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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雪原》作者 曲波

_4 曲波 (当代)
小炉匠歪了歪嘴,“哎哎!我就走!我就走!明天就走!”
少剑波正要再问,从外面来了个有病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手里领着个十几岁的小孩,
一进门,连连的鞠躬,“老总!
老总!他是俺内弟,不是外人,我们全家担保。”口里虽这样说,面孔却十分冷淡,表
现得特别慌张害怕。
“好吧,限你们明天快回去!”
少剑波立起身来,等两个商人和小炉匠都走了以后,带着栾超家小队,奔向正西杨子荣
来时经过的山顶。
第二天,小炉匠向正东走去,杨子荣和孙达得跟在后头。
他们一路上竟成了朋友,大谈其各行各业的生意经。这小炉匠的举止言谈是那样坦然,
丝毫看不出什么破绽来。杨子荣心里反复地在想:“他真的是个小炉匠?为什么他向山外走
而不向山里走呢?如果是匪徒的联络人员,为什么对我们毫不介意呢?是个好人呢?还是个
很高明的匪徒呢?要是好人他为什么又走那样一条鬼祟路呢?”杨子荣耽心着,怀疑着,可
是他那老侦察员经验使他的决心没有动摇,心想:“不能轻看了匪徒骨干的伎俩……”
天色昏暗了,小炉匠走得越加快起来,虽然他的样子看来是十分疲倦了,脚也一拐一拐
的,可是他还是咬着牙根往前奔,像是要奔一个什么目的地似的。尽管杨子荣和孙达得一再
提出露宿下来,可是小炉匠总坚持说:“这块地方林深野兽多,再走一程才安全些,越靠林
外边越保险。”
可是有时碰到树林子并不浓密的地方,小炉匠还是这样说,这倒引起杨子荣新的怀疑,
他暗暗触了孙达得一把,示意要他警惕。
夜深了,三星高悬在东南天上。
走到一座高大的石峰根下,小炉匠却坚持要在这里宿下了。
杨子荣和孙达得一看这座险恶的石峰,和周围漆黑的密林,心里有些胆虚:“这里是不
是会有匪伙?”又马上冷静下来,摸了摸插在裤带上的二十响手枪,一壮胆,便宿下来了。
这样冷的天气,小炉匠竟不愿意和杨子荣两人靠在一起睡,却自己掠了一大抱荒草,躺
在一棵大树根下,距杨子荣两人十余步远。
杨子荣的心老是跳个不止,虽然疲劳得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却总不能睡着。只听得小
炉匠躺下不久,便发出了呼呼的鼾声。杨子荣的怀疑,又在随着他那似乎很安静的鼾声而逐
渐消逝着。
深夜的寒风彻透了他商人式的棉袍,连特别能睡觉的孙达得也被冻醒了。可是小炉匠依
然是呼呼地打鼾。杨子荣心中对这一现象,却又惊又喜,惊的是恐怕这里有匪伙,自己只有
两人两枪,力量是过于单薄了;喜的是这个狡猾的家伙的破绽被进一步发现了。最明显的是
小炉匠过多的翻身,和他熟睡的鼾声不相称,他翻身时也呼呼地打着鼾。尽管杨子荣有些胆
虚,却很兴奋,暗暗一笑,“好!我就来一个‘投其所好’,‘施其所求’。”杨子荣触了
孙达得一下,自己便由小声到大声,打起鼾来,为了装得像,他努力忍受着刺骨的寒冷,不
翻身。他心想:“你这个狡猾的家伙,我装得比你像得多。”
“老客!老客!老客!”从小炉匠那里发出了低沉而胆怯的喊声。“杨掌柜的!
