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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诗集

_15 席慕容(当代)
  回国以后,孩子来了,在初为人父母的那几年里,心里和眼里都是孩子,从来没想到过要出去玩的事,有五、六年都没进过电影院,更别提去爬山或者划船了。
  可是,等孩子大一点的时候,就很想带他们出去玩了。只是,每次在帮两个人都穿戴好了以后,还没走出门,我就已经疲累不堪;出门之后,这个要吃冰,那个要喝水,要东要西的,使我穷于应付,最后总是会又累又气地回到家来。
  结婚十年纪念那一天,带上两个孩子去日月潭住了几天,整个行程里,他们竟然打去打回。在洗出来的相片上,我或者丈夫总是皱着眉站在两个嬉笑扭打的孩子后面,整整两卷底片,竟然没有一张是眉头舒开的。
  那次下定决心了,我对孩子说:
  "下次如果再带你们一起出来玩,妈妈就是猪!"
  下一次,发了狠,把孩子托给朋友照顾,我和丈夫单独跑了一趟花莲和中横。
  风景仍然秀丽、山川并没有改变,可是,尽管我们手拉手,一副潇洒甜蜜的样子,却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逍遥的心境里去了。
  白天在山上跑的时候,看到好者的风景,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说:
  "下次一定要带他们来看一看。"
  晚上在旅馆里,总忍不住想打个电话回去,问问他们睡了没有?就算电话里朋友一再保证孩子很乖,已经早早上床睡了,我们仍然会胡思乱想,不知道家里会发生什么事。
  玩了两天,没什么兴头,草草结束,赶快飞车赶回家去。一路上都在自责,觉得自己实在太自私了,把那样乖巧可爱的两个孩子放在家里,实在是很荒唐的事。孩子们多么无辜啊!在最应该出来吸收自然界里种种知识的时候,却被自私又愚昧的母亲抛在家里。
  于是,下一次的旅行计划,当然是以他们为主了。甚至在刚上路的那一天里,我还确实引导过他们对自然界观察的兴趣和方向,尽量做好一个温柔、耐心而又有智慧的母亲该做的事。
  问题是,他们并不很合作,三天下来,终于还是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地回到家来。
  把行李都卸下来以后,我对孩子说:
  "下次如果再带你们一起出去玩……"话还没说完,两个孩子一起抢着接下去:
  "妈妈就是猪!"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他们已经把我看透了,知道在这一生里,我是会不断地反复着我自己的错误。知道在这一生里,无论如何,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种种恩怨与牵绊,是永远也理不出头绪来的了。
多出来的一天
  平常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倒也没什么烦恼,只是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一直来不及做。
  今天早上。赶着赶着到了学校,原来该上课的学生却停课受训去了,忽然发现,眼前竟然多出来整整的一天!
  好兴奋,可以做好多我一直想要做的事了。于是,先去花店,买了一大把荷兰紫新,一簇一簇的细碎小花,像绣出来的深紫浅紫的云霞。可以画水彩、粉彩,还可以画一张十二号左右的小小油画,用白色做背景,再配上新做的金色古典的画框,正好可以挂在客厅那一面空了很久的墙上,该有多好。
  而且,我还可以整理一下我的旧稿,里面有几段早就想重新改写的,也许可以写出点什么来。想一想,有整整一天是我可以自由支配的、可以做多少事啊!
  买好了花,经过莱场,看着那么多新鲜的菜蔬和瓜果,忍不住停了下来,想着平日难得那么早上菜场,就顺便买了一些回去吧。
  当然,还要给孩子买些夏天的薄衣服和袜子,女儿前几天还嚷着头发夹子都不见了,眼前的小摊子上摆得可是琳琅满目,我就好好地选了几样。
  等开车经过高速公路回到家来,已经是正午了,把花插进瓶里,赶快去冰箱里找些东西来果腹。孩子们都在学校,一个人的午餐很容易解决,草草吃完,正准备动笔,却发现了丈夫昨夜为我带回来的冰淇淋。
  怎么办呢?当然是先来享受冰淇淋了,顺便翻一下买来的杂志和新书。屋子里安静又清爽,躺在长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翻着,时间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了。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下午已经过去一大半了。赶快收心养性,洗笔调色,刚坐到画架前,就有人来收水费,有人来收电费,孩子也放学了。女儿问我跳舞衣服洗好没有?晚上学校要表演,才想起来该去洗衣店,顺便还要送些衣服去干洗,到了洗衣店,除了拿回女儿的舞衣之外,还拿回两块大地毯。于是,为了要把地毯放回原位,总得先要把那两间房间整理一下才行。
  然后,天就黑了,丈夫也下班回到家来。吃完晚饭后就送大的孩子去学校表演,回来再催小的去洗澡上床,等到一切的纷纷乱乱都就绪了之后,才发现,我这多出来的一天仍然和平常的日子一样,只剩下在晚上在灯下的那一点点时间了。花仍然在瓶里像云霞一般的盛开着,稿纸仍然雪白雪白的摊在桌上,我这一天虽然好像也做了不少事,可是,原来兴致勃勃计划着要做的事却一样也没做到。
  忽然想到,我的一生也许也会就像这样地过去,在灯下的我,不禁悚然一惊。
星期天的早上
  每个星期天,是我要自己洗菜煮饭的日子。很喜欢早上随意在菜市场里采买的那种心请,是一种寻常的市井人生,寻常的熙熙攘攘,手上拿着一斤半斤的青菜。在木瓜、西瓜和荔枝之间挑挑拣拣享受着一个寻常妇人所能得到的种种快乐。
  现在,回到家来,开始在水龙头下整理起来了,红的蕃茄和绿的芹菜在源源不绝的水流冲洗之下,颜色显得格外新鲜怡人。
  太阳很好,后院里,莲雾开始结果了,累累挂满枝头,邻家的九重开得正欢,鲜紫的花簇都挤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有女孩子在墙外唱着歌走了过去,细嫩的嗓音唱的竟然是一只老歌: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华年如水……"
  我微笑地拿起一棵包心菜,开始一片一片地剥了起来。外层的大叶子带着很深的绿,有很多皱折大概是因为天热的关系,都变得又黄又软了。可是慢慢剥下去,叶子却一层比一层白,一层比一层脆嫩,一层比一层光洁。
  忽然之间,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原来正在灵活地洗着菜叶的手忽然停住了,我站在夏日的窗前,心中掠过一阵恍惚的愁思。
  我,我又是谁呢?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在很多朋友和很多事物的前面,我总是由衷地觉得快乐,觉得兴奋。我由衷地喜欢这个世界,也很希望这个世界能喜欢我,希望能永远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希望所有的事物都不会改变,在那种时刻里,我是一个既满足又快乐的人。
  可是,在另外的一些时刻里,当只有和少数几个朋友处在一起的时候,我那颗忧愁的心就会慢慢地泄露出来,然后,逐渐而缓慢地,将我完全淹没。
  有一次,一个男孩在他们植满了相思树的大学校园里问我:
  "你现在说的和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不一样?"
  是吗?我是这样的吗?刚才的我,在他们灯火明亮的教室里,和一班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两个钟头。我说我怎样无牵无挂,怎样无需无求,我说我怎样知足快乐,怎样的洒脱,并且也希望他们能和我一样,凡事都能往开里去看。最后,向大家微笑地道了再见,转过身来,在这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和几个留下来问我问题的同学们坐在草地上,娓娓道来的,却是我的忧虑,我的惶惧,我对时光逝去的不甘心,却完完全全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心情了。
  所以,那个男孩才会问我:
  "你现在说的和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不一样?"
