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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星炀

_9 星炀(当代)
正在胡思乱想,杜二少爷倒还能以慢条斯理的语气回禀母亲:“没有,您多虑了。我听说逡语有事,来得匆忙了些而已。”
“是吗?”养了他们这么多年,还能被这样的话混过去,杜夫人这个娘就算白当了。
只是杜浚语已不给她再问的机会,硬生生越过他娘亲狐疑的眼光看向她身后的房门,岔开话题:“逡语现在怎样?”
“他睡了。”我答,“医生说要好好休养……不能再受刺激。”最后那句羞愧地说出来,更觉得没脸见他们。
“再?”果然被习惯抓字眼的律师大人发现了微妙之处,眉头一皱,紧张地一把抓住我,“曹非,你没什么事吧?”
“哈?”正打算挨骂的在下一时反应不过目前的情况,什么时候我在杜家兄弟中的地位已经提升到这样的高度,不问亲弟弟受刺激的原因,先问我的感受?“我,我,我没事。我,我很好。逡语他……是我说话急了些。”
“是我们对不起你。你没有错。”他慢慢松了手,倒有些歉意地低下头,再抬起来时是无比的诚恳,“以后不要找他问了,来找我们吧。你知道的,他那么爱你,怎么都不会跟你争的……唉,什么争不争的,也不是这样说的,我到底在说什么?”是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越听越糊涂,却隐约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隐藏在他的话里。“总之,有什么问题来问我们好了。我们的错我们承担,与他无关。”
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却像要躲开地对杜夫人说:“还有件事正要告诉您,江家那边主动表示了歉意,说是如果大哥愿意的话,大嫂同意离婚。”
离婚?!杜廷语和江咏萱?怎么会……怎么可能?明明那么相爱的两个人。
我惊呆了,杜夫人却似早有准备,点点头:“回去问问廷语的意思吧。我们已经错了一次,这次就由得他了。他的婚姻该他自己拿主意。”
“嗯。”杜浚语也点头,想了一下说,“既然逡语睡了,我就不进去了。曹非,他拜托你了,好好照顾他。”
我也只好跟着点头。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终是陪着杜夫人回去了。
今年的冬天比起往年都要暖和,即使有风,吹到迷雾森林时也被重叠深幽的树林削去了大半威力,就算送得进这高墙深院里,也只剩轻轻的凉意。所以当我发现外面早已是风雨满城时,有关杜江两家的事也已经告休泰半了。
我不太喜欢关心别人的家事,但杜廷语不比寻常,他待我如亲兄弟,无论怎样我都应该知道是怎样个风生水起。
问过逡语,可怜他和我一样隐居遗世,也是知之不详。只说似乎是江咏萱不知为何鬼迷了心窍,与杜氏旗下一间公司的总经理交往过密,乃至泄露了不少内部情报。恰巧此人是其他公司安插过来的卧底,于是如此这般,杜氏财务受损惨重不说,商业信誉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市上股票一泻千里,情势已经危危可及。
咦,这个桥段怎么这样眼熟?像极我无聊时拿来打发时间的数本悲情小说综合体。然,竟真有这样的事?天!
虽说他提供的资料肯定已是旧闻,但威力依然惊人。怎么会这样?打死我都不相信还有谁会比杜廷语更有魅力,竟让江咏萱做出这样……红杏出墙的事来!
“哎呀,我也是听说的啦,又没说大嫂真的红杏出墙!不过我很好奇那个做卧底的总经理哦,什么人竟比大哥还让大嫂这样心甘情愿。”口口声声要维护江大小姐的清誉,到最后仍是一个“心甘情愿”将她打进“不贞”的行列。正漫天遐想的逡语少爷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前后矛盾,认真地推敲着种种可能。“他一定要是英俊无匹的——但是,还有人可能比大哥更帅吗?嗯,那他一定要是温柔体贴的——大哥也不差啊,天,连大嫂自己都说过大哥温柔起来的时候无人能敌,真真柔到骨子里,连身子都要稣掉。”他极认真地学着江咏萱说话的样子,含羞带怯的,我禁不住笑出声来。那种比喻怎么听怎么像说旧时秦淮河畔迎客的船娘,亏江小姐用在自己先生身上还这么志得意满,让人不免要为杜大少掬把同情之泪。“再不他一定得是伶牙利齿甜言蜜语讨人喜欢的——可是,这分明是大哥的强项嘛,要比他厉害的人估计还没生出来吧?最不济他也得是家财万贯吧——”
“可是还有人比杜家大少爷更万贯吗?何况如果有杜氏一半的财富又何必去给人当商业间谍这般不堪?”实在听不下去了,这是什么分析嘛?拿自己的上驷对别人的下驷,这样还比不过别人,杜廷语不如去跳河算了。明明这样伶俐的一个人,是不是生病生久了连脑子也坏掉了?“三少爷,如果人人都以你这样的标准去找如意郎君,怕是大半人要孤苦终老了。”
“哎,我又没说这是找如意郎君的标准,只说这是有可能超过大哥的指标嘛。”
“是啊,你大哥要是知道你拿这种指标来评判他,铁定吐血吐死!”或者哀怨地比出兰花指:哎哟,要死啦,我杜廷语的优点成千上万,岂是这小小的几条能够概括的?最最完美无瑕的代名词也不过“杜廷语”三个字啊!
是啊,完美无瑕。我想着这个词有些发愣,还有谁能比他更适合?为什么江咏萱得到了这样的人还不知足?
“那为什么?”逡语猜得累了,有些泄气。
我笑着搔搔他的头,他的发丝柔软的触感我很喜欢。“因为各花入各眼吧。”
“嗯?什么意思?”
“真正喜欢上了一个人是没有所谓的标准的。就像如果要让我在你大哥和你之间选择,我也一样会选你啊。即使你在别人眼里不是最好,但在我心中你一样是最最英俊无匹温柔体贴最会甜言蜜语而且还——”
没等我说完那个人已经自动紧贴在我身上了:“非,真的吗?你真是这样想的?啊,好感动,我就知道你有眼光!”
“我只是——举个例子。”我无奈地拉开和他的一点距离,他又马上跟过来了。
“不管。我太感动了,到死都会记得你今天说的这些话!”
我忽然愣住了,他也愣了,我们同时静默在紧滞的气氛中。半天他才讪讪地笑:“哎呀,我们刚才说到哪里?各花入和眼是吧?”
我不答话,呆呆望他,一道冰冷滑下脸颊,他顿时慌了手脚:“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吗?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只是随口说说……”
我一把把他搂进怀里,泪水像是从苦闷酸涩的胸腔中涌出来的,无法停歇。
在我还有泪的时候,让我哭个痛快吧!你这笨蛋!
“非,非,非,非——”
耳边听到他的呼唤,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听到了,叫这么多遍干吗?”
“趁我现在还能叫,多叫几遍啊。非,非,非——”
“我总有一天会给你气死!”他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折磨我和自己?
“不行哦,你可不能这么没用!你要好好地活着,连我的份一起。”他用一种天真的语调回答,似乎洞彻了什么。
“杜逡语,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吗?”我大叫,猛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他没有追过来,只幽幽地在后面说:“下周二是个重要的日子,我想和你一起过。只有我们两个。”
“知道了。”我不耐地答,走进长长的回廊。
下周二,1月24日,他的十九岁生日,杜廷语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一踏进南苑,就见到古葭仪背对着我坐在桌前,手上端着东西似乎在喝。
当管家过来告诉我说她来了,并且指定要见我,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没有找逡语,却找了我。从来这里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甚至连消息也只是上次杜夫人来时稍稍提了提。如果不出意外,杜浚语的落拓样与她绝对有关。顺带想起上次他的那番奇怪言辞,或许待会儿可以问问。
“曹非哥哥。”她听到脚步声,放下茶杯转过身来。无焦距的眼眸对着我的方向。
“来了来了。”快走几步,来到她的桌前,“蒙小姐传召,小人不敢怠慢从速赶来。小葭小姐有何吩咐?”
