧,那你们就来验看验看……”她不停地唠叨着,一手托着婴儿的背臀,一手打开襁褓,拽开裹着的尿布,说:“看吧,看吧!肚子底下两腿中间,是不是光光净净,什么都没有?不是个带把儿的吧?”
 众人看到,老额咪怀中真是个粉嘟嘟的、肉乎乎的女婴。
  其其格的生母和赛罕的妻子似乎还不甘心,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向婴儿两腿间摸过去。婴儿“嗷”的怪声惊叫,随即哇哇大哭。萨木儿大怒,“啪”的一声打开那两只手。萨木儿即使年近七十,仍然腰直胸挺,永远是一副高贵气度。此刻她高高昂起头,又拿出了当年公主王妃和大哈屯的威严,怒不可遏地说: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是不是巴望着是个男孩儿,好叫也先把他杀掉?你们好邀功得宠?心肠怎么这么坏这么狠毒!狼心狗肺都比你们强!……”
  大哈屯见势不好,连忙转圜,满脸赔着笑说:“额咪,你老人家快别生气!她们年轻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训她们!……孩子哭这么凶,想是觉得冷了,快包起来吧!……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还不快向额咪赔不是!”
  其其格的生母和赛罕的妻子赶紧跪拜谢罪:“我们不是那个意思,额咪你老人家别生气,饶了晚辈吧!……”
  萨木儿一面给孩子打包,一面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都给我走吧,让我们清清静静地待几天吧!”
  “是,我们这就走,”大哈屯说,“临来时候,大汗叫我带话儿,等孩子满了十天,他一定要来亲手抱抱这个外孙女。”
  萨木儿用眼睛余光望见大哈屯一行的背影从门边消失,心里说:十天?我会让你们等到十天?
  孩子出生后第五天的深夜,月色朦胧中,萨木儿大帐前集中了一支骑队:二十峰骆驼五十匹马,骆驼背上驮有许多物品和三顶驼轿,五十匹马也鞍鞯俱全,完全是远行的样子。帐中,其其格在与太额咪最后道别。
  萨木儿怀抱着小婴儿,依依不舍地亲着孩子的小脸,说:“小可怜啊,真苦了你啦!”
  其其格生的果然是个男孩子。为了骗过也先耳目,保住孩子性命,萨木儿特别制作了一个布囊,把婴儿的小鸡鸡和小蛋蛋都兜住,向后勒到肛门处,从前面看就完全是女婴的样子了。孩子自然很受罪,只有确定没外人在的时候才能给孩子松一松绑。孩子自然难受得常常哭闹,可大人也实在没办法。
  然而,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就连十天也难熬过去。
  萨木儿早就打定主意,在营中物色了四名勇将。他们多年来始终忠于黄金家族,此时又因受排斥打击而对也先心怀不满。然后她又在自己的忠心侍女中挑选了四名,要他们一同保护其其格母子逃亡。逃亡的目的地,萨木儿指向东蒙古的蒙古本部。那里大多是追随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们百余年的部属,以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的功业为最大光荣,他们一定会接纳、保护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如今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支血脉。
  其其格请求老额咪给孩子取个名字。
  萨木儿想了两天,给小婴儿命名为:巴延蒙克。
  其其格抱过巴延蒙克,就要告别出帐,萨木儿突然叫道:“等一等!”
  其其格不解,看到太额咪脸上有迷惑、迷惘、迷失,还有痛苦和凄凉,但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所有的矛盾和疑虑都被一种很坚决的表情一扫而光,她说:“这样无休无止、不顾一切地滥杀,伤天害理啊,腾格里长生天和佛爷不会保佑他!这汗庭,长不了……”她从怀中掏出那个锦缎小包,毅然双手捧到重孙女面前——
  “其其格,这是传国玉玺,你要替巴延蒙克保管好,等他长大,要他继承他父祖辈的汗业,继承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的遗志,真正统一全蒙古,恢复我大元帝国的光荣!”
