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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蛊江山

_27 蓝云舒(当代)
  园主贾成祥顿时笑得脸上开了花,一面催着园子里的小厮手脚麻利些,一面便让人到店面把伙计们能抽调的都抽调过来应急。那本来就负责掌管百花园的二掌柜张知廉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奔忙在各处亭台茶厅之间,只是那满耳朵都是的“兴王”二字,让他的眉头不自觉的皱眉了一皱。
  一个三年没有露面的亲王,随便发个帖子,依然可能令这些用鼻孔看人的鲜卑贵介子弟如此期待兴奋……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却让他本能的觉得不太愉快。谁知东家贾成祥又笑着对他说:“我说了吧,这广告没排上号也不是坏事,哪年春天咱们有这样的生意?”
  张知廉顿时觉得心里更堵了几分:他这次又设计了一个“加料”的广告,东家是看一眼便点了头,可到《京报》一问,才知道如今广而告之的费用已经涨了一倍,而且要等上一个多月才能登。回头再跟东家一说,这东家就肉疼起来:要是花季都过了再登有什么意思?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又有几分疑惑,私下一打听,《京报》的广而告之版如今还真是商贾排队,若不能等,还要加钱。东家听说了更是头摇成了拨浪鼓——怎么没折断他那胖脖子!
  只是此时也不是置气的时候,张知廉也挤出一脸笑容,奉承了东家几句,回头又忙着招待客人,一面便留心着他们的话语。
  ………………
  此时,北郊马场的草地上已经扎起了一座座帐篷,每处帐篷前都设好了烤架,天气虽然不熟,每个帐篷却放了冰盆。不多时,各种新鲜的肉食,果蔬、美酒流水般送入马场,又迅速分到了各个帐篷中的冰盆边。
  洛妍站在最中间那个大帐篷的门口,忍不住摇头叹息,“三哥,我去年中秋做了几千个月饼送人,就被人说成‘骄奢无度’,你这场宴会又得算什么?”
  慕容峻负手而立,眉毛一挑,“说这话的那位酸儒,不是已经被你气死了么?要是有人这么说我,你怎么办?”
  洛妍笑道,“难道现在没人说你不成?我就当这事情没发生。”——《京报》最重要的内容是摘录朝廷命令、奏章,可版面有限,怎么能登如此无关大雅的弹劾?对于看惯了报纸的人来说,报纸上没有登的东西,等于不存在!这就叫新闻选择。
  慕容峻瞟了她一眼,“小狐狸!”眼睛里却满是明亮的笑意。萧明珠恰好从后面走过来,听了这句就笑道:“阿峻这是在说谁呢?”
  洛妍向他扮了个鬼脸,回头跟着萧明珠笑道:“他在说他自己。”
  以前的她懵懵懂懂,一直和别人一样,总觉得二哥睿智,三哥豪爽,这次三哥回来没几天,她才发现,三哥做事其实比二哥****,而且拥有可怕的直觉。他不在京城已经三年,但京城大小事务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连自己和太子的那次密谈,他都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教一句,“宇文兰亭的事情,了该让那个笨蛋知道了。”
  当时慕容谦和洛妍都大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慕容峻眯起了眼睛,“我从第一眼看见这个女人,就很讨厌她。三年前,是我大意了,父皇也完全没有给我机会,若是过了三年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回来是送死的么?”
  洛妍忍不住道:“难道她还敢对你下手?”
  慕容峻叹了口气,“真可惜!从现在的情形看,大概是不会了。你们父皇倒是帮了她的忙。”看了洛妍一眼又道:“洛洛年前做的事情真是漂亮,如今竟也是白费了一大半。”
  洛妍笑也起来,“怎么会白费?怀疑这种东西,一旦种下,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太子也不是真正的笨蛋主,有些事情未必看不透,再说了,以他的性格,既然容不下兄弟比他受宠,难道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比自己更能干?我开始也觉得宇文兰珠下了手好棋,现在看来,却是下得太急,也太好了些。”
  慕容谦若有所思,慕容峻却笑了起来,“洛洛你还真长大了。不过你放心,总有一天,三哥会让你再不用为这些操心!”
  看着三哥自信飞扬的眉宇,洛妍只深得他说的每个字都让人无法怀疑,笑着点了点头,“好啊!到那时候,我就一天到晚只琢磨怎么欺负你家泽儿涵儿!”
  想到三哥当时故意苦下来的脸,又看到萧明珠此刻细汗密布的额头和一又好奇的眼睛,洛妍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萧明珠,洛妍已经认识多年,而且从一开始就很喜欢她。在六部的贵女里,她出身在只是二流,容貌也不算特别出众,可三哥眼里却从来没有别人,直到现在府里也没有放侧妃侍妾,人人都道萧明珠是好运气,洛妍现在却知道,这份好运气其实也蛮辛苦的。三哥最不耐烦细务,却又经常心血来潮——就比如这次野宴,名单一撒就是几百人,具体的安排就是萧明珠跑前跑后……也就是萧明珠这样天性快乐单纯、做事却麻利能干的女主人,才能兜得住吧?
  萧明珠此时看着兄妹俩都笑得开心,自己忍不住也笑了,“你们慢慢聊着,我去看看歌舞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说着便一阵风的走了。
  洛妍忍不住摇头微笑,“三哥,我怎么觉得明珠嫂嫂真是可怜,她一年到头有能踏实休息下来的时候么?”
  慕容峻笑着看了她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懒?”心里却不由补充了一句,“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有个哥哥,决心不惜一切也要让你再也不用为那些事情操心下去,要让你成为天下最无所事事的公主?”
  洛妍不由挎着脸:她现在是大燕头号劳模好不好?人人都道公主为了办报不辞辛苦,为啥三哥还能一眼看穿她好吃懒做的本色呢?
  ………………
  这一夜,北郊马场的篝火和歌声都是通宵不息,酒是最好的东北高粱酒,肉是新鲜的羊羔、鹿肉和各种野味,但更难得的,整场野宴,有一种特别让人放松的气氛,就连平日里最矜持的贵女们最后也在那些能歌善舞又样貌俊俏的东北少男少女的带动下,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起来。
  而在各个帐篷前敬了一圈酒还面不改色的兴王慕容峻,更是她们眼光追逐的对象;这个笑容比篝火还明亮温暖的年轻英俊的王爷,可是大燕有史以来最真专情的亲王呢,为了王妃,连皇上指定的侧妃都毫不犹豫的拒绝,就算因此被赶到封地也在所不惜……要能成为他身边的女人,那该多好!