杨……”
他又改换了一下称呼。
杨子荣扯了孙达得一下,一声没响,右手紧握着裤带上的枪把。
小炉匠见没有声音,便悄悄地从草窝里爬起来,轻手轻脚,绕过几棵树,向石峰那边摸
去了。
杨子荣一触孙达得:“你躺着别动,准备好,我跟上去。”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杨子荣那双久经黑夜锻炼过的眼睛,紧盯着小炉匠那条腰带上的白手巾。他那轻静无声
的脚步,再加上一棵棵大树的掩护,尽管小炉匠警惕得像个惊了枪的狐狸,却没有发觉背后
十五六步有人跟着。
小炉匠走出了二百多步,好像非常宽心似的,蹽开了大步,向石峰根快步走去,在石峰
下边的几棵大树下停住了。只见他弯下腰又直起来,哼的一声,仿佛在用力,接着就咕的一
响,像石头敲击的声音,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那家伙靠在一棵大树上呆了一会,像是
在观察周围的动静,然后就大步走了几步,随着吱格一声响,他的影子不见了。
杨子荣像一个捕鼠的狸猫,躲在一棵大树根下,两只眼透过黑暗,紧盯着吱格响的地
方。突然,那地方闪了一下火柴的光亮,接着便闪出了灯光,杨子荣的心突然像火光一样地
亮了。他从棉袍襟下抽出小分队每人特备的匕首,轻轻地刮掉了一小片树皮,树上显出了一
片白茬。他看了一下北极星,判定了一下方向,然后又仔细看了一下险恶的山峰。当他相信
自己在任何情况下也可以找到这里时,他便轻迈着步子,走近了亮光。嘿!出现在他眼前的
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他借着窗里照出来的微弱灯光,看清了这是一个小石洞,洞口有
一张用细圆木编排成的小门。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小炉匠一个人在里面喘气。
杨子荣又轻脚走回来,躲在一棵大树后边,对这个秘密石洞注视着。
约有一点钟的时间,洞里的灯一灭,小炉匠急步闯出来了。杨子荣没来得及先走,那家
伙已闯过去了,向原来宿下的地方走去。
杨子荣心中一急:“坏了!这家伙回去一定先看我在不在,怎么办?”他脑子里一阵激
烈的思索,便蹽开大步,绕着小炉匠的影子向回转。可是小炉匠走的是直线,他走了个大弯
子,总是没能抢先。
小炉匠到了宿下的地方,又低声叫了两声:“老客,杨掌柜!”
“怎么,冷吗?”杨子荣高声而温和地从他背后问道。
“哎!”小炉匠的声音显然很慌张。“杨掌柜,你,你……”
“哎呀,他妈的!把肚子冻了!
痛得厉害,拉稀了,我怕臭得你们俩睡不着,到北边解了解。怎么样?这里闻不到味
吧?”
“哎,哎……”小炉匠虚假地笑了,“闻不着,闻不着,哎!
不客气。”
杨子荣躬着腰捂着肚子,装着肚子痛的样子,走回自己的铺上,给没睡着的直挺挺躺着
的孙达得盖了盖棉袄,自己就躺下去。
第二天下午,到了森林边缘一个百多户的屯落梨树沟。杨子荣和孙达得为了不引起小炉
匠的怀疑,便马上和他告别,向正西的呼家屯走去。
傍晚,他俩转回来,完全换了一套装束,成了两个解放军战士。在梨树沟屯东小丘上的
一个破房框里掩蔽下来,因为这里可以看见屯中的街道和院落里的一切。
太阳落山了。
村东一个大户,四合院,石灰墙。小炉匠挑着一担小炉匠挑子,贼头贼脑地溜进去了。
不多时一个胖胖的老头,把头探向门外,两面张望了两眼,然后当啷一声关了大门,只
听得哗啦啦上了闩。
孙达得急得不耐烦,要求道:“这下准了,这是家大地主,捉了算啦。”
杨子荣笑道:“忍耐些!要挖匪徒们的底,不要因小失大。
水越深咱们放的线越长,线越长,捉到的鱼越大。”
黑昏,起了山风,刮的呜呜乱响。
杨子荣和孙达得下了山丘,来到这大院墙外,低声商量了两句,接着就翻墙而入,走进
院后。在大风响的掩护下,连他俩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响。挨进东厢房的夹道,摸到
正房的窗下。屋里静悄悄的,好像没人。只有东间一个窗子透出微弱的灯光。突然,一股特
别的味道气鼻而来,孙达得拉了一下杨子荣的袄襟,用嗓子内的声气说:“大烟味。”
杨子荣把手往下一压,头一摇,示意不叫孙达得再说话,然后他摸到窗台下,用唾沫口
水蘸在食指上,润开窗户纸。关东山的窗户纸是糊在外面的,灯下润开是不易被发觉的。然
后用一只眼对准这个杏核大的小孔向里看去。
靠窗的大炕上,中间放一盏大烟灯,小炉匠和刚才关门那个胖老头,一个炕头,一个炕
尾,弯弯的像一对大虾,抽得正起劲。
小炉匠冲冲吸了一肚子,一口气忍了足有一分钟,然后噗地喷出一口浓浓的青烟。
过足了瘾,两人坐起来。小炉匠鬼头蛤蟆眼地说:“三舅,今天带来二百两。”说着他
走下地来,从挑子里拿出黑忽忽的十大块。
胖老头也下了炕,揭开正北壁窝上的一个佛龛,露出一个大肚子弥勒佛。他端起了那个
佛,小炉匠把十块大烟土放进佛位下的座箱里。
杨子荣一伸舌头,惊讶地想道:
“这个家伙真够狡猾。带了这么多大烟咱还没发觉。”只见两人又回到炕上,胖老头闭
目合眼地问道:“怎么带这么少一点来?”
