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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诗集

_14 席慕容(当代)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一九七八
  出塞曲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子歌的调子都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
  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
  想着黄河岸啊 阴山旁
  英雄骑马啊 骑马归故乡
    ——一九七九
  长城谣
  尽管城上城下争战了一部历史
  尽管夺了焉支又还了焉支
  多少个隘口有多少次的悲欢啊
  你永远是个无情的建筑
  蹲踞在荒莽的山巅
  冷眼看人间恩怨
  为什么唱你时总不能成声
  写你不能成篇
  而一提起你便有烈火焚起
  火中有你万里的躯体
  有你千年的面容
  有你的云 你的树 你的风
  敕勒川 阴山下
  今宵月色应如水
  而黄河今夜仍然要从你身旁流过
  流进我不眠的梦中
    ——一九七九
  盐漂浮草
  总是在寻找归属的位置
  虽然
  漂浮一直是我的名字
  我依然渴望
  一点点的牵连
  一点点的默许
  一块可以彼此靠近的土地
  让我生
  让我死 同时
  在这之间
  在迎风的岩礁上
  让我用爱来繁殖
    ——一九八六·十一·一
  狂风沙
  风沙的来处有一个名字
  父亲说儿啊那就是你的故乡
  长城外草原千里万里
  母亲说儿啊名字只有一个记忆
  风沙起时 乡心就起
  风水落时 乡心却无处停息
  寻觅的云啊流浪的鹰
  我的挥手不只是为了呼唤
  请让我与你们为侣 划遍长空
  飞向那历历的关山
  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竟是故乡
  所有的知识只有一个名字
  在灰暗的城市里我找不到方向
  父亲啊母亲
  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
    ——一九七九
  祖训
  ——成吉思汗:"不要因为路远而踌躇,只要去,就必到达。"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不许流泪 不许回头
  在英雄的传记里 我们
  从来不说他的软弱和忧愁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在风沙的路上
  要护住心中那点燃着的盼望
  若是遇到族人聚居的地方
  就当作是家乡
  要这样去告诉孩子们的孩子
  从斡难河美丽母亲的源头
  一直走过来的我们啊
  走得再远 也从来不会
  真正离开那青碧青碧的草原
    ——一九八七·十二·廿八
  天使之歌
          ——昨日已成废墟
     只留下还在旷野里坚持的记忆
        (一直希望我能是天使
      在俯仰之间 轻轻扇动着那
       原该是我与生俱来的翅膀
  巨大而又华丽 我洁白的羽翼……)
  我闭目试想 总还能剩下一些什么吧
  即使领土与旗帜都已剥夺
  盔甲散落 我 总还能剩下一些
  他们无从占领的吧
  诸如自尊 决心以及
  那终于被判定是荒谬与绝望的理想
  这尘世是黑暗丛林
  为什么 我依旧期待黎明
  应该还是可以重新再站起来的吧
  我悄然自问 当遍体鳞伤的此刻
  当连你也终于
  弃绝了我 在此最最泥泞荒寒的角落
  独幕剧
  (然而这也是我们仅有的一生我们从来没要求
  过流亡与战争)
  有些记忆成为真理是因为那坚持的品质有些经
  验成为美是因为它们的易碎可是请你告诉我为
  什么我们的剧本里总是让有些憎恨成为习惯有
  些土地成为梦境这荒谬而又悲凉的情节啊千年
  之后有谁还会相信?
  千年之后有谁还会相信今夜的我们曾经彼此寻
  找怀着怎样温柔的心情山谷与草原的气息原来
  可以如此贴近而又熟悉莲房中新生的莲子原来
  全无那苦涩的恨意这一分一秒逐渐远去的原是
  我们可以倾心爱恋的时光可是成长中的一切课
  程却都只教会了我们要如何去互相提防每一页
  翻过的章节都充满了不同的解释每一次的演出
  总是些互相矛盾的台词年轻的演员因此而怯场
  初来的观众在错愕间既不敢鼓噪也不敢鼓掌不
  知道要用怎样的诱饵才能让编剧者揭开全部的
  真相。
  (然而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演出实在经不起任何的
   试验与错误)
  在幕启之初身为演员我的嗓音曾经诚挚而又快
  乐开始向黑暗的台下述说生命里那无数次错不
  在我的沧桑与阻隔我知道你正在我身后静静聆
  听即使在众人之中我相信也能够辨识出那孤独
  的身影多希望能够转身窥视你藏在心底的镜子
  在其中应该也会有你为我留下的位置纵使到今
  夜为止我们从未真正相识。
  风从每一扇紧闭着的窗外吹过有水声从后台传
  来灯光转蓝暗示此刻已经来到了灰茫清冷的忘
  川台下是谁在轻声叹息难道他是智者已经预知
  结局?
  灯光闪烁间所有的脚步突然都变得踉跄与杂乱
  高潮应该就是在前面横亘着的那一条忘川远处
  波涛仿佛已经逐渐平息你看那白发的水手在悠
  长的等待之后不是正一一重返故里让我们也互
  相靠近互相碰触穿过层层莲荷的花叶终于紧紧
  相拥立誓永远不要再陷落在过往的泥沼之中。
  (如果能够就此约定这整整的一生都不许再有恨)
  为什么希望绽放之后即刻凋谢比莲荷的花期还
  短为什么依旧有许多阴影在深深的河底回绕交
  缠渴盼中的爱与被爱啊在多年的隔离之后竟然
  万般艰难今夜的我站在岸边只听到有人顿足有
  人悲泣河面无限宽广那忘川的水流对我们竟然
  毫无助益多少次在梦中宛转低唤的名字如今前
  来相会却悚然察觉我们都已不再是彼此的天神
  而是魔鬼灯火全灭布幕在惊呼声中急急落下从
  此流浪者的余生啊将要辗转在怎样不堪的天涯?