她还是那个娇俏晶莹白雪公主般的可人儿,依然是那样出水芙蓉般的眉目,可我却感到不知哪里有了些不同。
她捂着嘴“咯咯”地笑着,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不敢当,小女子我才是给人吩咐来的呢。看来公子在这边生活起居都相当适应,还有心情说俏皮话,真是我怀大慰啊。”
“哦,有谁这样大胆?敢差遣本门至宝冰雪聪明秀外慧中的小葭姑娘?难不成还是……”嘴巴慢了下来,看着她神色一变,一个从未想到会出现在她脸上的表情极快地闪过,让我几乎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冷笑。透着寒气的冰冷笑容。在她微翘起的嘴角隐没。
全天下最有资格被称为“天真无邪”代言人的古葭仪竟会有那样的笑?一定是我看错了。
她灿烂的笑容渐渐落幕,代之一种我见尤怜的黯然。“不愧是曹非哥哥,果然聪明。不错,正是浚语让我来的。”
“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吗?”她的小手握成拳,搁在桌上微微发抖,我轻轻地握住,就如我们以往一样。不想,却被她甩开了。看着慢慢后退的她,我疑惑且有了不祥的预感。“小葭,发生了什么事?”
她退到一张石凳边,又坐下来。“曹非哥哥,别着急。你一急,我就讲不下去了。”
“好,我不急。你坐那么远干吗?坐过来啊,我又不会打你。”
她慢慢摇头:“我还是坐这里好了,离你太近,我也讲不下去。”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她莫名其妙的防备:“你不信我?”看着弱小女子在我面前躲成那样,真是我曹某人莫大的耻辱。而且我们还一向都处得那么好。
她不理我,坐在那边,幽幽地开口:“我不信你。” 她这样温婉的语调说出来,很像被弃女子对无情郎的指控。上天明鉴我也不过是拉过她的小手而已,每次还只有一只。
“小葭。”我真的要生气了。
“你现在说不打,待会儿等我说完了,你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我不会打你。”我已经开始无力了。女人总是自以为是得让人要抓狂。
她的脸色暗下来:“浚语也说不打的,结果还不是一样?”
“浚语打你?怎么可能?”我倒吸一口气,天,告诉我猴子都是人变的我还比较信。
她沉浸在一种悲伤的情绪中,没有理我:“你们都说话不算数,我再也不信你们了。还是逡语哥哥对我最好,从来不打我,不骂我,不管什么事都护着我。”
等等,这个小女生不是现在突然发现了逡语的好,要做我的情敌吧?“你……不喜欢浚语了吗?”
这句话一出口,便像触了她的哪处机关,当场毫不客气地放声大哭起来。“谁说我不喜欢了?人家一直那么喜欢他,他还打我,可是,可是就算他打我,我还是好喜欢他,呜呜,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哦,呜,所以,所以他让我来坦白,我,我也没说不来啊,他,他还生什么气嘛?呜呜,好讨厌哦,只,只会欺负我……杜浚语是,是个大坏蛋~~~~~~”
“小葭,小葭,你别哭啊。” 我顿时手足无措,满世界地找手帕给她。“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嘛,不要哭了。小葭——”我最怕女孩子的哭泣,尤其是她的,无神的大眼睛像两个无底的空洞,泪珠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来,看得人心惊胆寒。“要不,我去叫逡语来好不好?”那家伙应该在书房吧?看现下的形势已是制她的唯一法宝。
“不要,呜呜,不要,叫他,呜~~~~~~”她摇着头,自己慢悠悠地从口袋里翻出包纸巾,抽出一张擦着,渐渐地哭停下来。“他知道我来跟你说这个,会骂我的。”
“你不是说他从来不打你,不骂你吗?”
“可是如果我惹的对象是你就不一样了嘛。”她还流着泪的眼睛竟对我一翻,如果里面有焦距的话,那一定是在无比清楚地传达“你好笨哦!”的不屑。
“你……惹到我了?”跟她讲话总让我觉得跟不上她的脚步。后知后觉得可怕。
“嗯。”难得她乖乖地点头,又很小女孩似的缩了缩脖子,很可怜的样子。
“什么时候?”我有点白痴地问。
她低着头擦了好一会,都不答我。其实她那张小脸,两张纸巾早就擦完了,还在那一遍一遍地抹着,我就猜到她还在胆怯。但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乖巧得让人心疼的小女孩做过什么能让我难过的。
又过了一会,她才拿定主意地抬起头,秀气的脸上尽是壮士断腕的悲壮。
“那个,《狂周刊》的那个,那个消息是我给他们的。你想骂就骂吧。”我好不容易听她“那个”完,轻笑了声后,才慢慢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笑容凝在脸上,如一层干粘的面皮。
“小葭……”竟然是她!数遍了所有的可能,甚至连黑巷里的人都想到了,却绝没想到是她!怎么可能是她?不会的,是我听错了!“你在跟我开玩笑?”
她摇头,很果决,丝毫没有犹豫。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点头,依然果决,没有犹豫。
“你给了他们的是哪些?”那么多条,她不会条条有份吧?不是说爆料者皆不同吗?也许……并没有她看起来的那么严重。我存着莫名的侥幸的希望。
“中间两条。”她说得极平静,反而显得从容镇定如同以正义之名。
我看着她那迷茫的眼睛,深黑得如同无底的死水,渐渐地呆滞成无知无觉的人偶。
那段灰色日子所经受的种种,电视里妈妈凄厉的哭喊闪电般地回到脑海里,怦然有声地击打着我的神经,顿时满腔怒火冲天而起。几乎就要冲过去揪起她大喊!可是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白玉般的脸庞满是强作镇定的倔强,怒吼在冲出嘴边时化作了无奈的叹息:“为什么?”如果是别人还多多少少有些动机,那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她是为了什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逡语哥哥。”这句话她说得不躲不闪,理直气壮。
“是吗?”终于又扯到他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地开始说:“曹非哥哥,你知道吗?自从他从你家搬回家住,他就过得不太好。只有有机会去看你的时候他才是最高兴的。他每次去看你回来,心情都特别好,如果我在,就拉着我不停地说这说那,你们一天都做了什么,有什么开心的事发生。如果不能出门,他就坐在阳台上发呆,一坐就是一天。整个人都没有精神。后来病情控制不了,不得不搬回这里,还被禁足,他更加郁闷。虽然有我陪在他身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有说有笑,可是我知道已经不同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外面的世界,那个有你的世界。你知道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溜出去吗?前门的林道那么长,他硬是可以一个人走完,而且还要避过巡查工的耳目,他都已经被抓回来不知多少次了,还不死心,一有机会就试。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他那么渴望出去。”
她停下来,嘴角又略略翘起,我终于可以肯定她刚才的那个表情果然是冷笑。她像是想要说些更让我难受的话,却不知为何,又忍住了,接着说:“如果一切顺利,他就翻过围墙。墙外不远的地方我们以前藏了一辆欧式微型双人车,他开着它到森林外的高速公路上,再叫出租车。我真的受不了他这样了,他的身体已经不好了,还这样不爱惜自己,那根本就是自寻……自寻……”“死路”两个字她硬是讲不下去,顿了顿,再说,“我劝过他,等他身体好了再搬到你那里住也不迟啊。可是他却笑着说,小葭,你对我还真有信心,我这个身体恐怕是要留在这个森林里了吧?我当时好想哭,只能又说,干脆让你也住进来就好了。他却答,因为你有很重要的工作啊,绝对不能放弃的工作。他不能那么自私地打扰你。说实话,我就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工作是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他已经拿自己的命来爱你,你却只顾着自己的工作,到底谁比较自私?曹非哥哥,我真的真的很看不起你!”