  是的,我是说的不一样了,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在任何一个时刻里说过谎,我只是换了角色,因而也不得不换了心情,如此而且。
  一直觉得,在一些特殊的时刻里,我似乎同时又是演员又是观众。一个在缤纷喧哗的台上,兴高采烈地扮演着上苍赐给我的那个角色,另外一个却远远地站着,站在离这场热闹很远的地方,含着泪,心里疼痛地看着这一切。知道无论我曾经拥有过多么丰厚的赏赐,无论我曾经怎样尽力使我自己值得这一份赏赐,无论这世界曾经怎样温柔与美丽,生命仍然如一条河流,无日无夜不在我们身旁悄无声息地流过。
  戏永远在上演,然而我们却只能占有那极短极短的刹那,再甜美的一生也只是一闪而过。
  我的欢乐与悲伤便由此而生,我的不舍与不甘心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我心里,我是怎样爱恋着这缤纷的人世间啊!却又怎样战战兢兢地在享用着每一分和每一秒。我是怎样慷慨地想和朋友分享着一切,却又紧紧守住一个孤独的角落,从不肯轻易开启。对着迎面而来的欢乐与幸福,我心中是怎样欣喜又怎样惶惧啊!
  菜叶一层一层地剥下去,颜色越来越浅,水份却越来越多。
  我也正一层一层地将我自己剥开,想知道,到底哪一层才是真正的我?
  是那个快快乐乐地做着妻子,做着母亲的妇人吗?还是那个谨谨慎慎地做着学生,做着老师的女子呢?
  是那个在画室里一笔一笔地画着油画的妇人吗?还是那个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记着日记的女子呢?
  是那个在暮色里,手抱着一束百合,会无端地泪落如雨的妇人吗?还是那一个独自骑着车,在迂回的山路上,微笑地追着月亮走的女子呢?
  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而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珍惜,又有谁能真正明白?谁肯真正相信呢?
  菜叶剥到最后,越来越紧,终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嫩而多汁的菜心。
  我把它放在砧板上,一刀切下去,泪水也跟着涌了出来。
  院墙外,唱歌的女孩子又绕了回来,仍旧是刚才那一首歌在反复着: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华年如水……"
  夏日窗前,好一个美丽的星期天!
谜 题
  我的孩子在四岁以前,都是无忧无虑的快乐孩童,可是,一到四岁左右,进了幼稚园以后,就会有些改变了,那是因为有人告诉了他们:生命有种极限,任谁也无法抗拒。
  我记得女儿初初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我正在厨房做中饭,秋天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屋子里照得很亮很温暖。她一脸惶急的来找我了:
  "妈妈,你有一天会死掉的,是吗?"
  我诧异地回过身来,低头看她。我的小胖女儿有着蔷薇的双颊,黑葡萄的瞳仁,还穿着学校的小白围兜,早上去上学时候的那种笑容不见了,换上了一种忧急而又严肃的表情。我微笑地摸摸她的脸:
  "不会啊,妈妈会活到很老很老的。"
  "可是,他们说,活到多老也有一天会死的啊!"
  我假装轻松地开冰箱,拿出青菜和水果来,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回答她,怎样为她解释这样的第一课呢?
  一面洗菜,一面仍然是用不在意的语调来回答她:
  "妈妈要到很老才会死,那时候你已经长得够大,就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可是,不管怎样样,你总是会死掉的,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不喜欢这个样子,怎么办呢?"
  说着说着,她的小泪珠就一串串地掉了下来,我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温暖好柔软的小宝贝啊。我亲爱的孩子,妈妈也不喜欢这样啊!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
  儿子到了四岁,同样的情景又重复出现了一次。他问得比姊姊还急,紧迫钉人,跟前跟后的,非要我给他一个比较满意的答复为止。
  我大概也是笑容满面地哄了他一阵子,孩子到底还小,还是可以慢慢哄过来的,然后,他们就能高高兴兴地出去玩了。要到某一些特别的时刻里,才会再提几句,但是,第一次的那种惊惶以后再没出现过了。
  不过,我想,那种感觉是仍然存在的,只是小心地藏在某一个不愿触及的角落里而已,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吧。
  我和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啊!
  前几年,很想变做一棵树,一棵可以继续生长,永远不死的树。
  我想做一棵高高大大的树,有挺直的躯干,有茂密的枝叶,风吹过来的时候,每一片叶子都会翻动,云拂过来的时候,我知道,也能感受那种轻柔的凉意。水从地里流过来的时候,我也知道,并且能从容地吸取。
  我想做一棵很敏感又很快乐的树,可以活好几千好几万年,而每一年春夏秋冬的变化都能记住,所有美丽的回忆都可以存进年轮里面,一层松一层紧,一圈淡一圈深的,都受要贴贴地放在心里,该有多好!
  我就常常做这种梦,并且,偶尔走进森林时,也常会仔细端详,想挑选一棵适合我的理想的树。
  一直到有一天晚上,忍不住了,终于把我的感觉向丈夫说了出来:
  "假如能变成一棵树该有多好,永远也不会受死亡的威胁。"
  "谁说的?树的年龄也有限制的啊。"
  "可是,不是有很多树可以活很久的吗?"
  "了不起几千年,还是逃不了枯萎死去的一天啊。"
  丈夫在灯下一面看书,一面微笑地回答我。他跟每个平常的晚上一样,正在分神敷衍他的妻子。他娶了一个爱胡思乱想的女子,常常会在他读书、用功的时候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对这些,他已经习惯,只要偶尔听一些片断,偶尔回答一些片断也就够了。
  但是,在那个晚上,在他又回到他书里面去的时候,他却不知道他已经伤了我的心了。他那样轻描淡写却又那样肯定的一句话,把我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整个晚上,我走来走去做了很多家事,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小时候着过一场电影,大意是说一个男人有仙术,可以长生不老。所以在几百年里面,他换了好多个妻子,每次都是伴侣因为衰老而死去,而他却永远年轻,永远不变。
  但是,有一次,他爱上了一个人,并且也终于能娶她为妻,甜蜜地生活了几十年之后,她又老了。
  这一次。这个男子在妻子的病榻旁说出了他的秘密,仙术失效了,他终于也变得极为衰老,然后心甘情愿地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去。
  那时候,我觉得那个人好傻,我想,假如是我的话,我当然还是要选择长生不老的。
  可是,当我也终于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发现,我能完全了解那个人的感觉了。
  爱是不能分离,不能割舍,不能独善其身的啊!
  但是,这样的生命一定有它的意义的。
  我们一定不是白白地来一次的。每个人的出现都一定有他的理由,有不得不相信的安排的。也许,一生就只是为了某一个特定的刹那而已。就是说:为了能在某一条长满了相思树的山路上与你缓缓交会,擦身而过,我就必须要在这一天之前,活了十几年,然后再在这一刻之后,再活几十年。
  那条山路上,也许刚好在转角的羊齿叶中有几朵未开的百合,我总不能停留下来等待着它们的开放吧?因此在继续往前走去的时候,反倒会一直惦念着它们的无法确知的美丽了。
  其实,不管能不能再相见,结局都应该是一样的吧。
  生命中有很多特定的刹那都像一篇极短篇:没有起始,没有终结。因此,那挑选出来的一刹那就比较特别清新而淡远,比较特别苦涩而又甘香。
  当然,在擦身而过之后,你也许会忽然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一个原该把握得牢牢的时刻,山路上的相会,原是自己深深盼望的一种相遇啊!