  身为兴王最宠爱的妹妹,洛妍这一夜受了贵女们空前热情的招待,就算她已经努力的推辞再推辞,但很快就醉得东倒西歪,还是慕容峻闻讯而来,把她直接扛回了帐篷。
  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洛妍迷糊了半日,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不由大汗,叫进青青和谷雨帮自己洗漱更衣,刚刚好衣服,萧明珠已笑着走了进来:“你还好吧?”
  “还好,三哥呢?”咯妍依稀记得是三哥把自己带回来的,当时自己好像还跟他说了什么。
  萧明珠迟疑地看了她一眼才道:“他一大早就往西山那边去了,说是,要好好教训一个人。”
  洛妍一激灵,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彻底醉倒前跟三哥说的那句话了,“三哥,澹台扬飞他是个混蛋主,你帮我教训他好不好?”
  第150章大理来使
  慕容峻是四月初八浴佛节的中午才回的京城,回了兴王府倒头大睡,只让身边的侍卫带了句话给洛妍,“兴王说让公主放心,他已经帮你出气了。”
  洛妍听了这话,只觉得不但没放心,倒是更担心了些,不由追问,“兴王去了西山那边,到底做了什么?”
  那个侍卫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好像就打了一架,不对,是揍了人一顿,然后喝了一顿,兴王说打得痛快,喝的也痛快。”
  洛妍呆了一呆,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赶紧都告诉我。”
  “我其实也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昨天一大早,殿下就一脸杀气的带着我们几个骑马飞奔到西山军营,等澹台将军迎出来,两人也是好久不见的亲热样子,只是到了军营的议事厅把门一关,就突然听到里面动静不对,一会儿哗的一声像是椅子碎了,一会儿咣的一下像是有人被直接摔到了门上。我们和澹台将军的亲兵面面相觑,连后来赶到的几位将军也傻了眼。
  ”
  “过了足足有一刻多钟,议事厅的门才重新打开,殿下清清爽爽的走了出来,衣服上灰尘都没落一颗,我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殿下的手背上的指关节似乎有些红肿。”
  “又过了好大一会,澹台将军也出来了,除了左腮有些紫涨,别的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只是身上的衣服已经从头到脚换了一套,出来便吩咐他的亲兵,‘把里面收拾一下。’殿下让我们也去帮忙,我一进去才吃了一惊,里面的桌椅全都散了架,东边飞着几条木椅子腿,西边扔着几块烂木头——就是放一群蛮牛进来,也未必能破坏得更彻底,在屋子的角落里,还有一滩血和一颗牙齿。”
  “唉,您说这澹台将军得罪谁不好,要得罪殿下,殿下打落人大牙的功夫可是一等一的,说让人掉几颗就掉几颗,从来没有失误过的时候!”
  “不过最古怪的是,那位澹台将军却一直没事人一样,居然还带着殿下参观了军营,又看了一遍演练,那士兵演练实在精彩得很,骑兵也好,弓箭手也好,长枪手也好,包括那使用的武器十分古怪的夷兵,都是动作齐整,气势雄壮,我看就连我们辽东的精锐只怕也有所不及。殿下也很惊奇,看完之后又给了澹台将军一拳,还说‘真有你的!’这一拳明明不大重,他们俩却同时‘嘶’了一声。我这才相信,殿下应该揍的就是他,殿下是因为拳头已经打肿了,澹台将军大概是在刚刚的伤处又挨了一记……”
  “到了下午,殿下又把包括澹台在内的几个将军都叫了出去,找了最近的一处酒家就喝上了,也就是八九个人,竟喝了好几坛烧刀子,最后也就剩下殿下和澹台将军还能站起来,还是殿下硬逼着澹台将军又连干了三碗,才把他放倒的。不过男人么,恼了打一架,好了再喝一顿,也很正常是不是?”
  “公主你放心,我们殿下揍人向来很有分寸的,最多也就疼个十天半个月而已,不会留下残疾的。”
  洛妍听得几乎傻了眼,看见这个憨头憨脑的家伙一脸理所当然的看向自己,只能苦笑着点点头:“是啊,是啊!很正常。我放心的很。”让人把他送了出去,又呆呆的坐了半晌,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一会儿牙齿疼,一会儿手疼,终于还是叫进了青青,“我记得我们府里有宫里秘制的伤药膏,你拿两瓶,一瓶送到兴王府,另外一瓶着人送到西山大营。别声张。”
  ………………到了四月中旬,几期“万寿节”专刊终于都准备好了,换了特制的浅银红色的封面,配红色的大字,内容涵盖皇上的光辉事迹、皇上的重要讲话、外国友人对皇上的高度评价,各地学子对皇上治国思想的深刻领会和学习心得,赞颂皇上及其主持的大型活动的诗词歌赋……版面做得格外的雅致大气,字体也用了比平日大上一号的雅体。晏柏雄与姚初凡都对这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构思表示了滔滔不绝的佩服,洛妍却只是面无表情的干笑了两声:对于一个职业新闻人来说,办这种特刊办得漂亮,难道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还好,洛妍安慰自己说,这样的万寿节五年才会有一次!
  此时,海外及西域的各国使节,大燕宗室的各位王爷都已经陆陆续续的到了,特刊主要便是定向发行给他们,各京报栏当然也有售卖,洛妍原以为没人会看这种无聊的东西,没想到抢得比平时更快了一些,据说连不识字的贫苦人家也有买一本回家供在香案上的。
  消息传来,洛妍茫然了很久,终于再一次深刻领悟到这个时代与后代的不同。
  当然洛妍自己也不是毫无收获,比如说,她第一次了解到,父皇当年其实并不是太子,甚至不是很受宠的皇子,但不知为何却成为了皇位争夺战的赢家,他那五个兄弟,如今也只有年纪最小又最谨慎的礼亲王安享富贵——想来无非又是一场最残酷不过的斗争,至于如今印成了铅字的“帝生性纯孝,严禁端方,深得先皇看重”这些话,傻子才会信!
  这一天,洛妍正在布置到各驻馆、驿馆分送特刊的事务时,姚初凡却说了句:“大理的使团到了,要不要多送几本?”
