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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蛊江山

_33 蓝云舒(当代)
  萧明珠故意上下看了谵台扬飞两眼,“驸马爷也会坐车?”
  澹台微微一窘:按理他应该是骑马从大门下,到前面去找慕容峻,只是一路哄着洛妍竟是坐车到了二门,又被萧明珠抓了个现行。此时只能丢下一句“我去找阿峻说话”转身便走,步子比平日更快了几分,身后传来了萧明珠更欢快的笑声。
  洛妍忍不住脸上发烧,想说点什么,萧明珠已上来携了她的手,一面上下打量着她,一面说,“这些天的事情我都听阿峻说了,你可是吃了不少苦!今天看你气色还好,我就放心了。”
  洛妍忙问,“你是什么时候回京城的?孩子们呢?”
  萧明珠和两个孩子都是昨日回的府,他们五月初九离开京城没多远,但悄悄的进了一处庄子,在那里呆了七八天,昨天午后才被一队侍卫接回了京城……说着说着,萧明珠突然捂嘴惊叫了一声,“哎呀,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转头拉着洛妍的手道:“平安,我想做个媒。”
  洛妍看着萧明珠满脸认真的模样,回头看了青青一眼,才笑了起来,“这个事情,我可不能那么痛快应了你,不然太便宜那小子。”心里道,没想到姚初凡倒是人有行动力的,才一天就求到三哥这里来了!
  萧明珠叹道:“可不是,那个小子天生就老相,其实还不到三十,可看着竟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生得又不好,又不会说话,我也觉得是便宜他了。只是,他这样的性子,竟能求到阿峻跟前去,可见还是心诚的……”
  洛妍眨眨眼睛,忍不住道:“慢着,三嫂,您在说谁?”
  萧明珠的杏子眼睛顿时变得更加圆了,“自然是你的大管家贺兰源,他想求娶天珠姑娘。”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震撼,想想贺兰源那张一百年不怀疑,一百年不动摇的脸,洛妍只觉得难以置信:昨天明明是他把天珠和李妈妈送回别院,可就那样,竟也看不出一点端倪来。
  真是小看这们了,在这种事情上能瞒过她的八卦嗅觉的人,世上不会太多吧?
  只听萧明珠道:“贺兰源一直是跟着阿峻的,性子勤恳踏实,阿峻早说过要给他指个好丫头,他却推三推四的,没想到这一次却突然开了窍。其实他倒是个机灵的人,只是外面不露……”
  洛妍忙恳切道:“嫂子,你知道天珠和我情分不一样,这种事情,我须得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萧明珠有些诧异,到了上房,挥手让其他人退下之后才道,“你不知道天珠这几天是躲在哪里么?”
  洛妍心里微微一沉,她昨天自然已经问过,天珠和李妈妈这几天是被贺兰源领着躲在了风月之所,虽然只是在后院里扮作粗使的丫头婆子,但毕竟不好说出去。萧明珠既然知道这个,自然是因为贺兰源主动说的,难道他求亲不是因为喜欢天珠,而是只是想着要负责?这样,当然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只是……叹了口气,洛妍轻声道:“略知一二,事急从权,也不算什么,婚姻大事,我是不会委屈天珠的。”
  萧明珠困惑的看着洛妍:贺兰源愿意负责娶天珠,怎么会是委屈了她?
  洛妍摇头一笑,接了话题,“怎么没见泽儿和涵儿?”提到自己的两个宝贝孩子,蒹明珠立刻眉开眼笑的吩咐侍女们去将两个奶娃娃抱来,两个孩子都生得极好,泽儿的模样简直是一个幼齿的慕容峻,洛妍每每见了就觉得好笑,涵儿却是香香软软的招人怜爱。两人一边逗弄孩子,一边说着闲话,眼见便快到正午了,萧明珠正准备布置桌椅,一个侍女快步走了进来,“启禀王妃,启禀公主,有一个自称文大夫的女子求见!”
  文清远回来了!洛妍霍地站了起来,“快带我去接她!”说着抬腿就往外走,萧明珠怔了一下,立刻想起了这文大夫的身份,忙把孩子交给奶娘,跟在洛妍后面走了出去。
  走到二门,洛妍远远便看见门口一抹淡青色的身影,差点忍不住跑了起来,待匆匆走到近前,只见一贯淡定的文清远已是泪盈于睫,握住洛妍的手,还未开口,泪水却先滚落下来。
  洛妍上下打量着文清远,只觉得她气色还好,只是清瘦了不少,知道她心里难受,忙笑道:“你这样子看着我,倒像我已经精忠报国了一般。”
  萧明珠气喘吁吁的赶到时,正听见这句话,不由大笑起来,“就你怪话多。”
  文清远低头擦干眼泪,勉强笑了笑,洛妍忙给两互相介绍了一番,又打发人去前院通知二哥,这才拉着文清远一路往里走,“清远你这几天过得还好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文清远长长的叹了口气。她那天一醒过来,人已经到了嘉褔寺的塔里。迷迷糊糊的爬起来,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们小天师已经推门走了进来,看见她只冷冷淡淡的道,太子已经谋逆,平安公主落入了东宫之手——她特意回来就是求他带文清远出去,而他一次只能带一个人。
  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在离北京百里之远的嘉福寺,文清远只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可是寺外的景色建筑,还有小天师那张冰霜般的冷脸,却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她顿时忧心如焚,太子谋逆,洛妍是为了自己才……她会怎么样?慕容谦会怎么样?
  小天师继续冷冷的告诉她,不用担心,十天之后一切都会好——只是那语气,倒更像在说,“一切都永远不会再好”。文清远本来就对他有些敬而远之,此刻简直化成了敬畏,不敢多问,老老实实按他的吩咐下传来京城城门重开的信息,今天一早就从那边坐车赶了过来。小天师倒是安排了一个修徒给她超车,临走时只交代了一句:请转告公主保重身体。
  心远不会过来了?听文清远转述到此处,洛妍不由松了口气,那一天在石壁前心远看向自己的复杂目光还历历在目……可是,她无以为报。
  只听文清远又道,“我本来是去公主府的,结果满府都是匠人,一打听说是兴王殿下安排的,所以才来了这里。”
  洛妍笑道,“这倒是巧了。”
  萧明珠却瞪着圆圆的眼睛道,“你回来是坐车回来的,可去的时候,难道什么都不知道,就从京城到了嘉福寺?”
