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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变-王文兴

_3 王文兴(当代)
  黄金的阳光照在厅房各处,有一印水光动游在顶壁上。父亲肩搭毛巾梳洗着发顶。妈妈又疾掠跨入,催呼他快把粥喝掉它,并且把他喜吃的油条断节沾酱油也先行拿走,他觉非常的借介。
  “还慢吞慢吞!不喝下去?”
  “毛毛今天起上小学喽——”父亲延长着唱道。
  “上学哩他!已经九点十分多了!”
  “没有关系。第一天迟点没什关系,”父亲道。
  “谁讲?”母亲道。
  “本来都迟了,太晚去报名,这都开课一个礼拜久了。”
  父亲稍后遂去上公,嘱交母亲带他去开学。
  母亲关上了门窗,拿出一只新的书包出来。这是象女人提的一样,有两支提把,白绸布匹,且绣有两朵红色玫瑰。他对这书包没一些好感。然而母亲催他快点提起走,他只得提起它来。
  在上学的路上有个孩子站在路边望他,忽对他扮出狰狞之面,且在空中举起小拳头恫吓他。他忽忙望旁的地方。他直为着手里携的书包觉着非常的羞耻.他乃把有玫瑰的那面贴着胸腹前进,免给人眇见到。
  他们到了学校。那样静寂,那样巍伟。绿楼舍分在光和影的多面割划中。过去点儿一座翘翘板,两个秋千荡。一个白头老公公走上来,妈妈和他说着话。他领着他们进正厦。长方面大明镜。老公公手里有一拎水捅及擦地布。妈妈驻歇了足,那老公公独自走下空廊。他们站着,叶子影和花影画在壁原上。小顷然,一个着绿色长衫的女人近前,老公公落在后方。那女人和妈妈立刻亲热地谈话,并拍慰他头,向他和气嘻笑。她们说着,说着,那女人不时向他悦然投笑。他甚喜欢这姨妈。然后妈妈说道:
  “好,那么我走了,我放学再来接你,好好跟着梅老师,不准骚闹。”
  他微声匆叫:“妈……”
  他忙抓紧他母亲的衣裙。
  “唷唷,好好,看你,妈妈不走,不走。但是妈妈现在要上下厕所.妈妈不是走,是去厕所,你不可以跟来,是吧?”
  “妈妈不是回家,她还会回我们这里,我们稍稍等她一忽儿她就折回来了。”
  那女人说着拉拿起他手来。
  “妈,”他叫道。
  母亲已走开。他跟望着。
  “好啦,我们可以进教室里去啦,”那个女人说着。
  他瞪瞧她:“不。”
  “不要紧那,妈妈她会跟上教室找我们的。”
  “我不。”
  “来嘛,来啊。”
  “不!”
  “过来!!”她咤喝一声,脸蓦然地沉下:“过来,跟我走!”
  他大为吃惊,嘴张开得要掉下下嘴巴般的。
  “不一一”他尖叫着,察悟了这是怎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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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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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她说,抓住他的腕骨象铁钳子一样叫他痛楚,“跟到!可恶的鬼东西!”
  他在适才数分钟震撼后大哭了出响。他万没猜到,他原以为她……原来她……他的哭声都给他的惊心压掩了下去。这时刻她用粗力把他一拽,直拽向教室去。他高声叫:“妈——快点——妈——快点……”好像他被顽童殴打时一般的。
  他给拖入教室里,“坐下,”她指着墙沿一张椅道,“不准哭!在这里坐住不许动。”她随即转向教室前首。他坐到,但是他照样张嘴大哭。孩子嘻笑的脸蛋都面对他。老师停顿了重续的演堂,向他又走上前。他禁住了哭,吓得停刹。她溢着难以抿藏的笑色,中途折回。他自以只敢低声暗唏。可是天上菩萨来护他了!妈妈站在窗门那儿!她露着惭疚的表情,怯怯地含笑瞅着老师。他欣喜若癫!可就他惜的不能呼声高叫,只有拿眼睛热烈向她呼叫:“妈,我在这里。妈,我在这里。”这时老师发现妈妈站窗那儿,她皱了眉头乜妈妈,妈妈忙愧色退却。是多么可叹,妈妈又失去了。他等着妈妈再现,张大眼看睁各窗儿。但妈妈始竟来再出。他浏望了一下四边,看见每一个孩子都直直望着前边。他也望前边,没什么,只有那个老师在那里。这时一阵齐发的呼啸响腾,孩子们望着前边瞪瞪地喊声停声,他睁圆着眼窥见邻边那刮和尚头的孩子坐得挺直如板凳,且露着一朵喜笑。他们转为一片骚动,不久他听闻老师似乎叫他已好多声:“……把笔跟纸拿出搁桌上!”他迷然浮幻地从书包取出纸和笔,但不知须做什么。邻旁那个和尚头的孩子友谊地将纸露予他看。他看到上边许多单字,他挑了一个“大”字写纸上,后来再挑了个“牛”字炒在纸下角。铿当清朗的钟声忽响起,他诧惊谛听。教室孩子有动的有交喋的。妈妈忽然又出现在窗口了!他这一趟抛顾一切地飞冲室外,高叫:“妈——!妈!”