“我……”我想辩解,可是竟发现无话可说。过去的一切都不能再来了。
她却不等我说完,就自顾自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但是那样的心情我还是会有啊,你明白吗?我生气了,非常非常地生气!”
“所以?”
“所以——我想,为什么不毁了你呢?他说过你没有什么朋友,平时也只是忙着工作而已。那么我想,如果连工作也抛弃了你,你这样一个孤僻的家伙无处可去,自然也就只能乖乖地回到他身边。”
她忽然露出一个如以往一样的天真的微笑,仿佛说的不过是小女孩儿最纯真的心思。我却被她那句掷地有声的“毁了你!”说得打了个冷战,森冷的表情如鬼魅般说出诅咒,阴寒的怨念在那双眼睛的催动下直达心底。
古葭仪,竟是这样一个谁都没看出来的恐怖存在!
原来我在他们眼里是个除了工作无人会要的“孤僻的家伙”?我只能头皮发麻地苦笑,她果然押对了宝!只除漏算一个“黑巷”。
她听到我的笑声,有些不解,不过很快便像想到了:“黑巷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躲在那里疗伤。不过当时我想,那种地方你也不会久呆吧?只有白痴才会喜欢给人当玩物!曹非哥哥你这么聪明,我可是一直在等你伤好后到这里来看我们哦。”
她显然还不知道我曾在杜老爷的引领下到此一游的经历,就算被所有人抛弃我也仍是不能来的。我不得不再次苦笑。
“逡语……他知道吗?”她做了这种事,该不会还敢乐颠颠地去找他领赏吧?
她张狂的气焰顿时委顿下去,黛眉微蹙,重又恢复小女孩般的胆怯和委屈。“我没有想过要告诉他的。可是……可是你出事之后他就没安心过。一直不停地对我说,他好担心你,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他说你什么亲人都没有了,除了他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他怕你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到处打电话给可以帮忙的人,可是当时廷语哥哥在国外,浚语又有官司在身走不开。他在家里每天都坐立不安,又无法配合医生的静养要求,好几次要偷溜出去都被逮回来了。我当时就觉得好害怕,如果,如果他知道那个坏人是我,该怎么办?他那么爱你,宁愿自己受苦都不要你受一点委屈的,如果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他也许会杀了我的!”
“那你不是该感激我的救命之恩?”我的心跳随着她的话语越跳越烈,惟有不露声色地扯开话题。
她撇撇嘴:“要是换成另外一个人听我讲了这些,早就该上来掐我的脖子了。曹非哥哥,也只有你这么没神经的人还能讲出这么冷的笑话。难怪受了那么大的打击还能若无其事地活着,天赋异禀啊!我就说逡语哥哥是白担心了。”
“上帝!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古大小姐这么幸运被所有人捧在掌心呵护的。我妈给我这条命,无论受到什么打击,就算沦落到街头跟野狗争食我也要活下去。这种事情是你这个千金大小姐绝对无法了解的吧?”
“是吗?”她冷冷地回我一句,忽然想起还没说完的,又换上悲戚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我记得那天是廷语哥哥刚回到家,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他对逡语哥哥保证绝对不会让那家报社好过,我从没听过平时嘻嘻哈哈的廷语哥哥会用那么又冷又狠的语气说话,顿时吓坏了,赶紧跑回房里躲起来,后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等我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才听佣人说那天晚上逡语哥哥又偷跑出去,给廷语哥哥找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泥,失魂落魄惨到了极点。我就猜到他是去找了你。我开始有点担心,又怕他是已经知道了什么,犹豫了好久才敢去敲他的门。结果敲了十几分钟都没有回应,我越来越害怕,赶紧叫来佣人踢开门,才发现他竟然……竟然……”
她忽然说不下去,捂着嘴又哭了起来,我的一颗心都快要冲出喉咙了,却还是不敢催。只耐着性子等她终于哭得告一段落,擤了擤鼻子,才说:“他病发倒在浴室的地板上,没有一个人发现,就这样躺了一夜。医生赶来的时候说连心跳都听不见了……急送到护理室,还是没反应。后来,总算是周医生来了……我被浚语带着等在门外,不知道里面究竟怎样,等得心急如焚,只听说强心针也打了,心脏复苏术也做了,还是醒不过来。我就知道你们是出事了!他每次看完你回来都开心得不得了的,怎么这次会这样?”
我黯然,心底透亮,更是说不出半句话。
她擦擦眼睛,接着说:“还是周医生有办法,终于把他救过来了,即使这样他也还高烧到41度,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星期。烧得迷糊的时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不停地说,‘不是我,不是我做的……’好不容易他好得差不多了,我才敢问一下,才知道你竟然以那样的理由要跟他分手!”她两只黑黑的眼睛瞪着我,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犹如面对蛇发女美杜莎。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原本,原本只是想让他高兴的。当时一内疚,我就把什么都说了。他停了很久都不说话,我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会给他痛扁一顿,谁知道他竟只是摸着我的脸,叹着气说,‘小葭,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听到没?’我点头,又问他,‘你不怪我吗?’他答,‘怪你又有什么用?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反正他也认定了是我,就当是我做的好了。二哥很爱你,但也很耿直,我也没有多少机会一直护着你了,你要做个乖女孩,别再这么任性了,知道吗?’他说不怪我,其实心里还是怪我的,后来就再没跟我像以前那样轻松地说话了。我知道浚语来把我接走也是他让的,他心里一直不能原谅我。”她又哭,眼睛已经变得又红又肿。我无奈地,只能把那杯早已冷掉的茶递给她。补充一下水分也是好的。
“从那次以后他的身体就时好时坏,我来看他也被他拦在门外,说要休息就是不见我。早知道会这样,我费这么大劲做那些事是为了什么?我知道是我做错了,可是他连个让我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他昏迷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如果他就这样走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有好几次我都想对你说,可是他已经说过不准,我不能又让他不高兴。我真的很想做些什么,可是这件事上我已经没有人可以说了。”
“到底浚语还是知道了?”
“嗯。”她低低地应了声,委屈地摸着脸颊,“他气得打我……他第一次这么生气,我以前把他上庭前所有的资料扔进湖里的时候,他都没打过我……”我吃惊地扬起了眉,她还赶紧细细声地分辩一下,“我,我平时很乖的。我不常闯祸,偶尔才会。我不是坏女孩。”是、是吗?
“浚语跟我生了很久的气,都半个月了还不理我。直到上次听说逡语哥哥又晕倒了,他回去以后就让我过来跟你坦白,免得你又跟逡语哥哥发脾气,把他气病了。”后面那句“免得”明摆着是她小女生硬接上去的,杜浚语说话向来条理清楚,怎会说出我把逡语气病的话来?想来她也是来得心不甘情不愿的,非要拖个杜浚语下水当垫背。
她终于全部说完,一口气喝光了手上茶,才有点紧张地说:“我现在已经全都说了,你要打要骂随便吧。”
我笑:“逡语不理你,浚语又打了你,你又在心里难受了这么久,你都已经够可怜了,我怎么忍心再打你骂你?”
听她说了这么久,我只认清了一件事:清纯无邪美丽可爱的古葭仪大小姐是个既狡猾又任性的混世小魔女!
她明明是整件事情的罪魁祸首,却又把自己编排成出师有名又饱受良心煎熬得不到众人谅解的小女子。以她行动不便的身体还能有做这种事的能力,这样的智慧想来也已经想到了事情暴露后要承担的后果。她知道她清纯无伪的表象是最有利的防护,即使大家知道了整件事也不见得会拿她怎么样,这样的心理下歉意的程度实在可以想见会多有限。有杜浚语和杜老爷夫人做后盾,我一个小小的曹非又岂敢动她半根毫毛?
她一脸惊喜地笑:“那,曹非哥哥是原谅我咯?”
我低笑一声,阴冷地:“本来你对我怎样我都可以无所谓,偏偏这件事还打扰到了我母亲的安宁。如果这样都能原谅,我不是太不孝了吗?”
