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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山

_6 余杰(当代)
  这点鲜血仅仅是开始。此后,重庆的武斗更是陷入血雨腥风之中。每次数千人、上万人的武斗,都会死亡数十人乃至上百人。
  一九六七年七月八日,重庆的两派造反组织在红岩柴油机厂发生冲突,打死九人,受伤近两百人。这次大规模的武斗中,双方第一次使用了真枪实弹。这次事件被称为"打响了重庆武斗第一枪"。
  一个月以后的八月八日,重庆望江机器厂的造反派用三艘炮船组成舰队,沿长江炮击东风造船厂、红港大楼、长江电工厂及沿江船只。这次武斗,俨然就是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死亡人数就高达两百四十人之多。
  在枪林弹雨中,父亲对"文革"的认识继续深化。他是一个工程师,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理工科出身的技术人员不同,却对人间的善恶、真伪有着天然的辨别能力。
  父亲的想法深刻地影响了我。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对所有暴虐和血腥的东西充满厌恶。许多小孩子都有过喜欢穿军装、玩战争游戏的成长阶段,我却没有过,我从小就不喜欢这些玩意。我是彻底的非暴力主义者,我坚信:任何"主义"的实施,都必须以尊重人的生命为前提。
  今后有可能的话,我想对"文革"问题作一些研究。对我来说,这既是权利,又是责任。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二月二日
  九、宁萱的信
  廷生:
  在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或者愿意了解"文革"了。但是,在我看来,灾难并没有完全成为过去。
  现在,又出现了许多肯定"文革"的言论,这些言论又打上了形形色色的新奇的油彩。有人引用西方的后现代理论,说"文革"是最民主的时代,毛泽东是"后现代"的大师;也有人说改革开放以来贫富悬殊、腐败横行,不如"文革"时候人人平等、要穷大家一起穷。
  在学人、文人和艺人之中,也出现了不少的"文革秀"和"毛泽东秀"--比如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崔之元之流,在大洋彼岸大唱"文革"赞歌,进而认为那是人类历史上最"民主"的时代;比如自诩为"平民作家"的王朔之流,把残酷血腥的"文革"描述成"阳光灿烂的日子",并且将无知也当成了一种光荣;比如"自由音乐人"张广天之流,胸口戴着毛泽东的像章,居然把鲁迅先生也阐释成了毛泽东的信徒。
  我隐约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危险。其实,让这些愚昧者或者假装愚昧者觉醒过来也很容易:让他们换成那个念错一句话就被判处二十年徒刑的张某,让他们享受享受被皮带上的铜头抽打脸颊的滋味,让他们像大兴县的村民一样被专政机器活埋,他们还会热爱"文革"、还会歌颂"伟大领袖"吗?
  我以前也朦朦胧胧地听说,重庆"文革"的武斗堪称全国之冠,看到你在信中的描写,我才有了更加直观的印象。我想,我们有责任让那些悲惨的事件不再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捍卫记忆和拒绝遗忘是我们的方式之一。
  今年春节,你没有回家过年吗?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北京,想想也真可怜。北京又听不到鞭炮的声音,大城市里有多少过年的气氛呢?你的身边有好玩的朋友吗?你们会到郊外放鞭炮吗?
  而我,真想飞到北京来陪你啊。可是,不行,我要去看望外婆。我都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外婆了。趁着过年,我跟全家人一起回到了乡下的外婆家。在我们家人团聚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孤独地在小屋里准备论文的你来,鼻子就发酸。妈妈看出了我有心事。可是,我不告诉她。
  今天一大早,我趴在床上给你写信,头未梳,脸未洗,却在镜中看到自己满面的光辉,双目灼灼的闪亮。因为我刚才一直躺着看你的信、读你的书--我把你的信和书随身携带着。一段段诚挚的文字搅活了我满身经脉,激活了我热血沸腾。
  现在,也是江南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料峭的春寒让我想起了雪莱的《西风歌》--
  若使我是片你能吹动的枯叶,
  若使我是与你同飞的流云;
  一丝在你的威力下喘息着,分有
  你浩然之气的波浪,只赶不上
  你的自由,啊,不可约束的大力!
  甚至于若使我还在我的稚年,
  能做你在天上漫游的伴侣,
  以为能跑得比你在天上的
  遨游还快;我决不会这样感到
  痛切的需要,向你努力祷告:
  吹起我来吧,像一丝浪,一片叶,一朵云!
  我坠在人生的荆棘上,我流着血!
  时光的重担锁住且压着一个
  太像你的人:难驯,轻捷,而骄傲。
  这是翻译家朱生豪译的原作的第四节。
  这些天,我在读朱生豪的传记。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是我喜欢的译本,它古雅而不失灵动,质朴而不失精美,犹如一块温润的玉石,将中国和西方文化、文学与文字的美融为一体。
  而让我最感动的是朱生豪与宋清如之间"才子佳人、柴米夫妻"的爱情故事。两人是在杭州钱塘江畔、秦望山头的之江大学相识的。这里风涛流泉、绿树红楼的景致我太熟悉了。
  很多年后,宋清如回忆初次认识朱生豪的情景时说:"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我初次见到你的样子,也差不多呢。
  两人从诗友开始,逐渐产生了感情。一九三三年早春,朱生豪邀请宋清如去灵峰探梅。玉泉山后的灵峰,是江南赏梅的胜地,我去过好几次。假如你春天来杭州,我一定会陪你去的。
  按照常人的逻辑,朱生豪毕业在即,应当是向女方倾诉衷肠的时候了。然而,他除了向深爱的女孩介绍梅花之外,依然默默无语。腼腆而内向的他,一直"金口难开"。
  这时,就连朱生豪的同寝室好友彭重熙也感到着急了,他代好友写了一首送给宋清如的《蝶恋花》,其中有"卿是寒中梅,我是梅边雪"的句子。朱生豪说:"看了这两句,使我脸红。"他始终没有把它送出去。亲爱的廷生,我原以为你是世上最腼腆的人,没想到朱生豪比你还要腼腆呢,刚开始恋爱的时候,他连一封求爱的信件和诗词也不敢发出去。
  而宋清如呢,除了女孩的羞涩之外,还有一层难言的隐痛。
  早在六岁的时候,父母就给她订下了婚约,对方是江阴的望族。宋清如升入高中以后,接受了新时代的新观念,毅然向母亲宣告:"谁订的婚,谁嫁过去!"母亲只得依从了绝决的女儿。
  直到大学第二年,对方才正式同意取消婚约,并登报声明。宋清如终于获得了自由身。
  朱生豪在给宋清如的信中写道:"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继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的一秒钟。"这封信,标志着他们由普通朋友转变为恋人。朱生豪的似水柔情,全都浸润在这封看似平淡的信的字里行间。
  他还作了三首《鹧鸪天》的词送给她。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忆昨秦山初见时,十分娇瘦十分痴。席边款款吴侬语,笔底纤纤稚子诗。
  交尚浅,意先移,平生心绪诉君知。飞花逝水初无意,可奈衷情不自持。
  这像不像我们刚认识时的情态呢?你会不会填词呢,如果会的话,赶快填一首送给我。
  抗日战争爆发之后,宋清如随家人背井离乡去了四川,而朱生豪从上海避居嘉兴,后来又避难乡间。两人相隔万里,心灵却没有距离。朱生豪用"蜀山应比吴山好"的诗句来勉励远方的爱人。蜀山真的比吴山好吗?只有你才知道。
  宋清如在成都女中教了一年书,看到上海局势趋于缓和,便与家人一起辗转数省,返回了上海。国难当头,几经聚散,一对恋人不禁感慨万千。
   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突然袭击上海孤岛。朱生豪任职的《中美日报》被荷枪实弹的日军占领。朱生豪夹在排字工人中逃出,丢失了全部的译稿和资料,以及三本自己编写的诗集。不过,总算逃出了一条命。
  第二年春天,正是两人生活最艰难的时刻。患难见真情,两人在上海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十年漫长的恋爱,终于结出了甜蜜个果实。
  到了结婚的那一天,这对新人却没有一身合体的礼服。宋清如的同学李信慧发现这一情况,赶紧回家拿来一件新做的粉红色旗袍和一双皮鞋,两人身材差不多。而朱生豪常年都是竹布长衫,表姐帮他借来一件袍子。谁能想到,才子佳人身上穿的,都是借来的衣服呢?
