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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变-王文兴

_2 王文兴(当代)
  “嗯?”他问。
  “你来下,到我房间来下,”母亲在房门口说,转身走向隔室。
  他跟随在后进入。
  他见床上散遍了大摊的照片跟证纸。
  “我正找他的身份证,”她道,“就在这里。但是我觉查两张相片不见了。一张是你大哥的,一张是你大哥二哥俩的妈妈的。”
  “他,那么,真走了!”他恍声呼出。
  “我这么想。”
  他瞪睇她:
  “我们必须报告警局。”
  “是吗?”靠坐椅上的警官问。
  “是的。”
  “你找不着他,要我们帮你找他?”
  “是的。”
  “先登记下,”他打开一簿簿册,笔沾进墨池,“他什么名字?”
  “范闽贤。”
  “范……?”
  他告诉他哪几字。
  “几岁?”
  “六十七。”
  “哪个地方人?”
  “福建福州。”
  “职业是什么?”
  “已经退休。”
  “他相貌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他人矮,瘦削,左脚带点拐。”
  “走时穿什么衣服?”
  “上穿一件白色衬衫,下着条纹睡裤,脚上趿着拖鞋。
  “你叫什么名字?”
  “范晔。”
  “嗯……?”
  “日字旁,中华的华字”
  “哦。”
  沾了一沾笔,他再问:
  “你几岁?”
  “廿七。”
  “职业。”
  “C大历史系助教。”
  “好,现在请你把经过从开始详细地报导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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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寻父 父亲: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后,我与母亲日夜惦念,望见报后尽速归返,一切问题当照尊意解决。
  子晔
  他合关上报纸,放进打开衣箱的夹袋中。
  “你把他相片带箱中了?”她说。
  “带了。”
  范哗决定出发往南寻索父亲。警局两天来毫没消息,其他也没有任何发见,他速决定自己来寻找。日前他到学校里请了假,并借一个月薪。他谨慎地不让同事知道他的因起。他在住宅四邻间也极力掩蔽,障幕说他父亲到新竹他的二哥家小住。虽这样掩饰,仍封闭不住真象外透的。不是?这两天就时有人在篱笆外伸颈朝里边望,仿若望一座遭凶的屋子。有人甚至于朝着他当面问起,那时他仍回道;“他上新竹我二哥家去。”
  范晔拟计停住的城镇计有桃园、新竹、竹南、苗栗、台中、彰化、嘉义、台南、高雄。他将寻觅半个月。他寻找的重点放在佛寺中,因为他的父亲曾数度在家庭争吵后说想出家修度去。他另外将访询各处的警局,教会,和贫民收容所。他的父亲末带钱身上,教会和收容所也是他可能去的处所。
  “他的身份证你也放好了?”她道。
  他觉她比前似老许多,弱许多,她是共犯之表征?
  “放了。”
  “你的伞。”
  他纳之。
  “写信回来。”
  他携提起箱,挂上旅行袋,检起伞。他步出房宅,向巷尾衔街处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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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个年轻相貌的父亲,牵携一个小孩的手,沿街漫步。
  “大,大,门,人,人,”孩子指着街傍的店招认呼。
  “人人商店,厦门大茶行,那个字呢?毛毛。”
  “公。虽有门字,爸!爸!你看,好多门,爸。”
  “哎,是,很多,厦门公司,厦门百货行,厦门饮冰店”
  父亲温敦煦融的笑着,他的小手舒憩适恬的卧在父亲暖和的大手之中。
  “我们走很远了,该回去啦,”这父亲道。
  他们转回来走。
  人力车拍拍地从他们身边跑过。
  “走快些,妈妈在家等着我们。”
  这父亲言后.将孩子搂起来,抱在臂膀上,向下行。
  2
  风弯了树。他在窗框密闭的室中,迎对窗子。背后响着父亲与母亲的动静。房中一亮一晦,风把窗外遮护的桂花树刮开的原故。枯叶让刮风横向吹刷。在桂树深技间,有头文丝不动的鸟鹊兀止。
  “爸今晚就为你去买,买只黄色的给你。”
  3
  母亲寝室窗顶气窗上的彩色玻璃。
  4
  “爸今晚就为你去买,买只黄的给你。”
  “又爆了一只吗?还要再爆?”母亲道。
  “要,”他说。
  “讨厌。来!来妈妈这里!毛毛今年几岁了,说给妈妈听。”
  “五岁。”
  “属什么?”
  “属龙。”
  “他记得。家住什么地方?要是给拐婆拐走了,遇到警察,要跟警察怎说的,说家住那儿?”
  “厦门堤尾路五巷六号。”
  “你听!爸爸叫什么名字?警察要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你怎样答他?”