  千年之后有谁还会相信幕落之前我们曾经怎样
  努力想要修改这剧中的命运身为演员当然知道
  总会有个结局知道到了最后不外就是死别与生
  离可是总不能就这样让整个故事都在错置的时
  空中匆匆过去?
  (这也是我们最深的悲哀整整一生我们辛勤种植
   幸福却也无法攀采)
  幕落后所有的泪水是不是都必须吞回下一场的
  演出再也不会有我们发言的机会历史偏离我们
  的记忆越来越远却从来不见有哪一个编剧者肯
  向这世界致歉若是你还能听见我高亢的歌声传
  过水面传遍旷野请你一定要记得幕落之前我们
  彼此狂热的寻求曾经怎样穿越过那些黑暗的夜
  即或是已经明白了没有任何现实可以接近我们
  卑微的梦想没有一块土地可以让我们静静憩息
  当作是心灵的故乡。
  (这也是我们最深的困惑整整一生都要在自己的
   家园里扮演着永远的异乡人)
    ——一九八八·五·八
  双城记
前言:
  去年秋天,人在北京。有次坐在计程车中,忽然瞥见一处街名,是儿时常听长辈说起的,先母旧居应该就在这附近。
  于是央司机绕道去看一看,并且在说出地址之后,还向他形容了一下我曾经从旧相簿里见过的院落和门庭。
  司机沉吟半晌,回答我说是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不过却绝不像我所形容的模样;也许,还是不去的好。
  听从了他的建议,我们默然向前驶去,黄昏的街巷终于复归成陌生城市。我只记得那位先生双鬓微白,在驾驶的途中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那天晚上梦见了母亲。
  梦里 母亲与我在街头相遇
  她的微笑未经霜雪 四周城郭依旧
  仿佛仍是她十九岁那年的黄金时节
  仿佛还是那个穿着红缎里子斗篷的女孩
  憧憬像庭前的海棠 像芍药初初绽放
  却又知道我们应是母女 知道
  我渴望与她分享那些珍藏着的记忆
  于是 指着城街 母亲一一为我说出名字
  而我心忧急 怎样努力却都不能清楚辨识
  为什么暮色这般深浓 灯火又始终不肯点起
  妈妈 我不得不承认 我于这城终是外人
  无论是哪一条街巷我都无法通行
  无论是昨日的还是今夜的 北京
    ——一九九一·二·十九
  留言
  ——写给尼采的戴奥尼苏斯
   1
  在惊诧与追怀中走过的我们
  却没察觉出那微微的叹息已成留言
  这就是最后最温柔的片段了吗 当想及
  人类正在同时以怎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二月过后又有六月的芬芳
  在纸上我慢慢追溯设法挽留时光
  季节不断运转 宇宙对地球保持静观
  一切都还未发生一切为什么都已过去
  山樱的枝桠间总好像会唤起些什么记忆
  我反复揣摩 用极慢的动作
  寻找那些可以掩藏又可以发掘的角落
  将远方战争与饥荒的暗影减到最低
  将迟疑的期许在静夜里化作诗句
   2
  这就是最后最温柔的片段了吗 当想及
  人类正在同时以怎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初雪已降下 可是对于美 对于彼此
  对于激情真正的诱因还是一无所知
  在每一盏灯下细细写成的诗篇
  到底是不是每一颗心里真正想要寻找的
  想要让这世界知道并且相信的语言
  要深深地相信啊 不然
  还能有些什么意义 初雪已降下
  当谎骗已经习惯于自身优雅细致的形态
  当生活已经变成了一处精心设计的舞台
  我要怎样才能在众人之前
  向你举杯而不显突兀
  要怎样才能坚持自己的信仰不是错误
   3
  这就是最后最温柔的片段了吗 当想及
  人类正在同时以怎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可是 黎明从来没有真正苏醒
  当黑夜从来没有真正来临
  这身后走过的荒漠是太辽阔与沉默了吧
  为什么即使已经是结伴同行
  每一个人依然不肯说出自己真正的姓名
  从此去横渡那深不可测的海洋
  翻覆将是必然的下场
  舟子无法想像的岛屿要如何去测定方位
  我只听说越过崇高巨浪的颤栗是分狂喜
  听说 登上绝美的彼岸只有屏息
  雾起与月出时的孤独之感从未能言传
  而无论我怎样努力 也永远不能
  在海风里向你精确地说出我的原意
   4
  "啊!给我们语言到底是为了
  禁锢还是为了释放?"