  有些人就在悔恨之中过完他的一辈子,可是,也有些人蒙上苍垂怜,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就是说:在二十年以后,再让他们在原来的那条山路上再相遇一次。
  仍然是二十年前那条相同的山路。有细密的相思树,有蔓生的羊齿,远处迎着海风的山坡上,传来模糊的桅子花香。可是在荫凉的林子里,并没有任何的花朵,只在转角处,阳光照进来的地方,挺立着几株将开未开的百合。
  然后,你就走过来了,像二十年前的那天一样,我的心怦然而起,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世间竟有这样巧妙的安排!这一次,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会错过的了。
  你走过来了,微笑地面对我,好像想说些什么,可是终于没有说。我也是一样,千头万绪拥挤地藏在心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我们如二十年前那样,在山路上缓缓交会,然后擦身而过,也许终此一生,不会再相见了。
  我想,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些什么了吧。不管能不能再相见,结局都应该是一样的了。
  恐怕也只有这样了。生命的每一刹那,都有它特定的意义,有它必须要信服的安排,若我们真要开口相问,也只能有两种回答,一种是"是",一种是"不是"。
  而在这么多年之后,再来开口相询,无论是哪一种回答,在知道了以后,都该是非常多余而又非常悲伤的事了。
  在转角处的那些百合,也许就是因为它们的将开而未开,才能永远把秀丽的形象留在我们心里,在回头的时候,才能让过去的生命带着一些如谜般的光采吧。
  生命本来就是一个无法解答的谜题。
  我和我幼小孩子的心情,其实并没有两样。我不能说生命不甜,我不能说生命不美,但是就是因为它的甜蜜和美丽,才使我心中充满了忧伤,而也就是因为心中充满了忧伤,才使我更加珍惜起眼前一切的甜蜜和美丽来。
  有一次,一个朋友大概受不了我的反覆和唠叨,开玩笑地对我建议:不如变做一块大石头吧,这样的话就永远不会有改变,也就永远不会有烦恼了。
  那怎么行呢?那怎么可以呢?虽然也许可以活上几百万年,但是终生只有一颗石头的心,那恐怕是更无法忍受的一种命运了。
  还是让着去秋来,让岁月逐渐把我改变了吧,我愿意接受上苍一切的赐予和一切安排。
  想苏轼在好多年前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坐在他湖心的船里,思索的事情大概也和我今夜所想的差不多吧?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地觉得怅然而又无奈呢?
有一首歌
  ——天好蓝,风好柔,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南国的阡陌上,注视着那一支黑色的安静的飞鸟,心中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一种朦胧的悲伤。
有一首歌

  我是不到五岁就进了小学一年级的,在南京,在逸仙新村附近的一个小学里,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却学会了一首老师教的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上海,在南京,
  我的朋友在这里。
  这么多来,我不单牢牢地记住了这首歌,并且还记住了教室里地板上温暖的阳光,和窗外对有人对着我微笑的外婆的笑容。
  我的女儿是在新竹上的幼稚园,三岁多的小女孩,每天早上去混两三个钟头,也不过是去混吃混喝,随便地唱唱玩玩罢了。所以那天下午,当她说要唱一首新歌给我听的时候,我并不太在意,埋头在书桌前的我,也不过如平日那样,随口地应答着她罢了。
  然而,我小小的女儿却认真地唱起来了,用她那稚嫩的童音: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台北,在新竹,
  我的朋友在这里。
  刹那之间,几十年来家国的忧患,所有的流浪、所有的辛酸都从我心中翻腾而出,我几乎要失声惊呼了。转身站起来面对着幼小的女儿,我小小的不解人事的女儿还抬着头问我:
  "妈妈,宝贝唱得好不好听?"
  我小声地回答她:"好听,宝贝唱得好听。"
  孩子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哽咽,她高高兴兴地一边唱一边跑出去找小朋友玩了,我一个人站在屋子的中间,发现热泪已流得满脸。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对那个后山上开满了油桐花的小小学校里的孩子们,对他们那样羡慕的原因吧。
  是今年五月初的时候,我们新竹师专美术科的师生一起下乡,到苗栗县南庄国小一场"艺术服务社会"的活动。我们带了一些作品展览出来,再放一些电影,再请邻近的国校学生们来一起写生,送给他们一些奖品和纪念的礼物。虽然天气一直很阴沉而且不断地下着小雨,但是,所有的活动也都热热闹闹地办起来了。
  南庄国小实在很小很小,紧紧地贴在山边。周围全是山,全种满了油柚,正开着一簇一簇的白花,风吹过来,后山上的白花就一瓣一瓣地飘落下来,有的飘到山上人家的屋顶上,有的就飘落到学校的操场上来了。
  学校里的老师和小朋友们原来大概也是企盼着这样一天的,所以,他们也排演了一些节目来娱乐的,没想到会下这样的细雨,一会儿阴又一会儿晴,让人捉摸不定。在走过走廊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听见小朋友在问他们的老师:
  "老师,要不要换衣服?要不要换嘛?"
  为了礼貌的关系,声音是压得很低很轻的,可是仍然可以感觉得出那语调里面所含的焦急与失望。
  幸好十点多钟的时候,天气开始稳定了,甚至露出了阳光,扩音器里传出了让小朋友回教室去换衣服的消息,三面走廊里都有了欢呼的回响。我们被请到操场正面的走廊下,先看了中年级的国术操,然后再看低年级的毛巾舞,最后是高年级的山地舞。
  这些在山间长大的孩子们,有着和城市里的小孩们一样的自信,跳得好极了。我注意到他们的面容都长得很饱满,身体也很结实,低年级那些挑毛巾舞的小朋友们,更是扭得很自在、笑容可掬,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在他们跟着音乐节拍舞动的时候,后山上的人家,也都站出来从高高的街边俯瞩着我们。有老人,也有抱着幼儿的妇人,也有荷锄而过的农夫,都靠在街道的红栏杆上,笑嘻嘻地往下看,并且一边还指指点点的。
  我想,他们一定是在指着哪一个特别高大的是谁家的儿子,哪一个扭得特别厉害的是谁家的小女儿吧。在这样一个小小而安定的社会里,操场上一半的小朋友,他们大概都认得出的吧,虽然也许叫不出名字,但总知道是哪一家的孩子或孙子的吧。
  在这个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有多少他们自己无法体会出来的幸福呢?可是说不定,他们反而会找出成打的缺点来,他们会觉得这里太偏僻、太闭塞,生活太死板,太缺少变化,因此,在他们成为少年以后,这样安定与安静的气氛反而会使他们觉得烦燥和苦闷,恨不得能冲出去,到另外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里,去做一个潇潇洒洒的流浪者的吧。
  可是,他们哪里会知道,有多少流浪的人渴望能找到这样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小小角落呢?有多少流浪的人捧着一颗憔悴的心却找不到可以安歇的地方呢?
  活动开始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开幕式,师生们聚在一起听教育部的一位司长讲一段话,他对小朋友说:
  "我三十年前第一次走出校门来教书就是在这个学校,面对着和你们一样年龄的小朋友,所以,今天看到你们,就好像又回到三十年前一样……"
  他对小朋友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和地平常少事公办甚至有点盛气凌人的语调完全不一样,站在礼堂的后面,我不禁动容。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较为软弱的一点吧,面对着和三十年前一样的天真纯洁的小面孔,再刚硬的人也不由得要变成极为温柔的吧,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要妒忌他呢?经过了这样悠长的岁月,还能回来细数他少年时的脉络,还有同样的山,同样的树,同样的校舍,同样的操场,甚至差不多同样的小小面孔来迎接他,他的幸福真是难以衡量的了!
  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妒忌他呢?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首歌。
  我说不出它的名字,我也唱不全它的曲调,可是,我知道它在哪里,在我心里最深最柔软的一个角落,每当月亮特别清朗的晚上,风沙特别大的黄昏,或者走过一条山路的转角,走过一片开满了野花的广阔原野,或者在刚亮起灯来的城市里,在火车慢慢驶开的月台上;在一个特定的刹那,一种似曾相识的忧伤就会袭进我的心中,而那个缓慢却又熟悉的曲调就会准时出现,我就知道,那是我的歌——一首只属于流浪者的歌。
  我并不怨怪我的父母,我也不怨怪我的国家,可是,命运给我的,是多么奇怪的一种安排啊!我有一个很美丽的汉文名字,可是,那其实是我的蒙文名字的译音而已,我有一个更美丽的蒙文名字,可是却从来没有机会用它。我会说国语、广东话、英文和法文,我可以很流利地说、甚至唱,可是我却不能用蒙古话唱完一首歌,我熟读很多国家的历史,我走过很多国家的城市,我甚至去了印度和尼泊尔,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我的故乡。
  察哈尔盟明安旗,一个多遥远的地方!父亲说:明安在蒙文里的意思是指一千只羊,就是说那是一个很富裕的地方,那里羊多,草又肥美。
  而今夜,在灯下,我实在忍不住要揣想,如果我能在一块广阔而肥美的草原上出生长大,今天的我,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了呢?
  在我的心里,会不会有一首不一样的歌了呢?还是说,我也许会和那些在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一样,觉得日子太单调、生活太平凡,因而对外面的一切有了无法抑止的激情,甚至在梦里也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个永远的流浪者呢?
