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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诗集

_22 席慕容(当代)
  "都在这里了啊!"
  然后他就走过来把铺在地上的旧报纸掀起一层。在底下平摆着的是他那些已经画好并且裱好了的作品,一张又一张地层层堆积着,要两个人对面互相帮忙才能把那些画逐张翻起来给大家看。
  楚戈的解释是说放在地上比较平一点,而且地上的面积也比较大,有个朋友开玩笑似的问他:
  "你门也不锁,难道不怕小偷来偷画?"
  楚戈的回答才真令人生气,他说:
  "我想没有小偷会来。我怕的只是这附近猫,万一进来了在这上面小个便什么的我就惨了!所以我才用畚箕把纱门挡住。"
  在他们彼此嘻笑的问答之间,我一直没有说话。我实在不想说话,假如一个画家认为他唯-要提防的敌人只是几只附近的野猫,假如他认为看守门户最好用的东西就是那一个畚箕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开口的必要了。
  画一张一张翻开,象他平常的作风一样,有画得好的,也有画得不怎么好的。凭良心说,他的画除了不太肯用心经营之外,实在也另有一种感人的特质,所以我一张一张看下去之后,人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要怎样来形容他的特质呢?也许,楚戈的作品和他的人都有一种这样的感觉把,画家的那一颗心,就象眼前这一张温润的宣纸和棉纸一样吧。因为它的洁白,因为它的毫不提防与毫不抗拒,因此只要有一滴下去,它就会在纸上给你洇开成一大块墨色,自然而温柔地向四周扩散成一片好看的风景。
  画一张一张往下看,画家的面貌也一点一点的呈露出,然后,那一张大幅的山峦忽然逼在眼前。
  "天啊!"
  我记得那时候我是惊呼了一声,声音很轻,只有我自己听得到,也只有我自己感觉得到我心中的冲击与痛楚。
  那整张横幅上是一整座纵横疾走的山峦,我说它"疾走"是因为画家在下笔的时候有一种运笔如飞的气势,但是在急剧的笔触之间又连绵延伸出厚重沉稳的质感,峰与峰之间有着崇峻的对峙,而一轮明月高高悬在山峦之上,灰蓝的月色里所有黑色的线条把山峦刻划得深暗而又苍凉。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
   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
   不见有人还。
   ……
  楚戈把整首关山月都写上去了,可以想象得出他在画在写的时候那一种笔墨酣畅痛快淋漓的心情,好象那祁连山前大漠风沙的声势整个都被他搬进了画里,而那是我的祁连山,那是我血脉相属相连的祁连山啊!
  我抬头面对楚戈,轻声问他:
  "你是怎么画出这一张来的?"
  他说: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非这样画不可。画完了再题诗,自己也被画里的气势震住了,我没想到我可以画成这样。"
  他回答我的声音也是轻轻的,完全没有他平时那种满不在意的感觉了,在他的声音也是一种近乎严肃的诚恳。
  在这样一张作品前,每个人都不说话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面对着这样一张作品的时候,任何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了。在这月光与山峦之间,有汉唐那些时代里的征战,也有我们这一个时代的阴影。有李白的悲凉。也有属于楚戈自己这一生的沧桑。所有语言无法描摹出的令人痛楚的遭遇,楚戈都把它们画进这一张画里了。
  我忽然再也不敢对楚戈存有一丝轻忽的心了。能够画出这样的作品来是一定有他的原因的,这绝不象楚戈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没有人能在"不知道"的情况之下画出一整座沉稳而又苍凉的山峦来。
  我想,楚戈在画的时候应该是知道的。他心里应该很清楚风沙的来势、山峦的走向、月光的清冷和一整个胸怀里热血的沸腾,这些在他一笔一笔画着的时候都应该清清楚楚地知道的。只是也许是因为来势太猛,波涛太汹涌,心中充塞得太满,才使得他在下笔的时候有着微狂微醺的醉意而把其他的一切都遮盖住了。
  而其实,在平常的日子里,那些东西都是存在着的,从来没有离开过的。
  在楚戈的心里,在他的笔端,那些东西一直都在等待着,等待着被唤醒、被激荡、被抒发的那一刻。
  做为楚戈的朋友,我们不得不开始对他严肃起来,开始对他提出要求:
  "请善用那心中与笔端的力量吧,楚戈,我们请求你为这一代的中国人好好地画下去。"
  因为,这已经不是-种个人笔墨的游戏,而是画家的责任与义务了。
纯金的心
"山里山外"读后感

  前几年,丈夫的二姐从国外回来,我们陪着她到台湾各地去玩了一圈,许多年没回国的姐姐是个很爽快乐天的人,一路的行程也因而充满了笑声。
  回程的时候,在高速公路上遇到塞车,我们的车子在一条很高很长的桥上停了下来。那天天气很好,我们又不急着赶回家,所以虽然在桥上跟着别人大排长龙,我们仍然心情很好,谈兴也很高。
  我记得,我是那样对经组说的:
  "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让我好好看一看桥下的风景。"
  想不到姐姐却这样回答我:
  "要是在这个时候有飞机来轰炸的话,我们可是一个也逃不掉啊!"
  我满怀诧异地看着她,一个看起来这样快乐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可怕和奇怪的念头呢?这眼前的青山绿水和"轰炸"和"死亡"又能够扯上些什么样的关系呢?
  当然,对我来说,丈夫的姐姐仍然算是客人,所以在那个时候我也只能把疑惑藏在心里,没敢问出来。
  到了晚上,想了起来就轻声问正坐在身边的丈夫,他说:
  "我想,大概是她小时候挨轰炸挨怕了吧。"
  在读王鼎钧先生的"山里山外"时,王先生也是这样说的:
  ——一个在夜里逃过难的人看见夜,总是想起逃难,总是觉得前前后后飘荡着游丝一样的恐怖,不容易再领略夜景的美。
  一个在少年的时候就陷身在这种漫天烽火里的生命,怕终生是不可能忘记那些纵横的烙印了吧。
  读王鼎钧的"山里山外",就是在读着一个灵魂在战乱里的烙印,读着一颗心在烈火里的锻炼。流泪是因为他的伤痛也是我们整个民族的伤痛,微笑是因为幸好他有着一个真诚的灵魂,幸好他有着一颗纯金的心。
  幸好在这样残酷的世界里他仍然保有着一颗象金子一样的心。

  因此,在这样悲苦流离的岁月中,"山里山外"里的那个少年仍然能够用心用眼去体会周遭一切人物、事物与景物里的"美",使得这一本书除了有扉页上所说的"有力地呈现了大时代中一个'流亡学生'的感怀、理念、梦想和抱负"之外,更等于在我们的眼前用一支无法替代的彩笔,为我们绘出了那万里江山。
  在"山里山外"这一篇里,一开始就是这样写的:"我想翻越一座山。山以严峻的脸色对待我。它是万古千秋生了根的闸门,阻挡兵马,过滤游子,保证林木鸟兽。行人如水,自古绕山而行。"
  忽听得有铜铃般的声音喊:"卖凉水!"吃惊中看见一位白了头发扶着拐杖的老婆婆守着水罐和碗,牵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男孩模仿雄鸡的姿势叫了一声:"卖冰水!"瓦罐和陶土烧成的碗都和老人的皮肤一样粗糙易毁,水却象孩子的声音一样清澈新鲜。
  一句"行人如水,自古绕山而行"便说出了人与山之间自古以来的关系与规律。然而在抗战的时候,所有的规律都被破坏了,少年必须要用一切的力量在山中跟随着前行者践踏出一条路来。
  但是,就算在那样荒凉的山路上也有生活,也有人家,也有祖有孙;小小六七岁的男孩用尽力气来叫卖他那白了头发的婆婆所准备好的凉水,所以要鼓起胸膛伸长了脖子,象只雄鸡一样发出声音来。
  我反复读着最后那两句:"瓦罐和陶土烧成的碗都和老人的皮肤一样粗糙易毁,水却象孩子的声音一样清澈新鲜。"那一座严峻的山,那一条荒凉的路,那祖孙二人和过路少年的一场相遇,那整个中国人都知道、都熟悉也都没有忘记的故事,就都在一碗清水中清楚而又完整地出现了——老人虽老而易碎却仍然坚持,那孩子虽小而软弱却有着天真的声音和勇气,少年虽然独行在荒山之中却有着不肯放弃的盼望;三个小小的人物说出了整个国家对这一场战乱的态度,说出了中国人在怎样的环境里也能生存、也要生存。你说,这样的笔,这样的功力怎能不令人肃然起敬,屏息慑服呢?