小炉匠低声答道:“三舅!你不知道,这趟没接上捻子。”
“怎么?”胖老头惊问一声,睁开了眼睛。
“差一点叫共产党捉去。”小炉匠靠近胖老头,“共军进山了,九龙汇、九龙后都住上
了。
要不是外甥我来得快,差一点叫他们看破。我三言五语把那伙小子给打发走了。我也没
敢再去接捻子,怕露了马脚,就回不来了。有两个自称是牡丹江山货庄的人和我一块下山,
他妈的!什么山货庄的,明明是共产党做的扣子!奶奶个熊,他想让我栾平上套哇!我装得
一点事没有,弄得那两个老小子淡而无味地走了。哈哈!
……”他大笑了两声,“刁猴头这小子又该骂我了,他今天一定在馒头石那儿等的发疯
了。”
胖老头哼哼的一声奸笑,对小炉匠夸奖道:“好样的!真能随机应变。”又把话头一
转,“这几天和尚屯也开始土改了,有的屯正煮他妈的什么‘夹生饭’,还有的屯‘扫溏
子’。这些穷光蛋花样多着呢!”说罢,咳的一声,哭丧着脸,显出一副将死的架子。小炉
匠也耷拉下脑袋,没精打采地问道:“老家安排得怎样?”
“一切都好了。”胖老头哭丧中又好像很自负的样子,“你舅母和三个兄弟媳妇到了牡
丹江市你三姐家,你大兄弟假报了履历混进了铁路,贵重东西,‘干货’,都搬走啦。叫他
妈的穷棒子来吧!想在我身上拔根毛?哼!”
两个又对笑了一会,虽然是在笑,但面带恐惧,声音凄哀。小炉匠说:“三舅有眼光,
这样干净利索,看点子不对,向山上一蹽。山上粮足,肉足,山神爷爷老把头保佑。就是缺
咸盐和药,卖了黑货快买盐买药。”
胖老头喘了口粗气,“黑货下得少了,和尚屯老姜被穷棒子贫农团活活打死了,半砬屯
冯老汕捉在监狱里,只剩两半屯张寡妇还不大上眼,能对付卖点。”
两人沉默了两分钟的光景。小炉匠无可奈何地说:“三舅不忙,从杉岚站事发生以后,
这几天风太紧,要躲躲这阵子风。我天亮回山,躲几天再说,别处我先不去了。”
灯熄了,里面传出了鼾睡声。
杨子荣和孙达得跳墙出来。
孙达得低声细气地高兴地说:“这下可来菜了,捉吧!两个一块。”
杨子荣深思了片刻:“老家伙在军事上没有用,山里的详细情况他不一定了解,交给工
作队。同时如果带走了他,他那混入铁路的儿子和带走财宝的三个媳妇一定惊觉,对我们工
作不利,别弄跑了老百姓在土改当中应得的财宝。”
孙达得点头赞成,“对!不捉老家伙,捉那个小炉匠。”说着一跷腿要翻墙进去,杨子
荣拦住说道:“这样做,打了骡子马惊。没听见吗,天亮他就要回山躲风,那时……”杨子
荣两手一掐。
孙达得说道:“好!那就让他再睡半宿吧!”
“走!”杨子荣道,“进狼窝,捉回头狼。”
等小炉匠再回到他那个秘密洞府的时候,杨子荣和孙达得已经恭候他大半天了,他们三
人又走在回九龙汇的密林里。
第五章 刘勋苍猛擒刁占一
“分头干,怎么样?”刘勋苍和两个战士,坐在牛犊峰半山坡的一片大青石上,大口嚼
着高粱米饭团子,商讨着他们的下一步。
两个战士没做声,他们正为三天来没有侦察到一点头绪而焦急。
“别失望。”刘勋苍鼓动说,“捉虱子还得点工夫呢,别说捉土匪!杨子荣在破胶皮鞋
的地方转了三天,才找到了头绪。
现在他正跟踪侦察,并且向山外跟去,现在怎样,还不知道。”
他立起身来,把刚抓过高粱米团子的手搓了两搓,把嘴一抹,“二○三首长告诉得很清
楚:‘人过留踪,雁过留声,土匪过去绝不能无影无踪。’只要咱搜得彻底,不怕找不
到。”
“对!怎么干吧?”两个战士一面嚼着最后的一口饭,一面包着他们的饭包,向刘勋苍
问道。
“我看这样。”刘勋苍两手把腰一插。“三个人一起看的面窄,六只眼只顶两只用。要
是咱们分头,看的面一定宽,听的声一定广,那样六只耳朵可以顶十二只用。你们俩一路向
近处的圈马崮搜索,我自己一路,再远一点干。怎样?”
