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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山

_8 余杰(当代)
  我轻声地在她的耳边背诵纪伯伦的诗句,我的声音小得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它是四片嘴唇共同说出的语言,宣布心是宝座,爱情是女王,忠诚是王冠。它是温柔的一触,好似微风轻抚玫瑰花蕊一般,带来的是轻轻的甜蜜的呻吟和一声幸福的长叹;它是神奇的抖颤的开端,这种抖颤使得情人离开道学世界,进入梦幻的乐园;它是把两朵花儿合在一起,使它们的气息相混,而产生第三种香……如果说第一眼是爱情女神在心田上撒下的种子,那么第一次亲吻就像一朵鲜花,开放在人生之树的枝头上。"我这才觉得没有辜负这片美丽的校园--没有爱情,它的美丽岂不白白浪费了?有了怀抱中的宁萱,未名湖的景物顿时灵动起来。宁萱的到来,宛如画龙点睛的那一笔。
  我们在湖畔说了好多话。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宁萱托着腮,在旁边静静地倾听着。天上有星光,地上有她的明眸,她的眸子的光芒,超过了星星的光芒。她时不时地插上两句,每一句都说到了我心坎上。
  我们又回到小屋。这间小小的房间,虽然没有一件奢华的、甚至是"必须"的电器,却也能够暂时为我们遮蔽风雨。
  我们可以过最简单的生活,却不能忍受没有爱的生活。我们可以降低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却不能降低对精神生活的要求。我们可以跟爱人分担匮乏与艰辛,却决不接受嗟来之食。
  我们不羡慕国王的宫殿,因为我们不懂得宫殿里的勾心斗角;我们拥有了爱情,天涯海角,我们也能够随遇而安。
  我忽然想起《圣经》中的话来:
  我的良人哪,你甚美丽可爱!
  我们以青草为床榻,
  以香柏树为房屋的栋梁,
  以松树为椽子。(《雅歌1:16-17》)
  我们终于共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们终于拥有了一个"家"。这个家看似从天而降,却又是我们日夜祈祷的结晶。
  我们没有开灯,我们点燃一根细细的蜡烛。我们躺在床上,脸贴着脸说话。时间的流逝,在此刻突然停滞。沙漏不再往下面漏沙子--我们仿佛进入另一个时空之中。
  我们不疲倦,也不瞌睡,我们就这样一句接一句地说了下去。说我们的祖辈,说我们的父辈,说我们自己。说那些伤心的事情,也说那些快乐的事情。
  说到后来,我们觉得说话也是多余的。我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我们不断地亲吻,在热切的亲吻中,我们拥有了对方。
  不知不觉地,天色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宁萱还在我的臂弯里沉睡着,她睡着的时候,像个玉石雕琢成的婴孩。她睡得很沉,呼吸很均匀,又像一朵合起来的睡莲。
  我轻轻地把我的胳膊抽出来,把她的头移到蓝色的枕头上。
  昨晚她还惊讶地说:"你怎么换上了我最喜欢的蓝色的枕头?"此前,她没有跟我说过她喜欢蓝色的枕头,是我猜的,却一猜就中。蓝色的枕头,将带给她蓝色的梦幻。
  这时,我才打开日记本,匆匆写上这几笔。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我写字的时候,旁边是宁萱有节奏的呼吸声。我喜欢听她的呼吸声,我喜欢在她呼吸声的伴奏下写作。此时此刻,我写的每一个文字都充满了柔情蜜意。
  我不会叫醒她。我要让她随心所欲地睡懒觉。
  平时,她没有睡懒觉的可能,我要让她在小屋里好好放松。等她睡到中午,我们再一起出去玩。
  宁萱在睡梦中轻轻地哼了一声。我低下头去浅浅地吻了吻她的耳朵。她的耳垂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穿孔的痕迹。她曾经告诉我,那是小时候外婆给她穿的,长大以后却一次也没有佩戴过耳环。
  九、宁萱的日记
  两千年五月二日
  昨天赶了一天的路。先从扬州到南京,再坐飞机飞北京,最后终于到了稻香园,到了我自己的家。
  这么快的速度,还是借助我曾经讨厌过的飞机。要是没有飞机,从扬州到北京,不知要花多少的时间,肯定会让他望眼欲穿。
  这几年来我坐了无数次飞机,以前每次都会晕飞机。这一次,既没有头晕,也没有感到漫长。
  以前坐飞机外出,等待我的是一连串商务谈判;而这一次,等待我的却是我的爱人、我的新家。一想起"爱人"和"家"这两个名词来,我的心中就暖乎乎的。
  飞机到了首都机场。下飞机的时候,我甚至有点着急,我没有托运的行李,背着随身携带的包,便昂首向候机口走去。
  我拢了拢耳朵背后的头发。他说他喜欢长发,我就把头发留了起来。中学时候我曾经留过很长很长的头发,我的头发一度是全班女孩子中最长、最浓、最黑、最漂亮的。
  后来,遇到一件伤心事,我一狠心,便把瀑布一样的长发剪掉了。好多同学都觉得可惜。但是,我觉得,剪去长发,便如同剪去一段不成熟的日子。短发的我,节省了不少梳头的时间。更重要的是,短发掩饰了我脆弱的一面。跟陌生人初次见面,一头清爽的短发能够给对方留下精明能干的印象。
  此后,我一直保持着"超级短发",而且逐渐发展到越来越短--几乎跟小男孩的平头一样短。难怪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时候,他会大吃一惊。他说,他想象中的我与他见到的我,只有一点不一样--就是头发。
  自从跟他见一面之后,我便一直把头发留着,却从来没有跟他说起。我想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远远地,我就看见他在向我招手。也真难为他的,他眼睛近视,在拥挤的人群中,居然一下子就把我分辨出来了。更何况我的发型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想,他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在感觉。我也向他挥手,我们的视线汇合在一起。
  我们的眼睛像星星一样,碰撞出热烈的火花。
  我们居然可以一句话也不说,就全然知道对方的心思。我本来就是他身上的肋骨啊。尽管前方有那么多等待接站的人,我却如入无人之境,我的眼里只有他,那里只有他一个人。
  我像贝壳一样向他敞开。
  我想起了安妮宝贝在一篇小说中的一句话:"她那时候是一个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拎了一个旅行箱来投奔她的爱情和未来。"
  我加快步伐向他走去,看他着急的模样,简直就要冲过警戒线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跟前。他还在痴痴地注视着我,连接过我的包也忘记了。
  我提醒他,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对他说:"人家背着这么重的包走了好长的路,你也不帮一帮。"
  他这才有些惊惶地从我的手中接过包。片刻的忙乱之后,他伸手来挽着我,我把手给了他。这一简单的牵手,延宕了半年多的时间。
  "你看,我的头发,变样了吧?"我拨弄一下头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心里巴望着能够得到他由衷的赞美。
  "我早就发现了,你的头发都这么长了。我也知道,你的头发是为我留的。"他的眼光里全是浓浓的爱意,他还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头发在风中调皮地飘动着,不顺从他的抚摸。他说我的头发里有淡淡的幽香。
  我们到了家--还是那个落寞的居民区,还是漆黑的楼道,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楼下盛开了一束金黄的迎春花,他说,这些迎春花是专门欢迎我的。
  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是秋天,现在却是春天了。
  我上次来的时候,是一个短发的现代女子,这次来却是一个长发的古典女子。
  他的房间里,还是一切依旧。满屋子的书,电脑静静地隐藏在书堆之中。这半年多以来,他在电脑前又写出了多少文字呢?他又读完了多少本书?