  这篇"山里山外"中还有一段:"——说到这里,平静的山里忽然起了一阵风,只觉远处的竹林起起伏伏,近处的树木雨打海潮一般响,惊起多少大鸟小鸟从竹丛里从林梢间冲出来盘旋飞翔。好象满山都有声音催我们赶路。就在这时候,眼前蓦地一暗,升起一股袭人的阴气,原来是山高太阳低,山峰遮住斜日,尽管远处还明亮如镜,暮色却早一步到了山腰。虞歌说:'走吧,款晚先投宿。'我问今夜宿在哪里,她伸手向前一指,远处林梢挂着一匹灰白色的罗纱,我知道那是炊烟。"
  整段文字就是一整幅深深浅浅有风声也有日影的画面,深的地方不能再加一笔,浅的地方也不能再减一分。抗战到今天作者提笔的时候中间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以前一个荒山中的夕暮刻在少年的心上,竟然可以刻得那样深、那样清晰又那样动人。
  我想,除了是因为"当时年少"和"今日的功力"之外,恐怕还是因为有着那一颗象金子一样的心的缘故吧。

  当然,如果只是赞叹作者写景写情的功力,这个世界上写得好的人有那么多,我们只需要静默领受,含着感激的心去阅读就可以了。
  但是看"山里山外"却一直有着一种非要说出来不可的感动。和朋友交换读后心得的时候也是这样,抢着要说话,抢着要说自己最喜欢是那一段和那一段,还有那一段。
  我喜欢作者写他书中的那个号长:"——中等身材,鼓着个圆圆的肚子,显得很矮;眼球上总是缠着血丝,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吹号把微血管吹涨了。这副模样,穿上军服也显不出威武,更何况他的风纪扣多半敞开,他的皮带多半挂在肚皮上,他在操场里出现的时候,皮带上又多半挂着一支闹钟,每走一步,那支闹钟就重重的拍打他的大腿,闹钟的打的打指挥他,他就打打的时指挥我们。"
  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号兵有着一个愿望,想在这一千多个流离失所的"小鬼"里找一个徒弟来传他师父江南号圣一门的香火,学生们让他失望了,他也只好叹口气说:"唉,年头不同了,现在的年轻人不学这一行了。"
  但是,等到前来挑战的年轻号兵心服口服向他跪倒求他收留的时候,他却又坚决推辞了,学生不明白为什么,倒是炊事班长了解他:"号长那里是想徒弟?他是想儿子;再说也不是想儿子,他是想老婆!"
  这样一个寂寞的人几乎可以如愿收到一个徒弟的时候又狠不下心来。原来可以在灾民中买到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但是在该谈的都谈过了,只等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时候却又被骨肉分离的惨况改变了心意。
  因此,号长是一个只能顶着老天安排好的路往前认命地走着的中国人,因此,在中秋的夜里,他用号音来安慰游子的时候,心情其实也是和游子一样的——"心里哀也不是,乐也不是,只是在冷清里想一种温柔,在现实里想一阵茫然。"
  坐在月色里,坐在清光注满大气,流泻漫山遍野的月色里,游子渴望着遥不可及的亲情。"月亮偏西了,月光引起的惆怅,引起的想象,形成一到重担,压得我们永远坐在那里,不能起身。我们甚至连改变姿势的气力也没有。月神把我们点成了化石,一种会流泪的化石。"
  本来说好是这天晚上取消晚点名,不吹熄灯号的。
  但是,"就在这近乎麻木和自弃的时候,号声响了,老号长似乎没有睡。今夜,他似乎挂念我们。他似乎把教官宣布暂时废止的熄灯号断然恢复了。他要提醒我们夜深了。他要催我们上床,劝我们珍重。今夜的熄灯号比平时低沉一些,比平时缓慢柔和。号音象暖流一样冲刷我,由我的头顶沿着脖子灌下,使我全身酥麻。我没有动,别人也没有。可是号角继续在吹,吹了一遍再吹一遍。他不唤回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知觉,誓不罢休。他用即生即灭的号音和万古千秋的月魄竞争。一遍又一遍,他吹出那有厚度的声音,有磁力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号声音综合了箫的声音,琴的声音,母亲的声音,爱人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他简直要把月光吹熄。
  一遍又一遍,他终于把一块块化石吹醒。"
  每次读到这里,都不自禁地会落泪。我想,王鼎钧已深爱着这一个不平凡的小人物,所以,在全书的最后一段,在好漂亮的火把前,在跳动的火光里,在同学终于和解了的欢呼之中,在巍峨的铁教官出现的时候,他也让号长重新拿起那一把军号来。
  "终于惊醒了号长,他从阁楼里爬出来,做游行队伍的开路先锋。他以退休之身,披甲再起,反复吹奏一支进行曲,依然嘹亮,依然雄壮,依然如来自天上,依然如九泉相应。

  翻开"山里山外"这本书的第一页,在目次之前,就写好了八个大字:
"本书人物均系虚构"
  我想,初看这八个字的意思,好象作者是希望我们把这一本书当作小说来看,最好是不要深究。
  但是,把全书都看完了以后,再回头来看这八个字的时候,我却觉得这八个字还有还有没有说完的话,没有说完的意思。
  那个意思就是说:本书人物都是虚构的,但是其中每一个人所代表的生今却都是有血有肉,再真实也没有的。本书中有些情节也许是虚构的,但是在这些情节之后的故事却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也都没忘记过的。
  书里面每一个人都在,每一个人都有他特有的声音,特有的形象和特有的举动。
  请先看这一个:
  "——我看见那戴着白手套的手。看见黄呢军服上快刀裁过似的棱折。看见斜阳的光线在他黑色的靴筒上弹跳。看见他好象从钱币上走下来的侧影。……我看见了他的高大,等他转过身来站在台口,我又看见他的宽阔。那个站在他身后一角的分校长就是膨胀三倍也赶不上。他是穿上衣服的一块岩石,而分校长是披上衣服的一棵竹。"
  这是总校长。
  请再看这一个:
  "——不料进来的是个女同学,高个子,脸膛黑里透红,颧骨油亮,她是谁?好象见她打过女篮的前锋,名字不知道。"
  她就是有勇气有胆识的顾兰。
  还有死用功的申包胥,爱做大哥的何潮高,美丽的有着一嘴好看的白牙的虞歌,喜欢一路走一路画的菊秋,从无戏言而又象谪仙一样的音乐老师,还有愤愤不平的佟克强,这些书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都可能是虚构的。
  可是,那些没有名字的人物充塞在书中的每一个角落,虽然也许只出现一两次,有时候甚至只用两三行就交待了他们的一生,我们却绝不能相信他们也是虚构的了。
  让我们看这一段:
  "庙门之外,风正抚弄遍地带芒的麦穗。风也拂过我洗过烤热过的毛孔,特别轻柔。在春风是我看见一队人、一个奇特的队伍走来,人与人之间连着绳子,四条平行的绳子穿过他们的身体,远远看去,这些人好象扶着缆索小心翼翼的通过危桥。他们的目标也是这座楼。等到距离近了,才知道这些瘦弱、疲惫的人,被人家用长长的绳子结成一串,组成一条多肢的爬虫。"
  这些人是没名没姓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人物,在书中是少年亲眼看到的新征的壮丁,濒临死亡边缘的饥渴的"壮丁"。
  再看另外两段:
  "出校门,简直就是钻隧道了,两壁贴满了黑溜溜的眼睛,隐隐的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这么多眼睛看我们西迁!我觉得附近的老百姓全来了,来怜惜我们的漂流,来赞佩着我们的奋斗,来看只有抗战时期才有的壮丽的一景。我们的眼也乌溜溜,彼此隔着重重黑纱,交换匆匆一瞥,流星一样在他们眼底消失。"
  ——在我发怔的时候,多少人从我身旁流过去,领队的何潮高溜到我眼前来,人没停,话留下,他催促我:"跟上去,当心掉队!"