  大理使团到了?洛妍怔了一下:因为出特刊的需要,礼亲王那里的各使团名单,洛妍手里也有一份,大理使团这次带头的正是大理太子殿下段誉——这可是名人加熟人啊,何况在名单的末尾,还有一个更熟悉的名字:杜浩辰。对这个生性爽朗的少年,洛妍印象颇好,很想问问他和白薇薇是否已经成亲。随即便觉得有些怅然:如今的自己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大燕公主,再不是那个可以和三郎说笑玩乐的废材公主了。
  想来最讽刺的是,自己刚刚重生的时候,只觉得杜家是一个让人窒息的牢笼,现在想来,那几个月竟是自己这两年过得最安逸的一段时光——那时要对付的,说破天也不过是后宅争斗,对手是袁敏儿这样不太聪明的女人,输赢更是无所谓,不就是杜二郎的心么,唉,拿去吧拿去吧拿远点去吧。
  如果早知道,大燕这边等着自己的是这样的生活,步步惊心而又无路可退,她会不会选择干脆缩在那方没有刀光剑影的天地混吃等死算了?
  不,她还是会不顾一切的回来!因为这里是她的国家,有她的兄长父皇,有她命中注定的责任!只是,也许,她会很小心的守住自己的心,不再爱上任何人。而现在……她这边还没想好要不要给大理使团送些东西表示下心意,到了下午,段誉段太子却打发了人来送礼,当洛妍得知来送礼的正是杜三郎时,不由笑道:“快请!”
  两年不见,杜浩辰眉宇间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个子似乎更健壮了些,衬着一身戎装,格外的精神,神情也依然开朗,看见洛妍先是笑了,然后才行了个礼,“参见平安公主。”洛妍笑道:“三郎今天怎么如此客气?”
  杜浩辰直起腰来憨笑了一下,突然想起还有礼物没送,忙挥手让后面的侍卫将一个匣子双手捧上,青青下来接了,杜浩辰看着她,眼里明显露出困惑的神色,洛妍道,“这位青青姑娘,你大概见过,原来就是在我身边伺候的。”
  浩辰笑了起来,“难怪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大对,青青不算是“士”吧?难道应该说“女大十八变”?也不对,顿时脸就涨红了。
  洛妍差点笑出来,忙赶紧转了话题,“三郎,你和白家小姐可是已经成亲?”
  杜浩辰从遣词造句的纠结中惊醒过来,点头道:“去年秋天就成亲了。”想了想又补充,“薇薇还经常念起你,高妹妹去年也成了亲,这次听说我要过来,特意让我带声好给公主,说她很是惦念你。”
  高林月?洛妍脑子里顿时浮现出那个纤弱美丽的身影,虽然她对诗词的热情让自己相当吃不消,但不可否认,这还真是一个林妹妹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希望她找的也是个会珍惜她的良人。“高小姐的夫婿是什么人?”
  “是袁家的一位哥哥,也是江南有名的才子,和高姐姐青梅竹马长大的。如今和高姐姐一道住在相爷府。”
  喔,相当于上门女婿,袁家,自然是袁敏儿家族的男子,也算是诗书门第了,高林月性子单纯,大概不会稀罕夫婿追求什么仕途经济,这样的安排对她果然是最合适的。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洛妍这才知道这两年杜夫人身体还不错,杜家老爷也回了金陵,飞霜秋天就要嫁人了……洛妍虽然并不大想问,礼貌性的依然得问上一声:“杜二爷和二奶奶可好?”
  杜浩辰挠了挠头,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第151章普天同庆
  拆开信封,雪白的信笺上是一行骨架俊秀二笔墨淋漓的字“天若有情天亦老”。洛妍看着这七个字,不由苦笑起来,杜雨辰,杜二郎这算怎么回事?
  他和袁敏儿的情形,杜雨辰虽然说得吭吭哧哧的,但也听得出来,无非是当日历尽磨难终于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了的佳偶,在拦路虎统统消失之后,突然发现原来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就像所有不成熟的感情一样:爱情的阻力消失了,对方的魅力也消失了。袁敏儿表达失望的方式是三天两头回娘家,杜雨辰表达失望的方式是费尽心思找回了曾经伺候自己的一个丫头,抬成了妾……当然,这里面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原因。人心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大概尤其对杜二郎这种一帆风顺被赞惯了宠坏了的男人,还“天若有情天亦老”,他是指望自己看到这七个字后感动得痛哭流涕么?
  “青青,过来帮我磨墨。”
  杜浩辰尴尬的坐在那里,他也知道,帮二郎传这封信好像很不对头,只是那是他唯一的哥哥啊!又是他这么多年唯一求自己做的一件事。二哥和眼前的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法太多,他实在搞不清楚,他只知道公主是个脾气爽快的人,而且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侍郎所以能捞到跟随太子来大燕的美差,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和公主还算关系不错,据说在送行的晚宴上,他是公主唯一主动致意的人,可怜自己已经死活记不起来这回事了……眼见公主提笔就在同一张信笺上写了几个字,吹干了便装入原来的信封,也未封口,便由那位换成了女官打扮的丫头重新拿了过来。杜浩辰连忙站起来双手接过,又揣入怀中。
  两人又坐着说了会话,杜浩辰问道澹台将军如今可好,听说他在负责练兵,阅兵式上能见到,眼中颇流露出羡慕之色。闲话间,洛妍的回礼也已经准备好了。这些事情向来是天珠打理,因段誉所送是枚制墨名家张遇的“龙香剂”,天珠就到库房里挑了一匣子十颗淡金色的极品东珠。
  杜雨辰拿到回礼,任务完成,高高兴兴的走了,洛妍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别看这么大个子了,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
  到了这天下午,角门的门房来报:小天师回来了。洛妍一怔,问:人呢?
  “启禀公主,小天师直接回了原来住的院子,大管家已经着人前去打扫收拾了。”
  这位还真不见外!不过院子打扫收拾总要些时间,洛妍想了想,还是吩咐黛兰:“你把小天师请到外书房去喝茶,我稍后就过去。”
  等到洛妍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来到外书房时,只见心远穿着一身粗葛布的袍子,正坐在椅子上神情悠闲的喝着茶。这衣服好眼熟……洛妍忽然记得在戈壁上时他就一直这副打扮,心理顿时多了几分亲切的感觉。
  心远看着她,微笑着站起来。待洛妍挥手让黛兰几个退下,心远才开口:“好久不见。”
  是有好几个月没见了,“不过你看上去还是一样的妖孽!”洛妍腹诽,面上却只笑着点点头,“是啊,你年前走的时候,怎么也没说一声?”