  宋清如的老师、词学大师夏承焘先生为他们题写了"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八个字。这八个字是对他们的爱情和婚姻最好概括。
  朱生豪在结婚的第二天,就向远在四川的老同学彭重熙写信报告结婚的消息,信中有"一觉醒来,遂成有妇之夫"之语。
  有一天,我也会让你实现这个梦想的。我们也将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爱你的宁萱
  两千年二月九日
  〖未完待续〗
  (余杰的第一部言情小说《香草山》(五)全文完
  余杰的第一部言情小说《香草山》(六)
  第六章 苹果树
  外公将外曾祖父留下来的几箱子线装古书藏在阁楼的夹层里。它们终于逃过了红卫兵的搜查。而正是这些线装的古书,成了我文学道路上的启蒙读物。这些古书中,有《诗经》……
  一、廷生的信
  萱:
  今年寒假,我没有回家过年。一个人在学校里准备论文。
  北大最美丽的时候是秋天,其次是冬天。这两年雪下得少了,而我喜欢看那些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的亭台楼阁,有点《红楼梦》里"白茫茫一片"的味道。真想跟你一起欣赏北大的雪景,如果你还嫌不够,我还可以陪你去圆明园看那些大雪中的断壁残垣。
  你在信中讲到了朱生豪与宋清如的恋情,你知道吗,我也是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剧本的痴迷者。我一直认为,朱生豪是最好的莎剧的翻译者。梁实秋的翻译太拘泥于原作,得其形而失其神。在诸多的翻译家中,只有朱生豪真正得到了莎剧之神髓。
  朱生豪一生都没有摆脱贫困。在重译《威尼斯商人》时,他曾风趣地对宋清如说:"我比巴萨尼奥还好一些。他为了求婚,背了一身债,我虽则一无所有,但债是不欠的。"他们的新房就在姑母住的八平方米的小阁楼里,他们和姑母母女二人同住斗室之中。
  婚后一个月,他们不得不离开上海,来到常熟乡下。宋清如给十几个失学的女孩补习功课,而朱生豪则闭门不出,全神贯注地重新翻译莎士比亚。
  宁萱,我的爱人,你来,我有一间小小的屋子迎接你。虽然这间小屋里除了四壁的书籍,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但是比起朱生豪与宋清如来,我们好歹有了一处自由的空间。我们比他们富裕多了,我们也应当做出他们那样的成就出来。
  第二年,他们又回到嘉兴的朱家老屋,宋清如回忆这段生活说:"他在故乡闭户译作,专心致志,不说是足不涉市,没有必要的时间连楼都懒得走下来。而实际物质生活的压力,依旧追随着我们,依靠低微的收入,苟延残喘。所以译述的成果一天天增加,而精神体力却一天天的损减了。"翻译莎士比亚是一件庞大的工作。既有莎翁这一精神支柱,又有爱妻陪伴左右,朱生豪自豪地说:"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然而,极度困苦的生活和极度艰苦的工作,逐渐摧毁了他的健康。
  刚开始,他经常患牙周炎,胃腹疼痛。到了一九四四年夏天,他正在翻译《亨利五世》时,突然肋间剧痛,体温骤高,出现了痉挛。
  不顾丈夫的劝阻,宋清如当即请来医生诊治,确诊为结核病,而且是肠结核、腹膜结核、肋膜结核、肺结核并发。在那时,这些病症就等于宣判了患者的死刑。可是,朱生豪没有听从医生要他静养的建议,依然拖着病体,继续他的翻译工作。他要赶在死神降临之前,完成庞大的翻译计划。他要与死神赛跑。
  宋清如回忆说:"那时物价飞涨,我们咬紧牙关,节衣缩食,支撑着过着日子。生豪既不肯为敌伪工作,也不愿向亲友告借,所以病越拖越重。那些日子当时是怎么过来的,现在简直难以想象。他那坚毅的品格,宁死不屈的精神,永远震撼着我的心灵。"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朱生豪轻轻地朗诵着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进入了弥留之际。
  他对妻子说:"我的一生始终是清白的。"他劝慰妻子要坚强,不要祈求别人的怜悯。他最后一次呼唤妻子:"小青青,我去了!"他默默地握着妻子的手,安详地去了。
  朱生豪当时只有三十二岁。真是天妒英才。他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三十二年,就已经翻译出了大部分莎士比亚的戏剧--而且有的译稿在战争中丢失,还先后翻译了两次。
  我不禁设想:要是天假以时日,让朱生豪活到六十岁、七十岁,他还将翻译出多少伟大的作品来呢?唉,即使让他再活上个十年,以他的聪慧和勤勉,他也能够完成全部莎剧的翻译。再进一步,他还能够选择其他西方文豪的巨著来翻译,成为文化交流史上一道横跨万里的彩虹。
  朱生豪是一个伟人,与之相比,妻子宋清如也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说,没有宋清如,也就没有朱生豪,没有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与我们的奶奶一样,在丈夫惨死之后,宋清如一个人养大了孩子,一个人与孤独和困苦战斗。她的伟大蕴藏在日常生活之中。
  我想,假如没有这些伟大女性,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该是多么的惨淡无光啊!
  以前,我零零碎碎看过一些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虽然朱生豪不以散文闻名,但这些情书却写得比某些大作家还要好。
  这是人间至情的文字,我抄几段给你--
  "如果有一天我看见你,脸孔那么黑黑的,头发那么短短的,臂膀不像现在那么瘦小的不盈一握,而是坚实有力的,走起路来,胸膛挺挺大,眼睛炯炯发光,说话也沉着了,一个纯粹自由国土里的国民,那时我真要抱着你快活得流泪了。也许那时我到底是个弱者,那时我一定不敢见你,但我会躲在路旁看着你,而心里想从前我曾爱过的这个人--这安慰也尽可带着我到坟墓里而安心了。这样的梦想,也许太美丽了,但你能接受我的意思吗?"
  "如果我想要做一个梦,世界是一片大的草原,山在远处,青天在顶上,溪流在足下,鸟在树上,如睡眠的静谧,没有一切人,只有你我在一起跳着、飞着、躲着捉迷藏,你允许不允许?因为你不允许我做的梦,我不敢做。我不是诗人,否则一定要做一些可爱的诗,为着你的缘故。我不能写一首世间最美好的抒情诗给你,这将是我终生抱憾的事。"
  "你是个美丽可爱的人,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的精神合起来画成了你的身体和灵魂,你要我以怎样的方式歌颂你?"
  宁萱,这些也是我对你的期望和赞美。朱生豪的文字太美了,我干脆借花献佛,把这些文字送给你吧。
  热恋中的朱生豪,每个星期给宋清如写两封信;我却想每天都给你写信,你同意吗?你不同意我也要写,我要我们的情书比所有人的情书集还要长--超过朱生豪给宋清如的信,超过鲁迅给许广平的信。
  我的硕士论文快要完成了。这些天来,我每天都泡在北大的图书馆里查看各种资料。看着一百年前的史料,真是感到历史像泉水一样,在我的指缝中汩汩地流淌。
  我的论文是关于康有为和梁启超的。这几年来,我对他们这一代人、也就是戊戌变法的一批知识分子十分感兴趣。在中国现代化的历程中,他们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前面有洋务运动,后面有五四运动,他们的失败和他们的鲜血,直到今天都还极具启示意义。他们的生命洋溢着一股青春之气,正是梁启超所谓的"少年中国"。然而,在现有的历史叙事之中,他们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是不公平的。我希望,我的研究能对彰显他们的价值起到一点点推动作用。
  论文断断续续地写了三个多月,就快到"杀青"的阶段了。我盼望着你快一点到北京来,来参加我的论文答辩会。
  我太想去扬州看你了。等我的论文答辩完成,我就准备启程。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二月十四日
  二、宁萱的信
  廷生:
  写论文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你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让自己劳累过度了。身体永远都比论文重要,对吗?
  写论文之余,多给我写几封信。不是给你增加任务,而是希望你在写论文之外,换一换文笔,调节调节心情。朱生豪的情书比你写得好,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哪一天你写得比他好了,哪一天我就飞到你的身边来。
  你每封信都在催我到北京来,我想,那一天不远了。有一天,假如出现一个让我感到非得立刻到北京不可的机缘,我会毫不犹豫就动身。父母有弟弟在身边照料,在我现在的生活中,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我想放下就放下,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朱生豪多才多艺,他还会谱曲。热恋的时候,宋清如曾经给朱生豪寄去一首名为《迪娜的忆念》的小诗。读完之后,朱生豪情不能已,当即谱成歌曲,回赠清如。
  可惜的是,他谱的曲子丢失了,后人不知道该怎样歌唱。
  不过,歌词却保留下来。歌词是这样写的:
  落在梧桐叶上的,
  是轻轻的秋梦吧?
  落在迪娜心上的,
  是迢遥的怀念吧?
  四月是初恋的天,
  九月是相思的天,
  继着蔷薇凋零的,
  已是凄艳的海棠了!
  东方刚出的朝阳,
  射出万丈的光芒,
  迪娜的忆念,
  在朝阳前面呢,
  在朝阳的后面呢?
  朱生豪还想把两人唱和的诗歌整理成集子。他在给宋清如的信中说:"你的诗集,等我将来给你印好不好?你说如果我提议把我们两人的诗选剔一下,合印在一起,把它们混合着,不要分别哪一首是谁的,这么印着玩玩,你能不能同意?这种办法有一个好处,就是挨起骂来大家有份,不至于寂寞。"
  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诗歌,但我们的情书,也足以连缀成一本小册子。将来有一天,要是它们能够出版的话,我也愿意跟你一起挨骂呢。
  你说,假如我们的书信真的出版了,有没有人会共鸣和感动呢?相比之下,读者更喜欢谁的文字呢?
  不管别人了,至少你和我会为对方的文字而感动,这就够了。
  我忽然想起,曾经拍摄《红》、《白》、《蓝》等杰作的电影大师基斯洛夫斯基,在一次访谈中讲到的两件小事。
  在巴黎郊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认出了他,走上去对他说,看了他的电影之后,她真正感觉到了灵魂的存在。大师说:"只为了让一位巴黎少女领悟灵魂真的存在,就值得了!"
  在柏林大街上,一个五十岁的女人认出了他,拉着他的手哭起来。原来,她的女儿虽然与她住在一起,却形同陌路人有五、六年。前不久,母女一起看了大师的作品《十诫》,女儿流着泪吻了母亲一下。
  大师说:"只为那一个吻,为那一个女人,拍那部电影就值得了。"人性的悲苦折磨着大师,他只活了五十五岁。然而,他的电影是他生命的延伸,他的电影不朽,他的生命也不朽。正像刘小枫所说:"只为这五分钟的吻,他觉得自己的创作艰辛是值得的。爱的碎片只是生活中的诸多碎片之一,然而是唯一可以支托偶在个体残身的碎片。"
  我想,你的写作、你的抵抗、以及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和奋斗都是值得的--只要我们背后有爱的支撑。
  爱是柔弱的,但它无往而不胜。
  我永远爱你,今生与来世。
  爱你的萱
  两千年二月二十日
  三、宁萱的信
  廷生:
  我刚刚寄出给你的上一封信,觉得意犹未尽,便又拿起笔来写这封信了。我真想牵着你的手去看北大和圆明园的风景。那一天,不久就要到来了吧。
  冬天里,我穿着一件鲜红的羽绒服。你还没有见过我穿鲜艳的衣服的模样,一直以来我都喜欢穿颜色素淡和样式简单的衣服。可是,爱上你之后,我突然对鲜艳的衣服有了兴趣。大概是因为心境发生了变化,衣服就是女孩子的心情。
  春节过后,妈妈所在的工厂停产了,用最"时髦"的话来说,妈妈"下岗"了。妈妈是一家大型纺织厂的厂医,她从卫校一毕业就分到厂里,一干就是三十年,真可算是"以厂为家"了。厂里几乎所有的女工她都认识,大家都说,她是医务室里待人最诚恳、最热情的医生。
  可是,妈妈突然"下岗"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厂里说,如果她们想被纳入社会保障体系、每月发给两百元退休工资的话,就得每人先交一万元钱。她们都感到困惑,感到不公。我也弄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工人们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辈子,承受了一辈子的低工资,到头来想要享受退休金,却还得各自掏出一万元的巨款来,这是那个没有心肝的王八蛋的"异想天开"?