  文清远苦笑着点点头,萧明珠脸上顿时满是崇敬神往,洛妍躲开两人的目光,低头开始专心的数砖。三人各怀心思的回到了上房,茶还未上,只听门外已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门帘挑处,慕容谦一步跨了进来,随即便站在那里,怔怔的只是看着文清远。
  文清远也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却又慢慢低下头去,萧明珠向洛妍眨了眨眼睛,“平安,听说你家有道叫刨冰的点心,不如跟我去小厨房指点指点下厨娘?”
  洛妍神色严肃的点点头,两人联袂而出,走出去好远,才想视而笑,随意在院子里找了个阴凉处说着闲话,说了一会儿,却见慕容峻大步流星的走了回来,看见他们就笑,“你们倒是有眼色的。”又仔细看了洛妍一眼,点头笑道,“你脸色好多了。”
  洛妍正有事情要问他,忙道:“三哥,那天你打发侍卫来问我,可是知道了谁在地牢里送东西给我?”
  慕容峻微微皱起了眉头,淡然道:“这件事情你就别管了,那人原本就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我也已经打发他了,你再不欠他什么。”
  看见慕容峻脸色是少有的严峻,洛妍只得“喔”了一声,又接了个问题,“太……太哥的处置,可是你的主意?”
  慕容峻点了点头,脸色多少有些无奈,沉吟片刻才道,“他有今天,一多半是被宇文氏算计的。我已经查清楚,那天行刺父皇的太监,就是宇文氏的人,她却对太子说,尚衣坊有龙袍专用的丝线等物失窃,相关宫女被灭口,证据样样指向东宫,乾清宫的人已经去太行围场报信了,父皇本已对东宫不满,有了这个借口定然会行废立之事。加上父皇如我回京,文大夫又要封侧妃。老大这才下了决心挺而走险。”
  “这两年来,父皇朝事一律不管,京城三卫和九门完备营的将官都早已大多是东宫和宇文氏的心腹,加上几个要害部门也都已被掌握,他们一发动,京城便很快被控制住了。太行围场那边,便是行刺不得手,也有千牛卫的奔袭灭口和神威军的堵截追杀。本来是万无一失的,没想到你当天临时入城,提前发现了京城的变故,而她派去刺杀扬飞的刺客,又被抓住,反而让千牛卫落入了圈套。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想过了,既然天意未让他此时得逞,日后更不可能,再说,你在地牢里时,他能那样安排……我总不能比他更不顾手足之情。”
  萧明珠忙不迭的点心,“真是天意,阿峻,你不知道,刚才文大夫说,东宫发现那天,小天师就对她说过,十天之后一切都会好。”
  慕容峻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惊诧,转头去看洛妍,洛妍心中尴尬,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扬飞呢,怎么没和你一道过来?”
  慕容峻挑眉微笑,“有桩美差,他仗着力气大,抢着去做了。”
  第182章恢恢天网
  午时过后,京都大通湖的码头上渐渐的清净了下来,部分的船此时都已经发了,只有一艘五六丈长的双桅大般还静静的停在岸边。只见这艘船的船舱里,甲板上都密密麻麻的放着各种花盆,有刚刚尺来高的花苗,也有七八尺高的花树,看上去一片绿意,甚是清凉。
  码头上的人都知道,这船是附近百花园贾老爷家的,贾老爷在扬州等地都有生意,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新育的花苗和外地客人点名要的名贵花木用船装上,沿着运河运过去。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花木运输最是繁琐,百花园的伙计们忙乎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终于装完。此刻大伙计都已经回去,跟船的几个伙计便在码头上的阴凉处歇息,等着掌柜一到就好开锚。
  他们自然不会注意到,在离码头不远的树荫里,停着一辆偿起眼的马车,车子的窗帘偶然掀起,露出的竟是他们东家那张圆圆胖胖的脸。这张平日笑口常开的脸上,此时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焦虑。往外看了几眼,才回头低声道,“你说的那几个女人,怎么还没有露面?”
  南成祥身后坐着的是常年跟他的小厮林子,满脸都是机灵,此时苦了脸道:“东家,我怎么知道?”贾成祥瞪了他一眼,又掀起窗帘一角往外张望。
  林子一肚子疑惑,实在不知道自己东家葫芦里到底埋的是什么药:自打前天京城里的小伙计出来报信,东家自己站在那里东了半天,然后就把自己叫了进去,吩咐要偷偷盯着二掌柜。这也罢了,昨天晚上,自己发现二掌柜家来了几个女亲戚,回去跟东家一说,东家竟然脸色都全变了,门巴便往园子里跑,却谁都没搭理就魂不守舍的回来了——二掌柜这次要压般去,家里来几个女人算什么新鲜事情?谁跑般不招几个熟人做工?
  最奇的是,今儿一大早,东家竟把夫人和小姐少爷都送上了马车,让他们去夫人娘家住几天,然后就带着自己偷偷摸摸跑到这里,却是为了看自己家的船——这船有什么好看的?就算要抓二掌柜夹带私货,也不用搞得这么神秘吧?