  “重阳宫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又忙,就不打扰你了,再说,我说不说,你也不会很介意。”
  洛妍顿时有点刚,他说的……还真是没错。
  心远看着她,轻轻地摇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他安静柔和却似乎有些什么东西的眼神,心里不由一慌,赶紧转移话题,“天师呢?他好不好?”|心远淡淡的笑:“你很快就会看见他了,他过几天就回来京城。”
  “喔,为什么?”洛妍有点好奇,不就是万寿节么,难道天师连这种热闹也要凑?
  “因为演出就要开始了。”心远目光悠远,语气深沉。
  演出开始了?心远的神色里颇有些意味深长,可惜洛妍此时脑子里突然蹦出的,却是一枚米老鼠拉开舞台帷幕跳出来报幕的情形,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看着心远露出少见的惊讶迷惑的表情,心里顿时大爽:你来自未来又如何,迪斯尼没有看过吧!有木有?
  万寿节,唐代又名千秋节、天长节,大燕建国后太祖改为“万寿节”,包括五年一阅兵,十年一大赦,都是那时候定下的规矩,每年放假三日,朝野同欢。
  五月初一,京城大街小巷都已经收拾得焕然一新,净水洒街,彩灯高挂,家家户户也都挂出了有着吉利图案的红灯彩幡。而紫禁城前面那条宽阔平整的长安街,从建国门到复兴门,一路上已经被布置成一个巨大的舞台,两侧都是以红底饰各种寿字图案的彩色布帛做成了彩墙高高围起。在长安街的南侧每隔几十米便是一座彩坊,里面设有各色吉祥彩灯,而每隔一两百米便是一座各地官员搭建的寿台,上面分别有各地不同特色的歌舞和杂技表演,笙歌不断,欢笑可闻。
  由于五月初一长安街并不清街,天子百官与民同庆,因此这一天也是京城老百姓们最高兴的一天。家家都会扶老携幼出来观看这免费的文艺演出,站在寿台下品头论足,各地艺人表演得也分外卖力,叫好声不断。京城的衙役及羽林军们三五步成岗,负责控制人流,避免拥挤踩踏。
  寿台对面的北侧则是搭建着供官员、鬼人们休息的彩棚,也是由各衙门和府邸自行搭建,其中公主府的彩棚就搭在西头第三间,与邺王、兴王的彩棚相连。三间彩棚都是一般的紫色洒金底色,用明黄色绸缎结成“天子万年”图案点缀。因见天气炎热,三座彩棚外还有一溜矮几,备有小碗清茶供来往百姓随意取用,若是花甲老人和总角小儿,还有小碟的寿糕可以食用。因此,这三座彩棚又分外热闹了几分。
  此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辆青帏油车正缓缓而行,这车看上去与一般官眷所乘之车似乎无甚区别,只有两侧的窗子格外大些,窗上装着玻璃,识货的人能看出,那竟是只能从内往外看的特制玻璃,一块便价值百金。
  不过普通百姓自然看不出这种玻璃有什么稀罕,也无人多看这车子一眼,倒是平安公主彩棚外的免费茶水糕点颇是引发了一些热议:自二月以来,公主府不但设了义学,每月还通过飞字号的米铺给京城贫户散发米面,或是印制三字经等启蒙读物免费送给其他义学,又在各大学院设立了什么“《京报》奖学金”……这位平安公主,果然不愧是天师看重的人,颇有传说中飞公主遗风。
  他们自然不知道,从他们身边驶过的这辆车里,坐着的正是他们嘴里的热门新闻人物:平安公主与大小两位天师。这车的车厢颇宽敞,三人对面而坐,中间的茶几上,还放着一壶清茶和若干糕点。
  天师喝了口水,微笑道:“这万寿节我倒也来过几次,不过这样坐在车上,舒舒服服看寿台表演还真是头一回。”
  洛妍笑道:“我也是头一回。”——这辆车是三哥这次特意从兴国带回来送给她的,外表普通而内设精致舒适,又有特制的玻璃大窗,简直是为洛妍这种爱看热闹的人量身定制的,果然立刻就派上了用场。
  不过,看着对面两位飘逸出尘的美男,洛妍深深认识到,其实他们更需要这样的车,在女子并不忌讳抛头露面的大燕,洛妍自己若换上普通衣服,大概还可以钻到人群里四处晃晃,但这两位除非女扮男装拿帏帽遮住脸,不然到哪里都别想看什么热闹,只有被围观的命,尤其是小的这个……“心远,这是你第一次来京城过万寿节吗?”看着心远脸上露出的少有专注神情,洛妍随意问了一句。
  心远点头,“比我想象的还要热闹。”
  “这还不是最热闹的,再过五年到六十寿诞,那才真叫普天同庆!上次父皇五十大寿的时候,整个京城放灯三天,寿台一直搭到了北郊的皇苑,每隔几里还有御座,比如今这寿台更大更美,四周还有用花盆设的景观……那时候,你们就是坐着车,一天也看不完!”洛妍指手画脚,说得兴致勃勃。
  心远和天师却交换了一个眼色,洛妍从窗外收回眼光时,正好看到了他们略显奇异的神情,不由一怔,定睛再看,心远和天师却不约而同都低头喝了口茶。
  洛妍看着他们回避的目光,心里不由一沉,他们刚才的表情里有种微妙而不详的东西,“你们,想说什么?”
  天师抬头微笑,“唉,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再看到这样的盛世繁华了,从理论上说,再过两年,我就该退休了。”
  啊?天师还有退休一说?洛妍惊奇的瞪大了眼睛,正想说什么,突然车外传来了一阵吵闹,往外看时,只见两拨人不知为什么在推推搡搡,其中一个穿白色袍子的人看上去分外眼熟,洛妍怔了半晌,突然在他身后又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才低低惊呼了一声——他怎么跑这里跟人打起群架来了?
