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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星炀

_7 星炀(当代)
我被他这一说弄得很不好意思,却又找不出托辞,只能难堪地闭上嘴,可是这样反而成了默认。
他看着我,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气说:“就坐一会儿好吗?今天你能来我真的非常高兴。拜托,让我这种高兴延长一些……”
我无奈于似乎所有的人都能一眼看穿我的软心肠,往往只要用上哀兵政策便能凑效。只能踌躇地微点头,看着他的脸色戏剧化地转愁为喜。
“咖啡可以吗?还是茶?或者果汁?”他又开始兴奋地询问,似乎非要塞给我一杯东西才安心。“要不,还有……”
“不用麻烦了,一杯冷开水就好。”
他的热情被我的冷开水泼得有些凉下来,也只好点点头去为我盛水。
我无聊地左右打量,看到那边有两幅长宽的深绿窗帘遮掩,好奇其后会不会是那种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于是走过去,掀开一角张望。果然不出所料,面前完全是一面透亮的玻璃墙,高抬直落。站在近前,窗外一片星光熠熠灯火辉煌,让人有摇摇欲坠的惶错。
不比以前在张小姐办公室那还有裙墙的窗子,高虽高,多少还有些围栏,现在像站在悬崖边,看得目眩,赶紧后退一些。
“不用担心,这些玻璃都非常结实,不会掉下去的。”孟朝晖已端了两个杯子过来,站在我身边,把一个杯子递给我。
我接过,喃喃地道声谢。
他拉开整幅窗帘,看着窗外,自顾自地开口:“我有时喜欢站在这里看。知道吗?人越是站在危险的高处,就越有要往下跳的冲动,这也许是源于人性深层的自虐倾向。所以我就常常这样站着,与那个想要跳下去的自己对抗。”
“那你应该住在悬崖边上,并且需要一扇没装上玻璃的窗子。”我没好气地回他一句。
他没想到我会接话,而且还有情绪波动,竟笑了:“当然不行,没有这个,怕是会真的跳下去。”
他在我面前展现软弱,却更让我提防。
“那还说什么和自己‘对抗’?”我哼了声,“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
他看着我摇头:“是‘对抗’!而且,这种‘对抗’比起理智的我和渴切地想拥有你的我的‘对抗’要容易得多。这是训练自己的自制力的好方法。”
我立即僵在当场。他竟说得如此露骨,看来我真是来错了。
我对他转过脸去:“孟先生,我想我还是……”
“啊,对了,给你看样东西。”他装作若无其事,立刻岔开话题。不等我回答便走进书房,很快拿了个东西出来递给我。
是个精致的相架。
一位年轻的女士和一个少年的合影。
女士快乐地从后面环住少年的脖子,脸伸到前面贴着他的面颊,姿势非常亲热。少年阳光帅气,笑得极灿烂,一看就知道是孟朝晖的少年版。
我看得入迷,也惊讶,因那位女士正是家母。
“这是……”我抬头看向他,他正微笑着观察我的反应。
“我的珍藏!当年认识你妈妈的时候只拍了这一张,我一直保留着。它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一直以为他对于妈妈的爱慕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却不料他们真的熟捻到超出所有人的了解。还留下了这么亲密的合影。
“没想到吧?”我久久不开口,他也料到了我内心的波动。“我15岁的暑假从英国回来度假,结果遇到了她。当时我不知道她是大明星,只是看到她坐在路边哭泣,好可怜,于是就停下来问她要不要帮忙。可是你知道她怎么回答吗?”
我像是听到不传世秘辛,正专心致志,只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微微一笑,扶着我的手臂,边说边把我往屋子中间带。
“她抬起头,看着我,半天也不说话,然后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说‘不知道我儿子长到你这么大的时候会不会比你帅’?”
我呆楞地看着他——这确是妈妈会说的话。
她也许只是把他当小孩子才少了戒心,否则面对一个陌生人,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把我当宝贝一样小心收藏,外界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他含笑望着我,笑中有更多的意味。“她不知道她的儿子长大的时候不仅比我帅,而且让我深深着迷。”
我脸立即涨得通红,不满被这么明目张胆地调戏,大声抗议:“孟先生,你再这样我马上走。”
“好好好。”他收起戏谑的玩笑,接着说,“我当时吃了一惊,她看起来又年轻又漂亮,竟已经结了婚有了小孩,真是可惜。”
“可惜?”这不是一个15岁的小孩面对成年女士该有的反应吧?