  唯独发生变化的是,他为我准备了蓝色的枕头。他告诉我,上午他还特意把这对新买的枕头放在阳台上晒了一阵,枕头上还留着今天的阳光的香味,枕着它睡觉,梦里也会充满阳光。
  这个小小的房间,如果增加一个我,并不会显得拥挤。我会尽心尽力地行使女主人的职责,把它收拾得更加井井有条。我会在这个朴素得有点刻板的房间里,不经意地增添进一些温馨的元素。
  简单地洗一把脸,我们便回学校去吃饭。我说:"还是去上次的那家餐厅吧。让我们重温一下昔日的记忆。再说,那里的菜做得真不错。"
  "当然,那里是我们的'家园'。"他回答说。
  有意思的是,我们上次坐的那个座位还空着,好像是专门为我们留的。
  这一次,他坐在对面,毫不害羞地"审视"起我来。他的脸庞红彤彤的,好像是喝醉了酒。
  我向他撇一撇嘴,开玩笑地说:"你现在怎么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看我?"然后,从桌子下面伸出脚去,轻轻地踢了他一下。
  "我想看看你长漂亮没有。"他还是没有收回热烈的目光。
  这次吃饭,又是我占了上风。我点的三个菜跟第一次的一模一样。他没有吃多少,而我却拿出"横扫千军"的架势来,一口气吃了一大碗饭。
  其实,平时在公司里,我吃得最少,一份分量并不大的盒饭,我只能吃一小半;到外边饭店去与客户们一起吃饭,我也往往是"点到为止"。妈妈说,我从小就太挑食,我们的家境并不算好,也不知道是怎么把我惯出来的。妈妈一直就担忧我太瘦,每次周末回家,都会做一大桌子好吃的,可是我并没有如她所希望的那样"狼吞虎咽"。
  也许,只要与他在一起,我的食欲就能够出奇地好。我一边吃,一边对他说:"你养得起我吗?你看,我这么能吃。"
  他说:"没有问题。小生不才,但养一个老婆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惹得我忍俊不禁。
  吃完饭,天色已经全部黑了。沸腾了一天的校园,终于进入相对的安谧之中。教室和图书馆的灯一盏盏地亮了。
  "去未名湖边散散步吧。"他提议。他骄傲地拉着我的手,仿佛要向每一个同学宣告:她是我的爱人!他步履轻快,像要飞起来。我几乎是被他拖着走,我都跟不上他了。
  一路上,他兴奋地向我介绍北大的建筑。哪一栋教学楼他经常去,哪一间教室比较容易找到座位……看得出,他无比地热爱这座校园。尽管在文字中他对北大有不少激烈的批评,但在骨子里他是深爱北大的。正因为爱得太深,他的笔下也就更不留情面、更不愿意掩饰现实的缺陷。他爱的是蔡元培的北大,是"五四"的北大;而不是校庆的锣鼓声中的北大,也不是"工商管理硕士"们的北大。
  还有两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感觉得出来,他还是有一点恋恋不舍。但是,他又不能永远呆在这里,就好像真正的大树不能永远生长在温室里。
  他说,在这个校园里,他留下了一生中最宝贵的七年的青春岁月。他的精神在这里成长壮大。他几乎每天都去图书馆,却一次也没有进过舞厅。他是这座校园里最平凡的一个"清教徒"。现在,在离开的前夕,感情很复杂,既有些厌倦,又有些留恋。他说他要走出去,将来有一天再回来。
  而我,离开校园已经有好几年了,这种感觉已经逐渐淡漠。我对自己的校园没有像他这样刻骨铭心的感情,但我理解他所有的感受。
  我们坐在湖边,星光从树梢之中透过来。
  湖心岛边光滑的石舫上,有人在玩耍着,好像在跳舞,歌声漂了过来。
  我们像磁铁一样靠在一起。他紧紧抱住我,我也向他迎了过去。女孩的羞涩在一瞬间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唇在寻找着我的嘴唇,他多么笨拙啊。我心里暗暗发笑。
  他的嘴唇滚烫,像是着了火。我闭上了眼睛。
  这一个吻,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甚至一个千年,这是一个似乎永无休止的长吻。直到我快要透不过气来,我才轻轻地推开他。
  我披着他的外套,我们挽着手绕着未名湖走了好几圈。
  旁边,有几个大一的新生在高声谈论他们的老师。他们无所忌讳、高谈阔论。这种充沛的自信是新生们专有的权利。我们相视而笑,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时刻,而且我们至今还在保持着这样的心态。
  夜深了,我们牵着手回家。沿途的店铺渐次熄灭了灯,关了门。海淀这一带,是文化教育区,不是商业繁华地带。晚上,几条街道都显得很冷清。
  进了房间,他紧紧地把我拥入怀中。他说,他害怕失去我,失去上帝派遣到他身边的小精灵。
  我安慰他说:"我会来到你身边的,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陪伴你。"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斩钉截铁的口气,眼睛里还放着褶褶的光芒。
  我发现,此时此刻是他最脆弱的时刻。他外面那层坚硬的壳脱去了,他只会在我的面前脱去,甚至在父母面前,他都不会如此放松。此时此刻,我需要像母亲一样爱抚他。不,比母亲还要亲密。我是他的情人,他的爱人,他的身体的一部分。
  我们拥抱着躺在床上,我们肩并着肩,在昏黄的烛光下,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个晚上的话。我们都流泪了,却又都欢笑了。我的眼泪流在他新准备的枕头上。他伸出舌头来吮吸我脸颊的泪水。
  他的手抚摸着我光滑的脊背,我的肌肤像睡莲一样向他张开。
  后来,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只记得我蜷缩在他的臂弯里,他的暖和的臂弯里。
  我是一个性寒的人,以前在大学宿舍里睡觉,经常半夜里被冻醒。然后,起床来给自己再加一床被子,或者轻轻地叫醒下铺的女孩,像一条鱼一样钻进她的被窝,跟她一起挤着睡。
  当我抱着浑身滚烫的他睡觉时,我再没有感到寒冷。他给了我无穷的热量。在他的臂弯里,我感到一种从所未有的安全和温暖,就像种子找到了生根发芽的地方。
  寻找一个终身可以依靠的丈夫,不就是寻找一个晚上可以温暖自己的人吗?《圣经》中说:
  二人同睡,就都暖和;
  一人独睡,怎能暖和呢?(《圣经·传道书4:11》)
  我整个晚上睡得很香,也没有做梦。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只有在心灵安定的时候,才能够睡得这么沉。
  今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他不见了。是闪亮的阳光把我从睡眠之中晃醒的。
  北京唯一比江南好的,就是有灿烂的阳光。几乎每天都是晴朗的天。
  这是一间朝南的屋子,一大早就有阳光流淌进来,它们像小孩子一样,争先恐后的涌进我的怀抱里来。以扑进我的怀抱,却又突然消失了。我对阳光的拥抱,让我又想起昨天晚上我拥抱他的感觉。
  我揉了揉眼睛,我的爱人,他到哪里去了呢?他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屋子里?
  我扭过头去,发现他在枕头上放着一张小纸条:"厨房里有面包、酸奶和新鲜的草莓,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早餐。我出去买菜去了,你好好睡觉,起来以后自己先吃点早餐。我马上就回来。我们一起做午饭吃。"读着他熟悉的字迹,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终于有了一个家!
  从中学起,我就在学校里过住校生的生活。这种单调的集体生活既让我自立,也使我孤独。我常常感到自己像一只被牧人丢失的羊羔,在茫茫无涯的原野上彷徨。我没有自己的家,也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
  初中、高中、大学一直到工作,集体宿舍里,有时是八个人,有时是六个人,有时是两个人。我跟同屋一般都相处得非常好,有好吃的大家分着吃,打扫卫生的时候大家争着干,一帮小姐妹相亲相爱。然而,那毕竟不是家,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那些一模一样的房间里,每年都会搬进一批崭新的学生,就好像是稻田里每年都会长出一茬稻谷一样。因为没有爱情,也就没有回忆。
  我时常陷入一缕一缕的寂寞之中,这些寂寞缠绕着我,让我无法自拔。我的学习很优秀,我的工作很自如,我的收入也很丰裕,可是我依然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一直都没有获得。
  读《圣经》的时候,我被这段话深深打动了:
  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必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马太福音18:12-13》)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走失的小羊羔啊。上帝不会不管我的。
  可是,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在上帝精心的指点下,找到一个最终属于自己的家呢?
  现在,这个家就在面前,我就在这个家之中。他就是上帝派到我身边的使者。
  此刻,我被喜悦所笼罩了。这种喜悦将伴随我一生。
  他曾经告诉我,他能够一手拿笔写作,一手拿铲子炒菜--难道今天他要向我展示一下他在厨房里的手艺?
  第八章 泉水
  你曾经告诉我,诗人奥登说过:“我们应当相亲相爱,否则就会死亡。”我真想把这句话高声告诉机舱里的每一个人,告诉那些疲惫的商人和心事重重的官员,告诉那些认为权力比爱情更有力量、更有价值的人。
  一、宁萱的日记
  两千年五月七日
  我登上了回去的飞机。这是我无数次旅程中最特别的一次,也是让我"悲欣交集"的一次。
  这次,在北京呆了一个星期,我仿佛过了一生,又好像只眨了一下眼睛。这七天里的每一秒钟,都像一幅幅照片定格在我的心中,让我回味无穷。
  七天胜过七年。
  我真真实实地跟我的爱人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在这七天里,我们每时每刻都相依相伴,寸步不离。他就在我可以拥抱到的地方,我牵着他的手,握得很紧,把他的手都握出了红印。我害怕他突然离我而去,那么我还能够平静地回到我昔日的孤独之中去吗?