  这个命令依然被坚决地实施了。家里没有什么存款,妈妈很发愁。我知道了以后,就在我的存款中拿了一万元给妈妈。这可是给她的"救命钱"啊。妈妈比她的同事们幸运,她有了我这个能干的女儿。可是,那些子女的经济状况也不好的父母们(妈妈的很多同事,一家人都在一个厂里,一家人同时"下岗"),怎么能够拿出这笔钱来呢?如果拿不出来,她们不就被抛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
  唉,让人气愤的事情,每天都在身边发生着。我们逆来顺受太久了。
  还是谈点轻松愉快的事情吧。我们刚刚过完春节,从乡下回到城里。乡下的扬州和城里的扬州,在我的心中叠印出一幅奇妙的图画。
  于是,我想给你谈谈扬州。既然你说你想来,我就先吊一吊你的胃口。你是一条小鱼,我放个鱼饵在这里,看你会不不上钩。我还没有听说有人不喜欢扬州的。古人"人生只合扬州死",我想,假如你来,也会留恋忘返的。但是,不久以后,我却要离开温香软玉的扬州到风沙扑面的北京来了。这种"逆旅",完全是爱情的魔力造成的。
  你在北京,我也会在北京的--我要把我的生命与你的生命联系起来。
  小时候,我在《扬州府志》中读到过"骑鹤下扬州"的故事。
  古时候,有四个文人在一起聚会,各自表述自己的人生理想。一个说:"我愿意当扬州刺史。"一个说:"我愿意腰缠十万贯。"第三个说:"我愿意骑鹤下扬州。"最后一个则说:"我希望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现在,我却要两手空空地北上,抛下我的工作和我的朋友圈子。
  看来,我的人生理想,跟那些悠闲的古代文人毫无相似之处--我的理想就是跟你生活在一起,无论是甜蜜还是困苦,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就比上面那四个文人都要幸福。他们即使能够"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如果身边没有一个爱他们的人,他们会幸福吗?他们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一些外在与心灵的假设而已。
  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下扬州的皇帝们,应该说实现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梦想,但他们真的幸福吗?我想,他们连幸福的衣袖都没有沾到--皇帝们留下来的画像,哪一张不是愁眉苦脸或者凶神恶煞的模样?
  不过,将来到了北京,我会想念扬州的,想念我的亲人,想念我的童年。对故乡情感,是无法取代的--正如你现在很想念四川一样。
  说起扬州,我又想起一则"种字林撰文"的典故来。你知道吗,字也可以像树一样"种植"?你且听我慢慢说来。
  清初扬州出了一个著名文人吴绮。他以"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的诗句而获得"红豆词人"的美称。吴绮曾经当过兵部主事、湖州知府等官职,因为性情耿直,被人弹劾,于是罢官归里。
  还乡以后,吴绮住在扬州粉妆巷。院子里面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可以修建园林,但是由于他为官清廉,不曾搜刮财宝,所以没有财力完成园林。
  当时,许多风流文士来他家中吟诗作赋,诗人吴梅村形容为:"官如残梦短,客比乱山多。"要是早生几百年,我们说不定也是他家中的贵客呢。你的性情跟他十分对路,他会喜欢你的。
  后来,吴绮灵机一动,想出一个既不失风雅,又能够完成园林修建的计划。前来求取诗文的人很多,他无法全部拒绝,便制定了一个奇异的润格(也就是稿费标准):凡是向他求取诗文的,不收金钱,一律用花草树木交换。于是,短短几年间,他的那块空地上就已然全是红花绿草、翠柏青松了。
  因为这些花草树木都是主人用笔墨来换取的,所以扬州人把吴绮的园林称之为:"种字林"。
  我喜欢这个故事,不管它是否真实。这个故事体现了文化的力量和文化的价值。在那个时代,文化还受到普遍的尊重和厚待。人们以获得吴琦的诗文为荣誉,而吴琦则以种植花草树木为人生的第一乐趣。各取所需,又是何等的潇洒!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圣经》中的一句话来:
  一个义人所有的虽少,却强过许多恶人的富余。(《诗篇37:16》)
  有的人拥有万贯家财,却没有欣赏一朵美丽的花的能力;有的人两袖清风,却能够与树木和小鸟对话,他们谁更加幸福呢?
  今天,城市里再也没有空地了,我们都被迫挤进鸽子笼般的高楼大厦里。不然,你也可以效法吴绮,用诗文来换取花木。而我可以给你当"经纪人",验收对方的花木。对于花草树木,我比你更有鉴赏能力。那样,我们过不了多久,也将拥有一个美丽的花园。
  每天中午,我工作累了,便眺望瘦西湖。扬州瘦西湖边上有一座白塔,与北京北海的白塔一模一样。我可以望见远处小小的塔尖。
  关于白塔的故事有一长串,我挑一个讲给你听。
  据清末许指严《南巡秘记》中记载,乾隆皇帝下扬州的时候,盐商的头目江某承办一切供应。有一天,乾隆皇帝来到大虹园,看到周围的美景,对左右说:"这里跟北京南海的琼岛春阴很像,可是缺少了一座塔。"
  江某听到了乾隆皇帝的话,决定立刻连夜修建一座白塔,以取悦皇帝。但是,一时之间,苦于找不到北京白塔的图纸。经过一番打听,知道图纸已经随驾带来,保管在太监总管那里。于是,江某便向总管求图,总管狮子大开口,索要数百金。盐商们不惜巨款,贿赂总管五百金,终于获得图纸,得以施工。
  一夜之间,白塔建成了。江某希望乾隆皇帝能够早点看到。怎么办呢?江某又找到总管,请求他说动皇帝早上去看白塔。总管的口开得更大了--他说,成功了的话他要万金,不成功的话,也要"开口金"百金。
  总管说动了皇帝。皇帝一大早起来就去看白塔。他看到了这座一夜之间建成的白塔,不禁感叹说:"盐商之财力伟哉!"
  皇帝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称赞,盐商们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他们没有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在一个绝对专制的时代里,只允许皇帝本人拥有"鬼斧神工"的力量,其他人要是显示出某种出风头的能力来,立即会招致皇帝的嫉妒和怀疑。
  盐商成也白塔,败也白塔。
  皇帝在称赞之后陷入沉思之中:盐商一夜之间就可以修建一座白塔,他们会不会对自己皇权形成威胁呢?一想到此,皇帝立即警觉起来。
  盐商的马屁拍到马腿上。专制君王发现了蕴藏在民间的智慧和力量,发现了商人的勃勃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他开始忐忑不安了。专制君主认为,商业的发达,有可能会危及帝国的"超稳定结构",于是他开始向盐商们下手了。
  后来,皇帝找个借口把江某处死了。遭殃的并不仅仅是江某一人,独裁者很快实施了一系列打击淮扬盐商的政策。到了清代中期,盐商迅速衰落。发轫于扬州的一棵资本主义的幼苗夭折了。
  欧洲从中世纪起就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市民阶级,他们的生命和财产都受契约的保护,而不受君王和贵族的任意剥夺。他们是工业革命、资本主义的动力。
  跟欧洲不同,中国自始至终都是君王一个人的天下。在中国文化中,从来就没有私有财产和人格尊严之类的概念。尽管盐商们一时可以富可敌国,但他们的生命和财产没有任何的保障,随时随地可能被皇帝剥夺,成为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甚至人头落地。所以,他们只好拼命巴结皇帝和整个腐败的官僚机构,最后导致他们自己也成为腐败的酱缸中的一部分。
  当西方的商人们在改良蒸汽机以便扩大生产力的时候,扬州的商人们却在挖空心思修建白塔以取悦皇帝。这种反差是何其巨大!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中国的商人比西方的商人骨头软、智商低,而是说明中国的专制制度简直就像硫酸一样,能够腐蚀这个社会中出现的一切生命气象。
  不过,话也说回来,莲心寺中的白塔,确实是一处美丽的景致。沈复在《浮生六记》中提到过它:"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高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罄时闻。此天下园林所未有者!"清人林苏门也咏叹说:"月明最宜看,撑空一白塔。"我真想你快来扬州,我带你一处一处地游玩。我真希望你在单调而紧张的生活之中,能够有这样悠闲的游玩的时刻。
  扬州的典故不计其数,简直能够写成一部独立的文学史。以后有时间我们可以慢慢闲谈。
  爱你的宁萱
  两千年二月二十三日
  四、廷生的信
  萱:
  我真想看看你穿上红色的衣服是什么模样。我不要看照片,我只要看真人。然而,现在,我只能在想象中一次次地描摹。
  你是一个看不出年纪来的"天山童姥":穿上"宝姿"的职业套装,就成了经理级的白领丽人;穿上"淑女屋"的裙子,立刻又变成了一个小中学生。
  有一天,我挣到了钱,别的什么都不买,就给你买一柜子的衣服,特别是透明的长裙。我要看你的长裙在风中飘扬的样子。
  我会到扬州来的。同时,我也盼着你来北京,假如你来了,我的"稻香园"会立刻就变成"爱情海"。我也将与那些诗人一样,诗如泉涌。我要不停地为你写诗,一直到老。
  宁萱,你确实是最好的导游,你将扬州最美丽的一面呈现在了我的面前。古人有"扬一益二"之说,你是扬州人,我是成都人,我们两个人恰好占有了中国最富庶、最优美的两个风水宝地。
  晚唐诗人杜荀鹤在《送蜀客游淮扬》一诗中说:"见说西川景物稠,维扬景物胜西川。"而唐人卢求也说:"大凡今之推名镇为天下第一者,曰'扬益',以扬为首,盖声势也。"可见,早在唐代,人们就将扬州和成都并称,以它们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
  美国学者谢弗在《唐代的外来文明》中,一开头就这样赞美扬州的繁荣:"虽然殷实繁华的四川成都素来以优雅和轻浮著称,但是当时流行的'扬一益二'这句格言中,还是将成都的地位放在了扬州之下。"但是,也有人认为,扬州不一定比得上益州。有人说,成都的优雅和繁荣,"扬不足侔其半"。可见,这两座城市一直在"明争暗斗"。
  宁萱,你没有去过成都,我也没有去过扬州。那么,什么时候让我们一起游览一次这两个互相不服气的城市,我们互相担任对方的导游,带着对方看遍它们最美丽的地方。最后,让我们来公正地比比看:今日的扬州和成都,究竟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呢?