  梦与现实,到底哪一样能够令人满意呢?
飘 蓬

  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本来是会说蒙古话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字句,发音却很标准,也很流利。
  据说,那都是外婆教我的,只要我学会一个字,她就给我吃一颗花生米。
  据说,我那个时候,很热衷于这种游戏,整天缠在外婆身边,说一个字,就要一颗花生米。家里有客人来时,我就会笑眯眯地站出来,唱几首蒙古歌给远离家乡的叔叔伯伯听。而那些客人们听了以后,常会把我接进他们怀里,一面笑着夸我一面流眼泪。
  可是,长大了以后的我,却什么都记小起来,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每次有同乡的聚会时,白发的叔叔伯伯们在一起仍然喜欢用蒙古话来交谈,站在他们身边,我只能听出一些模糊而又亲切的音节,只能听出,一种模糊而又遥远的乡愁。
  而我多希望时光能够重回,多希望,我仍然是那个四五岁的幼儿,笑眯眯地站在他们面前,用细细的童音,为他们也为我自己,唱出一首又一首美丽的蒙古歌谣来。
  可是,今天的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他们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着我的命运。

  当然,有些事情仍然会留些印象,有些故事听了以后也从没忘记。
  童年时最爱听父亲说他小时候在老家的种种,尤其喜欢听他说参加赛马的那一段。
  父亲总是会在起初,很冷静很仔细地向我们描述,他怎样渴望着比赛那一天的来临,怎样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骑上那匹没有鞍子的小马,怎样脸红心热地等着那一声令下,怎样拼了命往前冲刺,怎样感觉到耳旁呼啸的风声与人声,怎样感觉到胯下爱马的腾跃与奔驰。说着说着,父亲就会越来越兴奋,然后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我们这几个小的也跟着离凳而起,小小的心怦怦地跳着,小小的脸儿也跟着兴奋得又红又热,屏息等着那个最后的最精彩的结局,一定要等到父亲说出他怎样英勇地抢到了第一,怎样得到丰厚的奖赏之后,我们才会开始欢呼赞叹,心满意足地放松了下来。那个晚上,总会微笑着睡去,想着自己有一个英雄一样的父亲,多么足以自豪!
  长大了以后,想起这些故事,才会开始怀疑,为什么父亲小时候样样都是第一呢?天下哪里会有那样不可一世的英雄呢?
  好几次想问一个究竟,每次却都是话到唇边又给吞了回去。
  有一次,父亲注意到了,问我是不是有话想说?我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就撒娇地坐到他身边,要他再说一遍小时候赛马的事给我听。
  想不到父亲却这样回答我:
  "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好提的?"
  我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这件事了。

  十几年来,父亲一直在德国的大学里教蒙古语文。
  那几年,我在布巴塞尔学画的时候,放假了就常去慕尼黑找父亲。坐火车要沿着莱茵河岸走上好几个钟头,春天的时候看苹果花开,秋天的时候爱看那一块长满了荒草的罗累莱山岩。
  有一次,父女们在大学区附近散步,走过一大片草地,草是新割了的,在我们周围散发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父亲忽然开口说:
  "这多像我们老家的草香啊!多少年没闻过这种味道了!"说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天已近黄昏,鸟雀们在高高的树枝上阳噪着,是他们归巢的时候了,天空上满是那种黄金色的温暖的霞光。
  我心中却不由得袭过一阵极深的悲凉。这离家乡这么多年的父亲,却仍然珍藏着那一份对草原千里的记忆,然而,对眼前这个从来没看过故乡模样的小女儿,却也只能淡淡地提上这样一句而已。在他心里,在他心里藏着的那些不肯说出来的乡愁,到底还有多少呢?
  我也跟着父亲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暮色里与我有着关联的草香,心中在霎时闪出了一个句子: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又过了好几年,有一天晚上,在我石门乡间的家里。在深夜的灯下,这个句子忽然又出现了。我就用这一句做开始,写出了一首诗,没怎么思索,也没怎么修改,所有的句子都自然而顺畅地涌到我眼前来。
  这首诗就是那一首"出塞曲"。

  以前,每当看到别人用"牧羊女"这三个字做笔名时,心里就常会觉得,这该是我的笔名才对。
  不是吗?倘若我是生在故乡、长在故乡,此刻,我不正是一个在草原上牧着羊群的女子吗?
  每次想到故乡,每次都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心里一直有一幅画面:我穿着鲜红的裙子,从山坡上唱着歌走下来,白色的羊群随着我温顺地走过草原,在草原的尽头,是那一层一层的紫色山脉。
  而那天,终于看见那样的画面了,在一本介绍塞外风光的杂志里,就真有那样的一张相片!真有那样的一个女子赶着一群羊,真有那样一片草原,真有那样远远的一层又一层绵延着的紫色山脉。
  我欣喜若狂地拿着那本画给母亲看,指着那一张相片问母亲,如果我们没离开过老家,我现在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母亲却回答我:
  "如果我们现在是在老家,也轮不到要你去牧羊的。"
  母亲的口气是一种温柔的申斥,似乎在责怪我对故乡的不了解,责怪我对自己家世的不了解。
  我才恍然省悟,曾在库伦的深宅大院里度过童年的母亲,会吃着一盒一盒包装精美的俄国巧克力、和友伴们在回廊上嬉戏的母亲,恐怕是并不会喜欢我这样浪漫的心思的。
  但是,如果这个牧羊的女子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模样,如果我一直以为的却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命运,如果一切又得从头来起的话,我该要怎么样,才能再拼凑出一幅不一样的画面来呢?
  有谁能告诉我呢?有谁能为我再重新拼凑出一个不一样的故乡来呢?