“行!就这样。”两个战士一起同意。
刘勋苍又规定了,让他们俩人单独和二○三首长联系。他们便分头进入深深的森林中。
刘勋苍这个力大无穷的人,人们向来没看到他有过什么疲倦。他一步不停地跨涧登峰,
翻沟越岭。饿了,从饭包里掏一把高粱米饭团,边吃边走。
渴了,用手捧点山涧里还没冻结的流水,呼喳呼喳喝一顿。
他的两只眼睛机灵灵地扫视着林中的一切,察寻对他有用的东西,活像一只猛虎,在深
林里猎取食物。
这天晚上,他宿营在分水岭后坡的一个大石缝里,以免野兽找他的麻烦。他安全地睡了
一夜,到天亮,他用涧水搓了两把脸,望着他放在地上的全套装备,傻笑着,他心里是那样
的自信和骄傲。他想:“大肚匣子,二百多发子弹,四个手榴弹,外加一把入林来没用过的
锋利大战刀……还有背在身上的十三斤高粱米饭团,还有森林里到处都有的蘑菇,碰巧还能
捉个狍子烧烧吃。”想到这些,他噗哧一笑,自言自语道:“伙计们,就咱们这几位。
我是司令,你们是三军,咱非搞出点名堂不可,打遍天下也不怕。别泄劲!看看谁是好
汉?”
说着从饭包里抓出一把高粱米饭团子,塞在嘴里,一面咀嚼,一面佩上大肚匣子、战刀
和手榴弹。一切都收拾好了,就爬上数十丈高的悬崖,向一片茫茫的榆树林前进。
他这时忽然沉重地想到,已经四天了,现在还一无所得!
他那简单而暴躁的性子,又有点发作,眼里喷着火星,急急地往前进。他想:“有我这
身使不尽的力气,我搜遍你全山,看看你窝到哪里。”一直到快晌午,还是一无所得。“妈
的!我这样盲目地走,走到哪里能找到匪踪呢?”他好像忽然觉察到了自己的错误,把脚一
跺,站住了。“哎,明明二○三首长指示我要细!要细!要细!我又犯了粗脾气,这不是自
找麻烦么?”他想着,把帽子一掀,把头一擦,“妈的!侦察不如打仗痛快。打仗像剃光头
一样,三下五去二,一根毛不剩。干这份侦察比烫发还难。奶奶!老刘多咱也没干过这样不
痛快的事。”
的确,刘勋苍确是一个勇猛过人的战士,心急胆大,是一个战斗技术上的全才。他所领
导的英雄排,被他训练得都具有他的胆魄和勇猛。他本来是个学生,功课特别不好,从小学
到中学,考试向来没超过六十分。可是有一条特别出色,那就是体育运动。篮球、足球、单
双杠、铅球、铁饼、滑冰、游泳,他几乎是无所不精。锻炼出一身好体格,力大过人,人们
都称他“坦克”。
是在抗战时期,有一次鬼子突然袭击边缘区的一个村庄,两个武工队员被俘。他在执行
通讯员的任务中,碰到了这件事。他便在黄昏时分独自一个人混进村去,乘敌人驻扎未定,
摸到鬼子卸下重机枪、迫击炮的场院附近,点燃了周围的干草垛。鬼子们疲劳得像些死猪。
他接连点了数处,不多时,干草垛一个连一个烧起来。等鬼子起来救火时,火势已经弥
漫了全村。鬼子的弹药驮子被火烧炸了,弹片横飞,炸得敌人乱成一团。他趁机救出了武工
队的两个同志,破坏了敌人的“扫荡”计划。
又有一次,他被十几个“清剿队”堵在一个屋子里。他的子弹打完了,在绝望中,他拿
起老百姓家里的一根大棒子,一声不响地避在门后,等候着最后的一拚,等到敌人围拢到门
口时,他蓦地大吼一声,扑出去,抡动木棒,迎头盖脑地打倒了两个。十几个“清剿队”
在他的威力下吓得乱叫乱跑。
他乘机摘下被打倒的敌人的枪和一袋子弹,打了出去,脱了险。他在身经百战的锻炼
中,变成了一个铁一样的人。他天不怕地不怕,简直可以说浑身是胆。
他正检查着自己的粗躁,突然一群乌鸦呱呀呱呀地叫着,像是惊了枪一样,沿着林梢掠
过。刘勋苍抬头瞪了一眼,自语道:“懒家伙!什么东西在冬天把你们哄起来?”