  虽然我是成都人,但因为你是扬州人,我便当了成都人的"叛徒",我愿意放弃对成都的颂歌,转而对扬州进行咏唱。咏唱扬州,也就是咏唱你。你是扬州最美丽的小女儿。我因爱你而爱扬州。
  扬州是一座诗与歌的城市,是天上的城市,而不是人间的城市。那里曾经有汉大赋的开山之作--枚乘的《七发》,曾经有音乐史上的绝响--嵇康的《广陵散》,曾经有"孤篇盖全唐"的诗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要是仔细算起来,中国一部诗词曲赋的历史,怕有半部是在扬州写成的。
  这些天来,我开始留心搜集有关扬州的史料。我想通过了解扬州来更深入地了解你,那里有你的童年。
  我发现,扬州人的生活似乎天生就具有某种诗性。嵇康一曲《广陵散》,就与扬州结下了不解之缘。嵇康是那个艺术"自觉"的时代最真诚的艺术家之一。他的《广陵散》我们听不到了,却存留在我们的想象之中。嵇康临刑前,没有呼唤亲人的名字,也没有高喊某某万岁。他没有感叹生命的短暂,他仅仅是无比惋惜《广陵散》的失传。
  对于像嵇康这样的艺术家来说,艺术高于生命,生命为了艺术。他不能忍受生活在一个万马齐喑、暗无天日的时代。我相信,即使没有小人钟会的诬告,嵇康照样摆脱不了被杀戮的命运。嵇康明知钟会与宫廷关系密切,可以随时向统治者打小报告,但他依然要傲慢地对待钟会,惹怒他、刺激他,我想,嵇康是有意要这样做的。
  所以,与其说嵇康是"他杀",不如说他是"自杀"--他以死亡来表达对一个毫无诗意的时代的最后的抗议。
  他以自己的死亡来完成最后一首音乐。
  由失传的《广陵散》,我又想起了《笑傲江湖曲》,想起了刘正风和曲洋,想起了令狐冲和任盈盈。他们独立于权势之外,坚守心灵的自由。他们超越了所谓的"正"与"邪"的区分。那些在红尘中争名夺利的人们无法理解他们的价值观念,便只好认为他们另有所图--他们自己热衷于名利,却不允许别人超脱于名利之外,而恨不得将与他们不一样的人全部消灭。
  权力的肮脏与艺术的纯洁,在一部《笑傲江湖》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散发着血腥气味的权力试图消灭艺术、消灭艺术中的真实和美。权力似乎做到了,但它最后还是失败了。
  如果说权力占据了空间上的优势,那么音乐乃至艺术就占据了时间上的优势。权力能够驱使百万人为一个统治者修筑长城,音乐却能够打动千年以后亿万颗的陌生人的心灵。隋炀帝能够杀死诗人,却杀不死诗人的诗歌。
  一下子又说远了。还是回到扬州上来。扬州是一座风流的城市,也是一座有血性的城市。
  你一定知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典故--在明代末年的天崩地裂之中,扬州奋勇抵抗清军的围攻,上演了一出可歌可泣的壮剧。
  公元一六四五年,史可法督师扬州,抵抗清军。城破,史可法慷慨就义,文官自知府任民育以下集体殉节。清兵在扬州实行残酷的屠城。屠杀的开始是在街道上逢人便杀,然后破门而入血洗全家,最后是无隙不搜无孔不入、力求杀光每一个躲藏者。大屠杀限十日停止,实际上三天之后,城中活人已经不多了;七天之后,城中几乎看不到一个身穿汉服的老百姓。那些抵抗者和死难者当中,不知是否有你的先辈?
  我读过王秀楚写的《扬州十日记》,真是令人汗毛倒竖。王氏是一个留在围城之中、奇迹般地从刀口下逃出来的遗民。他在大屠杀的时候不断变换藏身之处,最后躲到一个破旧小屋的隔板下,耳闻目睹了清兵的暴行,自己也受过几次被枪戳的虚惊。事后,他痛定思痛,写下了《扬州十日记》。他写作此书所冒的危险,不亚于当年在扬州城中的危险。
  写,还是不写?说,还是不说?他毅然选择了前者。我敬重他此刻的勇气。这种勇气乃是我们民族存在的根源。
  中国的历史,正是由这样一些浸透了鲜血的文字拼凑成的。
  我不喜欢阅读那些冠冕堂皇的官修的史书,而更信任诸如《扬州十日记》这类的私人笔记。官修的史书上面,写满道德仁义;私人的笔记之中,却倔强地透露出"吃人"两个字来。像《扬州十日记》这样的文字,是作者写给自己和子孙们看的,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捍卫记忆"。因此,他们不用说假话和谎言,不用掩饰和遮盖。历史的真相正蕴藏在这些文字的背后,带着血的蒸气。
  中国老百姓的人头,就这样像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地被砍了下来。在这块土地上,生命从来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从"扬州十日"到"重庆武斗",我们文化中邪恶的因子太多了,而且这几百年来越演越烈。我们应当怎么办呢?《圣经》中说:
  但愿我的头为水,
  我的眼为泪的泉源,
  我好为我百姓中被杀的人昼夜哭泣。(《圣经·耶利米书9:1》)
  有谁来为中国的百姓们哭泣呢?
  有谁来怜悯这些无辜的生命呢?
  几十年以后,扬州又繁华了。人们把鲜血忘却得干干净净。中国人是最善忘的民族,这个"世界之最"我们是当之无愧的。
  但是,至少史可法的抗争是抹杀不了的。史可法是扬州的骄傲。著名抗日将领蔡廷锴称赞史可法"率孤军,守孤城,临难不苟,宁死不屈"。这何尝不是蔡廷锴当时的心态的写照?
  四百年前与史可法共存亡的扬州,也在那场惨烈的战争和屠杀中展示出它刚烈的一面。谁说扬州仅仅是风花雪月的扬州呢?
  史可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中国历史上我所敬佩的为数不多的英雄之一。中学语文课本中,我们学过全祖望写的《梅花岭记》。听说今天的扬州的广储门外的梅花岭上,依然保存着史可法的祠堂和墓地。如果来扬州,这将是我的一个必去的地方。
  宁萱,虽然我一个人在北京,但我心中有了你,就不再孤独了。更何况你已经答应我,在不久之后你将到北京来,与我时时刻刻在一起。那么,我就忍受这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吧。
  充满着希望的忍耐,本身就蕴含着快乐和甜蜜。你说是吗?