  我不敢问我白发的母亲,我只好默默地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我的命运。
飞鸟们
金丝雀
  原来是为了怕妹妹寂寞,所以才买了一只金丝雀来陪伴她的。
  那几年,在布鲁塞尔,我们姊妹俩在同一个学院上课,她修美术设计,我学油画,两个人平常总是同进同出。一我们住在一幢十楼公寓的顶层,公寓很老旧;电梯是装着要自己拉开和关上的那种两层铁栅门,摇摇晃晃的,每次上下,都有一种三十年代恐怖片的气氛。加上公寓的门锁又很单薄,也没看到有什么防火梯,所以,我们在衣柜里,藏了一条用穿破了的丝袜所结起来的长绳子,想着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可以用这一条绳子从窗口吊下去。因此半夜里突然醒来的时候,心里也比较有一点安全感。
  那个时候我已经认识大卫。一到周末他就会来找我。两个人一起出去的时候,虽然都玩得很高兴,可是我心里总是会惦记者在家里的妹妹,一个人在顶楼的小公寓里埋头赶作业的妹妹,对她总有一点担忧和抱歉。
  金丝雀就是在这样的一种心态里买下来的,我还在鸟店里挑了一个特别漂亮的鸟笼把它带回家去。
  有了这只金丝雀以后,我们小公寓的气氛就真的不一样子。只要早上的阳光一射进来,这只小金丝雀就开始唱起歌来,又清朗又婉转,有时候一口气可以变好几个调子,越拔越高,越高越亮,让还在床上的我们也跟着振奋起来,把毯子一踢,一天就这样跟着它的歌声快快乐乐地开始了,我们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喜喜"。
  喜喜是个男生,有极柔软的黄毛、极亮的黑眼睛,吃得不多,很爱洗澡,并且,好像也听得懂我们两个人说的话。有时候,我们会在把所有的门窗都关好之后,再把它放出来,它会高兴得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但是,只要我们两人之中任何一个人伸出手,并且呼唤它的名字,它就会应声飞过来。有时候停在我们的手上,有时候会停在我们的肩膀上;我微侧过脸去的时候,几乎可以感觉到它的体温,它的微弱的呼吸、在柔软的羽毛下小小的心的跳动。它的浅黄色的趾爪很有礼貌很知道轻重地放在我的肩上,对它的这一份温柔的信任,我实在是又感激又欢喜。
  我们都很宠爱它;我结婚的时候,妹妹搬到女生宿舍去住,就很慷慨地又把它转送给我。在我和大卫新找到的家徒四壁的公寓里,有个比较大的客厅,我就开始用钢架和铁丝网做了个一公尺见方的大鸟笼,到森林里面去捡了几束弯弯的小枝子来给喜喜做秋千;因为怕它寂寞,又去鸟店买了两对小鸟来陪它。大卫送我的那只安哥拉猫,没事就爱蹲在鸟笼的顶上,喜喜和它们也相安无事,朋友来的时候都会觉得很迷惑,走的时候总会发表一些感言:
  "你们家很奇怪,猫不像猫,鸟不像鸟,不过,我倒是满喜欢的。"
  这样奇怪和欢喜的日子过了两年,要回国了,只好商量着把猫和小鸟分送给朋友。这时候妹妹早已毕业并且到加拿大去做事了,我真庆幸她没有亲眼看到喜喜又被装回狭小的鸟笼,被人带走的场面。我自己做的鸟笼太大,根本出不了门,只好又一根一根地把它拆掉。那天晚上,小鸟都送走了,鸟笼也拆干净了,只剩下一块空空的地板,我们的还没被送走的猫就一直在这块角落上转来转去,并且还一直抬起头来轻声的呼唤着,好像在呼唤着它平日的伴侣。它来到我们家时还是一个小小黑黑的毛球,所有的小鸟年龄都比它大,也都容忍它。而两年以后,它已变成一只庞然巨物。可是,那天晚上,它的呼唤声里藏着一种很软弱很彷徨的感觉,粗笨的大尾巴在地板上拖来拖去,却始终不肯离开客厅的那个角落,我只好假装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把卧室的门紧紧地关了一夜。
  过了几天,朋友告诉我,喜喜在到他家的第一天,就在他换食的时候从打开的门里飞走了。
  从那次以后,我没再养过鸟。
白鸽
  邻居的少年养了一只小白鸽,放假的日子,他们两个常会在我的屋前屋后出现。从窗里,我可以仔细地观察而不会惊动他们。鸽子和少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都是瘦瘦长长的,都很年轻、很怕羞、又很孤单。
  少年是寄居在他姑妈家里的,他自己的家原是在台湾北部的海边,一家都以打渔为业,从祖父到父亲一直到他的大哥,都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他是四个男孩中的老二,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就被送到姑妈家来。父母送他来的理由是:姑妈附近的学校比海边的学校要好,将来以许可以多读一点书,在城里也许可以找到一个好一点的工作,无论怎么样,都会比打渔要强。
  少年刚来到姑妈家的时候,黑黑瘦瘦的,只有一点点大,怎么逗他也不肯讲话,听说有时候一个人会躲在房间区偷偷地流眼泪。姑妈家只有两个小表姐,对他倒是很照顾,可是总是玩不到一起。小男孩早上一个人背着书包去上学,放学回来也就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客厅的角落中,我去找他姑妈的时候,常常会被他吓一跳。他也不出声招呼我,只用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瞪视着我,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那个时候,我的凯儿才一岁,慈儿五岁,正是绕在我身边最需要我照顾的时候。有太阳的日子,两个又香又甜的小宝贝总一个在怀里一个在身旁缠着我。我们母子三人在巷子里依依靠靠地散着步的时候,常常会遇到这个大眼睛的小男孩,背着书包朝我们走过来。走近了仍然不打招呼,可是那双像小鹿一样的眼睛总忍不住多向我们望几眼,眼光里充满了多少的羡慕。
  小小的年龄,小小的胸怀里承受着的是怎样无奈的一种寂寞啊!母亲有时候会来探望他,姑妈对他也不错,一到寒暑假父亲和兄弟也会早早地来接他回海边的家。可是,在平常的日子里,在每一个普通的清晨和普通的黄昏里,小小男孩要面对着的,是怎样孤单和寂寞的一段童年,这样的一种缺失是没有什么可以补偿得了的啊!
  一学期一学期地过去,他也这就样地长大了。今年已是国中三年级学生的他,体格是比刚来的时候壮多了,声音也变粗了。但仍然是瘦瘦长长的,仍然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仍然有点怕羞,不过,已经可以在相遇的时候向我微笑,并且很有礼貌地出声招呼了。
  我们居住的巷子里,六、七年来,添了不少小男孩。和我的已经上了小学的凯儿一样,都变成了这个在海边出生的少年的忠实喽罗,过天都跟在他的身边转来转去。
  他养的小白鸽也因而成为所有小男孩的宠物,每个人都争着想要向它献殷勤。放假的日子,我们屋前屋后因而总是充满了孩子们呼叫鸽子的声音。
  可是,鸽子总是独自一个高高地站在屋瓦的上面,一动也不动,对孩子们的呼叫听若无闻。在澄蓝天空的背景之前,小白鸽的羽毛显得特别白,眼睛显得特别黑。
  而在空中有鸽群飞过的时候,它的小小身影也因而显得特别的孤单了。
燕子
  初中的时候,学会了那一首"送别"的歌,常常爱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有一个下午,父亲忽然叫住我,要我从头再唱一遍。很少被父亲这样注意过的我,心里觉得很兴奋,赶快再从头来好好地唱一次:
  长亭外,古道边……
  刚开了头,就被父亲打断了,他问我:
  "怎么是长亭外,怎么不是长城外呢?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啊!"
  我把音乐课本拿出来,想要向父亲证明他的错误。可是父亲并不要看,他只是很懊丧地对我说:
  "好可惜!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以为写的是我问老家,所以第一次听这首歌时就特别地感动,并且一直没有忘记,想不到竟然这么多年是听错了,好可惜!"
  父亲一连说了两个好可惜,然后就走开了,留我一个人站在空空的屋子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前几年刚搬到石门乡间的时候,我还怀着凯儿,听医生的嘱咐,一个人常常在田野间散步。那个时候,山上还种满了相思树,苍苍翠翠的,走在里面,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小鸟的鸣声,田里面也总是绿意盎然,好多小鸟也会很大胆地从我身边飞掠而过。
  我就是那个时候看到那一只孤单的小鸟的,在田边的电线杆上,在细细的电线上,它安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羽毛,像剪刀一样的双尾。
  "燕子!"我心中像触电一样地呆住了。
  可不是吗?这不就是燕子吗?这不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燕子吗?这不就是书里说的,外婆歌里唱的那一只燕子吗?
  在南国的温热的阳光里,我心中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唱起外婆爱唱的那一首歌来了:
  燕子啊!燕子啊!你是我温柔可爱的小小燕子啊……
  在以后的好几年里,我都会常常看到这种相同的小鸟,有的时候,我是牵着慈儿,有的时候,我是抱着凯儿,每一次,我都会很兴奋地指给孩子看:
  "快看!宝贝,快看!那就是燕子,那就是妈妈最喜欢的小小燕子啊!"
  怀中的凯儿正咿呀学语,香香软软唇间也随着我说出一些不成腔调的儿语。天好蓝,风好柔,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南国的阡陌上,注视着那一只黑色的安静的飞鸟,心中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一种朦胧的悲伤。
  一直到了去年的夏天,因为内政部的邀请,我和几位画家朋友一起,到南部的国家公园去写生,在一本报道垦丁附近天然资源的画里,我看到了我的燕子。图片上的它有着一样的黑色羽毛,一样的剪状的双尾,然而,在图片下的解释和说明里,却写着它的名字是"乌秋"。
  在那个时候,我的周围有着好多的朋友,我却在忽然之间觉得非常的孤单、在我的朋友里,有好多位在这方面很有研究心得的专家,我只要提出我的问题,一定可以马上得到解答,可是,我在那个时候唯一的反应,却只是把那本画静静地合上,然后静静地走了出去。
  在那一刹那,我忽然体会出来多年以前的那一个下午,父亲失望的心情了。其实,不必向别人提出问题,我自己心里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但是,我想,虽然有的时候,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是应该面对所有的真相,可是,有的时候,我们实在也可以保有一些小小的美丽的错误,与人无害,与世无争,却能带给我们非常深沉的安慰的那一种错误。
  我实在是舍不得我心中那一只小小的燕子啊!