说着,他想起了军事课上的一条侦察要领,“禽鸟飞鸣,必有人来惊动”。他的烦躁马
上消失了,全身一紧张,“嗯?来菜啦?我老刘要开斋?”他便一抖劲,向着乌鸦飞来的方
向走去。
走过一段密林,突然榆林稀少起来,现出大片的平坦坡,遍地生着地毡一样毛茸茸的小
草。因为这草都枯萎了,所以踩在脚下更感到柔软。他顺着这坡下的小沟,直向正西走去。
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气味。
他止住了,向周围一看,“呀!”
他像得了什么稀罕的东西一样,急急地跑上前去。原来前面有一具死已多日的马的尸
体,躺在一棵大树根下,满身被野兽和鸟类撕啄得稀烂。他还没来得及分辩周围的其他痕
迹,突然几个怪叫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唰地把枪抽出,向发出叫声的地方一看。“妈
的!一群狼。”它们瞪着凶恶贪婪的眼睛,怒视着他。他迅速地抽出战刀,向群狼挥了两
挥。群狼乱嗷了一阵,跑了。
刘勋苍镇静下来,在草地上辩认这匹死马的来路。他终于找到了。可是他又懊丧得很,
马的来路是和他自己的来路并行的,相距不过二百米,至于乘马人的踪迹哪里去了呢?他仔
细地寻找了老半天,也没发现。他喘了一口粗气,跳动的心又有点冷下来。他自语地骂道:
“妈的!在森林里侦察太难了!这么一点距离就看不到!”
接着他把刚才发现的情况做了个结论:“乌鸦惊飞,不是匪徒的驱赶,而是野狼把它们
赶飞了!”
“不管怎样,”他想,“这是一件比胶皮鞋更大的发现。可是下一步怎么办呢?”他在
思索,思索了一刻钟还没头绪。这时他感到肚子饿了,刚伸手掏饭团,突然又传来了嗷嗷的
一阵狼叫声。他刚想举枪射击,忽然想起剑波的嘱咐:“为了不暴露自己,对野兽对匪徒非
不得已不要开枪。”
“现在还不是不得已,”他想,“这群狼是为死马来的,不是为我老刘来的。用不着开
火,让它们一步。”
于是他面向着群狼,后退了很长的一段距离,等群狼已经全神贯注地在撕吃死马时,他
才转回身,向正北的一个小山丘走去。刚走过一带灌木丛,在小山丘的根下出现了一块奇特
的大石头。这石头单独兀立在那里,有两人多高,光溜溜的,很像一个巨大的馒头。他急走
几步,到了馒头石跟前,发现在这石根下草稀露地皮的地方,有两个人穿的不同鞋样的脚
印,一个脚印小一些,穿的是胶皮鞋,一个脚印大一些,穿的是布底鞋。往外再一寻踪,脚
印没有了,全被毛茸茸地毡一样的厚草淹没了。
他迅速地绕着大石转了一圈,在石头的东南根下,又发现了一堆刚烧过不久的火炭灰。
这真使他心花开放了,他高兴地一拍大腿,“好!老刘可是要开斋了!”他感到全身轻
松极了,疲劳全被他的喜悦吞没了。摸了摸饭包还是鼓鼓的,内心涌出一阵欢笑。他拍一拍
饭包,“好朋友,有你我就能干!”
