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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星炀

_8 星炀(当代)
他刚看到我时似乎还有着少许不确定和犹豫,随后笑容便越来越大,如一池春水,漫上了眼睛,眉毛,嘴角……整张脸漫溢着迷人的醉人的笑,仿佛这笑容这快乐是早就深藏的,看到了我便找到了出口,终于放心而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我几乎要热泪盈眶,他为什么还能如此无瑕满载着纯然的爱意看着我?在那样被我对待过之后……他该恨我的啊……
我的心不住轻颤,终于听到他开口,缓慢但清晰地。他说:“非,生日快乐!”
他,还记得……我眨眨眼,使劲地眨,企图压回快要涌上眼眶的热流。
身体的动作却仍是跟不上脑子的命令。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快呀,回答他,拥抱他,亲吻他!可是身体却僵硬地,迟疑地,似乎忘记了所有的动作该怎么做。
“对不起,现在有些晚了。我本想早点出来的,可是还有些麻烦……还好,赶在了12点前……”我的沉默(其实是呆滞)让他不自在了,他不确定地找着话说,说着说着,原本清晰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眼光疑惑地越过我投射到我身后。
我情不自禁地随着他向后望,看到孟朝晖站在身后。
他眼中的光黯下来,笑容也凝住了:“你还有客人啊……”
“他,他是……”我直觉地要解释,可是发现,根本无法解释。他看到的就是事实。
孟朝晖似乎也有点吃惊的样子,但随即只是低头闷笑:“呵呵,还真的来了。看来好得很嘛。”
“原来你们已经这么熟了……”逡语变得低沉的声音与他的话几乎同时响起,像是根把我栓在中间互相拉扯的绳索,我尴尬地不知该回答哪个。
“对啊,我们现在可是很要好的哦。”也许是我的沉默也刺激了孟朝晖,他忽然挑衅地从后面圈住我的肩,脸孔贴上我的颈窝。我立刻慌忙挣脱,他的力道并不大,也不继续纠缠,像也只是想做个样子而已,但已足以使逡语的脸一下血色全失,白得吓人。
他紧紧地抿着嘴,对他的话似毫无反应,比起过去那个嘴利如刀决不认输的杜逡语,这样的他像是另外一个人。
他只是用透亮湿润的眼睛注视着我,直直的,像是要望穿所有表象直到我的灵魂深处。一直以来,他就不轻易相信眼睛,更不轻易怀疑我。他的直觉简直就像动物一样敏锐而直接。
很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开始。
他看着我说:“孟先生,这段日子,谢谢你照顾非。”一眨不眨,只看着我。
像是什么都了解了,淡淡的语气让我难堪得想转过脸去。
孟朝晖仍是闷笑着:“哪里,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他顿了顿,忽然又接着说,“反正他只是把我当客人接待罢了。客人哦。”他的笑声暧昧得像是在昭示某个事实,我惊恐地回头看他,脑子一片空白,他究竟在说什么?!
逡语疑惑地看看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更难看了,浑身冷极似的抖嗦起来,右手慢慢地抚上心脏的位置,又像情不自禁地防卫似的后退了半步。
“呵呵,好了,”孟朝晖制造完混乱,手插在口袋里走出来,“正主儿来了,闲杂人等就该清场了。”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听得清楚。
他站在呆若木鸡的我们中间,来回看看,然后若无其事地笑起来,真的不再发一言地转身走掉了。
只剩下我们,又是静默地相对着。只是,逡语望的不再是我,他已经看不到我了,而是茫然地注视着我的脚边。我几欲开口,辩解,说明,恳求,倾诉,怎样都好,只要能对他说说话,无论什么都是好的。然而心底深处有个极尖极细的声音一直在提醒:别说,别说,什么都别说……
当初是如何费尽心机将他赶走,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细节,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动作,只要一闭上眼就如影画重演,那种催心裂肺的心痛至今也依然在胸口停留。
是,只要一开口,我怕我会忍不住全盘招供,然后只会用尽全力挽留。
“是真的……吗?”他终于抬头看我,下了决心似的问,“他……刚才说的……”
“嘎?”我不知该如何反应,迷惘地对上他渐已迷蒙的眼。
他看着我,许久,才边点着头,边凄楚地笑起来:“我这个笨蛋,还在问什么?!不管男人,女人,你的工作不就是这个吗?”他笑得越来越大声,在这空茫的夜里却如鸦鸣般的凄厉。
他笑着,身子如风中弱柳轻摇轻晃,似找不到依凭。惨白的脸颊渐渐染上了一层异样的嫣红。那个笑容是如此凄绝艳丽,我被他的神情震住了,只能呆望,拼命想把他的样子印刻在脑海中,深深的,重重的,哪怕印出了血来,到天荒,到地老,到转世轮回,他都还是我的。这样为我痴狂的他,是我的。
他笑着,直到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狂暴而紧接着猛咳起来。一阵一阵,如同笑到了颠峰,又咳倒在谷底,全身蜷在了一起,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这咳上,喑哑无尽。
我冲过去抱着他,几乎无措地看着他的样子,只能无助地用手轻拍他的后背。他攀附着我,揪着我的衣裳,依然猛咳。手底激烈颤抖着的是我熟悉的身体,现在却是让我心酸的瘦弱无力,轻盈得几乎连女孩也要惭愧。
是我害的!又是我害的!你在家好好休养就好了嘛,又来看我做什么?你看你现在这样,我该怎么办?我……讨厌……这样!看到你……这样……
大滴大滴的泪珠滑落到他肩头,湿了衣服,湿了他的脸。他喘着气,终于慢慢渐咳渐低,直至微平。他的咳只是被狂笑呛住了,还好,还好……
他抬起头看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的折腾他已经几近无力,只能依附着我,努力要说出话来。“最近身体不太好,染了点小感冒,没关系的。”他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慢慢地说着,轻轻地喘着,一心要做出天下依然太平的样子。
“嗯。嗯。”我只能点头,不停地点着,泪如雨点般洒在他脸上。
本想把他带进屋里,他摇摇头,大概无力再走了,我只好把他半扶半抱着坐在门口,让他的头靠在胸前。
他缓过气来没有再追问刚才,只一直捂着胸口,我以为他还难受,伸手帮他顺气。“很痛吗?”此时的我涕泪横流,说起话来像个白痴。
他摇头:“不,只是有一阵没了感觉。”
我一惊,手停在他胸口,不禁微微颤抖。他似也发觉说漏了嘴,赶紧闭上口。
难得的重逢,我们却用大部分的时间来默默无语,仿佛惟有这样,才能守住彼此心底最珍贵的秘密。然而真相的气息一直在我们的唇边徘徊,只是我们都不愿看见罢了。
我们这样相依偎,静静地像是过了很久,又像只有短短的一瞬,直到同样静默的夜里终于隐隐传来报时的声音。
“12点了。”他说,听起来就像到点必须离开的灰姑娘。但其实,该怨恨的是我,12点的魔咒一过,我就会失去我的快乐,我的幸福,我的所爱。我的灰姑娘。或,王子。
他留不久的。不能。我知道。
他说话的时候嘴边呼出的像轻烟般的白气。秋天的深夜也同样料峭啊,我努力抱紧他,却发现他的额际奇异地渗出了薄薄一层汗珠。
“可不可以,把你的生日愿望,让一个给我?”他的话说得依然很慢,却渐渐显得吃力起来。
“嗯。”我无比用力和肯定地点头,“可以……全部许完都没有关系。”心好慌,乱得只想直接把那个管生死的什么仙什么神揪过来猛吼:让他活下去!把他所有的病痛都给我,让他活下去!!
