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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佳人 凌力

_10 凌力(当代)
  “那我会一直向你求婚,求十九次,求九十次,求九十九次……直到把你求烦了,直到你知道了我的真心诚心和恒心,直到你同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围坐四周的洪高娃家的老小们,都忍不住露出笑容。
  洪高娃唇边也有一丝笑意,但很快收敛了。看怀里的小儿子已经睡着,她便起身,小心地把孩子放进身后的摇车。回归原位,掠了掠额前垂下的黑发,重新看定阿岱,说:
  “我已经三十岁了,比你大着整整八岁,还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孤儿寡母的。阿岱王子年轻英俊,有势有财,草原上的美丽少女像春天的鲜花一样多,一样娇嫩艳丽,任何一位都会全心全意地巴望着嫁你,你何苦一定要求我为妻?”
阿岱说得很直率也很实在:“因为只有你,能够帮助我完成大业,统领蒙古本部,建立汗庭。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和你的儿子,都是黄金不能比的人间珍宝。阿鲁台大叔说,你就是半个传国玉玺!你自己难道不明白?……”
  “我明白。”洪高娃回答非常简捷,目光从阿岱到母亲和儿子迅速扫过,停留在面前的奶茶碗上,端起来,慢慢品尝。
  阿岱的音调降低了,有点儿情味儿了:“还因为,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是草原上人世间最美的女人。求最美的女人为妻,是天下每个男人的心愿,也是我阿岱王子最大的荣幸!”
  阿岱的眼睛火一样闪烁,热诚地看着洪高娃,等待她回答。帐中的每一个人,老额吉、小阿寨还有忠诚的塔娜,也一齐注视着洪高娃,等待她回答。洪高娃低着头,沉默片刻,终于低声说:
  “阿岱王子,多谢你的真诚。你的求婚使者这么多次来往,我没有同意,并不是要故意难为你,也不是要考验你的真心和耐心,更不想借此抬高身价以见重于人。我不需要这些。只是我很多事情还没有想通,没有想好,下不了决心。今天王子亲自登门,是我们的荣幸,我们很感激。也不想让你这样无止境地一次次求婚了。请给我三天时间,容我再好好思谋思谋,给你一个最后答复,好吗?”
  阿岱脸上流露出失望,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笑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不管你的答复是什么。”
  洪高娃一家礼节周到地把客人送出帐房。回帐后,大家都望着洪高娃,可她默不作声,面无表情,眼帘低垂。阿寨只能从母亲微微颤抖的眼睫毛上感到她心中的不安。塔娜试探着小声说:“求婚九次,还亲自登门,也算真心诚意的了。”洪高娃抬眼看看她,她赶紧住口。别人也就更不吱声了。
  多克新西拉掀帘进来,兴致勃勃:“他走啦?好漂亮的人物!我在那边仔细打量他来着,蛮诚实蛮真心的,不是奸诈之辈,也不是花天酒地之徒哇!配得上咱们洪高娃哈屯!……”
  “说什么呢,你!”塔娜赶紧制止,用目光向他示意。
  “我说真心话呢!”多克新西拉瞪了妻子一眼,转向女主人,“我多克新西拉高兴,太高兴啦!我们这二十多户人家,吃苦受累千难万险来投奔,就为的拥戴黄金家族后裔,将来有个大好前程。想不到来这儿才半年,哈屯又能升大哈屯了,我们又能在大汗斡尔朵当诺颜了,真是托主母的福!我们都祈祷长生天保佑主母,保佑阿寨太子,保佑阿岱大汗呢!……”
  塔娜看看洪高娃的脸色,又一次制止丈夫:“说什么呢,你!什么大汗太子的,现在还没影儿的事儿呢,信口胡说!”
  “谁胡说?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主母还没说要答应呢。”
  “这可是份天大的福气,全蒙古草原只落在主母一个人头上,不答应,不是违背长生天的好意了吗?这是天地神仙为了主母受那一年多苦罪特意给的补偿,可不敢辜负!”多克新西拉说得慷慨激昂,眼看又要滔滔不绝,塔娜拉拉他的袍襟,他才打住,朝向女主人,“哈屯,我说的不错吧?”
  洪高娃笑了笑,笑中带了些忧郁和苦涩。她轻声地慢慢问道:“你们觉得,他能比得上哈尔古楚克台吉吗?”
  声音虽轻,却令帐中所有的人陡然一悚,谁也不敢再出声,眼睛都盯着自己面前一尺以内。
  还是老额吉安详的声音打破了沉静:“我看,比得上。怎么说,他也比当日你嫁的那个哈尔古楚克更年轻英俊,也更健壮。不,别还嘴,听我说。”老太太抬起一只手,像她作法事时候一样庄严稳定,制止想要反驳的洪高娃,“他是比你小,但是为了汗位,他永远需要你们母子的名分,永远不会离开你。有他为你养老送终,我这辈子还有什么牵挂忧虑?你们母子有了好归宿,我们老两口儿就能安安心心回我们金子一样的大兴安岭,欢度余年了……”
  “阿妈别这么说,叫人难受……”洪高娃声音有些哽咽。
  “嫁吧,嫁吧,为了孩子,你也该嫁了。”老额吉念咒般嘟哝着。洪高娃把目光转向阿寨,阿寨正出神地看着她。母子目光一碰,孩子脸上骤然泛红,连忙垂下眼帘,神情有些慌乱,但紧紧抿着的嘴唇表示他决不当众说出心里话。
  老额吉仿佛漫不经心,其实什么都看到、都明白,她扬手一招呼:“塔娜,让我老人家看看,明天给我们祖孙备了哪样衣裳?欢庆大宴得穿体面点儿,别失了身份。”塔娜忙请老额吉到她帐中查看,说衣袍都摆出来了。
  众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就剩下洪高娃母子三人。小儿子睡得很安稳,不时发出轻轻的吸吮声,倒使得帐中更显安静。洪高娃起身给小家伙掖掖被子,又在他玫瑰色的小脸上亲了亲,回身坐下,抬头看定大儿子。
  阿寨坐在那里没动窝,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母亲。他接住她询问的眼神儿,急急忙忙地说:“阿妈,我知道你会问问我怎么想……”
  “想好了吗?”
  “早就想过了。”阿寨真是长大多了,他不说“想好了”,他说“想过了”。很实在,很真诚。从第一次提到这桩联姻,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阿寨还是个孩子,没有人想到要对他说什么,尽管他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砝码,但也没人刻意回避他,他什么都知道。他相信阿妈终究会亲口对他说,征询他的见解。今天,他等到了这个时刻:“阿妈,我真为你骄傲!我有你这样的阿妈,一定是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阿寨一开口,总是先拣母亲最爱听的、听了最舒服最开心的话来说,这是他懂事的地方,也是他安慰寡母的孝心,常常能收到“破涕为笑”的效果,今天也一样引来母亲带笑的嗔怪:“行了,别给你娘灌米汤了,说正题吧。”
  “我说的是真话!咱家又穷又弱,无权无势,你都三十岁了,还带着我和弟弟两个累赘,人家一个兀鲁思王子,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为什么跑来求婚?还推都推不开、赶都赶不走?还不是因为阿妈你太有魔力,太吸引人了吗?我早就说过,阿妈你永远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永远是草原上最美的阿妈!”
  “永远?不可能。”洪高娃自嘲地笑笑,“你愿意阿妈嫁人?”
  “我说不清,”阿寨的神情一时有些忧伤,“我从小就知道,我亲阿爸还没等我出生就升天了,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只有你一个亲阿妈。这么多年相亲相爱,艰难困苦生生死死都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你要是嫁人,中间就插进来一个生人,我觉得心里不好受,难过,他会不会把阿妈你夺走?要是你跟他再生一个儿子,阿妈还会像以前一样疼爱我和小弟弟吗?……”
  “傻儿子,说什么傻话!”洪高娃声音里已经含了泪水,“母子情分是什么都隔不开切不断的。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阿妈!……记得当年鬼力赤汗就拿你当亲生儿子疼爱呀。”
  “可他不是鬼力赤汗。他才多大,能有鬼力赤汗懂事吗?”
  “你不喜欢这个人?”
  “我不知道。”阿寨又是一句不置可否的话,想了想,又说,“他有些厉害吧?岁数差不多,反正没有博罗特那么亲那么好。”
  洪高娃咬住了嘴唇,心里又翻腾过去一个热浪头:她说:“要么阿妈就拒绝这门婚事,咱们跟额咪回大山里去,跟牛羊驼马,跟山林的獐鹿仙鹤做伴儿,过咱们的平安日子。”
  小阿寨低了头,静默片刻,再抬头看阿妈,眼睛干净明亮,一片坦诚:“阿妈,你还记得咱们去黑城挖宝吗?我不能忘记我是谁,我的心愿,还是像那个老歌手唱的,要让成吉思汗的灵魂在我身上复活!阿妈,我不怕吃苦受罪,我已经长大了。要是阿岱王子真的能即位,要是他真的说话算话,敢发个毒誓,立阿妈做大哈屯,立我做汗位继承人,那,我愿意……”阿寨眼圈一红,没有说下去,一个急转身,跑出了毡房门。
  洪高娃呆坐在那里,思绪万千,好半天一动不动。
  
  次日,是欢庆宴的正日子。洪高娃母子是被邀贵宾,早早就有阿鲁台的侍从来请,老额吉说她要在家看管小孙子和苏和,让娘儿俩放心赴宴。
 阿鲁台竟骑马走出老远亲自出迎。看见洪高娃,好远他就翻身下马,张开双臂,一面笑一面大声说:“我们部落的仙女降临了。欢迎欢迎!”客人也赶紧跳下马,走到近前。阿鲁台张着的手就落在了小阿寨的肩膀上:“几天不见,小伙子又长个儿了!真是越长越像他阿爸了!”
  洪高娃心里“突”地一咕涌,但很快忍过这阵难受,笑道:“祝贺阿鲁台大叔当了爷爷。头一个孙子定会带来很多很多孙子孙女!子孙满堂,福寿双全!”