  又等了足足半个多时辰,码头上依然没有动静,只是平日打渔的两只小船又转了回来,四五个渔夫把小船往岸边一靠,坐在码头上喝酒闲聊起来。小林在车帘缝里看得真切,忍不住咽了两口唾沫,这种船上鱼最是新鲜,用来下酒再好不过。
  贾成祥却等得越发不耐烦了,突然间只见远远的来了两辆马车,到码头上一停,从头一辆车上跳下的,正是二掌柜张知道廉,而从第二辆车上下来的,却是三个女人,都穿着粗布衣裳,戴着草帽,跟着张知廉身后向船上走去。
  贾成祥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三个女人,虽然三个人的脸都看不清楚,但身材修长,步履轻快,自然都是年轻女子,而且仔细看上去,走路时姿态也与孤僻的仆妇有些不同,贾成祥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心下的某个猜测更是确定了几分,转来低声对林子道:“你赶紧回园子,骑最快的马到京城衙门报信,就说大通湖码头的运花般上有可疑的女人,船会沿河开往通州……”
  林子一怔,贾成祥厉声道:“还不快去!”——虽然等林子赶到京城又带人过来,这船大概早就已经起锚,但船在运河里是跑不掉的。他贾成祥虽然不稀罕那五千两银子,却也不想放这些差点便害得自己满门抄斩的人利用!可惜的是,最关键的时候,那个扫地的老苍头老刘却莫名其妙的突然不见了,让他没法通知那边,不然他何至于送走妻小,自己跑出来偷偷确认这个事情?
  眼见林子摸着脑袋应了一声,跳下了马车,贾成祥会中了口气,刚想接着往外看,却听见车外林子颤抖的声音,“你,你们是什么人?”
  贾成祥不由大惊失色,忙起身掀起车帘,只见林子一步步的退了回来,他的面前,站着两个年轻的女子,虽然长得并不丑怪,但两双眼睛里射出冰冷目光,就如刀刄般让人遍体生凉,贾成祥脑子嗡的一声,顿时说不出话来。
  两个女子中个子较高的一个地着贾成祥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贾老爷,好胆量!只是这千户伯,却不是人人都有命做的。”
  贾成祥背上已被冷汗浸透,强撑着没有一屁股坐倒在马车上,半响才道:“这里也不是适合你们杀人灭口的地方!”
  高个女子笑得更冷,“自然不是,只是贾老爷昨日双桅大般还派了这个小厮来探头探脑,我们承您的情,少不得要请贾老爷跟我们走一趟。”
  林子退到马车边,恐惧的回头看着贾成祥,贾成祥咬咬牙,点头道:“好,我跟你们走。”
  高个女子点了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贾老爷果然是聪明人。待会儿到了码头上,你要是敢说一个字……”
  说着手指一指,贾成祥抬头一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这会儿功夫,码头上又来了一辆马车,正是早上他的夫人孩子坐着回岳母家的那一辆,只见车帘换汤不挑开后,一个女子搀着贾夫人柳氏走向那艘运花船,柳氏步伐明显不对,显然是被制住了,随即便是贾成祥十三岁的女儿和十岁的儿子,被另一个女人一手牵了一个跟在柳氏身后,贾成祥只觉得一颗心顿时就如坠入了冰窖之中,手脚忍不住已经颤抖起来。
  只听那个高个女子冷冷的道:“贾老爷,请。”
  贾成祥脚下已经软了,几乎迈不动步子,高个女子冷哼了一声,声音里自有一种冰冷的杀气,贾成祥不由自主的一抖,身上突然多出一股力气来,抬腿跟在高个女子身后向船上走去,个子略矮的那个则亦步亦趋的跟在了他和林子的后面。
  张知廉站在码头上,看见贾成祥,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东家果然有雅兴,竟想着要带夫人孩子去扬州转转,船上都已经安排好了,请……”
  贾成祥盯着他得意洋洋的笑脸,眼睛都要冒出火来,张知廉笑得越发开怀,待贾成祥走上了甲板,他也跟了上来,挥手对船上的几个伙计道,“你们都下去吧,今儿这趟东家带了夫人小姐,船上要多留几个女仆伺候。”你们回去跟大掌柜说一声,东家这次跟船去扬州,只怕要些时候才能回来,一切生意他做主就好。”
  眼见几个伙计相视一眼点头应了,一个个对贾成祥行了礼便往船下走,当最后一个伙计下了甲板,这边便开始抽掉踏板。贾成祥双手发抖,心中明白,只要这船一离开码头,自己一家定然无幸,心一狠,往前跨了一步,大叫了一嗓子,“船上……”还没等“有逃犯”三个字出口,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女子一掌挥去,眼见就要拍上贾成祥的后心,却突然有团黑影破空而来,那一掌恰好便拍在了黑影上,但掌风的余劲依然把贾成祥拍得往前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这一切都火光电闪之间,高个女子蓦然回头,却看见自己的同伴呆呆的站在那里,面前的甲板上竟躺着一条一斤多重的黑鱼。刚刚下了船还没走远的几个百花园伙计也听到了动静,不明所以的回头张望,却惊讶的看见那艘船的甲板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渔夫打扮的人。那人慢慢摘下头顶的帽子,一步一步的向船舱,每走一步,微型就似乎高大了一分,而刚才还冷若冰霜的两个女人,脸上都露出了一副见了鬼般的愤怒恐惧的神色。
  贾成祥后心剧痛,已经说不出话来,但心里却还清楚,趴在地上,努力扭头去看,正看见蓑摘掉后露出的那张犹如刀斧雕凿的冷峻面孔。待走到离船舱还有五六步的时候,此人盯着舱门终于武器,“宇文氏,你是自己走出来,还是让我请你出来?”声音并不算大,贾成祥却觉得脑子嗡了一下,胸口有说不出的难受。
  高个子的女子突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手上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对短刀,舞成一团银光直向此人扑去,动作之快让贾成祥差点惊呼出来,随即眼前就是一花,耳边听得扑的一声闷响和咔嚓的一声脆响,定睛再看时,只见那人眼睛依然盯着舱门,只是右手拿的蓑帽上赫然插着一对明晃晃的短刀,左手正从高个女子的喉咙上缓缓收回。
  高个女子眼睛像死鱼般突了出来,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后便轰然倒下。贾成祥顿时明白刚才“咔嚓”那一声是什么动静了,胃里一阵翻腾,转过头来,死死的闭上了眼睛。
  却听舱门一阵脚步声响,似乎涌出了四五个人,随即便是声清冷的喝声,“不许动手!”然后是一声叹息,“你们,不用去送死了。”
  甲板轻轻震动,有人不紧不慢的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贾成祥偷偷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人荆钗布衣却依然端庄高华的身影已出现在舱门外,那张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从容的微笑,“谵台将军,好久不见。”
  第183章是非善恶
  打开沉重的铁门,是一道又长又窄的台阶,一路向下而去,走过台阶的转角,门外的阳光微风便已全然被隔绝了出去,虽然墙上依然有长明灯的火光闪动,但那扑面而来的黑暗却几乎有一种压倒性的力量,让人渐渐的喘不上气来。