“呵,一个就好。”他轻笑了声,眼睛闭了起来,一会儿后才睁开。
他闭起眼睛的时候,我的眼睛睁到了最大,屏息等待着,直到他睁开。我以为我会因此而窒息。
“是什么?”我力持正常的语调,可是声音里还是有抹不去的颤抖。
“呵,不能,说的。傻瓜,生日愿望,说了,就不,灵了。”
是吗……没关系。只要能让你活下去,我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再让给你许一个都没关系。
“该我了。”我挤出个颤微的笑,把他冰冷的双手包在掌中,闭上眼,虔诚地向那个据说很灵的上天祷告。
愿望,只有一个。也足够了。
睁开眼时,看到他侧起头,像是在倾听什么,我也跟着努力听,寂寞的夜里,除了风微微的吹过的声音,什么都没有……哦,不,有的。是汽车疾弛而来。由远到近,轮胎摩擦地面,尖利的声音划过夜空,直冲耳膜。
最后那辆车在不远的背光处嘎然停住,看得并不真切。
“非,孟朝晖……”
“是,他是我的客人,他用钱买了我。”他该走了。
“是吗?那么,告诉我,多少钱?我也要,买!”他直起了身子,面对我。清亮的眼睛照得我无所遁形。
他了悟了什么?明明刚才还……现在竟已不再上当!
我呆楞住了,远处的汽车打开了车灯,闪了两下又熄了。灯光晃到了我们,晃进我的眼睛。
“不,你是,不卖的。我的非,”他没有动,依然偎回我怀里,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任何动静。“如果,真要买,也只有我可以。”
我的眼眶又热了,可是连泪也干了。
他……我该多么骄傲,就算全世界都遗弃了我,又怎样?还有他!
我听过他的狂笑,无比的心酸,可最后说出来,还是一句——相信!
即使被我那样伤害过……
我该拿什么来留住你?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灵魂,全都给你……你能留下来吗?在这人世间,陪我一起留到生命的尽头!
“你要,买我吗?”双唇抖得厉害,说话也不甚连贯。这样也好,能和他一样。
“嗯。”他点头,似乎朝着车的方向笑了笑,扶着我慢慢地站起了身。
“逡语……”他要走了……我禁不住拉住他的手。他回首对我一笑,轻轻地倾过身子,在我的唇上印下薄薄一吻。
“你现在,是我,的了。”其实,一直都是的啊。你该知道。
他的笑现在是静谧的,仿佛柔和却能映亮子夜的圣光。“所以,要,听话,哦。”
我被催眠似的点头,看着他拿出个信封放进我的手里。“我的非,到,意大利,去吧。”他再吻了一遍我的唇,手轻轻地顺着我的轮廓抚摩着。
我摇头,鼓起勇气:“我现在的愿望是……”
“不,别说。”他掩住我的嘴,“说了,就不灵了。”
他一直幽幽地看着我,原本淡茶般明亮的眼眸原来也可以与黑夜一起幻化成勾人的寂静汪洋,我的身心都被那眼波囚禁,等缓过神来,眼中只看得到他向那辆车走去的背影。
耳边仿佛还残留他清凉的气息和最后的话语:“去吧,去意大利吧。我爱你,非!永远!……生日快乐!”
我颤抖地打开那个信封,竟是支票,一叠!最上面一张的数字已是我十年的薪水。
脑子“轰”地一下热了起来,我的激动冲天而起不可抑制,朝着那个渐渐被吞没在暗夜的背影:“你休想!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用这些钱就可以赶我走了吗?休想!我不走!绝不!……不!”
我惨绝的声音回荡在墨似的夜里,引得几家住户好奇地伸出头来漫骂。可是我不在乎,已没有什么好让我在乎了——那个背影只是顿了片刻,便直接走进了黑暗中。不久,一点银绿闪过昏暗的路灯,飞驰而去。
只留下了我。几近疯狂的我。
这次被赶走的人是我吗,逡语?
可是,你还是要骗我!远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啊。
不知道你是否还爱我,
不知道是否还能见面,
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
说永远也不行哦。
我、不、走。
绝不!
[非真是个迟钝的家伙,非要到大哥结婚才知道我的生日,过后一直缠着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把飞羽泪送给他,要求他永远都不要取下——这就是我的愿望。飞羽泪是在大哥朋友的店里看到的,以我拍广告的那点酬劳连支付它的零头都不够,人家是看我实在喜欢,半卖半送才让我这么轻易得手的。看到它,便让我想到非,平静无波的表像下有着流光异彩的内在。这么相似的两者,没有理由不在一块。真的希望能成为那颗泪,靠在他的胸前,永远!
可是非显然看不出我的心意,竟觉得这样的要求太简单了,不能作为礼物,真是个认真得过分的家伙!于是,让他加场唱支生日歌好了,没想到这竟是他的罩门!听着他在身后鼓足勇气唱出来的奇怪歌曲,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眼眶中一直有泪在滚动。西方有位哲人说:如果你的爱人在你面前炫耀他擅长的技艺,那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如果他连最大的弱点也愿意展露,那只能说明一点——他深爱着你!
你是如此爱我的啊,非,你的歌声证实了这个心意,我欣喜得几乎抑制不住眼泪!相比之下,飞羽泪如同不值钱的玩具。我转身笑着面对你,笑着告诉你,我也一样——爱你!]
[难道真要到了那个大限?身体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一开始还没有所觉,待到察觉,指尖麻木的感觉已是药物也无法消除的了。那日母亲来看我,倒茶时竟连杯子也拿不稳,打翻在地上。这回成了母亲眼中活生生的事实,想瞒也瞒不住。她焦急地直接拖我去做深切检查,结果证实情况的确开始恶化。我终不得不搬回了家。
躲在熟悉的房间里,躺在熟悉的大床上,却只能每晚瞪着同样熟悉的天花板——失眠!没有了非的气息,一切都变得好陌生,连身体都在抗拒。
还好家里没有下禁足令,我能常常去见他,只要身体稍有好转,这是所有坏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
[这个星期以来身体的状况终于基本正常,所以即使今天天气有些冷,他们也没有阻止我出门。
在经纪公司门口等他的时候听到几个小女生站在他的广告招贴前热烈讨论正在播出的他拍的广告,言辞率直大胆,让我好骄傲!他已经快要成为像他妈妈一样的名人了,我竟拥有着这样的他,幸福得令我不安。等到了他,却又在路上碰到女生索要签名,同样的毫无顾忌,热情而饶舌,我心里却开始翻涌奇怪的滋味!看着他笑着跟她们打招呼,为她们签名,竟觉得他在慢慢地离开,要融入那个我无法跟进的世界。好想向全世界大喊: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要跟一群花痴女生分享他!
可是,他还是我的吗?他越来越耀眼,我却越来越虚弱,终会有一天,我再拉不住他,留不下他……他也就不再是我的非了吧?——这个身体,我从未这样憎恨过!刹那间天气变得好冷,冰冷渗进全身,蔓延到心里,冷到我的指尖又渐渐开始麻木……
在厨房做饭时,他站在身边注视着,我紧张得只能勉力维持动作的稳定和流畅,直到他终于出去,手也终不可抑制地颤抖。这回是真的不行了,已经到了无论怎样都无法挽回的可悲情势。
可是,临走,他突然提出挽留。看着他害羞又渴求的眼神,我只觉得悲伤。为什么到了现在你才开始主动?我虽然答应了你,却仍是后悔。甚至突然觉得,或许一开始,我就不该认识你。自私的我啊,明知自己是怎样的情况,却仍任性地介入了你的生活。根本就是一眼就能看到结局的感情,却被我满怀一丝侥幸地任意展开!我后悔了,非,没有我,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自由和幸福吧?
激情中,我问你,是否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爱着我——即使,我不能再动一根手指,变成个浑身僵硬的活死人——你说是的——虽然没有听清我的问题,你还是说是的!
这就够了!非,这句话能陪我过完剩下的日子。够了,非!]
