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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星炀

_6 星炀(当代)
“我该恭喜你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吗?”我认真地取笑。
“不,该恭喜我给了自己一次机会重新寻找自己的生活。”
“和那个男孩一起?”
她吃惊地看着我:“你……怎么……?”
我笑着揶揄:“我不知道,只是瞎猜罢了。无足轻重的人说多少都是白费,而重要的人只需一句就够了。能让你这么顽固的死硬派转向的想来就不是常人,而且还能和方先生相提并论,更是非比寻常才对。”能让她终于放开怀抱的该会是比我高百倍的人物。
她脸上顿时飘过一朵红云:“你在笑话我?”
“我在恭喜你。”
她的眼中却流露出一些闪光的东西:“小非,谢谢你!我一直……很在乎你这个弟弟。可是,你还不自认是方家的一份子吗?”她仍是在意我对方鹏飞的称呼。
我只是摇头:“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是,结果发现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其实没什么关系,我现在这样也过得很好。”
她黯然地低下头:“那么,我呢?你也不会原谅我了吧?更不会认我了……”
我微微一笑:“你从来都是我的姐姐啊,否则我从7岁就开始追你了。”
她惊喜地抬起头,走过来,这回真的抚上了我的脸:“我总是把你当不懂事的小孩子。可看来,你比我要成熟得多。”
“我只是比你经历得多而已。”
她看着我,表情复杂。
“好了,我该走了。我的电话你也有,有事要记得联系我,知道吗?”
“嗯。”我点头。
她伸出臂紧紧地抱住我好一会,才掉头离开。
“梦玛丹红”的栀子花香在鼻端萦绕,久久不散。像是她的一部分留了下来,做最后的告别。
看着她慢慢走远,我终于忍不住叫住她:“薇姐,我也不喜欢背黑锅。”
她奇怪地转头:“怎么?”
“关于……丁大哥,我真的没有——”
她毫不意外地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
“嗯。他另外有封遗书给我,上面写得很清楚,而且你也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当时闹得地动山摇都是假的?
“我只是真的……”她歪着头想了想,“气坏了。没有一个生气的对象搞不好会疯掉的,而且我气他宁愿为你死也不愿选我。那种感觉……真丢脸,女人总是自尊心强又任性的,哎哟,你就饶了我吧。真的走咯,再见。”
她挥挥手,终于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心中似乎有个地方补好又很快失去了。
这样一个在我生命中占据了重要一席的女人,唯一的亲人,终于也离开了。
似乎自由了,从被束缚和被压抑中解脱出来,可为什么仍怅然若失?
不知站了多久,才慢慢转身上楼。
如果要搬家,就必须开始收拾东西了。
打开房门,里面飘荡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是兽穴里总会残留着野兽自己的气味,让它每次回来能感到安心。
屋子里依然是几个月前的一切,丝毫没有被人打扰过的迹象。他也一直没有回来过吧?
掸开家具上的薄尘,打开窗透气。飘进来的依然是熟悉的混着大马路上汽车废气的烟味。
这里离路边还有段距离,并不太嘈杂,只是污染依然会波及到。
顺手打开电视,没有了他的房间已变得太过于安静,我需要一点声音的陪伴。
衣柜里还有几件他的衣服。当时他回家调养也只说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搬回来,所以也没有全都拿走。
不过,他大概也不会来拿了吧?我另外找出一个袋子装他的东西,以后有机会通知杜家派人来取。
还有他常看的书,他喜欢的CD,他的一些用品,浴室里还有他的毛巾牙膏牙刷香皂洗发水……到后来竟变成在专心地收拾他的东西。
打开书桌的抽屉,发现里面整齐地放着纸笔和几本笔记本。
这是他买的家具之一,我极少使用,所以这里几乎是他的专属。
拿出一本来随手翻翻,全是一些数字,看起来像是日期。看仔细才发现差不多每天都有,日期后面是些奇怪的名词,名词后面又是数字。日期后的名词有时多达几行,密密麻麻,越到后面越是如此。那些名词虽然尽是些难懂的化学字眼的组合,却不停闪现出某种相关的信息,像是……药名?我突然想到,难道是他的服药记录?时间、药品、剂量……
急忙打开第二个抽屉,果然,全是药瓶!他一直在服药!我却完全不知道。
呵!明明他把真相就放在咫尺,偏偏我迟钝得毫无所觉,只因他从未当着我的面吃过药。
——我对他的关心根本无法与他付出的相比!