  '谁在学校里?'我追上去。
  '老百姓点着火把拣东西,拣我们丢下不要的东西。'
  我听了,惊讶、怅惘和滑稽的感觉混合着袭来。我还以为他们舍不得我们呢,原来,是他们聚集在那儿等着拣垃圾。说不定,我们早走、快走,方称他们的心。
  难道真是这个样子吗,我不肯相信!"
  在这两段里面出现的老百姓,甚至连面容都没有看见,只有"两壁贴满了黑溜溜的眼睛,隐隐的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我们再看一段:
  "——门外巷内扶老携幼许多人,说是要瞧女扮男装的游击英雄。有个老太太一直追问老伴;'你看他真是女的吗?真是女的吗?'有个女孩上来拉顾兰的衣角:'你认识不认识双抢黄八妹?'顾兰受也不是,辞也不是,笑得尴尬。然后,他们把注意力投给陈光明,看他一步高一步低,看他龇牙咧嘴,看他额角比别人先出汗。有个小伙子从后面挤到前面来问:'你的脸,是鬼子的炮火打的吧,'不等他回答,一把挽住了。'你要到那里去?我推车送你。'说完,去推他的骨碌骨碌的独轮车。"
  在这里,老百挂靠近了,有对话了,有行动了。那个壮健忠厚,推着独轮车的小伙子离不开母亲,不能亲自去打鬼子,因此非要让他以为是被鬼子炮火打伤的陈光明坐在他的独轮车不可。在这里,作者让我们看到一个又一个真实可亲的中国人。
  所以,在全书每一个段落里,充满了我们无论如何也都认得出来的真实人物,我们无论如何都能亲切感觉到的中国人。不管他们是全身蜡黄,濒临死亡的壮丁,是无声无息打着火把去拣垃圾的民众,还是围拢过来表达他们的羡慕与同情的乡民;我们都认为没有一个人是虚构的,没有一个人可能是虚构的。
  在八年抗战,甚至更长久的战乱时光里,王鼎钧把每一个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同胞都记下来了。这些血泪经历也许是他身受的,也许是他听说的,在他心里藏了四十多年,这样长久的埋藏终于形成了一种力量,让他不能不写,不得不写。于是,在也是掺和着血泪写出来的字句里,每一个受过苦的灵魂,每一个谦卑忍受过的心灵都顺序地走到我们的眼前来,向我们说出了整个中国的一场浩劫,和浩劫里他们每个人身受的痛苦和忧伤。
  在读完了这样的一本书以后,我实在很希望王鼎钧先生能在书的最后一页再加上一句话:
  "本书人物虽系虚构,他们的遭遇却是绝对的真实!"

  中国人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民族,在怎样的苦难里都活过来了,在怎样卑贱困苦的境地里都不倒下去,都沉默地忍受着一切、沉默地往前一步一步地走着。
  抗战八年好象结束了,可是跟随着那一场战争所牵连出来的颠沛流离到今天还没有完。
  我是个在抗战最后的末期才出生的人,所以,整个战今的阴影并没有直接影响到我。但是,"覆巢之下无完卵",象我今天这种奇怪的命运也是因着这场浩劫而形成的。
  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竟然可以是我的故乡,所有的知识也不过只是父母所告诉我的一个名字而已。三十多年的乡愁只有在候鸟鸣空而过的时候心中方觉得刺痛,因为我已是一棵移植的树深植在温暖的南国。
  心里不是没有想说的话,也不是没有埋藏着的故事,但是如果不能把它们用最精确的形式表达出来的话,不如还是继续埋藏起来的好。
  读了王鼎钧的"山里山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一个时代的见证"。我想,用整个心灵整个生命去面对着这个世界,在几千万几万万看过来的人中间,总会有一个人提起笔来写的吧,总会有-个人提起笔来写下我们这个时代里所有的遭遇,所有的欢乐与痛苦的吧。
  如果我是那些不能写的中国人中间的一个,就让我好好地去过我的日子,把我的故事留下来,等着有一天有一支笔会重新将我提起,重新把我从那已经远去的年月里再现出来。
  如果,如果我是那些可以写的中国人中间的一个,那么,我更要好好地去过我的日子,不管会遭遇到怎样的挫折或者怎样的误解,我都要把它们看成是长路上必经的锻炼,我要努力去面对生活,努力让自己也终于可以保有着一颗象金子一样的心。
  中国人的遭遇在等待着中国人来写,只有中国人才能明白每一颗逆来顺受的心灵里的光芒与烈火。
  我想,王鼎钧先生在写"中国人三书"的时候,必定也是有着这样的心情与信心的吧。
  我向这样的一支笔致我最深深的敬意。
我的选择
  人的一生,总该有一种坚持。总该有一些东西会令你激动,令你沸腾,令你热泪盈眶的吧。
  也许有人会笑着说这一切不过是愚忠、愚孝、或者是些狭隘的痴情。也有人劝我们应该置身事外,学习用一种客观的态度来观察、来选择。
  他们哪里知道,我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一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在这个岛上慢慢长大,在这个岛上读书做事,在这个岛上生下了我的孩子。我所有的记忆都与这个岛有着关联,在所有曲折的巷弄和苍郁的山路上都有着我的足迹。
  我只想在这一块与我有着极深关联的土地上继续走下去,身旁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心情他们的盼望我都能了解都能明白也都能参与。
  我活在这里。这无法替代无法舍弃的一切就在我的身边,我毫无选择的余地。
  人的一生,总该有一种坚持,我的坚持就在这里。
  我一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寄出的信
  夏先生:
  拜读您十一月十四日在联副上的鸿文——,知道您今年夏天,周游列国,非常羡慕。对您游记中的文采,也非常敬佩。
  只是,读了您其中的一则——台北之"行"后,心里实在忍不住,想说几句话,希望您能够原谅我的冒昧。
  在您的大作里有一段话。大意是说您的亲戚有一辆车,芳龄仅三岁,却常常要修理,而且就算是修了也不管用,甚至在您离台返美的那天,在高速公路上咳嗽、发烧及水泻,终于行不得也,使您只好在高速公络上,翻越禁锢,雇车落荒而去。
  您原文的大意是如此,我对您的遭遇也感到同情。不过,您因为这样的一次经验,就说出了一句"台北的车辆检修方面,不敢恭维。"这样武断的一句话,加在台北所有车辆检修人员的身上,我实实在在不能服气。
  因为,据我所知,也据我的亲身经验,在台湾的几个大厂,如裕隆、福特和三阳,他们都有很完善的售后服务系统,在很多地区都设有专门的车辆检修和保养场,每五千公里为你的车彻底地检查及修护。我最早的一部车是福特,开到十二万公里仍然得心之手,没出过一点差措。(当然,有时候车内的小灯泡会烧坏,每次检修也总要换一换火星塞之类的消耗零件等等,该换的东西,也会按时换。)后来一部裕隆已经开到十万公里,仍然看起象新车一样。而现在一部三阳喜美开到两万公里了,正是最好的情况,车子灵敏极了。
  我这样一部部车子地向您数来,并不是向您炫耀我的幸运,(我若有此心,是会惭愧的。)我只想向您说出一个事实,就是说,在国内,有肯设立服务网的企业家,也有肯专心安心为您服务的车辆检修员。可是我们一般人都视这个为理所当然的事,并不会特别写一篇文章来介绍或者宣扬。
  今天,我一路开车上台北,心里一路在反复地想着您所说的那两句话。我想,其实,您也许只是一句无心的话而已,并没有意思要做一种权威的判定,我实在不必这样激动,这样小题大作的。照我以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生活原则来说,我应该只是自已一个人生上几天闷气,然后再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应该就只是知此而已。