花的极短篇
  ——然而,这样的一种单纯和自然,是用我所有的前半生来作准备的啊!我用了几十年的岁月来迎接今日与你的相遇,请你,请你千万要珍惜。
昙花
  他不应该送她一朵昙花的。
  文美那年还小,十七、八岁的样子,住在志成家隔壁几间。因为是乡下,每家的院子都很大,又都种了花和树,所以,感觉上好像是离得很远似的。
  志成上学放学,走的是另外的一条路,可是,放假的日子,也常会带着他的大狼狗走过文美的门前,隔着矮矮的石砌的院墙,两个人打个招呼什么的。
  两家父母都相熟,有时候两家的主妇做了些什么特别的点心,也会让孩子端一碟送给另外一家去尝,这时候,两个孩子彼此之间交换的话会多一些。志成会站在大门前说些从大学里听来的笑话,文美听了,常常会笑个没完,然后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赶快回身往家里跑,一面跑一面又回头笑着和志成挥手说再见。
  有一个晚上,志成家的那棵昙花要开了,他的母亲要志成来找文美一家过去看。
  那是文美第一次看到昙花。
  大人们都坐到客厅里喝茶聊天去了,只有两个孩子傻傻地端坐在花前。那天晚上有月亮,在窗下的昙花因而显得叶子特别的深绿,花瓣特别的莹白。
  屏息地注视着一朵花在黑夜里逐渐绽放,生命似乎变得非常丰盈有力、非常形象化了,文美的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渴望与人分享。
  志成就微笑地坐在她身边,聆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惊叹。整个晚上,他好像很少说话,可是文美说的每一句话他又好像都很同意。
  大人们兴尽了,在门边互道晚安。文美临走前还一直回头看,花还没开满,还差那么一点,不过,是该回去了。太晚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回到家没多久,快要上床以前,志成来敲门了,她去应门时看见他拿着一技带着叶子的昙花站在月亮底下。他说:也许,也许文美想看看花开满了以后的样子。
  文美低声地谢了他,然后穿过院子回到屋里,把昙花挂在客厅和饭厅之间的门框上,整夜,她在醒与梦之间都闻得到浓郁的花香。
  好多年以后,每次闻到相同的郁香,文美都会想起那个在月亮底下把昙花摘下来的少年,他们从那夜以后就没有再相见。
  他不应该送她一朵昙花的,听人说,那是一种不幸的征兆。
圣诞红
  幼梅并不特别喜欢运动,可是,那一天下午,她却忽然心血来潮地和班上同学打了一场篮球,又笑又闹地输了球,回家因而比较晚了。
  母亲在她一进门时就说了,说后面山上的昌伟来过好几趟了,很着急,他有两张话剧的招待券,想请幼梅去看,母亲让幼梅赶快去问问,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那时候,家里还没装电话,幼梅只好转身又出门往后山跑去,天已近傍晚,夕阳把整个山坡映照出一种红金色的光泽。
  有人在山路旁种满了圣诞红,正是开花的季节,层层叠叠的花瓣像疯了似地拥挤在一起。
  应门的是昌伟的父亲,一个严肃的长者,幼梅一向有点怕他。昌伟也出来了,就站在他的身后,幼梅一面还有点喘气一面笑着问:
  "我在学校打球,回来晚了,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山风佛来,她觉得脸上熟熟的,不知道是因为怕羞,还是下午的那场球赛,或是刚才的那场奔跑,幼梅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了。她也知道自己的头发一定很乱,衣服一定很不整齐,可是,她从来也没能和昌伟一起出去过呢,她希望还来得及。
  而昌伟的父亲只把门打开一半,并且挡在门口,很温和地向她说:
  "算了,现在去已经太迟了。"
  昌伟在他父亲身后,一句话也没说地注视着她,然后门就关上了。在关门前的一刹那,他父亲还很抱歉地再加了一句:
  "下次再一起去吧。"
  幼梅慢慢地走下山,夕阳变得极为黯淡,路旁的圣诞红原本是艳红的花朵在忽然之间都转成一种狰狞的深紫,使得在花旁经过的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
  没有下次了,从此以后,就没有下次了。
  其实,幼梅并不是特别喜欢昌伟,只是,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有点难过。假如那天不去打那场篮球,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呢?
  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太迟了呢?
栀子
  向着海的山坡上种了上千株的栀子花。一到四月,那刻着极深的旋纹的蓓蕾就开始饱满起来了,颜色也开始从绿到白,一层一层地旋转起来,好像可以一直旋进你的心里。又进了四月中以后,花开得盛时,海风能把那种特殊的芳香传得极远极远。
  就是在那样一个晴朗而又充满芬芳的日子里,康平很慎重地摘下一朵栀子,很慎重地把花放进心茹张开着的手掌心里。花是柔柔的,白中带着一点稚嫩的淡绿,心茹的掌心也是柔柔的,白中透着一层健康的润红。
  那天心茹一直低着头,也没怎么笑。也许是康平拿花送给她的时候,动作太慢太慎重,因此,两人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又好像都有一点明白:虽然不过是一朵香香柔柔的花罢了,也许也能代表一种盟约也说不一定啊。心茹就越发不敢抬头了。
  那种年轻又无知的日子啊!女孩偏又要装成深沉得不得了的样子,所有的话都只说一半,所有的渴望都只肯透露出一点,其他的就希望男孩能猜得出来,而且固执地认为:他应该猜得出来。失望了的时候就会反反复复地想上几天,甚至在夜里也会坐起来哭上一阵子。
  有多少转折难懂的心事啊!康平现在想起来却禁不住要微笑。他还记得那些好像短促其实又很漫长的下午,在山上,或在林间,心茹低着头,而他在旁边手足无措的样子。好不容易两人才能见一次面,康平觉得好兴奋,也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话。他觉得,只要能站在心茹身边就很知足了,就是漫无目的的闲逛也是幸福的,可是心茹却常常会无缘无故地生起气来。那一朵花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刻里采下来的吧,放进她小小的手掌心里时,他心中也有着一种温热的感觉。如何能让她知道,他是怎样地热爱着与疼惜着她啊!
  就是一直到今天、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康平想起那些日子,仍然会微笑起来。在这个面海的山坡上,在这个晴朗的四月天里,到处飘浮着栀子的郁香,在草里,在风里,在他的心里。
  盟约当然没有实现,十六岁和二十岁的少年在今日看来实在太年轻了,本来就不能答允什么或者安排什么的。不过,也许就是因为年轻,所以才会有足够的勇气来表示一些什么的吧。
  四十多岁的男子一个人在树丛里慢慢地寻找着,想找一朵开得刚好的栀子花摘下来,带回城里做个纪念。花是找到了,正开在他的眼前,柔白中带着一点淡淡的嫩绿。他伸出了手,又缩回了手,终于只凑近去嗅了一嗅,然后就转身往山下走去了,唇边还带首隐约的笑意。
  其实,盟约还是在的,也实现了,只是是用一种与人世间其他事物完全不相同的方式罢了。可惜的是下山的康平还没能完全感觉到。
  也许,还要再等二十年吧?等到六十多岁时再来回顾,再发现那种温柔与疼惜的感觉,仍然会随着栀子的花香而准时地浮现出来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康平也许才会明白的吧?