  这就是最后最温柔的辰光了吗 当想及
  人类正在同时以怎样的速度奔向死亡
  波涛不断向我涌来
  我是蝼蚁决心要横过这汪洋的海
  最初虽是你诱使我酩酊诱使我疯狂
  让尼采作证
  最后是我微笑着含泪
          没顶于
           去探访
            你的路上
    ——一九八八·二·廿四
反省与回顾
席慕蓉
  从人类开始群居以来,就出现了一种权威的引导。有时候是为了群体的福祉,有时候却只是为了便于管理,无论出发点是善意还是恶意的,最后总是要以完全消除了个人的自我意识为终结。
  为了要群众接受训练,并且深信不移,因此,这种价值导向必须出现在一切事物上,当然也包括了文学,包括了诗。
  于是,几千年来,把高亢的、阳性的、关于国族、关于群体的作品,都定位在最高点,并且以此来评断诗人和选择诗人。这种引导,在中国的控制阶层里做得最为成功,竟然变成了历代文人的传统思想和标准。
  在太平岁月,这样的标准并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反对。但是,在长年征战的时代里,因为战争、因为混乱、因为群体和个人的创伤所导致的痛苦与不安,终于让信仰崩溃,价值幻灭,让群众在伤痛与怀疑之中,有了重新反省的机会,个人的自我意识因此而得以重新出现。
  这种反省,有时候是自觉的,有时候却是不自觉的。而两千年前,东汉末年一群流离伤乱的中国人,却都把它们写进《古诗十九首》里面去了。
  少年之时,初读《古诗十九首》,真是心灵震动。那时候太年轻,不能明白其中的原因,只觉得有许多首仿佛都早已相识,仿佛等待已久的就是这些感觉,这些诗句。
  其实那就是在僵硬的国文课本之外,少年的我,第一次接触到人性深处的呼唤。
  从此,诗,成为我与外在世界抗衡的一种力量。
  不过,真正开始持续不断地写诗,是在离家到欧洲读书之后。布鲁塞尔四季分明,一个人行走在霏霏雨雪或者依依杨柳之间,感觉到古诗里的字句和两千年之后的此刻并没有什么差别,感觉到时光其实就在身边和心中匆匆转换,不禁想要提笔去捕捉一些什么。
  二十多年了,这样的心情时隐时现。在混乱与琐碎的日常生活里,我常常会渴望有个安静的夜晚,好能摊开稿纸,离开一切世俗的标准,用静观的角度来测量距离,看那隐藏在变幻与流动之后的时光不变的面容,看漫长岁月中的踟蹰与犹疑如何游走在短短的字里行间,最后一一显现。
  在这样的时刻里,所有的感觉都变得非常安静与透明,我终于得以与自己共处,一无所争,也一无所获。
  在写诗的当时,并不能够很清楚地去反省,如今再来回想,才发觉这其实就是我的心灵,在长年离乱的不安与无奈里,给自己找到的最后的平衡点罢。
  还记得十一年前,《七里香》刚刚出版的时候,有了许多反应,更有人认为像我这样生活幸福的人,应该是无忧无虑的,怎么可以写出这些诗来?
  只有痖弦,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
  "什么叫做无忧无虑?一个远离族群的蒙古人生活在汉族的世界里,没见过自己的家乡,不认识自己的语文,这生存的本身就是一个悲剧啊!"
  那天,忠孝东路上阳光灿烂,人群熙来攘往,仿佛是太来盛世,然而,终于有诗人了解我,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心事。
  在这个流离伤乱的时代里,不只是我而已,只要站在街头试问一下,有哪一个中国人心里没有伤痛?有哪一个中国人可以被称得上是"幸福"的呢?
  不幸生逢乱世的我们,无论是写诗的人还是读诗的人,都不过只是想要在这种混乱不安的日子里,在外界与内在的不可抗拒的压力之下,努力为自己求得一点点心灵上的清明罢了。
  我原来以为,也许生活能如一条河流,尽管曲折,还是可以迂迂回回地流下去。
  但是,一九八九年夏天,初见蒙古高原,我心中多年维持的平衡又被推翻了。距离完全消失,一如蒋勋所说,我陷入了喜悦、愤怒和痛苦种种情绪互相冲击的漩涡里。
  蒋勋对我说,我在《高高的腾格里》那首诗所遇到的困难,是因为原来习惯的语句无法表达出现在的心境,所以才觉得写不下去了。他说,只要能冲破这种文字上的障碍,以后应该可以进入一个更为开阔的世界。
  我很感激他的鼓励。可是,我依旧认为,在诗的创作生命里,那曾经属于我的最美好的一部分,如今已经消失了。
  即或在将来,我也许能把《高高的腾格里》那首诗写完,也许还可以再多写几首,但是,我想,最为我所珍惜的那种安静与透明的感觉,恐怕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生命果真如一条河流,如今终于来到了我的出海口,眼前烟波浩瀚,无边无际,还无从辨识方向,只有血脉深处那强烈的呼唤在导引着我。初识高原故土,想要去探寻想要去了解的渴望令我沸腾,诗,终于被远远地遗留在那沙岸上了。
  当然,也由不得我去后悔,只是心里总有些牵挂,所以才会想出版这样一本诗集,给自己,也给朋友,说:
  "这是二十五年来的一些成绩,希望你能喜欢。"
  同时要再一次感谢引导我进入诗的世界里的许多位诗人。这么多年来,他们不断地提醒我,诗,其实无所谓"广大"与"狭小",一首诗的真正可贵之处只在于它能否触动人心。
  在平日,我们用语言将自己禁锢起来,然而我深爱的诗人在他的诗里将我的心灵释放。
  这就是我对诗的坚持与信仰。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八日写于新竹风城

痖弦