  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可以听见爱人轻轻的呼吸声。然后,我在爱人的呼吸声中安然入睡。
  他写作,我在一边看书;他去图书馆,我也跟着去。北大的图书馆大得超出了我的想象。面对着这浩如烟海的书籍,就如同面对天穹上灿烂的星辰,个人显得多么的渺小。他指着一个座位告诉我,那就是平时他经常坐的位置,他就在那里看书、写论文、甚至给我写情书。那个座位在阅览室的东南角,上午阳光充足。于是,我也坐到那里看书,我的脸沐浴在阳光下。我一边看书,一边得意地想象着,在以前那些日子里他如何在这里给我写信。想着想着,我的脸上就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也许是我最美丽的时刻。我骄傲地想,要是达·芬奇看见了我此时此刻的笑容,他会情不自禁地在画布上留下一笔的。我的微笑,将比蒙纳丽莎的微笑还要神秘。子孙们会绞尽脑汁地追问:她何以绽放出如此纯粹的笑容?
  在外面玩回来晚了,我们便一起煮面条吃。最普通的西红柿鸡蛋面。不过,他照样要在里面放大勺大勺的辣椒。我们各自一个大碗,像是在吃山珍海味。我想起他以前在一封信中曾经写到过的军训生活,那时他和战友们也把一碗面条当作人生中最大的快乐。其实,人是很容易满足的。
  家里没有洗衣机,我便把我们两人的衣服都泡在脸盆中洗。我第一次洗这么多的衣服,第一次给男孩洗衣服--除了我弟弟之外。我一边洗衣服,一边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发自内心的快乐是无法掩饰的。
  当我把衣服一件件地晾在阳台上的时候,好像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比签订了一份上百万的合同还要高兴。
  他忽然从我身后伸出手来,紧紧地把我搂住,搂得我快要透不过气来了。我故意发出尖叫,清脆的声音像破碎的玻璃一样,在阳光下飞翔。而他轻轻地替我吻去额头的汗水。
  早晨的阳光从晾衣架上的衣服之中透过来,我呼吸着菊花的香味,闭上眼睛,依偎在他的怀抱里。我轻轻地吻着他的喉结,他被我弄痒了,朗朗地笑出声来。
  然后,他缠着吻我的额头、我的脸庞和我的唇。我开始还试图躲闪,但很快就放弃了,我以更快的速度吻着他。
  时间要是在这一刻停顿,我愿意付出浮士德的代价。
  他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好男子。他不抽烟、不喝酒,他的生活非常有规律,这在从事写作的年轻人之中实在是很少见的。与他凌厉而尖锐的文风不同,他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温和而节制。他对我的照顾,从吃饭到穿衣无微不至。他是一个天生的好丈夫,即使他不是一个下笔千言的写作者、不是一个挑战邪恶的思想者,他身上的千般好处,也会让我由心动而归属。
  在机场分别的时候,我走入进站的通道,与他挥手告别,他的身影一从我得视线中消失,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我发现我是如此地爱他--我想一直保持着在他怀抱中的感觉。
  他像一团火,将我这块千年的冰融化了。
  这时,我才知道什么叫"相见时难别亦难"。
  我答应他,今年之内,我将到北京跟他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我在飞机上写下这篇日记。我的心好乱,从来没有这样地乱,我不知道该写什么。我合上日记本,开始给他写信。我是那样想给他写信,虽然我们刚刚分开不到一个小时。
  我像快要在水中淹死的人一样,我把他当作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必须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
  二、宁萱的信
  廷生,我亲爱的人:
  我是在飞机上给你写这封信的--我一上飞机就想给你写信。因为在飞机上没有办法跟你打电话,便压抑不住地想用笔来聊天。我完全沉浸在倾诉之中,忘记了自己还在飞机上,也忘记了喝饮料和吃点心。我埋着头写啊,写啊。
  我把信纸夹在一本精美的民航画报中,画报上恰好有一组北京漂亮的四合院的照片。四合院原来是平民百姓的住宅,在今天地价飞涨的北京,却成了"尊贵人士"的府邸,开发商动辄要价数百万。刚阔起来的人们,为了显示有文化,第一步就是"复古"。
  要是在以前,我会羡慕那些住在其中的人们--请原谅小女子的一点点虚荣。我会想,要是自己住在里面,拥有一个大院子和一棵大树,该有多好。现在,我不再羡慕他们了,因为有了你,我就有了一切,其他的一切我都不需要。我们虽然没有欧阳修和苏东坡那宏大的"平山堂",我们却有我们自己的稻香园,有我们自己的香草山。
  分别的时候,你一改你以往的腼腆,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我。
  在这突如其来的爱情面前,我们都有点喜不自禁。爱情来临这么快,我们都没有充分的准备。丘比特从来都搞"突然袭击",他的箭突然射出,根本不征求当事人的同意。
  这些天里,我们在未名湖边转了一圈又一圈,你大概是想把这些年来的孤独彻底扭转过来,让湖光塔影羡慕死我们吧。
  湖边正是杨柳依依的季节。夜晚,我们在石舫上拥抱在一起,我喜欢这个简洁流畅的石舫,颐和园里的那个石舫太奢华了,不符合我的审美观。我们坐在光滑的石板上,月光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
  我在你的耳边轻轻地唱歌。我想把我会唱的所有歌曲都唱给你听,我想把我过去经历的所有生活都讲给你听。
  你曾经告诉我,诗人奥登说过:"我们应当相亲相爱,否则就会死亡。"我真想把这句话高声告诉机舱里的每一个人,告诉那些疲惫的商人和心事重重的官员,告诉那些认为权力比爱情更有力量、更有价值的人。他们的烦恼,他们的忧愁,都因为不知道这句话、或者没有在自己的生活中实施这句话。他们拥有权力、金钱、别墅和名车,可是,假如没有爱,他们依然一无所有。
  我想起了我们公司的老板来。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香港商人,有美国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即使在香港,他的资产据说也名列前茅。他的名下有酒店,有报纸,有电视台,有庞大的工厂和港口……它们分布在大陆、东南亚和欧美各地。他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他云游四海,去照看、去管理那外人数不清的、只有他自己清楚的财产。
  他富可敌国,他一呼百应。但他真的幸福吗?他不幸福。
  他的妻子是一个跟他一般厉害的女强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生意上的伙伴。他们共同白手起家,艰难创业--那时候,可能还有过一段相亲相爱的日子。
  但是,到了成功的时刻,他们都不爱对方了。他们在高层会议上公事公办、唇枪舌剑,因为折服或者压制了对方而洋洋得意。他们在公司里占据着对等的职位,在他们眼中,"职位"比人更重要。
  在其他的那些公众场合呢,他们会携手参加,并做出一副相敬如宾的姿态来。而在私人生活中,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情人,互相之间心照不宣,公司里的高级职员也大都知道一点蛛丝马迹。
  他们不会离开对方。因为,一旦他们分手,公司的股票就有可能大幅下跌。很明显,他们之所以还在一起,维持着这已经没有爱情的婚姻,不过是为了维持着他们金山般的财富罢了。
  我会羡慕他们吗?不,我怜悯他们。
  有一次,老板找我谈话,他说他很器重我,鼓励我努力工作,他会给我升迁的机会。公司最高决策层在十六楼,我办公的地方在十楼,老板便对我说:"你好好努力,干不了几年,就有希望升到十六楼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上到这里,你会发现,在下面看到的的景物都会呈现出一派崭新的面貌。我相信,上来以后,你就再也不愿意下去了。"
  我在公司里向来都是充当"颠僧"的角色。我敢于在老板和总经理们面前说一些反对、甚至讽刺他们的话。这个角色,有点像在斯大林面前装疯卖傻、说点真话的大音乐家萧斯塔科维奇。斯大林为什么没有杀掉萧斯塔科维奇呢?我想,在一大群溜须拍马和唯唯诺诺的下属面前,这些权势者也需要"颠僧"的提醒和嘲讽,就像牛需要牛虻一样。
  那次,听了老板"语重心长"的话,我立刻反驳说:"我只想把本职工作干好,一点也不想升迁,也不想做女强人。我喜欢在十楼看风景,十楼有十楼的自由。如果我到了十六楼,视线当然更加开阔了,但是说不定连看风景的时间都没有了。我从来对生活没有太高的奢望,所以我一直过得很快乐。而且我相信,我比你快乐。"
  老板听了我的一席话,脸色为之一变。他沉思了半天,没有想出一句话来回答。
  在我的这一席话中,一定有打动他、刺痛他的地方。
  我的内心是纯净的,什么诱惑也不会扰乱我的心神。我愿意过快快乐乐、单单纯纯的日子。
  世界上毕竟还是有那么一些不爱权势的人。
  比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和任盈盈,他们不理解江湖上的那些争权夺利之辈,"掌门"和"教主"真的有那么重要么?在爱情面前,绝世武功轻如鸿毛。
  又比如天真的茜茜公主,她只爱自由不爱王冠。天真无邪的茜茜对年轻的丈夫、欧洲最有权势的奥匈帝国的皇帝说:"假如你不是皇帝,我们会更加幸福的!"