  其其格惊呆了,感动、感激和感佩之情一下子涌上心头。她扑通跪倒在萨木儿面前,满脸庄严之色,高高举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传国玉玺,刹那间像长大了十岁。她说:“萨木儿老额咪,我其其格向你老人家发誓,——我一定要把巴延蒙克抚养成人,让他继承先祖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的大业,恢复大元帝国的光荣,不负老额咪的重托,不负传国玉玺传达的天命!”
  她把传国玉玺收藏在怀中,叫了一声“老额咪!”扑上去搂住萨木儿的脖子,泪流满面,这是重孙女在向老祖母告别。搂抱中,萨木儿能感到那方玉玺就压在两人胸间,静静地散发出温润的,却是令人心悸的震颤和波动……
  其其格提起身边的小摇车。出生才五天的巴延蒙克那么幼小,那么无知无觉、无忧无虑,像一只酣睡的小猫。他日后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磨难哪!萨木儿一阵心酸,俯下身,在那张散发着乳香、温暖柔嫩的小脸上亲了亲,随后转过身去,伸手向后面挥了几挥,说:“快走吧,路上小心!”
  她就那样站着,用她一辈子都不曾改变的高贵姿态:直腰,挺胸,昂头,垂目。不知道其其格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那支队伍什么时候出的营,周围一切静悄悄,萨木儿觉得自己的心也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渺渺茫茫。当一个人突然间卸掉千斤重担的时候,是不是难得的轻松一定会带来寂寞和孤零呢?……不知什么时候,贴身侍女过来搀扶她,轻声说:“老额咪,该上床睡会子了,这些日子你老人家太辛苦太累了!”她这才回过神儿来,顿时两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头一挨到枕头,萨木儿便想起洪高娃托来的梦。她深深嘘了口气。她懂了,还是玉玺如人,人如玉玺,洪高娃请求她保护的,就是那个出生才五天的巴延蒙克啊!这孩子并不是脱脱不花的儿子,但却是洪高娃深爱的丈夫哈尔古楚克的骨血,更是萨木儿祖父的血脉。洪高娃和她萨木儿一样,都要保护老祖宗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的血脉不致断绝啊!谁让她们都是母亲、都是女人呢?!
  想到这一点,萨木儿感到万分欣慰,就要沉沉睡去。一个念头突然在她脑海闪现:如果巴延蒙克长大成人,如果他想继承祖业,就要从现在这样几乎是一无所有中奋起,靠什么征服各个部落?靠什么去统一蒙古、统一天下?还不得靠刀枪弓箭、马上征战,还不是杀戮吗?丈夫巴图拉、儿子脱欢的一步步成功,不也靠的是征战杀戮吗?
  难道不杀戮就不能征服?不杀戮就不能统一蒙古、统一天下吗?
  各部族混战互相杀戮,与为征服统一而杀戮,哪一种杀戮能少些死亡?哪一种状态下草原的蒙古人能活得长久些活得平安些活得自由快乐些?
  腾格里长生天在天地间造就了人,就为了让他们杀人和被杀吗?
  佛家讲轮回,萨木儿信——杀人的下辈子将被杀,被杀的下辈子会杀掉杀过他的人。生生世世杀来杀去的,人何苦要受这杀人再被杀的苦楚呢?是因为人们罪孽太重,上天降下的惩罚?……如果这样,也先嗜杀就是天意,她萨木儿这一番冒险营救,又有什么意义?洪高娃又何苦给她托来这样的梦?……
  萨木儿越想越糊涂,脑子里一片混乱,“扑通——扑通——”心在腔子里跳得又重又慢,就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在身体里面,一下一下地夯着。她不得不用双手按住胸口,深深地吸气、呼气,极力使自己平静。
  ……其实,人和牛羊驼马一样,早死晚死早晚死,谁能逃过一死?只是无辜被杀戮,或是青春丧命,实在不公平,叫人惋惜伤痛罢了。那是各人的命。所有的人,连她萨木儿在内,谁能不认命呢?……认命吧,认命吧!她应该把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都驱逐出去。她应该只想那无边无际的绿色大草原,还有草原上那弯弯曲曲的河流;她应该只想圣洁肃穆的高高的雪山,还有那倒映着洁白雪山和浓绿松林的高山湖泊……那是赛里木湖啊!
  那里,曾经是先祖成吉思汗驻牧的圣地;那里,有她特意建立的女人敖包。带着先祖神圣的遗物——那把镶嵌雕刻有黑羽金眼雄鹰的匕首,回去吧,那是她萨木儿最好的归宿。
  萨木儿心境渐渐变得清凉宽阔。她知道,刚愎无比、六亲不认的也先,决不会原谅她的行为。但她已经不担心了。她已经找到退路,想好对策了。
  赛里木湖,萨木儿就要来了!请你舒展开你蓝色的胸膛,拥抱你年迈的、晚归的女儿吧!
  六
  依据各种史书记载,此后的有关大事,按时序罗列如下:
  