  阿鲁台仰面而笑,十分开心,连说:“托长生天的福,也托你额吉亦都干妈妈的福,还托你洪高娃哈屯的福哇!哈哈哈哈!……”阿鲁台一笑起来,满脸的皱纹使他仿佛变成另一个人,慈祥和乐,叫人感到亲近。
  上次见面是在帐中,看着不明显,如今在阳光下,阿鲁台脸上一条条皱纹像纵横的沟壑高高低低,眼角下垂,腰背开始下躬,胡须里甚至眉毛中都银丝闪闪,分外触目。当年他和哈尔古楚克站在一处,虽然大着几岁,却一样年轻精干,身姿挺拔。眼前阿鲁台的老态,让洪高娃感慨,不由得心酸,也不由得心软了。
  “走,先去看看他们母子俩!”阿鲁台兴致勃勃。这是拿洪高娃当至亲,一般客人是不能进产妇帐篷的,洪高娃不能不领情,面带笑容地随主人慢慢走着。侍从们牵马跟在后面,相距十多步。
  “洪高娃啊,”阿鲁台低声说,“你是我的侄女儿,哈尔古楚克又是我最好的安达。这么多年,为了鬼力赤汗乌格齐被杀,弄得你不得不南投,我一直心下歉疚。”
  “过去的事了,不用说了。”
  “不,不,我得向你说清楚。我去别失八里迎接本雅失里,临行前和马儿哈咱议定,因本雅失里是黄金血胤,本是汗位继承人,况且他手中握有传国玉玺,拥立他,能得到各部落认可,统一全蒙古当是指日可待。鬼力赤汗明白事理,也同意让位,我也就安心而去。谁知我走后竟出了那样的事情!后来听马儿哈咱说起,起因还是你。马儿哈咱认定鬼力赤汗让出汗位,要包括你在内,想必为要讨好新大汗;鬼力赤汗又绝不肯放弃你。两人翻脸,马儿哈咱便下了手……”
  “不要说了!”洪高娃提高了声音,后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放低嗓音重复一遍,“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用说了。”
  “唉,我回到和林,你已经走了,我还派骑队去追过,也没有追到……说起来,本雅失里还真是对你念念不忘呢……”
  说着,已经走近那崭新的白毡包。门楣边挂着一张金色的漂亮小弓和一支小箭,表示这里刚刚出生了一个小男子汉。毡包两侧八字排开,长长的桌子上摆放着亲友们送来的贺礼:绸缎,布匹,小袍子和小帽子小靴子,羊毛和牛角羊角制作的玩具,还有数不清的食品,五颜六色,缤纷灿烂。白毡包后面,是一长排拴马桩,支着长长的草料槽,那些作为礼品送来的牛羊驼马,都集中在那里展览。这是新生儿的福气,也是阿鲁台家族的光荣。
  阿鲁台喊了一声,门帘掀处,阿鲁台的大儿媳妇速满答尔抱着小婴儿出现在门口,满面笑容地向贵客弯腰行礼。洪高娃快步上前,双手扶住速满答尔母子,口里说着快别出来小心受风。速满答尔笑着连说没事没事,已经满月了。洪高娃便抚摩一下婴儿柔嫩的脸蛋儿,对母子俩说了许多祝福的话,但速满答尔那过分专注热心的好奇目光,让她觉得不大舒服,很快就告辞出来了。
  阿鲁台跟出来,笑道:“速满答尔早就听说过你,对你崇敬得很,一见到你,眼珠子都不会转动,看呆啦!”
  洪高娃不好说什么,只得一笑。
  阿鲁台指着帐幕后面的乞烈思:“看到最中间拴的那两头小马了吗?花马是你送的,白马是阿岱王子送的,正好雌雄一对儿,有多巧!这么多的送礼人,只有你俩送小马,这不是天意吗?”
  能感到阿鲁台询问的目光,但她不接,默然不语。
  “洪高娃,大叔极力想要促成这桩婚事,帮你找回哈屯的尊贵,帮小阿寨得到太子之位,不只是为了完成哈尔古楚克生前统一蒙古的心愿,也是我诚心诚意弥补五年前的罪过,你就不领情吗?那你就是还在记恨大叔了……”
  “不,阿鲁台大叔,我不怪你,为了你带给我哈尔古楚克,我一辈子都感谢你……”洪高娃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不大平稳,但话题很快一转,语调也跟着稳定了:“阿鲁台大叔,你拥立阿岱,是要跟和林的答里巴作对?”
  “不错!我们蒙古本部,怎么能向瓦剌朝拜!他巴图拉胆敢擅立大汗,我们就更要拥立自己的大汗。不然,气势上名分上被他压倒,以后起来就难了。”
  “阿鲁台大叔,你该心里有数,眼下蒙古本部能与瓦剌抗衡吗?瓦剌可不是当年了。”
  阿鲁台不大情愿地说:“不用瞒你,兵马也许不如他们。”
  “如果巴图拉发兵征讨,如何对付?”
  阿鲁台看着洪高娃,爆发了一阵大笑,说:“你在担心这个吗?在瓦剌受苦遭罪怕了他们了?实话对你说吧,洪高娃,我不担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
  “大叔这话什么意思?谁是高个子?”
  “明朝呀!永乐皇爷呀!”阿鲁台见洪高娃惊异地瞪大眼睛,笑了,“我也是好长时间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你看现在明朝和事老似的,瓦剌和蒙古本部两头劝,他那心眼儿里就巴望着双方势均力敌,谁也灭不了谁才是上上大吉哩!如果一方灭了另一方,全蒙古归一,他还睡得着觉吗?更怕咱蒙古南下,灭了他,重新立国!……三年前他为什么亲征?就是怕本雅失里大汗灭了瓦剌,再次称霸!”
  “照这么说,瓦剌强盛不也犯了明朝大忌?如果瓦剌来攻蒙古本部,明朝难道会出手救援?”
  “应该吧。”阿鲁台胸有成竹的样子,脸上又恢复了大诺颜的严肃,“降明这三年,我一直通过各种路子,向朝廷通告瓦剌的不臣之心,提请朝廷早做准备。我敢说,如今永乐皇爷的戒备之心,九成九都在瓦剌身上!”
  “若这样,统一全蒙古,岂不成虚话?”洪高娃心里也许在为儿子的宏图大志忧虑。
  “瓦剌与蒙古本部分庭抗礼,明朝力图左右,情势就是如此。因势利导、待机而发,就要看各路英雄的本事了。天下事总不会一成不变吧?”阿鲁台此话说得十分大气,也很豪迈。令人感到这年过半百的大叔还真是人老心不老,还能驰骋千里万里。不料他又把话头绕了回来:
  “洪高娃,这次联姻分量有多重,你应该很明白。就算不看大叔我这张老脸,就为你的儿子,为你的属民,为咱们部族,说到大处还有为哈尔古楚克生前心愿,你还犹豫什么?”
  “大叔,只问一句,他比得上哈尔古楚克吗?”声音里好几分凄楚。
  阿鲁台一愣,但立刻说:“怎么比不上?我看比得上!不但比得上哈尔古楚克,也比得上额勒伯克大汗,比得上鬼力赤汗……”看洪高娃脸色全红,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潸然而下,他便故意停顿下来,等她拭泪,然后接着往下说:“阿岱更年轻英俊也更健壮,对不对?女人喜欢的他都有。这是天赐良缘,错过了可惜呀……那天打大围,你俩面对面站着,可真是太般配了,你不觉得?……好了,我们去宴会大棚吧,别让人家久等。”
  洪高娃低头不语,跟着慢慢走。阿鲁台又是一张祥和的长辈笑脸了,还打趣说:“洪高娃呀,你这么思前想后的太磨人了吧,我要是阿岱王子,干脆来个抢婚,少了多少麻烦啰唆!哈哈哈哈!……”
  
  老额吉把小孙子哄睡了,自己盘腿坐着打盹儿。一阵歌声笑声又让她睁开了眼睛。那歌声笑声狂放高亢,上气不接下气,上句不接下句,中间还夹带有响亮的说话声。老额吉知道,这是醉歌和醉笑,加上醉人的唠叨。她掀帘走出帐房,只见漫天晚霞像把天空烧着了,天地之间红透了。披一身的柔美的霞光,踏着马蹄腾起的粉红色薄薄尘埃,四人四马喧笑着朝帐篷跑来。
  张着双手乱挥乱舞大喊大笑的是多克新西拉,摇晃得如风摆柳、尖声高唱的是洪高娃,趴在马背上搂住马脖子随马起伏颠簸的是塔娜。只有那个身量最小的骑手,挺腰直背地策马而行,像压阵似的跟在最后,是小阿寨。老额吉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心爱的孙子,连连点头。
四人四马在帐房一侧停下,阿寨立刻跳下马鞍,大声喊:“苏和!苏和!”老额吉连忙小声示意,小弟弟刚睡着,还说苏和呢,跑哪里玩儿去了,咱祖孙俩帮他们吧。两人先把不停唱歌的洪高娃扶下马,她笑道:“不用扶,我自己下!我没醉,还能再喝几碗哩!……”可脚却好半天都不能从马镫子里脱出来,差点儿一头栽下来。
  小苏和像个地里鬼,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闪身现形。阿寨一面扶母亲进帐,一面指挥他:“先把你阿爸弄下马,你们爷儿俩再抬你阿妈,你阿妈都动不了啦!”
  没醉的一老二小,终于把三个醺醺大醉的成人拖回了家。
  洪高娃回到帐中,坐在那里还唱,反反复复就是那一句:
  
  凤凰之王虽然在山顶上产卵,
  等到幼鸟羽毛长成,
  就要展翅飞翔到腾格里高天……
  
  老额吉小声问阿寨:“怎么醉成这样儿?”
  阿寨小声回答:“阿妈在宴席上一坐,就像帐中停住了一轮月亮,所有人都脸上放光,都想在她面前显示好酒量,一个个争胜逞强,抢着给她敬酒……”
  “你阿妈酒量大得很,怎么会醉?”
  “那么多敬酒的,酒量再大也招架不住啊!阿鲁台就敬了三碗,那个阿岱敬得更多……要我看,阿妈她也是自己想喝,也有点儿逞强!”阿寨说着,倒了碗凉茶,送到阿妈手上。
  洪高娃闭着眼睛闻了闻,推开,说:“我要喝酒!酒还不够!……喝够了喝足了,我要展翅飞翔到腾格里高天!自由自在自由自在,再也不受管,也再不用管别人!我受够了,受够了!……”
  祖孙俩一起望着洪高娃,老额吉叹道:“洪高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洪高娃猛地睁开眼睛,平日宁静美丽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仿佛燃起了两团烈火,唇边是十分高傲的冷笑,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停都停不住:
  “我什么不知道?全都清楚明白!阿鲁台为的是称霸蒙古,扶起一个大汗,拿我们母子当做传国玉玺送礼!对不对?多克新西拉那些旧部,为了升官为了财富,极力怂恿我洪高娃再嫁!对不对?阿寨你小小年纪雄心不小,也盼着你阿妈嫁人,给你带来太子身份,对不对?额吉嫌女儿累赘,赶紧推给个男人,好回你的大森林过平安日子,对不对?……”
  老额吉心平气和地说:“洪高娃,你实在是醉得狠了。”
  “我的心没醉!”洪高娃满脸通红,恶狠狠地说,“你们全都为了自己得好处,把我朝陷阱里推啊!”
  “阿妈!”阿寨惊呼,吓呆了。老额吉只看着女儿,摇头叹气。
  “阿妈你摇头,这不是陷阱吗?你们明明知道,我比他整整大八岁呀!他为什么要娶我?就算他看中我的美貌,谁能美貌到老?不用多,只要十年,他还是个堂堂壮男人,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早就干了,枯了,不就是一件漂亮新袍子嘛,穿旧了还不是一扔了事!那就是我的下场!对不对?对不对?……”洪高娃越说越激动,竟哇哇大哭起来。
  老额吉看了看呆立一侧的孙子,说:“阿寨,你去塔娜那儿倒一大碗酸奶子来,给你阿妈醒酒。”
  阿寨很不情愿,一步一回头地出帐去了。老额吉用手掌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抚摩着她发烫的火红面颊,轻声说:
  “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没有醉,借酒劲儿说出了你平日不愿意说也不肯说的话。我的女儿一向不是这样小心眼儿的,怎么会朝这牛角尖里钻呢?大雁南飞北还,不就是为了寻找安乐吗?牛羊巴望春天和太阳,不就是为了饱暖吗?是人谁不想往高处走,这有什么错?阿鲁台、阿岱、小阿寨,还有你的旧部,如果你对他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他们为什么要尊敬你、爱护你、跟随你呢?你的儿子、你的旧部,都为你吃了许多辛苦,差点儿把命都丢了,你就不该报偿他们的忠诚吗?你能为他们做些好事,为什么不做呢?”