  他在妈妈怀里哭得眼皮都睁不开。那老师又来了,脸颜上又带着笑态。
  “真不好意思。就是离不开一步。老师刚才被他一定烦得气死啦吧?”
  “没有,没有,”那老师说。
  次一节课钟再响时他则再也不要回反教室里了。他妈妈只好向老师说对不住,未上完一天便带领回家。勉去前还回教室中把他的那只书包拿出来,他冲出时什么都扔抛,现在他怎么也不要再进教室里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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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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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寻父 父亲: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后,我与母亲日夜惦念,望见报后尽速归返,一切问题当照尊意解决。
  子 晔
  范晔把报纸折合得更小纳进后袋。他离开台北已经四天了。迄今未得一毫线索。方才他刚走市分局出来。在这台中四月热得领前步进浩夏,街上的行人都头戴非洲帽遮挡炎日,他无该种预备,致脸膛水汗涔涔。此时近晌午十二点,归旅馆憩息以前想再寻一过,遂照朝前方一簇庙前祭祀潮涌入围去,他特太阳墨镜换替上,在越过的面孔中寻觅。
  19
  他单身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洁携着那绣有玫瑰的书包趋趄。
  在教室里边他个头小所以在头排落座。他功课挺不坏的,领会得捷快,但是不甚用心,臆怀中总想牵着家。他始终未能习惯过学校生活。
  这一堂老师正在上面讲释,他又在位上想怀着家。他想得俟好久始得归家,现在才第二节,还有第三节、第四节;随而陈嫂来送中饭,过竟还有一延冗长之下午完了才能会到爸爸及妈妈。老师正在带咏,他看了眼课文,上面道:
  “我家真正好。
  我家真正好。
  爸爸去工厂,
  妈妈剪衣裳。
  我用功念书。
  家中乐无穷。”
  他想绘起妈妈浅浅的笑貌,和爸爸温蔼和善的颜面,觉得鼻尖顶一酸,哭咽了出来。他终堂皆低偻暗自咽涕。他极想还家。以后几课节他都亟望着归家。
  在回家的路上了。他在接近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间想到家可能已经不在,在他离家的时辰家可能遭逢了场巨火,已成为平旷,他迅速向前飞跑,想即刻看到究竟。他奔冲途中跌了两次跤。他心快要跳出咽腔来了,他就要看到了!那房子安然如旧的座落那里,他舒了一大大口气。他闭上眼睑默想他什么都可以失掉不在意,只要是这个家尚在。
  20
  “说道说理,锅中没米,张叔叔是因为忠厚人才这么穷,”妈妈说。
  “他昨天来我们家作什么?”
  “他同我们借米。我们跟他其实也差不多。爸爸后来借他半斤。”
  “我大了时会不会象张叔叔这样?”
  “不会,”妈妈作顿说,“看你去努力没有,努力就不会,先苦后甜杅橄命。”
  “先苦后甜…”他说。
  “先苦后甜杅橄命。”
  “为什么先苦后甜会杅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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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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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没觉得杅橄的那味儿过吗?先苦的,然后甜甜的,人也这个样。”
  “妈,今早你说的是什么?”
  “说什么?”
  “在陈嫂来时说的。”
  “我说的什么?”