“对呀。好可惜哦!”他作状地加重惋惜的语气,“否则我还以为会有些希望的。”在国外生活的小孩在男女情事上是比较早熟,我只好故做了解地点点头,也懒得理会他当年小小年纪就对我妈心存觊觎。“然后我说不如我请你喝咖啡,你把事情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哦。她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吃惊地看着我,然后才笑着说‘好啊’。其实后来我们并没有去喝咖啡,而是到了山顶,她也没有对我说任何不开心的事,而是在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她一岁大的宝贝儿子。而且啊,我们每次见面,说得最多的也是你。”
“原来,我们早就该认识了。”他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几许惋惜,几许期待。
“很多吗?我妈妈说的……”我被他眼里的柔情吸住,移不开眼,艰涩地开口。
“很多。”他不再逼我,转开头,喝了口手里的东西,将杯沿靠在唇边,眼光在前方虚幻的一点凝聚,缓缓地回忆,“说你是早产儿,7个月就生下来了,却是比正常生产的小孩还要活泼健康。爱玩,爱笑,调皮捣蛋。在大半夜里哭闹,却在大白天里睡觉,而且还边睡边拿口水吹泡泡……”他取笑地瞧了眼羞赫的我,继续大掀伤疤,“早早就会说话了,声音嫩嫩的好听极了,每次想要东西就撒娇地叫‘妈妈’,亮晶晶的大眼睛还超会放电,让人根本不能拒绝……”
我着迷地听他说着,想象着妈妈当时的神情,一定是骄傲而又温柔的,我那天下无双最最美丽的妈妈。
当时她与方鹏飞的关系已到了胶着阶段。
女人总是天真地以为能用骨肉挽留住男人,结果却往往事与愿违。
方夫人生的是个女儿,而且多年来未有再产的迹象,其实妈妈的胜算非常大,因为连方家奶奶都已经不再说话。可惜,还是算错了男人的心意。那样的男人,无论爱情还是骨肉都不会如他的财势地位来得重要,否则便不会一开始就放弃了她。
她始终看不透这一点,始终在自己编织的美梦幻想一厢情愿里跌跌撞撞,为爱他伤心,为等他伤神。
她从不后悔生下了我,也从未放弃过对那个人回头的期待。只是,在生下我一年后情势并未如她所愿的好转,方鹏飞依然留在方夫人身边,也依然一如既往地对她微笑,一切都没有改变。所以她郁郁,胡思乱想又不愿轻易放弃,于是继续与他胶着。
当时她已被自己和工作折磨得患上了轻度忧郁症,心情更是苦闷,所以才会不顾身份地坐在路边哭泣吧?白给了个小男孩搭救的机会。
“她不快乐。”我想着,告诉他,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回忆。
“是。但她在说起你的时候,我只看到了她的幸福、满足和快乐!”他依然温柔,依然微笑,让我竟有些嫉妒,他看到的那些我永没有机会再见到。“她是个极出色的女人,美得精致,也灵性、亲和,即使苦闷也无损她女性的柔美和母亲的温暖,似乎连她的痛苦也让人甘之如饴。光是这么看着她,我便已情不自禁。我知道她没有结婚,所以对她说,跟我回英国吧,我来照顾你!我很认真,她却只当是小孩玩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求得急了,她干脆说,我可是还有个拖油瓶哦,然后,我说,没关系,连你的孩子,连你的回忆,连你的痛苦,我都要一起娶过来。”
我痴痴地看着这个犹如再回到当年对我妈妈说出那种承诺的男人,竟一时间几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好久,我们就这样静默着,谁也不说话。
他是用心的,到现在我依然可以看见那个率真的少年。
连你的孩子,你的回忆,你的痛苦……一起娶过来……
他当然是认真的,再真也没有了!
付出了这样的承诺,从此便不再爱上任一个其它的女人。
我无意识地捧起手中的杯子喝着,冰凉的液体如清泉般缓缓流过干涸的舌苔,滑下枯涩的喉道,那一线清凉一直流,流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果然是个孩子!”我依然涩涩地开了口,喉咙里却润出一丝清甜。
他无声地笑了,看看我,又低下头去,再抬起来时眼里已经润湿。
“呵,是啊,只是孩子……你无法了解我对当时还是孩子的自己的痛恨!如果我再大一些,就是强抢也要把她带走的。就算锁着她,就算她不快乐,那她到现在也还会活着……我还看得到……你懂吗?懂吗?”
他失控地大叫,又笑着,闪着泪光地笑。
不快乐地活着吗?
是的,我懂的。
我们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心意相通互相了解。
因为,我们都是那么自私的人啊。
我温婉地注视着他,第一次用全新的角度。
“对不起,我……失态了,”很快他恢复过来,歉意地笑笑,“你第一次来,我也很久没有想到这件事了。开心过了头!我很少这样,不要放在心上。”
他不等我回答,说着站起来,走开。
我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相架,那笑得一脸灿烂的少年,那挂着标志般甜笑的妈妈……清晰得如同昨天才拍出来的。
耳畔响起了温柔的歌声,沙哑低沉的磁性嗓音和天籁般的美妙音乐在房内盘绕。
他还是找出了那张CD。
我看向他,他从音响柜边走过来,垂首在我耳边低喃了一句:“You took my heart away。”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羞怒地反击:“孟先生,不要拿我当替身!”
他片刻前还在倾诉对妈妈的思念,这刻竟又开始勾引儿子,心口花花,实在无法让人信服。
“不。”他认真地看我,“一开始也许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是替身,因为你们是那么相似。”他用指背轻轻地滑过我的颊,像是爱抚最亲密的情人,“但,到底是不同的。爱上她和爱上你,也是不同的。那天从杜廷语的婚礼上回来,我想得很清楚。我喜欢你,是因为是你,并不是因为你是曹非。”
不是因为曹非,只是因为是你……
这句话,似乎也曾在哪里听过。
逡语……当时我没听懂他的意思,现在竟因孟朝晖而懂了。
为什么你们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得如此通透,远胜当事人的我。
喜欢这张皮相之下的我。
谢谢。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会让我忍不住。”他的气息微微吹进耳洞里,我才惊觉什么时候我们已经如此接近。
赶忙跳开,回首看到他捉狭的坏笑,被耍了!
我气恼地站起来:“多谢孟先生今天的盛情款待,打扰太久,我也该走了。”
“不想借这张CD了吗?”他眼看着我的逃避,无奈地笑,也不阻拦,只是走过去取了盘片出来。
“呃,如果不麻烦的话,请借给我。”我客气地拉开彼此的距离。我们本就是疏离的,没有必要因为一些往事而改变这种疏离。
“不——”他故意拉长声音,看到我的眉头皱起来才又戏谑地笑,“我可以送给你。”
“那真谢谢。”我冷冷地答,伸手想取。
“哎,”他又把手移开,“可没说是免费的哦。”
“孟先生,什么叫‘送’?”受不了了!就知道没有白吃的午餐!“算了,说吧。”
“一个吻。”他的眼睛眯起来,看起来更像想吃了我。
“什么?!”我退开,这个人果然居心不良。
“一个吻就可以听到杜逡语那天的歌,很值得啊。”他轻松地看着我,知道我会屈服。
原来他也发现了,这是逡语在婚礼上唱过的歌曲。
我看看那张包装精美的CD,再看看他,然后认命地闭上眼睛。就当是给狗……
“别想当作是给狗咬了!我的技术没那么差!”他的声音就在近前,吓得我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是会透视人心的巫师吗?