  洪高娃的泪水没有了,眼睛仍然红红的,神情却呆滞着,母亲的话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差八岁有什么要紧!我不相信我的洪高娃竟然拿不住一个毛头小伙子!我看得很清楚,那天他眼睛里的火呀,要是蹿上来,能把你烤熟,能把咱家的帐房烧光!他体格那么健壮,也足够你用的了!……就算十年二十年过去,我相信我的女儿有本事,不但能把持住大哈屯的尊位,也能担当好一个姐姐,甚至母亲的责任。孩子,我说得不对吗?……怎么了,肚子里难受?要吐?……”
  老额吉扶女儿出帐,远走了几步,洪高娃翻江倒海地呕吐了好一阵子。老额吉把一碗清水递给她漱了口,用袍袖擦干净满脸的泪水汗水,觉得拥堵多日的心顺畅了许多。阿寨端着大碗赶来。洪高娃喝下凉凉的酸奶子,狂躁消失,神情宁静下来,但浑身无力,走了几步,不想进帐,祖孙俩扶她在帐外不远的一条土埂上坐定。清冽的夜气、泠泠月光是最好的醒酒汤,洪高娃头枕着土埂躺下,眼睛直直地望着月亮,好半天不做声。老额吉轻轻抚摩着女儿的头发,儿子紧紧攥着阿妈的手,虽然一片寂静,寂静中却有感动、亲情和彼此深深的关爱……
  “阿妈,阿寨,”洪高娃终于轻轻地说,“我不该说那种话伤你们,我真浑!不像个女儿,不像个阿妈!你们原谅我吧!”
  “阿妈!你瞎说什么呀!”
  “唉,骨肉至亲,说这个干什么!我知道你心里苦……”
  “阿妈,我心里真苦,说不出来的苦!”洪高娃的目光仍然与月光交流着,一动不动,声音轻轻的,“如果没有嫁给哈尔古楚克,如果世上没有过哈尔古楚克,我也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心真意的相守,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自由自在的情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刻骨铭心的思念,那现在所有的事情,就容易了……可是哈尔古楚克走了!我再没有了自由。我得去做我不情愿的事情。有规矩管着,我不得不嫁给额勒伯克大汗;为了保孩子和自己的命,我又不得不嫁给鬼力赤汗。好不容易,我总算摆脱了所有的笼头缰绳,自由了,我多高兴啊!我可以自己做主,再选一个哈尔古楚克,相守终身……阿妈,这么多年,我常常梦到他,他在梦里告诉我,他会把他的灵魂附着在一个可靠男人身上,他说他会让我跟这个男人相逢,这个男人就是他的再生!……我在寻找他,寻找我的哈尔古楚克的灵魂!我一定能找到他,等到他,相亲相爱情投意合,就像从前一样,那该多美满多幸福。为了他,我就是死上十次百次,也心甘情愿啊!……”
  洪高娃说不下去了。月光照着她的脸,泪水如同两串亮亮的水晶珠子。母亲和儿子都听得呆住了,静静地,不出一声。
  “没想到,自己做主的日子这么短,一张大网又罩下来,又要我服从别人的道理。所有的人,所有我亲近的人,都需要,可我不需要啊!我只想要我的哈尔古楚克……”
  “孩子,你终究是女人,男女相配是天地正理,怎么能孤独一生?你又是个人见人爱、让英雄好汉拼死争夺的美女……”
  “我宁可是个丑女人,只要老天爷还给我哈尔古楚克!”
  “你若是个丑女人,哈尔古楚克还会那么爱你吗?”
  洪高娃猛地一噤声,“我不知道……”洪高娃似喃喃自语,几分悲哀,几分无助。老额吉忍不住笑了:“我的女儿,你太高傲了,他一点儿不能填补你空落的心?他一点儿不能给孤独一身的你带来一丝安慰和快乐?……”
  洪高娃不说话了,深凹的唇角动了动,她的心也在轻轻悸动。她本是个热血如潮的女人,是个非常需要男人的女人。一年多的艰难困苦,养育婴儿,与疾病为伴,把她的情欲压到了最低。春天到来,病体恢复,她的生命力重新变得强旺起来。说起阿岱,那虽嫌幼稚但却不失男子气概的体态,恐怕是唯一令她动心的地方。但这些都抵不过她的心结,抵不过她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寻找她另一个哈尔古楚克的美满梦境。
  也许,梦境只不过是梦境?
  帐篷里传来婴儿的哭声。老额吉站起身:“满都鲁醒了,我去看看。阿寨,再给你阿妈倒碗凉茶去!”
  阿寨端着茶碗回来,见阿妈仍然躺在草地上,身上的浅蓝色袍子在月光中竟如雪般白得发亮,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映着月光,像天上最亮的星星一样闪烁不定。阿寨正要说什么,远远的犬吠和急促的马蹄声吸引了他,阿寨说:“是追狼吧,不然谁家黑夜还这么跑来跑去?”他把凉茶递给母亲。洪高娃轻叹一声,说:“好孩子,别往心里去,阿妈醉了,胡说八道。你有志气,阿妈很高兴。”
“阿妈别说了,快喝吧。”
  这工夫,犬吠马蹄声近了,仿佛从他们帐房不远的地方掠过。哈喇忽难回应似的大声吠叫,飞箭般蹿出去跟踪飞跑。阿寨顺口说:“那边叫的一定是个草狗,看咱们哈喇忽难急的……”
  背后有动静,他们回过头,五匹高大的骏马已经站在他们面前。这么突然,母子俩赶紧站起身。洪高娃把阿寨挡在身后,厉声问:“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四匹马退后,中间那匹高大神骏的白龙马凸显出来,直逼到洪高娃跟前。马上骑手大声说:“洪高娃哈屯,是我!”
  “阿岱王子!”洪高娃惊叫一声,“你这是……”
  不容她再说,阿岱探身伸臂,一把揽住她的腰。洪高娃云里雾里,倏忽间就被抱起来,横放在马背上。阿岱大喝一声“走!”五匹马如来时一样,精灵般无声地飞奔而去。一切都这么突然,这么快速,惊呆了的阿寨来不及反应。等他大喊大叫着“阿妈!阿妈!”的时候,五匹马都已经看不清楚身影了。
  老额吉闻声赶出来,阿寨跺脚大哭,说阿妈被那个混蛋阿岱抢走了,那马蹄上一定包了什么软东西,跑得这么近了都让人不察觉,前面追狼的那帮人肯定也是一伙儿,专门为了把哈喇忽难引开……
  老额吉起初吃惊,听阿寨一说,倒松了口气:“放心吧!敢来抢婚,还真有点儿男人气,说不定能叫你阿妈回心转意哩!”
  阿寨又急又气:“他要是害了我阿妈怎么办?不行!得告诉阿鲁台,快把我阿妈抢回来!我去叫多克新西拉……”
  “他怎么敢伤害你阿妈?你阿妈对他比什么都重要!走,跟额咪回去吧,听额咪给你讲。”老额吉一面安抚着孙子,拉他回帐房,一面慢慢说起早年间蒙古部落抢婚的历史:同族通婚,后代不好也不兴旺,凡是男子汉大丈夫,都要到别的部族去抢个妻子来成家立业。部族间常常为这事战争不休。后来成吉思汗让蒙古富强兴旺了,部落间求亲通婚才不动武了,抢婚也就当成风俗保留下来了。老人停了停,接着说:“说起来,你们黄金家族的先祖成吉思汗,他的阿妈诃额伦,就是在嫁给塔塔儿部落当新娘的时候被他的阿爸也速该勇士抢来的。铁木真是他们的长子,后来又生了哈萨尔、哈赤温、铁木哥斡赤斤几个儿子。铁木真称成吉思汗立国,把大小兴安岭之间嫩江草原分给哈萨尔做领地。如今这位阿岱王子,就是成吉思汗的亲弟弟哈萨尔的后裔啊……”
  阿寨慢慢安静下来,说:“那我阿妈就回不来了?就这么一抢,就当他老婆了?”阿寨还是气不忿。
  “咱们先歇了吧,明天自会有消息的。”老额吉还是那么神闲气定。
  这一夜,除了小满都鲁,祖孙俩都没有睡着。
  天刚亮,洪高娃回来了,站在门口,撩开门帘,叫了声:“阿妈,阿寨。”
  阿寨噌地跳起身,高叫着阿妈直冲过去,猛地搂住母亲的腰:“你可回来了!快把儿子急死了!”阿寨觉得母亲温暖的手在他的后背心轻轻抚摩着,嘴里还小声说着:“没事儿,没事儿!”他赶紧抬脸看她,竟是一脸平静,头发平平顺顺,衣袍整整齐齐,眼睛像秋天的湖水一样澄澈,面颊上隐隐透着红晕。
  老额吉也坐起身,没有说话,只用目光询问女儿。
  洪高娃的话异常简单:“阿妈,阿寨,婚事我应了。今天来送定礼。”说罢便走到自己床边,脱靴子躺下,还轻声解释一句,“一夜没睡,太累了……”她躺下就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好像立刻就睡着了。老额吉满面笑容,努嘴示意阿寨给阿妈盖好被子,然后轻轻抱起小满都鲁,招呼阿寨轻手轻脚地一同出帐去了。
  洪高娃哪里睡得着!但她不愿意睁眼,宁可让昨晚的那一幕在眼前清晰闪动。阿岱像从马上弯腰摘花一样把她摘起来,又轻而易举地把她脸朝下横放在马背上飞驰而去,这使得她的质问和叫骂都没有力量,也得不到一句回应。不知什么时候,她被强健的双臂抱进了怀中,是那样有力,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怀抱又这样滚热,她感到那滚热胸膛里有颗疯狂跳荡的心。紧贴耳侧的那个男人的面颊和胸前一双男人的大手同样烫人,抚揉按捏得她心旌荡漾,难以自持。她极力挣扎叫喊,那更像是一种纵容,因为她颤抖的声音和不能抑制的气喘,还有全身骤然升高的体热,已经把她的欲念、她的弱点完全宣示出来,这个强壮魁梧的年轻男人又不是童男!这时候她才发现,这是一匹没有备鞍的马,代替马鞍的,是一张宽大柔软的羊毛厚毡……她分不清楚是人在颠簸还是马在颠簸,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和原始的体验,把她一次次送上极乐的峰顶,让她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在月光下,在马背上,她的生命力,她的野性,喷涌而出,真正复苏了。
  他们只说了两句有意识的话:
  他问:“我配做你的丈夫吗?”
  她说:“你明天来下定礼吧……”
  奇特的一夜,狂欢的一夜,出乎意料的一夜。
  一切就这么定了?她的挣扎、她的努力就这么完结了?她寻找哈尔古楚克灵魂的梦将永远是个不能实现的梦了?她被打败了,被征服了。而她又觉得,胜利者、征服者并不是阿岱,是她自己,是她苏醒的格外强旺的情欲。想到这儿,失意的阴影又笼罩了她的心。一阵难以言说的怅惘,令她用双手蒙住了脸,有泪水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下定礼十分隆重,喜气洋洋。科尔沁蒙古是富庶的部落,又是王子的婚事,定礼规格很高:九马九驼九牛。高大的骏马都配着漂亮的鞍子,额前缀着红缨;驼和牛脖子下都挂着崭新的铜铃,铜铃下也垂挂着红缨。这九马九驼九牛排成队伍一步步走来,不但气势逼人,叮叮当当的铃响也十分动听,渲染出一派喜庆和温馨。
  老额吉陪洪高娃母子站在帐房前受礼。阿鲁台有族长和媒人的双重身份,领着老妻和儿女亲戚还有许多属民,一同来领受喜气。多克新西拉一家和闻讯赶来的洪高娃的属民更是兴高采烈,都穿上了最新最好的衣袍,妇女们都戴上了各色各样的美丽首饰,五光十色,花团锦簇。一个下定礼的小小程序,竟然像是一个大节日。
  阿鲁台说:“恭喜你,洪高娃,恭喜小阿寨小满都鲁老额吉!还要恭喜我们部族,恭喜整个儿蒙古本部。大喜事啊!”