日记到这里结束。
我泪眼朦胧,难以抑制。
这个笨蛋,干吗自以为是地决定所有的事啊?把自己弄得这么悲情,真是受不了!拜托,也请考虑一下看日记的人的感受吧?
“笨蛋!不管你变成怎样我都要你啦!”我带着哭腔对眼前的人脱口而出,他仍一动不动,静静地睡着。
是的,那个笨蛋现在就在我面前,躺在病床上,安详得像是……像是……反正让人看得不爽到了极点。
我生日后一个月,杜廷语一脸阴沉地出现在黑巷,只说了一句:“那家伙不行了,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我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走,只觉万箭穿心,精神恍惚。
虽然一直渴望,却决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
那天他在回去的路上就已陷入昏迷,杜廷语根本没有机会把他送回家就直接开到了医院。之后的整整三个星期,他都没有再醒来。
又等了一个星期,杜家每个人都心急如焚,眼看实在无法等到他自己醒来。杜氏兄弟坚持认为也许我会有帮助,终于说服死硬派杜正邦老爷,拖我前来。
我根本没有半分把握。面对连医生都宣布束手无策的病症,其实大家都是如此吧?不过在死马当活马医,不放过半点希望罢了。
院方多次检查的结果是,并非病情恶化导致昏迷。只能推断,在危急情况到来前他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自我保护,像是终于能够了无牵挂地放松,让自己完全沉入休眠状态。但是他的身体的确已到虚弱的境地,如果继续长期昏迷,很可能会便会在昏迷中安然离去。
这样的结果让我不能接受。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他清醒时刻最后一面。
我在他身边已经两天,他依然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就像每次在我身边睡着时一样,安然无邪的模样宛如婴孩,无害得叫人心疼。只是,这次睡得更沉,陷入了更深的梦境而已。
是你在梦里遇到了什么?还是巡语扯着你说话呢?你其实是想醒来的对不对?只是没有力气吧?
我日夜守着他,实在累了才会在这设施齐备的加护病房里的沙发上打个盹。
这间房间说是病房倒还不如说更像是他的房间,所有的摆设几乎都跟在杜府的一模一样,只除了点滴瓶和升降自如的病床。虽然他呆得最多的地方是迷雾森林,即使在杜府,房间也简单的很,桌椅床柜,仅此而已。但能把一间病房布置成这样,杜家人的心思也真令我叹为观止!
在他的能见处都贴着我曾经的广告海报,悬高放置在架子上的电视机则反复播放着一套广告——我们唯一合拍过的那套,只要他睁开眼睛,毫不费力地就能看到。
当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些时,惊讶的表情让当时唯一在场的杜家人浚语哥哥都觉得有必要跟我解释一下。
“逡语的房间就是这样的。当然,电视调高了。我们想让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熟悉的环境……”
逡语的房间就是这样的。我的耳朵里回响着这句,后面他还说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
我有点呆滞地望着他:“不是,不是这样的吧……”我去过!哪有这么多花花绿绿的海报?
杜浚语还是一贯的沉稳:“海报是我们从迷雾森林拿来的。逡语有次偷跑出去,给大哥找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失魂落魄地拎着个包和一长卷纸,问他也不肯说。后来佣人才告诉我们他在房间里贴满了这些海报,还天天痴痴呆呆地看着同一卷录影带出神。”说到最后,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指指上面的电视,“就是那卷。”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满脸的通红和浑身的不自在。
他转头看着那张像在熟睡的脸,叹了口气:“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要靠他自己了。”
我感到身体的重量已经重得两条腿都无法支撑,颓然地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心肺都像有把利剪在里面翻捅,痛得全身都在冒冷汗。眼眶里是热辣辣的,但是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泛不出清凉的水滴来减轻这种痛苦。眼泪已经流得太多了,眼窝似乎已是个干涸的潭,成了泥洼。
然后,守着他,一直。
大多数时候杜家十分放心地放我们独处,除了医生护士定时进来检查,换点滴,打针外,我们拥有很多时间。
其实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这种东西。一心一意地守在他身边,让思绪像溪流汩汩,静静流淌,流过我们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永恒。
有时会想,早知如此,管他杜老爷说过什么,就算锁着也不该放他走的,更别说还用了那么烂的理由……然后拉着他逃走,天涯海角,无论到哪里,能过一天便是一天!
但有时看着他这样安然地睡着,又会想,也许这样才是好的。我们终于能这样毫无隔阂地相守。曾经痛过,哭过,舌如利匕心似铁地伤害与被伤害过……这样,没有了旁的丝毫的牵扯,释去了所有负担坦承地相守,多么的好!
现在的我们,都不再有任何,秘密。
所以他熟睡了。在以为已经帮我实现了愿望,飞往梦想的国度的时候,“了无牵挂”地躲进自己的世界里。远离一切心碎与痛苦。
自以为是的家伙!
我次次骂他,心里总闪过一阵酸涩的疼,可次次又都忍不住。兼轻轻地捏捏他微翘的鼻尖。
每天都要帮他擦拭身体,慢慢地翻身,我实在见不得他一身白皙清爽的肌肤上由于躺得太久出现任何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胸口挂着那颗曾经落在我胸前的泪。莹莹地在细致的皮肤上滚动,像个能到地老天荒的诺言!
那是我的护佑,陪伴他一起与纠缠的病痛搏斗。
我总是要不停地咕哝这这那那,才能把这些事情做完。并不是不寂寞的,只是相比能够在一起的意义,其他的东西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所有不醒人事的人的陪伴者,相信都会养成我一样的自言自语的习惯吧?本来我就已经有了征兆,现在更演变成“嗜好”一样的东西。
我不是爱说话的人,只是面对他,便总有太多想说。哪怕只是哼几句不成调的歌,都指望突然他会埋怨一句:“好难听哦……”不耐烦的语气和戏谑的笑。
心里的天平两端,都是盼望——他会醒来,或者,不。
总是矛盾的。
但,希望,却从未从心头或离片刻。
杜家每天也都有人来。
杜老爷和夫人,每次都切切地询问,之后便老爷叹气,夫人拭泪。白发要送黑发的恐惧是所有为人父母者皆锥心的痛!
杜廷语和江咏萱,是永远的信心满分:“这家伙什么难关没闯过?以前还有比现在更惨的呢。安啦,没事的!”
杜浚语和古葭仪,是边忧心忡忡边力持镇定:“没事的……他的身体状况还很稳定,会没事的……”
只有古葭仪刚开始曾忍不住无声恸哭,泪水从她无神的大眼睛中簌簌而下,像极寒气袭人的秋雨,欲断而绵绵,整个人抖缩得像欲碎的瓷娃娃,让所有在场的人心底都凉而至冰。这么多人里,她与逡语相处的时间最长,也最熟悉,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不为外人知的小秘密……没有人敢小看她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和直觉。那一夜,恐怕无人能够入眠。我的眼睛几乎一刻不敢合地盯着他,连医生都有点紧张,直到,第二天一切正常。大家似乎才觉得是虚惊了一场。
后来,她再没有过类似的反应。只像是身子也跟着不好起来,娇弱地倚靠着杜浚语,满脸担忧地握握逡语的手,说着一些鼓劲的话,但又往往难以忍耐地颤抖。仿佛坚强,又仿佛更脆弱了。
她几次望着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自从逡语昏迷,她是最难过的一个。变得沉默寡言,且忧郁。受惊吓的程度比我更甚。也越发地羸弱,让人,特别是杜浚语,不得不再额外担一份心。
小葭和逡语的感情太好了!杜廷语感慨。犹如患难知交。
我所想亦然。所有看过他们相处的人都不会怀疑。
这天确定他暂时不会有事,我终于不得不回家一趟拿换洗的衣物和对于婉如有个交代。
以最快的速度办完,就急急赶回来。低着头一脚冲进刚刚要关的电梯,心里正盘算着,今天杜廷语会来,或许可以让他把我拿回来的那叠支票收回去——这段时间昏头转向的,根本就忘了这回事。
就听到身后同在电梯里的两个护士轻声的聊天。虽然只是轻轻地一带而过,但确实是逡语的房号。于是耳朵直觉地竖了起来。
“……3016的病人好神秘,排场大得惊人,一来所有的医生都要提起12分的精神。连那层最懒散的卢医生都不敢在那边随便调戏护士了……而且听说那间房间专门就是为他布置的。到底什么人啊?”