“我没有那么神奇,是你的表情太明显了。”他继续在戏弄我,似乎非要看我崩溃的样子。
我冷淡地瞟他一眼,重又闭上眼。“拜托快一点,我真的在赶时间。待会儿就没公车了。”
可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半点动静。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脸靠得很近,因为气息一直流动在我的唇边,但,仅此而已。
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刚想开口,忽然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额头。
张开眼睛,他已经站直,脸上不再有笑,平静无波。
“我发过誓,不再强迫你的。对不起。这样就好。”
他是在指上次在休息室……
我有点意外地接过那张CD,不敢想象真的得来如此轻易。
“我可以以为你是在遗憾吗?”他的嘲弄又来了,我懒得理他。道了声谢,转身就走。
“等等,我开车送你。”
“不用。我坐公车。”
我扭开门把,却被他按住。
“现在已经没有公车了。”
“不会啊,”我看看表,时间还没到。“还有。”
“那我们就耗到没有。”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像只在陈述事实。
“你——”我怎么老是碰到强盗?
“怎样?”
“孟先生,不要让我为难。”
“我只是想送送你,这也不行吗?”
“不是这个意思。”送了又怎样?不过是让他又多了一点无谓的希望。
今天来这里已经是不智,不必再留下什么后续事宜。
“曹非,我是认真的,为什么不给我一次机会?”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伴随着沉沉的叹息。“我不再是15岁,也不想再失去一个人。”
“孟先生,”我不敢看他,只能继续盯着门把,“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没用的。”
“怎会是浪费?爱一个人……”
“如果那个人永远都不会爱上你呢?”我的身上流着邝希珩的血液,一生也只会执意地爱着一个人。
他不会有机会。
“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包括不爱一个人。”我剧震,看向他,他眼睛里跳动着火焰。
“那么,反之?我是否该做好心理准备什么时候你不再爱我?”他是个聪明人,却跳进自己挖的陷阱里。
他一时呆楞无语。
我拿开他的手,径自开门离开。
[非每天工作回来都会先洗澡再上床,洗得干干净净,不会带上那些女人的一丝气味。他也在体贴我的感受,这是不是说明他也有一点点爱我了呢?
其实他回来的时候我都没有睡着(怎么可能睡得着?),但总要装出熟睡的样子,他才会放心,才算是遵守了那条该死的“不干涉原则”。然后等他洗澡上床,再给他一个吻,就会感到他偷偷地在笑。
我每天都在祈祷他失业,也明白他不可能再去找一份更赚钱的工作。钱啊,是他的生活动力!]
[他终于有了新的工作,我却依然高兴不起来。时间不固定不说,身边还有一只讨厌的花蝴蝶不停地飞来飞去!但是,他开心啊,还说要请我吃大餐,所以我也开心,只是再也提不起劲去探他的班。]
[我从没这么讨厌过一个人!那个一心想占非便宜的家伙,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非已经昏迷两天了,体温也高得吓人,还好周医生每天都来看看,打针开药,总算情况还稳定。他刚开始嘴巴里还会胡乱叫着妈妈,可是到现在却连说胡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一遍遍地为他擦身润唇,却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在苦痛里煎熬……那样的无力感比发病时还痛苦。终于,也能体会到家人对我的用心和感受了。
实在讨厌医院!那根本就是个让人无法安心养病的地方,永远充斥着刺鼻的消毒药水的味道和死神徘徊的气息,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压抑而烦躁,讨厌讨厌!可是,如果再这样下去,就真的必须把他转到医院去了吧?毕竟那里还有比较全面的医护。真是个问题……
上帝啊,有罪的只有我一个,任何的惩罚我都愿意接受,请不要把他像巡语一样从我身边带走!求你!]
[昨晚累得在床边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我和非,还有巡语。他在哭骂着,指责我夺走了他生存的机会……他才是该出生的那一个……他要把非带走陪他!
我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心口却仍残留着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分不清是为了我无缘见到的弟弟还是让我担惊受怕的非……
转眼一看,还好,非依然在这里,还好……
更好的是他的温度已经渐渐平稳,不知什么时候就该醒了吧?上帝保佑,我的非还平安!]
[非终于醒了!我的喜悦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非终于醒了!我竟觉得除了哭什么都做不出来……感谢上帝!他醒了!
那一刹那,全身脱力,软绵绵的,像是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到了尽头,心里却是满满的幸福和感激。听说梦是反的。也许帮助我的正是巡语!是他把非为我带了回来……我想亲吻每一个人,告诉他我的感激!
最值得纪念的不仅是他大病初愈,还有他对我说了那么美妙的三个字!我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但他真的说了——我爱你!他说他爱我呢!真的!真的!想不到竟是他先对我说的!我已经不会用言语来表达我的高兴!!每一个细胞都在歌唱!世界真太美好了,让我竟害怕起来——我这样的人有得到这么多幸福的权利吗?强占了弟弟的生命,拖累了家人的人是该要下地狱的吧?
好吧,我不在乎下地狱,但是,上帝啊,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陪着他,爱他,也爱每一个人,赎我的罪!求你!]
孟朝晖自从那天之后便一改习惯,不再出现在黑巷,而是——
每次店里打烊后,收拾好东西出来已是快4点半的光景,他像个影子站在后门的角落里等候。见我出来,就慢慢地走过来,带着微微的笑。
“下班了?”他总是要问这一句,像是我们接头的暗号。
“嗯。”我也依暗号般点头应着,生怕有半点差错便会从不知名处飞出箭羽无数,死伤不值。
然后,我们并肩走,有时他说话,有时谁也不说,只是走。
走过黑巷,走过他的车,走到我的住所楼下。
“好好休息。”他最后总要嘱咐。
“嗯。”我再认真地点头。转身上去。
我们这样相处,仿佛新近相识,从未有过过去。也绝口不提过去。
原来我们也可以这样平和,掩盖住任何欲望的平和。
我从不问他,什么时候昆信改了上班的时间?否则每天在这样诡异的时段现身,他的白天何以为继?还是当老板的好处,任凭员工起早贪黑为公司打拼,自己却可以昼伏夜出只为对某人极尽殷勤?