“那你到底要怎样嘛?”她这才紧张起来。
“小葭,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呢,总是想如果我有你这样天真又善良的妹妹就好了。可是,不行啊,”我换上最真挚温和的口气,“妈妈对我来说是个最重要的人,任何伤害了她的人我都不会原谅。即使是你也不行哦。”
“啊,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会……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她慌了,紧紧地皱起了眉。
“很多事情在没发生前我们都是不知道的,”我温柔地安抚,“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我也知道了。这样就可以了。浚语还在家等你吧?快回去吧。”
“曹非哥哥……”她又要可怜兮兮地哭出来了,“你这样让我怎么回去?”
“小葭,”我无比痛心地叹气,真心地为她担心,“你是个大姑娘了,要做浚语的新娘就要学着长大哦,否则以后也会让他为难的呀。”
她这回是真的给我吓到了,颤声说:“不会的,浚语不会嫌我的,他这么爱我……”泪水终于又流了出来,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站起来不停地自言自语,“你不原谅我,逡语哥哥也不原谅我,浚语不理我,你们到底要我怎样?难道——难道你们要我死了才甘心?”
我倏地一惊,忽然又想起眼前的古葭仪需要重新认识,或者她从来都不是娇弱的。会随口就说出“死”字的人往往不会这么轻易就舍得死的。这个小女生已经被宠坏了。
她见我不答话,气得一跺脚,转身就朝出口跑去。看她那样决绝的姿态,我倒真吓了一跳,赶紧跟过去。她好歹是个行动不便的人,这样跑,万一磕到碰到,一百个曹非都不够杜浚语砍。
就见她在花道里跑得跌跌撞撞,却也没怎么障碍。才想到这里她住了七八年,要说熟门熟路,我哪能跟她比?正想着,出口闪出一个人影,古小美人刹车不及,直直撞了上去,我却终于松了口气。收拾摊子的人终于来了。
这回杜二少的样子虽还没完全恢复到正常时的十之八九,但起码眉目清爽衣着整洁,头发记得梳鞋带记得系,没有再扮鬼吓人。
“浚语!”古葭仪被抱满怀惊喜出声,和刚才的愁云惨淡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都跟曹非说了吗?”他低下头轻轻地问。
“嗯。”她乖巧地点点头,不敢看向我这边。
“曹非,”他恳切地对我,被折磨得有些无神的眼中尽是无奈,“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管她,让她做出这种事来。我不敢要你原谅,只是,不要再怪逡语了。他当时什么都不知道。”
我沉沉地点头:“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
“那就好……”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犹豫了一下,又说,“如果,你想起诉那家报社,可以来找我,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绝对能帮你打赢。”他自己吃政府的饭,不能随便帮人打官司。
我吃了一惊:“那样,不是会连……”古葭仪岂不是势必要被牵扯进去?不用我说出来,她已经在那边发抖了。
他也低头看她一眼,无奈却正色地说:“做了坏事就要有被惩罚的觉悟,如果这件事能让她长大一些,那么牺牲就是必要的,也是无法逃避的。”
天,我想起古葭仪说的逡语对他二哥的评语,这个男人果然耿直到让人要为他流泪的地步。
“浚语!我不要——我不要坐牢——”她已经在哀号了。像永不会衰竭的泪水喷涌而出。
“乖,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的。”他竟还敢用这么深情款款的温柔的语调说这种话!
“牢里很恐怖——我的眼睛又不好,我会被欺负死的——”
“我有认识的人,我会让他们好好照顾你。”
“我会很想很想你——们,我不要去——”
“这也好办,我会经常去看你,给你带你喜欢吃的……”
我快要受不了了!“我,我,我没有打算追究这件事。浚语,谢谢你的好意,这件事到此为止。”
“这样好吗?你不后悔?”他还是用澄明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仿佛可以看到里面摆着司法女神手中的天秤。
“当然。”我的心肠要是够狠一点,开庭当天就可以看到凄惨哀绝的十八相送了。
“谢谢。”他诚挚地说了一声。带着还在哭哭啼啼的古葭仪走了。
我目送他们离去,终于舒口气。
逡语从后面走出来。
“你在?”
“一直都在。我跟二哥进来的。”他把手伸给我,我轻轻握住,由得他牵着我从侧门出去。
“那为什么不出来?”
“小葭,我不想见她。”
我想起刚才她说的,低下头:“又何必。你们感情原来那么好的。”那次在南苑看到的两人相处美得如画,让我都有些嫉妒了。
“两回事。你跟她的感情也不差,不是也没原谅她吗?”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他转头对我笑了一下:“你以为我听你们的壁脚?”被猜中心思的某人脸红了一下。看他这样,应该不是。
“没错啊,我是在旁边听,二哥来的时候才走的。”他得意得看我被戏弄的表情,“本来想去找你。结果管家说她来了,我怕她又要做什么事,就赶紧赶过去,还好她只是很乖地来承认错误。本来我自己还没觉得怎样的,可是听她说的那些,我好像真的爱惨了你。呵呵。”
“你这个没神经的家伙!还笑得出来?!”我被她说得都要哭了。
“被没神经的人说成没神经,还真是对我的侮辱哦!”他笑着躲开我要敲在他头顶的手,大叫。
他连这句也听到了?“你这个小人!”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又靠过来:“非,你向来闷声不响的,却想不到也是个狠角色。罚她罚地这样狠。唉,一辈子都得不到原谅的小葭,要一直遭受良心的谴责,也是很可怜的啊。”
“一辈子——未必吧?”她那样的人能记个三五年都算不错了。她的人生如此丰富多彩,我这段小插曲又算得了什么。
“非,你以为她只是个娇纵的小女骇?”他忽然正色对我,不同意地摇头,“小葭她的人生,也是你绝想不到的。”
“哦?”也许是。没有一点经历哪来她那样或单纯或狠辣的诸多变化?
“她六岁的时候跟父母搭机从澳洲过来,结果中途发生空难,飞机栽进海里,所有人员只有她一个人生还。救援队发现她的时候,她坐在救生艇上,吃着条生鱼。她父母的浮尸就在她的小艇旁边。就这样过了两天。”我想象着那个场面,忽然胃里有翻涌的感觉。“她后来跟我说,那些鱼是过来吃尸体的时候被她抓住的,她一直一直在不停驱赶鱼群,包括用飞机的残片打跑过一条小鲨鱼。她是那种为了保护自己和关心的人可以用尽手段的人。所以这件事,对不起,我也没有立场责怪她。”
我停下来看他,他的眼中有晶亮的光芒在闪动。那个可怕的小女骇。
“这么凶悍的女人也只有艺高人胆大的浚语敢要。”我笑,他看了我一会,也笑了。
“是啊,更悍的在后面。我们把她接回来,她看谁都是敌人,又不说话。大哥刚开始因为她长得可爱老喜欢逗她,后来脸上被她抓出一堆血印子,也不敢靠近她了。我看大哥那样,怕她怕得要死,尤其她的眼光凶得跟什么似的,我被她一瞪就跑得远远的了。”
我惊异地看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她的眼睛其实很漂亮,大大的,闪闪发光的眸子像有生命的水晶,我常常躲得旁边看她,只有二哥敢走过去,不管她打他踢他咬他都不放手,硬是要她坐下来吃饭,乖乖地去洗澡。她晚上做噩梦的时候会尖叫得整幢房子都在震动,每次都是二哥第一个跑过去看她。那段时间她对二哥很依赖,只让他靠近。可是只信赖二哥是不行的,没有一个佣人敢伺候她,所有的家教也都跑光了,父亲母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把她送到了专门机构治疗。”
“那岂不是很可怜?”连我都开始同情她了。
“你又错了。那间疗养院比较可怜。”他捉狭地笑笑,“当时医生说她空难时受刺激太大,已经失常,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可是二哥还是常常跑去看她,也只有二哥在的时候才是她最乖的时候。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年。第四年她出院,和进去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非常安静,但仍不说话,像个洋娃娃。这一年,二哥到德国读书,她躲着整整哭了三天。”
“从那时起就注定小葭是要跟着浚语了的吧?”我怀疑从那时起她人格分裂。
“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后来父亲买下了这座森林,我搬进来调养,母亲怕我孤单,也是为了让她好好休养,小葭出院后也让她搬过来。她刚来的时候根本就不说话,我怎么逗她都不说,医生又说她患了自闭。只有提到二哥的时候她才有反应。我只好常常拿二哥来当话题,她才慢慢跟我熟络起来。”
“那浚语呢?他知道吗?”