  洛妍步子微滞,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澹台扬飞的手,澹台低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若是不舒服,,就别去了。”
  洛妍笑了笑,“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了那几天而已。”——这种感觉当然不舒服,但她说过的话,是要算数的。
  走在他们向前的那个粗壮女人恍如无觉的举起火把继续领路,洛妍对这个身影并不陌生,却是这次来才第一次知道,她是聋哑之人,也是这皇宫地牢的唯一看守。
  下完长长的石阶,又走过一段甬路,前面出现了牢记的铁门,澹台扬飞停下脚步,“我在这里等你。”
  女看守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门,顺手便把火把插在了门外,神情麻木的回头行了一礼,退到了一边。洛妍看着打开的牢门——她若没有记错,这正是当日她自己曾经被关过的那间,怔了一会儿,她才迈步走了进去。
  一身粗布衣裳、头发却纹丝不乱的宇文兰珠坐在木板床上,用手遮住了眼睛,洛妍目光转动,发现这间牢记就如自己刚住进来时一般没有任何东西,心里忍不住一声叹息;三哥是在以牙还牙啊!宇文兰珠身上甚至只有一身衣裳,也不知道这一天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概慢慢适应了门外的光线,宇文兰珠放下了遮住眼睛的手,眯着眼睛微笑抬头,“平安公主,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仅仅几天不见,她原来丰润的面庞已经消瘦见骨,但神情依然从容。
  洛妍怔了怔,对宇文兰珠的佩服又深了一分,当日自己从容底下是因为有一份“熬过这几天就没事”的信心,而宇文兰珠却可以在这样一败涂地的情况下还保持风度,光是这份坚毅,就比自己要强。
  “现在是二十一日的申时。”
  宇文兰珠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敢置信的神色——洛妍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是因为她大概觉得已经过了好几天,没想到却不足十二个时辰。但这丝惊诧只是一掠而过,她的脸上顷刻已恢复了平静,淡淡的笑道,“平安公主,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洛妍也笑了起来,“好像是你说的,你愿意束手就擒,只希望能跟我再面谈一次。”
  宇文兰珠叹了口气,“可惜你的那位驸马不但回答说我没资格谈条件,还废掉了我所有的侍卫。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来?若说是为了出气,似乎来得太晚,若说是来看我的下场,却未免有点早了。”
  洛妍微笑道,“记得在嘉福寺的那天,你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也说过,这一天到底是什么时候,一定是我说了算。今天,天气就很不错。”
  宇文兰珠眼神闪动,“公主果然信人也!上次我曾请教公主的问题,现在是可以告知了么?那么我还是想请教公主,你到底为什么会煞费苦心促成那妇人参政十八条,为什么会出那期特刊。”
  洛妍静静的看着她,“因为我知道,你真正想当的并不是大燕的皇后,而是一个新朝的女皇。”
  宇文兰珠的眼里迸出慑人的光亮,半响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这件事情就连我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洛妍想了一想才答道,“我始终不相信大哥会那么狠心,怀疑是你,却也找不到理由,后来天师告诉我,要看清楚一个人,最好先知道他是如何长大的,因此我让情报局花了很大力气调你幼年的事情,不巧又看见了你在一本《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上批的‘身为女子者当如是’以前的种种的疑惑,顿时便迎刃而解。”
  宇文兰珠微微睁大了眼睛,突然嗓子发出了一串干涩的笑声,“你不是哄我?就是这样一个批注,就是这样几个我自己都早就忘记了的字,就让我一生心血抱负付诸东流了?”
  洛妍轻轻摇头,“自己不是,我有很多理由,只是这一点,突然让我把那些猜想都串到了一起而已。而且对于你的抱负,平安愿闻其详。”
  宇文兰珠看着她,终于缓缓开口,“你这样的公主,自然不能想像从小被嫌弃打骂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是十岁时挨的一个耳光,突然打醒了我,我决心再不受辱,决心要把一切能抓住的东西紧紧的抓在手上,然后我就逐渐掌握了郡王府,掌握了无数人脉。本来我也只想做个飞公主那样的女人,没想到却被选为了太子妃。我知道,真正属于我的机会来了,从那里候起,我就费尽心血的布下了一局大棋,一步一步的把那些宗室重臣,把整个大燕都握在了手上,可没想到的是,眼见我的棋就要走成,可你却突然回来了!”
  “我很早就有种感觉,所谓护国公主的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所以我能动手的时候,第一个想除掉的就是你。果然,自从你回到大燕,一切就开始不一样了。你一点一点的破坏着我下好的棋局,先是我后宫的人手势力因为你而被清洗一空,接着我宇文家的声望又毁在你们兄妹造出谣言上,然后你又办了《京报》,我就算控制再多的文臣,也无法再把握舆论风向,最后,你居然弄出妇人参政十八条,还离间了我和太子的关系,几乎堵死了我未来的所有的棋路。如果再给你时间,我不知道你还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我开始明白一件事情,对付你,不能靠手段和计策,只能用实力和阳谋,我明明早已掌握了京城内外的九成兵办,可以令山河变色,乾坤更元,为什么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你纠缠不清?”
  “早在正月里,我就已经订好了所有的计划,速战速决,再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翻盘,唯一的问题只剩下说服太子。结果我不过在皇帝交代太子的几件事情上动了手脚,后端果然就大怒了,加上万寿节前后的种种事情,太子也下了决心,那一天,得知你自投罗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大燕已在我手,没想到……”宇文兰珠苦涩的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我每年都会去嘉福寺,因为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情,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佛,有没有神,如果没有,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你,如果有,他们为什么总是站在你这一边?”
