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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诗集

_23 席慕容(当代)
  当然,为了文化的延续,我们不得不让学者和权威来把一切的思想与感情分门别类,不得不去用心研读那些厚厚的、长篇大论的著作,并且,还要设法让下一代也能明白,每一派每一种学说之间的异同。
  可是,更多的时候,我总是会在那些咄咄逼人的论调之前觉得疲倦。开始怀疑了,想要了解美,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吗?如果,把美丽的事物与心情变成了一种学问之后,就一定要舍弃它们原来最单纯与最动人的面貌了吗?
  这又是何苦呢?
  美应该只是一种真实、自然与宽容的生活态度而已。
  美应该是一种大家都可以拥有的幸福。假如传送文化真是需要有那么多那么深奥的学说和理论的话,那么,我们也相信,它同时也一定需要有象我们这种不发一言的感觉,不着一字的眼神来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美应该是可以无处不在的,它是你,它是我,它是这世间最最质朴的生活。
  请把美再归还给我们这些普通人吧。
魔鬼与天神
  但是,美同时也是一种绝对的精确。
  西元一八八三年五月,画家莫内举家搬到离巴黎六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上,在那里,在绵延的山谷与河流之间,他有了一个开满了花的庄园。
  那年,四十三岁的画家写信给他的朋友说:"等一切都安定妥当之后,我希望能在这里画出我的代表作品来。因为,我极爱这里的自然景色,这种心情始终无法更改。"
  从表面上看来,他果然从心所欲,在这个庄园里度过了他的后半生,并且画了很多张代表作品——整整的再画了四十三年。
  在这四十三年里,他种了各色睡莲,也画了无以数计的睡莲:清晨的、傍晚的、灰紫的、金红的、细致温柔的、狂放灼人的;在画家笔下,睡莲有了千百种不同的面貌,而这千百种面貌只为了要告诉我们一句话:
  "这世间充满了无法描摹的美与生命!"
  是的,想莫内一生反复追求的,不也只是为了要精确地说出一句话而已吗?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渴望,渴望能透过画幅来表达一些他看过、想过,并且生活过的东西。
  一九二六年,在他临死的前几个月,视力衰退得很厉害,然而,他还是常从画室的窗前远眺那一池的莲,画架上仍然是待完成的花朵。最后,完全看不见了,衰老的画家在黑暗中逝世,而在他周遭,他画的睡莲和他种的睡莲却依然光华灿烂。对莫内来说,他留下了一句让人无法忘记的话语:人的一生和创作的欲望比较起来是怎样的短暂和恍惚啊!
  而这种创作的欲望,在每个艺术家的体内都是一种反复的折磨和诱惑,从来没有人会认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完了的。也许在一件作品完成之后会有一种狂喜,但是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惶恐、犹疑和不满意,于是,为了想精确地表达出那一句已经说了一生的话,在彼岸的千朵睡莲有时候化身为魔鬼,有时候却是天神。
  所有的艺术家都活在这两者之间。
美的来源
  而这种精确性是无法替代的。
  正如,你所爱的人在这世间是无法替代的一样。
  你也许可以说:有谁的眼睛长得有点象他的眼睛,有谁的嘴唇长得有点象他的嘴唇,你甚至可以从一种相似的语言里想起一些有关他的笑诺和豪情,可以从一个相似的背影里重新感觉到一些曾经存在过的欣喜与落寞;可是,你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在这世间,"他"只有一个,一切都是无法替代的。
  艺术品也是这样。
  所以,我不太喜欢观众或者读者要求一个画家或者诗人解释他的作品。
  也许,创作者可以回答一些问题,诸如创作的背景或者创作时所遭遇到的困难等等,也许他可以试着去回答一些这类问题。
  但是,他不必去解释他自己的作品。
  因为,那不是他的责任,也不是他的义务,他的责任与义务在创作的过程中就已经完成了,他想说的那一句话,在他的作品里就应该已经说出来了。
  所以,假如观赏者明白了,就不应核发问,因为已经没有疑惑。而假如有了疑惑,必须要发问,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观赏者本身也许和创作者不是同类,(奇.书.网-整.理.提.供)所以没办法很清楚地进入他的内心。另一种是创作者本身的自我训练还不够,所以无法精确地表达出他内心原来想要表达的意念。在这个时侯,艺术家所要做的,也并不是用其他的言语来作补充,而是,必然是,要重新再来一次——再来画一张画,或者,再来写一首诗。
  所以,创作者的责任与义务既然是尽心尽力地去创作,作品完成之后,他就有权利保持缄默。
  分析与探讨,解释与批评都是别人的事,也因此,了解与误会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是必然要同时遭逢到的两种命运,不管是对其中的任何一种,他都要学习来保持不受影响的心情,并且,继续保持那原有的缄默。一直到再下一张画,或者,再下一首诗。
  更何况,最重要的是:在艺术品完成之后,有时候会有一些精确之外的感觉进入了画面的光影之间与诗句的段落之中,这种感觉甚至连创作者本身也不能预先察觉与把握,而这一种精确之外的恍惚,才是美的来源,美真正的容身之处。
  美,其实是不可求的。
写给生命

  我站在月亮底下画铅笔速写。
  月亮好亮,我就站在田野的中间用黑色和褐色的铅笔交替地描绘着。
  最先要画下的是远处那一排参差的树影,用极重极深的黑来画出它们浓密的枝叶。
  在树下是慢慢绵延过来的阡陌,田里种的是蕃薯,在月光下有着一种浅淡而又细致的光泽。整个天空没有一片云,只有月色和星斗。我能认出来的是猎人星座,就在我的前方,在月亮下面闪耀着,天空的颜色透明又洁净,一如这夜里整个田野的气息。
  月亮好亮,在我的速写本上反映出一层柔白的光辉来,所有精略和精密的线条都因此能看得更加清楚,我站在田里,慢慢地一笔一笔地画着,心里很安定也很安静。
  家就在十几二十步之外,孩子们都已经做完了功课上床睡觉了,丈夫正在他的灯下写他永远写不完的功课,而我呢?我决定我今天晚上的功课要在月亮底下做。
  邻家的狗过来看一看,知道是我之后也就释然了,在周围巡视了几圈之后,干脆就在我的脚旁睡了下来。我家的小狗反倒很不安,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肯回家,所以它就一会儿跑回去一会儿又跑过来的,在蕃薯的茎叶间不停地拔弄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乡间的夜出奇的安静,邻居们都习惯早睡,偶尔有夜归的行人也只是从田野旁边那条小路远远经过,有时候会咳嗽一声,声音从月色里传过来也变得比较轻柔。
  多好的月色啊!满月的光辉湿润着整块土地,土地上一切的生命都有了一种在白昼时从来也想象不出的颜色。这样美丽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既不虚幻也非梦境,只是让人无法置信。
  所以,我想,等我把这些速写的稿子整理好,在画布上画出了这种月色之后,恐怕也有一些人会认为我所描绘的是一种虚无的美吧。
  我一面画一面禁不住微笑了起来。风从田野那头吹过,在竹林间来回穿梭,月是更高更圆了,整个夜空澄沏无比。
  生命里也应该有这样一种澄沏的时刻吧?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只是一笔一笔慢慢地描摹,在月亮底下,安静地做我自己该做的功课。