  来自察哈尔盟明安旗的穆伦·席连勃是我认识的一个蒙古姑娘,不过我遇见她,不是在通往沙漠市集的路上,而是在"联副"的编辑室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台北,中国有报业史以来副刊最兴旺的时期。这种时空的错误,其实不过是一种人生的缘分,就像这位蒙古姑娘,画油画,画线画、写诗、写散文,笔下述说的,无非是许多许多人生的缘分。只是,这缘分里含藏着如此繁复而又如此美丽兼具哀愁的人生情境,让人难以淡然视之。
  她第一次来"联副"是准备开个展的时候,带了一个黑夹子,夹了一大叠画稿,我看了印象很深。为了了解她绘画的全貌,我和编辑部同仁专程到石门去参观她的画室,那么远远走近的一段路里,就觉得她的住家与附近的环境真正是艺术家的选择。房子是依着国防研究机构的宿舍改建的,外貌并不起眼,但屋里在朴实无华的设计下,处处显示她独特的美感与趣味,比如窗子,用各种色块贴着,仿佛一扇窗也是一幅画,阳光进来,渲染出温暖柔和的色调。画室在对屋,不算大,充满了完成与未完成的作品,有一大幅没画完的杜鹃还在画架上,色彩炫烂淋漓,透着强烈的生命感,她说这是在附近园子观察到的印象,一团团火样的杜鹃,激动着她,非画下来才甘休,杜鹃的花季很短,不抓住瞬间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席慕蓉拿出她一张张的作品给我们看;我发现她的油画与线画截然不同,线画织细秀丽,油画情感奔放,用色大笔挥洒。拓落不羁,有一种原始的冲创力,涌动着女性画家作品中少有的饱满、充沛的气势;我还记得其中一幅画,画中的女子迎风翱翔。长发飘拂,很像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图,有一种健康、雄壮的女性美。如果说她的线画是宋元词曲的小令,油画便是汉朝的乐府长歌。从这两种画风、可以觉察出她有北地雄迈与南国秀丽混合的性格;她的情思细腻,而她不重修饰的样子,不拘小节的生活态度,却流露出一种帅气;帅原是用来形容男孩子的,但女性有这样的气质,那是另一种的迷人感觉。
  之后我们开始通信,当我知道她写诗,偶尔也写些散文,就非常鼓励她。在美术界,画家写文章的不是很多,刘国松、庄喆、席德进、何怀硕是少数的几位,不过他们多半写画论,写抒情散文的大概只有席德进。席慕蓉的散文与席德进有同样的功力,但席德进基本上还是用画家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席慕蓉则不纯粹是用画家而是以作家的观点来感知这个世界。
  席慕蓉散文的最大特色就是抒情风格,这可能是因为也写诗的关系,文字敏感细腻,与其说是画家的散文,不如说是诗人的散文。她的题材虽然呈多样性,却统摄在一个基调之中,充满温馨同情,是一个爱者的世界。或者这和她的生活背景是密不可分的,她曾说过:"我是一个幸运的女子,因为有着深爱着我的人的支持,我才能如此恣意地成长……我要承认,在今生,我已经得到了我所一直盼望着的那种绝对的爱情,上苍的一切安排原来都有深意,我愿意沿着既定的轨迹走下去,知恩并且感激。"("无怨的青春"自序)
  她的笔法擅长运用重复的句型,使她的文章呈现着抒缓的音乐风格,而充满了田园式的牧歌情调。近二十年来的散文,大致是两个类型:一种是冲澹的,不讲究文字的繁丽,不在句法上刻意经营,着意在整体的效果;另外是浓艳的,追求词章的华美。席慕蓉的散文兼具二者的长处。她的文章都有人物作中心,在浅白的诉说里,可以见出她的真淳,具有冲澹型散文的特点;她虽然不刻意经营句法,但由于她有诗人的观照能力,所以也常常涌现奇句,让人寻思不已。像是对生命的领悟:"生命中有很多特定的刹那都像一篇极短篇:没有起始,没有终结。因此,那挑选出来的一刹那就比较特别清新而淡远,比较特别苦涩而又甘香。"("谜题")像是对离别的诠释:"离别又有什么不好呢?……所有过去的岁月竟然像是一张蚀刻的铜版,把每一划的刻痕都记录下来了,有深有浅,有满盈也有空白,然后,在每次回顾的时候,它都可以给你复印出一张完全一样的画面出来。"("一个春日的下午")像是对自然的肯定:"只要夏天到了,在浅水的塘里,荷花总是欢然开放。每一年、每一季,总是按着秩序,没有一朵花会忘记,没有一片叶子会犹疑。"("夏天的日记")
  席慕蓉的诗有很多是关于爱情,她对爱情的诠释是另一种执着,对情人之间的离散,常常流露出哲学式的纾解,得与失都赋予了新的意义,她写爱情的不胜今昔之感尤其动人。现代人对爱情已经开始怀疑了,席慕蓉的爱情观似乎给现代人重新建立起信仰。而在散文里,席慕蓉所企图掌握的却是时间,虽然她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是对生命未可全知的焦灼与探索,而其实,生命最基本的质素不就是时间?或者是这种急于掌握恒久的心情吧。席慕蓉常能在反覆索解之后得到某些顿悟式的答案,至少,这些答案可以暂时纾解她的疑惑。譬如在"月色两章"里,她说:"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在每一个时刻里都会有一种埋伏,却要等几十年之后才能得到答案,要在不经意的回顾里才会恍然……"在"永恒的盟约"中,她说:"生命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艺术的最终目的应该也是为了这个。汲取上一代的精华,寄望下一代的能够知道、明白,并且再发扬光大……"在"一个春日的下午",她问:"生命是不是就只是一种不断的反复而已呢?"在"花事"中,她说:"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了,只要是自然的,只要是顺着天意的,就算是花落了也不一定要觉得悲伤,甚至也可以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就像这风里的若有若无的清香。"在"丰饶的园林"里,她说:"我其实不必一定要苦苦追寻那一扇已经错过了的,只存在在过往记忆里的门,往前走去,还有多少扇门在等待着我去一一开启,生命里还应该有多少不同的惊喜和盼望。"……生命有那么繁复,时间有那么无限,答案就有那么多样的可能。就像琼虹的诗:"不受约束的是生命,受约束的是心情。"与话:"受约束的是生命,不受约束的是心情。"(见"夏天的日记")