  “陈嫂穿皮鞋子,你说她……”
  “噢!是是。她穿了新皮鞋,可是身上穿的是旧衣裳,我说她‘蕃薯饭配鸡。’”
  “蕃薯饭配鸡,”他说。
  21
  晨雾还迷蒙着仄巷,隔着水汗淋滴的玻璃窗板,他听得到巷口卖豆腐的女人吟唤着唱声:“豆腐哎——豆腐唉——”他每一天清早都听到这个唱声。
  22
  狂风呼出嗥号的声调,窗架子自己作响不歇,一片掌大的红叶从窗前飞过。
  “做风台!今天不用上学校了,”母亲在他苏醒时的床前说,他方觉到醒转觉到甚迟而未加细研那感觉的原因。
  风把外面的树给排开,现出对觑的教堂钟楼,他觉得房室内非常温热安谧。爸已去上班了,他说这风的原故他中午恐怕不回家用膳,要晚上才回得家。妈妈这上天不去菜市,她在家里陪伴他。妈妈搬来二个矮凳在床前,四周的窗与门户均关扃了。她跟他述“古”,并且教他她合唱的歌调。
  “这刮的风待明天天亮定会刮完,”妈说着。
  23
  他朗声念毕。
  他的父亲仰摊在凉藤偃椅上,泡了一杯浓茶,只穿汗衣汗裤,母亲睡在另一张偃椅上,手扇蒲扇。
  “好极了。”父亲道。
  “顶瓜瓜!顶瓜瓜!”妈妈举翘着拇指。
  他觉有些羞然。
  “他说不定以后会做个念书人出来也许呢!”妈妈喜声道。
  “啊!是读书伯一个呢。读书伯,读书伯。”父亲和声。
  24
  有一回他获班上第四名回来,他妈妈几不信地欢嚣:
  “呵!真的呀?真有这种的事呀?”
  “唉呵!有这样的事哦!”父亲道。
  “我下回要考第一,”他在那里骄肆。
  “Mm,你会噢!”母亲答。
  “这真真‘万’想不到,万末料到,”父亲摇晃着脑袋称,“我有这样一个儿子尽够了。有人有黄金银券我不羡慕,我有个值得千万金子的好儿子。有个这样的儿子便是甚么财富都比敌不了!……”
  25
  一天早晨,后窗的下巷对面有人死亡,吹鼓手的凄哀唢呐声频频发出。
  从窗后眺望下去,见有死亡的那户门掩着,几个吹鼓手坐在门口条凳上,有人不时进去,有人偶间也出来。空巷是灰冷阴霾的幽色。
  “进去了,棺材进去了,”妈妈说道。
  他觉得房里冷严阴峻。
  “是小店的头家死掉了,”妈妈说道。
  他想臆起那个老板戴低低老光瑁镜,常日穿着件黑夹袄背心,似乎不能置信他已死去。
  “‘人命就象风头烛,轻轻一吹就灭掉,”妈妈称。
  “什么事,妈,他死掉?”他问道。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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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晓得,只听说死的前一晚人还好端端,而且还喝半瓶白酒,到早晨就没了呼吸。”
  “人死后到那里去?”
  “人死以后到地下面,变做鬼,”她道。
  “外公外婆也变鬼已经,”片晌后他道,想起母亲说过外公外婆从前已故去,“是吧,妈?”
  “晤。”
  “他们为什么死去的?”
  “人到老就会死。”
  “我们也会死,是么,等我们老的…”
  “别说了——别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她说。
  鼓号的声响升上,并听到内里哀泣的啼声。
  他缩团于窗后瞅眇。
  母亲常离窗口往厨房去,他害怕缘故也同着到厨房去。但是他数度地独自又窃反至这窗子处,听琐呐乐音,望苍阴灰天:有数度他吓得奔逃。鼓喧声直继展及至下午。哀哭声时亦听到。
  傍晚的时候见得一台棺柩从屋内扛出。母亲道:
  “快别看!快低下头!”
  他俯下头,不过他又偷举睫眸窥看该棺木,见这棺木合得这密,那头家躺里边怎么呼吸——突听见妈妈大喊:
  “鬼来了!快逃哦!”