  再比如你和我--我们都愿意做"卧龙岗上的散淡人"。诸葛孔明这样说是假的,我们才是真的。
  你曾经告诉我,北大里面也存在着两类截然不同的人。
  那些梦想着"学而优则仕"、"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侧"的所谓"优秀学生",毕业之后一般都顺利地进入国家部委、银行和大公司。他们春风得意,却从来不曾享受过心灵的自由。
  而那少部分渴望乘风驭露、独与天地相往来的异人,则纷纷去了学校,甚至去了边疆和寺庙。他们也许贫困潦倒,却在与春花秋月的对话中悟出了生命的真谛。
  这两种人对生命的基本态度,决定了各自对前途的设计,也决定了他们以后的人生道路。他们构成了北大的两极,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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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你属于后者。你真有意思,念了十几年书,从幼儿园到研究生,居然从来没有担任过"学生干部"。难怪你同学中,有人说你是"闲云野鹤、世外高人"。有点嘲讽的味道,不过你却完全配得上。我想,对你来说,是不是"高人"倒在其次,"闲"却是真的。"闲"的背后,意味着自由和独立。
  "闲"意味着放弃,放弃那些不该有的贪婪和欲望;"闲"也意味着坚守,坚守那些不能妥协的价值和原则。《圣经》中说:
  人若无有,自己还以为有,就是自欺了。(《加拉太书6:3》)
  什么东西该我有,什么东西不该我有;什么东西我需要,什么东西我不需要,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心中就像一面镜子一样。
  不去求那些不该我拥有的、我也不需要的东西,而那些该我拥有的、我也需要的东西,必将自然而然地进入我的生活之中。就像是你,如同神迹一般,突然出现在我的生命当中,没有刻意的安排,也没有蓄意的计划。
  亲爱的廷生,我们是幸福的。你那小小的稻香园的房间,就是我梦中的天堂。这个小小的鸟巢,我将赶来与你一起修筑,让我们像两只小小鸟一样,从远方一片一片衔来干草。这些干草将帮助我们战胜寒冷的冬天。
  我们有了一座属于我们的香草山。
  爱你的小萱儿
  两千年五月七日
  三、廷生的信
  亲爱的小萱儿:
  又一次送走你。我跑出机场大厅,想寻找一个能够看到飞机起飞的角落。然而,首都机场的飞机太多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架接一架地起飞,却不知道你坐在哪一架上面。
  上一次,是送你到酒店的门口;这一次,是送你到机场的入口。
  上一次,告别的时候,我连你的手都不敢牵一下;这一次,我却大胆地在众人的面前拥抱你、亲吻你。
  上一次,我是怀着好奇心会见一个陌生的女孩;这一次,我是确定了一生相伴的妻子。
  上一次,我们是极其偶然的相遇和相识;这一次,我们已经融合成最亲密的一对情侣。
  其实,我们在一起只有短短的几天,但仿佛在过了一辈子、甚至已经是"老夫老妻"了。我们已然开始策划未来的家庭,探讨油盐柴米的价格。
  每一个琐细的环节,都贯注了浪漫的色彩;每一格未来的时间,都充盈着幸福的想象。
  我们开始细细地商量,你来以后,家里立刻添置一个小冰箱,一个微波炉,一个电饭煲,我们要有板有眼地过我们的"小日子"。这表明,我们已经进入爱情最实质的一个阶段。
  没有经过什么波澜,小溪就平静地流进了大海。
  萱,我的爱人,在昨晚的梦中,我又见到了你。我梦见我们在瘦西湖的画舫中谈话。撑船的正是郁达夫笔下的船娘。我梦见我们一起吃扬州狮子头。那是你外婆亲自做给我们吃的。我们在你的老家--那个被树荫笼罩着的院子里玩耍。突然,我们都成了孩子,一起牵着手背着书包去上学。你在课堂上抢着回答那些没有人能够回答上来的问题,你得到的老师的表扬总是比我多,我都有些嫉妒了。
  我整个晚上都在做梦,又梦见我们一起在北京的这几天。在梦中,我把这几天里我们一起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重新回顾了一次。
  我们一起在颐和园僻静的草地上亲吻,我们一起爬上恭王府的大戏台跳几步圆舞曲。
  我们一起去逛超市,买各式各样孩子们爱吃的食品。在干净而整齐的超市里,你一只手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在货物的架子上指指点点。我们就像一对已经开始过小日子的小夫妻。
  我也是个爱吃零食的人,你喜欢吃的话梅、杏仁、牛肉干,我也都喜欢吃。这种琐碎而物质化的生活,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都很喜欢逛超市,超市是一个最庸常也最真实的地方,它测试着个人对日常生活的触角。
  在超市里我们经常会出其不意地发现一两种新的零食,我们会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欣喜若狂。我要过的不仅仅是柏拉图式的、纯粹的精神恋爱。我想,我们分享一袋话梅的时刻,也是爱情最丰美、最华丽的时刻。
  你离开的前一天,我们一起去了什刹海边的宋庆龄故居,那里曾经是清代大词人纳兰性德的家。我们希望找到一点关于纳兰的遗迹,但是除去一个小小的碑石,别的什么都没有留下。而他痛苦的爱情和不幸的早逝,却勾起了我们的伤感。
  纳兰性德的妻子卢氏早亡,他终日悲伤乃至身心憔悴,不久也随妻子离开了人世。我们在走廊的墙壁上,看见了书法家抄录的《蝶恋花》。那是纳兰最好的一首词,其真挚与沉痛之处,完全可以跟苏东坡《江城子》中的"十年生死两茫茫"相比--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是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那一个小小的园子,没有什么游人。我们却流连了整整一天。别人以为我们是来看宋庆龄的遗物,谁知我们却是来吊唁可怜的纳兰。
  我还梦见在我们的小屋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你的名字,然后伸出手去拥抱你。你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我的胸膛上。最初,你的肌肤是冰冷的,我慢慢地将它暖和。我是火,你是冰,火能够融化冰。渐渐地,我们的身体都变得像火一样滚烫。你侧着身体,背对着我,翻看着我小时候的照片。你那像缎子一样光滑的后背上,有一粒小小的胭脂痣。我用舌尖轻轻地去舔它。因为痒,你的雪白的肩轻轻地动了两下。
  我梦见你穿着的粉红色的衬衣和白色的长裙,那是"淑女屋"的样式。像一个高中生。你的长发已经长到了腰间,有风徐徐吹来,把它吹拂到了我的脸上。头发里有桂花淡雅的香味。你好像要在风中缓缓飘走。于是,我悄悄地把你的一缕头发丝含在嘴里。
  今天早上,我在看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的书信集。
  诗人与诗人之间,总是会不断地摩擦出感情的火花来。在帕斯捷尔纳克给茨维塔耶娃的第一封情书中,有两段恰恰是我此时此刻想写给你的话,他描写的也是自己美妙的梦境,我抄给你读读--
  "我在一个幸福、透明、无边的梦中见到了你。与我寻常的梦不同,这个梦年轻、平静,毫不困难地转化为梦想。这几日均是如此。这对我与你均是幸福的一日。我梦见城里的初夏,一家明亮的、不错的、没有臭虫和摆设的旅馆,或许,类似我曾在其中工作过的一个私宅。那儿,在楼下,恰好有那样的长廊。人们告诉我,有人会对我提问的。我觉得这是你,带着这一感觉,我轻松地沿着光影摇曳的楼梯护栏奔跑,顺着楼梯飞快地跑下。果然,在那仿佛是条小路的地方,在那并非突然来临、而是带着羽翼、坚定地弥漫开来的薄雾之中,你正实实在在站立着,犹如我之奔向你。你是何许人?是一个飞逝的容貌,它能在情感的转折瞬间使你手中的女人大得与人的身材不相适应,似乎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方为所有曾在你头顶上飘浮的云朵所美化的天空。但这是你魅力的遗迹。"
  诗人们的爱情像暴风雨一样,帕斯捷尔纳克在爱妻子的同时,也会爱上初次见面的茨维塔耶娃,并称之为"生活的姐妹"和"唯一的天空"。在我们这样的凡人看来,这样做是不可思议的。
  我信仰那种一一对应的爱情,古典而有点刻板,坚贞而有点固执。
  你在信中谈到老板们,我很少跟这类人接触。但我早就知道,老板们就像榨汁机一样,恨不得将员工像一只水果一样,榨出所有的果汁来。所以,我才反复告诫你,工作的时候要悠着一点。
  永远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五月十三日
  四、宁萱的信
  廷生,我亲爱的人儿:
  你不要担心我。我回到扬州以后,吃得好、睡得香,工作也愉快。
  原来,由于工作的压力,我经常失眠,有时还不得不服用安眠药来让自己入睡。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的心灵进入一种宁静而充实的状态,就再也没有发生失眠的情况、也再不用吃安眠药了。我经常是一觉就睡到天亮,在梦中有你最甜蜜的吻和最温柔的安慰。
  我在北京找到了最好的药方--那就是你。
  我一想起世界上还有你怜爱我,我那颗曾经惶惑的心就安定下来了。同事们都说,这些天来,我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他们问我是一定有什么原因,我却不告诉他们。
  我不会废寝忘食地给资本家干活,在"偷懒"这一招上,我比你要聪明得多。你是一个实心眼的人,而我却是一只有七窍的"兔子"。
  我知道,我现在从事的,仅仅是谋取基本物质资料的"职业",而不是能够在其中体验到创造的快乐的"事业"。既然是"职业",便于我如过眼烟云,我从不引以为豪,也自信招之即来,弃之何惜?