  第152章亡国之君
  杜浩辰伸手护着太子段誉,额头已经冒出了汗。只见对面辽国使团的人依然不依不饶气势汹汹的往这边冲,嘴里不知骂着什么,心头火大,恨不得上去打一架,却又不敢丢下太子。
  因段誉不想惊动太多人,大理使团这次跟着他出来的也不过是七八个侍卫,谁知道会因为小小的摩擦便和辽国使团对上了。大理侍卫人数上比辽国使团少了三四个,何况辽人性情粗野,力大臂长,又认准了段誉是个带头的,冲突几次,大理侍卫眼见就要挡不住了。
  维持秩序的大燕侍卫和衙役此时早已赶了过来,只是两边身份特殊,却也不好太过干涉,又不敢真让他们打起来,只能奋力在中间和稀泥,有的已经挨了辽人几下,火气也慢慢拱了起来。
  大燕百姓对大理南人并无偏见,但多不待见时不时就要打上几仗的契丹人,顿时就有看热闹的高叫:“打死那些辽狗!”辽国使团越发愤怒。
  正乱成一团,突然只见几个便衣的女子走了过来,也不说话,走到辽国使团那边,不知怎么地,竟钻进人群,其中一个皮肤略黑的女子一把就扣住了带头之人,冷冷道:“叫他们住手!”
  辽国使团带头之人,是辽国孝文帝耶律洪基的小儿子耶律延寿,他是辽太子耶律延禧一母同胞的弟弟,甚得耶律洪基的喜爱,平日嚣张惯了,因为刚才大理使团中有人无意中碰了他一下,又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这才会不依不饶非要抓住段誉给他赔礼,此时没想到被个女子欺身过来,一不小心竟被扣住了脉门,顿时大怒,便用汉语大骂,“你是什么东西!"这个女子自然是青青,奉洛妍的命令来拉偏架的,听这契丹人出言不逊,手上用力,耶律延寿顿时脸色发白,骂不出来。他身边的侍卫见势不对,转身过来,但耶律延寿已被青青、谷雨几个往后拖着走了几步,十来个侍卫围过来时,自然便与大理使团分开了。
  杜浩辰这才松了口气,一眼看过去,顿时认出了青青,忙道:“太子,那是平安公主的人。”话音刚落,只听身边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段太子受惊了,请来车上一叙。”
  段誉与杜浩辰都是一怔,这才发现一辆大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在身边,车帘打起处,露出平安公主慕容洛妍笑盈盈的脸。段誉忙拱手一笑:“多谢公主解围。”他也是性子洒脱之人,当下也不推辞就上了车,回头便吩咐道:“你让他们都回驿馆吧。”
  青青扣着耶律延寿不断后退,眼见段誉上了车,大理使团人也散了,这才微微一笑松手,“多有得罪。”随即掏出一块腰牌:“我等是平安和孝公主的侍卫,奉命开解贵国使团与大理使团的争执。”
  耶律延寿半边身子还是有些酸软,也知道眼前的女子身手了得,冷哼了一声,“什么平安和孝公主……”突然间变了脸色,“你们是澹台杨飞将军府上的侍卫?”
  青青一怔,点头道,“澹台将军正是我家驸马。”耶律延寿脸上顿时流露出又是愤恨切齿又是忌惮恐惧的古怪表情,本来吵闹的十来个辽国侍卫也突然沉默下来,用吃人般的眼光死死盯着青青几个——澹台杨飞,那是生擒了他们皇帝,将他们大好京都变成一片焦土的恶魔,没想到在大燕街头随便教训教训大理的那些软蛋,居然也会对上这个魔头的人,而且是几个女人。
  青青几个也立刻想明白了此节,冷冷地回瞪了过去:差点被我们将军打得亡国灭种的残兵败将,也敢在大燕的领土上嚣张?
  因青青表明了身份,御林军的侍卫们焉能让她们吃亏,顿时上来了几十个人,将辽国使团围在了当中。耶律延寿眼见占不到便宜,脸上肌肉抽搐几下,回头道:“我们回驿馆!”辽国侍卫默然拥簇这他向外就走,御林军也闪开了一条路。围观的大燕百姓顿时哄然大笑起来。
  此时,这场外交纠纷另一边的负责人段誉已经喝了两杯茶,吃了一块糕点,渐渐习惯了对面坐的两个和尚的惊人容貌以及平安公主的热情好客。
  洛妍心里很有点激动:这可是她第一次与金庸大大笔下的名人近距离接触!热情的倒茶倒水之余,还详细介绍了窗外的不同寿台是何地所建,心里琢磨:要不要让段誉给自己签个名?呃,算了,会吓到他的。
  看着这位大理太子斯文洒脱的样子,虽然与《天龙八部》里的那个段誉仿佛相似,但是显然,眼前的段誉不会凌波微步和六脉神剑,不然也不会被几个辽国人就搞得那么狼狈,想来他也不可能有个结拜大哥叫乔峰……想到此处,洛妍又难免有些意性索然。好在天师大人此时已经跟段誉开始讨论起佛典禅意来了,段誉于佛学研究精深,得知对面正是大燕的传奇人物,也颇有仰慕结纳之心,两人顿时谈笑风生,洛妍听了一刻来钟,便从兴致勃勃转为开始犯困了。
  好容易车子终于到了复兴门,人群向城墙下的环城路散开,路上不再熙熙攘攘,洛妍便吩咐驾车的马夫加快速度,将段誉送到了大理驿馆,段誉又再三谢过,这才下了车。洛妍目送着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驿馆的大门中,心里十分怅惘。却听天师道,“公主似乎对这位段太子另眼相看。”
  洛妍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心想这事儿你们是理解不了,作为一个从小看了十来遍《天龙八部》的人,见到活生生的一个段誉,唉,这种激动,这种失望……想了一想,还是解释道,“在我们那边,他很有名。不过,他跟那个很有名的段誉,不一样。”
  天师与心远对视一眼,颇有些莫名其妙,天师问道,“那个有名的段誉,应该是什么样子?”
  “很傻很天真。”洛妍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自己忍不住先笑了,摇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笑着问天师,“你觉得这个段誉怎么样?你们好像谈佛理谈得很投机啊!”
  天师笑而不语,心远却回头看了那大理驿馆一眼,淡淡的道:“亡国之君,就算读穿三藏佛经,又能怎样?”