“哈,他啊,说出来吓死你!一间病房算什么?这家医院听说都是专门为他开的!”
“不是吧?怎么可能?!”
“当然啦,你是新人当然不知道,这家‘穆氏综合症专科医院’就是杜氏集团出资兴建的,连医院都建在这么偏僻的迷雾森林旁边,就是要网罗天下名医研究出这种绝症的解救办法。可是,都明明是绝症了,又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找到解药呢?唉。”
“啊,这么说,他他他……是杜家的人咯?”
“当然啦!真废话!他就是杜家最小的儿子啊。最小的咧,当然最宠啦,又是身体不好的……”
“哎,听说还长得不错哦,呵呵。”
“对啊,明明是个男孩子,长得比女孩子还秀气,要是身体好的话,不知要迷死多少人。跟他两个哥哥有得比哦。可惜啊,命不好。”
“真的吗?好可惜哦,昨天才听你们那科的小曼说现在还在昏迷呢。是不是……”
“嗯,我那天偷偷听到主治说哦,估计很难撑过半年了。不过这是还没通知家属的,你不要乱传出去哦!”
“哎哟,安啦!又不是我的病人……哎,还听说哦,总有一个也很帅的男生陪在旁边诶。难道是……”
“喂,你够八卦的哦,打听到这么多事情。是不是你们又在干什么坏事了?”
“没有啦,不过是太无聊大家玩玩嘛。说嘛——”
“百分之百我是不敢肯定啦,但是如果只是好朋友的话,谁又会这样不分昼夜地守在旁边,擦身,翻身都亲力亲为的?杜家的人好像都很忙,都不能天天来说。而且他们也好像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哦。有钱人的想法真是奇奇怪怪的……不过话又说话来,有几次我进去换点滴,你是没看到他跟他说话的样子,哎哟,那个深情的呀,看得人感动又难过,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
随着电梯门开,我先一脚踏出去,心头漠然得不愿回头去理会那两个八卦得离谱的护士。
她们跟我同一层,就跟在我后面。在推开逡语的房门时,我听到了背后一声小小的惊呼。
撑不过半年?简直胡说八道!连医生都没能确诊的结果,她们又怎会知道?
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只是太累睡着了而已啊!
“这样是不行的哦。你再不醒来,他们就更要危言耸听了。”轻轻抚着那没有反应的白得晶莹的脸颊,手下的温度和平稳的呼吸是那么让人安心。“还是打算做个睡美人?呵呵,一百年太长了,我都未必活得到那个时候呢。而且,到时你也成了老头,还有谁要来吻你呢?呵,你不是最喜欢我吻你吗?我一天送你一个——免费哦——送够一百个,你就给我醒过来,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我起身在他的唇边印下一个轻吻,似乎又感觉到他的嘴角在微微翘起。这家伙!明明在昏迷也要占人便宜。
我也不由得轻笑一声,拿出带来的CD放进音响里。
轻柔的前奏舒缓地在整个空间里回荡,YOU TOOK MY HEART AWAY,现在是我最爱的歌。
对它的任何一段旋律和歌词都熟得不能再熟,但仍不能自拔地沉浸在那样的柔情中。后悔当时没能好好听他唱,现在无论原作如何精彩,都显得不及他的演绎来得深情款款半分。如果能够,想再听他为我唱一次……
门什么时候开的,我没有听到。直到歌曲结束后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了极小的一声啜泣,我才发现杜廷语他们到了。
江咏萱站在他身旁,泪流满面,却用手紧紧捂着嘴巴,眼眶中还盈满了泪水,使她向来明媚的美丽眼睛中萦绕着一种悲凉,是从逡语倒下后也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悲凉。现在,为了我们。
她也听出了这首歌,在她人生最美丽的时刻,逡语为他们唱过。
杜廷语长臂拥她在怀,轻轻地拍着她的肩。一直最乐观的他也不得不卸下嬉笑无畏的面具,现出淡淡的忧虑和悲伤。
想必所有人都想起了婚礼当天,那样的灯火辉煌,那样的意气飞扬,美得如诗如画的少年站在台上兴高采烈对大家说:“……这份礼物送给我最亲爱的大哥和大嫂,祝愿你们快快乐乐、白头到老!……”
现在,他躺在这里,不能说,也不能动,静静地躺着,犹如已经离我们远去。
每个人心头都是一颤,隐忧,却谁也不敢讲。
许久,江咏萱的泪才停。再许久,杜廷语静静叹了口气。
“小非,”他又停了停,像是碰到了什么难以开口的事,“……已经一个月了……”
他拥着江咏萱开了门,静静离去。自始至终,他就只有这要完未完的一句。
留下我,惆怅地思索。
一个月……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分分秒秒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吧?
“哈,懒猪!”轻轻拍拍他的颊,笑,“你已经睡了两个月咯。看,连廷语都在劝我放弃了哦……还不醒吗?笨蛋!”
已经久没出现的液体滴落在他的颊边,化成一道道溪流。
唱机里又扬起忧伤的歌。
连空气也变得低靡。
只有他,无知无识地沉睡。依然。
支票还是没能还给杜廷语。
疑惑着如果要给我钱为什么不直接开一张就好,这样一叠难道还有其他用途不成?
比如,折纸飞机,可以折个十几二十只,然后满屋子地飞。
他的动作向来颇具深意不太寻常,使得我的猜测也不得不诡异地发展。
细细看下来,不同的时间和数额,似乎都在标示着一个信息。然而并不难猜,起码对一个曾经对这些钱这么执著的人。
250万,500万,380万——我的梦中大奖。一共2000万。
这个笨蛋真的当真了!原以为他也跟我一样把它当玩笑的。不,他知道我的是玩笑,但在他却不。
就像仙蒂蕾拉总是羡慕着两个姐姐美丽的衣裙,做梦也会想要拥有。他也要做我的神仙教母,送给我梦想的衣裙。笨蛋想事情果然比普通人来得简单!我不禁哑然失笑。
都是近一年前的日期。
那时的我,梦想多么单纯!渐渐的,要的便越来越多。
那时的他,在我离家的时候悄悄地填写这些,那般认真,那般仔细,就像一个在帮凡人实现愿望的善神。想着我看到时的惊讶和欣喜若狂,嘴角噙着得意的笑。可惜这也像圣诞礼物,需要有恰当的时间和理由才能送出。穷人不可忽视的自尊想必也让他为难了好久,更何况后来还知道了我存钱的真正目的。
他这回是真要我走。这些他留到现在,终于要拿给我,也便是终于要让我走的时候。也许在当时,他就是这么打算。
还特地在我生日。呵,我的生日礼物。
时间仍一天天在过。一切都已成为理所当然的习惯。他睡着,我等着,守着。
杜家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杜廷语也暗示过我不必再这样跟他耗在一起。大家都被日复一日的等待弄得有点心力焦悴。
主治医生终于正式跟杜家交代了他们的推断,正是我听到的——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就算一直熟睡静养,恐怕也很难撑过半年。
是时,全家的震惊悲痛不在话下。
最后杜家打算把他接回家里休养。虽然这家医院正是为他而存在,但任何精良的医院都比不上“家”吧。全套的护理设备和特护人员迷雾森林里都已具备。但我不知道,那个名单里是否包括我。
也一直没有人告诉我,我是否该准备东西跟他同行。
但我决定不去理会。此一去也许便是生离死别,我早已打定主意,这次无论是哪里,迷雾森林也好,南太平洋的小岛也好,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是以一切平静如昔,日子照样这样过。
也许的确是好好休息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的状况用肉眼都可以判断是在“变好”。我每天更是勤快地为他按摩肌肉,这是我所能做到的少数事情之一。
出院的日期确定在三天后。
现在他的面色甚至可以用“红润”来形容,当然这样说还是有点夸张。但确实是比一个多月前好太多了,起码是有了血色。
我边哼着歌边帮他擦身体,然后小心地绕过输液管帮他翻身,再剪他已经长长的指甲。
在唱到“You took my heart away,When my whole world was gray”时,有个声音忽然闷闷地响起。
“好难听哦——”
“嘎——?”我停下来,以为是杜家的谁来了,不好意思地望向门口,却发现根本没有别人。
我顿时浑身一震,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跳动。屏着气看向床头,只看到那张本来睡得波澜不惊的俊容现在正半开星眸半笑着,用埋怨的语气说着:“害我想睡睡不着……”
“逡……语……”我有点迟钝地叫着,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我睡不好的话脾气也不太好哦……”(咦?这句怎么听来耳熟?)