  不久以后,我将到北京来跟你一起生活。那时,我照样会去寻找类似的一份"职业"--我仅仅是用它来获取相应的物质报酬。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也就让你能够安心地写作,不必受到外物的牵累。我愿意以我的工作来来养你。俗话说,一流的男人靠老婆,说的真对!
  将来,到了我们能够彻底摆脱物质匮乏的那一天,我也会跟你一样,回到书斋里写我自己的文字--并且,我要与你比试,看谁写得更好、看看谁的文字更有魅力。我已经想好了一部长篇小说的提纲,那将是一篇超越张爱玲的小说,你不要认为我是在吹牛,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并大吃一惊的。
  最近我在报纸上看到许多辱骂你的文字。因为你提出"忏悔"问题,触怒了不少"正人君子"们,他们不惜用最肮脏的语言来辱骂和贬低你。你在风头浪尖上,于是明枪和暗箭一起来了。
  刚开始,我一边读那些文字,一边感到无比地生气--因为那些文字里流淌着毒液。你的纯真、你的勇敢、你的悲悯,为什么遭到大多数人的误解和嘲笑呢?
  同时,更有某些人故意曲解你的意图,他们别有用心地往你的身上拨脏水。他们把水搅浑,然后想混水摸鱼。我不能容忍他们气势汹汹地冲上来,企图蘸着你的血津津有味地吃"人血馒头"。
  后来,我也渐渐想开了。这正是你的命运和你的选择啊--假如他们不辱骂你,才说明你的文字没有力量呢。他们回击了,因为你刺痛了他们,你让他们出丑了。他们的辱骂,恰恰从反面说明了你的价值。
  你像一根刺一样镶嵌在他们最敏感的部位。你让他们难受了,你让他们丢脸了。
  辱骂也许是你遭受的最轻微的伤害,在今后的日子里,必将有更严峻的考验在等待着你。我已经隐约看见了。但是,请你放心,当那些更艰巨的日子来临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你身边。我要在你最艰难的时候到你身边去,跟你一起承受风风雨雨--我要牵着你的手,不打伞,在风雨中行走。
  在这些几乎是铺天盖地的辱骂之中,我有点担心你沉不气,乱了心神。此刻,你最需要的是安静。只要你深深地扎根在大地上,那些外来的风雨动摇不了你的根基。《圣经》中说:
  你不要心里急躁恼怒,
  因为恼怒存在愚昧人的怀中。(《传道书7:9》)
  他们已经恼怒了,因为他们愚昧、他们恐惧、他们心虚。他们用恼怒和辱骂来掩饰他们的愚昧与恐惧。殊不知,欲盖弥彰。
  你对忏悔的呼唤,并不是意味着你自己来充当法官的角色,来严厉地审判那些有罪的人;恰恰相反,你是以一种卑微的心态,以对自身的深刻反省开始的。我读了你的那些文字,很明显,你从来就没有要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意思。你明白,"罪"就好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在自己的灵魂之中--你坦白地表示,自己并不比那些被你批评的人清白。
  因此,你在批评他人的同时,自己的心灵也在接受着过滤和净化。
  那些恼羞成怒的人真可怜。我们更应当怜悯他们,正如怜悯我们自己。
  他们不知道,罪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死不认罪、是对人的罪性的漠视。
  他们陷入迷狂的状态,还拒不承认,反倒把清醒的人当作疯子。他们像狗一样撕咬清醒者,消灭清醒者。他们以为这样做了之后,他们的世界就天下太平了。
  如此看来,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并不是写给孩子看的童话,而是写给成年人的寓言。
  廷生,你多次把自己比喻为那个高声喊出"皇帝什么也没有穿"的小孩,你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是英雄--事实上,以你温和腼腆的性格,你也不可能是一个英雄。你仅仅是用孩子的眼睛来观察,用孩子的嘴来表达。
  忏悔是我们每个人的事情,我想起刘再复在《独语天涯》中说写的一段话:"忏悔意识并非只是对昨天的反顾,它还包括用明天的眼睛来注视今天的缺陷与责任。当我的家乡的大森林被消灭的时候,我用明天的眼睛看到森林的尸首与废墟,即用一百年后孩子的眼睛来看这尸首与废墟,于是,我看清了昨天与今天的行为,并感到最深刻的罪孽。"被残害的岂止是森林呢?我们的罪行又岂止是摧毁了森林?
  你放心,你不是孤独的。你的阵营中,即使没有一个战友,也还有我呢。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
  关于罪孽和忏悔,对于远离神的"神州"来说、对于那些没有信仰的中国人来说,理解起来实在太难了,更不用说实践了。在这样的背景下,你真诚的呼吁,无异于"对牛弹琴",甚至会遭到群起而攻之。他们以为认罪和忏悔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而在有信仰的人看来,认罪和忏悔却是一件荣耀的、有尊严的事情。在《巴比伦犹太教法典》中,有这么一段话:
  教士艾黎扎说:"在死亡之前的某一天忏悔。"
  他的门徒问:"人们怎么知道自己死亡的日期?"
  "所以更有理由今天就忏悔,"教士艾黎扎说,"以防你明天就死去,所以说一个人的整个一生应该在忏悔中度过。"
  这部古老的法典中还说:"在忏悔者站立过的地方,连最正直的人也羞于立足其上。"法典认为:"不管是谁,在他爬上断头台接受惩处的时候,如果他能找到伟大的辩护者,他就可能被拯救下来。但是,如果他找不到这样的辩护者,那么他就只能死。人类伟大的辩护者是:忏悔和善行。"
  然而,在我们的国度里,对忏悔的呼吁居然被理解为对他人的侮辱,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错位啊。
  许多人喜欢读卢梭的《忏悔录》。但是,他们阅读《忏悔录》,不是体验作者忏悔的痛苦与愉悦,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到卢梭与几个女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上。因此,在我看来,他们读完《忏悔录》,还不如不读。
  掩饰罪行,是第二次的犯罪,而且比第一次更加严重。这样,不是人战胜了罪恶,而是罪恶吞没了人。这样的人,一生都只能在罪恶的阴影下苟延残喘,一丝阳光也照不到他们的脸上。
  我爱读诗歌,但在我们今天的诗歌中,忏悔一直都处于缺席的状态。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诗歌本质是极其自我与自由的艺术表达方式,本来是最容易表达忏悔意识与忏悔精神的。然而,由于人们对内心世界的关怀并不能带来任何经济利益和美名美誉,反而会招致嘲笑和白眼,于是诗人们也同其他知识分子一样,公然地拒绝忏悔。
  一百年以来,我们这个民族的大多数成员在面对灾难的时候,逃避是第一位的,而是否与之进行抗争,却丝毫不重要。即使在灾难过后,人们也只是轻巧地谴责灾难本身,并塑造出几只替罪羊来抵消罪过,却从来不从自身出发追究责任、反省灵魂。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文革"结束之后,我们读到大量控诉式、或英雄式的作品,却难以见到一个作者对自己在"文革"中的言行进行扪心自问乃至自责忏悔。巴金的《随想录》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成为一座高峰,并不是因为其思考的深度,而仅仅是因为他还残存着一点说真话的勇气。
  在我们这里,忏悔仅仅是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和理论而存在,忏悔没有跟个体的、具象的人勾连起来。作为单个的、鲜活的人,全都湮没在庞大、芜杂的群体当中,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人人都理直气壮地说"法不责众"。中国人转移别人视线的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看,还有人比我更坏、更卑劣,你们谴责他吧,为什么要揪着罪过轻得多的我不放呢?