月色两章
明月夜
  很晚了,她才和母亲从台北回来。车子开上了乡间那条小路的时候,月亮正从木麻黄的树梢后升了起来,路很暗,一辆车也没有,路两旁的木麻黄因而显得更加高大茂密。
  一直沉默着的母亲忽然问她:
  "你大概不会记得了吧?那时候,你还太小,我们住在四川乡下,家在一个山坡上,种着很多松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就像今天晚上这样……"
  那么,妈妈,那多年来的幻象竟然是真实的了!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心里总有着一轮满月冉冉升起,映着坡前的树影又黑又浓密,记得很清楚的是一个山坡,有月亮,有树,却一直想不起来会在哪里见过,一直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大概不会记得的了,你那时候应该只有两三岁,还老是要我抱的年纪。"
  那么,妈妈,那必定是在一个满月的夜晚了,在家门前的山坡上,年轻的妇人抱着幼儿,静静地站立着。
  那夜,一轮皓月正从松树后面冉冉升起,山风拂过树林,拂过妇人清凉圆润的臂膀。在她怀中,孩子正睁大着眼睛注视着夜空,在小小漆黑的双眸里,反映着如水的月光。
  原来,就是那样的一种月色,从此深植过她的心中,每个月圆的晚上,总会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给她一种恍惚的乡愁。在她的画里,也因此而反复出现一轮极圆极满的皓月,高高地挂在天上,在画面下方,总是会添上一丛又一丛浓密的树影。
  妈妈,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在每一个时刻里都会有一种埋伏,却要等待几十年之后才能够得到答案,要在不经意的回顾里才会恍然,恍然于生命中种种曲折的路途,种种美丽的牵绊。
  到家了,她把车门打开,母亲吃力地支着拐杖走出车外,月光下,母亲满头的白发特别耀眼。
  月色却依然如水,晚风依旧清凉。
花香
  那几天天气很热,到了晚上,他们一定要打开窗户才能入睡。
  卧室是一间狭往的房间,两端都有窗户,一扇对着前院,一扇对着后院。窗户打开了以后,自会有凉风习习吹拂进来,有月亮的晚上,也会透进一方如水的月光,晚上有时候醒来,用不着开灯,室内也有一种柔和的光晕。
  刚好在那几天里,后院的三株昙花连续不断地开了,每个晚上,他们都睡在花香里。
  有一次她半夜醒来,竟然无法再入睡,披衣靠在窗前,夜色里,盛开的花朵在墙角带着一种朦胧的白,她心中也掠过一阵朦胧的悲哀。
  轻轻走出卧室,开了后门,院子里花香袭人。那些花朵已经开到极致了,所有的花瓣所有的卷发都在尽全力向着四周绽放,她用双手轻轻合抱其中的一朵,觉得在那样轻柔润洁的花朵里,却有着一种狂野的力量,一种不顾一切要向外绽放的力量,令人暗暗心惊。
  昙花原是属于仙人掌科的植物,那么,在古远的年代,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在那些小小的绿洲上,它们必定也曾经疯狂地盛开过吧?明明知道只有一夜的生命,明明知道千里方圆都没有人烟,明明知道无论花开花落都只是一场寂寞的演出,却仍然愿意倾尽全力来演好这一生。
  而今夜,在她小小的园中,昙花依然一样,尽它的全力在绽放着,仿佛并不知道在顷刻之后,就是暮落花凋。
  站在花前,觉得有点冷,心里很明白,平凡如她,是不能够也不舍得像昙花这样孤注一掷的。
  平凡如她,对任何事物,从来也不敢完全投入,不敢放进一种澎湃的激情,所以,她想,她也没有权利要求一次全然的圆满的绽放。生命对于她,应该只是一条平静的河流,带着许多琐碎的爱恋与牵绊,缓缓流过,如此而已。
  丈夫醒了,在窗内轻声呼唤她,等她回到床前,他却又已经睡着了。悄悄地躺在丈夫身边,紧靠着那强健的身体,她的心里觉得平安和满足,想起了那一首法文歌:
  何必在意那余年还有几许?
  何必在意那前路上有着什么样的安排?
  只要我们能两相厮守,
  一起老去……
  窗外,月明星稀,她在花香里沉沉睡去。
同学会
  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
  春天的夜晚,高速公路上的雾很浓,尤其是林口附近那一带,车子不得不慢了下来。想起刚才和同学们告别的时候,他们那样慎重地千叮万嘱,要我在路上一定要小心,语气里那种诚挚的关爱,使我此刻一个人在方向盘后也不禁微笑了起来。
  多少年以前就已经相识了的人啊!少年时在一起习画的种种好像只不过是昨天的事,怎么一晃眼竟然就过了二十多年了呢?
  当年那些十几岁的少年,在今夜的重逢里,在最起初的时候,几乎不能相认、然后,在短短的犹疑之后,我们都叫出了彼此的名字,在那重新相认的一刻里,二十多年前所有的那些记忆,都争先恐后地挤挤到我们的眼前来。
  所以,我们才会那样忘形,那样争先恐后地,想要把我们心中的种种都在这刹那间说出来的吧。我所记得的他,他所记得的我,我们当年种种糊涂的快乐,在二十几年之后重新再提起来、就会在所有人的心里渲染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狂喜,记得的人赶快在旁边再加进一些细节,不记得的人就会不甘心地一直发问:
  "什么时候?在挪里?我怎么都忘了?真的吗?我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吗?我们班上女生有十二个,号称"十二金钗",真的曾经在三军球场里,(我的天!三军球场!我们真有那么老了吗?)在一次救国团办的迎新晚会上跳过印尼土风舞吗?
  "怎么没有?我还记得很清楚。"阿锦笑着说:"阿玉就在我身边,一直跟我说,她的纱龙要掉下来了,我就叫她用手臂想法子夹紧一点……"
  真的吗?阿锦,我们真的是穿了纱龙上去跳的吗?怎么可能?我十几岁时瘦削平板的身材怎么能穿得住纱龙?是不是也跟阿玉一样,一直担心它要掉下来呢?是不是那样呢?我怎么全忘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
  再多说一点好吗?请你们再多说一点,再多告诉我一点,一那些已经被我忘记了的,不再回来的岁月里曾有过的欢乐和悲伤,那些逐渐变远变暗的时光。
  "我们三年级的时候,晚自习不是都在博物教室吗。那个教室后面有很大很大的窗户,可以看得很远。我最记得了,有一次第二天要考物理,全班都在死拼,只有你一个人坐在大窗户前面,背对着所有的同学。我走过去问你在看什么?你说在看天上的月亮。我问你明天要考试了怎么不看书,你的回答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说你对理科的书不感兴趣,也读不进去,不如看看这么好的月亮……"
  真的吗?阿绍,我真的是那样吗?在那样年轻的岁月里,就有那么大的勇气了吗?我真的曾经是那样可爱的一个人吗?我怎么都忘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
  老师也在旁边微笑了,是啊!老师您是一直知道我的。一年级时,因为没有理科的课程,所以我每次都可以保持第一名的成绩,可是,到了二年级以后,就不知道要排到什么名次以后去了,那时候又编北师青年,把所有课外该读书的时间都放了进去,成绩更是一落千丈,情绪因而变得很不稳定。
  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下午,那一个充满了阳光与温馨记忆的下午,您站在窗前对我微笑的叮嘱:
  "参加课外活动,一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功课没有关系,能应付过去就好。我只要你振作起来,我只要你知道,不管功课好坏,老师一样喜欢你,老师喜欢你。"
  那个下午,我是怎样回答您和怎样离开您的我都已经忘记了,可是,您在窗前对我说的话和那种明亮的阳光一直留在我的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想起每次都要落泪,谢谢您啊!老师。谢谢您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了我一种鼓励和安慰,给了我一种可以延续到一生一世的支持。
  "记得我们的合唱比赛吗?阿丽做指挥,把我们骂得好惨的那一次吗?"
  当然记得了!清宗。阿丽是我们之中最凶又最有正义感的女孩子,她当指挥,谁也不敢不唱。而且,我们那次不是得了个第一吗?第一名的奖品是什么呢7
  "是面包啊!一大箱的面包啊!"
  真的吗?那时候的师范生能有一箱面包做奖品一定很快乐了吧!