  1454年(明景泰五年)农历八月,称大汗仅一年,正在备战,将要大举进攻明朝的也先,在突然爆发的内讧中被杀。其对手历数也先三罪:“汉人血在汝身上!脱脱不花大汗血在汝身上!兀良哈人血也在汝身上!天道好还,今日轮到汝死矣!”也先一死,他通过征服实现的短暂统一即告结束,东西蒙古重新回到巴图拉、阿鲁台之前四分五裂的状态。
1455年(明景泰六年)农历四月,脱脱不花大汗的七岁儿子蒙古勒克鲁青吉思被贮于皮柜,以马负之,其母萨木儿太后持刀,带领属下骑马乘牛及步兵出师,讨伐瓦剌四部,大有俘获。撤兵而回,即奉蒙古勒克鲁青吉思太子即位,称乌珂克图汗,抚绥所余蒙古人众。因其年幼,明朝人称之为“小王子”。在位十年,被权臣孛来杀害。
  
  1465年(明成化元年),脱脱不花大汗的另一个儿子脱其思被拥立,称摩伦汗。次年,在混战中兵败被杀。此后十年,蒙古大汗的汗位虚悬,各部落互相攻伐,时局混乱。
  
  1475年(明成化十一年)农历六月,脱脱不花大汗的幼弟满都鲁即大汗位,称满都古勒汗。他封的副汗,便是由太祖母萨木儿亲选四大臣护送东归的巴延蒙克,被称为博勒呼济农。巴延蒙克东归途中,受到科尔沁勇士锡古苏特后人的接纳和庇护,博罗海锡古苏特还把自己的女儿锡吉儿嫁给了他。巴延蒙克成年后,统率一强大部落,出入河套地区,周旋于各部落的纷争攻伐中。先是与满都鲁结成联盟,后又顾全大局,把汗位让给叔祖满都鲁,自己甘居济农之位,成就了满都古勒汗庭。满都古勒汗与博勒呼济农,叔祖父和侄孙俩亲密合作,将散落流荡的六万人众收服。
  好景不长,由于汗庭权臣伊思满太师等人的挑拨离间,大汗与济农间爆发战争,博勒呼济农巴延蒙克被杀。其时巴延蒙克的儿子巴图蒙克年仅三岁,因体弱多病,先后被交给巴勒噶沁之巴该、唐拉噶尔之特木尔哈达克养育。他的母亲锡吉尔,被伊思满太师强娶为妻。
  