  这段时间,我和一批老师正着手编写一套新的中学语文课本。我们将把人道主义和人文主义的精神贯穿在我们的编写思路之中。当然,这套课本暂时还不可能成为学校正式采用的课本,我们也谦虚地称之为"新语文读本"。但是,当教材不再是由一家官办的出版社所垄断、学校有选择教科书的自由、多种版本的教科书在市场上公平竞争的时候,我们的这套书一定会受到读者热烈的欢迎。
  这几年,我一直很关注教育问题,而中学语文教育正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中学语文教育的现况令人齿冷。由于遇到了几个优秀的语文老师,我得以免受其戕害(或者说受害程度不深)。然而,这仅仅是我个人的幸运而已。更多的孩子在学了十几年的"语文"之后,连通顺的文章都写不出来,更遑论敏锐的审美能力和文学欣赏能力了。这是何其可悲的现状啊。
  鲁迅先生当年"救救孩子"的呼喊,今天并没有过时。我也希望参加到拯救孩子的行动中去。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二月二十八日
  五、宁萱的信
  廷生:
  你在信中对扬州简直是如数家珍。看来,你对扬州的了解已经不亚于我这个"老扬州"了。我知道你是"爱屋及乌DOUBLE_QUOTATION。因此,心中美滋滋、甜蜜蜜的。
  你很推崇史可法,你在信中多次提到梅花岭。中学课本中,全祖望的那篇散文写得真是好,让我们过目不忘。
  史可法在梅花岭的祠堂和墓地,我曾经去过。最前面是飨堂,其门廊上有两幅楹联,其一为:"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其二为:"时局类残棋,杨柳城边悬落日;衣冠复古处,梅花冷艳伴孤魂"。每到一处,我最喜欢读的就是楹联,我甚至先看上联,不去看下联,然后尝试着自己来对一下。这两幅楹联是神来之笔,千金不易。悲怆之气,充沛其中,犹如千年的龙泉宝剑,时刻准备着跳出剑匣来杀敌。
  我是在冬天去的,因为冬天可以观赏梅花。飨堂后面是史公的衣冠墓,再往后走就是梅花岭。岭上岭下都种植着各种梅花。也许因为史公的英魂在此,这里的梅花开得比别处艳丽,也比别处芳香。
  就在梅花丛中,还有一座晴雪轩,门廊上挂着史公撰写的联句:"斗酒纵观廿一史,炉香静对十三经"。里面正中的墙壁上镶嵌着史公的手迹石刻,一块是写给母亲、岳母和妻子的遗书,另外两块是复清摄政王多尔衮书。柔肠与侠骨,温情与铁胆,交相辉映。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真实的人。
  廷生,你来扬州,我一定带你去梅花岭。不过,假如没有梅花的话,梅花岭的景致就逊色了十之八九。而要看梅花,你就只好冬天来--今年冬天你大概来不了,那就只有等明年了。
  我的老家在扬州城外的小镇上。小镇在一条小河边,外婆还在老家守着宅子,不愿意进城来。因此,逢年过节我们一般都回去团聚。你来,我们将把你当作我们家的新成员。外婆将像爱我一样爱你。她会做她最拿手的芙蓉鲫鱼给我们吃--我猜想,你读到这里一定会猛咽口水。你是个小馋猫。好了,我不吊你的胃口了。
  春节时候回老家,是坐小船回去的。扬州是一座水上的城市。在扬州,最美妙的事情就是坐船。
  我从小就在水边长大,经常坐各种各样的船。最不能忘怀的一次,是在船上呆了整整一个星期,看够了风景和人物。
  那时,外婆在一家造纸厂工作,秋收之后,造纸厂的小船开到外地去收购稻草,作为造纸的原料。我便赖着外婆要跟她一起出门,外婆拗不过我,只好把我也带上。
  那一个星期,我们的小船沿着大运河的旧道慢慢悠悠地行驶着。那是我小时候离家最远的一次。坐船才有真正出远门的感觉,因为船在水上,离开了陆地,便有了"漂泊"的体验。跟坐汽车和火车大不一样。
  我们在船上做饭吃,我们在船上睡觉。我们的船每天晚上都停泊在不同的码头。
  沿岸是宽阔的平原和收割之后的稻田,稻草的香味飘上船来,稻田里的蚱蜢也跳上船来。田里的农民和他们黝黑的孩子,都直起腰来,微笑着向我们招手。我就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大将军,一直不知疲倦地站在船头。我的胸口,挂着一只外婆用线拴着的小蚱蜢。
  有一天晚上,我们的船到了一个小镇。码头上贴着色彩斑斓的招贴,恰好那天晚上在镇上有一场扬剧演出。外婆便带我上岸,我们一起去看了一场扬剧。
  这是我第一次看演戏。那时,我只有五六岁,也不大看得懂故事,只是看了几个飘来飘去的美女。外婆好像还买了干丝给我吃,但具体细节我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剧名是《鸿雁传书》。那么,讲的该是柳毅和小龙女的故事?
  后来,我在外婆的怀抱里睡着了。什么时候我们回到船上,我一点也不知道。直到第二天醒来,我们的船已经开到了一个陌生的水域。昨天晚上的那个小镇,已经被抛在了身后,再也看不到了。
  以后,我离开外婆进城上学,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坐船外出了。现在,我经常这样想,要是能够谁也不告诉,悄悄地跳上一艘小船,没有目的地,随意地逛它个十天半月,那该有多好。可是,也只能想想而已。连旷达如神仙的苏东坡也叹息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人生中有多少逃脱不了的束缚啊,说到底,我们的生活大半都是"身不由己"的。
  与陆地上的凝固停滞不同,船上的生活却是灵动而飘逸的--充满了种种不确定的可能性。在扬州,船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而在扬州的瘦西湖上,撑船的多为女性,俗称"扬州船娘"。你大概知道"扬州船娘"这个词语,现代文学史上,好几个作家都为她们写过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
  扬州的船本来就有其特色。散文家朱自清从七岁到二十岁一直在扬州生活。后来,他在文章中不断地提到扬州,提到扬州的船。他在《扬州的夏日》中说:"船有三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可以挟妓或打牌。小时候常跟了父亲去,在船里听着谋得利银行的唱片。现在这样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划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个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撑着。乘的人多了,便可以雇两只,前后用小凳子跨着,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来又有一种'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蓬,可以遮日避雨。'洋划'渐渐地多,大船渐渐地少,然而'小划子'总是有人要的。这不独因为价钱最贱,也因为他的伶俐。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站在船尾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简直是一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他的描述真细致,外人是写不出这么多"门道"的。
  一个人坐船还是太寂寞。要是有一天,我能够与你在瘦西湖上泛舟,那才是人间乐事呢。
  船有特色,湖上和岸边的风景也有特色。这还不够。扬州的撑船的女子更有特色。
  洪为法在《扬州续梦》中说,扬州的船娘在服装方面,似乎有一定的规矩,她们多是黑色的绸裤,白色的布衫。这样黑白分明的打扮,映衬在绿沉沉的草木之中,正是湖上不易见到的忘机鸥鹭,自很赏心悦目。加之她们撑船的技术又很好,拿着一枝竹竿,很灵活地撑去,不管多远,竹竿一上一下,衣服上都不会溅到一点水滴。那种灵活的身躯,娴熟的技术,配上淡雅的容颜,素雅的衣裳,就像音乐之有节拍一样。
  朱自清还写道:"你们也可想到的,女人撑船总要贵些;姑娘撑的自然更要贵啰。这些撑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说过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们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据说以乱头粗服,风趣天然为胜;中年而有风趣,也仍然算好。"朱自清为人有些拘谨,不一定能够完全体味景物和船娘的风韵。但他在文字中,显然是一副赞赏的口气。
  不过,最懂得欣赏风景和船娘的,大概是郁达夫了。他在《扬州旧梦寄语堂》中写道:"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弯,同时身体靠上去着力,臀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异常复杂。若当暮雨潇潇的春日,雇一容颜姣好的船娘,携酒与菜,来瘦西湖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种赏心的乐事。"
  在"五四"那代文人中,郁达夫最喜欢哭穷,却最懂得生活情趣。以他的性情,恰恰适合在扬州居住。他懂得扬州的种种好处,而扬州也能给他提供在北京和上海所没有的宁静与平安。
  郁达夫写船娘的这段文字,表面上虽然轻松自如,里面却充满了悲凉的气味。那是一种"欲将沉醉换悲凉"。他是孤独的,是不被人理解的。
  他不喜欢肮脏的政治,可是肮脏的政治总是不放过他。
  一九二七年,国共两大政治势力刀刃相见。郁达夫两不相帮,导致与左翼的创造社同仁决裂并脱离该社。同时,他也与右倾的《现代评论》脱离关系。这种遭遇,真像是《笑傲江湖》中不为正邪两派所容的刘正风和曲洋。
  两年以后,他被安徽省教育厅列入"赤化分子"名单,并被迫离开执教的安徽大学。
  次年,他因与鲁迅发起和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被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呈请国民党中央予以通缉,并被列入"堕落分子"名单;同时,他被"左联"领导机关视为"投机和反动分子",被当场投票予以开除。
  "世人皆欲杀,吾人独怜才"。只有鲁迅先生说,我懂得达夫的颓废。
  郁达夫传记的作者袁庆丰,曾经谈到郁达夫生活过的江南以及他殉难的南洋,他动情地说:"在我的心目中,那永远是一片秀美丰腴的景色,我热爱和渴望那种成熟的绚烂。但我又知道,那里永远是我遥远的故乡,已无从回归而只有想象与期待。就如同那些俗世浊人,永难理解和感受郁达夫的孤寂情怀,那颓废的美,那悲怆的爱。这是一个没有英雄而又忽视和丑化英雄的时代,这更是一个没有诗人而又不需要诗人的时代。我的追慕与渴望,只能在心灵的陷阱中,默默腐烂,就像郁达夫的行踪,从江南到日本,已随风飘散,就像郁达夫的骨殖,在南洋的无名之地,永难被人发现。"他真是郁达夫的一个知己呢。
  我也是郁达夫的知己。郁达夫表面上颓废,骨子里却满腔热血。我喜欢他的人和他的文章。后人多半没有读懂他的内心世界。他固然是一个有缺点的人,他的文章也固然是有缺点的文章,但是用一句老话来说,有缺点的英雄仍然是英雄,而完美的苍蝇依然是苍蝇。
  我认为,郁达夫是现代作家中,仅次于鲁迅的一个大家。你同意吗?
  最近又读到了什么好书?赶快推荐给我。我知道你学业繁重,所以再次叮嘱你要好好照顾身体。
  我给你草拟了几句"最高指示",你好好听着--
  "请走人行道,按时去睡觉,三餐要吃饱,衣服不能少,每天想着我,早请示,晚汇报,不许到处跑!"
  你如果执行得好,我以后定有"奖赏"。
  你想要什么样的"奖赏"呢?你曾经告诉我,你小时候最喜欢看漫画故事《丁丁历险记》,我也喜欢。那对倒霉的杜邦兄弟让我笑出了眼泪。我跟弟弟经常抢着看。你要是好好执行了我的最高指示,我就奖励你一套彩色的《丁丁历险记》,好吗?