  可是,我发现如果每次都认为这是"小事",或者是"小小的闷气",而永远做一个沉默者的话,那么,我就无法面对我的孩子、我的学生、还有我周围的同胞了。
  夏先生,我希望您下次再回来的时候,能有机会去参观一下散布在全省各地的,裕隆、福特和三阳的修护厂。如果我能有荣幸充当你的向导,我一定要带你到新竹中华路上的裕隆修护厂去。你会发现,修护人员的有礼可亲,技术方面也足可信任。(我不敢说高超这两个字。不过,在德国和比利时的修车厂里,我确实也领教过一些不很高明的服务。)更重要的是,在那里有一种很活泼很快乐的气氛。车辆检修完毕之后,还会有人把车子擦洗得干干净净的交到你手上。多去了几次之后,你还会认得几个微笑的熟面孔,有的是极有自信熟练的技师,有的是有点害羞的夜校工读生,收账的小姐认得你之后,有时候也会请你吃一两颗水果,或者很开心地问,为什么这一阵子跑了这么多公里?
  夏先生,我一点也没有美化我的经验。或许,我实在是个幸运的人,或许,我与这些修车厂之间的故事只是一个特殊的个案。那么,既然您因为您的一次特殊经验就可以肯定"台北的车辆检修,不敢恭维"的话,想必我也可以因为我这八九年来的特殊经验来肯定"台湾的车辆检修,实在很令人满意"这一种结论的了。
  说到这里,不禁想起今年八月的美国之行,多年不见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在房地产与股票之后,就开始痛数当年在国内所见到或受到的种种社会与教育上的缺失,谈兴趣来越高,嘻笑怒骂之余,过去的岁月竟然一无是处。我心里不服气,可是竟然不好意思开口驳斥,因为这样一来扰了大家谈天的兴致,我反而好象会变成那个脸红理亏的人了。此刻的我也有点这种心态,不过,我还是硬着头皮寄出这封信,一切听凭编辑先生的处置了。
  再一次请您原谅我的冒昧。
席慕蓉破上 84年11月16日
悠长的等待
一个女性艺术工作者的领悟
  我今天才能明白。真的,要到今天,我才能知道,很多事情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只有等时间来证明,很多很多事情只有在回头看的时候才能够得到澄清。所以。在事情发生的当时,要生气或者要争辩似乎都没有什么用处,家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应该就只是安静地等待,等待时光和岁月把所有的证据拿出来。
  可是,在二十年前,在我的大学毕业美展上,我却不知道要怎样来回答阿雄说的话。
  阿雄和我们同届,他虽然不是艺术系的,但却因为和艺术系男生同一个寝室的缘故,和我们这一班男女同学走得很近,我们系上的活动他也常来参加。
  那天,他来看我们的毕业美展,站在走廊接待签名的桌前,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对我们这些女生说:
  "其实,你们这些女主根本就是来捣乱的。占了人家男生入学的名额、上课的名额、到今天,又来拼死拼活占了人家得奖的名额;实在没道理!"
  我们三四个女孩子坐在桌子的后面,原来是微笑着招呼他签名,可是他根本不理会我们递过去的笔,仍然大声地对我们说:
  "我问你们!你们知不知道?这些第一名第二名的资历对将来要继续干这行的男生有多大用处?你们是来捣什么乱?你们这些女生现在拼成这样到底是要干什么?到最后一个个一出校门就嫁人生孩子去了,这些奖要捧回去当嫁妆吗?有什么用?"
  我开始生气了,把笔一摔,站起来回答他:
  "为什么没有用?假如我们以后一直画下去的话当然就有用!你们男生将来还不是会结婚会有家累也会有入改行?"
  阿雄面对着我,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更大的声音对着旁边的同学说:
  "好笑啊好笑!整个美术史上就没出过几个象样的女画家,她还不明白吗?她还能这样天真吗?"
  二十年前的我是很天真,所以才会在那天和阿雄吵得面红耳赤。那个时候的我实在并不能明白,原来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单独或者仍然发生的,所有单一的现象后面都有那潜伏着的来龙去脉。
  我所处的时代,其实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女性可以完整地发挥她们能力的时代。不管是在东方或者在西方,从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女性在受教育的机会上几乎可以说已经和男性完全平等了。
  因此,一个女性可以在正常的情况下得到和男性完全相同的求知机会,如果她能够善自把握,那么,她所表现出来的成绩应该可以和她所放进去的努力成正比。
  但是,整个的社会却还没有准备好。
  这个千年来一直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却还没有准备好,所以才会有人认为是家庭电气化的结果促成了职业妇女的出现,或者因为副刊兴旺才会造成女作家的出头,这单种种似是而非的荒谬说法在近十几二十年中间不断地被传述着,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似乎暂时满意了,可是,这实在并不是事实的真相。
  事实的真相并不是这样的。在我们的上一代以前,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嫁人和去生孩子。好女孩的一切都是为了准备将来的婚姻,而结了婚以后,好妻子和好母亲的传统定义就是——放弃你自己心里一切的好恶,从今以后,只能以你亲人的好恶来决定你一生的方向。
  所以,很多妇人就这样交出了她的一生,并且以为这是唯一的道路。
  而其实在这-条路上,我们还有很多的可能、很多的发展和很多的自由,我们的命运,是上一代以前的妇女所无法想像得到的命运。
  在这条路上,现代女性所要做的,并不是去和男性争夺什么,而是去和男性并肩往前走去,一起去观察、学习、并且努力去改善这个世界。
  今天的我,虽然并不是一个特别出色,将来可以走进美术史里的画家。但是,只要女性能够明白自己的命运,也能把握一切的学习机会,能够知道,除了做女儿、做妻子、做母亲之外,我们也可以在几十年的人生岁月里做我们自己另外还想要做的那个角色。那么。我相信,二十年以后,或者再二十年以后,一定会有很多杰出的女性画家可以走进美术史,我相信一定可以的。
  当然,我现在说这里话的时候,也没办法拿出任何的证据来。但是,假如二十年前的阿雄今天遇见我,我就可以微笑地向他说:
  "你看,阿雄,二十年了,我还一直在画画,所以我并不是要在心和你们男生捣乱的。我虽然有家累,可是也并没有改行。所以你该承认,女生也有权利把画画当作一生的事业的。"
  因此,证据的提出需要一种悠长的等待。也需要整个社会的配合,当然,更需要女性本身的自省自觉。
  让我再说一句吧,我们并不是要去争夺,也不是要去刻意表现,我们只是想在自己这一段生命里做一次我们自己。我们可以用很多的时间来尽量做好一个女性应该做好的那些角色,就像男性也要做好丈夫与父亲的角色一栏。但是,我们也有权利给自己另外走出一条路来,在这条路上,我们只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我们应该有权利在某些时刻里,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生命。
  我们应该是可以有这种权利的。
独 白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一切都发生在回首的刹那。
  我的彻悟如果是缘自一种迷乱,那么,我的种种迷乱不也就只是因为一种彻悟?