我只看到他的嘴巴在一开一合,迟疑地用手摸过去……“啊!”吃痛地赶紧抽回来——他咬我!
“这回相信了吧?”他像极初识时候的样子,一脸坏坏地笑。
突然一阵悸动涌上心头。
脑中一片混乱,似乎空白,又似乎闪过千百种色彩。
接下来该怎么办?狠狠地吻他,还是通知杜家,或是干脆按铃叫来护士?
我不知道。
只看着他。太多日子面对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突然那张面孔有了变化,有了生气,我要独霸!不让任何人打扰。
他也收了声音,收了笑容,只望着我出神。
“还能,看到你,真好,非……”他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我急忙握住。
“嗯。”我吻着他的手,几分哽咽。
“你一直在吗?我一直感觉到的,是你吗……”他的眼眸深处有异彩闪动,眼波温柔得到了极致。“说着无聊的废话,唱着难听的歌,弄得我身上凉凉的,还把我翻来翻去……是你吗?”
“是……”虽然被说得一无是处,但我还是想吻他。
“做了这么多坏事,还敢承认?非,你真的越来越……”我终于吻住了他。吻在那张可恶的嘴上。
他很快又睡着了。刚从昏迷中醒来,体力和精力都不足以应付,又睡过去了。他的那些指控,都是他即将醒来前感觉到的吧?否则更多的还有呢。
叫来了医生,通知了杜家。虽然已经夜深,他们还是全部赶来了。
他们兴奋地围着我尽量压低声音询问。从他醒来到再睡去,每一个细节,动作,说话,都问到了。我只说当时已经惊讶得不会反应,含混着混过去。
医生认真检查,也证实他的状况良好,情况在好转中。
每个人都很高兴,不过以后如何,现在总算是有了小小的转机。
从他一醒来,恢复的速度让所有人都满意。更是可以按原计划出院了。
我厚着脸皮在杜家人办出院手续的时候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拎在手上自觉自动地跟在逡语后面。他站在两个哥哥中间看着我微笑,我却有点紧张地偷瞄着杜老爷的反应。
正为逡语的平安出院松了口气的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这种小事,只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忙忙地赶回公司去了。虽然我这个月来过得与世隔绝,却也略微听说了杜氏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杜廷语也忙,虽然依然嬉笑,但看得出那俊朗眉间的一点愁云。加上又挂心着逡语,双重忧虑下想必已是心力焦悴。
杜老爷离去时,我似乎感觉到他临去的一瞥落在我的身上,却没有说什么。我只当那是默许了。
逡语的归处当然是迷雾森林。在他看来这里反而比杜府更象家。
杜夫人和杜家兄弟把我们送到那所大得可以囤积整个军队的大宅里安顿好便也回去了。我隐约地觉得在每个人的笑脸背后都是淡淡的苦楚,杜家似乎在经受前所未有的风暴袭击。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要把这里保护得严严实实,连丝微风都不放进。
感觉比我敏锐得多的逡语应该也有所觉才是,但完全看不出他有半点担心。非但如此,笑得最欢的便是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把众人轰走,那个样子和几天前在病床上的“植物状态”简直判若两人。
杜夫人看到他如此精神抖擞当然是极满意的,再三嘱咐了佣人要好好照顾,连我也受了起码八遍以上的叮咛才放心。
杜廷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小弟毫不掩饰的赶人,大概的确是有烦事缠身,竟难得地放过了这个取笑的机会。倒是万万没有料到的杜浚语,最后一句话冒出来,害我差点被口水呛死。
他以一贯的认真甚至还有些些严肃的口吻对逡语说:“不要以为曹非在这里,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好,不能做剧烈运动记住没?”那样的神情如同最平常不过的医嘱。
嘎?我一时愣在那里,看着他又转过来对我说:“小非,你要看着他,别让他太随心所欲了。”
我的脸“噌”地就热了,喏喏地应着,完全不敢看还在旁边的杜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
被警告的笨蛋竟还敢一把搭上我的肩,信誓旦旦的:“好啦,二哥,你好罗嗦,非不会让我太累的啦!”
这兄弟俩到底在说什么?我被他的这种话噎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只觉得忽然间温度奇高浑身滚烫,在众人的炯炯目光中饱受煎熬。冥冥中只听到杜廷语的闷笑不止。
这三兄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我再次败倒。
终于送走了他们,实在懒得提醒自己杜逡语才刚从某处被放出来,曲起手指敲在他头上:“白痴!你刚才说的什么蠢话?!”
他满脸委屈地捂着被敲的地方,心酸地控诉:“好过分哦!我还是个病人嗳——人家又没有说什么……”
“还说没有?”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凶恶,正再抬起手,忽然被一个无比威严的声音打断:
“曹先生,虽然您是客人,但这里不比其他地方,由不得您对小少爷如此放肆!”我惊愕地转身,听这语调还以为杜老爷降临,不想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总管先生。“您若再如此,请别怪我们没有待客之道了!”
我一呆,手不由得放了下来。逡语显然也没想到会杀出个程咬金如此声茬俱厉地为他维护权益,整个宽阔的前厅顿时一片寂静,只看到迷雾森林的总管威风八面地杵在那里,冷冷的目光看着我,似乎还带着不屑。
我暗叹了口气,是了,现在是在杜家地头上,的确不比我那简陋的“其他地方”,虽不说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但必定不会如以前那样随意。
逡语一看我脸色不对,立即站出来声张正义:“管家,你这是什么意思?曹先生是我最重要的客人,岂是你说要怎样就怎样的?!”
“小少爷,”站得笔挺的总管微微向他弯了弯腰,“这是为您好,您刚刚出院……”
“笑话!”逡语突然扬起的尖锐声调连我都给吓了一跳!“从小到大你们要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打着为我好的幌子?不准这个不准那个,现在连我的朋友也归入管辖的范围了吗?你——”
“算了,逡语。”我看他的火气越升越高,赶紧打断他,拉拉他的袖子,“我并没有觉得怎样。总管先生也是好心。”
“非,你不知道,”他愤愤地扫过周围,最后停在居中的总管身上,“他们总是这样!以前我是懒得说,现在你在他们也这样,我岂能让他们这么放肆?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杜家没家教,连几个佣人都管不了!”
最后一句最是严厉,重重地冲总管砸过去,却似乎起效不彰。那个如同我在电视中看到的英式管家简直有着杜老爷的风范,只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不满的声音,然后依然淡淡地开口:“让小少爷觉得如此不舒服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属下一定对他们严加管教,请您原谅!”