无论怎样,都不会坚持太久。
我买定了他输。哪怕一赔十。
一个星期。
两个星期。
三个星期。
一个月……
时光流逝。
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难熬。
他依然在凌晨出现,我却越来越无法无动于衷。仿佛一开始便默许了他这个机会,结果好戏没看成,反倒陷入了看不下去的尴尬境地。
跟着他便有了更多的机会。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它会让你慢慢接纳一个从未想过要去接纳的人,然后,就这样成为理所当然的存在,然后,就是依恋。
依恋当然也是感情的一种。且,孟朝晖并不计较些微细节。
他只是有时出神地凝视着我,直到我不自在地扭开头。他应该已经觉察了我的改变,只是种种历史原因让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当然清楚我的表现不能称之为爱情,只是突然失去温暖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寻找热源,不由自主地靠过去。他不介意提供温暖。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
连我到最后都不确信自己会不会以他想要的方式回报。实在这个温暖太诱人,又潜伏已久渐成气候,如今已经难以回头。
果真一赔十。说不定连自己也要赔了进去。
其实,无所谓。如果那个人不在,那么给任何人都没有区别吧。
所有的热情早就都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而消失殆尽。这副身体,这副灵魂,只是在依赖别人的温度生存。
送人,或毁灭,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在乎。孟朝晖知道。所以他才会更不甘心。
我可以只当这是工作内容之一。他却比我投入。
输赢之说,原也是未定的。
[非的广告很成功,他兴奋地一直要请我吃饭。可是兴高采烈的他像是全身都在发光,那么闪亮动人,我怎么可能还坐得下来看着这样的他只是吃饭而什么都不做?我用了花招把他拐回家,却还要按捺下性子给他做饭。当然现在这都不是最主要的,重点是——我竟把过去在这样的情况下告诉了他!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就把一直以来的梦告诉了他。然后才开始担心。
他会懂吗,在他得知了实情之后?他能听懂我全部的话吗?他能看到真正的我吗?也许潜意识中,我也只是在希冀——“塔里岛”,他能懂;“被治好了的杜逡语”,他也能懂。]
[非就这么走了……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过。我躺在床上,看着他开门离去,去参加那个昆信的记者招待会,听说后面还有个招待酒会什么的,不知道。
那样的决绝,头也不回,似乎被留下的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似的。让我仿佛又看到,巡语也是这样的离去——在我的梦中,一次一次,无数次地重复。全身都好冷,像是回到了在森林里的日子,侵入骨髓深处的孤独,和寒冷。
还是有点担心他啊,那样的场合,他是否应付得来?何况还有只大野狼在旁虎视眈眈。还是打了电话给大哥,让他帮忙过去盯着。而我,只能等待。如同在森林中,似乎绵长至无尽的等待——等待着有人来看我,等待身体不再时好时坏阴晴不定,等待终于能够走到生命的尽头……早点结束这一切吧!我是这样盼望,曾经!
不要再被留下了!不要再让我等了……求求你……
为什么连非也要离开了……]
不期然地,又接到了杜廷语的电话。照旧地热力四射,却又多了几分兴奋难耐:“小非,快从实招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我……做了什么?”没头没脑的,让我从何猜起?
“没有?怎么可能?明明逡语突然一脸幸福的样子,还一改常态,积极得不得了地配合治疗,简直是从未有过的神迹!一定是你!对不对?竟然比我还厉害哦。”
已经习惯了跟他海阔天空,淬不及防地再听到那个名字,我一阵心旌摇曳。
他——有在用心治疗?
脸上不由露出欣喜的笑,真是值得大大庆贺的好!
这样想着,心脏忽然似被紧揪着的疼起来,在疼痛中却依然有一丝的甜蜜。
这样就好!在我再也见不到的地方平安地活着……
神啊,我已经没有其它的奢求,只有这小小的心愿——请,许我个长命百岁的杜逡语!
“……小非?怎么了?开心得说不出话来了?”杜廷语的声音在模糊中再次冲进耳朵里,将浑然的我拉回现实。“哎,你还没告诉我答案呢!”
“什么答案?”我嬉笑着,藏不住不断流泻而出的笑意,“我、我哪里知道为什么!”
“少来!问题一定出在你身上!看在我在第一时间向你报告的份上,还不快说!”
“没有啦。好了,不跟你扯了,我还要工作。就这样咯,拜!”
“哎、哎,小非,你不能这样!我还没说完……喂……”
我关了电话,开始工作。可是不久,连于婉如都要跑过来凑热闹。
“请问Fee先生,可是碰到了什么喜事?”
“没有啊。怎么了?”我故做不解地望着她,却马上被赏了个爆栗吃。
我疼得捂着被敲的地方喊冤,她则半笑着用纤纤葱指点着我的额:“你哟,装傻也要看地方。也不看看老娘我每天这迎来送往,见的人排起来都能绕地球一圈了,你那点伎俩能瞒得了我?还不从实招来!”
我真的该介绍她和杜廷语认识,连逼供的用词气势都一模一样。他们要联合起来,包准名震江湖,大小山贼闻风丧胆无人能敌。
“你又知道了?”我顽抗到底,抵死不从。
拜托,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自是不欲为人知吧。
“废话!看你那个春情荡漾的表情,我就知道有事。其实呢,本来你要一个人躲起来偷着乐我是不反对的,可是如果你高昂的情绪已经影响了现场的气氛,我就不得不干预一下了。还是你希望调回原位工作?否则我真没法向那些不停跟我打听的客人交代哦。”
“于小姐!”我冒死瞪她一眼。什么叫“春情荡漾”?她没其它形容词了是不是?难听死了!
“别瞪我,都是你自己找的。”她话没说完,那头有人叫她,她回头应了声,用指头又指了指我,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半道像是又想起什么折了回来:“还有,你知道的……不要再哼歌了,已经有人投诉了。”
我情绪的波动,孟朝晖很快便察觉到了。在面对我的时候,他和逡语有着几近相同的直觉。或许,我本来就是个不难猜测的人。
“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他问。
“没有啊。”我摇着头,竭力收敛表情。
“是吗?”他也不追问,点点头。
直到走到我的楼下,我正打算告别上楼,他忽然说:“我可以上去喝杯咖啡吗?”
“嘎?”他这样的要求尚属首次,我始料未及,迟疑了片刻。
“今天上午有个会要开,我还得看完几份报告。昨天睡得太晚,没有咖啡我怕会撑不下去。”他耐心地解释,一心要打消我的疑虑。“而且,有些关于杜逡语的近况,你不想知道吗?”