  在一回首间,才忽然发现,原来,我的一生的种种努力,不过只是为了要使周遭的人都对我满意而已。为了要博得他人的称许与微笑,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
  走到中途,才忽然发现,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他们说,在这世间,一切都必须有一个结束。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时光的涵意,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珍惜。太多的人喜欢把一切都分成段落,每一个段落都要斩钉截铁地宣告落幕。
  而世间有多少无法落幕的盼望,有多少关注多少心思在幕落之后也不会休止。
  我亲爱的朋友啊!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察觉,那生命里最深处的泉源永远不会停歇。这世间并没有分离与衰老的命运,只有肯爱与不肯去爱的心。
  涌泉仍在,岁月却飞驰而去。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而在那高高的清凉的山上,所有的冷杉仍然都继续向上生长。
  在那一夜,我曾走进山林,在月光下站立,悄悄说出,一些对生命的极为谦卑的憧憬。
  那夜的山林都曾含泪聆听,聆听我简单而又美丽的心灵,却无法向我警告,那就在前面窥伺着的种种曲折变幻的命运。
  目送着我逐渐远去,所有的冷杉都在风里试着向我挥手,知道在路的尽头,必将有怆然回顾的时候。
  怆然回顾,只见烟云流动,满山郁绿苍蓝的树丛。
  一切都结束在回首的刹那。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镜里与镜外
  好羡慕那一位远远地住在东部海岸的作家,喜欢他文字里那种深沉的单纯,能够住在自己亲手盖好的草屋里静听海洋的呼吸,该是一种怎样令人神往的幸福!
  我为什么不能做到呢?
  那样爱恋着海洋的我,为什么不能舍下眼前的一切,也跑到荒远的海边去过日子呢?
  好羡慕那一位在说话的时候永远坚持着自己的原则,不怕得罪人,却因此也真的没有得罪了什么人的朋友。喜欢他言语里那种锋芒、那种近乎勇敢的公正,能够在众人之前畅所欲言并且知道自己的见解最后始终会被众人接受,那种胸怀有多爽朗啊!
  我为什么不能做到呢?
  我为什么讲话的时候总是有着顾虑,总以为别人不一定会同意我呢?
  为什么,我不能做到我生命里面想要做到的那种人物?却只能在生活里随波逐流地扮演着一个连我自己也不太喜欢的角色呢?
  在我的生命里有着一种声音,一种想呐喊的声音,一种渴望,一种想要在深莽的山野里养越的渴望。仰首向无穷尽的苍穹,向所有的星球膜拜,那样一种一发不可遏止的热泪奔流,一种终于可以痛哭的欢畅,在心里呼喊着:
  "让我做我自己吧,让我这一生做一次我自己吧!"
  然而,在心里这样呐喊着的我,在现实世界里,却仍然在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安静平凡的角色,努力走上一条安排好了的长路,努力不再茫然四顾。
  努力变成一面冰冷的镜子,把我所有的生活都从中剖分,终于没有人能够说出谁是镜里谁是镜外,终于没有人,没有人能真正解我悲怀。
给我一个岛
  你知道吗?在那个夏天的海洋上,我多希望能够象她一样,拥有一个小小的岛。
  她的岛实在很小,小到每一个住在岛上的居民都不能不相识,不能不相知。
  船本来已经离开码头,已经准备驶往另一个更大的岛去了,但是,忽然之间,船头换了方向,又朝小岛驶了回去。
  我问她为什么?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微微一笑,指着把舵的少年说:
  "不是啦,是他的哥哥有事找他。"
  码头上并没有什么人,只看见远远的山路上,有辆摩托车正在往这边驶来。天很蓝,海很安静,我们也都静静地坐在甲板上等待着,等待着那越来越近的马达的声音。
  果然,是少年的哥哥要他去马公带一些修船的零件回来,样品从码头上那只粗壮黝黑的手臂中抛出,轻缓而又准确的,被船上另一只同样粗壮黝黑的手臂接住了。没听到有人说谢谢,也没听到什么人说再见。只有船上的少年微微向岸上挥一下手,船就离开了。
  回头望过去,小岛静静地躺在湛蓝的海上,在几丛毗邻的房屋之间,孩子们正在游戏追逐,用砳硓石砌成的屋墙听说可以支持一千年,灰色的石块在阳光下有一种令人觉得踏实和安稳的色泽。
  再延伸过来,在岛的这一边,是连绵着的又细又白又温暖的沙滩,长长的一直伸到海里。天气很晴朗,海水因而几乎是透明的,从船边望下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海底的珊瑚礁。
  我问她:
  "这是你的家乡吗?"
  "是我先生的,他是在这个岛上出生的。"
  她的回答里有着一种不自觉的欢喜与自豪,让我不得不羡慕起她来。
  船在海上慢慢地走着,在广阔的海洋上,船是多么自由啊!从小到大,一直喜欢坐船,喜欢那一种乘风破浪的欢畅,不论在那里,往前走的船永远能给我一种欢乐和自由的感觉。但是,我现在才明白,所有的欢乐和自由都必须要有一个据点,要有一个岛在心里,在扬帆出发的时候,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回来,那样的旅程才会有真正的快乐。原来,自由的后面也要有一种不变的依恋,才能成为真正的自由。
  我多希望,也能够有一个小小的岛,在这个岛上,有我熟悉的朋友,有我亲爱的家人。
  我多希望,也能够有一个岛,在不变的海洋上等待着我。
  不管我会在旅途上遭逢到什么样的挫折,不管我会在多么遥远的地方停留下来,不管我会在他乡停留多久,半生甚至一生!只要我心里知道,在不变的海洋上有一个不变的岛在等待着我,那么,这人世间一切的颠沛与艰难都是可以忍受并且可以克服的了。
  你说,我的希望和要求算不算过分呢?