  于是,关于"文革"以及此前的一系列政治运动,我们看到的多是受害者的回忆,却见不到一个迫害狂、或者是在集体无意识中参与了对他人的迫害的人,写下充满忏悔精神的文字。
  我学过一些法律,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国家的任何一条法律,都没有说要制止人们忏悔--无论是对参与重大历史事件中的言行的忏悔,还是涉及普通人生活中的小事的忏悔。在法律的意义上,忏悔并不是一种禁忌。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一说到忏悔便谈虎色变。迄今为止,忏悔者的数量依然是万里挑一。
  我看过一部名叫《莫扎特》的电影。这部电影从一个人忏悔乃至精神失常的回忆视角,展示了一名牧师因为嫉妒莫扎特的才华,而将这名少年天才迫害致死的过程。后来,牧师良心发现,内心无法得到解脱。深重的忏悔精神使他终于陷入难以自拔的地步,他割开自己的血管结束了生命。
  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它却展示出西方人生命中忏悔精神的重要性。有了忏悔,方有健康的人格状态;有了忏悔,方有饱满的精神生活。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圣经》中讲过一个故事来,我可以复述给你听,给你作为参考--
  有一个法利赛人邀请耶稣吃饭,耶稣就去那法利赛人家中。他们在客厅的桌子旁边坐着,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年轻美貌,风华绝代,人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妓女。
  她曾经听说过耶稣的事迹,这位善良的先知爱罪人。她怎么才能走近他呢?如果他在群中的时候,她要接近他,人们就会嘲笑她,而且也不会给她让路,让她过去。她早就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他在一间屋里,而屋里又只有几个人。
  她心里忐忑不安,揣摩用什么方式来讨好先知。除了香膏以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东西献给先知。她常常把香膏涂在自己的身体上,来取悦那些以钱买爱的人。
  此时,她看见他在饭桌边。他那温和的容貌,那与那些粗暴的脸孔形成强烈对比的温和容貌,使她无法心神镇定,禁不住倒在他脚下哭泣起来,眼泪湿遍了他的脚。
  她抬起头来向四周看看,想找一块布来擦他的脚。所有的人都盯着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也没有人替她找她所需要的东西。
  她就用自己的长发代替了布,那长发,也是她迷人的身体的一部分。她用头发擦干了他的脚,又用嘴连连热烈地亲吻它们,还不断地抽泣着。她又用颤抖的手,把瓶子里的香膏涂到他的脚上。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一直低着眼睛,不敢抬起头来看耶稣的脸。
  主人很生气,他想:"这人若是先知,必知道摸他的是谁,是个怎样的女人,谁都知道她是个妓女。"
  耶稣看透了他心里的想法,就高声问他:"西门,我有话要对你说。一个债主有两个人欠了他的债,一个人欠五十两银子,另一个欠五两银子。因为他们无力偿还,债主就开恩免了他们的债。你说这两个人哪一个更爱他呢?"
  "我想,"西门回答道,"是那多得恩免的人。"
  "你断得不错。"耶稣庄严平静地说。
  他看了看脚边的女人,转身面对西门,继续说道:"你看见这女人吗?我进了你的家,你没有给我水洗脚,但这女人用眼泪湿了我的脚,用头发擦干;你没有亲吻我,但这女人从我进来的时候就不住地用嘴亲我的脚;你没有用油抹我的头,但这女人用香膏抹我的脚。所以告诉你,她的许多罪都免了,因为她爱多。但那赦免少的,他爱的也少。"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道理。
  在沉寂静默之中,房间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耶稣和罪人。他们被女人的爱连接在一起,被她对那泪水洗过、头发擦干的脚的亲吻连接在一起。同时,也被耶稣慈爱的言语连接在一起。
  耶稣把女人扶起来,温和地对她说:"你的罪赦免了。你的信仰救了你。平平安安回家去吧。"
  她走了,不久她又返回来跟从他。她从抹大拿来到他身边,是被一种新的然而又含混难解的渴望驱使而来。这个陌生人温柔和蔼地对她说话时,她忍不住眼泪直流。
  在此之前,有谁这样和声和气地对她说过话?除非是那些被瞬间的欲望攫住、要占有她身体的人。
  但是,耶稣把她从卑微屈辱中升了起来,帮助她医治心里的苦痛。
  从此,她就一直跟着他传道,在他使命的全过程中,她敏锐聪慧,比起其他的跟随者来,她能从他身上发现他们发现不了的力量。她比他的门徒中任何一个更能理解他。
  这也就是为什么,最终,当他所有的门徒都逃走了,抹大拿的马利亚还站在十字架下,并且第一个梦到耶稣复活,使他不朽。
  亲爱的廷生,我们每个人,谁又能够说自己比这个抹大拿的马利亚更纯洁、更高贵呢?我们不也常常深陷在泥潭之中不能自拔吗?我们在洋洋得意地鄙视马利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否做过比她更加可耻的事情?
  我们对罪恶无比痛恨,正是因为自己也沾染了罪恶;我们对光明无比向往,正是因为自己曾经在黑暗中摸索。
  我们并没有外在于罪恶与黑暗。
  你案头的灯光又点亮了吧?我想念着你那间稻香园的小屋。我愿意弃广厦千万而寻一温暖的怀抱,即使豪华如五星级酒店,没有爱与情义,没有相抉相助,也不过是我眼中的水泥加地毯!
  廷生,我亲爱的人,我马上就要变成一个赤足的"灰姑娘"了,丢掉眩目的水晶鞋,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小赖皮般地跟着你。
  哪怕千里万里,哪怕流放牢狱,只要有你,有你的爱,有信仰,有善良,我觉得我就是最富足的人了,可以傲视巨贾亲王呢!