他苦笑一声:“最糟糕的是这个,连我都不知道二哥当时是怎么想的。她陪我在这里住了七年,他只回来过一次,只那一次,害得小葭的眼睛也……唉,他们两个,每个人都看得出他们很在乎对方,偏偏又总是在互相伤害。”
我听得一头雾水,很迷茫地看着他:“不懂。”
“唉,他们的故事说起来太长,我只能说,小葭的眼睛是因为二哥瞎的。”
“什么?”我大叫起来。
“是啦。就是二哥回来那次,他们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小葭一气之下跑到了森林里,那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雨,我们所有人都担心得不得了,分头出去找她。最后还是二哥找到的。抱着回来的时候她满头的血,当时从门口到大厅滴出了一条血线。幸亏有专门帮我安置的护理室,器材比较齐备,紧急处理后送综合医院手术,可惜眼睛保不住了。其实本来还是有些希望的,但二哥在这边只陪了她两天就回了德国,她又大哭一场,把这最后的希望也哭没了。”
“浚语怎么……”他不是这么狠心的人啊。
逡语又摇头:“二哥也是不爱为自己解释的人。他一走大家都有点怪他。可是他回去之后,一口气把最少也得修六年的法律学分用了四年就修完了,一拿到学位就回来了,一回来就接走了小葭,一天都没有耽搁,从此就再也没离开过她。”他对我古怪地眨眨眼,“怎样?二哥是不是很帅?当时连大哥都自叹不如呢。”
我只能点头。想起杜浚语对古葭仪那已经近乎百依百顺的温柔……咦,等等!
“逡语,可是你那帅得不得了的二哥刚才还在提醒我可以控告古大小姐哦!”
他错愕地看我,忽然爆笑出声:“老天,非,你知不知道二哥从高中开始就是学校戏剧社的台柱?”
“什么意思?”我又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意思就是——你还真好骗呐!他们两个一唱一搭地在演戏你没看出来吗?不过也难怪,看二哥那种俨然正义的化身的样子,也没几个人能猜得到啦。没错,他是很认真,比我和大哥都要刚正不阿,可是那是小葭啊,他怎么可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小葭拒绝所有眼角膜移植的机会就是要让他对她心怀愧疚,这样一个愧疚的二哥会对她生半个月的闷气已经是极限了,怎么可能还让她去坐牢?他永远是那个跟在她背后收拾烂摊子的人。”
“那他干吗还提醒我?”闷闷不乐地说,实在不能相信那两个人唱作俱佳地骗取了我的同情心。连杜浚语都会骗人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谁让你说不原谅小葭?”原来那话杜浚语也听到了,“像二哥那种心思缜密的人怎么会任由事情还留着尾巴让小葭的未来受到任何可能的影响,最低限度也要亲耳听你说出不再追究的话来,才勉强算完。没骗你签字画押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
我似乎听到心中刚刚树立起来的那个正直无私的杜浚语破裂成无数碎片的声音。幻灭啊!
不过也是,虽是小葭掀起了风波,但事实确凿,要去告人家报道真实,也没有什么必胜之说吧?唉,刚才为什么没想到?笨!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很远。
大片的浮云在晴蓝的天空中缓缓流动,没有阳光的午后,空气中有干草的味道。
这快近年关时的干冷冻得鼻尖发痒,颊边已经有些麻木,我担心他的身体,停下来说:“我们回去吧。”
他反倒一脸取笑:“这样就不行了吗?非,你很逊哦!”
“哎,我是担心你嗳!”
他笑起来,灿烂的笑容顿时带来阳光一样的温暖。“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喂,都说是担心你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
被拉着加快了脚步,疾行中我却不由得越过他发丝轻扬的头顶向那似乎埋藏着无数秘密的森林望去。墙外的森林里渐渐聚集起了雾气,轻纱似的缠绕,像舞娘的衣裙,又像妖精的召唤。
他觉察到我的凝视,跟着望去。“雾起得越来越早了。”
掉转回头时,衰败的“烟花之地”已经近在眼前。
从三楼的阳台只看到一片枯黄,走近来才发现,传说中的“魔鬼花带”竟庞然得让人震撼。齐人高的藤蔓纠结成一道又宽又长的樊篱,绵延深长,即使没有噬人的植物也会是条不可跨越的鸿壑。
面对这曾经凶险无比的死亡之花,我有些胆怯,他却笑着拉我靠得更近些。“怕什么?死的死,睡的睡,你想找它咬你一口它也未必有空理你呢。”
“来。”他让我把头凑得快要贴上最外层的藤枝,从缝隙间望去,里面更是盘根错节缠绕不清。虽然大多枝叶都已经枯萎,还仍死死盘缠成无数细碎的网,早已分不清任何一根藤蔓的出处。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死都要在一起。”本只是心里想到的,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他浑身一震,转头望我。“非,你……”
我赶紧轻松地一笑:“干什么?说说而已嘛。你紧张什么?”
他端详了我一会,复又笑起来:“看你那么俊,多看了几眼嘛,你紧张什么?”
我的脸不由一红,他转回藤蔓堆里,指着某处:“看,那引絮根下面的那株就是酃昀草。有点小,要仔细看才看得到。”
我赶紧聚精会神,极认真地观察方才恍然大悟地叫:“哦,原来那就是酃昀草,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杜先生,你说的引絮根在哪里?”
他气得笑出来,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没看到就没看到,装什么恍然大悟?”
“我又不是神仙,你随便就那么一指,看得出来才有鬼!看你那么认真,好心配合一下而已嘛。”打得人家好痛!
“好好好,又是我不对。”他揉揉我的受创处,再仔细指一遍,“顺着我的手指看,那根唯一有些红色的,看到没?那是引絮根,在它下面,有些绿色的草,是酃昀草。”
这回总算看到了。在一堆深浅不一的褐黄间,特殊的颜色是比较显眼。会吃人的草吗?除了颜色也没什么特别吧?
“本来在酃昀草附近还有一些蓝色小花的,那是管幽薜。不像引絮根和酃昀草的关系,它不依附它们生存,但一定会长在它们旁边。我刚来的时候还有很多,湛蓝的一片美丽极了。现在引絮根都死得差不多了,管幽薜也都绝迹了。”他有些惋惜。
“它也吃人吗?”我傻傻地问。
“不,它救人。和其它草药搭配起来,是活血通脉舒经活络的圣药,能恢复肌肉弹性,保持肌体活力。很多所谓永保青春的秘方中,它是主药。”他幽幽地笑一下,有些自嘲,“我也是靠它才撑到现在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无奈,心凉了一大半。那么,已经消失了的管幽薜意味着什么?
怔忡间,他又拉着我延花带边缘走,停在一个明显被割开的缺口处。
“过去采集管幽薜,为免伤害,都是硬生生在边上开个口子,然后把机器放进去。引絮根对死物没反应,也不会阻碍。而且每半年采一次,过两个月这种缺口就会自动长合,它们的自愈能力是很强的。可是,这是半年前砍开的,我来看了很多次,它恢复得非常缓慢,甚至已经停止。连它们也经不住了……即使还会有无数鲜花开放,但‘烟花之地’已经死了。”
他那个“死”字打在我的心头,整颗心像是被捏成极小的一团,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他是在说“烟花之地”,还是在说自己?