天真纯朴的心
  快下课的时候,我要学生再看一次亨利·卢梭的那一张画,那张在星光下的狮子和波希米亚女郎。
  我问他们有什么感想?一个女孩子站起来回答我:
  "老师,我觉得他是在告诉我们,不管这世界规定的法则是什么,象他画里这样温和平静的境界应该是可能会发生、可能会存在的。"
  我微笑地面对着这个刚刚满了二十岁的女孩,心里觉得有许多的话想说出来。
  她说得不错,在星光下沉睡的波西米亚女郎与狮子的邂逅似乎是不可能的,是要被所有自认有知识有理智的人嗤之以鼻的梦境。
  可是,也有人能了解并且相信卢梭的世界,相信在那样的一个夜晚。在沙漠里,可以有那样的一场相遇。
  在星光与月光之下,狮子轻唤着身穿彩衣的流浪者,充满了好奇和关怀。宇宙间生物之中的关系除了为生存的厮杀之外,也可能并且可以发展到这样一种温和美丽的境界的。
  艺术家在创作这样一张艺术品的时候,所怀抱的是怎样清朗柔美的心思啊!
  奇怪的是:我们今天大家都能欣赏的在他画中所独具的美,却使艺术家在他自己的那个时代里受尽众人的奚落。大家都嘲笑他、戏弄他、甚至一起画画的友伴们也从来没有真心看待过他。
  而卢梭却没有因此改变了他对自己的信心和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在他的作品里,总满含着一种天真纯朴的特质,使人在看了他的画以后心里觉得温暖和踏实。
  "天真纯朴"应该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必须具备的条件之一吧?不然,那样好,那样感动人的作品该怎样来解释呢?
  前年夏天,当我在纽约现代美术馆里与"它"相对的时侯,八、九十年的时光已经静静地流过去了,可是,在画面上,卢梭想要告诉我们的那个世界却依然鲜活美丽。原来,如果你真的肯把生命放进去,所有的色彩和线条都会诚挚地帮你记录下来。
  原来,如果你真的肯把生命放进去,这个世界也绝不会亏待你。
书与时光
写给楝楝
  楝楝,我的朋友,你可还记得,二十岁时候的我们,是怎样读书的吗?
  我们在二十岁的时侯,读书不过是一种功课罢了。高兴起来,我们可以把老师的讲义和书里的字句整段地背诵下来,不高兴的时候,可以把每一张写过字的纸都拿来撕得粉碎;读书对我们来说,不过只是随着情绪来起伏,而且是一种在考试以后就可以完全忘记的事情罢了。
  对你来说,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这几天屋前屋后的四株紫铃藤都在开花,紫色的花簇爬满了屋顶和帘间,甚至挂在莲雾树高高的枝桠上,远看过去,真象一串一串随风摇曳的铃铛。到了晚上,在我的窗外,充满了草叶拂动和虫鸣的声音,我的心里也充满了许多小小的惊喜与感动,想在灯下说给你听。
  我想问你,我亲爱的朋友,在这世间,有没有对我们是太迟了事呢?
  如果,一个象我这样的妇人,到了今天,才开始领略到读书快乐,算不算太晚了呢?
  到了四十岁,再翻开书来,才发现,这书里的世界原来是一直存在着,可是却有了一种不太相同的面貌。在没有人要求我去背诵,也没有人要求我去强记的时候,书里的一切却反而都自自然然地走到我眼前来,与我似曾相识,却又一见倾心。
  原来,在这二十年中,我们所有的遭逢,所有曾经使我们哭过、笑过也挣扎过的问题,这书里早就已经有了记载。奇怪的是,二十年前读它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二十年后再翻开它,却发现,在每一个段落里都有等在那里的惊奇和喜悦。
  楝楝,我想,你该能了解我此刻的快乐了吧?
  原来,这个世界一直是存在着的,也没有改变,只看我们想不想去重新认识它而已。
  就好象重新去认识一个亲爱的朋友。一个从少年时就已经相识的朋友,要真正的相知,却要等到二十年后。要我们从生活中自己去观察与反省,自己去发掘与整理,自己去选择和判断,才能找到那个答案,才开始明白生命里种种不同的层次和不同的面貌。
  心中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了,就象这二十年时光里的努力也无法计算一样。知道心仍然是从前的那颗心,世界也仍然是从前的那个世界,可是中间多了一种无法形容计算的生活的累积,就会让我在翻开书页的时侯,有了一种不同的温暖与感动了。
  楝楝,我的朋友,在这仲秋时节,在这深紫淡紫的花簇都开满了的时候,能够在手边有一本书,并且不为什么特别的目的而想时时去翻开它,实在是一种很奢侈的快乐呵!
  现在的我,在读书的时侯,不一定能够很准确地向你重述每一段落的字句,但是,却常常能够很清楚地明白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一段落的用心。好象书里的脉络和人生的脉络都已经逐渐相融重叠了起来,在嘻闹的字句里其实藏着深沉的悲哀,而在冷酷与绝望的情节后面,所拥有的又是怎样热烈与不肯屈服的一颗心啊!
  楝楝,我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一个象我这样的妇人,到了今天,才开始从书里领略到一种比较丰富与从容的快乐,算不算太迟了呢?
  会不会太迟了呢?
孤独的树
  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夭,我看见过一棵美丽的树。
  那年夏天,在瑞士,我和诺拉玩得实在痛快。她是从爱尔兰来的金发女孩,我们一起在福莱堡大学的暑期法文班上课,到周末假日,两个人就去租两辆脚蹬车漫山遍野地乱跑,附近的小城差不多都去过了。最喜欢的是把车子骑上坡顶之后,再顺着陡削弯曲的公路往下滑行,我好喜欢那样一种令人屏息眩目的速度,两旁的树木直逼我们而来,迎面的风带着一种呼啸的声音,使我心里也不由得有了一种要呼啸的欲望。
  夏日的山野清新而又迷人,每一个转角都会出现一种无法预料的美丽。
  那一棵树就是在那种时刻里出现的。
  刚转过一个急弯,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座不算太深的山谷,在对面的斜坡上,种了一大片的林木。
  大概是一种有计划的栽种,整片斜坡上种满了一样的树,也许是日照很好,所以每一棵都长得枝叶青葱,亭亭如华盖,而在整片倾斜下去一直延伸到河谷草原上的绿色里面,唯独有一棵树和别的不同。
  站在行列的前面,长满了一树金黄的叶片,一树绚烂的圆,在圆里又有着一层比一层还璀璨的光晕。它一定坚持了很久了,因为在树下的草地上,也已圆圆地铺上了一圈金黄色的落叶,我虽然站在山坡的对面,也仍然能够看到刚刚落下的那一片,和地上原有的碰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后者已经逐渐干枯褪色了。
  天已近傍晚,四野的阴影逐渐加深,可是那一棵金黄色的树却好像反而更发出一种神秘的光芒。和它后面好几百棵同样形状、同样大小,但是却青翠逼人的树木比较起来,这一棵金色的树似乎更适合生长在这片山坡上,可是,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使它觉得很困窘,只好披着一身温暖细致而又有光泽的叶子,孤独地站在那里,带着一种不被了解的忧伤。
  诺拉说:"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可是,天还亮着呢。"我一面说,一面想走下河谷,我只要再走近一点,再仔细看一看那棵不一样的树。
  但是,诺拉坚持要回去。在平日,她一直是个很随和的游伴,但是,在那个夏天的午后,她的口气却毫无商量余地。
  于是,我终于没有走下河谷。
  也许诺拉是对的,隔了这么多年,我再想起来,觉得也许她是对的。所有值得珍惜的美丽,都需要保持一种距离。如果那天我走近了那棵树,也许我会发现叶的破裂,树干的斑驳,因而减低了那第一眼的激赏。可是,我永远没走下河谷,(我这一生再无法回头,再无法在同一天,同一刹那,走下那个河谷再爬上那座山坡了。)于是,那棵树才能永远长在那里,虽然孤独,却保有了那一身璀璨的来自天上的金黄。
  又有那一种来自天上的宠遇,不会在这人世间觉得孤独的呢?