  对着一班十九、二十岁,刚开始上油画课的学生,我喜欢告诉他们一个故事。
  这是我大学同班同学的故事。我这个同学有很好的绘画基础,人又认真,进了大学以后发愿要沿着西方美术史一路画下来,对每一个画派的观念与技法都了解并且实验了之后,再来开创他自己的风格。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画出真正扎实的作品来。
  一年级的时侯,他的风景都是塞尚的,二年级的时候,喜孜孜地向我宣布:
  "我巳经画到野兽派了!"
  然后三年级、四年级,然后教书,然后出国,很多年都不通音讯,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他终于得到了博士学位,成为一个美术史与美术理论方面的专家了。
  我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不知道是悲是喜。原来要成为一个创作的艺术家,除了要知道吸收许多知识之外,也要懂得排拒许多知识才行的啊!创作本身原来具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排他性。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就是在某一方面的表现能够达到极致的人,而因为要走向极致,所以就不可能完全跟着别人的脚步去走,更不可能在自己的一生里走完所有别人曾经走过的路。在艺术的领域里,我们要找到自己的极致,就需要先明白自己的极限,需要先明白自己和别人不尽相同的那一点。
  因为不尽相同,所以艺术品才会有这样多不同的面貌。象布朗库西能够把他的"空间之鸟"打磨得那样光滑,让青铜的雕像几乎变成了一种跃动的光与速度。而麦约却要把流动的"河流"停住,在铅质的女体雕像里显示出一种厚重的量感来。毕沙洛的光影世界永远安祥平和,而一样的光影在孟克的笔触里却总是充满了战慄和不安。
  每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走到极致的时候,就好象在生命里为我们开了一扇窗户,我们在一扇又一扇不同的风景之前屏息静立,在感动的同时,也要学会选择我们所要的和我们不得不舍弃的。

  当然,有些人是例外,就好象在生命里也常有些无法解释的例外一样。
  在美术史里,有些例外的艺术家,就象天马行空一般地来去自如,在他们的一生里,几乎就没有所谓"极限"这一件事。
  象对那个从天文、数学到物理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的达文西,我们该怎么办呢?
  也许只能够把他放在一旁,不和他比较了吧?不然,要怎样才能平息我们心中那如火一般燃烧着的羡慕与嫉妒呢?

  我相信艺术家都是些善妒的人。
  因为善妒,所以别人的长处才会刺痛了自己的心,因为善妒,所以才会努力用功,想要达到自己心中给自己拟定的远景。
  因为善妒,所以才会用一生的时光来向自己证明——我也可以做得和他们一样好,甚至更好。
  不然,美术史里那些伟大的感人的作品要怎样来解释呢,为什么会有人肯把生命里面最精华的时光与力量,放在那些好象并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东西上面去呢?
  当然,你也可以说,创作的欲望来自人类内心的需求,是一种最最原始也最最自然的呼唤,我也完全同意。但是,我要强调的是,在创作的过程里,如果发现有人远远地超过了我们,在那一刹那,象是有火在心里燃烧的那种又痛又惊的感觉,对我们其实是并没有坏处的。
  因为,只有在那种时刻里,我们才能猛然省悟,猛然发现自己的落后是因为没有尽到全力。
  把海浪掀激起来的,不就是那种使海洋又痛又惊的疾凤吗?

  也喜欢那些在安静地埋首努力着的艺术家。
  在他们一生的创作过程里,其实就是一种自我的发现与自我的追寻。
  一个艺术家也许可以欺骗所有的人,但是,他无法欺瞒他自己。因为,不管群众给他的评价是什么,他最后所要面对的最严苛的评判者,其实是他自己。
  所以,当一个艺术家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时候,他的面容自然会平和安详,谈话间的语气也自然地会缓慢和从容起来。
  每次和他们在一起,我心里都有种羞惭不安的感觉,和这些人相比,我是怎样的无知和急躁啊!
  喜欢和他们一起画画,有时候是在一个市场的三楼,小小的画室里能有着温暖的灯光和温暖的关怀。有时候是在闹市狭窄巷弄里的一座平房,光洁古老的地板上隐约看出一些油画颜料留下的色点。
  在这些画室里的艺术家都早已进入中年,却仍然安静地在走着这条从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走了的路。我每次走进画室时都会有一种触动,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迎接我时的天真的笑容,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脸颊上深深的纹路,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花白的鬓角,有时候是因为画室中央那一把春天的花束;而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画室里那一种亲切熟悉的气氛,混合着画布和亚麻仁油以及颜料的淡淡气味,朝我迎来。
  是啊!就这样在这些熟悉的气氛与气味之间过完我的一生吧。让我们从复杂曲折的世界里脱身,一起把这样的夜晚献给那极明净又极单纯的绘画吧。让我们走入心灵的最深处,在茂密的森林里寻找各人自己原来该有的面貌。
  然后,在这样一个共聚的夜晚之后,带着画完或者没画完的作品,带着一颗安静而又微醺的心,我们在星光或者月光之下彼此轻声道别。
  然后,再走进闹市的崎岖巷弄里,再开始重新面对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在别人眼中也许是成功也许是失败的自己。
  而一切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不是吗?如果在我们心里有一座茂密的森林,如果我自己知道我正站在丛林中的那一个角落,那么,这人世即使是崎岖难行,又能影响了我多少呢?
  人的自由,在认识了生命的本质之后,原该是无可限量的啊!
街 景