  另外,她的主题之一是乡愁:对童年的怀念与故乡的想念。她生活在蒙古家庭里,小时候常常听大人讲边疆的故事,长大以后,她的故乡变成了精神的寄托,也增添了她作品中的色彩;蒙古的草原、沙浪的驼影、长河的落日,大漠的孤烟,这种向往增加了作品的浪漫情调。她虽然是长在内地,但血液中流动的是蒙古人的因子,边塞民族流离的悲苦,有时候她也袭着孩童的视点表现出来。席慕蓉的作品具有相当大的精神空间、并自然流露出北地的豪放,这与她的出身是有关系的。
  席慕蓉的画近年已被列为畅销作品,这表示读者趣味的提高,是可喜的现象。当然,也由于这样的关系,引来了一些异议,有的说她受欢迎是因为她的画,有人说她的风格甜美易于讨好;而更多的是赞美。席慕蓉无视于这些掌声或嘘声,她比以前更努力工作,严苛的要求自己,她知道她真正的压力在那里,那该是属于文学艺术工作者的压力。
  面对她的理想,她应该知道做了多少,她是具有自我审察能力的作家。有长长的路正在她眼前展开,通向蒙古草原般辽阔的文学世界。
  而或者,我们更希望的是,席慕蓉——一这个蒙古姑娘有一天能回到她的故乡,像她自己的梦想,一胍一胍紫色的山峦,泼墨般大笔刷开的草原,缓缓移动的羊群,或是烟尘滚滚里仿佛要奔向世界尽头的马群……而她站在帐房外,手里拨着冬不拉,心里念着鞍上人,没有画笔、诗以及散文。
槭树下的家
  ——我只想回到这个对自己是那样熟悉和那样亲切的环境里,在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群里停留下来,才能够安心地去生活,安心地去爱与被爱
槭树下的家
  我先是被鸟的鸣声吵醒的。
  是个夏日的清晨,大概有几十只小鸟在我窗外的槭树上集合了,除了麻雀的吱喳声之外,还有那种小绿鸟的嘤嘤声。我认得那种声音,年年都会有一两对小绿鸟来我的树上筑巢,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能听到它们那种特别细又特别娇的鸣声,听了就让我想微笑、想再听。
  屋子里面还留有昨夜的阴暗和幽凉。窗帘很厚,光线不容易透进来,可是,我知道,窗户外面一定有很好的太阳,因为,从鸟的鸣声里,可以听得出它们的雀跃和欢喜。
  而且,孩子们也开始唱歌了,就在我的窗下。仔细分辨,唱歌的人有的是坐在矮墙上,有的是爬在树上。他们一面唱一面嘻笑,那种只有孩子们才能发出的细嫩的歌声,还有不时因为一种极单纯的快乐才能引起的咕咕格格的笑声,让睡在床上的我听了也不禁微笑起来。
  原来,早起的孩子和早起的小鸟一样,是快乐得非要唱起歌来才行的啊!
  在这些声音里,我也听出了我孩子的声音,对一个母亲来说,自己孩子的声音总是特别突出、特别悦耳的。一早起来不知道有些什么事情让他们觉得那么好笑的,那样清脆和圆润的笑声,真有点像荷叶上的露珠,风吹过来时就滑来滑去,圆滚滚的、晶亮亮的,一直不肯安静下来。
  然后,忽然间传来一声低沉的喝止:
  "小声一点,你妈妈还在睡觉。"
  那是一种低沉而宽厚的男中音,是比我起得早的丈夫出去干涉了。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醒了,可是我愿意假装安静地躺在床上,享受着他给我的关怀。
  在阴暗和幽凉的室内,在我们干净而舒爽的大床上,我一个人伸展着四肢,静静地微笑着。把脸贴近他的枕头,呼吸着我最熟悉的气息,枕头套的布料细而光滑,触到我的脸颊上有一种很舒服的凉意。这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热烈地爱着的生命和生活。我虽然知道在这世间没有持久不变的事物,虽然明白时光正在一分一秒地逐渐流失,可是,能够在这一刻,能够在这个夏天的早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幸福,一种几乎可以听到、看到和触摸到的幸福,我恐怕是真要感谢窗外那十几棵的槭树了。
  在房子刚盖好的时候就种下的这些槭树,长得可真是快,七八年前只有手臂样粗细的幼树,现在却个个都是庞然巨物了,跟着四季的变化,把我们这栋原来非常普通的平房也带得漂亮起来。它们实在很漂亮也很尽责,春天时长出好多软软的叶子,绿得逼人,一簇簇的小花开得满树,在月亮底下每一小朵,每一小簇好像都会发亮。夏天时给我们整片的浓荫,风吹过来,说要多凉就有多凉。秋来时可以变得很黄很红,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会忍不住摘下一两片。到冬天的时候,满树的叶子都落了,屋子里就会变得出奇的明亮,而那些小绿鸟留下的窝巢就会很醒目地在枝桠之间出现了。孩子们爬上树去拿了下来,当作宝贝一样地献给我,小小的鸟窝编织得又圆又温暖,拿在手上虽然没有一点重量,却能给人一份很扎实的快乐。
  对我来说,我的这一个槭树下的家,和它的小小窝巢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啊!