这时他才感到肚子实在饿了。他决定找一个隐蔽地方,吃上一顿再说。他四下一看,看
到正北一百多米远处有一棵大树,他便走过去。一看,那棵大树像是全空了,根上有一个大
洞,洞口朝西南,有一簇灌木条长在洞口,像门帘一样把洞口挡住。
“好地方!”他边咕哝边向树洞里钻去。刚一拨洞前的灌木枝,噗啦啦一声响,有什么
东西从灌木丛里奔跑出去,并发出咕喂咕喂的惊叫声,他一惊,倒退了五六步,心脏一阵噗
噗乱跳。他的视线转瞬间追上了奔跑者,原来是几只兔子正在树根下吃蘑菇,被吓跑了。
他望着向远处奔跑的兔子,微笑着嘟噜一声:“对不气!侵占了你们的领土。”接着便
弯下腰去,掠了一把干草,铺在树洞里。进到洞里,坐下,掏出了高粱米饭团,吃气来。吃
着吃着,他突然噗哧一笑,饭从嘴里鼻孔里喷出来。他这一笑,谁能知道是因为什么?原来
他想起一个寓言:“守株待兔”
。他想:“我来个‘树洞等土匪’。不过可别学那个懒汉傻守着。吃饭了还得搜哇!”
树缝里透出一线阳光,像探照灯似的,正射进树洞,晒得刘勋苍全身温和和的。在这冬
天的森林中,这点阳光多么可贵呀。他嚼着嚼着,迷迷瞪瞪地正要睡过去,突然梆梆梆一阵
啄木鸟的啄木声惊醒了他,也警惕了他。
“不要因我的失职而误了任务,别胡闹!”他爬起来,把脸用劲地搓了两把,走出树
洞,攀上前面的一棵老榆树,剥下上面的猴头蘑菇,喀喳喀喳吃气来,吃得是那样香甜。正
吃得得味,猛听得一支酸溜溜的小调,断断续续的音韵由西南山坡处传来:“提气了宋老
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
最初刘勋苍还以为是听邪了耳朵,可是他向来也不会这个调子。
他贴紧了树干,拨开树枝,从缝隙间向发音的方向望去,虽然没望见什么,可是声音却
愈来愈近:“这姑娘年方那个二八一十六哇,起了一个乳名,就叫宋大莲哪!”
唱声一落,榆林内现出一个人,肩着一支步枪,外穿一身日本军用黄大衣,头上一顶破
皮帽,掀在后脑上,帽扇没结带,扇忽扇忽,像一只老乌鸦落在头上亮翅。拦肩背一个帆布
包,看样子重甸甸的。他喃喃唧唧地唱着,顺坡而下。
离馒头石坡八十步远,那人停住了脚,也不唱了,四下望了望,把两只手捧在嘴的周围
当传声筒,长腔地高喊:“栾警尉!”激起了周围大小山头一连串的回声。可是没有人答
应。
他一连喊了三四声,还是没人回答。那人不耐烦地骂道:“这小子!又来晚了。”说着
跑到馒头石南边向阳背风的那堆火灰旁坐下,大枪靠在馒头石旁,帆布包朝地上一扔,滚了
两个滚。
刘勋苍乐得浑身的细胞都在跳动,恨不能一把捉住他。心想:“刚才他喊什么‘栾警
尉’,等一会儿一定会有另一个匪徒走来。一块打两个不好办,还是得各个击破,这是战斗
要领,来个有把握点的。一定要捉活的,绝不要死的。”想到这里,他将身一跳,从两丈多
高的树上噗咚一声跳下来,一溜下坡,朝那个人猛扑过去,大肚匣子翘着机头,提在手中。
那人听得声响,毫没惊慌,扭身回头张望一下,没看清楚,便站气身来。一见向他飞奔
猛扑过来的是个解放军,这才知道坏了事,慌了手脚,但是他还想沉住气,高声喊:“哪里
溜子?老大贵姓?”
刘勋苍哪懂这些鬼鬼道道的黑话,只管冲来。那人看事不好,刚要拿枪,刘勋苍已经靠
近了,只二十步远,扬起大肚匣子一指,高喊一声:“别动!”那人手握了枪也不示弱。向
刘勋苍一扬枪,哗啦一声,推弹上膛,刚要射击,却被刘勋苍狠狠的一石头,正打中他的右
手,大枪掉在地上,他哎哟一声,回头就跑。
刘勋苍见他手里没了武器,心中一乐,“我要像捏小鸡一样的捏你的脖子!”自己更不
要打枪了,他牢记剑波的指示:
“要活的,问情况。”他把枪插进皮带,撒腿撵起来。
那人是跑惯山道的,跑得飞快,嗖嗖!像只猴子。而刘勋苍一步不让,喝道:“别跑!
再跑我开枪了。”
那人吓急了眼,回头喊道:“你后面来人了!”刘勋苍听他喊过栾警尉,信以为真,急
忙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知道被他欺骗。就在回过头来的这一点时间里,那人已跑出几
十步远,刘勋苍性起力勇,加足了劲,猛追直下。
那人看看迫近了,又边跑喊道:
“来人哪!来人哪!”刘勋苍心想:“来人老子也不怕,非捉住你不可。”又追了一
程,并不见来人,刘勋苍知他是虚张声势,心更宽胆子更大,晃开了膀子,像赛跑一样的猛
撵。
眼看就要追上,只差三十多步远,那人突然又回过头来威吓说:“好小子有种你再追!