  一个小小的婴儿躺在婴儿车上,他的母亲一手扶着车把,整个人却转过身去看后面的商店。在商店的玻璃柜台前,孩子的父亲正在选购奶瓶还是奶嘴,好象迟迟无法决定选哪一种厂牌的。
  小婴儿却无牵无挂,笑嘻嘻地正在和自己的身体玩耍。他先是吮着白白胖胖的小手,觉得不过瘾了又把白白胖胖的小脚也塞进嘴巴里。高兴起来他双手和双脚都同时随意地交叉挥舞着,我站在街边,看得如痴如醉。
  他的四肢柔软灵活得令人心惊,生命在最初原来是没有上下没有内外也没有手脚之分的。小婴儿双脚向上交叉着的姿态竟然象是一双祈祷的手臂,那样优雅又那样自然。
  在小小婴儿美丽和从心所欲的示范里,也许深藏着每一个舞蹈者的梦想吧。

  七八岁的时候我们家住在香港,有一对夫妇结婚很久才生下一个女孩,周岁的时候特意去照相馆里给她拍了好多张可爱的相片,还把其中的一张放大了配上镜子拿来送给我们。
  我记得父亲笑嘻嘻地向他们道贺,然后马上钉了个钉子把相片挂在客厅的墙上,照片里一岁的小女儿正微笑地拍着小手。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如果我们愿意,是可以把生命停顿在某一个特定的刹那的。
  如果我们真的愿意。

  可是,有的时侯我们并不知道内心深处真正的意愿。
  有时侯,上一秒钟正在横过台北的街道,下一秒钟却忽然想起在荷兰或者在卢森堡的一个下午,那个记忆与眼前的一切毫无关联,却会突然出现然后与周遭的景物互相重叠起来。
  那时候,站在街边的我,常会有一阵恍惚空茫的感觉,想着那十几二十年前一个日子里的几秒钟,怎么会那样完整那样精致地一在藏在我的心里,而我竟然毫不知情。
  可是,经过了这么久的埋藏之后,为什又会忍不住在这一刹那里忽然重新露面、重新出现呢?
  是因为相似的风?相似的云?还是因为生命里那一种不易察觉的相似的心情?

  有人在街道的拐角处拴了一只狗。
  狗不凶,细细的铁链子也拴得很松,所以它如果想要站起来活动的话,可以走出去好几步,链子伸直了加上狗的身长正好把整条人行道挡住。
  它此刻就是这样挡在路中间,一个目瞪口呆的小女孩站在它面前。
  女孩大概有六七岁了,穿着一件蓬松美丽的花衣服,裙边很短,露着两截浑圆结实的小胖腿。大概是要去附近的小朋友家里作客吧,她兴致勃勃地沿着人行道一路走来却偏偏碰上了这个难题。
  我的车子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紧张得发红的小脸上,有着一种非常认真非常严肃的表情。
  每一个人面对着生活上的难题时,不也都有着同样的表情吗?

  两个少年坐在街边的铁椅子上,大概坐了很久了,彼此却又不说什么话。然后一起站起来,一起背着书包朝回家的路上走去,仍然不怎么交谈。
  在街角要分手的地方,两个少年忽然举起手来互拍了一下,再紧紧地握了握,然后就各自转身走了。
  我坐在冰果店的大玻璃窗后端详着他们,肝胆相照的朋友大概只有在少年时才能求得到吧?彼此互相分担着心事,分担着对前面的忧虑、希望和好奇。
  这样的朋友,我也曾经有过几个。

  去旅行时,忽然不想照相了。总觉得照出来的,常常不是我原来看见的,原来所想保留的那些东西。
  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在一生也许只会经过一次的城市里散散步。

  父亲去年回来的时候,看到街上那些亲热地共骑一辆摩托车的青年男女就会微笑,有一次忍不住问我:
  "骑在摩托车后面是不是很舒服?"
  那天我正开车陪父亲去赴一位老乡亲的邀宴,红灯时停在十字路口,父亲指着车窗外的一辆摩托车让我看。
  年轻的男孩背朝着我们骑在车上,也在等红绿汀。他身后的女孩一身轻爽的牛仔装,两腿跨坐着,两只手臂环绕着男孩。男孩的后背又宽又厚,长发的女孩就整个人贴靠在那宽宽厚厚的背上,脸微微向我们侧过来,细柔的眉目配上细柔的姿态,那表情仿佛准备跟着他走到天涯海角。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值一顾,只有这一刻,只有这一个男子的宽广胸怀是她唯一的依恋,唯一的归宿。
  我很诚实地回答了父亲:
  "我想应该是很舒服的吧。"

  朋友在几年前送了我一本他自己写的书,在扉页上他给我写了几句话,意思是说一个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特质就在于不会也不肯被人所利用。
  我喜欢他的文字和他文字后面那份诚挚的心思。人到中年,总会有一种坚持,有时候分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一旦在别人的思想里发现了自己想说的话,真恨不得能马上跑到那个人的面前去拥抱他。
  喜欢去逛书店,喜欢去翻一翻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朋友们的书,读着每一个人不同的心思和相同的热情,我真为他们觉得欢喜和骄傲。