  爱你的萱
  两千年三月三日
  六、廷生的信
  萱:
  你的最高指示,我一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不说别的,仅仅冲着那套《丁丁历险记》,我也要努力奋斗一番。我心甘情愿当一头苯驴子,追逐你挂在前面的胡萝卜。
  不过,你也要注意身体,下次见面,我希望看见你能够长胖一点。那样的话,我也奖励你一个礼物--一套《史努比漫画集》。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天龙八部》中姑苏慕容家的武功。
  这些天来,我的创作状况非常好,一边写论文,一边写些小文章。论文我准备写到十万字左右才收尾。写一篇大论文,就好像搭建一座"七宝楼台"。一般来说,用在前期的酝酿上面的时间,要多于实际写作的时间。心中有了一张详尽的图纸,施工就易如反掌了。我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不浪费一分钟时间。每天读书和写作的时间可以达到十二个小时以上。我几乎没有一点疲倦的感觉--从早到晚都精神抖擞的。
  这几年来,我的读书量和写作量都是惊人的,我的新作一篇接一篇地问世。有时,我也为自己旺盛的创造力而感到惊讶。
  在认识了你之后,我的创造力更是直线上升。你是我的"催化剂"。一想到你,我就气定神闲。天下人全都不理解我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一个人理解我,我就满足了。
  我常常不掩饰自己的骄傲,这自然导致某些同龄人的嫉恨。他们说,他才二十多岁,就出版了七八本书,一定泥沙俱下、水分很多云云。他们自己懒惰如猪--大学里有"九三学社"的说法,意思是某些人早上九点起床,午觉则是下午三点起床。他们却看不惯珍惜光阴的人。
  大学里整天昏昏噩噩的懒虫太多了。懒虫自然是一无所获。可是,一无所获的懒虫,又什么资格嫉妒勤奋的人的劳动果实呢?《圣经》中又说:
  我经过懒惰人的田地、无知人的葡萄园,
  荆棘长满了地皮,刺草遮盖了田面,石墙也坍塌了。
  我看见了就留心思想,我看着就领了训悔。
  再睡片时,打盹片时,抱着手躺卧片时,
  你的贫穷,就必如强盗速来;
  你的缺乏,仿佛拿兵器的人来到。(《圣经·箴言24:30-34》)
  每个人都必须为他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负责。我选择勤劳,我获得收成,这是理所当然的。懒汉们的嫉妒我不会放在心上。
  宁萱,你那在水边度过的童年,真是令人神往。你与外婆的那次远行,使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社戏》。其实,我也有跟你相似的童年生活。我生活的那个小镇,旁边也有两条小河。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工业污染,河中随手便可以捞到鱼虾。小时候我身体虚弱,外公是当地有名的中医,给我开出的药方是每天吃一条清炖的小鲫鱼。那时,吃鱼不用到市场上去买,而是直接到河边去钓。
  经常是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灰蒙蒙的,我就跟外公扛着鱼杆出发了。我们也不钓多的鱼,每次就钓一条。然后踩着河边沾着露水的小草回家。回家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却开始亮了。
  通常都是外婆亲手做给我吃,外婆的烹调手艺一大家人都赶不上。虽然外婆是虔诚的佛教徒,长年吃素,但为了我这个最疼爱的小外孙,她不得不"杀生"。剖鱼之前,外婆要念上好半天的佛经。
  现在,我身在北京,心中时常想念外公外婆,想念那水边的童年。宁萱,我猜想,你的外婆跟我的外婆一样慈祥而善良。她会把我也当作外孙的,正如我的外婆也会把你也当作外孙女。这样,我们两个都多了一个外婆,不是吗?
  你的信中提到了郁达夫,他也是我喜欢的一个作家。与其说他是一个作家,不如说他是一个诗人。你在信中提到的那些他的遭际,也正是纯真的诗人与黑暗的时代的必然冲突。郁达夫的命运,这跟我在上次信中写到的嵇康的命运一样悲惨。
  郁达夫是可敬的,他以文人的羸弱之身,在南洋那异国的土地上与日本侵略者周旋,最终以身殉国;郁达夫又是可爱的,他的可爱体现在他对爱情全身心投入的态度上。他的一生,几次婚姻均不幸福,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对爱的追寻。尤其感人的是他与王映霞的恋爱和婚姻,这段恋爱与婚姻点亮了他的生命,也耗尽了他的生命。
   前段时间,我正在读《此恨绵绵无绝期--郁达夫爱情书简》。书中,郁达夫给王映霞的那些通信无不写得缠绵悱恻,炽烈似火。
  我抄几段给你看看。并且,在郁达夫的每一段文字后面,我都加了一段小小的"注释"--其实是我自己的感想。我不是想与郁达夫比试一番,而是想向你表明:我的爱不比其他任何人的爱逊色。
  郁达夫这样写道--
  "别人赞你的美,我听了心里很是喜欢,就譬如是人家在赞我一样,映霞,我与你已经是合成一体了。我真的这样想,假如你身上有一点病痛,我也一定同时一样可以感到。所以前几天,你有了精神上的愁闷,我也同时感到了你这愁闷,弄得夜不安眠,食不知味。这几天,你的愁闷除掉了,我也就觉得舒服,所以事情也办得很多,饭也比平时多吃了。映霞,以我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大约你总也是和我一样的,所以我此后希望你能够时常和我见面,时常和我在一块,那么我们两人的感情,必定会一天深似一天。"(这一段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我们之间不也是有一种心电感应吗?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那天,你刚刚拔牙,那天,又恰好是我的生日。这种巧合,任何人也无法安排。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和感应,无法用科学来分析和解释。谁能够说得清楚,我会认识千万里之外的你呢?)
  "现在我所最重视的,是热烈的爱,是盲目的爱,是可以牺牲一切,朝不能待夕的爱。此外的一切,在爱的面前,都只有和尘沙一样的价值。真正的爱,是不容利害打算的念头存在于其间的。所以我觉得这一次我对你感到的,的确是很纯正、很热烈的爱情。这一种爱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见面,日日谈心,才可以使它长成,使它洁化,使它长存于天地之间。"(爱情能够让等待变得无比漫长。宁萱,我再一次问你: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再见面呢?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永远不分开呢?我被爱情折磨,简直想要放弃论文、放弃学位,到扬州来找你。但我又害怕你说我没有志气,"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可是,你不在我的身边,我真的是度日如年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考验"我呢?这场"考验"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我觉得很满足,因为你能够爱我,了解我,我以后的生活,一定要受你的感化,因而大变了。今天在家里,也做了一天的事情,光阴一点儿也没有虚度过去,我想此后,总要一天比一天进步。映霞,我的主意已经定了,请你以后不要再伤心,再疑我,还是好好儿的帮我工作吧。"(一边想着你,一边写文章,真是人生中最快乐的的事情。在写作的时候,我不需要任何外在的刺激,如烟酒之类的东西,我只要内心深处装着你。你就是我灵感的源泉。我想着你漆黑的眼睛,想着你刺猬一样的短发,想着你玉石般绽放光芒的手腕。)
  "我希望你能够信赖我,能够把我当作一个世界上的伟大人物看。更希望你能够安于孤独,把中国的旧习惯打破,所谓旧习惯者,依我看来,就是无谓的虚荣。我们只教有坚强的爱,就是举世都在非笑,也可以不去顾忌。我们应该生活在爱的中间,死在爱的心里,此外什么都可以不去顾到。……我对于你所抱的真诚之心,是超越一切的,我可以为你而死,而世俗的礼教、荣誉、金钱等,却不能为你而死。"(郁达夫确实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可以骄傲地向所有人宣布这一点。旁人看来,似乎有点狂妄了--这毕竟有违中国人惯有的"谦虚谨慎"之道。但是如果仔细掂量掂量一下他在现代文学史上贡献,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他的骄傲了。我不是一个"伟大人物",也没有充当伟大人物的愿望。我只想做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不受邪恶的力量控制的人、一个懂得爱也拥有爱的人。这个愿望难不难实现呢?说易也易,说难也难。宁萱,你来帮我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吧。你来画上这条龙最后的"点睛"之笔吧。)
  "我昨天发出一封平信给你,说以后当不天天写信了,因为太费时间,但是我无论上什么地方去,心里总丢不下你,所以仍是写信。虽然写来写去仍是这几句话,可是一样的话,我只教是对你说的,我总觉得说一万遍也不嫌,同样你对我说的话,纵使是一样的,只教从你的口中说出,从你的手里写出,我也读一百回听一百回都不厌的。"(连郁达夫也有"词穷"和"才尽"的时候。他大约每天给爱人写一封信,频率可比我们高多了。如此这般,再多美好的形容词,也有用完的时候。但我转而一想,爱到了深处,也许就不再需要修饰和夸张了。虽然只是那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有千钧之力,正所谓"只有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最真"。)
  人类的爱情都是一样的,从《诗经》时代一直到今天,人类都在爱情之中徜徉和挣扎,也在爱情之中欢歌并微笑。宁萱,让我们自己也成为幸福的人吧,在思念中发酵爱情。
  一天又过去了,该休息了。此刻,你已经进入梦乡了吧?有没有梦见我们在一起呢?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三月九日
  七、宁萱的信
  廷生:
  我没有告诉过你,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史努比?你如果送我史努比,我会毫不犹豫地“笑纳”的。
  我一看到漫画上的史努比,或者做成各种各样小饰物的史努比,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你来——史努比是一个可爱的小狗,最大的心愿是写小说,经常爬到屋顶上发呆。它是不是跟你一样傻(或者一样聪明)呢?