他的供认不讳让还准备舌战个三百回合的逡语顿时觉得无话可说,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拉起我:“走,非,我带你上去看你的房间。”
“哦。”我被他拉着走,看看被故意忽视的总管,略略觉得有些不妥,不过也不好说什么,跟着他上楼了。走到一半,忽然又听到站在原地的总管用无庸置疑的口气说:“老爷吩咐下来,如若曹先生的存在影响了小少爷的休养,就务必请他离开。这点不能不让您知道。”
我不知他话里最后那个“您”到底指的是逡语还是我,抑或我们两个都有份?就见逡语顿了顿,头也不回冷冷地答:“那你就告诉老爷,如若曹先生不在,我就根本无法休养!这点也不能不让他知道。”
我脸上的火再次烧起来,直到被他带进房间,如芒在背的强烈感觉也仍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非,不要介意他们,”他拉我坐在欧式的沙发上,脸上现出歉意,“他们除了父亲和母亲,对谁都是这样,我以前刚来的时候更惨,被管得死死的,连小葭也是。”
我摇摇头笑了,他像个为家里不成器的小孩生气又急于在客人面前开脱的母亲。“我当然不会介意,倒是你,似乎比我还在意呢。”
他有些怯怯地看着我:“我怕……你万一住得不高兴,就想走掉怎么办?”
“傻瓜,”我习惯性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却又有点紧张那个总管会跳出来训人,“我怎会?我连房子都退了,你不收留我,要我到哪里去?”
“说得也是。”他傻傻地笑开了,依然是我最熟悉的杜逡语。
我从未想过我们能有这样一天,自由无扰(只除了那个神出鬼没老是喜欢出来提醒我言行的总管大人)地相守,仿佛可以把所有的所有全部抛开,只一心一意地在一起。过去如何,将来又怎样,这样的考虑无谓得让人不会去触及。
我们无时无刻不呆在一起。从在清晨的露水上慢跑,到夜深暖被中的呢喃,我不知道我还能要求什么,还要要求什么。不用再去在乎还有什么是对方会知道的,会不喜欢的,从未这样轻松啊,让我甚至有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似乎这就是所谓真正的幸福了吧。只要这样,只要这样就已经足够。
这里虽然没有像杜府中那样会制造春天的花房,我们也依然常常坐在我房间的阳台,看着远处围墙外的那片广袤的绿色聊天。或是在罩在透明的玻璃罩中的南苑仰望天空欣赏冬雨绵绵。天气晴好时,我们牵着手走过叶落花未发的冷梅林,听逡语眉飞色舞地描述雪落时万红扑天幽香暗爽的动人。
我想,我不会比现在更满足。
迷雾森林之大,是任何一个没到过这里的人难以想象的。它就像另外一个世界,隔绝了人世,静谧地守护着发生过的一切。
这里曾经是国际最知名的白道组织JCCB的总部。令人闻风丧胆又神秘莫测的所在。
然而随着JCCB的解散,也有说法是搬迁,迷雾森林作为它最大的不动产在所有富豪中选择新的主人。这是很另类的做法,别的东西都是摆在台面上被拍卖,而这座庞大的森林以及它里面豪华的住宅是由原主人亲自挑选买主——不是人人都有买它的资格,也不是所有有资格的都有得到它的荣幸。
没有人敢置疑JCCB的做法。即使它已解散。
杜氏被挑中了。虽然杜家在“财”和“势”上均是前列却不是第一,但还是得到了JCCB当家的认可。JCCB做事向来不按牌理出牌,杜正邦完全可以说是得到了意外垂青,他没有理由拒绝。尤其这座森林正是他心中理想的休养之所。况且JCCB的余威尤在,让它得以隔绝世人的打扰。
我知道的仅仅如此。在遮天避日的林间散步,逡语当闲谈告诉我的来历,让我对这个广阔的森林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关于这个森林,这个宅子,以及它们的原主人的故事比任何电影小说还跌宕起伏,配上他极佳的口才,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因为JCCB本身已是一个传奇。
逡语说迷雾森林像个梦,无论是春天的明媚夏天的清凉秋天的金黄还是冬天的萧瑟凄凉都像是永远醒不来的梦,一年一年,周而复始。
活在梦里的人已分不清什么是现实。所以必须作出舍弃。
而11月的森林是阴暗的。在光天化日下也难得见到的阳光在这里更是被重重叠叠的枝叶层层盘剥殆尽,落到我们身上是已是微薄的光影,像旧时可怜的佃农。且过了正午便很快连这样的微光也没有了。林间的光线会慢慢暗下去,不到下午四点如果不借助手电一类的东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中午12点前和下午5点后,因为温差的关系,林间会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像纠缠在树间枝桠上的白色丝线,密密缠绕。又象一张无边的网,张布在森林的各个角落,整个森林尽在网中。这时的森林是危险的。因为即使强力的白炽灯也无法在这样的如白色幕布的雾气中起到太大的效果,反而森林中潜藏的很多的危险会寻光而至。
正是这座迷雾森林,成为了JCCB最有利的天然屏障。即使换了主人,它也一如既往地护佑着内里的安全。如果有人妄图穿越森林来寻它的主人的晦气,那么他的头脑里装的一定是上天也要为之怜悯的智慧。
当然我们也不会傻得随便跑到森林里玩,光是“迷雾森林”这个大宅围墙内的风景已足够消磨我们的时间。
“迷雾森林”位于森林腹地,同样大得惊人。除去上次杜老爷带我走过的从大门到内宅的林道,以宅子为中心垂直对称过去的还有一条同样长宽的藤蔓带,里面长满了带着尖锐小刺的花木藤蔓。听逡语说在春夏便会开满各式鲜艳奇异的花簇,从高处望去,如一条延绵数里的锦织地毯,美丽得让人呼吸也要停止。
然而过去在这娇艳的底下却是无数生人的骨血。具有强力催眠作用的藤蔓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经过它们的生物,像张有自我意识的捕兽网,刺中——缠绕——吮吸……因此近百年来,“迷雾森林”中被称为“魔鬼花带”的“烟花之地”在时间的巨掌中不但没有被摧毁,反而越开越盛,娇羞艳丽的笑颜诱惑着猎物的来临。
所以稍稍有点理智的敌人都不会想要走JCCB的后门,他们宁愿冒着在前门林道里被密布红外线扫描发现然后乱枪扫射的危险或是迷失在两侧旁庞杂的冷梅迷宫中,即使死,起码也是个痛快。
唯一的例外来自于JCCB的死敌,同样最硬的黑道组织LIDL。
LIDL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一对杀手——也是一对兄弟,竟安然无恙地穿越了JCCB最引以为傲的防护“烟花之地”,直闯内堂,把枪指在了JCCB当家的太阳穴上。
“结果怎样?”故事讲到一半的人若无其事地端起手边的茶轻啜,我这个听故事的只好半是不满半是焦急地等待。等了半天,他那杯茶竟还搁在嘴边,知道他是在吊我胃口,却也忍不住要开口问。
“结果?”他斜着眼睛看我,故作无奈地摇摇头,“一个吻。”
“杜逡语,你不去帮你大哥的忙还真是浪费人才!”随时随地不放过占便宜的机会,杜家的生意难道都是这样做起来的?
起身越过面前的矮几,唇落在那还挂着得意的笑的嘴上。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但非柔软的唇味道还是这么好啊。”他满意地笑着,美丽的眼中净是狡诈的光。
“可以说了吧?”没好气地回他,看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
“恩,当然。”他点点头,伸个懒腰站起来,边看着我笑,边往门边退,“请给我五分钟。”
“干吗?”