  洪高娃淡淡一笑,说:“阿鲁台大叔,也恭喜你。”
  阿鲁台微微一愣,转而仰头大笑:“哈哈哈哈!说得对,洪高娃,你不是无缘无故降生在我们部族的,你是长生天赐给我们部族的福气!你不信?……”
  “阿鲁台大叔,我还有个请求。”洪高娃静静的,但很认真。
  “哦?”阿鲁台心头一紧,又会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枝节?
  “我想婚礼和即位大典一起,在成吉思汗圣灵前举行。”
  阿鲁台心下吃惊,他真低估了洪高娃。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样办,既是对阿岱忠于婚姻的强大约束,更指明阿岱承继的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汗位,其实是对阿寨的继承权的一个明白的确认。而这和阿鲁台的主张并不相悖,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说笑间,远处一串黑点变大,一支骑队飞奔来到面前,翻身下马,拜倒在阿鲁台脚下,大声禀告:“禀大诺颜,我们贡使团已翻越大兴安岭到达哈勒哈河,明天就能回老营,因有朝廷颁诏使臣同行,永乐皇爷册封大诺颜为和宁王,是天大之喜!我等先一步赶回来报喜,请大诺颜预做准备!”
  人群轰地涌起惊喜的声浪,说笑议论顿时响成一团。阿鲁台纵然老谋深算,也不免春风满面,回顾洪高娃道:“我说的吧?你真是我阿鲁台命中的福星,总是给我带来好运。你看,你的喜事又给我带来喜事啦!……”
  朝廷的颁诏使团声势很大,很威严。这是规模空前的一次册封。阿鲁台被封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太师、和宁王,使团为和宁王带来了朝廷颁赐的金印、诰命、冠带礼服及仪仗,还有大量回赐的各色织金彩素绢丝缎匹。更应阿鲁台的奏请,给他属下头目二千九百六十二人全都授以职事官衔,并按照阿鲁台所列等第,发下官印和敕书,装了满满两大车。
这是何等恩惠!且不说册封和宁王的荣耀和显赫,也不说和宁王的金印、冠带礼服和王爷仪仗的灿烂夺目,只这官印敕书就足以惊人。这是自洪武年间,大元辽王纳哈出率三十万部下投降大明之后,蒙古部落获得最多的授职。
  阿鲁台感激涕零,再三谢恩。这一册封,无疑确立了他在蒙古本部的领袖地位,近三千份官印敕书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将是他笼络各部落、收拾人心、招揽盟友、扩大自己实力的最好工具。
  三年来,阿鲁台对明朝一直奉贡唯谨、毕恭毕敬,不断派使臣到北京和金陵朝拜贺节,还特意向明廷献上早年大元朝授给他的中书省印,以示自己的忠诚,这些想必令朝廷高兴放心。但阿鲁台心里明白,册封他的最重要原因,是瓦剌的强大让朱棣感到了威胁,他要扶持蒙古本部与瓦剌抗衡。而他阿鲁台,一定要在这三方角逐中获得最大好处。
  
  半个月后,七月初七,阿岱汗的即位和他的婚礼同时举行。
  阿鲁台两个最重要的战略步骤都获得了巨大成功。阿岱娶先大汗的洪高娃哈屯,使蒙古本部诸部落大为欢悦,而那一颗颗官印和一道道敕书,更吸引了众多部落首领前来加盟,甚至远在北海和黑河以北千里以外的部落也闻讯赶来了。
  即位大典、婚礼大典,隆重热烈,盛况空前。辽阔的捕鱼儿海边草原上十数万百姓歌舞宴会,祭敖包、那达慕都如例举办。海子边更搭起八个雪白的帐幕,正中一顶与两侧两顶成品字形矗立,互相连通。另外五顶环卫四周。正中白帐中设了成吉思汗的灵位,这是按照成吉思汗生前的遗嘱所建的“八白室①”。在成吉思汗灵前,阿岱和洪高娃一同祭酒一同跪拜,拜天拜地拜圣主,发誓要继承圣主大业,发誓让他们的婚姻好合百年,他们的誓言,有圣主之灵作证!
  等候在侧的阿鲁台、哈失帖木儿等大臣,还有参与会盟、参与推举大汗的呼勒里台大会的各部落首领,井然有序地抓住那块厚厚大白毡的边角,把坐在上面的阿岱和洪高娃一起高高举起,举到白帐外,面对十数万百姓,大声宣布:
  “跪拜吧,百姓们,这是我们蒙古都沁的阿岱大汗和洪高娃哈屯!”
  白毡上的皇帝皇后,阿岱大汗,天神般魁伟挺拔英俊;洪高娃大哈屯,仙女般高贵美丽,一同散发着神圣光芒。十数万百姓高声欢呼,感谢长生天赐给他们这样出众出色的主人和主母,相信受长生天保佑的主人主母,一定能给他们带来平安和富足。欢呼声中,响起了高亢的祝酒歌,一人唱起来,百人和,千人和,万人和,歌声在绿色草原蓝色海子上飞扬,直飞向高高的苍穹——
  
  在这万种福泽具备的时光,
  在这天赐吉祥美好的日子,
  祝福你啊,我们的阿岱大汗,
  祝福你啊,我们的洪高娃大哈屯!
  伴随着欢乐,我们献给你:
  万物之中最高贵的,天降的哈达;
  财宝之中最高贵的,黄金和白银;
  食物之中最高贵的,美味的马奶佳酿!
  愿我们的阿岱汗和洪高娃哈屯,
  像财神一般富足,像神仙一般长寿!
  愿你们的年岁、福分、精神、运气,
  如同新月,日趋丰盈;
  愿你们所有的希望,
  都照你们的所想成就……
  四
  入夜不久,来了一场夏季暴雨,外面又是电闪雷鸣又是风声雨声,失眠多日终于睡实的萨木儿毫无觉察,但小女儿梦里笑了两声,蹬被子的小脚丫踹了她,她立刻清醒,赶紧坐起身,就着帐中昏暗的灯光把被子扯回来。看看那红苹果一样的小脸还是一副笑模样,她忍不住叹道:“有什么好笑的,这丫头,莫不是笑菩萨托生!等你长大了,看你还笑得起来吗!……”
  小萨木儿七岁了,漂亮可爱自不必说,一头柔软的卷发,小巧的鼻子红浆果样的小嘴,最是像初生小鹿的那双大眼睛,乌黑晶亮,天真无邪,真叫人疼不够。难为她还长成个活泼开朗的性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发愁,从小就爱笑,常常眼泪还挂在腮边,脸儿已经笑开了。如今她更像一只快乐的小羊羔,每天蹦来蹦去跳进跳出,跟着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萨木儿多少烦闷忧伤,只要她在身边一跳一笑,总能得到些许舒缓。
  看着小萨木儿,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她不也是个无忧无虑、快乐活泼、爱唱爱跳的孩子吗?如今她的快乐哪里去了?她的笑声哪里去了?满胸怀盛装的都是苦闷,满得就要溢出来了。但她不能说,得把痛苦紧紧地压在心底,因为她是公主,是主母,必须维持高贵和尊严。然而越压制痛苦越沉重,越压制想要喷发的反冲越强烈。她真无法忍受这煎熬了。她要憋死了。她在心里喊叫:小萨木儿小萨木儿,祈求上天出现奇迹,让你立刻长大十岁吧,阿妈好把心里的苦水都倒出来,都说给你听……
  难道是腾格里天听到了萨木儿的祈祷?
  “哞——”一声长长的牛叫,仿佛就在耳边。余音未落,便有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强强弱弱、大大小小的牛叫跟着加入,就像人们打毡洗羊毛时候的混声大合唱,只是节奏急促,有些惊慌又有些兴奋。萨木儿翻身坐起,想也不想就疾步走出帐房。牛群的叫声像在迎接她,越来越宏大,在山坡一棵大树边,她看到了它们!
  坡下,仿佛罩着一团乌云,又像是突然长出来一大片深色的丛林,数百头牛聚在那里,哞哞的叫声充斥在天地之间,吞没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萨木儿捏紧双拳,跟着牛群一起大喊,用尽气力,放开喉咙,平生从没有过地大吼大叫:“啊!——啊!——啊!——哦!——哦!——哦!——”
  她喊叫得声嘶力竭、浑身发抖,使出吃奶的力气,可她的声音在牛群的吼声中也不过是蚊子营营,片刻间便淹没得了无痕迹。不解气的公主还尖声咒骂着,对着身边的大树,用拳头打,又飞起脚去踢,踢过来踢过去。大树根深干壮,纹丝不动。暴躁的萨木儿猛一弯腰,用头去狠狠撞树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
  “公主,千万别这样!……”
  “达兰台!你敢阻止我!”萨木儿怒喝。
  拼命吼叫和击打,怒火得以发泄,也掀开了紧压在心上铁石般的盖子,愤懑如决口洪水奔涌而出:“为什么别这样?我是个弃妇!知道吗?弃妇!从古到今,谁能想到谁能相信,黄金家族的公主,竟成弃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着,泪水滚滚而下。
  “公主!……”达兰台抚慰着低声叫着,扶萨木儿在她随身带来的绣垫上坐下。公主什么也没有对她说过,但她是最明白最透彻的旁观者。
  自从放走洪高娃母子,王爷夫妻关系迅速恶化。今年元旦后初五那天,为搜寻追击洪高娃无结果,两人撕破脸大吵了一架,是公主下嫁十三年来的第一次。王爷斥责公主总跟他不一条心,公主骂王爷无情无义,两人感情降到冰点以下。从那时起,半年多了,公主不去汗庭朝贺,王爷也再不回公主营盘,两人竟不照面。王爷有时还遣人来问候公主起居,送明朝来的赏赐物件,送新打的猎物,维持着必要的体面;公主则完全不理睬,全凭总管巴雅尔处置,问都不问,好像忘记了天地间还有巴图拉这么个人。然而谁都能发现,公主性情比从前暴躁,爱摔东西,爱撕不可心的衣袍,罚责下人也更多更狠。达兰台还知道,公主酒量大增,常常喝醉,但就是喝醉,也还是一夜一夜地睡不好……她能领会公主高傲尊严背后的深深痛苦,就格外精心看护照料。刚才公主翻身出帐的时候,睡在公主床脚的她就醒了,赶紧叫醒阿兰照顾小萨木儿和脱欢两个孩子,自己跟了出来。
  “达兰台,你知道吗?”萨木儿仰面向天,吞咽着泪水,“我宁可他像只花蝴蝶跟十六天魔缠在一起,他偏偏一头扎进那个小女人怀里!是示威还是羞辱?我恨啊!恨死人了!没法儿活了!……”她又猛地站起身,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尖声叫喊:“老天爷,赶一群虎豹豺狼吃掉他们吧!……让我养一窝毒蛇放进他们帐篷里吧!……哦,不!不!”她挥动着两个拳头,狠狠地咬牙切齿地说:“我也要找个男人!比他年轻比他英俊!我也要朝欢暮乐,叫他暴怒,叫他吃苦,活活气死他!”
“天哪!天哪!”达兰台惊惧地一哆嗦,极力要压倒群牛的吼声,在公主耳边叫道,“就是一千个女人一万个女人都能这样报复,你也不能!你是黄金家族的公主啊!……”
  暴怒的萨木儿一把抓住达兰台的手,瞪着她:“如果我不是呢?”
  达兰台身上蹿过一个寒战,树叶般发抖:“那,他会杀了你!……”
  萨木儿目光闪闪,唇边竟露出笑意,大叫:“杀了吧!让他亲手把我杀了吧!总比这样活着痛快!”