  有时候遇见年老的丈夫载着白发的妻子,骑着一辆轻型的摩托在缓缓驶过街头,我总要目迎目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激动。
10
  在新竹街上遇见了一位多年不见的女老师,她忽然问起我的年龄来,我告诉了她以后,抛连声说:
  "好年龄啊!好年龄啊!"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比我年长了二十多岁的她是要我好好地来过我的今天。
  新竹街上的风很大,我一个人走在风里,想到我还有我那些同龄的朋友们,我们真是处在一种最好的时同里,正是可以犯错也可以修正,可以游戏也可以工作的好年龄啊!
11
  有一次看见一位老先生在带他的老伴儿横过南京东路。
  他们应该等红绿灯走斑马线的,但是老先生一开始就错了,到最后在马路当中陷身在两旁飞驰而过的车阵里。老先生脸都急红了,却还一直用左手来拍他右手牵着的妻子的臂膀,意思是安慰地,叫她不要怕。
  那位老太太果然安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等着她那手足无措的丈夫带她过马路。
  看着他们两人踉跄走过,在夕阳西下车如流水的南京东路上,忽然发现时光可以使人狼狈如此,心里微微害怕起来。
12
  阿伊达有一头很漂亮的金色长发,那年夏天,她刚刚二十岁,和我住在布鲁塞尔市中心同一个宿舍里。
  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夏天也特别热,阿伊达把一头柔顺的金发扎在颈后,在打结的地方插上了很多朵粉粉蓝蓝的鲜花,穿着宽松的白色衣裙,走在街上吸引了所有来往行人的目光。
  二十岁的她在夏天的阳光里是一张令人不舍得挪开视线的图画。
  她自己知道,我们这几个走在她身旁的女孩子也都知道。
  那样令人艳羡的青春啊!
  她自己很知道,所以发上的花朵每天更换,越插越热闹。有一天晚上,整个宿舍的女孩子在晚餐的桌前都笑了起来,因为阿伊达盛装前来,不单在发上插满了鲜花,并且在手上脚踝上也戴着花环,好象是玻提且画中的人物,我们笑着问她敢不敢就这样走到街上去?她说她就是要这样上街,并且希望能有朋友陪她这样一直走下去。
  我们七八个女孩子果然起哄陪着她走出了宿舍,开始的时侯大家又笑又闹的真是让所有的行人都对我们测目,后来走着走着街道就变得灯火稀落了,我们也都安静了下来,仿佛感觉到盛筵已散,知道人的一生没有几次可以任性的狂欢。
  那个夏天的夜晚,空气里一在飘浮着玫瑰的甜香,我却总是记得那些逐渐稀落的灯火。
13
  在旅馆的窗前俯视整个城市的道路,我想,在每一个街落都会有着一段大同小异的故事吧?
  我要一个能陪我度过一生的伴侣在这样的窗前拥着我。
14
  一个灰发的老先生手里拿着一大张配好了框子的彩色照片和我错身而过。
  相片里是一个严肃而又温柔的盛装妇人,正微微地笑着。
  我回头看他,那孤独的身影刚要转过街角。
  相片要挂在屋里的哪一面墙上呢?
画 展
师恩
  因为想请老师为我六月的画展说几句好话,朋友们和我一起到新竹去拜访李老师。好久没来看老师了,知道老师身体不太好,访问完了之后就赶快站起来告辞,老师却直说谈得不够尽兴,要我们再坐一坐。看师母微笑默许的样子,我们就真的再坐了下来。
  老师说:
  "教过的学生我差不多都能记得,有几个,我还记得第一次认识他们时的情景。象龙思良就是一个,我第一次看他画水彩,就觉得很惊奇,技巧怎么那样好,问他从哪里学来的,才知道他是侨主。真不简单啊!那么年轻就画得那样好!
  还有吴炫三,我记得是带他们班上到台北大桥旁边写生,那么多杂乱的房子,在他的画面上却处理得无懈可击,我当时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了名字以后我就没再忘记过。"
  老师的房子光线不太好,墙上挂的画又多,整个客厅显得比较阴暗,老师满头的白发因此而显得特别的白。
  朋友在旁边好奇地发问:
  "那么李老师还记不记得第一次问席慕蓉的名字是在什么地方呢?"
  "当然记得。"老师很快地回答她,我心里-怔,从来也没听老师说起过啊。
  "当然记得,那是在师大图书馆后面,一条小水沟的旁边,她蹲在那里画一张大面,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抬起头来跟我说她叫席慕蓉。我当时觉得和她画的笔触相比,她长得好小,好小好小的一个小女儿啊。"
  老师在形容我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我想他也许是要用"女生"或者"女孩",但是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小女儿"这三个字,然后就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却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了,这是我从来也没听老师说起过的事,我自己也从来不记得,真有过那样的一场相遇吗?
  李老师当然是在上我们第一堂课的时候就被我们认识并且喜欢着的了。可是,在师大图书馆后面还是旁边,好象是有过那样一条两旁植着柳树的水沟,好象是有过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好象是有过一位高大威武的老师远远走来,轻轻俯身问一个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好象是有过那样的一件事啊!然而女孩成长以后却完全忘记了,一直要到这么多年之后,要到今天,要到此刻,才在白发的老师面前重新恍惚地想起。
  旁边的朋友们笑着问我还记不记得,老师也在问我那一年到底有多少岁,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回去,然后又站起来想要回答老师的问题,却怎样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已经成串地往下滚落。
  等到终于要向老师告辞的时候,老师特别嘱咐我:
  "你到台北,如果遇见龙思良、吴炫三还有你同班的那些同学的话,叫他们有空来看看我,好吗?"
  我说我会的,然后就向老师说再见。站在古老家屋的门边,老师也依依不舍地向我们挥手,同时,他又微笑地加了一句:
  "其实,不只是他们,每一个我教过的孩子我都会想念的啊!"
  老师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似乎带着一点微微的叹息,但是因为我们已经走远了,所以也没有人能够确定。
乡下的孩子