  洛妍微微一怔,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竟是天师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我相信有神是一个合理的假设,从这个前提出发,一切推论都有可能。”可惜,如今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眼前也不是可以讨论这个问题的人。沉默半响,洛妍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有没有神,但我知道有命。你命中注定会输给我。所以你发动谋逆的时候,我会恰好进城,你逃离京城的时候,又会恰好选中利用我以前随手保一的一户商家。”
  “命?”宇文兰珠失神的喃喃自语,突然大笑起来,“我明白了,原来我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了命。天地不公,以万物为刍狗,我不过是先祭奠的那个,很好,很好,我会等着你!相信,我不会等很久!”
  洛妍心里一声长叹,“的确,你也许不用等很久。”面上却微笑不语,用淡淡的怜悯的目光看着宇文兰珠。
  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宇文兰珠冰冷的笑容终于慢慢变成了愤怒,“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看我?你不过是命好,在你宗学里招猫逗狗的年经里,我已经扫平了身边的一切障碍,让我的母亲不再挨打,让我的妹妹有书可读;在你跟着那个南朝女人学什么诗词的年纪里,我已经求助京城内外几百位孤弱女子,让她们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在你在大理丢尽我们大燕首页的年纪里,我在京城办的义学总院已经活人无数,人人都在盼着我母仪天下!”说着这些过往,宇文兰珠的眼睛越来越亮,本来苍白的脸上也重新焕发出了飞扬的神采。
  洛妍冷冷道:“可惜,那些被你救助的人,之后就被送到了侍卫宫女里,成为替你卖命的棋子,而你要的,也不是母仪天下!”
  “对,我要的不是母仪天下,这又有什么错?”宇文兰珠证据越发激扬,“你难道不知道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女子一生下来便低人一等,再聪慧孝顺的女儿,也比不过顽劣不堪的儿子,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携妓出街,女人一个不贞就是死路一条,凭什么?男人打杀妻子,有几个会被绳之以法?便是送到官府,也不过是杖五十、徒三年;妻子若是不堪凌虐,杀了丈夫,不是斩立决便是被私刑虐杀,凭什么?”
  “哼!母仪天下,母仪天下难道改得了这样的世道?我要的是临天下,而且要让这天下在我女儿的手中传下去!只有如此,才能让这世道不再视女子为货物草芥,才能让天下女子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宇文兰珠慢慢站了起来,眼睛闪亮的盯着洛妍,“平安公主,你也是女人,你倒说说看,我这么想,又有什么错?”
  洛妍黯然年着宇文兰珠,胸中涌动着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大燕上承唐代,又有燕太祖的影响,女学、女官居之多,女子的地位之高其实超过汉唐,然而真正的男女平等谈何容易——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当政六十年,被国民视为精神支柱,也没见着那段时期英国女人的政治经济地位有多大提高。
  这是历史的问题,是社会经济结构的问题,不是出一两个女皇帝就可以改变的……何况,宇文兰珠的问题不在于胸中的抱负,而在于她选择的手段。
  “你这么想,自然没有什么错,你错的,是你怎么做——你谋刺父皇、利用家庭,是为不忠不孝,你欺骗大哥,残害弟妹,是为不信不悌,你收买人心,陷之死地,你不择手段,铲除异已,是为不仁不义,日后你若当政,还要废除涛儿,是为不慈,你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信不悌的人,天不助你,正是苍天有眼,神不佑你,是神灵慈悲,你又有什么可以怨天尤人的?”
  宇文兰珠愣了片刻,冷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往今来,哪一个执掌天下的人,是靠什么忠孝仁义?我若有那一日,给予天下者,难道不比牺牲的这些人要多得多?你说得好听,又比我干净多少?”
  洛妍淡然一笑,“我自然比你干净得多,就算我所作所为,不是为了天下女子,而只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但我行事光明磊落,可见诸日月。你自称要为天下女子张目,可你三番五次投毒设计要害的我,难道不是女人?被你害死的我的侍女和亲卫队长,难道不是女人?还有死在你手里的宇文府的侧妃妾室,东宫里的宫女常侍,难道都不是女人,你害了身边这么多女人,却说是为了天下的女人,你不觉得太过荒谬?”
  “世事无常,大义飘渺,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过是以大义名分满足私欲的借口,在这个世上,善恶之别,永远不在于目的,而在于手段!”
  宇文兰珠静静的看着洛妍,神色微微变幻,突然讽刺的笑了起来,“我记性真是不好,居然忘记了公主有一副天下无知的伶牙俐齿,按公主的说法,我以阴狠的手段来求光明磊落的目地,就是恶,而公主您以光明磊落的手段,来追求阴狠的目地,依然也是善;所以你明明可以放兰亭一马,却也要光明磊落的把她送到宗正寺去,你明明只不过是怕我日后把权害你,却要光明磊落的让天下女子都不得持政,如此行事,果然是可见诸日月,我是没法子不佩服的!”
  洛妍微微一滞,摇头笑了笑,“你不必拿这话来激我,你我都是读过些史书的人,历来女子执政,不说必造恶果,至少是弊大于利,我促成此事,于心无愧;至于兰亭,像你这种太子宠爱的宫女都要谋害的人,却来指责我没有放过一个多次害自己的对手,你不觉得这个笑话太好笑了一点么?”
  宇文兰珠扬起头来,傲然看着洛妍,“我命数不如你,口舌不如你,但以天下之福祉来满足一已之私欲,你我本无区别,我若是真恶,你也不过是伪善。你今日能来答我的疑惑,我不胜感激,但你若要动摇我的心志,却是妄想!我没有错,只是造化弄人,只愿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依然为女子,必不改初衷,成事而后已!”
  “平安公主,我会等你!”
  第184章生死祸福
  铁门“咣”的一声在洛妍身后关上,声音冰冷刺耳。澹台扬飞看见她出来,快步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解手冰凉,不由得皱起眉头,揽住她的肩膀快步向外就走,走到台阶转弯处时,又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外面光线刺目,你先闭一会儿眼。”
  随着脚步往上,炎热和阳光渐渐包围住了两个人的身影,洛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低声道:“三哥说,宇文兰珠如今由我来处置,我想让人给她送点停水,送订被子。”
  澹台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好。以后呢?”