“构思一个让你满意的结局。”
抱枕应声落在极快开关的门上,门外传来他毫不掩饰的窃笑:“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客倌明日请早!”
敢情他在现编剧情寻我开心?!“杜逡语!”我大吼一声,门外已没有动静。
这一个月来我陪伴着他在这虽然宽阔却几乎没有人气的地方调养,按时吃药,按时饮食,按时作息,有规律的生活的确让他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但依然让人心疼地消瘦。
这人现在溜得不见人影,我无聊得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极尽目力眺望那故事中的神秘花带。萧瑟的冬季是大多数植物的休眠期,那宽长枯黄的一片,根本看不出它娇艳的本色。像个迟暮的美人,空有细致的轮廓,却失去了光彩和颜色,空惹一腔惆怅。
如今的“烟花之地”早已没有十几年前的风光。作为这里唯一的专业人士,学园林环艺的杜逡语先生曾惋叹过其中的很多稀有植物都因得不到良好的照顾和适合的养料已经全部死亡(适、适合的“养料”?你们还是死了比较好吧),比如会散发让人无法抗拒的甜美芳香的酃昀草和自动捕捉被香味诱来的动物的引絮根。据说每次引絮根捉住食物“吃”掉后,吸收的养分都会有一部分分给长在它脚下的酃昀草,两者互相合作,甚至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如果一方死去,另一方也决不会独活。逡语说这是植物界十分常见的互存关系,可我的脑海中却只能想到“坚贞”两个字。
不知道他不在了,我还能不能活?
我脑中最近常常会不由自主出现诸如此类的问题。才发现原来我们早已是这样的互存关系,他总说我是他活下去的动力,却不知如果没有了他,我也无法再继续生活。
没有了杜逡语,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我不知道。
也不用知道。到那时,世上也没有曹非了吧。
栏杆外是露天泳池,微冷的风吹过我的脸庞,在池里的水面带起一阵阵小小的涟漪。当那些涟漪荡漾在我的眼中时,我想起了那夜逡语如水般轻柔的眼波,一道微弱的闪光打在我的思绪上,没来由的心脏一阵紧缩,惊跳若狂。
我毫不迟疑,急促奔去开门寻他,没走几步,却惊恐地发现他倒在离门不远的走廊中央蜷成一团,痛苦万状。净白的衬衫映衬在暗青的地毯上,刺得人眼睛发痛。起到同样效果的还有他极度苍白的脸色。
“来人啊,快来人——”我从未发现我的声音会颤抖得尖锐到这个程度。跪倒在他身边,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恐慌。“逡语,逡语,听得见我说话吗?”
颤微地把那毫无反应的身体抱在怀里,那双水波般柔美的眼睛紧紧闭着,几分钟前还在对我嬉笑的脸上满是挣扎的苦痛,右手死死地捂在心脏的位置,似乎要按进肉里去,那样的痛苦,我的心无法抑制地向下跌落,如寒风中无依的落叶。
撑起已经虚软的腿,我抱起他,一脚踹开就在近旁的他的房门。身后杂乱的脚步打破了大宅内一贯的宁静,当我尽量轻地把他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好时,衣着笔挺的总管带着一丝慌乱也出现了,身后是慌张的佣人。
“你们都是死人吗?他倒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怎么就没人发现?”我狂暴地对他们吼着,整个身心已经被惊慌拉向了失控的边缘。“医生呢?怎么还没来?”
陈管家被我吼得脸色很难看,说话的声音却一直沉稳而有序:“医生马上就到,现在小少爷情况不好,曹先生若要责骂也请稍微降低音量。”
他还敢嫌我吵?这个死老头!
我瞪他一眼,生生咽下已到嘴边的无数粗话,转身半跪在床边,担忧地伸手想抚平逡语紧皱的眉头。
医生和护士果然很快就到了。我的手还没什么成效时就给赶到了一边。呆看着医生同样紧张地做各种检查,护士把两支药水混合成一种精致的天蓝色综合剂从他的胳膊上注射进去。
忽然我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像只是在看一出临场感超强的剧集,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演戏。那些医护我不认识,那些管家佣人我不认识,那床上痛苦不堪的人我也不认识。如果我现在不想看了,回家去,迎接我的还是那个嘻嘻哈哈连笑容也绝美的逡语。
是,一定是这样。这是出悲剧,但与我无关。
我要回家,我的逡语在等我。
有些摇晃地抬腿往门口走,刚走两步,忽然眼前一黑,耳边又是几声惊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仍在逡语的房间里,被他们抬到了沙发上。眼前仍有一阵模糊,努力甩了甩头,才看清他的床已被布置成病床的模样。已经挂着三个不同大小颜色的点滴瓶的移动手架立在床边,一台有触点连在他身上的看似精密的仪器摆在床头。医生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护士还在对比仪器记录数据。
忽然感觉脚边还站着个人,仔细望去,原来是无所不在的总管先生。
他本来也没在看我,一直注视着那床上的一举一动,我抬起手抚着有点痛的头时引起了他的注意。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他转来看我的眼光中,那一直出现的不满和不屑似乎少了不少,变得淡然了:“曹先生突然晕倒,赵医生检查说只是担忧过度,并没有大碍,多多休息放松心情便没事了。”他停了停,像是有些犹豫,又开口说,“小少爷的病情不太乐观,还请曹先生为了他千万保重身体。”
听到他这几乎可以称之为“柔和”的语气,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似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才让这个一天到晚挑我毛病像个监督似的存在的总管大人对我的态度发生了莫大的变化。早知道晕倒这么有效,我一来就晕给他看了。
“担忧过度?”我喃喃地重复所谓医生的诊断。我吗?担忧过度……心上一直被压着沉甸甸的感觉,原来竟是这样。连我自己都无法正视,即使天天对自己说现在有多么快乐惬意,也掩盖不了心底刻意忽略的真实。
惟有感觉不会骗人。
从跟着他回来,不,从他住院,这颗心就没有放松过,一直紧绷地等待可能有的任何结果。最坏的情况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哪怕他出了院。如果延聘天下名医,建造专科医院,投注大把金钱也无法找到解救之法,那么谁又能指望这样的绝症仅仅是醒来出院便能代表着情况好转?
最多只能撑过半年!这个信息已在我脑中划下了一道又深又狠的痕迹。我常不自觉地从梦中惊醒,然后看着在身边那张熟睡的脸发呆。我们什么都不做,仅是依偎着入睡,已让我觉得无比的满足。
起身来到他的床边,护士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答应地点点头,手轻轻地拂过他那依然深锁的眉头。
看这样子,同样的发作想来已不是第一次,只是今天来得更迅疾猛烈,让他还来不及完全掩盖便被发现了。呵,我瞒着我的担忧,他瞒着他的病情,原来到如今我们还是做不到对彼此的坦城!那么,我该怎么办,逡语?继续和你一起制造天下太平的假象,还是我们都不要逃避残酷的现实?
我们……该怎么办?