  我刚刚完成一次艰难的商业谈判,然后与几个老板一起吃完饭。我不喜欢金碧辉煌的酒店,而喜欢你们学校那个简单朴素的“家园”餐厅。那是一个很朴实、却又很温馨的名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家园”餐厅一起吃饭,这又是一个巧合——它已然预示着我们之间关系的发展,我们将拥有我们自己的“家园”。因为有你跟我在一起,那里的饭菜显得那样可口。
  我盼望着再一次走进“家园”餐厅。我更盼望着能够吃到你亲手做的四川回锅肉,而我也能够亲手做扬州狮子头。我的手艺是外婆亲自传授的,有着悠久的“家学”渊源。
  清代学者徐珂在《清稗类钞》中专门有一则“狮子头”,他写到:“狮子头者,以形似而得名,猪肉园也。猪肉肥瘦各半,细切粗斩,乃和以蛋白,使易凝固,或加虾仁、蟹粉。以黄沙罐一,底置黄芽菜或竹笋,略和以水及盐,以肉作极大之圆,置其上。上覆菜叶,以罐盖盖之,乃入铁锅,撒盐少许,以防锅裂,然后以文火干烧之。每烧数柴把一停,约越五分时更烧之,候熟取出。”他一笔一划地写来,仿佛自己就是烹饪大师。而在这些平缓宁静的文字中,我简直就闻到了狮子头的香味。
  徐氏的记载,仅仅是一个最大众化的程序。其实,在扬州,狮子头这道菜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味道,说“百家百味”一点也不夸张。你不可能吃到两家味道一模一样的狮子头。
  徐氏的记载,当然更加接近天然状态,比如使用的罐子和柴火等等。今天做狮子头,却只能够在现代化的厨房里进行里。但是,依然有一套复杂的“工艺流程”,我们家向来是“传女不传男”。不过,你要学,我也可以破例传授给你。
  你在写作的时候想着我,让我好高兴。以后,你每写出一篇好文章,我就会做一盘最好吃的狮子头来奖励你。你的文字中,出现了我生命的痕迹。阅读着这样的文字,我仿佛被幸福击中了腰眼。这种幸福远远胜过你送给我贵重的礼物。你的文字就是你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如果在认识我之后,你的文字反倒变少了、变差了,那我觉得不如不认识你;我希望,我在你的生活中的出现,能够推动你的写作热情,并且我也能够成为你灵感的源泉之一。以后,你要在回信中告诉我你写作的进展,这将是你的不能忘记的“例行公事”。
  你的信中引用的确实是郁达夫的情书中最精彩的句子。不过,郁达夫的情书还有两个特点,不知道你发现没有?
  特点之一,就是他不断地给王映霞汇报写作的进程,让爱人分享自己写作的快乐和艰辛。他详细地谈每天写了多少字,计划几天写完一篇小说等等,就好像小学生给父母老师汇报学习进程一样。因为写作是郁达夫生命所系,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写作上,所以他在信中有很大的一部分都是在谈自己的写作,谈得那样投入、那样沉醉。
  比如——
  “今天又写成五千字,那一篇《迟桂花》怕要二万多字,才写得完,大约后日可以寄出。只能给《现代》。……我的成绩很好。这一篇《迟桂花》,也是杰作,你看了便晓得。”
  “这一忽《迟桂花》正写好,共五十三张,有两万一千字,《现代》当去信通知,大约三日后会来拿。该稿今晚从头修改一次,明晨邮寄出。……《迟桂花》我自以为做得很好,不知世评如何耳。但一百元稿费拿得到的话,则此来的房钱饭钱可以付出矣。”
  “我现在在做一篇短篇,心血废了不少,而参考书也买了十余万元之多,但笔却总是迟迟不进,无可奈何。等这一篇写好,译文二万字译好之后,大约要月底月初了。”
  谈起自己的写作,郁达夫滔滔不绝,尤其是谈到正在写作的得意之作,他更是容光焕发,仿佛重新获得了青春。他在信中提到的《迟桂花》,既像散文,又像短篇小说,是其精品中的精品。可惜,后人对这篇文字注意不够。我却认为,这篇文字,堪称郁达夫的压卷之作。
  然而,王映霞对于郁达夫写作的快乐和艰辛,理解却十分有限,她更喜欢热闹的交际圈子。她愿意分享郁达夫的名声,却不愿意接受创作所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这自然为他们的爱情埋下了悲剧的影子。
  廷生,我却能够深深地理解你。你在信中谈到的写作的计划和现状,我全都感同身受。虽然我没有在你的身边,但是读你的信的时候,我觉得我就在你的书桌旁边注视着你。
  郁达夫的情书特点之二,他在许多信中都谈到稿费的多少,谈到与报刊的“讨价还价”,谈到要存钱来买房子、资助家乡的亲人。
  郁达夫很看重金钱,这恰恰是他率真的一面,也体现出他身上与传统知识分子不一样的现代意识。金钱是一种中性的东西,金钱本身并没有罪恶。文化人的知识生产和文学创作,同样需要获得相应的报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不相信某些文人“粪土当年万户侯”的高调,我认为知识分子不应当“耻于谈钱”。在这一点上,郁达夫是“健康”的,而非“扭曲”的。他不掩饰自己的本性,这也正显露出他的可爱来。
  廷生,你跟郁达夫也很相似,在对待金钱和生活的基本态度上,你们都战胜了虚伪。
  战胜自己内在的虚伪,比战胜外在的敌人还要艰难。
  郁达夫没有能够回到他深爱的故乡。在抗日战争胜利的前夕,在遥远的南洋,被残暴的日本军人杀害了。那里,海风的腥气和弹片的铁锈包裹着他的身体。
  郁达夫是被一个身强体壮的日本鬼子活活扼死的。那个日本鬼子是柔道高手,战后逃过了惩罚,至今还活着,毫无忏悔之心。那是一个多么邪恶的民族啊——尽管也有好的日本人,但是在所有的种族当中,他们那里恶人的比例却是最高的。
  郁达夫死的时候,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口带里还装着抽了一半的香烟。他的身体隐没在草丛之中。
  有空的时候,给郁达夫写一篇纪念文章吧。
  爱你的萱
  两千年三月十四日
  八、廷生的信
  亲爱的萱:
  我会写一篇献给郁达夫的文章,他是一个罕见的"名士兼烈士"。我会在这篇用"心"写的文章中,表达对他的由衷的敬意。
  在苦难的面前,我们都是迟到者,迟到的行为本身就是有罪的。
  你在信中写到郁达夫被杀害时的场景,我深受震动。郁达夫悲惨而光荣的死亡,让我想起了我的外曾祖父。我的外曾祖父与郁达夫一样,也惨死于日本鬼子手中。他仅仅比郁达夫幸运一点--他的尸体被部下们拼死抢了回来,胸口弹孔累累。
  我给你讲讲我的外曾祖父的故事吧。
  我的外曾祖父是是四川军阀刘湘部队中的一员将领。他在民国初年留学日本学习军事,希望"师夷长技以制夷",走一条"军事救国"的道路。然而,他却是一个本性儒雅的人,一直与军队的生活格格不入。即使在成了将军之后,他的身上还有一层脱不去的文人气。
  据外公说,外曾祖父是一员儒将,而且他的身上更多"儒"的一面,而非"将"的一面。例如,他不爱穿军装,而爱穿轻松的长袍;他不爱玩枪,却喜欢读古书。
  我看到过外曾祖父留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他的其他照片,在"文革"中都被外公抢在抄家之前烧毁了--那时候一张照片就可能带来灭门之祸。照片上,外曾祖父身材消瘦,神情忧郁,虽然穿着一身神气地军装,有闪闪的勋章,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军人,倒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学教授。
  辛亥革命之后,四川境内军阀战争频繁而酷烈。
  二三十年代,是四川军阀的"防区时代"。军阀们各自统治一个地区,每个军阀都是一个土皇帝,每个防区都是一个独立王国。他们自己任命地方官员,自己铸造货币,横征暴敛,鱼肉百姓。虽然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井水不犯河水",依然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吞并对方,随时可能爆发战争。
  外曾祖父也在成都旁边分得了一个小小的防区。他不忍对同胞开枪,不忍对百姓加税,在错综复杂的派系斗争中萌生退意。他爱好中医,遍读医书,经常带着卫兵上山采药。他遍尝百草,自己也发明了一些有奇效的药方,在部队里广泛使用,挽救了不少士兵的生命。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脱下战袍,携起药箱。在军队中,职位和军衔的高低,是与屠杀生命的数量成正比的;而在医生的圈子里,声望却建立在拯救的生命的数量上。显然,外曾祖父欣赏的是后者。他不愿意杀人,而愿意"活人"。
  在同僚中,外曾祖父是一个"异类"。还好,那是一个奇人怪杰层出不穷的时代,那是一个还没有被严密的规范统一的时代,那个时代允许一个人兼有神医和将军的两重身份--就好像郁达夫也兼有名士和烈士的两重身份一样。
  外曾祖父所做的最为乡亲称道的事情是:为民除害、收拾了荼毒四川多年的土匪军阀石肇武。当年,这是一件震动全川乃至全国的大事。我凝视着外曾祖父的照片时,万万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儒将,居然有如此的大智大勇。
  那是一九三三年初夏的一天,成都弥漫着一股紧张而汹涌的空气。
  一个让人们几乎不敢相信的消息在悄悄地流传着。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人流从四面八方涌向少城公园里的保路纪念碑。
  人们聚集在纪念碑下面,仰首张望。
  纪念碑临街的一面,赫然挂着一只木笼,里面装着一个人的脑袋--尖瘦的脸庞,一副大烟鬼的模样,颈项上还有凝固的血块。辨认出了这个首级之后,人们拍手称快。公园的墙壁上,写满了各种字体的标语。
  首级挂了三天三夜。成都万人空巷。
  这个尸首分家的人究竟是谁?他的死为什么让成都人欣喜若狂?又是谁杀掉了他?
  他就是作恶多端的土匪军阀石肇武。
  石肇武本来是一个凶残的土匪头子,自称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后人。后来投靠大军阀刘文辉,并拜之为干爹。从此,石肇武飞黄腾达,成为刘文辉军中的得力干将。
  刘文辉占有成都平原之后,其精锐部队石肇武的十二团移防成都,更是胡作非为,血案累累。这个团全是由一批亡命徒组成,把和平的城市当作战场,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市民,奸淫妇女,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情。
  石肇武本人来到成都这个花花世界,经常开着一辆敞蓬车在街道上横行霸道。
  有一次,他身穿丝绸长衫,头戴草帽,脸上挂着一幅墨镜,搭着两个妖艳的妓女,招摇过市。
  在商业街春熙路上,石肇武的飞车让路上的行人魂飞魄散,唯恐躲闪不及而丧身轮下。然而,惨剧还是发生了:一个路边的乞丐一下子就被撞翻在地,头破血流,当场毙命。
  "碾死人啦!"人们大声呼喊,并涌了上来。
  石肇武见势不妙,立刻开足马力向前冲去。顿时,路边有一个卖汤圆的小贩又丧身轮下。人们看到石肇武大发淫威,惊恐万分,四处逃散。
  这只是石肇武在成都"平凡"的一天。在这个土匪头子的眼里,人命如草芥。在中国,老百姓的生命何时又得到过尊重呢?