  他忘了。
  他父亲呵笑,告他听。
  “妈妈的呢?”母亲问。
  他也忘了。
  “妈妈叫叶秋芳,”他的母亲道,“忘哪?”
  他回返父亲那里。
  “爸轻亲下。”父亲近上触吻他颊。
  “妈妈也亲一亲,”母亲说。
  “去,去妈妈那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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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要催!来,小讨厌,你喜欢你爸爸还是妈妈?”
  “……”
  “喜欢谁?快说啊!”
  他没能决定。终于,他走向父亲。
  她一把将他抢回:
  “不行,不行,不能喜欢爸爸。”
  5
  他某夜见到一只奇大的怪物,象牛一样,慢踱过他所在的二楼窗外,向三楼登去。他并末作梦。
  6
  那只牡鹿是暗红的,另一只黑色,黄釉茶壶的固饰。那画是浮雕的,红色那匹昂着头.其侧悬挂葡萄和葡萄叶。鹿身是片状影子,见不到眼睛,也没口鼻。他常数十分钟的凝注这壶腹。
  还有母亲的一只梳妆匣,匣盖画有湖滨风景,一只鸥翅形白帆的小船绽泊岸旁。他也常数时辰游邀于画界里边。
  7
  他生病了,前个下午起鼻子下便有点热烘。父亲夜时以桑叶冲了杯热茶他吃,说:“睡一夜出身汗就好了,”他一夜出了身汗水,可是醒起仍旧鼻底干烘的。
  “……钟太太那家医得不坏!——就去这家看?”他妈妈对爸爸道。
  然后妈妈速出,些儿后再进入:
  “在后山路,钟太太给了地址,每天上午都有。”
  他们就去了。父亲用一条被单把他从头到脚罩下,他推扯下,他羞于那奇形装汾。
  “不能不遮,要受风了!”妈妈说。
  他坚不要。父亲再给他掩上。他哭了。
  “生病还哭!更难好啦。”
  “不哭,”父亲说, “现在披了,今晚爸就给你买香蕉;毛毛要香蕉的吧?”
  他息了哭——他喜欢香蕉。他便让父亲用被单把他遮上,他想着要见的香蕉。
  ……“啊——张开嘴,对了,”医生是个长着青胡茬,脸白净而温蔼的人。爸爸妈妈对他非常之尊敬。
  “衣服掀起来,听下心口看,”医生道,他冷玲指端触到他肋上,还有听诊器揿上的冰浸。
  “扁桃腺发炎了,”医生宣道。
  “…扁挑腺…扁桃腺,”他默念这新听到的名词,他想不久前吃过的桃子,他今晚可以吃到香蕉。
  他们回到家里。“药粉和药水先吃,然后上床,静静的养神,三五天一定会好,”他妈妈说。她并让房间里的窗子照样的关着,并且将深蓝色的窗帘拉上。
  他胳膊夹着体温计,冰冰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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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他热烧似又增高了,他看房屋里的物件似都黯惨些,他的双颊发烧,他的耳朵似乎听觉不大清楚。这时他问起了那早上的香蕉。
  “哦……香蕉!”父亲望着母亲,轻声道,“……不是季节”
  “我们再等几天哈毛毛,等病好时爸爸就给你买,”父亲说。
  原来他们骗他!说假话骗他好披上那被单,他张口大哭了起来。
  “不要哭不要哭,”妈妈说,“医生说的你不能吃,他说要等病好才许吃,你不听医生的话?”
  他用最大的声音嚎叫。没什么可以补偿他对香蕉的遁失的悲痛。
  他这夜比平时早的去睡觉。他做许多多跳来跳去,变得好快好快的梦。他觉得身上跟靠偎火盆般烧。有几次他醒了过来。他不懂为什么爸妈皆要站在床前焦急地望他。他曾起床拉尿,他的尿和乎常不同,现在是桔红色。他的大腿里侧发烧,他看见他的雀雀收小,绯红,吊着两颗挂下的弹球。拉了尿他又回到床去,再做跳得飞快飞快地梦去……
  他第二天吃饭只可以吃酱瓜和稀饭,他的烧比较前晚要低落点儿。妈妈不时钻身帐内,以手按摸他的足掌,测察温度。母亲不在床旁时,他便度想着香蕉。到午后四五时,他的体温又增长了。
  他病得有十数日之久。他这些日子,受羁在床上,是烦厌的。白日长段的时间他注视着帐顶的雨迹。有的时候一只小蚊子飞入帐内,他就呼叫母亲来赶逐它。天黑亮灯时应是他—日中感觉最抑郁的时刻,他抬高手在帐上摸他自己的手影子。或者他转身面壁,漫想着香蕉。
  自从他病恙以降,他一直只能隔着窗帘窃听街中的动声,他深想能看见街景。
  他的父亲在他生病期内每天下午都请假家里,或帮母亲照护他,或到医院去拿药。父亲每当他热度窜高的夜晚皆通宵不寐,有一夜他醒时见父亲坐在椅中睡盹,两穴的发脚刺扎蓬立。
  缓缓地他渐康愈。复休养数日之后他一个上午站在临街窗前,望着长久未见到的街象,静观街中来往滑驰的车马。他聚神观省时,听及背后一个声音——
  “毛毛,你看这是什么?”