他若无其事地击中我的要害,让我不得不心存歉疚地点头。
“你刚才说,逡语最近怎样?”我倒着煮好的咖啡,尽量不动声色地问。
“很好啊。” 他也漫不经心地答,靠在旁边看我动作。“吃得好,睡得好,精神好。”
“是吗?那就……”思绪一直随着他的言语而动,直到最后才反应过来他根本就是在敷衍。
他之前甚至不知道逡语是杜廷语的弟弟,可见杜家的保密工作多么到家,逡语的现状又岂是他能轻易探听到的?
他根本就是在——
我气急地抬头起来瞪他!
“怎么?我有说错什么?”他状似无辜地回看我,眼神里写满了内容。
“你根本就……啊!”滚热的液体一下浇在手上,我吃痛地抽开手。
他皱眉地看着这一切,嘴角激起一丝嘲讽,摇了摇头,把我拉到水槽边,打开冷水使劲冲我的手。
我痛得呲牙咧嘴,却想着逡语在的时候一定是比我自己还紧张地到处找药了吧?
逡语……
“果然是因为他。”沈默中忽然听到孟朝晖的声音。他低着头握着我的手一起冲,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到了他的情绪——
嘲讽,和失落。浓重漫溢。
“我真的半点也比不上他?哪怕我做得再多也不如随随便便提到他的一句话?”他猛然抬头看向我,脸上写满苦楚。“为什么?!我果然是个笨蛋!”他笑,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我无言以对。从刚才开始他根本就一直在试探。只是,这个答案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笨蛋吗?呵!
只要是关于那个人的一举一动,我的情绪也随时会被牵引。哪怕再不能相见,也要这样牵牵绊绊一生。
那么,做个只会吃喝的笨蛋又有什么不好?
“我们现在这样到底算什么?”
他冷冷地苦笑。然后把我扔在水槽边,静静地开门离开。
朋友吧……
我对着那扇被他开了又关了的房门,无声地回答。只做朋友不可以吗?
或者,那种关系也无所谓啊。
只要,不要求我的心。
只要,继续给我温暖。
[今天无聊地四处闲逛,竟让我发现了邝希珩的录影带!非的妈妈耶!赶紧买下了那家店所有她的影带。看了一下午,眼睛都快看直了。这才确切知道非有个多了不起的妈妈!“魔性的魅力”就是这样的吧?而且高贵大方,举手投足就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不愧是影后呢!不愧是我的非的母亲!难怪非一难过就会像个小孩子似的叫妈妈,呵呵!决定了,就收集她的剧集和电影吧!等收集齐全了就全部送给非作礼物,他一定会高兴死的!]
[我终于也要和非站在一起拍广告了!意义太重大了!以至于我现在拿笔的手都禁不住在颤抖。广告呢!就像邝小姐那样,即使到了必须离开这个世界的一天,爱她的人也仍看得到她的一颦一笑仪态万千。我过去常常会悲哀自己就像颗流星,生命一闪即逝。无声无息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之外,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除了家人,没有人会记得杜逡语的存在。
爱上了非,更是不能自已地惶措——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啊,包括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两个男人的爱能维系多久?何况我又是如此不定的状况。
也许有一天,他会爱上别人,也许会结婚生子,拥有另外的幸福!到那个时候,他还记不记得杜逡语是谁?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个人用全身心地爱着他?所以,如果能留下些什么,让我爱的人相隔多年也依然可以看到该多好。更何况,这是跟非一起拍的呢!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虽然看得出来非并不高兴我的参演,但是,拜托,一次就好!只要一次,让所有人见证我们,曾经相爱!]
[现在总算知道拍广告的辛苦了。终于捱到了拍完的一刻!而且非拿到了四天的休假,我们回了家一趟——太久没回家了,心里已经堆积了满满的愧疚。
这几天的时间被压得太紧,药根本就不能按时服用,加上连番劳顿,身体方面似乎有些吃不消。一回来,母亲就说我脸色不对,一定要拉我去做检查。其实哪有那么夸张?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大好,不过是几天的药没吃而已,哪里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母亲实在担心,也就顺着她的意吧。出门的时候不敢告诉非,趁他还睡着的时候走的,只留下话说是陪母亲逛街。
在医院里给周医生仔细检查了一番,他对我说,还好,没什么大问题。可是我从小就几乎在他身边长大,怎会看不出他的眼神中另有内容?果然,他们把我差出去,万没想到我会躲在门外偷听。
其实,那样的结果我早已猜到。什么“病是已经好了,只是身体有些虚,仍需好好静养吃药”——何苦要编这样的谎话骗我?这个病根本无药可医!——只是我尽管知道,却也骗了非啊!
不,这不是欺骗!我答应过他,就决不会让他看到生病的我!时间到了,我自然会安静地退场。而现在,就做属于曹非的健康的杜逡语吧!]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非今天的状态不稳定到了极点。他本就是个容易悲观的人,定是有人挑拨,让他失常到这个地步。害得我更一时说错了话,让他无法原谅……
他一下子跑到了天台的残栏边,我的心恐慌得要冲出胸腔——仿佛又看到了巡语,在我的梦中同样决绝的姿态!巡语和非,他们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我只看到眼前一阵模糊……不要走,非,巡语……不要丢下我……终于抓到了他,紧紧地搂着,在天台凛冽的寒风中,身体几乎冻得僵硬,却仍不敢放手。只怕有一点点松懈,他就会跳下去,掉下去……楼下漆黑的一团像是无底无边,随时会把我的非掳走,就像梦中把巡语带走的无尽迷茫的虚无……
你是恨我的吧,非?我是这样残忍的人,为了逃避,竟用了伤害你的方法……对不起,非……你用那样的眼神望着我,恳求我一起去意大利,我几乎想冲口而出那个“好!”字。但是,不能啊,明明知道你有多渴望,明明即使说谎能够让你开心也是好的,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了啊!
意大利,是个多么遥远的梦,远到我用尽我微薄生命的长度也难以触及的国度。那是你最爱的妈妈的故乡,你一直想要去到的能够忘却往事的地方,我知道,所以终究是答应了……如果神也能站在我们这边的话。可是,还是不行啊……对不起,非!要如何才能让你得到真正永恒的幸福?