  “以后,那是父皇和三哥的事情。”洛妍轻轻拿下放在她眼睛上的那只手,看着澹台严峻中带点无奈的脸,“她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做她那样的人。”
  澹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转身走到院门口,跟那里守着的太监交代了两句,回头握住洛妍的手,一起向外走去。
  阳光依然有几分炎热,不过对于洛妍来讲,却是正好,澹台的手温暖而稳定,在两个人默然的脚步中,洛妍忍不住还是开了口,“扬飞,你说,我是不是伪善?”
  澹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洛妍的眼睛,“我只知道,我们之所以提前发现了宇文氏的图谋,是因为你对文清远有义,宁可自己冒着危险也要救她;我们之所以能抓住她的行踪,是因为你待那户商家以仁,宁可放过敌手也不想错杀了好人,天道无奈,常与善人,若不是因为你心地善良,天神怎么会站在你这一边?宇文兰珠那样待你,你都不愿意让她挨饿受冻,你这若叫伪善,那什么才是善?”
  洛妍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忍不住笑了起来,甩了甩头,从地牢里带出来的阴暗寒意终于被抛到了身后。
  地牢本来就设在皇城北边,不过一刻来钟,两人便走到了玄武门,却见停在门外朱轮车掀起了车帘,文清远向他们招了招手。洛妍有些惊讶:文清远如今也住在安王别院,昨天就开始给安王爷看腿了,今日有太监宣文清远入宫面圣,恰好洛妍也要来看宇文兰珠,两人才一起坐车过来,想来文清远入宫除了给皇上看病,应该还会去后宫,有些立为侧妃前的封赏之事,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待洛妍上了车,还没开口询问,文清远微笑道:“我今天向皇上求了个恩典,让我为安王爷治好腿之后再入邺王府。皇上已经准了。”
  洛妍不由一惊,“那要多长时间?”
  文清远道:“按照我的估计,今年这个冬天最是要紧,到明年夏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洛妍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笑了笑,“清远,我实在要谢谢你,只是,这要差不多一年光景,太耽误你了些,二哥该要怪我了。”
  文清远淡然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色,“你别谢我,这件事情,我还要谢谢你才是。原来,我也只是为了我自己。邺王殿下会明白的。”
  看着文清远闪避的眼光,洛妍只觉得心里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划过,却抓不住端倪。文清远已换了话题,“皇上的外作恢复得极好,胡缨如今是真的出师了,无论是解毒还是浚,我也不见得能比她能做得更好多少。”
  洛妍忙部,“那父皇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如初?”
  文清远的眼神微微闪动,“若说下地开口无碍,不过是一个多月的事情,只是……皇上毕竟不算年轻,这次多少有些伤到元气了,若要重新骑马狞猎……很难说要多久。”
  洛妍吧了口气:的确,这次父皇俐得如此凶险,偏偏最要紧的那几天,又被困在西山大营那种地方,只怕好好休息都是奢望,如果不是敬妃……“对了,你今天去乾清宫的时候,是谁伺候的?”
  “好像是个身份不高的妃子,年幻很轻,模样很美。”
  洛妍情绪顿时有些低落,刚才想问的问题一时也记不起来了,闷闷不乐的回到了安王别院。澹台扬飞耳车好,早听清了两人的对话,待文清远下车,又善后的感谢了文清远一番,文清远却是一脸窘迫,头也不回的快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上午,洛妍和澹台刚刚吃过早饭,兴王府却派侍卫送来了一个消息:宇文兰珠死了,邺王正在彻查。
  彻查?洛妍忙追问道:“她的死难道有什么蹊跷?”
  侍卫点了点头,“宇文氏是躺在床上,被两头紧绑在床上的腰带打成的结勒死的,看起来像是自尽,但是人岂能趟着自缢而死?兴王派属下来问公主一声,昨日公主去看宇文氏时,可发现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躺在床上自缢而死?这真是一个有着惊人的意志力的女人!洛妍怔了半响,不由一声叹息,“昨天她并无太大异常,但死志甚决。以宇文氏的品性,大约是不愿意死于他人之手的。请转告兴王殿下,据我所知,真正求死者,可以在三尺水中自溺,也可以躺自缢,不见得定是外人所害。”
  直到侍卫告退后良久,洛妍还是有些怔忪,侧头一看,澹台也是一脸深思,半响才抬头道,“洛咯,今天我想去西山一趟。”
  洛妍心思转动,点了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这日恰好是个阴天,洛妍不耐烦坐车,便和澹台一道去安王别院的马房牵了马出来,澹台依然是骑着他的踏雪乌骓,只是洛妍的小金如今还下落不明,澹台便给她挑了匹玉狮子,两人一路向西出城而去,午时前便到了西山大营前。
  大概是留下的俘虏彻底打扫了一遍,几天前还一片狼藉的这片平原,已经恢复了几分昔日的平静,拆下来的鹿角都集中堆在一处,地面也大致平整过,西山大营外的那道临时木栅墙早已民消失不见,一眼看上去,这片土地似乎与往日那个大校场也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低头细看,黄褐色的土地上依然能看见一片一片黑紫色的斑驳,闻得见萦绕在空气里的淡淡腥味和焦味。而在远远的两端,那大片大片的密密麻麻的土包,更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这再也不是昔日的校场,而是一片战场,曾有成千上万人挣扎着死去的惨烈战场。
  澹台骑在马上,静静的凝视着眼前的一工,脸上是一种洛妍从未见过的肃穆和苍凉,而目光凝视最久的,并不是大营附近那一片土包,而是靠近东面的山却下那更大的一片。
  洛妍先是关注着他的脸色,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骈,不由想起长眠在些的那无数年轻士兵——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妻儿?他们的家人此刻大概还在等待着他们的归来吧?可怜元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一时间,那些飞溅的鲜血,那些惊惶的惨叫,似乎又一一的在眼前重现、在耳边回响,却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人并不是概念化的“敌人”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普通人……直到一只大手在她的脸上轻轻一抹,洛妍回过种来,对上澹台关切的眼神,才感到脸上已是一片冰凉。她低头擦去脸上的泪水,随即腰上一紧,被澹台伸手搅到他的马上。洛妍心情复杂,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澹台也默默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洛妍才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这一次,从头到尾,死了两万两千零六百名士兵,伤残一万三千七百名,在这片战场上,死了一万八千名。其中神威军死了一万六千八百名,不计阵亡,伤残的一万两千名,没有抚恤!他们是叛军!”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痛。
  洛妍心中一颤,抬头轻声道:“扬飞,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就算再来十次八次,在战场上,我也会毫不犹豫杀了他们。我记得我去救你的时候,在神威军大营门杀掉的第一个人,就是阅兵时我手下训练过的一个尉官,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眼神……可是我不能不杀他,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绝不后悔!”