“非……非……”几不可闻的单字像是从他的齿缝中逃逸出来的,我低下头去,几乎无声的呢喃轻轻送入我的耳中,“不要……离开我……”
“我在这里,逡语,我不会离开。”我在他耳边轻轻地答,宛如可以成为他最坚实的支柱。
“不要……离开……”他仍沉溺于梦幻,恍若未觉地跟幻象中的曹非对话。
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冰冷而无力,我紧紧地包在掌中,希望能把温暖传给他,把我的回答传给他。
终于他停止了梦呓,慢慢地睡去。我守在他身旁,看着他不安稳地睡着,时时皱眉,又时时蜷缩,抑或再不安地呢喃。我不住地轻声安抚,一刻也不敢松开握他的手,直到实在支撑不住也迷糊地睡着了。
病发如山倒的逡语病去得也如风快,到第二天中午他已经能下床走动。看着和十几个小时前判若两人的他,我的心不禁泛起一阵阵寒意。有多少次是我不知道的,他自己躲在房间里等待病魔过去?如果没有这次的意外,我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感到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冰冷的语气让他的身子一僵,踏着厚厚的长毛地毯慢慢地挪到我对面坐下。
那张脸上的笑容有些颤抖,但依然是笑着:“不过是个意外,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就……”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是吗?你要说的‘后事’就是这样的?”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凶狠的目光瞪得他有些畏缩。
他明明已经读懂了我的意思,仍死硬地不肯松口:“人家之前是真的不知道嘛,一出你的门口就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火热难当,又如万虫噬心,奇痛无比,我当下暗叫一声‘不妙!’,正要使出……”
“‘穆氏综合症是典型的慢性病症,一般很少急性发作。发作前一定会有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有异常感觉,所以患者也往往能及时用药,因此虽然病发时来势凶猛,但并不是无法避免的。’”我背书般地将从赵医生处打听来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他听,看着他的脸色越发僵硬。“而正身患此病的杜逡语先生似乎打算改行当武侠小说家,那就恕在下无法奉陪了。”
我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起身往门口走。这个混蛋!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听到赵医生最后那句“逡语只是被耽搁了太久,错过了及时服药”时,我才真正是天旋地转,火热难当,万虫噬心,奇痛无比!
看到你这样,我痛得要疯了!
忽然衣角被扯住了,死死地,拉住了我向前的脚步。
“对不起……”一句小小声的道歉响起,不必回头,也可以想见他不安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逡语,你在把我当傻瓜吗?”
“不是!不是!”他急急地辩解,从背后搂住我,不住收紧的双臂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我只是……很怕!太害怕了,非,从我们回来我就很怕!很怕……怕到只有我一个人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滚热的液体印落在后背的衣服上,贴着皮肤,烫进心里。
“怕……什么?”
“怕这个病,怕你又不得不因为它而离开,怕我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怕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再看不见你,看不见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小葭……甚至怕这个会害怕的自己。我以前总是觉得死了就死了吧,活着这么辛苦,大家又都因为我不快乐,我死了对大家也许都是个解脱。但是,我现在知道怕了,我怕死,非……我不想死……不想啊……”
我转身抱住那个已经颤抖得站不住的身体,字字句句敲在心上,比起他病发更要痛彻心扉。
我也怕啊,逡语!
“我现在还能这样抱着你,看着你,感觉到你,还能和你一起散步,给你讲故事,可是你知道吗?慢慢的我就什么也不能做了。非,你不害怕吗?要面对一个活死人,你也会怕吧?你也会想要离开吧?你会扔下我走掉的,一定会的!”他说到最后,精神已经恍惚了,比起说给我听,更像是梦呓般的喃喃自语。“我想过病发的话就离开你,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不要你走……不要丢下我……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不是……你要相信我……非……”他似乎又把我赶他走当天的情形和现在混淆了,泪流不尽的眼中尽是迷离。
“不会的,不会的,我哪里也不去……”我歉疚到极点,却只能说些言不及义的安慰话。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各说各话。终于我烦躁地推开他一点,扶着他的肩膀死劲摇晃,他不能这样颓废,会这样沮丧的人根本就不是杜逡语!“我不会走的!不会!杜逡语,你听到没有?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谁赶也不走!你给我振作一点!死有什么可怕?大不了我陪你一起!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们永远会在一起!”
大声地对他吼完就后悔了,他现在根本经不起被我愤怒地晃得东摇西摆,只在我吼出最后一句话时,迷糊地露出了个这几天以来最迷人的微笑:“真的吗?”便晕倒在我怀里。
“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都很不稳定,哪怕是一点小小的刺激都经受不起。我以为这个你已经了解了。”赵医生的语气和眼神都十分责备,我内疚地低着头听训,一句话也不敢说。
旁边有个声音轻咳了一声:“我想,曹先生也不是故意的。”
当然!我感激地看了一眼破天荒会为我说好话的总管先生,心下更是不好受。
“就是不是故意的才要当心!”赵医生半点都不放松,“老师马上要回来了,他和杜家把逡语交给我,万一有个闪失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
被点名的“闪失”很自觉地又把头低了低,连气也不敢出。
“唉。”不客气的医生夸张地重叹一声,交代了旁边的护士几句,不再理我,示意总管出门密谈。
我被扔在床旁,和昨天同样的位置。看着又躺在床上的逡语,胸中的愧疚充盈着各处,快要窒息了。
“非。”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我赶紧走过去。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轻轻地摇着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好,不要担心。”
“傻瓜!”我捏捏他的鼻尖,“有我在此,你还敢不好?快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他乖乖地闭上眼睛,嘴角挂起一丝安心的笑。
我抬起头,正撞上在旁一直站着的小护士出神的注视,对她微微笑了一下,她立刻红了脸,有点尴尬地检查起点滴瓶来。我的胸口却是无比沉重,连自己也几乎无法负荷了。
总管应该把情况告知了杜家其他人,但具体说了多少我无从判断。只知道现在这位严厉的总管大人对我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尽管仍是冷静淡然的面孔,但已不再是那么让我难受。
杜夫人当晚就赶来了。心疼地看着已经熟睡的逡语,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我万分过意不去,轻声说了声:“我很抱歉!”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回过头来,依然是母亲的温柔:“说的什么话,小非?正赶上家里有事的时候你能在这里代替我们陪着他,我们已经很感激了。他一个人在的时候,情况也并不比现在好。有好几次晕倒在房间里都是过了好久才给佣人发现的。也是他命大,能撑到现在……”话声未落,便已哽咽得无法再说,拿着帕子频频拭泪。
我的鼻子也酸,却不想在她面前哭,只能拼命忍住。
“不知我们杜家是造了什么孽?巡语保不住也就算了,连逡语也要这样受苦。我们自作主张搞联姻,现在弄得廷语也不幸福。浚语有事又不爱说,跟小葭生气也闷在心里闷坏了自己身子。这些孩子,没有一个不让人操心的。公司现在又乱成一团……是不是真的什么地方做错了,老天要这样罚我们?”
原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继续沉默。
杜夫人说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有些失态,重又笑起来:“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小非,你照顾他这么久了,也去歇着吧。”
“不,”我摇头,“我在这里陪他。我答应过他的。”
“是吗——”她转头看看逡语,忍不住俯身抚摩他瘦削的脸颊,“为了他,你也吃了不少苦。难为你了,是杜家欠你。”
“没有的事,我没觉得怎样,真的。杜伯母,您别这样说,能在他身边,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唉,你也是个好孩子。我先生上次那样做,是他不好。他太怕失去逡语了,你别怪他。”
“怎会。”她这样说,已经相当于道歉了,我万万没想到,他们竟会为此而道歉。
她又说了几句,擦着眼泪要走,我送她出了逡语的房门,却碰上正好进来的杜浚语。
天!我从未想过一向沉稳干练的杜浚语会憔悴成这副惨样,头发有些凌乱,金丝眼镜的镜片也有些脏,斯文俊秀的脸庞上写满了疲惫不堪,下巴上是一些没剃干净(或者根本没剃)的胡渣,衬在明显睡眠不足的苍白肌肤上很刺眼。衣服倒还是基本整洁的,只外套扣错了两颗扣子而已。
这是那个比美丽的杜廷语还注重仪表的杜浚语吗?我以为碰上彗星撞地球也不过如此。
连杜夫人都惊呼一声,上前去察看:“浚语,这,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遭劫了?”
如果不是时间场合都不对,我铁定笑出来——大富人家也难怪会有这样的第一反应。好想在旁补充:遭劫只会狼狈,不会憔悴如斯!除非……当然也难说,像杜浚语这样的极品男人会引起盗匪的其他反应也不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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