此 刻
  我是在海边的岩石上忽然想起来的。
  印度新德里的市郊,有一座佛寺,寺庙内的墙上画满了佛祖一生的事迹。
  据说是位日本艺术家画的,他把佛祖的一生分别用好几个不同的"刹那"联结起来。
  在墙边一个角落里,画着年轻的王子深夜起来,悄悄走出他的宫殿,站在门口回头再望一眼时的情景。
  深垂的帐幔里,熟睡中的妻儿面容美丽而又安详,只有站在门边的王子是悲伤的,深黑的双眸之中充满了不舍与依恋。
  我想,我也许能够明白佛祖在这一刹那间的心情。
  我是在海边的岩石上忽然想起来的,安安静静地坐在三芝海边的岩岸上看落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佛祖当年的那份不舍与依恋。
  海边的落日在开始落得很慢,云霞在天空里不停地变幻出各种不同的颜色和面貌,我甚至会很乐观地觉得"来日方长"。
  但是,当太阳真正要坠入大海的前一刻,当波浪变得透明并且镶嵌上细细的金边,当青白色的水鸟掠过红日的正前方,当那轮炽热的斜阳紧贴在水面上的那一段时间里,所谓韶光正以来不及计算的速度飞驰而过!
  "刹那"的意思正是如此。
  前一秒钟我们还有就在眼前的令人无法置信的美景,刹那之后,就什么证据也提不出来了。
  "此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是,"此刻"又好象从来没有离开过。
  依恋与不舍的关键就在这里。
  因为,如果美景消逝之后,所有的感觉也都会跟着消逝的话,那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问题是,在夕阳落下之后,我的心里还会永远留着刹那之前的景象,并且,在我的一生里,那景象会象海浪一样反复前来。
  我想,佛祖是知道的,在抛弃了王子的身分与生活、抛弃了妻子与孩儿之后,他却永远没办法抛弃那一份生命里的记忆。他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尽管巳经把从前的那颗心完全荒芜空置了,可是那夜的记忆,在毫不知情中熟睡的妻儿那安祥美丽的面容将会反复前来,一如海潮反复扑上那荒无一人的沙岸。
  而他会想起他们来。
  我想,这也许就是佛祖为什么会那样悲伤的原因了吧。
我的抗议
  在唱片行买了一卷录音带(注),回家以后很兴奋地叫孩子都来听,因为里面有一首是蒙古的牧歌,我希望我的孩子也能听一声他们母亲故乡的声音。
  这首牧歌原来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调子,当起首那悠长的高音从极弱的感觉慢慢增强的时候,我和孩子们都凝神屏息,仿佛真的置身在大漠的边缘上,听着一个古老的旋律从极远极远的地方在向我们召唤。可是,这样的感觉不过只持续了几个小节而已,然后,音乐一变,各式各样的乐器就都加了进来。有钢琴、小提琴,还有种种我根本分辨不出声音也叫不出名字来的乐器,曲调也变得非常复杂,仔细去听,原来那个主要的旋律还在反复出现,可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的故乡,我那极单纯极美丽的大漠里的声音整个被淹没了。
  孩子一起叫了起来:
  "妈妈,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我无词以对。
  其实,仔细听下去,编曲的人真是用尽了心机,利用了各种乐器的特性来表现边塞的风光,极尽曲折婉转的能事。演奏的人也使出浑身解数,每一个音符后面都有几十年的功力吧,他们好象想合力塑造出一种比原来的曲绸还要包涵着更丰富层次的艺术品来。
  可是,他们所努力要得到的东西其实是一种最基本的错误!
  乐评家可以用丰富、华丽、华美、雄伟、多彩或者任何种类好听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一首经过改编后的蒙古牧歌。
  可是,我不承认,我不要,我要的是我原来那一首简单的歌。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个人孤独地赶着羊群的时候,他要唱的那一首歌。
  那样的一个旋律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那样的一首歌是从旷野上世代牧着羊的人心里生长出来的,一代传给一代,就像一棵树的种子一样,是有着渊源有着来处的。
  所有最美最好的艺术品都是从人的心里自自然然生长出来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去改编去塑造的。
  请那些要塑造艺术品的专家们去塑造交响乐或者协奏曲吧,所有有音乐修养的学者们吗!如果你们真要创作,我恳求你们去想一些新的调子,去听听你们自己心里的声音,去寻找一种真正的从心里生长出来的艺术品,那才是你们该负的责任,该走的路。
  请你们不要碰我的牧歌,不要轻易毁损了一个民族那么多年所传下来的声音。
  请让一首蒙古的牧歌留在那一望无际,空旷和单纯的草原上。
  请把那样的艺术品还给我。
  注:录音带是日本货,上面夹杂的是日文和英文,所有歌曲的来处都语焉不详,心更悲切。
寒 夜
  初寒的夜晚,在乡间曲折的道路上,我加速疾驰。
  车窗外芒草萋萋一路绵延,车窗内热泪开始无声地滴落,我只有加速疾驰。
  车与人仿佛已成了一体,夹道的树影迎面扑来,我屏息地操纵着方向和速度。左转、右转、上坡、下坡、然后再一个急转弯;刹车使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路边的灌木丛从车身旁擦刮而过,夜很黑很黑;这些我都不惧怕,我都还可以应付,可是我却无法操纵我的人生。
  我甚至无法操纵我今夜的心情。
  热情的渴望与冰冷的意志在做着永无休止的争执,这短短的一生里,为什么总是要重复地做着伤害别人和伤害自己决定呢?
  难道真有一个我无法理解和无法抗拒的世界?真有一段我无法形容和无法澄清的章节?真有一座樊笼可以将我牢牢困住?真有一种块垒是怎样也无法消除?
  而那些亲爱的名字呢?
  那些温柔的顾盼和热烈的呼唤,是已经过去了还是从来也不曾来过呢?那些长长的夏季,是真的曾经属于我,还是只是一种虚幻的记忆呢?生命里一切的挣扎与努力,到底是我该做的还是不该做的呢?
  在这短短的一生里,所有的牵绊与爱恋并不象传说中的故事那样脉络分明,也没有可以编成剧本的起伏与高低。整个人生,只是一种平淡却命定的矛盾,在软弱的笑容后面藏着的,其实是一颗含泪而又坚决的心啊?
  而那些亲爱的名字呢?
  那些生命里恍惚的时光,那些极美却极易破碎的景象真的只能放在书页里吗?在我眼前逐日逐夜过去,令我束手无策的,就是这似甜美却又悲凉,似圆满却又落寞的人生吗?
  而在生命的沙滩上,曾经有过多少次令人窒息晕眩的浪啊!在激情的夜里曾经怎样舒展转侧的灵魂与躯体,终于也只能被时光逐日逐夜冲洗成一具枯干苍白的骸骨而已。(——在骸骨的世界里有没有风呢?有没有在清晨的微光里还模糊记得的梦。)
  生命真正要送给我们的礼物,到底是一种开始,还是一种结束呢?