  “还有孩子们哪!”达兰台也大叫,“脱欢怎么办?小萨木儿怎么办?”
  萨木儿这半天第一次无言以对,脸上一片惊愕、悲哀和茫然。达兰台凑在公主耳边接着叫喊:“公主心里还是爱他,所以才生这么大的气。”语气是那么肯定,萨木儿不觉一怔。“他也一样,所以才故意冷淡来激怒你,要你时刻记挂他。若不是你们互相太在意,像寻常夫妻平平淡淡,出什么事都无所谓,哪至于闹得这么天翻地覆?……说到底,为了孩子,为了你们尊贵的身份,你们谁能离开谁啊?……”
  萨木儿慢慢坐下去,心里空落落的。达兰台说的对吗?是为了劝慰而专挑出来的顺耳的、好听的?
  “阿妈!阿妈!——”阿兰领着两个孩子走出账篷,再仔细看,营地的栅栏边也拥上看热闹的人群。
  小萨木儿灵巧地跳过来紧紧搂住母亲,高声大叫:“阿妈,这是什么在吼哇?好怕人!”
  脱欢不屑地说:“怕什么!这是牛叫。我听过的比这厉害多了,好几百头牛呢,一起叫,比打雷还响!”
  “那它们为什么叫?”小萨木儿追问。
  “额色库舅舅说,它们是在哭它们死去的同伴儿。” 脱欢说。
  “真的吗?”小萨木儿摇着满头鬈鬈的柔发,瞪着惊奇的大眼睛问阿妈。
  女儿娇嫩柔软又温暖的小身体香喷喷的,无限依恋地贴靠在怀里,让萨木儿的心从暴戾愤怒中解脱出来,舒缓了,平和了,凶猛的瀑布被弱化被软化。她整理着孩子的头发,耐心地说道:“舅舅和哥哥说得都对。咱们杀牛吃肉,都要把血和内脏深深埋掉,要不然被牛闻到血腥味儿,就会跑来嚎叫,一叫唤就有各处的牛都赶过来一起号哭,总是不吉利的。”
  “那骆驼、马还有羊,也会一起哭它们死去的伙伴儿吗?”
  “不,不会。”
  “还是牛的心眼儿最好。它们叫得还怪好听哩!”小萨木儿重重地点着头,反倒夸赞起来,又担心地问,“阿妈,是不是咱家的牛死了?”
  “我也在担心呢,过去看看。”
  天上云层已经很薄,亮如黄昏。那一轮明月此刻竟慢慢从流云中脱身而出,水银般明亮的月光一下子撒满了大地,被群牛围在中心的,是一只正在生产的母牛,它痛苦的叫声已经被众牛的嚎叫盖住,在不停地扭动庞大的身躯,翻滚、抽搐,翻滚、抽搐……终于,一股深色液体在它后腿间流淌,带出个黑糊糊湿淋淋的东西。母牛拼命摆动后身,努力甩脱这一团痛苦。千辛万苦,它成功了,大量的深色汁液裹着那个柔软的肉团喷射而出,哗啦坠地。这声响和着母牛既痛苦又痛快的深沉的长啸,竟压倒了牛群的合唱。
  小萨木儿紧紧捏着阿妈的手,神情很紧张,不停地问:“流的都是血吗?要流那么多呀?它很疼很疼吧?……那就是小牛犊吗?活着吗?怎么一点儿也不动了?……”
  母牛温柔地舔舐它孩子身上的胞衣,周围的牛们全都伸着头看,叫喊的声音明显降低了变小了。湿漉漉的小牛犊在扭动,浑身发抖。
  小萨木儿揪心地叫起来:“哎呀,它冷啊!它哆嗦得多厉害呀!”
  萨木儿扭头吩咐:“阿兰,把牛犊子抱回帐,刚下过雨,后半夜很冷。明天太阳出来了再还给它妈。找人把胞衣和污血埋掉。”
  牛群渐渐散去。只是阿兰把小牛犊抱回来的时候,它的妈妈,还有另外两三头牛不舍地跟在她身后,直到栅栏门口。阿兰轻轻推了推母牛,说:“别担心,明天就还你,你回去吧。”母牛好像听懂了,真的领着那几头牛转身走了,只是好几次驻足回顾。
  小萨木儿拉着阿妈的手直晃:“阿妈,它听懂阿兰的话啦!”
  “对。它是咱们家牛群里最聪明、出奶最多的母牛。”
  “那它生的小牛犊也该是最好的了!”
  “还得看它的爹爹是哪一头公牛。”
  “我知道,”脱欢说,“它的爹爹可厉害哩,犄角有我胳膊那么粗,眼睛比铜铃还大!老虎豹子都怕它!嘿!别提多神气了!可惜它不是咱们家的。”
  “草原上的公牛是最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任何牛群。”萨木儿说着,心里一阵苦涩。
  “可不是!想要了,任哪个牛群哪只母牛都随它挑。想上哪儿上哪儿,爱怎么吃喝睡觉就怎么吃喝睡觉,多自在,多痛快呀!不用像母牛,怀犊子生犊子,受多大罪!”
  萨木儿瞪了儿子一眼,心里恨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正想教训他两句,小萨木儿突然说:“阿妈,你也是这样生的我吗?”
  萨木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小女儿却还在问:“也这么疼,也这么难,也要流这么多血吗?”
  “是的。”萨木儿轻声道。
  “我生下来也是这么小这么小?”
  “是的。”
  “那,生哥哥呢?”
  “也一样。”
  小萨木儿用两条小胳膊一下搂住阿妈的脖子,用柔嫩的热烘烘小脸蛋儿紧紧贴住阿妈的面颊,带着奶香的热热气息拂着阿妈的耳际,轻声说:“阿妈,我好心疼好心疼你啊,我都说不出来有多么多么心疼你啦!……”
  萨木儿心头滚过一个热浪头,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把小萨木儿抱在怀里,任随孩子的小嘴在自己脸上亲过来亲过去。她轻声回应着:“我也心疼你,你是阿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哇!……”说话间,她眼睛湿润了。
  “哥哥,你不心疼阿妈?你不来亲亲阿妈呀?”
  脱欢把头一扭,脱口而出:“我是男人,才不像你们女人那样……”忽然意识到这话会伤及母亲,赶紧收住话头。小萨木儿不依了:“男人怎么啦?不也是妈妈受苦受累生的吗?”
  “我们男人要顶天立地,是家里的顶梁柱!女儿再好也是人家的。一出嫁,跟男人跑了,还说心疼阿妈呢!”脱欢故意逗妹妹。
  “哥哥瞎说!哥哥瞎说!”小萨木儿跳起来直跺脚,“我才不出嫁呢!我一辈子都不离开阿妈!”
  “等说亲的人来了,看你还说不出嫁!”脱欢继续逗。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我只要我阿妈!”小萨木儿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又赖到母亲温暖的怀里去了。
  萨木儿抚摩着女儿鬈鬈的柔发,笑着说:“女孩儿大了,总是要出嫁的,这是做人的规矩,脱欢没有说错……”她心里微微一动,问道:“要是嫁人,你想嫁个什么样的?”
  “一定要嫁吗?”小女孩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见母亲肯定地点头,便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那就嫁给哥哥吧。他有时候欺负我,可是对我还是挺好的。”
  脱欢朝妹妹一瞪眼睛:“你胡说什么!”萨木儿也忍不住笑了,说谁也不可以嫁给自己的亲哥哥,老天爷要降灾的。小萨木儿疑惑地含着手指头,说:“不能嫁给脱欢哥哥,那就嫁阿寨舅舅好不好?除了哥哥,我最喜欢阿寨舅舅了!可他走了好久好久,老也不回来看我们……阿妈,你怎么啦?眼睛好亮好亮……”
  萨木儿眼睛发亮,是她闷得阴暗的心底忽然像开了扇窗户一样透进几缕阳光。她的宝贝女儿,要是真能嫁给真正的忽必烈大汗后裔脱脱不花王子,将来才能是真正的蒙古大汗的哈屯!这念头让她高兴起来,为了成吉思汗的血胤,为了她可爱的小女儿,也为了她与非凡的洪高娃的一番情谊。
  达兰台和阿兰要领孩子们回帐,小萨木儿央求道:“外面多亮啊,阿妈,再待会儿好吗?”
  “下了雨,后半夜会很冷的……”
  “阿妈,别说话!”小萨木儿轻声一嘘,万籁俱寂,天地间一派温馨宁静。她仰头看了半晌:“听到了吗?星星们在说话,还跟云儿一起轻轻唱歌哩!”
  “它们才不会说话唱歌哩!我可是听到了马蹄响。”脱欢循声极力远望,伸手指着,“看,那边不是有个小黑点儿在动?”
脱欢真是耳聪目灵,母女俩刚看清一个骑者在奔跑,他已经看出究竟:“是乌尔格手下的乌力吉,是不是阿爸回来了?”
  巴图拉自从成为瓦剌汗国的太师,派头越来越大,回家前先遣侍卫告知,也是诸多新规仪之一,半年多来,没有机会使用罢了。萨木儿心口只扑腾了两下便静了下来,漠然地说,你阿爸忙得很,回不来,是来送东西的,回帐等着吧。
  不料乌力吉真是来向主母告知王爷回营。天亮以后,巴图拉真的由众多侍卫护从着在营门下马,在萨木儿母子和家中侍卫婢仆的迎候中进了家门。
  萨木儿很意外,大步走来的巴图拉却没事人一样,好像激烈的争吵和半年不归都不曾发生过,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露出罕见的笑容,边脱外衣边大声说道:“哎呀我的公主殿下,快赐给小的奶茶饭食吧,我可是又渴又饿呀!”毫无心理准备的萨木儿只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应对。他也不等萨木儿回答,径直在铺着豹皮的圈椅上坐定,端起奶茶喝了一口,又急忙忙地向帐外大声下令:“乌尔格,去找巴雅尔总管,赶快布置,准备奶茶点心杀牛杀羊,贵客下午就到,快一点儿,别误事。”
  萨木儿这才问道:“什么贵客?”
  巴图拉样子很兴奋:“咱们的贵客呀!有喜事临门啦!”不容妻子再问,急忙忙地拽过脱欢,揽过小萨木儿,说:“快让我看看!”在儿子的肩头拍打几下,说又长个儿了;在女儿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亲,说长这么漂亮。儿子女儿都被这个平日威严父亲的反常表现吓住了,缩着身子后退,不敢做声。萨木儿尽管极力维持着公主的尊严和冷峻,但眼前这个巴图拉太奇怪了,叫人不安。她不由得打破你不说我不问的高傲,又主动再问:“怎么了?汗庭出了什么事?”
  “出事?没有哇?嘿嘿,一切都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回答很轻松,但音调很高,高得刺耳,最后这句话在萨木儿听来像是咬着牙说的,又像是在说反话,在阻止她继续追问。巴图拉却一面吃喝一面问脱欢:“儿子,敢不敢跟阿爸掰手腕?我一只手对你两只手,对你全身。”
  脱欢眨眼间就被激活,眼睛发亮,脸色发红:“敢!怎么不敢!在哪儿?就在这里吗?”他立刻摩拳擦掌,全身发散出跃跃欲试的兴奋。
  阿爸粗壮的右臂往大案上一支,张开手掌,说:“来吧。”
  脱欢扑上去,先用一只手,再加上一只,最后整个儿身体都压上去了,阿爸的手臂竟像竖在那里的铁柱,纹丝不动。小萨木儿清脆地叫道:“哥哥,我来帮你!”说着小鹿般跳上去,用双手套住阿爸的胳膊,全身都吊上去拉拽。铁柱只轻轻晃了晃,还是不倒。兄妹俩声嘶力竭地求援:“阿妈!快来帮忙呀!……”
  巴图拉呵呵一笑:“要是再加上阿妈,手都没有地方放了。放开,咱们另换个法子。”顺手拿过搭在椅背上的腰带:“用这个,我拉这头儿,你们俩加上阿妈拉那头儿,看谁能把谁拉倒!”