我们站在这片灰败面前,似乎可以穿越时间看见曾盛极一时连说起也让人胆战心惊的繁盛,无语。宛如凭悼。
心事重重的回程中,林间的浓雾已飞越高墙,渐渐在“迷雾森林”中扩散。再过几个小时整幢房子都会被浸在迷蒙的雾气中,朦胧地幻化成缥缈的仙境。或蒸笼里的包子。
我们依然不急不缓地走着,雾气轻浮过我们,似有若无地在我们之间飘荡。像不可名状的魔法把人和物都变得虚幻。我死死地拉着他的手,紧得连我自己也觉得疼痛,可他却什么也没说。
我深吸一口气,清冷的雾气似乎从鼻子钻了进来,在身体里游走。“你当时都在想什么?”几乎无意识地开口。
“呃?”
“在地板上躺了一夜,也不叫人……如果小葭不去找你,你早就完蛋了!你当时那颗猪脑袋都在想什么?”
“想什么?”他竟还敢轻笑,想了一下说,“……很多啊。想我这个笨蛋,连洗个澡都要摔倒,连摔倒都没有力气爬起来,难怪非也不要我了,我根本就是什么也做不了的蠢家伙……想非不要我了,以后我要怎么过下去呢?想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感觉不到……我还这么痛苦地活着做什么?叫人的铃就在手边,可我却按不下去。地板凉凉的,躺在上面只觉得好舒服。心想这样睡下去吧,反正怎样都已经不重要了……心里空荡荡的,耳朵里却一直有很多声音来来去去——你第一次跟我说话,第一次说‘我爱你’,说我们永远在一起,说决不离开你就在这里,还有,分手……”
他停下来,面对我,清亮的眼睛在轻丝白雾中绽放出柔和的光,甚至有些悲戚。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不停地在想,我是那样的人吗?非所指责的不光明的人?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吧。否则为什么被骂成那样,却找不到理由恨你?努力了很久,却连怪你也做不到……想到最后,越来越觉得我真是个差劲的人,差劲到连自己也厌弃起来……当所有的感觉都归结成麻木,反而轻松了,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被他看得难堪地把头撇到一边,真正差劲的人是我吧?什么事都弄得一团乱,还自以为这样才最好。应该找个地洞钻下去这辈子都不要再出来。
他猛地把我扯到他的怀里,在我耳边轻轻地叹息:“非,不要讨厌我。”
我不禁微微地颤抖,他在惩罚我,是的,一定是。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上帝也在罚,因为我的自以为是,所以到现在还在折磨我。
我最想说的话,他总是先我一步。
不要离开。
不要后悔。
不要放弃。
现在,不要讨厌。
杜逡语是个天使,带着一身纯然的白,完全地奉献,救赎我这个丑恶的灵魂。
他是我的,天使。让我无法直视那似乎能宽恕所有的圣洁的光。
我侧头找到他的唇,虔诚地吻下去。代替我的回答。
泪水静静地滑过颊边,混落我们胶缠的唇瓣。咸涩的滋味从舌尖化开,诉说我的懊悔和乞求。
不要讨厌我。
轻稠的雾气在身边缭绕,苍茫中,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们。
这一刻,我哭喊着向诸神祷告——不要永生,不要救赎!
只要这样,让我们成为永恒!
从“烟花之地”回来,逡语又发起了低烧。赵医生来看了,却只打了一针,开了些简单的药,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我跟在他身后关门,门合上的一刻,听见他对管家低低地叹了口气:“……希望老师还赶得及,否则怕是……”
我惶恐地赶紧把门关紧,“砰”的一声,似乎可以把那个“怕是……”也关在外面。
幽暗的房间里,用了药的他沉沉地睡着,苍白剔透的肌肤衬着暗蓝的床单,连红唇也失去了血色,细薄干涩,像一尾搁浅在沙滩上的小鱼。
窗外已浮起了浓浓的雾气,我走到窗边,清冷的月色映照下,白日里广袤的森林像一片烟雾蒸腾的海洋,一眼望去,黑暗死沉,无边无延没有尽头,惟有直达天际的地方才有一线人气的浅白光亮,那是森林外的高速公路上繁忙闪烁的车灯。像隔海相望的陆地。肃杀的寒风卷过林梢,带起一阵又一阵波涛拍岸的喧响。
刹那间,我忽然有些明白。十年。
这十年间有多少个夜晚他像这样眺望迷茫的窗外,听着北风呼啸山林沙沙,幻想自己身处渺无人烟的塞外小岛?孤冷。寂寥。不知海的那边是怎样,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踏出这片风涛林海。
杜逡语的塔里岛。迷雾森林。
坐回他的床边,凝视着那美玉无暇的脸庞,忽急忽缓的呼吸显示出他不安稳的眠梦。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浅浅地覆盖着光洁的额头,在灯光下反射出恼人的微光。像是沾染圣洁的秽物。我赶紧拿毛巾小心地擦了,他忽然一声低呼,睁开眼睛。
迷离的眼眸似乎还沉浸在噩梦中,好一会才看清眼前。“非?”
“你出了很多汗,我帮你擦干净。”我柔声地说,抚着他的颊。“怎么?做噩梦?”
“嗯。”他点头,清澈的眼光中流露出安心和依赖。
“要不要喝水?”
他又摇摇头:“你在这里?”
“嗯。我一直都在。”把他一绺汗湿的发撇到耳后,我握上他伸出来的手,“睡吧,我不走,在这里陪你。”
他微微地笑了,拉着我的手,安心地闭上眼睛。那稚气未脱的样子让我想起,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哦,不,快十九了。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为他过生日。时间上没晚,人物也只我们。
他显得很兴奋。一大早就来催我起床。
私底下我曾为需要准备什么请教过目睹他过了数个生日的总管大人,可是那位威严不下杜老爷的先生只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您只需准备好自己,曹先生。”
我大窘,急急告退。
其实也许他并没有别的意思,是我自己脑筋不正。
也是,这里应有尽有,见惯场面的佣人们安排生日宴比我更在行。我的确只需管好自己。
又听说他往年生日都有父母兄弟和小葭在堂,无论大家多忙,这一天也一定会备齐礼物到场。那么今年,应该不会例外。
但我有计划,如果来得太早恐怕要害他们扑空。
跟总管说了一声,我们要出行。他也没有阻拦,反倒友情提供汽车一辆。十分意外。当然以杜家的势力,私奔实在是个太笨的主意,况且还有逡语的病拖扯,他也相信我们只是去去就回来。
火红的法拉利平稳地飞奔在林道上,如一道燃过林间的火焰。
逡语得知我会开车,而且还不错,有些惊讶。过去出门看我挤地铁的高超技巧,他早已相信我是不需要私车的高人。而其实以我这样的风月场所的高级从业人员,没有十八般武艺傍身,于婉如哪敢让我独当一面当伴游?如果她看到我带着全身夏奈尔行头的贵妇去挤沙丁鱼罐头,是要疯掉的。
其实更惊讶的人是我。我原以为冷冰冰的管家大人就算要借车与我,也不过是佣人们出去购物的微型车,谁知,他竟大手笔地指着这辆名贵得我连看都要小心翼翼的跑车说:“小少爷出门,不能随便。”
是是是,是我低估了身边这位常常被我叫做“笨蛋”的杜逡语的身份。杜家的人出门,法拉利是起码的级别吧?心里有点不平衡,不过随便啦,又不是去参加奥斯卡颁奖。
“我们去哪里?”十九岁的寿星大半年来好不容易出门一次,在旁边的座位上坐得极不安稳,兴奋地扭来扭去。“去‘幻想国度’吧?不不,去‘樱花城堡’,不,还是去迪尼斯乐园……”
“杜少爷,你到底要去哪儿?”他再这样往我身上贴,我看我干脆把车往森林的哪条小路上一靠,哪都不要去做点有意义的事先好了。
“不知道。”他有点沮丧地说,“这些地方我都只是听大哥二哥说过,不知道哪里比较好玩。你说吧。”
他很大方地把决定权丢给我,我不禁失笑:“我每天考虑下一顿吃什么都来不及了,哪来的闲空去游乐园玩?”