  刚进北师的时候,女孩子受不了苦,常有跑回家去的,也有不肯去饭厅吃饭的;其实,第一次离家的我们,伙食不好不过是一种藉口,最受不了的是团体生活里的种种限制,晚上更常常躲在被窝里流泪,恨不得也能跑回家去,而且一去再也不回来。
  "我最记得刚开学才一个礼拜,大家还不太熟,有一天上午,阿丽拿了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包袱,走进教室里来,向大家一鞠躬,然后说,
  '各位同学再见。'
  说完了就神神气气地走出教室,回家去了。我当时好羡慕这个女生的勇气,可是,不到一个礼拜,她又乖乖地回来了……"
  阿义在讲这一段的时候,大家都凑了过来,坐在桌子另一端,穿着件很细致的灰色衬衫的阿丽不知道我们正在说她,还安静地对我们微笑,我们就越加嚣张地哄笑了起来。
  此刻,在回程的路上,在越来越浓的雾里,我把车速减慢,把警示灯打开、在一闪一闪的灯光里,一段又一段地回味着刚才相聚时那种近乎疯狂的快乐。
  想到十几岁时的阿丽提着包袱向大家郑重道别时的那种模样,我一个人在夜雾里也不禁又大声地笑了出来。
  可是,有些什么开始不对了,心里忽然开始紧紧地抽痛起来。
  阿丽,二十多年来的你,在生活上经历了那样多的波折,每一次的波折你都坚强地面对着,坚强地应付过来了,阿丽,我亲爱的朋友啊!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是不是已经明白?在真实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让你从容地提着包袱去投奔了的呢?
  而我和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长大成人了以后,唯一学会的只是,只是知道无论遭逢到什么样的命运,也只有硬着头皮迎上前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也早已经没有一个可以让我提着包袱去投奔的地方了。
  在这个春天的夜晚,在大雾弥漫的高速公路上,我一个人开始静静地流下泪来。
  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
姊姊的歌声
  记得那年,我刚进师大艺术系的时候,德姊在音乐系三年级。由于我们两个人长得太相像,常常让老师和同学们发生误会。有时候是她的老师质问她:
  "你今天早上的头发不是剪短了吗?"
  有时候是我的同学问我:
  "你为什么去选音乐系的课?"
  当然另外还会有为什么不敬礼?或者为什么不打招呼等等缠夹不清的问题,差不多要过了一个多学期,大家才对我们两个人习惯了一点。偶尔还会有人从后面猛拍我一下,等我回过头时,又红着脸笑了起来:"啊!不对,你是那个妹妹。"
  对于这种错认,我并不会生气,反而常会有一种很甜蜜又很得意的感觉。是啊!我是那个妹妹,我是席慕德的妹妹。
  从小到大,姊姊都是我崇拜的对象。我们姐妹间年龄相差都很近,可是德姊的一切表现,总是远远地超过了我们这些妹妹。从小,她就是名列前茅的模范生,在师大音乐系,八个学期都是第一名。毕业后留校做助教一年,然后到西德慕尼黑国家音乐学院学声乐,毕业成绩又是第一名。在西德雷根斯堡歌剧院演唱时,在那样多好评,而一年一年地过去,她在西欧各国,在东南亚各地,都举行了很多场非常成功的独唱会,现在,每当有不太相熟的朋友问我:
  "席慕德是你的什么人?"
  我都会微笑地回答:
  "她是我的姊姊。"
  而在那个时候,那种感觉就会重新来到我心中,就好象当年在师大的校园里,站在金急雨的花树下,微笑地面对着姊姊的同学们时一样,心里觉得很甜蜜又很得意。
  我们家是四个女孩,一个男孩。德姊是长姊,因此,爸妈要决定什么事情的时候,通常都会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我们如果有些什么要求,经由她转达的话也通常比较容易被批准。所以,她一直是我们崇拜和依赖的好姊姊。
  不过,我现在慢慢地发现,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对她的崇拜和依赖,使得她不得不努力地为我们作榜样,因而吃了不少的苦吧?
  前几天,朋友从纽约为我带回来德姊的唱片,是她刚录制好的个人演唱专辑。孩子们都睡了以后,我在灯下打开唱片片套,看着那唱片上一圈又一圈细密的纹路时,心里就有一点紧紧的了。等到唱针落下,歌声响起,姊姊圆润、宽宏而又美丽的声音在静夜里回荡,想着她为这一刹那所付出的种种努力,不禁流下泪来。我的姊姊为了少年时就坚持着的一个理想,付出去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啊!
  真的,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地了解一个演唱者的心呢?在台前的人只知道她有着显赫的学历和声乐家的头衔,只看见她华贵的长裙和雍容的台风,只听见她一首又一首地唱过去,然后在满场的"安可"声中一再地鞠躬答谢,在辉煌的灯光、缤纷的鲜花之中,她是那样快乐、兴奋和满足。
  可是,在辉煌的灯光照不到的后台,照不到的那些长长的年月里,他们却不能想像,为了一场音乐会,为了一首歌,为了短短的一句歌词,甚至,为了一个音符;为了追求那一刹那里绝对的完美,一个艺术家,一个歌者所付出去的代价有多大啊!
  我想,我也许知道一点。做为"席慕德的妹妹",我也许知道一点。知道她在十五、六岁时就开始为了音乐而放弃了很多东西:原来可以拿去买新衣服新裙子的钱,拿去缴了学声乐的学费。原来可以去爬山游泳的时间,拿去在炎阳下走长长的路去声乐老师的家。原来可以去交往的很多朋友,却因为她必须长时间地待在琴房和声乐教室里,而终于慢慢地疏远。十几、二十年间不断地努力,那样多的清晨和夜晚就那样过去,那样多的付出,那样多的舍弃,一切的最后,却只是为了能在台上,唱好一首只有一分钟或者两分钟的短歌。要从第一个音到最后一个音都是完美而没有瑕疵,她才释怀,才满足,才俯首在掌声之中微微展露了她的笑容。
  我是不能想像这样的生活的。就像我不能明白,她那时在雷根斯堡歌剧院好好地唱了一年,却为什么不肯再续约时一样。当时我苦苦地追问她,甚至哀求她,要她答应人家的聘约,再唱下去,我知道那是很不容易争取,并且别人也极为羡慕的一个位置,放弃掉了实在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可是,姊姊却说:
  "开始时候是很兴奋的,可是慢慢地觉得,日复一日,在别人的安排之下,每个月拿着薪水唱着同样的歌时,心里面的感觉就不对了,我学音乐的目的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那个在十五、六岁就开始学声乐学演唱的少女,心里面原来憧憬的是什么呢?是一种极端的自由吗?就好像天空里的飞鸟在欢喜时所唱出的歌声一样,是那种没有羁绊也没有负担的欢唱吗?
  而在现实的社会里,要达到这种理想,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的姊姊却一直在这样试着去做。用一年或者两年的时间来准备一场通常不会超过九十分钟的演唱会,从选曲、选伴奏、选场地、选时间到种种想也想不到的烦琐事情都要由她一个人来决定,当然,有的时候会有经纪人来帮她筹划,可是,不管别人可以替她做多少事,有一件事却是任何人也不能帮助她的:整个音乐会的成功与失败都完完全全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唱好,并且要唱到最好的那种境界是她的责任,万一生病影响了声音,因而唱不理想也是她的责任,一点也无法推卸或者逃避。
  我是不能想像这样的生活的。学画的我,虽然也有画展的压力,可是,我总是要在准备好以后才拿出来的,也许也要经过长时间的摸索,可是,画一挂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安心地搜集朋友对我的批评和建议了。而无论什么时候,作品都在那里,画好的可以一看再看,画坏的也可以从头再来,因此,无论如何,在发表的时候,我是比较从容的。
  可是,没有一个演唱者可以站在台上向听众说:
  "我刚才唱的不理想,让我再重来一次吧。"
  也没有一个演唱者能说:
  "听啊!我刚才那句唱得多好啊!让我再多重复几次吧。"
  当然,他也许可以在"安可"的时候再重复一次、两次甚至三次,但是,再长的歌也总有唱完了的时候,即或能"绕梁三日"也只是听众心里的一个假象罢了,所有的精致与完美只在一刹那之间,而一个歌者为了一个不可能停留的一刹那,却必须要全力以赴。
  要投入的必须是一颗怎样坚强和固执的心呢?这是我们所无法想像的了,而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一个歌者在这上面能得到回报的那种快乐,必然也是我们一般人所无法想像的了。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的姊姊才会和那些艺术家一样,在那么多年里,走着一条相同的路吧。所有的辛酸与跋涉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请让我为你唱一首美丽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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