  两个孩子从来没有跟父亲这样玩过,开心得直蹦高。萨木儿不能败了孩子们的兴,只得陪着,满腹疑团却越来越重。
  巴图拉把腰带的另一端交给脱欢的时候说:“比如你是阿鲁台,阿妈是大明朝,小萨木儿是阿岱,咱们较量较量,看看谁输谁赢。”
  小萨木儿跳着脚问:“阿岱是谁呀?我见过他吗?”
  “以后就会知道他是谁了。来吧!”他虽然在尽力避开妻儿疑问的眼神,萨木儿还是在这一瞬间看到了他眸子深处闪过的绿色光点,立刻明白了他举止反常的原因。
  母子三人费尽力气也扯不动这个阿爸,反倒被他轻易拽过了约定的中线,脱欢小萨木儿先后扑倒,阿妈也坐在了地毯上。巴图拉仰头呵呵呵呵地笑了,但没有得意,没有快乐,像他今天所有那些罕见的笑容一样,带着苦涩,显得那样的不真实。
  如果是三年前,夫妻俩亲密无间的时候,这工夫萨木儿可以用多少话来慰藉丈夫啊,而当下,她什么也不想问。但是,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爱说话强说,不爱笑强笑,故意做出的轻松和玩闹,后面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他是巴图拉不是别人,能让他如此反常,一定出了大事!
  把父子三个留在帐中吃饭,萨木儿抽身出门,她要探个究竟。直接去问巴图拉,好像是在求他,萨木儿不想委屈自己;找他的贴身侍卫盘查,则是主母责问下人,理当的。
  招来乌尔格,萨木儿兜头就问:“贵客是谁?来干什么?”
  乌尔格赶紧摇头:“真不知道!王爷不说,没人敢问。”
  “汗庭出什么大事了?”见乌尔格迟疑着不立刻回话,萨木儿又逼问了一句,“是大汗与太后降罪了吗?”
  “别,别,王妃别多心,不是那事。比那事重大多啦!”
  原来,巴图拉年初派遣使臣向明朝进贡,正式上了奏本,说“甘肃、宁夏一带归附明朝的鞑靼各部落大多都与顺宁王所部有亲戚关系,请朝廷将其给为部属”。这些部落人口总数在十万左右,瓦剌汗庭曾多次派遣使者要求他们臣服,有的应有的不应。巴图拉如果通过大明朝廷认定而划归回来,他们自无话可说了。瓦剌汗国的地域和国力便会因此有很大提升。
  昨天,明朝使臣来到汗庭,虽然带来许多赏赐,但对顺宁王的奏本,回答只是一句:朝廷不准。这已经让巴图拉大为光火,紧接着,使臣又宣谕了朝廷的另一个意思:皇上册封蒙古阿鲁台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太师、和宁王,与瓦剌三王等同,一样光耀尊荣,用意在和为贵,愿瓦剌与蒙古和睦共处,永息争斗掠杀,以求天下太平,今后有事大明朝廷将尽力为两部公平调停。
  把明朝使臣送出帐后,乌尔格眼见主人脸色白得发青,在帐中来来回回急速踱步,就像一只笼中饿虎。偏这时候,汗庭枢密院派到蒙古本部传谕的使臣回来报告。那人一开口便滔滔不绝,说想不到阿鲁台竟然自建汗国,推举了一个阿岱汗。那阿岱只不过是哈萨尔的后裔,但他娶洪高娃做哈屯,又立脱脱不花王子为太子,东蒙古部落多归顺了,眼看势头强上去了。那人还说:阿鲁台封王当太师不说,还从朝廷请得三千多官照授给他手下大小头目,都能跟南朝通关贸易赚大钱得好处,哪里还把我们瓦剌汗国放在眼里!……主人默默听着,可眼睛眯得越来越细,渐渐闪出了绿光。不等那使臣说完,他低低吼了一声,哗啦一下拔出了腰刀。使臣吓得跌坐在地,乌尔格赶紧上去半拽半扶把他弄出帐外,叫他上马快走。
  乌尔格最后说:“但凡王爷露出笑模样,提高声音说这说那,我就心里犯嘀咕,不是要杀人就是要开战!王爷这会儿心里窝着一团邪火,凶着呢,求王妃你嘱咐伺候的下人小心,别白白送命!也请王妃帮着给宽解宽解吧!”
  原来是这个阿岱!萨木儿眯着眼睛冷冷地问:“你说开战是什么意思?打阿鲁台?”
  “那还有错!先前他不奉诏不朝不贡就该去讨伐他了!论地盘儿论人马,现如今阿鲁台哪里是咱们的对手!王爷派使臣去传谕阿鲁台归顺,也是先礼后兵的意思。肯归顺呢,不用打,全蒙古就归了一;不肯归顺就征讨,吃了他,最后还是咱们一统全蒙古!别说王爷,就是大汗,别看年纪不大,雄心可不小,说起征讨蒙古本部,也是坐不住,高兴得很呢!”
  “大汗今年多大?还不到十五岁吧?”
  “大汗虽然还小,可太后也是力主征讨哇!……”乌尔格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收住。
  “哦?那么温柔恬静娇小玲珑的女人,也想着要征讨杀戮吗?”萨木儿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笑着问。
  乌尔格却再不敢回答,赶忙转移话题:“谁想到阿鲁台竟也弄出个大汗来,还把洪高娃娶了过去!全蒙古如今西一个大汗,东一个大汗,总得一个灭了一个才能算完!”
  “说得轻巧!这中间还夹着个明朝呢!东汗西汗合起来也打不过明朝,互相还打个什么劲儿!”萨木儿生气地说,“要是枢密院使臣说的是真情,明摆着明朝在给阿鲁台撑腰,咱们去打,不是朝石头上碰吗?!”
  “所以王爷才发那么大的火儿呀!等于明朝挡了他的路哇!”
“那,他还想跟明朝动手?”萨木儿瞪眼看定乌尔格,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王爷心里怕是也拿不准,所以才这么暴躁吧?”
  萨木儿调头就走,开始走得很快,渐渐放慢了脚步。她心里有些乱,她知道,如今丈夫遇到大难处了,她总不能无动于衷吧?但巴图拉又要征伐开打,她又实在难以认同。这些年的太平安定给瓦剌带来繁荣富庶,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又要烽烟再起杀来杀去吗?而要巴图拉接受她的劝告,恐怕很难。但冷眼旁观一句不说,她萨木儿也太不像个公主王妃了,她自己也有三个爱马克兵马属民,就为他们想,也要试一试。
  恍惚间又觉得还有一件高兴事,是什么?她停下来,想到了,洪高娃已成为东汗的哈屯,阿寨做了太子!自己才刚刚想到他们,便有他们的消息传来;正在想该把女儿嫁给脱脱不花王子,就得到阿寨将会继承汗位的佳音,这不是老天在有意成全萨木儿的心愿?她不会辜负上天的。
  掀帘进帐,门帘上的金铃叮当响,背门独自站立的巴图拉转过身来,面容已经恢复平静,细长眼睛里的光泽也变得温润。两人四目相对,好半天沉默无语。毕竟半年多没有在一起,因怨恨造成的疏离感不可能立刻消失。还是巴图拉主动打破沉闷和尴尬:
  “这把银壶是新的?没有见过。我一直在看壁毯,也换了两块,是不是?”
  因为王爷回家,帐中白天也灯火通明。崭新的银壶亮灿灿的,是用来替代砸伤总管巴雅尔的那把旧壶的。崭新的壁毯也色彩鲜艳,在复杂的装饰花纹围绕之中,展现了一个美丽的临水之城,蓝色海水中停泊着许多船只,最前端的是一只通体红色、装饰着金色花纹、飘扬着无数旗帜的巨大楼船,围绕着它,还有许多稍小些的同样红色的船舰,仿佛一头巨狮率领着它强悍无敌的狮群一样。
  “你不知道吗?索鲁丹来了,在草原上到处做生意。壁毯和银壶都是他便宜卖给我的。”
  “哦?”巴图拉眼睛没有离开壁毯。索鲁丹是个撒马尔罕商人,过个三两年就会出现在蒙古草原,用他的阿拉伯地毯壁毯和许多精美物件换取各部落的马匹、皮张、药材,生意做得不小。巴图拉知道索鲁丹来,是因为萨仁太后那里出现了许多糖块、葡萄酒、葡萄干、杏干、无花果干等等蒙古本地没有的零食。他喜欢看萨仁翘着小手指,拈着又酸又甜的金黄色杏干,放在洁白如珠贝的小牙齿间轻轻咬嚼的样子,那娇柔和天真,叫人说不出的心疼。如今面对这气势不凡的壁毯,他在心里又不能不承认,和品位高雅、胸襟开阔的萨木儿公主相比,萨仁只是个小女人。“那么这就是撒马尔罕城了?那里有这么大的水,能载得动这么大的楼船吗?”
  “不是撒马尔罕。这是波斯国的忽鲁谟斯城①。索鲁丹说这壁毯和银壶,都是他在忽鲁谟斯城办来的上等货色。那个城建造在海岛上,普天下的商人,从最北边的斡罗斯到最南边的印度,不管几万里,也不管路途多艰辛,都要带着自己的货物去那里贸易,能赚大钱。他说他每年都去一趟,路上就得走半年。”
  “可他来和林,差不多要走一年吧?”
  “所以他隔两三年才能来一趟嘛。”
  “这些船楼是哪里的?我看着怎么有点儿像是南朝汉人的东西。”
  “好眼力!那就是南朝皇帝派去的大船队。索鲁丹说他去年到忽鲁谟斯城的时候正好碰上,说那宝船真是大得吓人。说是一只船上能住上千人哩。索鲁丹说南朝的船队共有六十二艘船,行在海面上乌压压一大片,官兵好像有三万人……”
  “三万?”巴图拉的目光骤然从壁毯移向萨木儿,“他说是三万?”
  “是呀,他说要是船上的官兵全都上岸,也够吓人的,攻城拔地不在话下。”
  “波斯当地的国主官员,就不提防他们?”
  “索鲁丹说,南朝船队第一次靠岸的时候,着实把当地人吓着了。可这船队自称是天朝的宣慰使、宣威使,又带来人们从没见过的漂亮瓷器、丝绸、铜铁器来市上交易,全城都轰动了。那位带领船队的郑和老爷,又和蔼可亲,买卖公平,出手大方,没有人不喜欢他,都盼着他再来。后来这个郑和,还真的差不多隔一两年就去一次,算来索鲁丹遇到的,不是第三次就是第四次了。”
  “那就是说,七八年以前就……”巴图拉沉吟着,又问,“南朝船队是专程到忽鲁谟斯去交易?”
  “不。说这个大船队遍历南海、西洋、红海,好多地方……哦,还说他们每到一国一地,就宣谕大明皇帝的天威恩义,要这些人往天朝朝贡,结盟交好。”
  “哼,好大的胃口,还想追上咱蒙古的成吉思汗不成!”
  “不可能!”萨木儿一听这话,顿觉逆耳,一昂脑袋,“永远没有人能超过我们的圣主成吉思汗!”