我们前山有人,再来要你的命。”
刘勋苍叫道:“我就不怕要命,来吧小子!”说着大步迫上。那人见诡计不成,回头拚
命地跑。
只离二十步远,刘勋苍抓起一块石头,猛掷过去。正击中那人的脚后跟,他歪了两歪,
倒下了。刘勋苍抢上去,刚要伸手,那人从腰中抽出一把匕首——这是土匪最后一着,每个
匪徒都备有一把——准备最后挣扎厮杀。那人咬牙瞪眼,握着匕首,朝刘勋苍的胸上刺来。
刘勋苍向旁边一闪,躲过匕首,飞起一脚,向匪徒还没收回的右手踢去,正中匪徒的右
腕。那把匕首发出铮铮的哨声,向一旁飞去,正刺在一棵树上。
刘勋苍掐住那匪徒的脖子一甩,那匪徒滚了两三个滚。待他就势顺坡爬气来时,已经上
气不接下气。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央求:“老大饶命!三老四少,孩子不知好歹!”那副
可怜相真叫人恶心。
“这里还有什么人?”刘勋苍瞪着凶猛的眼睛,大肚匣子直对着匪徒的脑门。
“只有我一个,我专干接捻的活计。”
“胡说!”
“有一点胡说,叫枪子专打我的脑盖。”那匪徒用食指往自己脑袋上一指。
“你刚招呼的那栾警尉在什么地方?嗯?……”刘勋苍唰地抽出了大战刀,向匪徒头上
一晃,吓的那匪徒又一连磕了几个头。口口声声:“饶命!……饶命……我说……是这
样……栾平在九龙汇后屯。每十天,我们俩接一次捻子,今天他还没……没来到。”
刘勋苍心想:“现在二○三首长最需要的是舌头。这家伙是匪徒的联络人员,正合用。
还是先送回去,摸一下全面情况,那时再行动,更减少了盲目性。”他果断地决定了自己的
做法,便马上把战刀入鞘。
“起来!”刘勋苍厉声说道,“好好跟我走,栾警尉从哪来?
领我迎他去,你要是调皮,我就劈了你。”
那匪徒连称:“是!是!小子效劳。”一说三鞠躬。
刘勋苍这时才细看了这个匪徒的长相,真是好笑,长得像猴子一样。雷公嘴,罗圈腿,
瞪着机溜溜两个恐怖的猴眼。
脸上一脸灰气,看看就知是个大烟鬼。
刘勋苍为了多获点“战利品”,多捉个舌头,所以一面带着这人往馒头石跟前走,一面
盘问他:
“再说一遍,那个栾警尉到底从哪来?”
“九龙汇!九龙汇后屯!绝不说谎,扯谎您毙了我。”
刘勋苍嘟噜了一句:“王八日的,送上嘴来了。”接着命令那家伙:“背上包,给我
走!”
“是!是!”那家伙乖乖地背上那帆布包,瘸呀瘸呀走在前面。
刘勋苍背着缴来的“九九”式步枪,手提着大肚匣子走在后面。在这个猴子样的小干干
人面前,刘勋苍显得更加魁梧健壮。
 
第六章 夜审
深夜,冷月孤灯,犬吠寒星。
一间小屋,少剑波在审问杨子荣捉来的小炉匠,这屋里的气氛非常紧张,少剑波要情
况,要匪徒的巢穴,心急如火。
小炉匠却狡猾多端,一字不说。
高波和李鸿义急得怒目切齿,恨不能撕开这个匪徒的肚子,从里面扒出情况来。
少剑波从耐心的审讯中,已认识了这个匪骨头的坚决和狡猾,也看到了他确实有些老练
的伎俩,怪不得连老练而富有侦察经验的杨子荣,在侦察中对他的判断也曾动摇过。现在审
讯他是第二次了。少剑波已经有些焦躁。两只威严的眼睛向这家伙一瞟:“现在你再说一
遍,什么职业?”
“告诉你多少遍了,小炉匠。”
他倒装出不耐烦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地方人?什么名字?”