  我越来越爱我这个家了。仔细想一想,从小到大,我好像从没能在一个地方久住过。年少的时候,爱向朋友吹嘘,扳着指头向他们数我走过的地方和搬家的次数,越数越多,越数越兴奋、让那些从来没离开过家的朋友们听得一怔一怔的,我就会越发地眉飞色舞起来。
  长大了以后,慢慢地懂了,遇到有人问起,也不大爱说了。心里面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闷闷的感觉,好像有一种委屈,也有一种不安,更有一种渴望。
  渴望的是什么,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倒是常常会做着一种相似的梦。在那种梦里,我总是会走到一扇很熟悉的门前,心里面充满了欣慰的感觉,想着说这次可是回到家了,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了,再也不会走了,然后,刚要伸手推门,梦就醒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只要是梦到回家,每一次都是这样,刚要推门、刚要看清楚家的面貌、刚要享受归来的快乐,梦就醒了。
  在小的时候,家对于我来说,就是父母所告诉我们的那些祖先所传下来的美丽的故事,就是那一片广大的原该属于我们的土地,小小的心灵因而总觉得自己和身边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等到长大了以后,出了国门去到欧洲读书的时候,才恍然于民族之间真正的异同,才发现,原来不管我怎样恋念于那些美丽得如神话般的故事,不管我怎样耿耿于怀那失去的塞外芬芳的草原,命运既然把我安置在这里,一定有它的寓意,我真正的家应该就是这里了。我和所有的朋友一样,从小一起长大,说着相同的话,怀着相同的心思,背负着相同的负担,我实实在在是一个和身边的朋友们完全相同的人啊!
  因此,在欧洲的学业告一段落以后,就强烈地想要回来。开始的时候,长辈们并不太谅解,大家都希望我们能再考虑一下。丈夫和我,两个人求学的过程一直很顺利,如果再多留几年,也许还能再多有一些发展。可是,我们两人一封又一封的信写回家,只希望能让我们回来工作。
  终于,他的母亲同意了。接到信的那天晚上,布鲁塞尔正下着大雪,我和他牵着手在漫天雪花的马路上飞奔而过,一面跑一面笑,路旁有行人停下来微笑地注视着我们,我就向他们挥手,大声地说:"我们要回家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真的,我那时候心里只有这一个快乐的念头;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更不认为我能有些什么贡献,我想回来的原因其实是非常自私的,流浪了那么多年,终于发现,这里才是我唯一的家。我只想回到这个对自己是那样熟悉和那样亲切的环境里,在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群里停留下来,才能够安心地去生活,安心地去爱与被爱。
  所以,这个槭树下的家,就该是我多年来所渴望着的那一个了吧。不过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平房,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不过种了一些常见的花草树木。春去秋来,岁月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变化,而在这些极有规律的变化之中,树越长越高,我的孩子越长越大,我才发现,原来平凡的人生里竟然有着极丰盈的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的心中因而常常充满了感动与感谢。
  昨天傍晚,因为不放心后院里新移植的荷花,尽管从台北忙了一天回来,尽管天色已经很暗了,我仍然开了后门去探视。院子里很安静,荷花也无恙,这个时候,我听到在我身后的芭乐树上,在浓密的枝叶间,有小鸟扑着翅膀的声音。晚霞已从暗紫变成深灰,其他的小鸟们早就睡着了,只有这只小鸟在翻来翻会地扑着翅膀,大概是一只新来的吧,也许还不习惯。我屏息地站在树下,聆听着它小小的微弱的声音,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静止,它终于睡着了。在我的已经开始结果的高大芭乐树上,它终于有了一个还算满意的窝。
  我想,到了早上,它一定会和那几十只在我窗前喧闹的鸟群会合,在槭树上唱一些快乐的歌的吧,而在俄树下的孩子们,恐怕到时候也是一样会忍耐不住的。
  我想,对着那样美丽的一个早上,任谁都不得不从心里唱起歌来的啊!