好想好想对你说:我的爱,我的家人,我的一切,全都给你,只要你快乐,只要你能够像我一样爱你自己……不要再做傻事,我的生命在依赖你而延长啊!这是真的——爱你等于爱自己!]
时隔一星期,孟朝晖又像没事般的出现,连我都忍不住要为他这次无尽的耐性和韧性喝彩。
我的工作已经熟能生巧,于是向于婉如要求吧台的固定职位。在黑巷里本没有什么职位是固定的,每个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个位置,这样才能保持客人的新鲜度。我的要求无疑是无理是破坏店规,当然她答应了我,也无疑是再明显不过的偏袒和纵容。
很多时候,尤其是现在,于婉如对我像只爱照顾人的母鸡甚于像个老板,她给我充分的自由,哪怕明知暗地里已有人颇有微词。
这样的宽待,我无以为报,惟有更勤奋地工作,即使那天即将到来,也打算不再请假。
倒是她主动找上门来,在前一天打烊的时候就通知我明天可以休息。
“为什么?”我钝钝地问,“难道……”
如今市道不好,服务业也颇受影响。我疑心这是裁员的先兆。
“不要乱猜!呸呸呸,乌鸦嘴!我的生意好得很!”她未等我略为猜测就曲起中指敲我的头,这是最近她动不动就对我使出的固定招式,再这样下去我已经可以看到自己先变笨再变形的光明前景。“你请假的次数用五个手指就能数出来,更何况年年的这个日子都会请的假。我还是个很通情理的老板嘛——干吗用这么感激的眼神看着我?以后给我多赚点回来是重点。知道没?”
“知道。”我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只能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第二天天晴气爽,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畅。
虽然当班到凌晨才归,我依然起了个早,细心梳洗穿戴整齐地去往车站。
路上路过年年都会路过的花店,买了次次都会买的金蔷薇。如此与众不同绚烂夺目,美丽到让人的心脏也几乎难以负荷的程度,这样的花束才配得起同样骄傲的她。
妈妈离开我已经14年了,我每年的今天来看她。只有今天,而已。
那个地方留存的,只是形式。妈妈不会喜欢那么冷清僻静的地方,不管生着还是死去。
所以,只有今天,她才会回来这里与我相会吧。她是这样喜欢东游西逛,呵!
过去我们常常会有这样的约定:下次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哪里哪里,一定一定哦!虽然她总是没有时间,让我们的约会总是一拖再拖。
是的,我信奉她也同样记得。我们是母子啊,理所当然的心意相通。
其实我们也常常相会的。梦中,或是迷蒙中。当脑子不太清楚的时候,浮现的总是她,那最美丽自信的微笑,仿佛绽放着神化的光芒。然后,是我最喜欢的声音:非非,我的非非!时而轻柔,时而欢快,无比的宠溺。
我是她的至爱宝贝啊,无人能及!
被人无比强烈地拥宠,这样的幸福,除了母亲,没有人再能给予。
而14年前的那天,我失去了一生中最大最无偿的幸福。
从此便陷入似乎永不可能停歇的漩涡。
得到——失去——再得到——再失去……
然后,只能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生存,不敢再奢望任何“幸福”。
呵,幸福……它对我来说像是不停飞舞的彩蝶,明明近在眼前,可是待我伸出手来,它又招招摇摇地飞远,然后停在空中对我狠狠地取笑。
7岁的时候,它的名字叫“方采薇”;19岁的时候,它的名字叫“杜逡语”。
幸福啊,其实是那样遥不可及。
有时在想,也许我的前生是个十恶不赦的盗匪,杀人无算,今生才会受尽劫难,不得超生。
看着墓碑上的她在和熙地微笑,脑海中除了回忆,再忆不起其他半点旁的事情。
我的爱也如此满溢!并不逊色于孟朝晖。
轻轻抚上相中她的面容。一时思绪万千,情难自禁。
我多想恨你,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轻易地走掉?
你要我坚强,要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坚强,那么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你逃跑了,妈妈。为一个荒唐的罪名。如此轻易地放弃。
我活在没有你的日子里。14年,太长了,太久了,不知还能否坚持下去。
我也想放弃了呢,妈妈,像你一样。这样就能获得永远的自由了吧?
我想要啊,你得到的自由。
他呢?也在那里吧?你们终于在一起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追求了一生的,幸福?
呵,幸福……也许吧。我注定与它无缘,所以已没有苛求。
只要自由,拥有自由就已足够了。
是的。自由。
踱着步穿行于大街小巷,每一个记忆中曾与她一同拥有过快乐的地方。
状似悠闲地,安然地,走着。不急不缓。和每年一样。眼光流转处的每一个地方,在今天都是无比的亲切。周围人流嘈杂的声响都渐渐远去,仿佛重新置身十多年前的街道,满耳的孩童与母亲的稚嫩说话与笑声,无忧无虑,剔透得如同晨朝的雨露,单纯地快乐。
这个时候的天气,大多只有着熙和的阳光。但今天从午后起便飘起了细雨,如水晶的精灵在阳光铺陈的光幕中轻巧而恣意地舞蹈。混合着秋阳的暖意洒在脸上,一阵清凉,滋润且舒适。
只有去年如此过。去年也飘起了的太阳雨。
已经一年了啊。
可以让我轻易想起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一年竟这样迅疾地悄无声息地从我的身边溜走了。呵,一年。
只是这次,不会再有个顽皮的小孩跟上我,对我无赖地笑着说:“让我们来做点不无聊的事吧!”
心底有个角落破碎着,嘶嘶地吹着冷风,带着酸意,慢慢地泛上眼眶。
眨眨眼,再眨眨眼,感情渐渐平复。
呵,我终于学会。看,就是如此简单。一切都可以沉淀,成为过去。只需眨眨眼。
黑暗降临的时候,我回到家。照旧浑身酸痛。
正要打开门时,身后响起了脚步。
心被那轻微的声响牵引得一惊,几乎是要跌倒地急切转身,却看到孟朝晖穿过路灯的阴影走出来。
不是。
抑制不住满心的失望,原本要展露的笑容僵在唇边,只冷冷地看着他,差点脱口而出的呼声噎在喉咙,上下不能。
他把我的尴尬看在眼中,自嘲地一笑:“怎么?又让你白欢喜一场?真是抱歉!”