  成都当地的警察和宪兵,虽然屡屡接到苦主的哭诉,但是慑于刘文辉的势力,他们对石肇武的这些罪状只好充耳不闻。
  石肇武虽然是一个土匪文盲,却对成都新式学堂里的女学生很感兴趣。他看上了成都女子师范学校的"校花"胡曼仙。他派人到胡家提亲,威胁说"不嫁也得嫁"。胡家早知道石肇武的恶名,哪里会将女儿往火坑里推?但是,石肇武在成都一手遮天,他们又无法公开抗拒,只得全家出逃。
  一看空空如也的胡家,石肇武气急败坏。手下兵痞如云,居然连一个女学生也搞不定,在成都还有什么面子?他认定了要得到这朵娇艳美丽的校花,怎么办呢?
  土匪有土匪的思维方式:石肇武命令手下将胡家装饰一新,然后让他们住在胡家,冒充胡家的人。这样,他再安排人用八架抬盒装满名贵的礼品来到胡家,充作订婚礼物。手下人"收下"了礼物--也就意味着"胡家"同意了他的求婚。
  同时,他派出许多身穿便衣的匪兵,把守出城的要道,让他们搜索胡曼仙及其家人。
  这时,外曾祖父正驻兵于成都市郊。他治军严格,秋毫无犯,颇得民心。胡家走投无路,抱着一线希望,辗转托人送信给外曾祖父,希望他能够主持公道,施以援手。
  外曾祖父听说此事之后,大为震怒:朗朗乾坤之下,居然发生如此荒唐的事情!尽管明知如果出手管此事,会得罪石肇武及其后台大老板刘文辉,并给自己带来巨大的灾祸,但他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对此袖手旁观,否则自己还带什么兵呢!
  于是,他立刻派遣自己的警卫班潜入市内胡家的藏身之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护送他们一家老小逃出成都,脱离石肇武的魔爪。
  胡曼仙事件闹得满城风雨。女子师范学校的师生毅然罢课抗议,成都的报纸也勇敢地报道了此事。外曾祖父还化名在著名的《新新新闻》上发表文章,痛斥伤天害理的石肇武。
  消息传到南京、上海,引起舆论大哗。旅外川人纷纷致电刘文辉,要求严惩石肇武。
  石肇武大发雷霆,依然我行我素,企图派兵捣毁报馆、枪杀报人。外曾祖父听到消息之后,迅速派遣手枪队坐镇各大报馆,提防石肇武制造血案。两军剑拔弩张地相持了数日。石肇武本来就是一个欺软怕硬之辈,看见对方针尖对麦芒,他只好恨恨地退去了。
  不久之后,四川爆发刘湘与刘文辉的战争。外曾祖父违心地参加了这场战争。在这场没有正义可言的战争中,他做了唯一一件正义的事情--向祸害成都多年的石肇武部发起猛攻。刘文辉的军队节节败退,向成都西南方向溃散。昔日不可一世的石肇武也丢盔卸甲,闻风而逃。
  外曾祖父料定了石肇武的逃跑路线,亲自率领一支精锐部队穿插到邛州往西的要道上。果然,石肇武和他的残兵败将们亡命而来。当这些恶贯满盈的兵痞们走进包围圈时,早已埋伏好的枪口全都开火了。枪声稀落之后,石肇武和他的几名亲兵束手就擒。
  外曾祖父立刻请示刘湘,如何处置石肇武。他暗示说,此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刘湘获胜之后占据了大半个四川,为了收拢成都的人心,也就顺水推舟地回电:立即处决。
  于是,便有了前面血淋淋的、却大快人心的那一幕。
  石肇武罪有应得,却给四川留下了一句歇后语:"石肇武的脑壳--宰了"。而实施这一大快人心事的正是外曾祖父。
  由于战功不凡,外曾祖父屡屡升迁。然而,他越来越受不了军队里血腥的生活,他越来越受不了官场中腐败黑暗的习气。他决定辞职归里,开一家药铺,救一方病人。
  就在外曾祖父准备给上级写辞职报告的时候,蒋介石在庐山发表了对日作战的讲话。全面抗战爆发了。他悄悄地收起辞职的报告,重新起草一份请求派遣川军出川抗战的文书。一夜之间,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上峰批准了他的要求。他带着一个师的子弟兵出发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穿着麻布军装和草鞋的川军士兵,是一支一直被蒋介石的黄埔嫡系看不起的"杂牌军"。面对傲慢无礼黄埔将领们,川军将领们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谁是英雄,战场上见吧。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在抗日战争的前线,这支川军的"杂牌军"却唱出了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诗篇。
  最惨烈的战役在台儿庄打响。这是日军侵华以后遭遇的第一次沉重打击。在台儿庄战役中,川军子弟是众多军队中一道打不垮的脊梁。
  那一仗,打得天昏地暗;那一仗,杀得血流成河。
  一个连接一个连的军队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堵住被敌军撕开的缺口。敌人的飞机不断地扔下炸弹来,而我军却毫无空中支援。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见势不妙,开始混乱地撤退。
  "杂牌军"却还在苦苦支撑着。他们像钉子一样钉在阵地上。到了最后的巷战阶段,外曾祖父依然坚守在前线指挥部里。满身是血的卫兵劝他撤退,他轻轻一挥手,表示誓与阵地共存亡。
  他身边的亲兵打完了所有的弹药,准备扛着鬼头大刀上阵。
  他敬他们最后一碗从家乡带来的五粮液。他含着泪,却豪气万丈地说:兄弟们,我们没有给父老乡亲丢脸。我们干了这杯从家乡带来的美酒,下次我们要聚集在一起喝酒,将会是在另一个世界。我们的妻儿,将为我们感到骄傲。
   外面枪炮声震耳欲聋。日军的坦克隆隆地开了过来。他们像豹子一样冲了出去。
  第二天,当后援部队再次夺回这块阵地的时候,发现将军已经战死在指挥所门口。
  他手里的手枪已经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身上弹痕累累。他的神态很安详,血迹斑斑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也许,他看到了故乡的青山绿水;也许,他听到了妻儿深情的呼唤。山水边,有他采药的足迹;家庭中,有他亲自教导的儿女。
  他身边的亲随全部都战死沙场,没有人知道将军是怎样殉国的,更没有人知道死难之前他在想些什么。
  很多年以后,我经过台儿庄,这里已经是一个繁荣的小城。当年的血雨腥风已经荡然无存,我无法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残酷的厮杀。
  世事沧桑,今日良田古时墓。地上的人类在变迁,而天上的星斗却在永恒地闪烁。
  外曾祖父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坚强的人。命运虽然没有安排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但他还是谦卑而负责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后来,当战士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他的口袋里还装着几张被鲜血染红的、字迹模糊的药方。他在战场上的时候,还念念不忘琢磨药方的配制。
  外曾祖父终于马革裹尸还,他光荣地为国家捐躯了。然而,他的壮举却并没有给后人带来荣誉--因为他是国民党的将军,这种身份是改变不了的。
  在一九四九年以后,外公外婆乃至舅舅、妈妈和姨妈们,两代人都受到了牵连,都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文革"前夕,外曾祖父留在小镇上的宅院被没收了一大半,只留下旁边两间小厢房给外公外婆一家住。外公一家人的身份再度沦落,成为最底层的"贱民"。他们受尽了屈辱和白眼。
  然而,当我诞生的时候,已经是"文革"的后期,情况有了好转。房间归还了一半,外公也进医院恢复了医生的身份,他以高明的医术深受乡亲们的信赖。
  那个小院落是小镇上最漂亮的房屋。那里,是我童年的天堂。那时,爸爸妈妈刚到矿井上,还没有安顿好,我便在老家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那里,有宽阔的天井,有甘甜的井水。有雕花的木窗,有罩着蚊帐的大床。依稀还有外曾祖父寂寞的身影。
  外曾祖父的一生,是一出比戏剧还要精彩的戏剧,仿佛是"南柯一梦"。他在命运一次又一次的错位之中,不断进行着正确的选择。他是一个好军人,也是一个好医生。
  后来,外公子承父业,一生从医--外曾祖父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当医生。他救治了无数的病人,是地方上有名的医生。要是外曾祖父地下有知,也该欣慰了吧?
  由于父辈的牵连,外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被剥夺了当医生的权利。在最艰难的时期,外公编草鞋买,而外婆则制作酸辣萝卜片买。外婆的萝卜片切得像纸一样薄,调料也加得恰到好处。一分钱十片,是孩子们每天都离不开的美食。在那些困乏的日子里,酸辣萝卜片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百吃不厌的零食。
  外公与外婆摆在门口的两个小摊子,成了小镇上的一景。人们没有嘲笑他们,反倒尊重他们。他们虽然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却始终没有丧失自己的尊严。
  外公将外曾祖父留下来的几箱子线装古书藏在阁楼的夹层里。它们终于逃过了红卫兵的搜查。而正是这些线装的古书,成了我文学道路上的启蒙读物。这些古书中,有《诗经》、有《全唐诗》、有《红楼梦》……记得多少个夜晚,我在昏黄的油灯下,忘情地阅读这些书籍。直到外婆怕我太劳累了,心疼地走进来,灭掉灯劝我早点上床睡觉。
  这些书中,还有外曾祖父的批注。在那些淡淡的字迹中,我似乎能够看到他的寂寞和哀愁,他的柔情和侠骨。"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大概是外曾祖父最喜欢的一首唐诗,因为旁边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批注。
  因为郁达夫,因为外曾祖父,因为千千万万惨死的同胞,我绝对不原谅日本人,绝对不原谅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军国主义者。有人说我的文章中对日本人太仇恨了,他们却不知道这种仇恨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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