夏天的日记

  症弦说:"世界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对我来说,大概只有诗了。"
  可是,我想,其实时间本身是没有什么改变的,四季总是依着一定的节拍,周而复始地唱过来。
  山茶花开了以后,就可以等待紫荆,紫荊谢了以后,百合就会盛开,等百合都累了,就换上小朵的茉莉,而茉莉还在我窗前一朵一朵地散着清香的时候,后院的荷花就该已亭亭出水了。
  而不论是在千年以前或者千年以后,不管是在印度的喀什米尔或者在中国的江南,只要夏天到了,在浅水的塘里,荷花总是欢然开放。每一年、每一季,总是按着秩序,没有一朵花会忘记,没有一片叶子会犹疑。
  大自然里很多事物都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人的心情。所以,不管采下花来是为了供在佛前或者是为了远方的友人,花永远是一种模样的。而在这一千年中,时间也如花朵一般,本身既没有改变,也就不会有错误,更因而不会有优伤了。
  而我们人类,却不幸地刚好是相反的一类。所以我要这样说:"能够与错误和忧伤对抗的,在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诗了。"
  温厚深沉如痖弦,我想,他也许也会同意的吧。

  有很多朋友并不太了解我,以为我是一个喜欢活在过去的日子里的人。
  其实,我并不是这样的,我并不真的希望时光能倒流,让我好重新再去活一次,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也许,在诗里,在某一行某一段里我曾经这样写过,可是,那只是为了语气上的一种需要罢了。亲爱的朋友,在现实生活里,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所要的,我所真正要的,只是能从容地坐在盛夏的窗前,映着郁绿的树荫,拿起笔,在极白极光滑的稿纸上,享受我内心的悲喜而已。
  在这个时候,多年以前的那些时刻就会回来,年轻时那样仓皇度过的时刻就会慢慢出现。就好像小时候在玻璃窗前就着光慢慢地描着绣花的图样一般:一张纸在下,一张纸在上,下面的那张是向同学借来的图样,上面的那张是我准备好的白纸,窗户很高,阳光很亮,我抬着双手仰着头,聚精会神一笔一笔地描绘起来,终于把模糊的图样完全誊印到我的白纸上来了。等到把两张纸并排放在桌上来欣赏的时候,觉得我描摹出来的花样,比它原来的底稿还要好看,还要出色。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越来越觉得,世间很多安排都自有深意,年少时不能领会,只能留下一些模糊的轮廓,要到今天才能坐下来,细细地再重新描绘一次,让自己在逐渐清晰逐渐成形的图样前微笑而神往。
  而能做这样的事,能有这样的享受,也和童年时描花样一般,是需要一扇很亮很温暖的窗户的。我很幸运,在这世间,有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给了我所有的依靠,他给了我一扇美丽又光亮的窗户,为我在窗前栽下所有我喜爱的花和树,并且用一颗宽容和智慧的心,含笑地审视我所有的作品。
  所以,坐在窗前的我,是知足并且充满了感激的。所以,我虽然常常会用整个漫长的下午来玩这种描图的游戏,常常可以独自一人微笑或者落泪,可是,我仍然会时时留意聆听孩子们的声音,他们若需要我,呼唤我时,我就会马上放下纸笔,转身用我的孩子所熟悉的安详和慈和来面对他们,在这一刹那,窗外仍然是蝉鸣荫浓,而我微笑地将刚刚过去的一切锁回心中。
  亲爱的朋友,我所要的,我所真正要的,也就是如此了。

  昨天晚上,打开浴室的后门,看见用纱窗纱门罩着的晒衣房里,竹杆上挂着孩子们小小的衣服,忽然有所感触。孩子们现在这样幼小,这样可爱,这样单纯地依赖着我们,竹杆上晒着的他们的小农服,和父母的衣服挂在一起,好像衣服也有着一种特殊的语言,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显示给我看,我孩子生活中的种种面貌。
  才不过是去年夏天而已,竹杆上还会常晒着凯儿的幼稚圆的小白围兜。而现在,白围兜不见了,换上和他姐姐一样的小学生的白衬衫和黄卡其制服了。等再过一阵子,等他的姐姐上了国中以后,竹杆上又会出现不同式样的衣服了吧。他们逐渐地长大,我们逐渐地老去,五年、十年、二十年其实不也都是像这样,像这样白昼与黑夜相互交替着,一天一天地过去的吗?
  而我这样热衷于写诗和画画,不也是为了想抓住一些什么,留下一些什么来的吗?
  孩子们穿不下的衣服,大部分我都会送给别人,不过,每一个阶段里。我都会留下一两件特别好看的,或者对我有特别意义的,把它们洗干净了以后,就好好地收进母亲给我的大樟木箱子里面。
  我想,等孩子长大以后,会很惊喜地发现,所有童稚时的欢笑与悲哀部被他们的母亲仔细地收藏起来了。只要打开箱子,就如同打开了那芬芳的往日,在每一件惹人怜爱的衣服上,都能记起一段惹人怜爱的故事。
  而生命不也是这样吗?我有着那样多的奇妙和馨香的记忆,我渴望能有一个角落把它们统统都容纳进去。

  画画与写诗,都是我极爱的事,不过,在做这两件事时,我的心情截然不同。
  从少年时就开始接受的专业训练,这么多年来又始终改不过来的争强好胜的心,使我在画画时,痛苦远远地超过了快乐,但你若要我远离它,我却又是舍不得的。放进了我二十多年岁月的油画,就像一个不断地折磨着我的狂热的理想一样,我这一生注定是要交付给它了。
  和狂热的理想相比,诗就如一些安静而又美丽的短短的梦,是我能从这尘世中抽身而出的唯一的途径。我一直以一种局外人的心情来写诗,因为我知道,若要认真地去做诗人,我必然又将陷入另外的一种痛苦之中。对那些认真地写了一辈子的诗人,我总怀有无限的崇敬之心,他们所做的,是我永远做不到的,因为,他们所担负的担子,比每一个人所担负的都要沉重啊!
  琼虹写了一段极美的诗句——不受约束的是生命,受约束的是心情。
  我很感动,忍不住打电话告诉她:在话筒的那一端,她笑着说:"其实,也可以反过来说——受约束的是生命,不受约束的是心情。"
  真的啊!不是吗?世间事不也都可以做如是观吗?