  因为这一次展览的画,有些颜色特别深暗,我以前用惯了的外框没办法相配,朋友就给我介绍了一位专做画框的佘先生,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要我和他联络。
  看电话知道是竹东一带,打了过去之后听说是在峨眉的山上。我想乘着到新竹去上课的机会,也许先开车到峨眉,直接到他们的工厂去参观,就要佘先生把地址给我,想不到他在电话的那一端连声说:
  "不行,不行,你一定找不到的。我们这里是乡下地方,很不容易找,还是我来接你的好。"
  我心里想这人也未免太小看我了,但是,总还是陌生入,不好向他逞能。于是,用了折衷的办法,我把车开到离他家最近的一个小镇上,然后再请他来带路,这样两方面都还算公平。
  开到小镇的时候,大概快十一点了,幼稚园的小学生放学了,干净的公路上没有几辆车,幼儿们仍然煞有介事地排着路队,脸圆圆的老师跟在他们身边,不时微笑地和来接孩子的家长打招呼。正午的乡村镇市好象依旧保持着早上的那种新鲜与清香,让我忍不住想要深深地呼吸。
  我站在公路局车站的正面等着佘先生,这是我们约好的信号,只是我没想到骑着摩托车在我面前停下来的年轻人就是他,我心里暗暗为他的年轻与俊秀感到惊讶。
  想不到,令我惊讶的事还在后面。金先生骑着他的摩托车在前面带路,我一路很着他在前驶去,我想,所谓的乡下,大概是多走几条狭窄的山路多拐几个弯就会到了的吧。
  事实上却完全不是这样,我跟在他的车后,从弯曲的街道脱离之后,是开始走上了山路,然而,在整整十几分钟的车程里,我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又一座高山的山脊上向前迂回滑行。
  这是一条铺设得非常平稳的产业道路,大部分的地方都只能容一辆车单向行驶,只在每隔一段路的距离里设法开出一块可以错车的宽度来。顺着山势,一会儿狭窄多弯,两旁树木几乎要挤到车前来,整个林子里绿意极深极沉。一会儿又豁然开朗,树林全不见了,车子两旁只剩下茫草,茫草之外就是往下倾科的两片山壁。白云在山腰附近飘浮,而我们这一辆摩托车和一辆汽车就在山脊顶端的细长柏油路上前后追逐着。佘先生的车速似于比刚上路的时候要快多了,我虽然有点害怕,可是好胜的心也让我不甘落后,紧紧地盯在一个一定的距离上,因此,在他的车子终于停住,并且回头来向我示意已经快要到了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大声笑了起来,刚见面时的那种客套与陌生的感觉都消失了。
  "怎么样?我们这里你一个人来是绝对找不到的吧?"
  他笑着问我,我也笑着向他认输了。不过,我还是说了几句话:
  "这不叫做'乡下',不能这样形容,这根本就是深山里面嘛!"
  在深山里面住着几户农家,他们的孩子就在家屋旁搭了个简陋的工厂,在这样简陋的工厂里面,除了堆着等待外销的各式框子以外,几个年轻人一起合作,竟然做出了非常厚实又优雅专供国内艺术家使用的画框来。
  框子材料用的是很细致的木材,形式设计得却简单朴素,我一看就喜欢极了,忍不住向他们说出我的感觉:
  "你们怎么会做得这么好!"
  这几个年轻人在这时侯却又都怕羞起来了,脸红红地否认:
  "没什么啦!还不够好啦!"
  我想他们也不是在和我客套,而是心里真的在这样想。因为,在我和佘先生约好了送货的件数和时间之后,他送我出来,在他家的路口上停着一辆小型的货车,我问他是不是用这辆车送货?他说是的,我又问他会不会很辛苦?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来回答我……
  "也没有什么啦!乡下的孩子想要做一点事,总会比别人多出点时间和力气就是了。"
  他们真的是这样想的。
  在回去的山路上,我一直在想着他说的这一句话。在这个美丽的岛上,有多少年轻肯努力的孩子们在每一个角落里安静地工作着呢?有多少年轻人值得我们为他喝采为他鼓掌的呢?
  而他们也许都会这样地回答:
  "没什么啦!我们不过是些从乡下来的孩子而已。"
战场
  当然也有些让我生气的年轻人。
  那天早上,在画廊里,我是真的生气了。
  平常的日子里,多半不希望别人来打扰我日常生活的秩序。所以那一阵子。有人想来访问的时候,我都向他们说出我画展的日期和地点,请他们直接在那个时候到画廊里访问我。
  那几位年轻人就是和我约好以后,到面廊来为他们校刊作采访的。
  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谈得满高兴的,一直到有一位同学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
  "席女士,您有没有考虑过把画展挪到公馆附近去展出呢?"
  我不懂他的意思,请他再说一遍,他说:
  "我们同学要我转达的意思就是:忠孝东路这一带离我们学校太远了,您如果能够虑虑到罗斯福路公馆附近去展览的话,同学顺道来看画展的人可以多一点,因为比较近,比较方便。"
  这一次我完全听懂了。
  接下来我大概说了一些令我脸红令他们也脸红不安的气话,害得他们一直摇手否认,一直向我解释这些不是他们自己的意见,只是少数几个同学要他们转达的意见而已。
  采访当然还是继续下去,可是我心里还是气愤难平,怎么会有这样的年轻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年轻人?视一切为理所当然的年轻人?这一次的画展我分了两个部分展出,在一个画廊里是我最近四年来的新作品,在另外一个画廊里,我特意把二十多年来学画的历程做了一次抽样的展出。为了这次展览,我把尘封已久,卷放在龙潭乡下的画一张一张地拿了出来,重新钉框,重新拭净,雇车运到台北,再一张一张地挂起来。有那么多朋友帮我的忙,希望我的画展能有更多的人知道,更多的人来看。而这些年轻人是听说了,也知道了,只是觉得从罗斯福路走到忠孝东路有点远,有点麻烦,就不来看了。
  他们一定不能了解,我为什么会那样生气。他们托同学转话也是好意,对这些年轻人来说,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如果看画展而不顺路,他们是会嫌远、嫌麻烦的。
  那天整个下午,我都还在这种气愤的感觉影响之下,所以,当那位老先生走过来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的态度并不很很。
  他其实也不是和我说话,他只是用一种很不好意思很轻的声音过来问我:
  "请问,我可不可以给这张画照一张相?"
  那时候我坐在画廊正中茶几旁边的椅子上,正对着大门,他推门进来以后大概是想问询问台的,没有得到回答之后才又转过头来问我。
  询问台上坐着的刚好是画廊张小姐的孩子,小男孩向他指一指我,他的脸就转过来向着我。
  很难形容那样的一张脸,纵横着皱纹,纵横着风霜,却又有点害羞般地微笑望着我,好象深怕这样的要求会触犯了我似的。
  我只向他说了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我只冷冷地说了五个字而已:
  "可以,您请便。"
  然后我就低下头看我手上的书了,那时画廊里人比较少,我也比较能够安静地坐一坐。
  老先生对我身旁的一张画拍了几张相片之后,就也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轻轻坐了下来,面对着那张画,好象是对我又好象是对画轻声说了一句:
  "这真象那个战场。"
  我抬头看他一眼,又转过身去看那张地正在出神凝视着的画,我的天!天下的人真是无奇不有!那张画整个画面上是一种安静的蓝色调子,是我这一次展出的"夜色"系列里的一张,我想表现的是月光下乡间草原的感觉,和"战场"有什么相干?
  我又看了老先生一眼,心里开始提防起来,本来也是,这世界上什么奇怪的人都会有啊!
  可是那真是一张很温柔也很谦卑的面孔,花白的发梳得很整齐,声音也是轻轻和很没有把握的样子,好象他不太知道应不应该说下去,也不太敢确定我愿不愿意听。
  不过,他还是说了:
  "那一年,就是徐蚌会战那次,在徐州附近,我们就遇见了这样一个地方。
  那天,我们行军到这里,天色已经很晚了,前面的人传话过来说可以在这一带休息。你要知道,我们那个时候打仗行军,就跟赶鸭子一样啊!乱走乱碰,那有象现在这么好的侦测设备。
  就是可以休息,我们就真的休息了。大家都累了,眼前这一大块草地一大块天空又那么安静,那么好看,谁不想多坐一会儿呢?"
  老先生停了一停,我发现这个时候的我已经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起来,眼睛睁大了直对着他看。老先生又微笑了,还是那种有点抱歉的笑容,还是那种很轻,怕触犯了我的声音,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谁也没料到,敌人就在附近,十几辆车子过来,那天我们损失了好多弟兄,损失了好多人哪!"
  画廊的门被推开了,拥进来几个热情的朋友,我赶快站起来向他们打招呼,同时又急急地看了老先生一眼,我的意思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等一等我。但是老先生也许是误会了,也许是不喜欢这样太多嘈杂的场面,他站起来微笑向我鞠了个躬就很快转身走出门去了。
  在那几秒钟之内,我一面和朋友们寒暄握手,一面却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波涛汹涌,老先生啊!您为什么还要向我行礼呢!要向您深深鞠躬的应该是我才对啊!
  应该是我这一个骄傲冷淡,不知道优患,不知道悲苦,因而也不知道感激,以为世间一切的美好都是理所当然的年经人,应该是我要向您深深鞠躬才对的啊!
红 尘
荒谬的真实
  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站在冰冷的水里,因为还在将醒未醒的时刻,心里不禁起了疑问:
  "我在哪里?我在什么地方?"
  水很冷,刚刚从温暖的棉被里暴露出来的双脚特别敏感,有一阵寒战从脚尖一直传到全身,我终于完全清醒了。知道自己正站在床前,而整个卧室正浸满了水,一片汪洋。
  这是我刚搬进来的新家,在整幢十几层大楼的三楼,外面既没有风也没有雨,可是,卧室里我那么喜欢的浅灰蓝色的地毯却全部泡在水里。
  文夫早起来了,正在打电话向大楼的建设公司交涉,要他们派人来看,声音非常愤怒。
  可是,很奇怪的是:我好象并没有生气,我虽然努力想生起气来,但是,这样荒谬的现实却使我觉得很好笑,一直忍不住想笑。
  在平日的生活里,我并不是一个非常看得开的妇人,相反的,我常常会在很小的事情上生气。就象这一次搬家,总有很多不尽如我意的地方,甚至连画桌上透明漆的颜色漆得太深也会让我嘀咕个两三天,丈夫看不过去了,说了我几句:
  "不过是一块木头罢了,深一点浅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用久了以后还不是都一样?"
  但是就是不一样啊!原来那样好看的整块长长的桧木板,原来那样柔白的桧木原色,被我几刷子刷下去就变得伧俗不堪,才发现差遣孩子去买的透明漆品质太差,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每次站在画桌前就要重新怨恨一次,怨恨自己的疏忽,为什么事先没有考虑到这种种可能会发生的差误。
  当然,在房子方面发生的一些问题也曾影响到我的情绪,原先对这个新家可以说是一见钟情,看了第一眼就忙不迭地要付订金,朋友们要我再多看一些别的房子我都不肯,一心想要这个新家。因此,搬进来以后,每闹一次意外,每出一次差错,心里都会多一层负担,觉得是自己当初决定时的疏忽,情绪就会陷入低潮。
  所以,丈夫这天早上对建设公司的愤怒应该有一大部分是为了我,他想我醒来之后一定会受不了。因此。放下电话转身面对着我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要面对着一个在盛怒之下会对任何见到的人都大发脾气的妇人。
  想不到他的妻子却一反常态,穿着睡衣赤脚站在水里,一面忙着收拾浸了水的书,一颗却张大了嘴在哈哈地笑着,使他大大惊奇。
  我当时也不太能了解自己的心态,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和平常的表现不一样。一直要到过了几天之后,才能慢慢理出一个头绪来。
  我想,也许是因为整件事情大荒谬了,荒谬到无能为力的程度,荒谬到我就算生气了也找不到可以真正埋怨的对象,更找不到可以真正解决的办法。因此。我才会发现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也要换一种荒谬的态度来面对这个现实了。
  在生活中,有时恐怕真的需要这一种武器的吧,不然的话,要面对那些不断在你身边出现的不可理喻的现实,你又能怎么办呢?
呆滞的境界
  高中读的是台北师范艺术科,在那个时候学过弹奏风琴,因为是每个师范生必修的科目。在狭小古旧的琴房里,跟着温和而又有耐心的周老师,少年的我竟然学会了好几首简单的曲子,并且后来一直没有忘记。
  一直也很喜欢琴键上那种黑白分明的颜色,遇到别人家里有钢琴的时候,也总喜欢去按一按,手碰到冰滑的琴键时,就会很自然地弹出少年时学会的调子来,觉得很快乐。
  慈儿三岁左右时,她的阿姨回国来教书。买了一架大钢琴,每次去阿姨家,她就会爬上去叮叮咚咚地玩个半天。有一天下午,我坐到琴前给她弹了一首斯温尼河,我的孩子对我简直是"惊为天人",整个下午她就一直缠着我,要我一遍又一遍地弹那首歌给她听。小小的孩子也只有到钢琴琴面的身高,两支黑亮的眼睛紧跟着我的双手移动,我想,在她小小的心里一定惊讶赞叹地的母亲能有这样神妙的十支手指,能一遍又一遍地创造出一种奇迹来吧。