  夜黑了,我的灯亮了。
  你来了,我的爱醒了。
  爱着你的小萱儿
  两千年五月二十日
  五、廷生的信
  亲爱的小萱儿:
  要是我的童年时代就有你这个"灰姑娘"陪伴,我会有更多甜美的回忆。想象着两个牵着手的小孩,我就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我的童年,一半的时间跟外公外婆一起住,一半的时间跟父母一起住。
  那时,父母在川西的一个煤矿工作。父亲大学毕业之后,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这是他们那一代人所共有的意愿。于是,他被分配到大渡河边的一个煤矿从事施工设计工作。这个煤矿名叫"新华矿山",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我猜想全国各地一定有好几十个叫这个名字的煤矿。后来,母亲也调了过去。
  由于矿源逐渐枯竭,"新华煤矿"在九十年代初就停产了。前两年,曾经有一次,我路过那里,从车窗向外望出去,到处是凄凄的荒草、颓败的房舍。仿佛那是一片史前的化石。我再也找不到童年的梦幻了。
  于是,我只好彻底地求助于记忆。
  小时候,我曾经跟随父亲到几百米深的矿井下。那是一段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瓦斯灯一路通明。沿途,父亲会遇到许多满脸黝黑的矿工,他们都亲切地跟他打招呼,然后伸出黑黝黝的手来摸我雪白的脸蛋。
  我继承了母亲和外婆皮肤的特征,皮肤像雪一样白、像玉一样嫩。小时候,人们凭借我的肤色来判断,常常以为我是一个女孩。我那雪白的皮肤,在矿井下面,被闪亮的瓦斯灯一照射,几乎是透明的。难怪那些寂寞的叔叔们都想来摸一摸,他们似乎以为我是一个玩具呢。
  被他们这个摸一下、那个摸一下,我的脸便成了一个大花脸。回家的时候,母亲很心疼,埋怨父亲半天,隔了很久都不让父亲再带我下井。
  而我呢,却不理解母亲对我的心疼,一心想着再次下井去。孩子总是喜欢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井下,在像煤一样沉重厚实的寂寞中,矿工们经常放开嗓子唱歌,他们的声音粗野而高亢。有时候,没有歌词,只有简单的调子。由于处在坑道之中,空气不太流通,他们的歌声也显得更加浑浊,回音也更加悠长。那是人间最美好的音乐。
  父亲大部分时候都会深入到井下去,亲自指挥工人们施工,他虽然是大学生,但跟大字不识的工人们非常亲密,就像兄弟一样。
  下井的机会毕竟不多,更多时候,父母都上班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玩。
  所谓的"家",就是煤矿刚刚修建的一大排背后靠着山岩的简易平房中的一间。父亲在屋子后面靠着山岩搭建了一个小棚子,暂且充当厨房。煮饭用的燃料,就是那些挑选剩下的、成色不好的煤块。那些煤块燃烧的时候,经常冒出浓浓的烟雾来,熏得一家三口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个不停。
  这样的家,并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屋子里可以捉到蟋蟀之类的小虫子,有时,它们就在房间的角落里鸣叫,我爬到床下寻找半天也找不到。外面,有一大排挺拔的大树,树干上时常出现啄木鸟,啄木鸟会在树干上啄出一首首轻快明朗的曲子来。蟋蟀、啄木鸟还有青蛙,它们组成了一场特殊的"家庭音乐会"。夏天的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门口快活地倾听着这美妙的天籁。
  然而,也发生过一两次意外。有一天,我在床上睡午觉,母亲回来之后,刚刚掀开被子,吓得魂飞魄散--原来,被子里除了我之外,还躺着一条小蛇。小蛇就躺在我的手臂旁边,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我们居然一直都相安无事。
  那时候父亲还在上班,母亲不敢去抓蛇,赶紧跑到邻居家,央求隔壁的老工人胡师傅来抓蛇。胡师傅经验丰富,一进门来,铁钳般大手只一抓,便将小蛇抓在手中。他告诉母亲说,这是一条无毒的蛇。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几乎瘫坐在门槛上。
  而我一直还在甜美的睡梦中,嘴角流出的唾液打湿了枕头。
  爸爸回家后,立即在房间的角落里撒下石灰,在门口挂上艾草。
  当几天之后母亲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时候,那条曾经与我同被共枕的小蛇,已经躺在老师傅的药酒瓶子里面。我经常与邻居的几个小孩子一起,趴在老师傅的桌子边上观察这条凝固的小蛇,并得意地向他们宣讲我的"勇敢"。
  山上多蛇,也有很多关于蛇精的传说。隔壁另一家的阿姨就经常跟我们这些小孩子讲蛇精的故事。她告诉我们,曾经有一个小女孩,不听爸爸妈妈的话,一个人跑到山里玩,天快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突然,路边出现一个黑衣服的老奶奶。老奶奶拿着一捧草莓给女孩子吃,并且说要带她到好玩的地方去。
  于是,女孩子跟着老奶奶走,走着走着,走进了一个山洞。在山洞里又走了很久,忽然老奶奶不见了。小女孩哭喊着,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却怎么也找不到出洞的路。四周寂静无声,良久才有石头缝隙里水滴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后来,当家人打着火把找到小女孩的时候,小女孩已经失踪了二十天。她居然没有饿死,是因为她一直舔着山洞里岩石壁上的苔藓,这是山洞里唯一的食物。
  聪明的小女孩保住了性命。但是,她的身体已经接近虚脱的状态,她的精神也处于崩溃的边缘。她的眼睛里是一片像白云一样的空虚。
  人们把小女孩送进了城里最好的医院。刚开始,小女孩每天都喃喃自语:"我看到了那个白头发的老奶奶。"除了这句话之外,她不会说别的话,也不认识包括父母在内的亲人朋友。她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年才逐渐恢复过来。
  阿姨讲这个故事,把气氛渲染得有声有色。而且,她还告诉我们,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那个小女孩长大以后在医院里当了护士。不信的话,我们可以直接去某某医院问女孩本人。
  虽然听故事的时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我也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不住地往自己身后张望,看是不是有白头发的老太婆跟来。胆小一些的孩子,还没有听完就已经躲到桌子下面去了。
  不过,孩子的心理就是这样,越是恐怖的故事,他们越是爱听。所以,我们听完了一个还想听第二个。
  矿区的人们说,在矿区确实发生过好几起类似的事件。甚至还有身强力壮的大人,也被变成白发老婆婆的蛇精迷惑住,骗进岩洞里,差点就没命了。
  恐怖的故事给矿区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有时候,我们在山路上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白头发的老婆婆来了!"于是,所有人都不敢回头去看,每个人都夺路狂奔。
  童年时代矿区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最快乐的有两件事情:一是吃粉蒸排骨,二是看露天电影。
  每到周末,矿区的公共食堂都会卖一道名菜:粉蒸排骨。山区的农民都养羊,羊肉价钱便宜,食堂便买来给工人们改善伙食。
  这是一个星期里唯一的一次吃肉。所有的人员都凭菜票买一份,家家户户享受的待遇都一模一样。下午,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我便缠着母亲带我去食堂排队。食堂离我们家有一段半个小时的山路,得翻过几道小山岗。食堂与煤矿的行政机关修建在一起,在山顶的一片平地上,是矿井上最大的一个大厅。平时,大人们也经常在里面开会。
  远远的,我们还行走在小块的菜地之间的时候,粉蒸羊肉的香味就飘了过来。去食堂买粉蒸排骨的路上,还会碰见好些平常在一起玩的小孩,他们也都是由父母带着,手上也拎着一个大瓷碗。我们各自炫耀着各自的瓷碗,仿佛谁的瓷碗大,谁就是孩子中的头领。
  去的时候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家的时候却是归心似箭。一到家,我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瓷碗,粉蒸排骨的香味顿时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爸爸妈妈都吃得很少,把最好的肉省给我吃。那是,我长得瘦弱多病,是爸爸妈妈的"重点保护对象"。
  那美味的粉蒸羊肉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卖粉蒸肉的胖大师傅的笑脸也留在我的记忆里。大师傅很喜欢我,他每次都会"偏心"地给我的碗里多加两块排骨。他经常跟父亲开玩笑说,你们家孩子的脸蛋,就好像刚出笼的粉蒸肉。那时,尽管他多给了我两块肉,我在心里还是很恨他--因为他对我的这种可笑的形容,很快就在小伙伴中间传开了。
  以后,我们全家都离开了矿区。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样好吃的粉蒸排骨了。也不知道煤矿停产以后,胖师傅到哪里去了。我想,他要是自己去开一家餐馆,凭他那套手艺,餐馆的生意一定会十分火爆。
  在矿区,另外的一大乐趣就是看露天电影。
  露天电影在矿区的大坝子里放映。我们一家一般都会提前两三个小时就去占座位,父亲把我扛在头顶,母亲则拎着两把竹编的小椅子。一家三口,组成其乐融融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现在,当年看过的电影一部也记不清了,我却还记得天上闪闪的星星。是不是那时我看星星的时候反倒比看电影的时候要多呢?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最高兴的倒不在于电影的内容和故事,电影吸引了大人的注意力,我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在正式电影还没有开始之前,放映员一般会加演一些小片断,大部分是已经很陈旧的领袖人物活动的新闻简报。如果放映的加演片断是自然风光,孩子们就会骑在父亲们的头上,寻找从后面射来的光束,然后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这些手势在雪白的屏幕上变得巨大而灵活。于是,孩子们都发出欢快的笑声。酣畅淋漓的笑声在广大的场地里此起彼伏。
  即使在正式的电影开始之后,我们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从头看到尾。还不到一半的时候,孩子们就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玩起了捉迷藏。