自上次到过我家,他的言语中就开始藏满了尖酸刻薄,像要临敌的兵士,时时准备跳出来列队站好,以抗外患。仿佛不这样,便无法维持与我见面的立场。
我已搞不清楚,他现在究竟视我一如渴慕,抑或只是挑战?
爱恋是种世间最毒辣的药剂。轻易可以让人心智迷失,灵魂出窍,且比爱滋毒品癌症更难找到解药。病入膏肓时,非玉石俱焚不能解。
眼前者,虽尚不致此,也病得不轻。
我提防着,依旧冷冷地开口:“你来做什么?”
他看我的姿态,却没有其他表示,只是笑笑:“为什么我们总是不能和平相处呢?每次都搞到剑拔弩张的,真累人。”
我抿嘴,保持沉默。他摇摇头:“看在我等了你一天的份上,如能准我进去歇歇,在下不胜感激!”
“一天?”疑惑地盯着他,“干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明天将被派驻非洲开拓新大陆,今晚将是我们今生能见的最后一晚,我的请求能否更快地得到兑现?”
咦,此事当真?
看着他诡异的笑脸,我突然惊见自己几乎又要上当!非洲?哈,他们的人寿险最好卖到索马里,然后赔死!
“那真恭喜!非洲大陆土地辽阔地广人稀,物产丰茂风光秀美,实是可度余生的佳所!阁下此行定能广有收获,不如早点回去收拾行装,明日好及时起程。非诚祝一路顺风!一天劳顿,恕不远送!”
他听得目瞪口呆,终于很受不了地爆笑出声:“曹非,你真的——呵呵,让我没有办法。”
我恨恨地瞪他,他只顾笑。
最后才停下来,一脸真诚:“要让你失望了。我只是想来对你说声:生日快乐!”
我呆了呆:“你——怎么知道?”
“很多事我都知道,你还不相信吗?”他继续笑。
也是。曹非的生日而已,又不是什么惊世秘闻,况且他还曾是我的雇主,看过我的资料细表说。
只是,为什么只有他……
“怎么?因为不是那个人,其他人的祝福就不值钱了?呵!”他撇撇嘴,已看不出有多生气。
“请进。”我终究不是个冷硬得起来的人,只能转身开门。
他没再说什么,跟着我进了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我便被一股力量拉住,往后倒进了他怀里。
“孟先生!”我全料不到事出有变,吓得浑身恶寒,立刻晃身推拒,不想他的力气惊人,又是从身后抱住,频频挣扎也只是徒劳。
“别动!我只是想抱抱你而已,只是这样。你再乱动,有任何后果我概不负责哦。”他说得温柔极了,我又被吓得僵在当场,生怕真招来任何不良影响。
他倒真的只是抱着我,见我听话,也放松了力道。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到轻轻的呼吸扫在发尾,一阵一阵,像是叹息,又像轻吻,撩拨得我也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
“刚才在外面我就想这么做了,可惜你的废话太多。”他在我耳边轻声地说,让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我不敢搭话,只觉现在的孟朝晖像极电影中的隐形变态,平时与常人无异,只在你最无防备的时候变态人格跳出来发难,恐怖之极。
如若他真是如此,那我惟有恭祝自己终于得中生平唯一的一次大奖。
我脚底发冷,一直蔓延上来,冷汗淋漓,终于让他发觉不对。
“怎么了?”啧,天下真还有这样的人?一边欺负人一边问人家“怎么了?”!
“怎么慌成这样?”他放开我,把我转个方向,面对他。
我双眼紧闭,不敢看他,浑身抖如筛糠。
“曹非?曹非——你还好吧?”他也慌了神,赶紧带我到沙发上坐好。
“要不要喝水?”他去倒杯水塞到我手里,我慌忙喝下一大口,冰凉渐渐平复喉咙里的焦灼。
“好点了没?……怎么会这样?”他以为我身怀不测之症,全没想到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没事……没事了……”我嚅嚅地答,垂下眼只顾盯着手里的杯子瞧。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难道是因为我?”他终于后知后觉,讶然不已。
我抬头看他,无力地笑笑。对强迫性的行为我向来缺乏抵抗力。丁闵谦做过,他也做过,甚至连逡语第一次也是强吻的我,屡屡抵抗,屡屡未果,渐渐地连抵抗的勇气也要失去了。虽然心理并没有这么严重的映射,但害怕完全是身体的反应,连自己也无法解释。
“对不起……”他叹口气,坐到我旁边,“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对不起。”看我没有反应,他再次说,头靠着椅背用手臂遮着眼睛,像是对着空气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平时明明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可是偏偏碰上你就什么都乱了……每次看到你我都很想抱你,吻你,碰你。连跟你说话我的呼吸都会不正常……我已经对自己说过一万遍,不要再见你!可是到最后等我清醒过来,我已经站在了你面前。我想我已经快要疯了……我每天第一个想到的只是你。可是……你竟这么怕我……对不起……”
我最不擅应付此情此景,几乎无言以对,只能喃喃地跟着说:“对不起……”
“不要说!”他几乎是跳起来打断我,“不要对我说那三个字!你可以骂我,嘲笑我,讥讽我,但是不要对我说‘对不起’!……当时她也对我说‘对不起’!知道吗?她最后对我说的话就是‘对不起’!!你们果然是母子,连伤人的方法都一模一样!”
我被他骇人的表情堵住了声音,心底却为他涌上无比的悲伤——为什么要爱上我?注定没有幸福的人会连累得周围的人也得不到幸福吧?他这样的深情,为什么爱上的会是我?
“为什么哭?因为同情我?太恶劣了!”他用和语调完全相反的轻柔动作为我拭去眼角的泪,轻轻地笑着,“不要太得意了。今晚是真正的最后一次,为你过完这个生日,从此你不需要再为看到我而苦恼了!”