  对妻子这种惯常的执著,巴图拉早就见怪不怪了,只问:“他们一次次船行几万里,总不会只为了卖掉他们那些瓷器丝绸吧。”
  萨木儿恍然回忆道:“对了,索鲁丹还说,他们每次都要购买很多阿拉伯种马,比我们种马场养的要好。……这,是不是为了对付我们?看这样子,咱们要夺回中原,重建大元,怕是不易……不过,要是瓦剌和蒙古本部联手,倒还有点儿希望……”萨木儿越说越像在自言自语:“几十年了,为什么总是杀个没完没了!……”
  巴图拉的目光利剑一样刺向萨木儿。萨木儿坦然迎接,说:“你别这么看我,我问了乌尔格,他必须对我说真话!……你要是真有本事,在西汗和东汗之上,立一个真正的全蒙古大汗来统辖,为什么一定要杀得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呢?终究都是蒙古人嘛……”
  “笑话!”巴图拉冷笑一声。真是妇人之见!混战了这么多年,都是凭实力说话,谁服得了谁?你想和,谁跟你和?!当年成吉思汗靠的就是几十年的搏杀,有一半蒙古部族永远消失在统一战争中,大蒙古帝国是从血海里崛起的。今天又有什么不同?只是南边多了个虎视眈眈的强邻,可恨的、不好对付的永乐皇帝!……要杀灭世仇阿鲁台、征服整个儿东蒙古,就不能不顾虑南朝的干涉。能够派遣三万官兵的大船队几下西洋的明朝,其国力兵力到了什么地步?举瓦剌汗国全力,能够与之抗衡吗?……他忍不住抱怨:
  “要不是你放走洪高娃,阿岱汗凭什么自立?宁可杀了那母子俩,也不该落入野心勃勃的阿鲁台手里,弄得眼下这么麻烦!……”
  “谁让你拥立答里巴?要是依原议立脱脱不花,哪有这些麻烦!”萨木儿立刻反唇相讥,寸步不让。
  巴图拉不再回应萨木儿,只是鼻息粗重,胸口也在大起大落,看得出,他在压制内心的骚动。后来他更换话题,改用柔和的口气说:“好在咱们还有喜事临门,我也是为此专门赶回来的。要杀羊杀牛备好酒!”
  “什么喜事?”
  “下午有媒人登门。”
  “给脱欢提亲的吗?”萨木儿脸上有了笑意。
  “不,是给女儿。大汗斡尔朵请来的贵客做媒人。”
  “啊?”萨木儿吃了一惊。
  “要把女儿说给答里巴大汗,嫁过去就是大哈屯了!”巴图拉刹那间满面春风,唇边有了真正的笑意,“我们家族多少辈子,还从来没有出过尊贵的皇后呢!”
  萨木儿立时满面乌云,这半日来因丈夫雄心受挫身处逆境而产生的怜悯、所恢复的温情顿时一扫而空。她说:“女儿才七岁,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先定亲,等到了岁数再完婚不就好了吗?”
  “那好,就让他们不停地来求婚吧,我倒要考验考验他们的真心和耐心。”萨木儿尽管心里很气,却慢悠悠地喝着奶茶慢悠悠地说。她当然知道,草原上的婚事,当父亲的做主,只因她是黄金家族的公主,才不敢忽视她的意愿。
  “这又何必呢?……”巴图拉低语中透着无奈。
  “想听我的真心话吗?”萨木儿把银茶碗朝桌上用力一蹾,盛气地说,“我不是不想把女儿嫁给大汗,我是不想把女儿嫁给那个女人的儿子!”
  巴图拉叹息着小声说:“你看你,你看你……这个节骨眼儿,你就不能帮我一把?……”语调和表情,都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这让萨木儿心下一软,嗓子眼儿热辣辣的。
然而,也正是丈夫的这种反常提醒了她,巴图拉非常需要这桩婚姻!她立刻悟到,这桩婚姻的最终指向,还是答里巴大汗最需要的传国玉玺。西汗必须依靠这方传国玉玺,才能从气势上压倒娶了洪高娃哈屯的东汗。
  所以,巴图拉才肯在抛弃了她半年之久后,突然归来。
  所以,巴图拉才肯在她面前低声下气。
  想一想,巴图拉和萨仁这一对男女,怎样在一起策划这幕求婚戏,怎样算计欺哄萨木儿母女,好把传国玉玺弄到手,萨木儿已经平息的内心又掀起风暴,怒火又一次在胸中燃起。
  但她决不说破。因为关于传国玉玺,她早就说得清楚:传国玉玺,是时运大数归一、上天特赐给先祖忽必烈大汗的;答里巴不是忽必烈大汗的后裔,没有资格没有权力享用。而眼前这桩亲事,她坚持不答应,理由只一个:女儿还小。
  下午,说亲的贵客果然来了,是三位德高望重的大臣。设宴设酒,主客尽欢。第一次求婚,照例不会答应,谁也没有见怪。
  送走求婚的贵客以后,巴图拉就不再说话,闷闷不乐地跌入了长久的沉默。默默目送夕阳西下,默默伫立在黄昏的原野上,渐渐变成一个黑色剪影,仿佛一座石像,这又让萨木儿看着心底隐隐作痛。这深重的黑色沉默一直延续着,延续到晚饭后,延续到进入寝帐,延续到应该脱靴解袍一同上床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
  “夜深了,你先睡吧,我出去透透气。”
  做妻子的觉得意外,看着丈夫。丈夫却挪开目光,披上了长袍。萨木儿不说话,也无表情,只大步走到床前,重重地坐下去。巴图拉似乎没有注意这种有含意的动作,径自掀帘出帐去了。
  萨木儿慢慢卸去头饰,脱去外衣,慢慢躺下,把被子拉到下巴颏,睁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
  任何时候她都不会承认渴望丈夫的身体。但她不用骗自己,尽管夫妻间隔阂很深,尽管她从来都要维持高贵和尊严,即使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心里对巴图拉回家也还是很期待,甚至有点儿像小时候盼过节,巴望着甜蜜和快乐。他不忠,他狡诈,他深不可测,但萨木儿心里始终不能不欣赏他的另一面:无人能及的智慧和才干,爱这样的“坏男人”,别有一番滋味,另是一种迷醉。
  期待落空,萨木儿心里酸酸的,好几分凄凉。此时此刻,她才开始想到,自己是不是太过分、太强硬了?
  萨木儿默默回忆着所有重要事件:明朝派遣使臣,拒绝巴图拉归还甘肃宁夏旧部的要求,还警告西蒙古不要侵犯东蒙古;阿鲁台扶上东汗阿岱,并以洪高娃母子为哈屯和太子,从明朝那里得到更高的待遇和实利——三千官印和敕书;壁毯述说了南朝强大船队下西洋的故事,大明的国力又有了新的印证……这些是什么?是强力遏阻,巴图拉纵马飞奔驰骋撞上了坚硬巨大的岩山!
  跟巴图拉做了十三年夫妻,萨木儿眼看着他从一个哈纳斯小部落首领慢慢变成大部首领,变成瓦剌部落盟主,变成顺宁王,变成辅佐大汗的太师,他的雄心也从哈纳斯一步步向阿勒泰地区向全瓦剌,向整个儿蒙古扩张。统一全蒙古是巴图拉的雄心,也是黄金家族的公主萨木儿的梦想。萨木儿心中最美好的图景,是一位忽必烈大汗的后裔登上全蒙古大汗宝座,比如脱脱不花王子;她的女儿小萨木儿成为大汗的哈屯;巴图拉和脱欢父子,永久占据大汗下第一人、有权有势的太师位置。那时候,她会心甘情愿地献出传国玉玺。那才算是物归其主、各得其所。而这也是她雄心勃勃的丈夫巴图拉的心愿吗?萨木儿不敢确定,但她要尽一切可能,让丈夫早晚依了自己。
  只是,她心中那最美好的图景太过遥远,而雄心勃勃的巴图拉,如今更是进退两难:进,攻打东蒙古,以瓦剌眼下兵马,取胜不是问题,至少也不会败,但那个居心叵测、自称天下之主的朱棣一插手,必定要吃亏;退,如何甘心?东蒙古再养几年实力更强,难道被他吃掉不成?……想想巴图拉举棋难定的困惑,想想他壮志难酬的痛苦,萨木儿替丈夫难过。
  他又夹在两个女人的情爱和怨恨之间,舍不得这个,放不下那个,难以割舍难以决断,一样的进退两难。萨木儿暗自叹息起来,如此内外交困,即便殚精竭虑,能不能找到出路?……
  萨木儿追悔着,自己是愤怒遮住了眼睛,还是情感纠葛蒙蔽了心智?竟然没有看清事情的要害,在丈夫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给他支持和关爱。哪怕两人见解相左不能一致,也需要温暖和情爱来维持这个家呀!……
  夜更深了,近处牛栏里偶尔一声长哞,让长夜更显得寂静。萨木儿慢慢坐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去找他?要不要道个歉?要不要重温旧日的情爱?……
  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嗥,让她猛然站起身,心跳咚咚,额头沁出一层冷汗。仿佛是回应,又有第二声、第三声狼嗥来自不同的方向,更多的狼嗥互相应答,……牛栏里一片惊慌的低吼和细碎的蹄声,羊群更是乱哄哄地咩咩成一团。帐外人喊马嘶,必定是侍卫们惊起,准备长杆武器群出打狼。孩子的尖声哭叫突然震响,萨木儿心里一哆嗦,跳下床,披了长袍就朝阿兰的帐篷跑。
  一掀门帘,就看到正在阿兰怀中惊惧大哭的小萨木儿。孩子看到阿妈,张着双手就扑了过来,萨木儿把浑身发抖的小女儿紧紧抱住。小女儿边哭边诉:“阿妈,我怕!……”萨木儿不住抚摩着孩子的后脑勺儿和肩背,嘴里不住柔声安慰着:“别怕别怕,有阿妈在,老虎豹子都不敢来,别说狼了!”她转向阿兰:“快去告诉乌尔格,别去追打,看好牲畜就行。那是路过的狼,很快就会离开。”
  阿兰赶紧去了。脱欢跟着也朝外跑,萨木儿制止地叫了一声:“脱欢!”
  脱欢回头看了阿妈一眼,不情愿地在门口停住脚步,一只手还掀着门帘。明亮的月光照在他稚气的小脸上,表情十分古怪:很紧张,很兴奋,目光灼灼透露出几分狂野和快乐。他望着月亮,脸上一层银光,仰着头,极力伸长了脖子,像有种强烈的欲望压制不住,他也想嗥叫。
  萨木儿看得心惊肉跳,厉声喝叫:“脱欢!回来!”