“和尚屯。名叫王安。”
“九龙后的王因田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姐夫,姐姐。”
“许大马棒在哪里?”少剑波对这狡猾的家伙提高了嗓音。
“一字不知,一字不晓。我是手艺人,不过为了生活,犯了点法,捣卖点大烟土,怎知
他的下落?你们不要硬逼我个国民党、土匪。”
少剑波不耐烦了,厉声道:“告诉你,宽大是有条件的,不说实话对你是不利的。这一
点你要放明白。你三舅舅,还有其他……”
小炉匠对他三舅舅这个怕死鬼却在担心。加上少剑波问的严厉,他显然在开始不安。他
的眼中露出了又恐慌又犹豫的神情,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内心是在激烈的斗争中。可是他的
眼一翻:“如果你们一定逼我说,那我就说,不过对我说的,我不能负责。”
少剑波差一点就要拍桌子,但他努力镇静下来。
外面狗咬,杨子荣和白茹气喘面红地闯了进来。
白茹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兵,一迈进门坎,就合着手,眼睛笑得像月牙,腮上的酒窝愈
显得深,脚一跳一跳地嚷道:
“成功!成功!大功告成!”
杨子荣笑嘻嘻地咧着嘴,进门就想报告什么,但一看见那个他捉来的小炉匠,话又收回
去了。
少剑波的眼睛一瞅白茹:“看你……别把灯忽弄灭了。”
白茹脸一红,吐了一下舌头,头一歪,藏到高波后面的灯影里,坐在炕沿上。
少剑波已意会到杨子荣和白茹的意思,命高波和李鸿义把小炉匠押下去。
少剑波向杨子荣微笑道:“谈谈吧,成功到什么样?”
杨子荣刚要开口,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三人内心不约而同地都有点紧张,便一起
向门外走去。
一迈门坎,迎头碰上二小队副董中松,他高兴地嚷道:
“参谋长!参谋长!”
“又忘了,叫二○三,叫队长嘛!”白茹半开玩笑地纠正董中松,意思是对剑波说的,
因为他曾多次地纠正过她。
董中松嘿嘿一笑道:“急了!叫什么都行。”
“什么把你急的,小家伙快说!”
小董喘息未定,说道:“刘勋苍回来了,捉了一个宝贝,进门就磕头:‘三老四少讲个
情,孩子无知,饶命!……都是一家人……’”小董滑稽而活泼地表演着那人的可怜相,逗
的大家笑起来。白茹笑得都止不住了,推了他一把说:“再演一回。”
笑声未定,刘勋苍满头大汗,几天也没洗脸的样子,闯了进来。
“嘿!坦克!你可把人急坏了!”少剑波上前用力握着刘勋苍的手。大家一面开玩笑
说:
“坦克回来了!”一面上前同他亲切地握手。轮到了白茹,刘勋苍那大而有力的手,故
意用力一握,握的白茹“哎呀哎呀”,痛得乱叫,脚下乱蹦,手往外挣。刘勋苍好和她开玩
笑,他一面同她握手,一面说:
“小白鸽!看看又跳起舞来了!
我在大山里就听见你笑。”说着,一大步跨上炕去。
白茹揉着被握痛了的小手,嘴一噘,头一歪:“你的耳朵有多长?”
刘勋苍蹲在炕上,一五一十地讲了他的经过。大家静静地听着,仿佛觉得他的勇猛和力
气已经传播到每个人的身上了,大家的精神都异常焕发。愉快中,少剑波命令:“好!现在
连夜审问,免得夜长梦多。日子长了,匪徒必然警惕。而且容易暴露我们自己。我们要攻其
不备。时间就是力量。”马上回过头向刘勋苍问道:“这家伙有什么特点?”
“怕死!”刘勋苍很肯定地答道。
“是的,侦察不能老一套,审讯也不能老一套。小炉匠就被我审讯夹生了。他利用咱们
的宽大,一意狡猾。对付这些匪徒中的骨干,要用不同的手段,对死心塌地的反革命,要有
镇压的威严。小董!把他带来!”
小董应声:“是!”迅速地跑出去。
刘勋苍拿起一把日本式的大战刀。白茹点上一块松树明子,火光闪耀,非常明亮。在火
光照射下,大家的英武明亮的眼睛,显得格外威风。
小董抓住刘勋苍那“战利品”的衣领,提进来。这匪徒缩着头,弯着腰,两个猴眼吓的
直瞪瞪地眨巴着。一进门坎,趴下就磕头。
“长官饶命!长官饶命!三老四少求情。”
小董扯着他的衣领,一把拉了起来,甩了他个踉跄,前晃后荡,浑身乱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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