  当然,后来也开始让慈儿学琴,并且在她四岁多的时候也给她买了一架钢琴。从每天弹十五分钟到一个钟头甚至两个钟头,从柔软的小手和坐在椅子上小脚就会悬空的小小女孩,到宽厚有力的手掌和高兴起来就弹个没完的国中女主,这中间,十年已经过去了。
  十年过去了,这个春天我们搬离了石门乡间的居所,很多东西都带不走,旧钢琴也送给了一个小朋交,答应到台北以后会给女儿再换一架新的。
  新钢琴送来的那个早上,孩子都上学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打开崭新的琴盖,对着那一排黑白分明冰冷的琴键,有一些很奇怪的感觉从一些很奇怪的角落里前我缓缓涌来,我忽然呆住了。
  我的双手摆在琴键上,可是我却弹不下去了。这是我女儿的琴,她已经可以在上面弹巴哈、弹贝多芬了,而我呢?我依旧只会弹一些老黑乔和斯温尼河而已,我依旧只知道这么多,只会这么多而已。
  十年过去了。十年以前那个微笑着假装有点厌烦,但是其实心里却很欢喜,一遍又一遍弹奏着斯温尼河的母亲并没有改变,她今天仍然还可以坐下来为她的小宝贝弹出同样的那一首歌,但是,奇迹已经消失了。就算是我的女儿去很宽容地对待我。我自己却不能不感到羞惭起来,十年之间,我因为自己的不变而有了太大的改变。当然,在别的方面我也许还有些什么成就可以让女儿继续崇拜我,但是,无论如何,在钢琴的前面,曾经那样令她惊讶赞叹的神妙奇迹巳经完全消失了,十年之后的今天,她只剩下一个笨拙的母亲,只会在琴键上反复弹奏出一些老旧而又简单的声音。
  我忽然觉得很害怕,不过只是十年而已,怎么就会有这样大的不同呢?而且,这些还都是能够看到、听到和察觉到的改变,那么,在生命里,在有些呆滞不变的境界里,是不是还有一些我甚至根本没有办法会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去察觉的不同呢?
  在生命里,是不是还有一些原来很美好的事物,也曾因为我的不知不觉与不变,而终于离我越来越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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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写信来邀我去演讲或者要我回信的读者,我都觉得很对不起,因为我很少让他们满意过。
  可是,我一直有种疑惑,我必须要让他们满意吗?
  不管我作品艺术价值的高低,也不管我表现的技巧的优劣,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不能加以判断的。但是,在工作的态度上,这么多年来,我觉得我还勉强可以算是一个认真和努力的人。
  因此,如果我很认真地去写了,很努力地去画了,我还必须要再去演讲和回信吗?
  我想,大家所喜欢的一定是那个在文字里和在画里的我吧,那么,为什么还要把我呼唤出来呢?为什么不能让我继续过着原来的日子呢?
  一个人在一天的时间里,能做的事情实在很有限,而在一生的时间里,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在这短短一生有限的时间里,请让我们各自在各自的角落里认真地工作吧。让我们在书里、画里和各种不同形式的艺术品里相见,彼此互相分享着对这红尘里种种悲欢的诠释,彼此互相分享着一种了解、一种爱护和一种体谅好吗?好吗?
诱惑
  把母亲从医院接回家来已经快一个月了,久病的母亲脾气再好,也有要闹情绪的时候。想一想,在床上巳经躺了一年多了,再怎样坚强快乐的人也有要崩溃的时刻吧。
  那天早上,母亲没有什么理由地一直哭闹着,(当然,其实她有太多的理由要去寻找发泄的出路。)怎样劝慰好象都没有什么效用,我藉口一定要去买菜,就把母亲留给照顾她的看护,然后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从家里逃了出来。
  按下信箱里有一封朋友的信,我一面走一面急着拆看。马路上的车子不多,阳光很好,小公园里的洋紫荆开着疏疏落落的花,朋友的信写了满满三张信纸,而她信中的字句也象阳光一样逐渐抚平了我那颗混乱的心。
  朋友与我已经很久不通音讯了,大家都忙于生活,忙于在生活中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我几乎要以为她已经忘记我了。
  可是,她在信里对一切都没有忘记。她提醒我要继续去画油画,继续去完成那些我曾经计划要画出来的作品,她要我应该无论如何去试一试。
  她说:"即使四五年不见一面,很久才通一次电话,即便根本没见过你,不很知道你,却总觉得有一丝无私的、默默的关怀和牵挂!谁说这不是人与人之间互相鼓舞的强大力量呢?"
  站在十字路口,我一再低头重读她写的这一段,忽然觉得心中充满了勇气。虽然就在前一刻,就在我仓惶逃离的时候,我曾经怎样对生命感到绝望。我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衰老与病痛给了我多大的压力与恐惧,有时候不禁会怀疑起来,如果这就是终点,那么这一条每个人都要在前走的路又有什么值得盼望的呢?
  可是,在这个春天的上午,在开着洋紫荆的路上,在温和的阳光里,在朋友诚挚的字句间,我似乎感觉到生命里真有一种可以去盼望也可以去追求的东西,日子似乎还可以好好过过下去。
  在结局来临之前,生命里仍然有着一种诱惑,诱惑着我们继续兴致勃勃地往前走去。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现象?也是生命本身的一种武器呢?
  是不是这样呢?
生命的面貌
  晚饭之后,和丈夫一起下楼去买水果,才发现天气真的转暖了,几乎所有迎面而来的行人都面带微笑,穿着轻软的衣服,懒洋洋地走在春天的街道上。
  住家附近的大圆环边上,有一家时装店正在做换季的广告,好几架电视对着街道同时播映着一卷热门音乐录影带。大玻璃橱窗前,聚集着二三十个行入在欣赏,有站在人行道上的,也有坐在街边的铁椅子上的,那种闲散的气氛对我形成了一种诱惑。
  丈夫和我牵着手也凑了过去,录影带上一个金发的女歌者正摇摆着唱歌,唱的竟然是法文的香颂。
  "啊!是她啊!"
  丈夫首先惊呼,是那个女歌手——西维儿·瓦当。我们在欧洲读书的时候她刚刚开始唱歌,比起当时别的歌手来,她显得削瘦与稚嫩,一头卷曲的金发,一副娇柔的表情,唱一些轻轻软软没有什么特色的歌。在杂志的访问上总是说一些很莫名其妙的话,或者谈她的美容方法,或者给记者看她鞋柜里收藏的两百多双皮鞋等等;当时的我并不喜欢她,总觉得她只是个没有特色的漂亮娃娃而已。
  十几二十年过去了,想不到她还继续站在舞台上。在这一卷录影带里,现在的西维儿有好多地方都不一样了,自信和饱满的面容,坚实的手臂,没有波纹的直发很自然地披在耳后,仍然是金色的。而她的声音却多了几分醇厚的质感,更多了好几分的苍凉。
  录影带继续播放着,是现场节目,西维儿在听众热烈的喝采里重新拿起麦克风,唱一首新歌:
   "有过那样的一个晚上
   有过那样的一个人……"
  微带磁音的声浪在温暖的夜空里缓缓散播着,街灯下起了一层昏黄的雾气,我退到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刹那间泪落如雨。
  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我流泪并不是因为悲伤。相反的,心里好象有一种满满的力量在互相撞击着,我几乎要欢呼起来,几乎想告诉走在我身边,站在我身边每一个并不相识的行人:
  "我懂了!我知道了!就是这样!就是这个意思啊!"
  生命的面貌原来就是这样。人与人之间原来可以互不相识也可以在某一种遇合里忽然间深深地了解。对于西维儿来说,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永远不会认识我,对于她来说,所有的不曾露面的听众只是一个抽象的整体,一种静默而又庞大的存在,她不可能分身去认得台下的每一个人。但是,只要她是站在舞台上,只要她拿起麦克风来,只要她一开始演唱,她就是为那整个静默而又庞大的群体在唱歌,为了所有的,也为了那独一的。
  十几二十年的舞台生涯,为了要达到一个理想的水准,一定曾经有过些非常艰难的白日和黑夜吧。西维儿不必多作任何其他的解释和表白,从她的歌声里都已经告诉我了。而我对她的喝采相信她也会知道,因为,当她在每一场认真和努力的演出之后,当她每一次俯首谢幕的时候,所有台下听众的喝采里也将会有我的掌声。
  生命里充满了无数看似巧合的相知和相遇,艺术品能给人的慰藉也在其中。这种相遇相知的感觉会产生一种迂回反复的影响,象波光一样在人海里逐渐而缓慢地散播出去。
  我想,我的落泪是因为感动于一个生命的努力毕竟不会落空。在浩瀚的人海里,在纷乱的红尘中,没有一个绝对孤独的个体,纵然一生也许都不能相识,但是每一个生命都是互相牵连、互相依傍,也互相影响着的。
  丈夫过来牵起我的手离开,我们两人慢慢地走到街对面的水果摊前,远远地还听到身后西维儿苍凉而又充满了渴望的声音:
   "有过那样的一个晚上
   有过那样的一个人……"
  街上的灯光好亮,我抬头望过去,好象有一层浑浊的光晕在夜空里浮沉,在温暖的春夜里,这拥挤嘈杂而又荒谬的红尘竟然也有着一份独特的美丽。
  如果你能知道
  曾经有过怎样的一个晚上
  如果你能记起
  曾经有过怎样的一个人……
附 记
  慕容:
  二三个月前,你约我为你的新书写一篇序时,我首先想到的是约一年前慕萱约我为她的新书写序的那一件事。慕萱的序,因为时间仓促,出版在即,只好以原先写给她的一封信代替,那封信也委实太短了,使我一直觉得有些歉疚。这回,我替你写的这篇,一定要写长一些,倒是我觉得采书信的方式也不恶,显出你和慕萱的两篇前后一致,也有整齐的效用。
  三个月的时间实在很快,好象一转眼就到该交稿的时候了。我常初打下"三个月"撰序文的计划,初看叫人失笑(三个月可以写书了,有的人会说),但是细看,就知的确需要三个月。我当时就盘算过,三个月里,本即排好非做不可的事,已夺去大半,剩下一定有一些临时猝生,又非办不可的琐事,再加上,要算进去一事不做,只坐在书房内出神、发呆,所花掉的时间。说不定无所事事,发呆呆过去的时间比原定该做各事所占的时间更多,——因为我该做的事也甚少能够如期告完的。说实在,假如当初打的是"三年"计划,恐怕三年的时间也不为多。十年,有没有可能?一样有,十年一赋,不是没有可能。
  你这册新书,我觉得文字(和你前一册书一样)是书中第一个大好处。你的文笔清明而又稳定,给人一种气静神闲的感觉,绝不同子许多人仓仓皇皇的文笔;有人一字一珠,光灿夺目,但语气歇斯底理,这种神经质的文体(neurotic sentences)终非上品,所幸你的绝对不属这一种。大致说来,当你书写短句的篇章时,要比书写长句的篇章更见成功。你的短句非仅清澈、平稳,更有力量,显出是千锤百炼得来的硕果。而短句中,写得最好的一篇是"贝壳"。"贝壳"不仅文字好,意思也十分深入,文路的发展中,尤其做到"越翻越奇",譬如先描写贝壳花纹的精致,翻入古代先民以贝壳充钱币,再翻入贝壳之身价应超过钱币;继之写到贝壳内肉身的短暂,然后翻入对造物的赞美,赞美造物为短促的肉身构造这样精丽的居所,确实步步升高,柳暗花明,称得上"引人入胜"四个字。只可惜收尾稍弱,将人世的成就比为精美的贝壳,与前面说的贝壳是造物的成就,似相矛盾。毕竟人的成就同造物的成就不是同一件礼物。然而"贝壳"的前半篇实在写得好,描写贝壳的花纹,尤其使我惊诧,因为,我平时看贝壳,只看个模模糊糊的大概,从不着花纹到底是什么图案,什么排比,你看得又仔细,又精确。顺带,我想起我买贝壳的事。你知道,我从来没在海滩上捡到过好贝壳,理由很简单,"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等我到了海滩,沙砾中的贝壳,好些的,早被比我早来,比我早一天、十天、一个月、一年,或十年,来的,捡回去了。所以,轮不到我捡到好的。我只有一个办法,到百货公司,花钱,去购买。我曾经对朋友说,若要上好的贝壳,不是到海滩上找,而是上百货公司里找。一回,我买过一些,的确是最好看,最好看不过的。但是,过了一年多,发现贝壳上的花纹皆褪掉了。花纹原来是"艺术家"添上去的。我都怀疑连贝壳都曾不会是塑胶做成了的?不知别的人也碰过这样的事了没有?
  不,我说"贝壳"是你书中最好的一篇,也许是不对的,"给我一个岛"也是一篇跟"贝壳"一样好的短文。"给我一个岛",同样,文字简白,发展愈出愈奇,同时内容很文字均涵厚丰的诗质。这是能予读者驰骋其想象力而来的一篇锐作。似乎尤胜过"贝壳"一篇的,"给我一个岛"力贯全篇,前后一致,无矛盾之缺点,亦无首重脚轻的弊病。细想一下,我简直应该说"给我一个岛"是你书中最为令人满意的一篇佳构。其他你写得好的还有"孤独的树",象征的运用颇完美,而文中自然风景的描写合乎绘画透视学,近的该近,远的该远,读来历历如绘。中国的散文家,自古以来,透视学的训练极为薄弱,是故我对从前人的游记毫不欣赏,——例外是,古典文学中的诗篇倒是透视学方面的杰作,杜甫、王维、陆游的写景诗无不嘉美,不知道何故如此。
  总之,你这本书,成功的多为山水、鱼鸟的抒情之作,你的感触性的小品可能乏弱些,你的感触触角显然敏锐,但是思维不够深远,或许不妨参考卡谬、巴斯噶的作品,因为你擅读法文,所以我提到这两位作家,但是你不要以为我深通这二家的著作,我只能阅读"第一外国语",我只是从"第一外国语"的译本中对二家略识一二的。如果说还有什么,我在你的下一部书,愿意见到的,便是抒情小品的规模,希望增扩一些,若是小品的长度可以增长,倒未始不是对结构、组织能力、思维力、想像力的一番迎战,没有艺术家不愿意接受一次新的、困难的,光耀殊死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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