  他掉身跟着逃离。
  ……………
  妈妈进来打开窗子,对巷殡丧已办完,鼓乐吹手已离开,屋前人已走光。
  “哎,通下空气。关了一天。水缸没得水了,我要到楼下井口去打,你别跟下来,一会儿就上来,”她说。
  妈妈下楼以后,慝挪远那方窗,他避到窗边倚墙一个木头衣箱上坐到。曩来头一次想及死亡。他想爸爸和妈妈是不是有天亦要去世——爸爸现四十六岁,妈妈差爸爸两岁,人越五十岁便易去世,他爸爸这样看就只能再跟他共处四年,或许多些些,妈比爸爸多些年仅仅,只“四”个年!他豁震——他只觉到开起的窗口冷气阵阵吹进,窗外已深暮,他的木头箱觉着分外硬。请千万别让爸爸妈妈那样早死掉,观音娘娘,假如爸爸妈妈那时死掉他才只十岁,他将怎么好?谁照料看护他?他恐要在街上流亡当乞食。千万别任爸跟妈妈那样早死掉呀,他还甚需他俩,他还需要他们的照养和暖爱。……为什么他偏是父母年岁大而他还龄岁小的小孩?他妒忌他的那几个要好的同学,他们的爸爸跟妈妈概甚年轻。他们都是最大的孩子或第二个孩子,唯他却是个最末小的,为了甚他生就做顶小的?他们以后还有极长大段的时日与父母一块,而他却很快即将失去他们;天啊,菩萨ah,观音大娘啊,请别让我所亲爱的爸和妈早死,让我还能很久很长的跟他们一齐,哦,我是多爱多爱他们啊,泪气迷朦了他的视觉…
  “怎么了?什么事哭起来呀?”妈妈是时恰踩进来一一她“还”年青,康盛。
  “姆妈!——”他飞冲到他妈妈怀里边引声爆哭起来。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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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寻父 父亲: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后,我与母亲日夜惦念,望见报后尽速归返,一切问题当照尊意解决。
  子 晔
  他走在中午炎日酷晒下的街道中,街因酷热空荡无人影。道两侧翼是水泥方形楼建,底层投在黯阴中。他向前走:手中携着报纸圆卷——他刚拜访过一家教会,毫无所得。他向前进,身后一道短身落影。他的背后天空有一只十字架。
  26
  他二哥回家了。他着藏青学生装,妈妈说他在学校里住宿,现在回来几天。他总是蜗隐在他房中,他若经穿他二哥门限便看见他收眉怒目。妈跟他讲说二哥不是她亲生的,他才是她亲肚皮产落的。她并言大哥也不是她生的,他们的是另外一个妈妈,那已经死了的,她是他大哥和二哥的后妈。大哥,他问,他人呢?他很早时候就住宿到远远的一个寄宿学校去了,她说,他只予很小时候见到他大哥。他不久会回来吗?他问。他寄宿的学校太远,妈妈说,这几年他大概不回来的。
  27
  他患了咳嗽了。夜中间他也咳,声音很有趣,积有趣,象金钟鸣声。他食麦芽饴糖治咳,以一根筷子顶一大陀透明软德啖含之。
  28
  他的母亲教他念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抒声,但闻女叹息…”他一遍一遍的背它,但总不能背得整首。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
  ……………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
  ……………”
  好几天以来他都在咏这首诗。他发觉邻旁的孩童们原跟他一样放着寒假的都已经路经去上课若些日了。妈妈告他说今后他暂不上学,暂等将来爸爸找到新的事做时再念。
  29
  他怒睁地坐于大桌旁。桌面尽是油污腻垢。因天云欲雨屋内阴黯浓郁。桌上摊布着许多纸折的东西。妈妈正以欲装愉悦而其实并不欢乐的声调谓:“好多猴子,看猴仔跟猴孙在排队,你看。”这般尖头直身的纸叠叫“猴”“子”。它们与送葬时孝子戴麻布孝帽一样。母亲眼瞳望前方曰,“看多少猴子。……那一只你欢喜.拿向你前边耍玩。”他瞪睁下不稍稍动。他联接称曰:“妈来替你叠一只最大最大的玩,做猴王。”他折一张旧报纸做了一只有钟盆大的大纸猴。庞巨,愚蠢,丑怪的家伙。其他大大小小的奇形古怪的猴族齐睁对住他,他咽津直坐。她动手折起另外一只纸猴,瞬后看一看他,叹口气说: “委实可惜还太小了,要能用吹管吹得立刻大起该多么好。”