  脱欢放下门帘,脸上和眼睛里的火焰刹那间熄灭了,可浑身都冒着反抗的烟焰,最终还是顺从地回到自己床边,一句话不说,大大地睁着眼睛躺下。
  小萨木儿还在抽泣,声音小小地说:“阿妈,狼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可怕?好像就要抓住我撕碎吃掉一样!它怎么就不能像牛那样叫呢?昨晚上咱们听那些牛叫,不是像马头琴一样好听吗?……”
  萨木儿低头抚慰小女儿,又抬头看看灯火中面目有些模糊的儿子,再仰头望着天窗,想想出去“透透气”的丈夫,心潮翻滚中,逸出一丝丝冰冷的悲哀……
  五
  由顺宁王巴图拉联同贤义王、安乐王,扶保大汗答里巴,瓦剌各部一致拥戴,西蒙古高原上崛起的瓦剌汗国。结束了蒙古西部草原混乱混战的局面,和平安宁降临人间。
  连续几年风调雨顺,所有的草场和高山牧场、草甸都丰茂非常。走亲戚的牧民们见面时,都会不约而同笑眯眯地说出一句好听的话:人畜两旺!是啊,水草丰美、和平安宁使得畜牧益繁,生聚益富,而和平安宁又使得男人不用出征打仗,夫妻长相守,自然增丁添口。各部上缴汗庭的牛羊驼马成千上万,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送到,像草原上流淌的一条条小河,贡上的奶油奶酒毡毯羊毛皮张等等,运送的大车两天两夜也没有走完。
  八月,瓦剌汗国的疆界内,走到哪里,都会一脚踏进大到部落祭敖包那达慕,小到各家各户招福的马奶宴,千里草原沉浸在一派节日气氛中。多少户牧人在穹帐门外聚集身着节日盛装的亲友,集中了所有的畜群,由一家之主手持祖先留下的古箭,系上美丽的各色绸条,自左向右不停地摇转着,大声祝告:聚来!聚来!召唤着福气和丰盛。多少人在招福之后的马奶宴上畅饮醇美的马奶酒,边喝边唱,边喝边跳,直到沉醉,卧地而眠。
  九月秋风,草白马肥,人们从夏牧场收拾起身找冬窝子过冬,男人们应该为冬猎的好日子做准备。瓦剌各部却开始先后向东移营。十月中,巴图拉率军渡过克鲁伦河。十一月,瓦剌汗庭的大队人马南下,驻牧在哈剌莽来。
哈剌莽来是一片方圆千里的辽阔牧场,山峦起伏,坡地平缓,长长的河流和星星般四处分布的大小湖泊,造成许多水草丰盛的湿地,山峦间的低凹处既避风又收储阳光,是过冬的好地方。当年大元帝国最重要的从大都到和林的驿路,如今依然是一条大道,就从哈剌莽来中间穿过。向东数百里,是东蒙古的驻牧中心捕鱼儿海和阔滦海子;向南数百里,是大明朝的北疆边关张家口,地理位置很是险要。
  瓦剌汗庭来此驻牧,也十分微妙。妇女们喜欢这里的广阔,孩子们喜欢这里众多的野兔野鹿和飞禽,男人们却本能地预感将有大围一样的好事降临,一个个摩拳擦掌,天天整顿兵器甲仗,都等得不耐烦了。各部落不时组织小规模围猎,在山间追击虎豹熊狼,在草原捕获狐兔和野鹿野羊,快乐地度过漫长的冬天。
  萨木儿的目光足够敏锐,巴图拉什么都没有对她说,可一来到她少女时代曾经到过的美丽草原,便猜到了丈夫的用心:他要在这里集结兵力,便于就近以不朝和擅立之罪讨伐阿鲁台,也便于南窥明朝的反应。
  半年前,自那个夏末的狼嗥月夜起,巴图拉和整个儿瓦剌汗庭就变得空前紧张繁忙。汗庭召集三王和大部诺颜议事,议了一整天,吃掉了两头牛、五只羊,喝掉了十坛好酒。这些醉醺醺的男人们一个个少有的守口如瓶,议事内容一个字也不透露。连额色库阿哈那么实诚、对萨木儿那么亲切,也休想套出一丁点儿消息。被萨木儿问急了,他竟然说:“女人们就别操这份儿心了,伺候好丈夫,带好孩子们,静等好消息有什么不好?”
  那个月夜出生的小牛犊,如今长成一头黄白黑三色小母牛,是小萨木儿心爱的宠物,天天牵着、搂着、抱着、骑着,给它喂水喂草都成了小丫头的乐趣。每当小花牛使性子站住不动,小萨木儿拼了全身的力气涨红了小脸推、拉、拽,两个小东西又喊又叫地较劲时,谁看了都会开心大笑。今天就是这样。
  这是冰消雪化严冬离去后一个难得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人们都走出帐篷,晒一晒有了热乎气的太阳。大帐外开阔的空地上,小萨木儿又跟她的小花牛缠在了一起。
  小丫头要骑上去,小花牛跳着蹦着就是不肯。脱欢已经给小花牛上了笼头,在旁边起劲地指挥妹妹抓这里拽那里,无奈七个月的小花牛比七岁的小姑娘力气大,身子朝后一坐,反倒把小萨木儿拽了个大马趴。小姑娘一骨碌爬起来,脸上又是灰又是泥,成了个小花脸,哭唏唏的,眼看捏起两个小拳头冲上去要打小花牛,可小拳头在它额头轻轻推了一下,扑哧一笑,又抱住了小花牛的脖子,小花牛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亲热地舔着小姑娘的脸蛋儿,小姑娘开心地嘻嘻哈哈笑出一串串银铃声。这一幕小喜剧,这好心肠的快乐孩子,让大家都忍不住跟着一起开心大笑。
  “哈哈哈哈!”又一阵笑声加入到众人的欢笑中,竟然是披着长袍的巴图拉从穹帐中大步走来。人们没见过他这样笑,一下子都赶紧把笑容敛住,注视着他。他径直走到女儿身边,一弯腰,把孩子抱起来:“你这丫头,这么好的性情,一辈子不吃亏呀!”他在孩子粉嫩的腮帮子上“嗞”地亲了一声,说:“来,阿爸帮你。抓紧牛羝角,别放手。”他一只手刚往小花牛背一按,小花牛身子便一哆嗦,再不敢动。他叫脱欢过来牵住笼头,然后把小女儿小心地放上牛背。兄妹俩一个牵一个骑,这个笑那个喊,小牛哞哞叫,在宽阔的空地上兜圈儿。巴图拉眼睛跟随着儿女,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有散去。可等他收回目光才发现,所有在场的人都盯着他看,眼睛里装的全是惊讶、疑惑,甚至恐惧。
  众人没有见过他这样开心大笑,更没有见过他与自己的孩子如此亲热。若不是性情改变,必是有非同寻常的喜事或者非同寻常的祸事。会是什么呢?
  巴图拉缓步走到萨木儿面前,说:“这么好的天气,别闷在家里了,出去走走马好不好?”
  到哈剌莽来驻牧以来,顺宁王爷的营寨离大汗斡尔朵不远,巴图拉去汗庭办事都是当天去来,很少夜不归宿。侧妃也只跟来了两位,其余都留在和林城。这个冬天,大多数日子都是和萨木儿一家四口一同度过,夫妻关系终于越过最低点开始回升,朝夕相伴,感情有了很大改善。见巴图拉今天难得的轻松愉快,萨木儿猜他必定是下了决心,看来讨伐阿鲁台近在眼前。萨木儿轻松地回应说:
  “好哇,捂了一冬,胳膊腿儿都硬了。要跑就跑远点儿。”
  “向南三十里外马塔马,有股泉水又清又甜,带上家什和吃的,到泉边煮奶茶吃午饭,味道一定不寻常。”和颜悦色的巴图拉甚至有几分兴奋。
  “我也要去!”
  “我也要去!”
  兜圈子兜回来的脱欢和小萨木儿立刻大叫大嚷,朝阿爸阿妈扑过来。一直静卧的哈喇哈斯抖抖耳朵甩甩尾巴,也突然跳起身,跑到脱欢身边,仰面朝巴图拉看。
  “都去都去!”巴图拉又笑了,“我给你们带路。”
  远山戴着雪帽,原野上的背阴处还有残雪闪着银光,但它们已经带不来寒冷,只让草原上的气流更加新鲜、清爽。骏马奔驰得昂扬又兴奋,骑手们更是舒心快意。
  “那个山坡后面,有三棵大树。”巴图拉说。翻过山坡,果然看到三棵树挺拔直立,枝条浓密。
  “前面两块大青石,看到吗?有条小河,水很清。”巴图拉指着远处对脱欢说。脱欢给了马一鞭子,率先冲去,在大青石边勒住马。是条一跨步就能过去的小河,河水已经解冻,岸边还有些冰凌,马已忍不住地伸头去啃河边新生的小绿草了。
  “看到岔路口了吧?”巴图拉又对脱欢说,“咱们走的这条通哈剌莽来,左边那条通捕鱼儿海,两条路合并后一直向南,就通南朝的兴和、张家口、宣府了。”
  “再往南,是不是就能到大都城了?”脱欢脱口问道。
  “从兴和向南四百里就是。得翻几道山梁,山路可就不好走了。”
  “阿爸,”脱欢钦佩地望着父亲,“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一路上的山高水低、大树石头,你全都清清楚楚!”
  萨木儿笑着抢先问:“特意来察看地形道路的吧?要动手了?”
  巴图拉似笑非笑地看了妻子一眼,不接她的话茬儿,转脸对儿子说:“我可不是先知。五年前我走过这条路,也是这个时节,只不过——只不过那时候我叫马哈麻贡使……”
  “马哈麻?为什么?”脱欢很惊奇。从懂事起,他就认定阿爸是全瓦剌的最大头领最大诺颜。后来阿爸立起个答里巴汗,他也知道那十几岁的大汗事事都得听他阿爸的。阿爸会怕谁,还得换个名字?
  巴图拉却不想再提往事,指点着说:“脱欢,你马快就再跑个第一。那座圆圆的山头背后,半山腰大树边的断崖上就是泉眼儿,很远就能听到哗啦哗啦水响……”
  一说争第一,脱欢打马就跑。小萨木儿骑着一匹小黄马,边追边喊:“哥哥等等我!我不要第一还不成吗?……”
  夫妻俩目送一双儿女飞驰而去,不觉相视而笑,笑得舒心默契。萨木儿心头一片明亮,此时的巴图拉,让她想起十五年前那个进献银狐皮的英俊沉默的小伙子,忍不住说出来:
  “看你,好像年轻了十多岁。”
  “是吗?”巴图拉似乎有点尴尬,连忙手持马鞭遥遥远指,“看到那棵大树了吧?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三个人都不能合抱呢!泉水就在它背后。有水就是不一样,你看那枝枝杈杈的已经泛绿了,是不是像蒙了一团绿雾?”
  萨木儿笑出声,什么时候见过丈夫有这种闲情逸致:“真难得!这么松心舒心开心,有什么喜事不成?”
  巴图拉一仰脑袋:“十年磨一剑。时机来到,放过去可惜啊!”
  “那么,”萨木儿小心试探着,“近日就要东征?”
  巴图拉点点头:“只等乞答歹带回最要紧的一份探报,就好动手了。”
  萨木儿还有些不甘心:“非得征讨杀伐不可吗?议和行不行?东汗西汗共同推举一个全蒙古大汗,不行吗?”
  “萨木儿,萨木儿,叫我怎么说你!你也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玩儿过家家的小女孩?我知道你心里总想着那个脱脱不花,还想着把小萨木儿嫁给他,日后当哈屯,对不对?”萨木儿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丈夫,难道他能看透别人的心思不成?这本是自己最隐秘的愿望,从来没有也不敢对他透露半点儿的。
“你呀,一点儿都不明白,”巴图拉眼望远方,继续说道,“西汗和东汗各自成立,那就是势如水火,不是我灭他,便是他灭我。与其等他强大了来灭我,为什么不趁着我比他强的时候一鼓作气灭了他?征服征服,不征怎么能服?历来哪有靠议和成就大业的?”
  “那,”萨木儿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发一个禁杀禁抢令呢?”
  巴图拉回过脸,目光尖锐地看着妻子,说:“你在为你的娘家求情。我并不喜欢杀人,不喜欢无缘无故杀人。但我不能立这个禁令。瓦剌与蒙古本部这些年混战积蓄的仇恨禁不住;征战而得不到人口牲畜财富,也会让人心涣散不肯出力。禁杀禁抢,何谈征服?你想想,如果反过来他们来征讨我们,会发这禁令吗?”
  大队继续前行,萨木儿没有了再说话的兴致。眼看脱欢和小萨木儿消失在山坡后,又从那里冒出来,两人站在那棵如同蒙了绿雾的大树旁,挥着手臂大声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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