  第153章盛世繁华
  五月初二。刚刚入夜,整个京城,尤其是紫禁城内外,已经变成了一片华灯辉映、宝烛氤氲、锦绮相错、笙歌互起的人间胜境。
  在太和殿前,九层寿台高高搭起,每层上都有寿星装扮的戏子或献仙桃,或持寿字,上演着各种吉祥喜庆的节目。寿台左右各搭彩棚、戏台,彩棚中是教坊乐人各持笙箫琴瑟乃至大鼓、箜篌演奏各色曲目,戏台上是歌舞百戏的表演。
  而太和殿也已被各地献上的万寿锦绣、百寿屏风等装点一新。此时,以永年为中心,右边坐着宗室亲王、三省长官,左边则是各国来使,每人前面的案几上都放着各色精美食物,而文武百官及使者随从则坐在殿外的两廊之下,随着皇帝每次举杯,宗室百官随之进酒,而宫外的表演内容也为之一变。
  耶律延寿坐在使团的第二张案几前,位于大理太子段誉的下首,心里颇有些不耐烦,大燕和大辽一样,也是马上得的天下,不知怎么地到中原这么一呆,也变得和汉人般搞出这么多繁文缛节来。
  大燕的太子跟自己身边这个大理太子看起来一般的文弱,倒是对面那个兴王还有几分男子气概,眼光偶尔一盛时,几乎有点父皇的威仪了——大燕的皇帝怎么会选了那个看起来就没有几两力气的皇子做太子?
  眼见永年帝已经第五次举杯,耶律延寿也只能双手捧起酒杯做个意思,却听见太和殿外琵琶声铮然想起,打扮古怪的滑稽艺人与上百个身着红色绸衣、手拿红色绸花的孩童欢呼雀跃着奔上了两边的戏台,载歌载舞,好不热闹——假如洛妍看见,一定会笑喷掉,这不是“少先队员手捧鲜花欢欣鼓舞跑入广场”的古代版么?
  太和殿内外,宫女太监鱼贯而入。撤下案几上的白肉等菜肴,换上了各色的面点主食。耶律延寿吃了两个饺子,又吃了几口炒饭,一面百无聊赖的往外看着,一面却想起来今日上午看到的那番阅兵。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今天在观礼台上的大多数人可能看见的只是七个配合严谨、步伐出奇一致的步兵千人方阵和两个挺齐整的骑兵方阵,但耶律延寿从小是马上长大的,立刻就看出,这七个步兵方阵绝对是千锤百炼的精锐之师,而那两个骑兵方阵,尤其是最后御林卫千骑营的重骑兵方阵,无论是马匹的素质还是骑兵的技术,已经远远超过了大辽父皇身边的亲兵——天知道大燕是怎么训练出这样一支骑兵的!
  当那千匹身披铁甲的骏马冲过观礼台时,几乎有一种大地震颤。山河色变的气势。耶律延寿当时脸色就变了,他无法想象,什么样的士兵可以在这样的重骑兵冲锋前不会丢下兵器。转身就跑。至于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影,他不会听错,即就是那个曾令父皇蒙羞、大辽蒙羞的人!在那一刻,他突然失去了狠狠埋在心里三年了的打败他的信心。
  想到郁闷处,耶律延寿仰头喝下了一大口酒,想他大辽当年驰骋中原,逼得石敬瑭自称“儿皇帝”的时候,是何等风光,如今竟落了个与大燕人签订城下之盟,年年进贡骏马以保边境的地步!
  不知不觉间,皇帝的九盏酒已举毕。台上换成了相扑表演,这倒是耶律延寿爱看的,只是看不多时,只听大燕皇帝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突然间大殿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耶律延寿意识到不对,抬头看时,只见对面的太子面无表情,邺王神情惊讶忧虑,而兴王却是扬眉一笑:“儿臣遵旨!”
  段誉也同样惊讶的望着这一幕,刚才大燕皇帝的话他是听到了的,“峻儿,这次你回辽东收拾布置一下,过两个月,就回京城来吧!”
  三年前因触怒皇帝被贬到辽东的兴王慕容峻,难道要正式回到大燕京城,回到大燕政治舞台的中心了?
  洛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初二的深夜。
  按惯例,永年在太和殿起驾后,还要到乾清宫去接受后宫嫔妃、公主郡主们的朝拜献礼。洛妍的寿礼本来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结果慕容峻接过礼单看了一眼,却二话不说的划掉一半,又添上一倍,如今就变成了从翡翠玉佛、万寿玉炉到白狐裘衣、紫貂皮帽,乃至寿字坐褥的一大套——最值钱的都是慕容峻出的。她心里还嘀咕是不是太过了些,今天一对比各宫的礼品,才发现正是不多不少刚刚合适的一份,心里对三哥的佩服又多了几分。
  万寿节正日的后宫寿宴历来不过是走个过场,寿星永年皇帝已经忙死忙活了一整天,此时也没有那么大精神跟大小老婆儿媳女儿们交流思想感情了,不过是接受了大家的一番朝贺就罢。只是洛妍抬头看到他已经泛白的鬓角以及因为这两天的疲惫而越发明显的眼角皱纹,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一天前天师和心远交换的那个奇怪的眼神,心里一阵刺痛,几乎没掉下眼泪来。
  永年虽然疲倦,眼光却依然敏锐,一眼便看见了跟在敬妃身后,呆呆抬头看着自己的洛妍,不由颇有些奇怪。洛妍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忙收拢心思笑了一笑,才叩头退下。
  永年看着她的身影,脑中响起的却是一年多前她在宫里最后一次过年时,诚心诚意跟自己说的那句“祝父皇长命百岁”,心里微微一软,随即眼光又重新变得冷静肃然。
  从玄武门乘车出来时,紫禁城周围依然是一片火树银花,洛妍想着这两天的事情,多少有点心神恍惚:心远同学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段誉会成为亡国之君?什么时候会成为亡国之君?是谁让这个斯文洒脱的谦谦君子成为亡国之君的?
  可是天师谴责的目光似乎还在眼前,心远也自知失言般的紧紧闭上了嘴巴,让她一腔好奇心也没法子问下去,更让她无法释怀的,还是之前他们那个奇怪的眼神……难道说,父皇真的不会再有六十大寿了?那她和二哥三哥又会怎样?