  这些调皮的孩子,有的跟我一样是矿区职工的孩子,也有的是附近农民家的孩子。大家不分彼此,玩得非常默契,片刻的功夫便如同一家人一样。"工农联盟"在成人的世界里只是口号,在小孩的世界里却真正实现了。
  散场的时候,大人们往往大声喊着各自孩子的名字,孩子的应答从各个角落发出来。这一场景有些混乱,又有些温暖。
  刚刚互相熟悉的孩子们,又恋恋不舍地分开,各自像小磁铁归向大磁铁一样,奔向各自的父母。
  下次的游戏,只好等待下次的电影。
  而孩子们纯真的友谊,多半是在大人们聚精会神地观看电影的时候产生并巩固的。我还记得一些有趣的绰号和灵活的脸庞,他们成为我童年生活永不褪色的背景。
  宁萱,你有过类似的童年生活吗?那个偏僻而困苦的矿区,在父母们的回忆里,会有些苦涩的味道;而在我的回忆里,却充满着甜蜜和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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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平常很爱逗我玩的"眼镜叔叔",他是一个比父亲更年轻的、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矿上的叔叔很少有戴眼镜的,因此我们这帮小孩子便叫他"眼镜叔叔"。眼镜叔叔长的很英俊,刚刚结婚,还没有小孩子。因此,他们夫妻两都特别喜欢小孩子。他们经常带我上山捉麻雀,阿姨的兜里总是装着棒棒糖,一支接一支地塞给我。
  眼镜叔叔家里有很多书,这是最吸引我的"钓铒"。跟外公家的那些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不一样,眼镜叔叔家里的书多是外国文学,从安徒生童话到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从《一千零一夜》到《普希金诗歌选》,不管是否看得懂,我一本接一本地像流水一样读了下去。
  矿区的孩子都好动,很少有喜欢读书的。发现我对书有着天生的亲近感,眼镜叔叔便让我无条件地分享他的藏书。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他知道。
  突然有一天,眼镜叔叔在煤矿塌方中死去了。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塌方是在一瞬间发生的。还来不及呼叫一声,他和另外几个工友就被埋在几百米深的坑道里。人们抢救了几天几夜,然而救上来的却是几具面孔扭曲的尸体。这是很久以后,我从大人们口中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的。
  大人们从来没有正式告诉我眼睛叔叔已经离开了人世了,连父亲和母亲对我也守口如瓶。然而,从此以后,眼镜叔叔再也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那年轻的妻子、我美丽的阿姨,天天在房间里哭泣,出门的时候也是神情恍惚的。我叫她,她看了看我,好像从来就不认识我一样,不答应我。她再不给我棒棒糖吃了。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那是第一个跟我有着亲密关系的人离开我。然而,那只是一丝忧郁的阴影,并没有遮住我心头的阳光。很快我又蹦蹦跳跳了。
  后来,父亲调动工作,我们一家离开了矿区。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想念那里的青山,那里的矿井和那些童年的伙伴。我再也没有跟他们见过面。现在,即使再见面,我谁也认不出来了。后来,只是辗转听说煤矿效益很不好,工人的日子很难过。
  有一次,父亲的一位同事写信给他,倾诉了生活的艰难,他们每月只有一百元退休金,有时还不能按时发出,因此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保障。父亲拿着信叹了半天的气,给这位同事汇去了五百元。虽然这仅仅是杯水车薪,但毕竟是一点心意。
  讲完童年的故事,我又重新读你上次的来信。你对于"忏悔"的论述,让我信服和叹服。
  你讲述的那个《圣经》故事也让我深受启发: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什么连一位获得拯救的玛利亚也难以诞生呢?有人身在淤泥之中,却因为忏悔而永生;有人长在辉煌的宫殿里,却因为拒绝忏悔并嘲笑忏悔的人而坠入炼狱。人与人之间太不一样了。
  同样在土地上行走的,有耶稣这样的人,也有犹大这样的人。
  同样在苍穹下呼吸的,有甘地这样的人,也有枪杀甘地的凶手戈德森这样的人。
  现实生活中,崇高与卑劣的距离,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宁萱,我一边在给你写信,一边又想给你打电话。我想听听你电话里的声音,请你在电话里给我唱一首歌。我记得我们在未名湖边的那些夜晚,你的歌声在我的耳边荡漾。
  可是,我的手机又没有电了,我只好先充着电,继续把这封信写完。写完信,手机也就充满了电,我就可以听见你的声音了。
  今生与来世都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五月二十五日
  六、宁萱的信
  亲爱的廷生:
  今天,转眼就是我们通信一周年了。去年今日,我们还是陌生人;今年今日,我们已经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你在山区奔跑的时候,我却在水边戏水。我是我弟弟的"司令",他永远都跟随着我。有时候,真想童年再来一次,我们互相进入对方的童年。那么,我们在一起去玩,弟弟怎么办呢?你告诉过我,也有一个弟弟,那么就干脆让两个弟弟一起玩吧。
  对你来说,矿区的生活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写矿区生活的,我高中时读这部小说,感动得流下了不少的泪水。我能够想象出井下生活的危险、枯燥与乏味,在幽暗的坑道中,必须让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小小的太阳。心灵会发光,就不必恐惧黑暗了。
  这两天,我正在读一些关于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文字。
  阿赫玛托娃描写了那恐怖肆虐的年代,那个时代诗人如同乞丐。曼德尔施塔姆家里的两个房间中,有一间被一个专门打小报告的人占有了。后来,他们干脆就被扫地出门。
  夫妻俩人坐在大街上,丈夫对妻子说:"应该学会改变职业。我们现在成了乞丐。"
  妻子回答说:"乞丐在夏天日子好过一些。"
  阿赫玛托娃听到曼德尔施塔姆朗诵的最后一首诗是《基辅街头……》。其中有这样忧伤的句子:
  你还没有死,还不是孤独一人
  暂时还有乞丐女友
  你可以欣赏壮丽的平原
  黑暗、寒冷和暴风雪
  无论日子如何艰难,妻子娜嘉一直跟丈夫在一起。有一次,他们寄居在阿赫玛托娃家,当主人刚刚在沙发上铺好被褥,曼德尔施塔姆就躺在上面睡着了。娜嘉坐在一旁,温和地看着丈夫入睡。
  阿赫玛托娃到外边办完事回来,曼德尔施塔姆醒来,向她朗诵了这首诗。阿赫玛托娃重复了一遍。曼德尔施塔姆说了声"谢谢"又睡着了。
  后来,就是被捕并"发配"边疆。夫妻之间断绝了音讯。
  曼德尔施塔姆从被害的地方只发出过一封信,是写给弟弟亚历山大的,因为他无法跟妻子联系上。在信中,曼德尔施塔姆伤心地询问道:"我亲爱的娜嘉,她在哪里?"他还要求给他邮寄御寒的衣物。亲人给他寄了个包裹。
  包裹给退了回来,收件人已经不在人世。
  曼德尔施塔姆既是悲惨的,又是是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自始至终爱他的妻子。亲爱的廷生,我也愿意做你的"乞丐女友",与你一起面对暴风雪,有了你,不需要一根火柴我也能够感受到温暖。
  俄罗斯真是一个让人神往的地方。你写过很多有关俄罗斯的文字,你和你的朋友摩罗、王开岭等人,都是有浓厚的俄罗斯情结的人。吸引你们的,显然不仅仅是那片广袤的原野和浓密的森林,而是那一颗颗在苦难中挣扎、却始终不屈服的心灵。说到底,更是那些美丽、温柔而无比坚强的俄罗斯女性--你们的那点心思还能够瞒得过我?
  不过,那样的女性并非只有俄罗斯才有,我不就是吗?
  新疆诗人北野有一首诗歌,名叫《致一位俄罗斯小姑娘》: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金黄头发的俄罗斯小姑娘
  既然普希金已在决斗中身亡
  既然莱蒙托夫又被高加索流放
  既然叶赛宁的红色手风琴已经绝响
  既然伊凡·阿列克谢叶维奇·蒲宁已客死他乡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白桦树般的俄罗斯姑娘
  当你的兄弟在伏尔加河上哼着滴血的船歌
  我在黄河呜咽的地方
  背着青砖和白骨,修筑王的城墙
  我和你乌拉尔的兄弟一样悲伤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青春无比的俄罗斯姑娘
  晚钟已经敲响
  落日把草原烧得一片金黄
  额尔奇河正穿过我的心向你涌淌
  我虽然不能用你的祖先的语言歌唱
  可我的方块字和你俄罗斯的星星一样闪亮
  他的诗句里,有一种痛入骨髓的悲哀。这些诗句,看上去仿佛与中国没有太大的关系,然而仔细品味的话,每一句都是在写中国。你也有许多写俄罗斯的文字,我知道,你写俄罗斯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否则,你何必如此痛彻肺腑地关注那个遥远的国度?
  与俄罗斯一样灾难深重的中国啊,你何时才能够拥有与俄罗斯一样高高耸立的白桦树?
  只是,北野的最后一句判断太乐观了:方块字真的能够像俄罗斯的星星一样亮晶晶吗?
  亲爱的廷生,给我们的爱情染上俄罗斯的色彩吧。我就是那个远道而来的俄罗斯的姑娘。
  一辈子都爱你的萱
  两千年六月二日
  七、廷生的信
  小萱儿,我世界上最亲爱的人: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去了檀柘寺。今年,我却去了北京郊外的一个小村庄--川底下。
  "川底下"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村庄。它像一个小小的城堡,也像一处世外桃源。村民们都还居住在明清时代的建筑里,青石板的街道被岁月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时光在这个被遗忘的村落里失去了威力。不像城里,一年、甚至一个月,街道和房屋就变了一个模样。
  我在村子里呆了三天,这才回到学校。读到你的来信,这才惊觉:我们相识已经一年了,长,还是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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