“那我们去威尼斯吧?”他异想天开地大叫,“大哥他们的蜜月去过那里,据说风景很美。刚好你不是也想去意大利吗?”
“据说我们只有一天时间。”且不说办完所有的证件,只怕刚到机场露个面我就被杜家拖回来枪毙了,而且执行人肯定是那位总管先生。
“那不是什么都干不了?”他又泄气地瘫下去,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我,“非,我们去开房间吧。”呃?不用这么有创意吧?“冰溪饭店是我家开的,顶楼的套房只为家里人开放,我也有钥匙。”他低头在钱包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张智能卡,献宝似的在我面前晃。“一整天也够了。”
这家伙!这种提议光想一想,我就觉得鼻血要喷出来了。都知道杜家的教育方式是以公平为本,三个孩子享受的权利都一样,杜廷语杜浚语有了钥匙当然也顺便给他一把。不过是个形式,谁会真的想到他要去啊?
一整天?我的心颤栗着。从医院回来,我们一直都没有过亲密关系,刚好他今天状态也很好的样子,这个提议……太诱人了吧?
他看我不说话,赶紧又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个小盒子晃在我眼前:“我今天带了药,不会有事的。而且,又不会有无关的人打扰,”呃,也就是总管先生。“好不好?”
我永远经不起他用那种水汪汪的满含期盼和企求的目光看着我,当下心一软,心想反正也是在杜家的地头上,冰溪饭店是全城最大的饭店,如果有需要救护车三分钟就能到,不会有问题才对。而且那件事之后,去饭店好像也满顺理成章的。
不过我还是做了很久的深思熟虑状,才点头:“好吧。反正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剩下的时间你喜欢去游乐园或是饭店都随便。”
“好啊,非!”他扑上来搂着我脖子,甜甜地亲了一下,“好爱你哦!那我们是要去哪里?”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我们要去的地方离市区也有一段距离,在迷雾森林的西南方,我打了很久的电话才找到的。
沿着高速公路飞驰,想到待会儿要做的事,我的心激动得要跳出来。逡语也在傻笑,不过多半是为了饭店的约会。
地方实在是有点偏,开下了高速公路拐上略小的一条公路,还要边走边跟路人打听,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超市的停车场把车停下来。
“非,你要买东西?”逡语疑惑地跟着下车,左右看看,“要到这么远来买吗?”
“不是啦!”我笑,牵着他走出去,“谁让管家给我这么辆名贵的车,随便放我怕没给人搬走也要给划得面目全非,超市的停车场好歹有人看着。”
“说得也是,”他同意地点点头,“我翻了好久的汽车目录才选中的,总得多用几个月才好。”
“那车原来是你买的?”也对,他也该可以考驾照了。
“不,二哥买的。不过他让我选,说不知道你喜欢怎样的。我看了好久哦,品牌啦,颜色啦,性价比啦,比我自己买还仔细呢。不过我向来有眼光,你肯定会喜欢的啦,是不是?”他得意地扭头看我,却发现我已经愣掉了。
“我、我的?你是说那辆车是浚语买给我的?为什么?”天,我刚才取钥匙的时候还不小心在桃木面板上划了一小道刮痕呢。现在知道心疼了。我的……车。
“还不是小葭那件事。你不收他就总觉得欠你太深。不过他可没有一辆车就可以补偿你的意思哦,”他看着我脸色一僵,赶紧补充,“只是这样他会好受一些。希望你对小葭不要太介怀。”
杜浚语已经完全把古葭仪的事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我看如果古大小姐一个不如意杀了人,他也会替她上刑场吧?沉溺于爱情中的人智商果然等于零。真是至理名言啊!
既然如此,我也不客气了,反正他杜二少钱有的是,拿点出来买心安就由得他吧。对不起我的是古葭仪,何必跟他过不去。
我笑起来:“为什么我总能在你生日的时候收到意外的礼物?”一颗飞羽泪,一辆限量版的法拉利,价值都不菲啊。
他也笑,不说话,却在抬头时呆住了。“非?”
眼前的小坡上有座小教堂,正是我的目的地。
“来,快到了。”我拉着愣愣的他走快些,“我打了很多电话哦,每一个教堂都问了,只有他们愿意为我们主持仪式。真的很好人呢!快,我争取了很久才争取到今天的,待会儿还有两场婚礼要举行。”
“非……”他忽然停下来,难以置信的褐色眼睛里净是惊讶、惊喜、紧张和不安。
“怎么了,你不愿意跟我结婚吗?”我柔声问。
他几乎是立即地点头,不住地点,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和欣喜。
“都是你说要在教堂的,否则也不用这么麻烦了。”我又拉上他,埋怨地说。天晓得我的语气里激动的成分并不比他少。
“我什么时候说过……”
“去年的今天!你敢说你忘了,我就在这里把你大卸八块!”我恶狠狠地说,心里却有点不好意思。他当时不是说说而已的吧?
“非……”
我听到他的奇怪语调,赶紧回过头去:“你敢给我流一滴泪下来看看?待会儿人家还以为是我强迫你呢!”
他赶紧吸气,吸气,眨眼睛,硬是把快要出眶的泪忍回去。
走到教堂前的小广场,他又拉拉我。“干什么?都到这里了,你不是想跟我说你不要吧?”我的口气从没这么凶过,满心的都是紧张和期待,实在经不起半点风波了。
他也紧张,我甚至从没在这个叫杜逡语的家伙脸上看到过像现在这样腼腆的表情。天,他连第一次去我家都皮厚得让人发抖。
“不是,我的样子,我的头发……还好吗?”
“很好啊。”就是有点乱而已。
“可是,我,我想去换件衣服,现在这样……太不正式了。”
我打量了一下,米色的套头毛衣,短夹克,牛仔裤和跑鞋。“很好啊,这样就可以了。”我自己都觉得是在敷衍。
“不行啦,这么重要的事……非,你好狡猾,自己就穿得这么好过来。”耶?矛头指到我身上了?废话,你也说这是很重要的事嘛,我当然要做好准备啦。
真是败给他了!“那你说怎么办?”
“附近有没有服装店?我去买一套。”
“怎么可能?这边是住宅区,哪会有什么服装店?”再磨,时间就晚了。
“去找一下嘛,总会有的。拜托,非,我的人生大事啊!”
熬不过他,看看表,总算是开名牌跑车过来的,时间上节省不少。
“好了好了,真麻烦。给你二十分钟。没有找到就给我马上回来。”几乎是咬着牙答应的。
“好,你先去跟牧师打个招呼。我很快就好。”
看他冲出去那个样子,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逡语!”
“怎么?”他停得急,转回来看我。
“小心一点!你的身体……别急!不行就赶紧回来知道没?顶多我们明天再来。”
“不,就今天!没事的!”说完又冲着跑了。
我着慌地想跟上去,谁知赶到坡旁,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这个笨蛋!没事那么敏捷干吗?