  而今夜她还注意到,太子妃显得分外的端庄安详——事实上,自从嘉福寺的那一次会面后,每次见到太子妃,她都显得更加沉稳,这种沉稳里有一种胸有成竹的危险意味。让她觉得水面下似乎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不断逼近,却找不到任何头绪。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位宫女快步走进来在太子妃耳边说了几句话后,宇文兰珠脸上突然绽开的那个灿烂笑容,以及侧头看向自己那笑盈盈的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直到下车时洛妍还颇有些心烦意乱,结果一下车听到的却是:“启禀公主,邺王殿下和兴王殿下,在外书房等您。”
  又出什么事了?洛妍几乎是跳下车就跑,连青青、谷雨两个都差点被她甩下了,跑进外书房时,却见两个哥哥正坐在两把太师椅上,二哥眉头紧锁,三哥却是一脸的毫不在乎。看见洛妍跑了进来,两人却异口同声的道:“洛洛,你别着急。”
  不着急,不着急你们两个闲的没事难道是来我这里吃宵夜的?洛妍肚子里暗道,不过一时气息太急却说不出话来,青青忙上来给她顺了顺气,洛妍才喘道:“出什么事了?”
  “好事儿!”慕容峻笑嘻嘻的道,“父皇今天说了,让我回去收拾收拾,过两个月回京城来。”
  洛妍忙道:“真的?”刚要高兴,突然心里一沉,“今天说的,私下说的还是怎么说的?”
  慕容谦眼里流露出一丝欣慰,慢吞吞的开了口,“今天在太和殿上说的。”
  洛妍心里震动,突然明白了宇文兰珠那一眼的含义:事情不对头,很不对头……三哥回京,她有什么好高兴的?》难道是高兴这样一来,太子就更加离不开她?考虑到年前她的处境,这样理解当然也没错,但是她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三哥,你准备怎么办?”
  “当然是回来,难道我还能抗旨?”慕容峻依然是一脸笑容,看起来精神焕发。
  洛妍叹了口气,也是,父皇都发话了,他能怎么办?“按日程,你过两天就该回去了,路上千万小心点。”
  慕容谦也点头,“从京城到关外都是龙武大营的地盘,他们的大帅是贺兰士宜,虽然不至于像京城西北的神威军那样直接是宇文家掌握的,也没有神威军那样的精锐骑兵,但这两年贺兰家与太子实在走得很近,你一定要当心。”
  慕容峻哈哈大笑,“你们两个担心什么?难道贺兰老头还敢半路上截杀我?放心,莫说他没那个胆子,若是他敢来,我保证让他的龙武大营直接变成老鼠窝!”
  洛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幸亏这是她亲哥,不然张狂成这样,换谁她都会很想直接抽他。慕容谦也叹了口气,三年没见,他的这个弟弟怎么越活越狂放了?难道是说,自己真的老;了?
  说话间,突然有侍卫在门外禀报:“驸马回来了。”
  三兄妹相视一眼,都有些奇怪,其实按说阅兵之后,澹台杨飞应该带兵回西山大营做解散前的休整,怎么会半夜三更的跑回公主府来了?
  第154章太行围场
  “阿谦,阿峻,你们都在,太好了。”澹台身上依然是一身戎装,只是卸掉了阅兵式上的重甲。这一天,他大概是京城里最辛苦的人:昨天半夜开始起营,将士兵拉到广场东侧略作休整,然后布置安排阅兵,还要穿上重甲自己上阵,随后就是安排士兵按顺序撤离京城,结果回到西山大营还没歇一口气,又被一道急令调回了宫里……不过此刻看上去,他倒依然是眼神明亮,脸上丝毫不见倦色。
  “什么太好了?”慕容峻皱起了眉头,心里暗暗嘀咕:这小子果然经揍,上次那样一声不吭的任自己狂扁了一刻钟,居然立刻就没事人一样的指挥士兵训练了,如今又是这样一幅精神抖擞的模样……“刚才皇上跟我交代,说让阿峻早日出发,早日回来,又让阿谦和洛洛做好准备,过完万寿节,你们要陪皇上去太行围场狩猎。我带千骑营跟随。”
  狩猎?洛妍个慕容谦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其实事情本身也没什么,过完万寿节出去狩猎放松,是永年帝前几年的习惯,慕容谦和澹台杨飞本来就是他出京必带的两个人,只是近年,万寿节后皇帝往往会选择静修,她再也没有跟着狩猎过。而且,这么小的一件事情,怎么会通知得这么急?
  永年告诉澹台这件事情的时候,澹台杨飞其实心里也有些疑惑:这么急找自己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儿?不过永年倒是略解释了几句,看见洛妍三兄妹有些迷惑的神情,忙补充了一句:“陛下是有别的事情询问我,只是顺便让我回来通知一声。”
  别的事情?洛妍有心追问一句,澹台已站起来:“洛洛,你哦收拾好东西,可能过三五天就会走,我现在要回千骑营一趟,明天还要回西山大营。阿峻,你走的时候我就不能送你了。”洛妍看着他看向三哥的坦然目光,几乎不能相信前些天那个侍卫告诉自己的话——男人真是这么奇怪的一种动物么?
  ……………………在京城周边的各大猎苑中,太行围场其实规模是最小的一个,只是围绕太行山离北京最近的一处余脉而建,因为离京城太近,又很少有大型动物出没。只是胜在依山环水,林木茂密,离西山和北苑又都不是很远,倒是平日散心时,永年颇中意的一处地方。
  五月初九,兴王慕容峻离京之后的第三天,永年乘着最轻便的小马辇,后面跟着敬妃的仪车以及洛妍与慕容谦的朱轮车,在千骑营的拥簇中,一路驶向太行围场。
  太行围场并不设行宫,但千骑营的辅兵们早已提前一天出发,设好了连绵的帐篷,虽然是午后才出发,但天色未黑就已经到达了围场的门口。洛妍从车上下来时,只见敬妃牵着小吉祥上了轿,而永年已经下了车换马,骑在那头枣红色大马上顾盼神飞,那种气势竟是两年来没有见过的。洛妍心里也不由也是一阵激荡,翻身骑上一直跟在车边的大宛马小金,一磕马镫,到了永年身后。
  洛妍今天穿的是一套鹅黄色的胡服,系玄色丝绦,整个人看上去明艳爽利,因在车里有些热,一张脸更是粉扑扑的,永年回头看见她,不由长笑一声,“洛洛,你没把骑马的功夫给丢下吧?”
  洛妍仰脸一笑:“父皇你太小看人了,我就算忘了走路,也不会忘记骑马!”