“是吗?那真是个好消息。”我也笑,对上他眼中的苦涩,“为了这个好消息,也为了我的生日,我们来干一杯吧!”
“好!我们真该喝一杯!”他像是要逃开什么的跳起来,冲去开冰箱。我看着他的背影,眼角又有些湿了。
“曹非,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在那边大声地抱怨,我赶紧跑过去看。
“怎么了?怎么……”哦,真不好意思,我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开伙,冰箱里能有东西就该偷笑了,即使要被挑剔也不该是我的错吧?
“你是说我们用这个干一杯?”他狐疑地拿出罐装咖啡和红茶。
我本来就不太沾酒,去超市也不过随便拿些饮料以备不时之需,连自己都不太清楚里面到底会有哪些东西。
“有什么不好?”我开心地拿过那两罐东西放到餐桌上,然后去找杯子。
“开什么玩笑?!周围好像有家24小时便利店,我开车出去买!”
“别麻烦了!就这个吧!”我拦住他,“反正我也很少喝酒。”
“可是哪有人庆祝的时候喝这个的?!”他不依不饶的,我一把拿过他手里的钥匙。
“谁说没有?曹非就是啊!”我摆好杯子,硬拉他坐下来,“好了,别烦了,不过要个意头,喝什么又不是重点。”
我为他倒上咖啡,我自己的是红茶,然后把杯子塞给他,再举起自己的杯子:“祝我生日快乐!”
呵,我的红茶咖啡生日宴!
“真是!哪有人这样的?”他埋怨似地说着,碰碰我的杯子,“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我快乐地说,灌一大口。
“再祝——”我把杯子举高,“从明天开始不用再看到你!”
“祝明天开始不用再看到我!”他笑笑,径自喝了一大口。
“还祝——祝什么呢?”杯子里明明不是酒,为什么我却有喝醉的感觉?也许在提出要庆祝的时候脑袋就开始晕陶陶的了,嘴里说着什么并不太清楚,只记得要笑。不停地笑着,哪怕笑到嘴角僵硬。
“祝——你幸福!永远!”他有一瞬间突然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到我心底,可是很快就又开心地说话了。
“幸福?呵!好!祝我幸福!永远!也祝你——看不到我,会更幸福!”我们都醉了吧?嘴巴不受控制地说着,好像只要说话就好。今天是我的生日,就让我放浪一次吧!
他笑着,似乎有几分虚幻。
忽然他靠近我,很靠近,犹豫了一下,才慢慢伸手抱住我,动作之轻柔,如同碰触易碎的花瓶。“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只要一下,一下就好了。我只是想……”
我无声地回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曹非……”他被我的举动惊楞住了,连呼吸都慢了几拍。
这次我没有害怕,也许连这个身体也疲累了太久,身不由己地找个地方靠靠了吧。
“人人都以为我妈妈与方鹏飞是不伦之恋,其实早在方鹏飞结婚前他们就已经认识相爱了。”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但是现在的气氛让我不得不说点什么来冲淡如此的暧昧。“当时他到意大利游学,遇到了我妈妈,两个人很快便坠入爱河。他游学结束时答应很快回来娶她,可是却一去不复返,整整一年都没有半点消息。我妈妈情急之下抛下所有飞来找他,看到的却是他与别人的婚礼。他对她说这是为了他的家族企业的政策联姻,他与新娘没有半分感情,他最爱的依然是她。我妈居然信了,竟干脆乖乖地留在这里宁愿不要名分地与他厮守。后来因为偶然的机会进入娱乐圈,干脆就加入星辉影业全力帮他。真是太笨了,为了那种男人!”
“她什么都不要,只要那个男人的爱。可惜等了13年,什么都没有得到。人家最后连死都是跟自己的妻子死在一起!是不是很可笑?”
孟朝晖看着我的样子,似乎该泫然欲泣的是他而不是我:“为什么要那样说?那是你的父母啊!”
“所以,不要像我妈一样笨,花上一大把时间去等待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我说得面无表情,他却难过地低下头。
“说了半天……呵呵,你不过是怕我继续纠缠罢了。”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开始闪烁愤怒。“放心,我说到做到!今晚会是终点!”
他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我。“生日礼物。我挑了很久,虽然知道你不会在意,但,还是希望你喜欢。”
我无言地接过,他笑笑:“时间也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只能点头,正要顺势道别,忽然一阵机质的音乐响起。本来有些窒闷的空气被清脆的铃声划开了道口子,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片刻,我们才反应过来那是门铃。不知是谁,在寂静的夜里不怕死地一遍又一遍地按着,看来是打定主意我会在家。
“你有客人。我也刚好可以走了。”他在提醒近乎茫然的我。
我在邻居来投诉前赶紧冲去开门。
毫无防备地打开,门外的人却让我立时失去了所有的能力,无论言语还是动作。我只能像雕像般地依靠门框站立,手紧紧地扒住门框,用力得几乎已经完全麻木。
他来了!
他来了!!
他来了!!!
脑子被震撼得几乎一片空白,只除了一遍一遍地回响着那个名字,嘴巴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紧紧盯着眼前的人,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任何的闪失他便会消失。
他也静静地看着我,一动不动地。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所有旁边的人事物都如潮汐退去,整个尘世间只剩下我们。无依却满足地,就这样相对站着,望着,静寂地,仿佛听得见对方心跳的声音,和时间从我们身边溜走时的脚步。
他又瘦了,羸弱的身躯在廊灯和路灯即使交互却依然昏暗的映照下如同被加上了一层神样的光环,更增添了肤色透明的质感,一种近乎病态的青白,连发色都似乎浅了许多。但,依然是那样精致的轮廓,病体的娇柔形成了一种别样清新的体态;还有那样的笑,调皮地将嘴角挂起,戏谑却温暖的;和不变的仍澄澈透亮的眼睛,浅浅的荡漾着的褐色如会发光的水晶闪耀着光芒,那与该有的柔弱完全相反的晶亮,耀目得令我几乎无法直视。
这个俊美精致的人啊!像在梦里的相见,虚幻得我甚至不敢伸出手去证实一下他是否真的存在。
但我知道,就在这里。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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