  在初寒的夜里,车灯前只有摇曳的芒草,没人能给我任何满意的回答。在乡间曲折的长路上,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加速向前疾驰。
  夜很黑很黑,在疾驰的车中,没人能察觉出我的不安。
困 境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
  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唐·韦应物
  刚刚离家一个人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写了好多家书,厚厚的,每一封都总有十几页。
  那时侯,父亲从台湾也给我写了许多,信里常有令我觉得很温暖的句子。
  有一封信里。父亲这样说:
  "在家时的你,就爱一个人到处乱跑,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海的,我总觉得你是我五个孩子里最不听话的一个,就象一匹小野马。现在,小野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我还真有点不放心,有时候会轻轻叫你的名字。小野马,离我们老远老远的小野马啊!你也开始想家了吗?"
  在异国冰寒的夜晚里读着父亲的信,热泪怎样也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心里很不得能马上回到父亲的身边,可是,即使是当时那样年少的我也能明白,有些路是非要一个人往前走不可的啊!
  在这人世间;有些路是非要单独一个人去面对,单独一个人去跋涉的。路再长再远,夜再黑再暗,也得独自默默地走下去。
  支撑着自己的,也许就是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那一份渴望了吧。渴望能找到一个世界,不管是在画里、书里,还是在世人的心里,渴望能找到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一个原来应该还存在着的幽深华茂的世界。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这条长路上慢慢地摸索着。偶尔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好象那美丽的世界就近在眼前,而多数的时间里,所有的理想却都永远遥不可及。
  在这条长路上,在寻找的过程中,付出的和得到的常常无法预料。一切的现象似乎都彼此对立却又都无法单独存在,欣喜与歉疚,满足与憾恨总是同时出现,同时逼进,并且,谁也不肯退让。而在这些分叉点上,我逐渐变得犹疑与软弱起来,仿佛已经开始忘记我要寻找的到底是一些什么了。
  难道,这就是年少时的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生吗?
  那个无忧无虑、理直气壮的小野马到哪里去了呢7
  对于眼前的处境,对于自己的改变,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混乱与不安,在这一条迢遥的长路上,我难道真的就只能做一个迷途的过客而已吗?
  而这并不是我当初要走上这条路来时的原意啊!
  我能不能有足够的智慧来越过眼前的困境?能不能重新得回那片宽广宁静的天空?能不能重新拥有那跑沙跑雪独嘶的心情?还有,我那极为珍惜的,在创作上独来独往的生命?
  在静夜的灯下,我轻声问着自己,能还是不能呢?
雾 里
  我仿佛走在雾里。
  我知道在我周遭是一个无边无际辽阔深远的世界,可是我总是没有办法看到它的全貌,除了就在我眼前的小小角落以外,其它的就都只能隐约感觉出一些模糊的轮廓了。
  我有点害怕,也有点迟疑,但是也实实在在地觉得欢喜,因为,我知道,我正在逐渐往前走去。
  因为,在我前面,在我一时还无法触及的前方,总会有呼声远远传来。那是好些人从好些不同角落传来的声音,是一种充满了欢喜与赞叹的声音,仿佛在告诉我,那前面世界,qisuu奇书com那个就在我前面可是我此刻却还无法看到的世界,在每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有着怎样令人目眩神迷不得不惊呼起来的美景啊!
  我羡慕那些声音,也感激那些正在欢呼的心灵,是他们在带引和鼓励我逐渐往前走去。当然,因为是在雾里,也因为路途上种种的迟疑,使我不一定能够到达他们曾经站立、曾经欢呼感动过的地方。有我的一生里,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可以通往他们那种境界里的路途,但是,因为他们看见过了,并且在欢呼声里远远传告给我了,我就相信了他们,同时也跟随着他们相信了这个世界。
  雾里有很多不同的声音。
  这个世界也有很多不同的面貌和不同的命运。
  我想,生命里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它的不同和它的相同,这怎样的一种无法分离的矛盾!
  我知道在我周遭的人都和我完全不同。不管是肤色种族,还是浮沉境遇,从极大的时间空间到极小的一根手指头上的指纹,都无法完全相同,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绝对分离绝不相同的个体。
  可是,我又知道在我周遭的人都和我完全相同。我们在欢喜的时候都会微笑,在悲伤的时候都会哭泣,在软弱的时候都渴望能得到慰藉。我们都深爱自己幼小的子女,喜欢盛开的生命,远离故土的时候都会带着那时深时浅的乡愁。
  因此,在那些远远传来的声音里,总有些什么会触动了我们,使我们在一刹那里静止屏息,恍如遇到了千年中苦苦寻求的知已。
  在那如醉如痴的刹那,我们心中汹涌的浪涛也会不自觉地向四周扩散,在雾里,逐渐变成一片细碎的远远散去的波光。波光远远散去,千里之外,也总会被一两个人看见而因此发出一两声轻轻的叹息吧?
  而那叹息的回音也许还会在更远更远的山谷里起了更轻微的回响吧?
  如果真有一个人是超越这一切的,如果真有人能够看到每一种思想每一段历史的来龙去脉,那该是怎样迂回转折、细密繁复的图象呢?
  这个世界好大啊!路这样长,生命这样短暂,浓雾又这样久久不肯散去,那么,要怎样才能告诉你,我已经来过了呢?
  要怎样才能告诉你,我的极长又极短的一生里种种无法舍弃的贪恋与欢爱呢?
  我并不清楚我在做的是什么,可是,我又隐隐地觉得,我想要做的是什么,而在这一刻,一切非得要这么做不可!
  这就是我在多雾的转角处忽然停了一会儿的原因了。心里有些话,想说出来。也许不一定是为了告诉你,也许有些话只是为了告诉自己。在模糊而彷徨的思绪里找到一根线索,赶快吧!赶快把它抽出来,记起来,想办法用自己以后可以明白的字句把它形容出来,然后才可能变成一个具体的形象,才可能把它留在那个多雾的转角,才可能在一定的距离之处,仔细地观望察看。才发现,原来真正的我竟然是藏着这样陌生的形象里面,不禁在莞尔之时流下了泪水。
  然后,才能转身继续向前走去。留在身后越来越浓的雾色里的那些作品,当然是我为了生命里某一个转折而留下的纪念,那里面当然有我留下的诚挚的心,可是,在你看到的时候,它已经不能完全代表我了。因为,你与我再怎样相同,也不能完全看懂我的心。更何况,在我往前走去的时候,我也在雾里逐渐改变了自己的面貌,我也不再是更不再愿意是那从前的我了。唯一能让你辨识出来并且在忽然间把我想起的,可能也只有那些从远远的角落里传来的,似曾相识充满了欢喜与赞叹的声音了吧?
  对你来说,我是来过了,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个我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我。
  因为,此刻的我,又已在千山之外了。
画幅之外的
美的归还
  我常常想,当这个世界还没有"美学"这一门学问的时候,生活应该比今天容易得多了吧?
  在那个时候,"美"应该只是一种单纯的事物,配上一种单纯的生活态度,如此而已。
  在那个时侯,美或许是一种衷心的喜悦,或许是一种深沉的悲伤,围绕在你身边或直刺入你的心中,而你不必用文字来将它归类,也不必用言语来加以形容。
  在那个时候,美是属于所有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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