  1479年(明成化十五年),满都古勒大汗即满都鲁去世,握有汗庭相当大权力的满都鲁大汗的哈屯满都海,为维护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统绪,拥立七岁的巴图蒙克为继任大汗,称达延汗,明朝仍称其为“小王子”。年已三十三岁的满都海,做了这个幼年大汗的妻子。
  经过讨灭伊斯满、征服满官嗔部、收服右翼三万户的长期战争,大约在弘治初年,达延汗终于再次统一了蒙古本部。
  明朝弘治正德年间,达延汗将所有领土和属民,逐层分封给自己十一个儿子和统一战争中的功臣。从此,亦克蒙古兀鲁思(汗庭)——兀鲁思(万户)——鄂托克(部落),形成了明代蒙古历史上典型的、金字塔式的封建等级制度,一直延续到清代。之后的各代汗王,实力有强有弱,但名义上始终是全蒙古的共主,受各部落的朝谒和朝贡。
  十一个儿子中,从长子到七子都是满都海大哈屯所生。五次生育有三次双胞胎,共七子一女。其他哈屯又生了第八到第十一子。
  长子图鲁博罗特的后裔世袭汗位。
  除了无嗣绝后的三个儿子之外,其余八个儿子都是达延汗国所建的藩王。左翼三万户为大汗直属,封第三子巴尔斯博罗特领济农,为右翼三万户之长。
  达延汗分封诸子影响深远,从此长期支配着蒙古各部落的形成和分布。
  
  1516年(正德十一年),达延汗去世。长子图鲁博罗特早殁,其子博迪台吉年幼,他的叔父、右翼济农巴尔斯博罗特,继位为大汗。不久,1519年(正德十四年)巴尔斯博罗特去世,汗位复归左翼,约在1520-1521年(正德十五、十六年)间,博迪嗣位。
  此时右翼济农的权势日益强盛,威慑吞并,动辄威胁到左翼可汗本宗。巴尔斯博罗特去世后,济农之位由长子衮必里克承袭,但领有土默特万户的次子更为强悍也更有头脑,他便是后来的土谢图阿勒坦彻辰汗,亦即在明朝蒙古史上频频出现的俺答汗。
  
  1547年(嘉靖二十六年),博迪之子达来逊即位,称库登汗。俺答汗强盛,右翼势力大张,大汗被迫率部东迁,至辽河河套,致力于巩固新的根据地。在位十年。
  
  1558年(嘉靖三十七年),达来逊长子图门汗继位。在位三十余年。
  
  1593年(万历二十一年),图门汗之子布延汗继位。在位十年。
  
  1604年(万历三十二年),布延汗嫡孙林丹继位,称林丹汗,即位时年十三岁,有英气,有大志。因全力扶持藏传佛教,自命为转世佛,在汗号中加上呼图克图(藏传佛教中转世活佛之意)。他自比成吉思汗,试图建立成吉思汗那样伟大的业绩。然而一个强盛的满洲已经勃兴于他的东邻,虎视眈眈,步步紧逼。而蒙古诸部之间虽不至于如明初那样混战无宁日,但政治上的割据倾向日甚一日。许多部落溃散了,还有很多封建主率领部落降附后金,林丹汗彻底孤立。
  迫于后金大军的征伐,林丹汗举部西遁。1634年(崇祯七年)林丹汗病死在甘肃西部大草滩。其子额哲与其妻苏泰太后,率本部落,携传国玉玺归降了女真人的后金。
  自成吉思汗以来,绵延四百余年的黄金家族汗统,至此结束。
  后金之主皇太极,得到林丹汗之子额哲所献传国玉玺,大喜过望,次年,便以“受命于天”为名,称宽温仁圣皇帝、博格达彻辰汗,为满蒙共主,建国号为大清,改元崇德,揭开了大清朝二百七十余年的历史。他的皇后哲哲和庄妃布木布泰、宸妃海兰珠,便是来自科尔沁蒙古的阿岱汗的后人。布木布泰养育并辅佐了顺治、康熙两代幼主,为稳定清初局势、开创新朝做出很大贡献,谥为孝庄文皇后,在清代乃至中国历史上,留下深深印记。
  
  一九九九年夏——二○○五年九月十二日初稿
  完成于天津塘沽开发区泰达养老院
  
  二○○六年四月二十五日二稿
  完成于北京丰台六里桥
  
  二○○六年八月十五日三稿
  完成于天津塘沽开发区泰达养老院
  
  二○○六年十月十五日——二○○七年八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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