爱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
认真地思索,却找不到答案。
除去对他,我根本毫无恋爱的经验,无法去衡量比较哪一种是,哪一种不是。但,想好好对一个人好,也只他,而已。
怔忡间,再翻到第二本,这回全是文字,没有一个数字。
像是日记一类的笔记,却没有半个日期或相关的符号。写满了整页整页的纸,都是与他人一样清秀的笔迹。
无法专心地看里面的内容,只是慢慢地抚摩着这些纸张。没有了他,这些记载便成为最贴近他的介质。那些笔画划过的页面像是他的心跳,在我掌中微微起伏。
翻回到扉页,上面写着一句话:
我的每一天只是为了在明天依然活着,这样便能让大家都快乐,但我的快乐是什么?
冰冷的冷静背后早就看透了生命的意义,无欲且认命到让人心痛,透着我能体会的窒闷和难忍的无奈。
过去的他果真是不快乐的。
当活着不是享受而只是求存时,时间与其它,便完全没有了意义。
泪快涌出来前,赶紧合上封面。
我所错过的杜逡语,曾漠然活着的“他”,我需要时间细细感受。
最后一本,也是笔记。
与前一本一样,只是似乎更新些,却有了日期,每天都有。我忽然有些预感,激动且有了期待。颤抖地翻到扉页,这回的看起来像是一首短诗:
轻风/微雨/人潮如织;
穿过/感觉/你的眼神——
一瞬/永恒!
泪终于如雨点般撒下,无法停歇。
我们的相遇铭刻在这里,在他珍藏的笔记里。
这里记下的是那个我所知道的深情又温暖的杜逡语。一定是。
不敢再看下去,怕控制不了已经激动的情绪。慌忙把本子按照原位放回,关上抽屉,远远地逃离。
以为已经说服了自己不再想他,可是现在那里却仿佛藏着个杜逡语,让我急切地想要拥抱。
明知他不存在,也难以抑制这样的冲动。只能让自己跌坐到沙发里,捂着脸喘息。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还有多久才能不再这么想念?
杜逡语,这个名字就像我生命的封印,成为一道深长的痕迹划在心上。
永世不灭!
手边碰到个小熊维尼的抱枕。他总喜欢抱着它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拿过来搂住,像是能重新把他搂进了怀里。上面还有他的味道,埋在里面深深地嗅着,却越发有一种空虚和渴望!
逡语、逡语……禁不住呢喃出声,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如同回到与他的热吻。
直到快窒息了,才抬起头来,恍惚中似乎听到电视里传出我的名字。
“……本年度娱乐圈大事记总评中,‘最惊爆大事’的应该便是几月前闹得沸沸扬扬‘曹非事件’。下面我们来对这整件事作一个总的回顾。四月前,《狂周刊》爆出惊人消息……”
镜头一转,出现了我家这幢公寓的外景,顿时吓我一跳,后来才发现那只是当时的记者采访现场。
“……因为一直找不到曹非,因此无法向他本人证实这个消息的准确性,但据《狂周刊》方面称,这次他们收到的是权威知情人线报,有确实证据,并非一时猜测。”
“大家也可以从两人的外貌对比中找到答案,曹非与邝希珩的相似度高达85%,与方鹏飞也有几分相似,足可见两人的私生子一说并非空穴来风。”
他们不停地拍着这幢公寓的前后左右,角度多样比勘测局还仔细。也无数次地对准我家的窗户,主持人再三遗憾地对着镜头说守侯多天都没能见到我实在是非常可惜。忽然,镜头角落里似乎有一个眼熟的身影一晃而过,想看仔细时,却又换了镜头。是妈妈的影片。
“而已故著名影星邝希珩则一直是影坛的一个传奇。邝希珩原名曹璃缨,中意混血儿。18岁时同样以电视广告片出道,先后拍摄了近百部影片。曾连续四年夺得亚太影后,并多次在柏林、嘎纳、东京等国际影展中获提名及得奖,是亚洲影坛迄今为止唯一获得过如此多殊荣的女影星。星辉影业一度因为有她而达到最鼎盛时期。而她与星辉当时的老板影业大亨方鹏飞之间多年扑朔迷离的恋情也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众所周知的是当时方鹏飞已是有妇之夫,并育有一女——也就是后来的星辉老板方采薇。因此邝希珩与他的感情在当时更是倍受争议。”
又是些老套的评论,我没有兴趣。当真相被蒙蔽时,假相便能轻易地取而代之,真真假假,不过是旁人的谈资罢了。
只顾看着现在屏幕上的十几年前的老片的回顾,她就是凭着这些片子拿奖的。我好奇地看着,像是第一次看电影一样。
里面的她似乎是她,似乎又不是,各种面貌超出了我的认识。太久没看到她了,忽然觉得似乎有种异样的陌生,已经让我不敢相认。
从没有看过妈妈演的片子,因为害怕见到不一样的她。
在我眼里,她就是美丽而温柔的,也必将这样美丽温柔地长存在记忆里。儿女心中留下的必定是母亲最美的一面,其它的哪怕是演戏也会被拒绝接受。