  永年哈哈大笑,“说的好!”提马就奔了出去,洛妍紧紧跟在后面,马蹄踏在夏日的草地上飞尘不起,凉爽的晚风迎面吹来,带来山林特有的清香,洛妍只觉得整个人也如同要飞起来一般。
  可惜围场不大,从门口到营帐,奔马不过片刻就到,洛妍跟着永年下了马,身后的侍卫也纷纷赶到,拥簇着永年进了中心大帐,洛妍的帐篷设在稍远处的东南角,只边上又设了四座给随身侍女及女卫的帐篷,离其他帐篷都有一段距离,帐篷里已经收拾得甚为干净,只是青青、小蒙几人还是将里外又收拾了一遍,换上了带来的被褥等物。因这次难得出来散心,洛妍便只留了天珠一个看家,其余五个丫头都带在了身边,女卫也带了胡缨等一半人,几个人如今忙里忙外,各个都是一脸笑容。
  洛妍略加梳洗,又换了身衣服。这才重新出来,向中心的明黄色大帐而去。走进帐门口,只见齐安正低头出来,看见洛妍就笑道:”公主动作倒快,皇上正说到您呢。“说完就打起了门帘。
  洛妍向齐安笑了笑,迈步进去,只见敬妃和小吉祥坐在永年的左手边,见她进来都抬起头来向她微笑,慕容谦坐在永年右手下方的一张椅子上,也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神色间几乎又有了几分当年精悍的影子,不由心中大乐:他们这一家子大概都是属马的,到了围场里,都像变了个人。、永年看见洛妍进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待洛妍问安起身后便道:“朕刚刚说到你,你的骑马功夫倒是没有撂下,不知道打猎射箭的功夫可还在?”
  洛妍想了想,摇了摇,“女儿回来后马倒是长骑,弓却是碰也没有碰过了。”
  慕容谦笑道:“你当年射箭的功夫就是稀松得很,猎物大了不敢射,猎物小了又不忍射,我和阿峻最怕带你狩猎,你哭着让我们放过的小鹿小羊,只怕加起来都够六部子弟整个狩猎一回了。偏偏每次又一定要来,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洛妍白了他一眼,心道:我这叫善良!善良你懂吗?
  永年被逗得哈哈大笑,问洛妍:“如今可敢射那些小鹿小羊了?”
  洛妍顿时想起自己家府里还养着的那两只小鹿,如今每回自己去看小鹿,那些小丫头都是一脸警惕,仿佛他们一转身自己就会把那两只小鹿生烤了吃一般,不由笑了起来,“小鹿我府里就有现成的,射来做什么?”
  慕容谦笑着摇头,永年也微笑不语,德胜便轻声道:“万岁爷,该传膳了。”
  永年皱了皱眉:“澹台杨飞怎么还没到?”
  德胜笑道:“驸马要负责整个千骑营的驻扎安置,大概正忙着。”
  永年摇了摇头,“这小子是个死心眼,什么都要亲力亲为,也不知道那些副将校尉是养来做什么用的,也罢,我们不等他了。”
  因是到围场的第一顿饭,这晚膳便与宫内的大不相同,多是现成的野味与当季的新鲜果菜,别说洛妍和慕容翔两个,便是永年也胃口大开,足足吃了两碗才罢。吃到一半,齐安在外面道:“驸马求见。”
  永年笑道,“还不赶紧让他进来,再晚点,就只剩汤了。”
  帘子一掀,澹台大步走了进来,依然是一身戎装,脸上大略已经擦过一把,倒是不见灰尘汗水。永年不待他请安便道:“快坐下吃吧,在外面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澹台一笑,果然只行了个欠身礼,便坐在洛妍身边的空位置上,也不知怎么吃的,洛妍还没有吃完,他已经放下了碗。永年都撑不住笑了起来,“杨飞,是有人要跟你抢饭吃么?”
  澹台也笑了:“儿臣是老习惯了,改不过来。”
  永年点了点头,“你父王也是如此,我看着你,就像看着年轻时的他一样。”突然想到安王已经再也无法领兵,不由叹息一声。一时饭毕,撤下饭菜又上了茶。永年便道:“敬妃,小吉祥吃了不少肉,你带他出去散散。”
  敬妃行礼退下,慕容谦却突然道:“父皇,我看安王爷的腿疾和我的也有些相似,都是寒毒入侵,我当年要严重得多,若是父皇恩准,不如让文大夫给安王爷也看一看,说不定会有起色。只是……文大夫一次只看一个病人的规矩还是不要破的好。”
  永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我看你刚才走进帐篷倒也轻便。”洛妍这才注意到二哥竟没有坐日常不离的那个轮椅,不由惊喜的睁大了眼睛。
  慕容谦笑道:“现在才看出来?今年春天起我的腿倒是一日日的好多了,这两天走路已经没有什么问题。”洛妍顿时笑得眼睛弯弯。澹台心里也是一阵喜悦,其实他早就想请文清远给父亲看看了,只是文清远的情况复杂,他也不好贸然开口,没想到竟是阿谦主动提出来的,脱口道:“多谢陛下!”
  洛妍却有几分明白,二哥这是觉得京城形势越来越紧张,想给文清远谋条退路,若她能治好安王的腿,又住到了安王的府里,就算太子登基,只怕也不好把文清远如何——总不能去安王府把安王的专职医生抓到宫里去吧?若是这样做了,六部的人将如何看这位新皇?
  二哥还真是,用心良苦,洛妍默默的看着慕容谦,却见他松了口气般垂下了眼睑,心里不由一动:难道在二哥眼里,局势居然已经坏到了这种地步?
  却听永年道:“杨飞,你跟父皇还客气什么?安王难道不是朕的左膀右臂?只是要治就要赶紧治,不然过段时间文氏成了谦儿的侧妃,却是不好再抛头露面给人治病了。”
  第155章京城之变
  永年的语音未落,洛妍与慕容谦都骇然抬起了头,永年却不动声色的低头喝了口茶,洛妍已忍不住道,“父皇”您是说清远姐姐会成为二哥的侧妃?”
  永年淡淡的道,“我已经查过了,那文氏虽然出身低一点,但好歹也是医者世家,身世清白,加上又是老严的义女,身份做个侧妃也使得;我看她人品医术都还不错,又终于治好了谦儿的腿,算是有功之臣,所以打算封她为谦儿的侧妃,等回去之后就择个吉日把事情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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