她看他一下继睽前头道:“日子真难,你不知道家里头现在多窘,你爸爸自从上次机关裁员被遣散后,到今天几上两个月了还没寻到工作。这样下去真不晓怎么办好。就是因为这么你才休掉学的。啊,乖孩子,”她眼环红了起来,“书学得这样好竟使他停了学,初初的时刻我曾劝你父亲让你不停学地念下去,但你的父亲没肯。哦,不要难过,妈定要设法让你念下去。一定让你念下去!妈就是给人出去做洗地的工妈也会使你读下去。妈很早就想跳出去做事了,也去办工(闭封着上下嘴唇说)。……可惜的就是妈妈教育受得太少,达都是你外婆害的,外公本来都把我放进洋学堂里了,外婆又将我收回宅,说女儿家犯不着读书,会识些字就够了。古时候人的头脑多硬!因而妈妈现下不能说官话,要做事的地方先是就要会官话。办公的事有些也轻松好做的,那些女办事员都做得来,量会有好难!不过收收公文,登记登记,保管一下,妈妈也会,——可惜的就是妈妈不会说官话。”她停片刻道,“我有好几次要你爸爸教我说,你爸爸都不答应。你爸爸这人不好!他一直都是瞧不起我!!他是个心狠狠的人,你要先知道,不要和他反对,他真会扔下你掉!你妹妹一条命就是他害的,假如他那时候肯出去借债,他就怕没有钱来还,但那能够管到钱去呀,——假如他那时立刻把你小妹送到医院去,她今天都还活着。她要是现在还在的话一定很漂亮,她的一对好看的眼睛确实犹使我,”她哽噎起,眼泪又汪漫满眼,“哎,妈妈的命真苦,……你看妈妈的现在这双手,呃,泡得象烂胰皂一样,陈嫂被辞退了,一个月才几个钱,但现在也雇不起,我只好自己下水洗衣,妈妈那身上风痛的毛病还没有好。唉,做女人最值不得了!妈妈,你看,现在连一身象样的衣着都没有!还有那些首饰,妈妈从前的嫁妆,也被你爸爸变卖光了。咳,做女人就是命苦。我该要烧饭去了。”
  他脸曲拗的坐在桌旁。
  “你要和我到厨房来么?厨房烟很大,我看你不要来,好吧?”
  他不出声。
  “好么?怎不说话?哦,不要刺激妈妈,妈妈有发晕的毛病……”
  他突然跳起,舞荡胳臂把桌上的诸许纸猴子挥得到处旋飞。
  30
  他和他爸爸妈妈跟二哥在开向台湾省的海船中。舱里拥挤混乱,都各占位置地铺睡在地面上,舱顶和舱墙摇倾歪斜,各人在地上呕吐,灯泡摇晃挂着。
  31
  他们一家遂在一个瞥得见海的房地住下。房门前有彩色鲜丽的黄色红痣的花舌,及生刺的矮棕榈。村人常瞪大着眼在舍外望他们,盖因外地人来这岛国地带的还很少。此后他的爸爸常穿着一身新新的黄色中山装去镇公所办公。
  他的哥上一个渔会做事,并在渔会的楼房上层一个房中居住。
  32
  父亲喜于憩闲时咏唱词曲。他常唱的有苏东坡,李清照,同李后主。他常引哦的一首是苏东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那诵声宛蜒而哀感,但听来异常的甘美。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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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书桌的抽屉中安排沼整整齐齐,放着齐齐的十行信笺,名片盒,印泥盒,和毛笔。
  34
  在竹制书架上按有一本旧古的书本,“秋水轩尺牍”
  35
  在房后的廊问有一本电报号码代字指南,不晓得这本书如何会在家里面。
  36
  父亲的身干在他看来非常高,他只及父亲的腰间,须得抬起头面来才得看见他颜容。
  37
  他爸爸回得家来时的笑貌极为温暖,口形弯弯的,眼睛迷离,面颊红红的。
  他去上班之时候也一个样,拎着个公事皮包,带着那笑容离去。
  那笑颜常教他见时感觉欢跃。
  38
  母亲每每在他打闷嗝的时刻称道:“快拿筷子交着搁在水杯上,从每个格里喝口水下去!”可是记得他从未有一次做了能立即止住。
  妈又曾不让他蒙罩白手帕在头上,指称白的色彩是死人的色泽,不属吉利。
  39
  母亲每日记那日账单的时候率用种特殊的数目字号:
  亅刂 川 ㄨ δ ⊥ㄓ ㄎ ナ
  她写二十四为:
  チメ
  40
  父亲在洗澡的一刻长多是他和父亲谈话最多的时间。他须得父亲来为他洗,所以他跟父亲一齐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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