  “如今我的千骑营,能够继续留下服役的,不是五百人,朝廷这次封赏给我的银帛,我已经让人全部分给那些残余的兄弟,加上他们这次的一等抚恤,大概勉强能给他们的家人十年八年的温饱。可是神威军那两万多死伤的士兵怎么办?他们难道就不是我大燕的子弟了?”
  “所以我发誓要新手抓住宇文兰珠,我其实想新手杀了她!不光是因为她害过你洛水程,也因为在这片战场上死掉的那一万八千多位大燕儿郎。如今宇文兰珠已经死了,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他们,割裂他们的因魁祸首,终究得到了报应!”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次,朝廷给了我一个二品辅国将军的头衔,只是我……我只希望,我的手上,永远也不要再沾满我们大燕自己人的鲜血。”
  “你不会的!”洛妍直起腰,抬头看着澹台扬飞,用最肯定的证据道:“这伯事情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发生了!”
  澹台低头凝视着她,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柔和的微笑:“你说得对。”
  天空中,厚厚的云层压得越发低了,风渐渐大了起来,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风声盖过,消散在空旷的战场上。
  第185章大旱之秋
  永年三十二年的夏天来得格外闷热,天总是阴沉觉的,雨却总是下不来。整个六月,京城就如在蒸屉中一般,到了七月立秋之后,便付出黄河以北大旱的消息。
  洛妍最怕闷热的天气,屋里放入再多的冰仇也不管用,可若是出门,没过两刻钟向上就粘腻腻的难受。一个多月的时候里,她几乎就没怎么去过公主府,《京报》那边若有什么事情,都是差人来这边来询问请示,一应日常事务,洛妍也乐得放手交给晏、姚二个。想起去年的忙碌,洛妍不得不承认,她可耻的堕落了——玩物丧志啊!
  不过,某“物”澹台扬飞是决计不肯承担这个责任的。这一个多月,他也没怎么去过军营,借口是在养他那早就已经痊愈的伤,洛妍忍不住便笑,“我上次入宫,听说父皇都快大好了,你这作竟是比他的还要重?”
  澹台满脸严肃的点头,“我自然比父皇伤得重,我的伤在这里,永远也好不了了。”说着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洛妍笑嘻嘻的看着他,“你就编吧。”
  澹台的神情依然是一本正经,“你不知道有个词叫心胆俱裂?我这里有好几条裂缝,都是被你吓的……你说你怎么赔我?”
  洛妍向他眨眨眼睛,“你怎么这么记仇?大不了你也吓还我就好了?”
  “我舍不得。”澹台微笑起来,眼神变得深邃,不过洛洛,你要答应我,再也不许吓我了,嗯?“洛妍呸了一声。这个人,脸皮越发厚了。不过,看着他越来越多的笑容,洛妍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很有成就感的: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那个石头般又冷又硬的孤僻少年、准备将军,已经对她打开了心灵外面层层冰封的坚硬外壳,他的愤怒,他的恐惧,都不会再死死的藏在心里,而是会用他特有的方式告诉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只是不再吓他?洛妍的笑容下有微微暗沉的心绪——虽然她早就想清楚了,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但总不能因为今天就去死。可是,自己……你答应不答应?”澹台的眼神已经有点危险,洛妍忙笑着点头,转了个话题,“我今天去澹台远那里的时候,她说父亲的身体底子很好,也很有忍耐力,她觉得这样下去,那今年冬天,父亲的腿就不会那么畏寒了。”
  澹台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点头道,“这就好!就为这双腿,父亲这些年来实在受了不少罪,如今年纪大了,越发畏寒,每次每天见父亲,我心里都难受……只是耽误文大人和扒开谦了。”
  提到这个事情,洛妍不由皱起了眉头,她若没有看错,文现在意象更加避着二哥,更不愿意谈到侧妃这个话题,那感觉并非羞涩—“唉,我怎么觉得,清远她倒有点巴不得耽误下去。”
  说话间,门外响起了小蒙清清脆脆的声音,“公主,贵妃娘娘打发人送东西过来了,说是给青青姐姐和天珠姐姐添箱。”
  洛妍跳了起来,对澹台道:“我出去招待一下。”
  六月里,敬妃段错因这次的功劳,便被晋为贵妃,名正言顺的接手后宫事务,相比之下,旨意里还有一们宝林穆错被封为的婕妤,虽然是从六品直接擢到三品,在外人眼里似乎就不是那么显眼了。如今已是贵妃的段氏本来就是个性子清淡的人,虽然从贤妃那里接手了后宫权柄,却事事都拉着贤妃,两人相处平和,后宫也就风平浪静——大家的目光早就都盯在了那个独自在乾清宫伺候皇上的穆婕妤身上。对于这样的局面,有时候洛妍都不知道是应该为段贵妃高兴,还是应该替她觉得悲哀。
  澹台知道洛妍的心病,前几日便开口道:“我看四皇子是个能吃苦的孩子,他也该开始练武了,若是贵妃娘娘不嫌弃,我愿意做四皇子的武师傅。”洛妍把他的话告诉贵妃,顿时在她脸上看到了久违的亮丽笑容。昨天,连永年都为这个事情特意把澹台召到了乾清宫一次,赏了他一柄上好的东洋刀。
  如今,段贵妃竟然能想到为天珠和青青两个八品的奉仪添箱,天性不是有一点投桃报李的意思。
  洛妍来到外面,只见走进来的竟是两个熟人,在长春宫里伺候过自己的佳悦和佳熙,带来的给青青的东西是一对通透的翡翠花胜,给天珠的则是一对镶东珠穿枝菊花纹的金钗,东西精巧不说,还暗含了两个人的名字。