等了一会,发现这样不是办法,还是进去跟牧师打个招呼好了。
推开门,清冷的教堂竟不象外表看起来的小。玄关作两翼张开,通向内室还有一扇门,再推开,高顶穹庐幽静深长的内室一下展现在我眼前,正对门口的通道尽头是主讲坛,一位牧师已经等在那儿了。
他抬头看到我,微笑着点了一下头。我慢慢地走过去,却紧张地不知该如何打招呼。“您好!我,我是……”
“曹先生是吗?”他走下讲坛,慈善的眼眉流露出些许惊讶。“我是尹天正牧师。”
“是。我是跟您通过电话的曹非。尹牧师,您好!”我和他握了一下手,那宽厚的手掌十分温暖。
“我今天一早就起来了,一直在等你们呢。”
“啊,真不好意思,住得太远,没能早点来。”
“没关系,是我心急了。”他的笑容一直平和得没有半点杂质,和他的手一样具有温暖人心的温度。“很想见见能够打破世俗勇敢相爱的两个人呢。所以,早早就等着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哪里。谈不上什么勇气,只是相爱而已。”差点没告诉他我们根本就没怎么受到世俗的阻碍,而且杜家的人还乐得在一边推波助澜说。
“同性之间,这样已经很难得了。”他赞赏地笑。“我刚见到曹先生的时候还觉得惊讶,没想到你还这么年轻。”
“呃?”什么意思?太年轻不能结婚?
他又笑:“因为同性恋情受到太多的干扰,能够真正成功的没有多少。能够长时间相守的又少了不少,而决定用婚姻的形式安定下来的更是不多。大多想像你们这样结婚的同性恋人们都已经有了一定的经济和事业基础,想法也相对成熟,也就是年龄上稍稍偏大一些。曹先生这样年轻,真是我没想到的。”
我大奇:“您难道常常主持同性婚礼?”怎么说得头头是道,很经验丰富的样子?
“有过,但不经常。本来想结婚的同性恋人们就少,想到来我这儿的又有多少呢?因为法律上还没有承认,来这里不过是要个形式而已。”
“对不起,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句,为什么您愿意主持这样的婚礼?我问过很多教堂都被拒绝了,只有您……”
“因为神爱世人,众生皆平等啊!”他用一种很神圣的口气说。
“啊?”那为什么我却看到这么说的尹牧师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淘气的神情。
他又温和地笑了,却有了一些复杂的表情:“原谅我开开玩笑,其实太堂皇的借口总是用来掩盖不堪的本质。我的儿子也曾爱上一个男孩,当时我无法理解,粗暴地压制过,打击过,甚至伤害过他的恋人,让他们的爱情之花终于枯萎。可是他也离开了我。我深深地悔恨,向上帝忏悔我的恶行,他却再不能回到我的身边。并不是要把我儿子应得的宽容转送给你们,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理由,只是我醒悟了,美好的感情应该得到祝福。”
我吃惊地听他述说着过去。那样平和地谦卑地说着,一段不堪回首的陈年过往。
我的心激起一阵悸动。
“咦,对了,我刚才一直想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那位杜先生呢?”
对哦,都好一会儿了,逡语应该回来了吧?“啊,他说衣服……”
“砰!”我的话被一阵巨大的开门声生生打断,正正说着的主题人物终于出场。他穿着一身超正式的礼服靠在门边喘气。手上还拎着个袋子。
过于震撼的登场显然吓到了我和尹牧师,半天他才重新开口:“这位,想必就是杜先生了吧?”
“嗯。”我也有点愣,那套礼服他是从哪里找到的?连襟花都认真地别上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终于喘到能说话的地步了,慢慢走过来。
早知道他的气质是多么适合穿礼服,一脚一步踏在红地毯上走来,我的心随着他的脚步无法控制地剧烈跳起来,紧张又激动。想必每个站在圣坛前等待的新郎都是这样的心情。明明近在眼前的距离变得比天还远,走了一世还没走完。
等待得急切、焦心,宛如有只手在心上揪着,不痛,却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他清澈如水的眼睛注视着我,我竟连动都不会了。直是尹牧师叫了我几声,我才听到。
“戒指给我。”他已经站到了圣坛上,小小声地说,像是怕给别人听到了似的。
“哦。”我慌忙掏出来交给他。他满意地笑着,放在红丝绒的托盘里摆好。
“非,还好赶上了。”逡语终于“磨蹭”到我身边,俊美的脸上几许羞涩,几许紧张,喜笑盈盈。
“说的什么废话?”我嗔怪地白他一眼。他当他参加别人的婚礼啊?少他根本就没法举行!
尹牧师在上面轻咳一声:“请问,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可以了。”逡语迫不及待地答,又引来牧师更深的笑意。
照旧是那套婚礼中常常听到的词。共富贵,共患难,疾病贫困,不离不弃……我转头注视那个从今天起将和我分享生活生命成为我的另一半的人,却发现他也在看我。
茶色的眼眸里满是柔情,如静海汪洋的眼波再次囚禁了我,我陷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幸福,和许诺。
这是我们的婚礼啊,没有宾客,没有喜宴,没有亲朋的祝福,我却依然幸福得要死去。
再不会有哪一刻,能如此刻,镌刻着我们的爱,在生命的界碑上,成为永恒!
“咳咳,曹非先生,你愿意吗?”尹牧师不知已经问第几遍了,咳得都已经有些沙哑。
我赶紧收敛心神,红着脸点头:“我愿意。”像个条丝线牢牢地系在了我的生命上。
“杜逡语先生,你愿意吗?”他为免再咳得吐血,干脆也不再重复一遍誓词,反正也没人听。
“我愿意。”他的声音几近颤抖,但始终坚定。
“现在请交换戒指。”牧师把红丝绒的托盘摆到我们面前,我拿起那个戒面上用花体刻着“C”字的戒指虔诚地套在他的无名指上,他则用“D”字的套上我的无名指。
被圈住的手指便是第二条丝线,代表着一生不变的永恒。
“现在两位……可以亲吻对方了。”
我迅速地点在他的唇上,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前撤了回来。第三条丝线也绑上去了,我们谁也逃不了。
他有些不满,我却仿佛听到尹牧师大大松了口气。
即使再通情达理,面对同性的接吻还是会觉得不能适应吧?尤其我还深知逡语少爷嗜好深吻,此情此景,真给他缠上了,恐怕下两场婚礼能否按时举行也是个问题。
“恭喜两位!祝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善良的牧师衷心地说。
“谢谢!”
“谢谢!”
最后还向尹牧师借了间休息室,逡语把礼服换下来,重新穿上原来的衣服。
“你去哪儿找来的礼服?”打死我都不相信是买的,不仅有些短而且大,他的骨架匀称穿什么都好看,就是最近瘦得厉害,不合适的衣服就不贴身。
“借的。”他把衣服叠好,装进空出来袋子。“请牧师先生还给待会儿要来的新郎。”
“什么?!”他好本事,竟直接从人家身上扒衣服!
“没办法嘛!周围都是女装店,根本买不到衣服。我正巧看到那些人在准备花车,就赶紧跑过去问新郎,我给他五万,可不可以借他的礼服。没想到他二话不说直接脱给我了,真是个好人!”废话!你给我五万我也能马上脱给你!
那人捧着钱想必光着身子进教堂都愿意。哪还在乎他会不会还啊?
呵,有钱的好处。那我跟这个人结了婚之后,杜家的家产岂非我也有份?杜老爷会吐血吧?哈。
终于如他所愿地踏进冰溪的大门。
好笑的是,这位少爷根本没来过。我把车停在门□给泊车小弟,拉着他下车的时候,他还很天真地问:“这是哪里?”
“你选的过洞房花烛夜的地方。”我轻声地在他耳边说。他顿时瞪目扬眉,随即满脸得色,艳若桃李。
我们两个站在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大堂里想来十分惹眼,每个经过的人都忍不住要看一眼,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第一眼,是我们的脸;第二眼,落在我们戴着戒指互相紧扣的手上。不到三分钟,便有一位大堂经理样的人物上来招呼。
“有什么可以为两位服务的吗?”满脸商业用笑容,浮在面皮上。
逡语看着他,淡淡地说:“顶楼专用电梯在哪里?我们想上去。”
“啊,您是访客吗?那请到总台登记一下,我们的总台小姐先帮您通传……”一副完全不把他纳入有入住可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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