  我对佛经一点也不了解,却总是觉得可亲可敬。读完琼虹的赞诗十三贴,只觉得心明神静,愿效她:
  "合掌为朴素的礼敬
   微启又如莲花"

  因此,在窗前的我,应该是知足并且感激的了。
  年少时仓皇走过的道路,在今日回头看去,应该是只见苍苍横着的翠微,不再见愁容了。
  所有的挫折与悲伤,在发生的当时都能使我们受苦流泪,可是,隔了一段距离再来审视,却能觉出一丝甜蜜的酸楚来。当年的失,竟然成为今日的得。只要我们肯耐心地等待,让时光慢慢地工作,慢慢地流成一条宽阔的河流,在那个时候,隔着远远的距离,再端详年少时的你与我,便会看出那如水洗过一般的清明与洁净,那像天使一般美丽的面容了。
  可惜的是,那隔岸的距离是一段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身在美丽的如神话一般的故事里的我们,当时却总是不能自知,而等到看清楚了、心里明白了的时候,真实的故事却早已变成神话,只能隔着岸远远地观看,再也回不去了。
  因此,这是在窗前的我,幸运的我,一直在被宠爱与被保护的环境里面成长起来的我,仍然会流泪的原因了吧。我尽管为今日的我的成熟觉得欣喜与感激,可是也仍然忍不住要依恋少年时那颗单纯的心吧,那样一颗饱满如迎着风的白帆一样的心啊!不也如我手边这一叠稿纸一样的崭新与美丽吗?
  那样单纯的日子已是不可再得的了,可是,那样单纯的心境却是可以唤得回来的,让我拿起笔,摊开纸,再来细细地描绘吧。我可以描出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一朵十四岁时候的,给我一朵十七岁时候的。给你……
  窗外,正是盛夏,蝉鸣荫浓,昨日的一切又重新回到我的心中。
主妇生涯
一家之主
  嫁给他是因为一念之差:
  "爱猫的丈夫一定爱家、爱孩子。"
  爱猫的他果真很爱家、很爱孩子,不过,我没能预知的一点是:他爱孩子的方式,可跟他爱猫的方式大大地不一样。
  对猫,他是纵容溺爱到连我也要生气要吃醋的程度。孩子们和我常常叫家里那只泰国猫是"爸爸的姨太太"。那真是一只很会看人脸色也很会下工夫的坏猫,偏偏男主人一看到它就浑身骨头都会发酥,无论它做了什么错事,闯下多大的祸,都不准我们骂它一句。下班后第一句话,通常都是问:
  "猫咪吃饱了没有?"
  可是,孩子们所受的待遇却不同了,虽然不能说是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却时常是一些连我也觉得不忍的严格要求。说也奇怪,两个孩子从小也很听爸爸的话,偶尔赖皮一下,只要他们爸爸的浓眉一挑,马上乖乖地照做了。于是,有时候我也会利用这种态势,在我下达了好几次都无法成功的命令之后,我也会说:
  "再不听话,我就打电话叫爸爸回来。"
  这个方法,到目前为止,还是每次都很有效验,通常都是在我拿起话筒开始拨号的时候,孩子就赶快表示出愿意合作的态度来了。
  女儿三年级的时候。从学校里拿回一张家庭访问表,里面有一栏是填写父母对子女的管教方式,分成"严厉"、"民主"、"放任"等等几种不同的等级,我以为她会填"民主"那一格,因为,我觉得我们几年来的努力还算够标准。谁知道,八、九岁的女儿拿起笔来毫不考虑地就填上:
  "爸爸:严厉。"
  "妈妈:放任。"
  站在地旁边的我当时就笑出声音来了。可不是吗?谁说过的:十岁以下的孩子是"真人"。真的一语就遭破了她父母的作为与心态、可不是吗?我和她的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做到真正的"民主"呢?我们不过是一直在她的生活里扮演着"黑脸"和"白脸"的角色,哪会真正给过孩子们一些什么民主的待遇呢?
  看他把孩子骂哭了的时候,我总会心软,总急着想去安慰孩子。其实,孩子就是在哭着的时候,心里也是明白的,明白爸爸这样做是为了他们好。爸爸虽然严厉了一点,而妈妈的安慰有时候却实在是一种放任,一种纵容啊。
  因此,我越来越觉得,他爱孩子爱得其实比我要深多了。所以,在他动怒的时候,我也和孩子们一样,赶快乖乖地照他的要求去做。儿子有一次小声地问我:
  "妈妈,你也怕爸爸吗?"
  "是呀!爸爸生气的时候我也会怕啊。"
  "可是,他都是为我们好啊!你不信,你看下次要是你不再乱花钱卖东西,我和姊姊都乖乖吃饭的话,你看爸爸还会不会生气?"
  有时候,我想,能够把太太和孩子调教成这样,他这一家之主也实在很足以自豪了。
反覆的心
  每次在两个孩子把我吵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渴望能有和丈夫单独出游的机会。
  好怀念那些过去了的日子。新婚后的那些个周末假日,我们两个人总是会手拉手去看一场电影,然后在布鲁塞尔的街头闲逛一阵,再去买些零食带回家,在灯下对坐,可以聊上一个晚上。
  日子虽然过得很拮据,但是,春天的时候,他总会带我去荷兰看郁金香,夏天我们会去山上或者湖边野餐,秋天一起去不断落着叶的森林里散步,检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枝回来钉在墙上,冬天雪下得太大的时候,我们就会在屋里生起火来,他在桌前写他的实验报告,我在旁边一针一针地缝我新做的衣裳。
  只有两个人相对的日子是多么逍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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