  父亲手中提起一大丛香蕉。
  8
  “毛毛,来,进来,别同那些孩子一道玩,”她禁阻他。
  她一向禁止儿子同巷子里的孩子共戏。她心中总觉得比四邻要高等颇多。她喜向她孩子讲说他们这家是数代大家,他祖父曾任清朝巡抚,他叔祖是福建道台,他的外祖也做过广东知县;他们是这代才离开福州迁居到这他地居住。他们以前是诗书大宅,他勿忘记掉。
  9
  “‘粪坑旁的苋菜——又长高了!”她笑谑他,“粪坑旁的苋菜’,谁给你浇尿浇上这样大的?”
  “妈!”他擂他母亲。
  “不是浇尿长大的,好,那么浇的是米田共,”她笑摇着。
  “妈——啊!”
  “他真的最近又长了些些呐,”父亲提杯饮啜—口茶道。
  “他的手腕头缩了一大节呢,”她和合道。
  “小孩拔节,他拔节的时候了,”父亲说。
  母亲叹声说:
  “这个儿子还太小了,我们人都已经老人了,怎地用根吹管把他立刻吹大大地。”
  “唉——,不知那时才享得上儿子养伺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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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复呷饮下茶。
  “他奉养你?别做梦噢,几个儿子真的奉养过父母亲的?”
  “真是,真是,”父亲伤色地摇颔,“都一样,这孩子必也是那种叛逆儿子。”
  他苦痛且哀伤,极辨说,
  “我不会,不会的!”
  “现在说容易,将来看会不!那时候安得不是嫌父母丑陋,碍目,拖负,把父母赶逐出屋。我们这儿子是不孝顺的没话说了。你注意他的相貌就是不孝的面象,我们这个儿子准扔弃父母的了,这是个大逆、叛统、弃扔父母的儿子!”
  听着父亲预言的话,他眼睛注投地上,而后含仇恨地盯视他们。
  10
  父亲的身体上布遍点点黑痣,母亲身体上繁生着红痣,他的身体上有黑痣,也有若干红痣。
  11
  每顿中饭或晚饭吃过,父亲便向圆椅凳上的洗面盆步去,呼唤道:
  “毛啊,洗脸,来,洗脸——”
  在圆椅凳那儿墙上挂的有洗面毛巾,椅脚的踏木上有一只白的铁制肥皂碟子,在椅旁放着一只煤黑滚水壶。
  父亲特壶中的热水泻注盆中,而后取下毛巾摊张放入。父亲几乎全身隐在热腾腾雾气之中。继之父亲屈腰在盆中涣洗毛巾,发出间歇的琅琅声。
  他便过去,父亲于是便把热腾腾的面巾掩蒙他脸上;要拖达半分钟。父亲然后自己也揪绞一把,盖蒙他自己脸上。父亲说这样掩蒙于身体很好。
  12
  他蜗镇在小竹凳子上,他父亲坐在他对面给他剪修指甲,他自己会用右手剪左手的,但是左手不会剪右手,剪刀总是剪不达尽。
  13
  他的父亲的小指端指甲留得细而又长。
  14
  在椅上坐太久,膝以下会有轻微麻辣,动弹不来的感觉。
  15
  妹妹在他上学的半年前生下了。他原与母亲睡,便改为和父亲同眠。
  16
  父亲在上床前先熄掉灯,开启床几夜灯,节韵地上着表弦。而后父亲叹声长舒的息,关暗夜灯,躺下就寝。他皆卧睡临墙之边,父亲睡外周。这是个安适恬宁的角隅。他仿佛卧在人间最最安全的地域,父亲偃卧之身象墙垛般阻住了危险侵害。父亲和母亲的情形不一种:父亲的身体较暖,呼吸声也粗嗄悠缓,全夜并甚少转侧。未晌他呼吸的声响便随他父亲的鼾声共同升伏。
  17
  妹妹三个月之后病肝炎死了。妈妈捶打着胸号声痛哭。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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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他的妈妈进来减道:
  “快吃!快点儿!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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