  佳悦和佳熙和洛妍身边的待女都朝夕相处过,待青青在天珠谢过恩,便嘻嘻哈哈的上来拉住她们打趣,天珠也就罢了,只是红着脸傲笑,青青却显然已经处在暴起的边缘。
  洛妍看在眼里,只觉得乐不可支;对于贺兰源的求娶,天珠沉默了一会儿就答应了,然后按部就班的准备待嫁;青青对姚初凡的心意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好不容易才点了头,随即便陷入婚前恐惧症,要不是谷雨几个看得牢,估计逃婚都已经逃到瓜哇国去了。
  眼见青青不由自主的握紧了着手,洛妍忙上去解围,“你们都把娘娘的赏赐赶紧收好吧。”又拉了佳悦和佳熙道,“好不容易出来了,快坐下吃点凉的解解暑。”一面便吩咐人上了冰镇酸梅汤,又让准备刨冰。
  两人都连称不敢,不过洛妍可不管她们,指挥着谷雨几个硬把她们按了下来。佳悦一面喝着酸梅汤一面下令各宫开支减半,连冰供都减了,若不是在您这里,奴婢们还真喝不上这一口。
  洛妍倏然而惊,她最近除了准备青青和天珠两个的嫁妆,别的事情都没大留意,京城附近的旱情虽然也听说过,却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如今大燕祸乱刚过,正是伤筋动骨的时候,再赶上大旱,一个处理不当只怕就要惹出不测危机来!记得后世里,每逢天灾……送走佳悦和佳熙后,洛开站在门口出神良久,突然觉得一只大手揽住了自己肩膀,侧头看时,只见澹台站在自己身边,眼神清朗看着远处,“洛洛,千骑营的新兵前几日已经补充完毕,千牛卫也补充了两千多新兵,我想明日起我就该回军营了。”
  洛妍心中一暖,嫣然微笑,“嗯,明天,我也该去公主府了。”
  七月二十,久未露面的永年帝终于出现在朝会之上,当他神色从容的缓缓坐在那张常年空置的龙椅上时,所有朝臣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不少人偷偷向上打量,经过两个月的休养,皇上看上去已经恢复如初,虽然谈不上容光焕发,但也步履稳健,精神抖擞。
  永年的声音依然冷洌,一开口先是肯定两个月来监国的兴王与诸位文武臣工的辛苦,随即便开始询问大旱的情况。
  兴王慕容峻这些日子来正是为这件事情忙得脚不沾地,听得询问,便出班回报:“如今旱情已经扩大,京城、关中、河东、河北等地陆续都出现了罕见的旱灾,其中又以河北道与京城最为严重,不少地方夏粮已经绝收,秋粮亦无法下种,各城都已出现流民……”
  永年的眉头越皱越紧,“既然如此,如今可有何对策?”
  如何应对旱情,慕容峻连日来如今三省六部的官员在议事堂多方讨论,如今只有三条,一是筹粮,今年河北,关中虽然大旱,但扬州、荆州、蜀中乃至江南等地都是丰收,东北的粮食丰收也已成定局,因此目前已令南方各地调粮北上,东北一旦收粮也直接运往京城;二刚是筹钱,从民间乃至大理购粮。只是动乱刚过,两个月来修缮、整顿、抚恤、招募各项事务花钱如流水,如今国库却是有些虚了;最后便是减免赋税,调集耐旱作物的种子免费发放,官府向农府无偿赊粮,并补贴来年春耕。
  永年点了点头,“从各地官府筹粮,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运到?听说如今京城街头已经有流民出现,京仓存粮还有多少?购粮虽然快捷,但粮价飞涨,联已命后宫一切开支减半,不知道你们可曾算过,还需要筹集多少银两?”
  慕容峻道,“启禀父皇,儿臣已经估算过,南方运粮以及东北收粮之后运粮过来,最少都要一个月,如今不但京城街头有流民,城外流民也越来越多,开仓放粮势在必行,京城附近粮仓因为夏粮便是欠收,如今所积显然不足,只能从民间收购,所需一则是从国库调拨,二则是从民间集,如今看来,倒也有了些着落。”
  永年不由一挑眉头,“此话怎讲?”
  慕容峻笑道,“昨夜平安公主告知儿臣,《京报》已经筹集了一百万两白银,此后还会陆续增多。”
  此言一出,上至永年,下至百官,都不由得露出了惊诧之极的神色:大燕一年的国库收入也不过一千万两白银,如今国库中余银则不过三百万两,能拿出赈灾的最多一百万两,而一个小小的《京报》怎么能拿出这么多钱来?
  永年微微眯起了眼睛:“平安……她是怎么拿出这笔钱的?”
  慕容峻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纸:“父皇请过目。”
  自有太监将这张纸接过交到了永年手中,只见上面是五个大字,“惠氏慈善榜”排名第一的赫然是:“妃,翡翠白菜一颗,十万两白银。”
  第186章其利断金
  “德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穆婕妤清丽的脸颊上有—丝异常的红晕,声音也不似往常的娇嫩。
  一份《京报》“啪”的摔到了案几上。
  德胜不动声色的双手拿起,瞟了一眼翻开的那一页,正是那份这几天在朝野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惠民慈善榜”,确切的说,是两份“惠民慈善榜”,第一份是各宫娘娘所捐的珍奇物品,及其拍卖所得,第二份则是在拍卖中出钱的各位豪商巨贾,排名第一的名叫贾成祥,出资十万两……
  德胜自然知道穆婕妤的怒火由来:后宫如今有分位的嫔妃一共四十六人,这份榜单上有四十五人,唯一没有出现的就是穆婕妤。
  “娘娘难道不记得了?十来天前,贵妃娘娘曾经让人到乾清宫传话,请您去长春宫商讨事情,您当时没去。就是那天,平安公主出了这个主意,让后宫的所有嫔妃都各自拿出一样珍宝来,她会组织慈善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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