主持人依然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得如同在看一出精彩剧集:“……然而,在方鹏飞夫妇不幸车祸过世后,邝希珩大受打击之下,不仅取消了所有的片约,连精神行为也逐渐异常起来。她半夜闯入方鹏飞的办公室纵火,几乎烧毁了星辉影业的一层楼,造成巨大损失,遭警方依法逮捕。最后她被判有精神分裂,须送入精神疗养院治疗。”
没想到他们竟还翻出了审判当天的录像,如同我噩梦般的情景再次重现。
她在几个穿白衣的医护陪伴着走出法庭,憔悴瘦削,但仍有绝世的风采。然而法庭外守侯的众多记者立刻蜂拥而上的情景让她紧绷的神经又开始紧张起来,想从旁边离开,却被医护认为是想逃,马上紧抓着不放。她挣扎得越厉害便越被抓得牢,最后竟连庭警也一起出来按住她。她似乎知道任何辩解都已无济于事,只能面对无数凑到近前拍摄和采访的镜头话筒反复大声哭喊:“非非……爱你!记住,……爱你!要坚强!……永远爱你!非非……”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仿佛穿过了这块屏幕,我们再次面对。
13年前的那一天,小小的我也是这样坐在电视前,看着她忍受巨大的痛苦却无能为力,只能陪她一起流泪。那是我听到她最后的话。
妈妈的遗言以这样的方式来告知给我。
“……非常感人的一幕。当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在对去世的方鹏飞倾诉爱意,即使那个称呼听起来有点怪异,也被归结为她的精神问题。因为没有人知道当时已经7岁的曹非的存在。但是,放在今天,大家也许已经发现,邝希珩在说‘爱你’前嘴巴总要用力地闭一下,那根本就是个‘妈’字的发音。所以很明显,她是在告诉心爱的儿子:……”那个主持人刻意制造出感性的解说,在我听来分外的反感。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没有资格自以为是地枉加评说。
她当时的心意,惟有我懂。
她是那样的骄傲,没有人能用“精神失常”来侮辱和囚禁她。她定是下定了决心,才会这样义无返顾。
那个场面又一次被拿来播放,她凄厉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我的神经开始烦躁起来。
“……虽然有人曾提出过医生误诊的可能,可惜的是,邝希珩是否真的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已是个永远的谜。因为在入院后一个星期,她便趁医护人员不备时割脉自尽,年仅33岁。邝希珩就这样……”
我看到了她住过的医院和房间,贲张的血脉一下到达了顶点,顿时暴跳起来破口大骂:“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能让她安宁?!都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把她拿出来说?!你们这帮混蛋!混蛋!!你们才有病!她是正常的!正常的!听到没有?!正常的!!”
我大叫着气愤地抄起手边的东西向还在说个不停的主持人砸去,抱枕、书、笔、便笺……所有能拿到手的东西。全身充塞着极度的愤懑和焦躁,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沸腾,急需一个宣泄的渠道。
“混蛋!混蛋!混蛋……”一直砸,一直砸,直到那个东西“嘭”地一声被砸得稀烂。
那声炸响终于让我停下来,看到冒着白烟的显示器窟窿里挂着本来放在桌上的台灯。
怔怔地看着那阵烟,和不时闪出来的火花,终于慢慢跪倒,双手撑着地板无声地痛哭。
妈……妈,对不起!
我是个没用的儿子……老是让你丢脸……对不起……
我一点都不坚强,我已经不知该怎么办好了……妈……我好想你……
谁来……救救我……
……
迷蒙中一双手从后面慢慢抱住了我,急切却温柔地,然后,我听到了那个声音,真实得让我以为是在做梦。
不,可,能——
“非,怎么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不要难过……”
不是,我没有得妄想症,我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不要,不要这样戏弄我,我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玩笑……
“非——发生什么事了?非,是我啊……你看看——”那个声音焦急地催促,让我不得不认清这就是现实。
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真的是他!
终于崩溃了,不顾一切地死死抱住他!不管是幻想还是做梦,我都不要放开了!逡语逡语逡语……努力建立起的防护崩塌下来,无法再欺骗自己可以没有他。
他是我仅有的宝贝,再无法失去的人!
尽情地在他怀里哭泣,停也不停,发泄几个月厚重的思念和郁闷,直到精神恍惚,手脚发软。
他一直用手轻轻顺着我的背,什么也不说,依然像过去一样,只用脸颊贴着我的脖子。
他的温柔跟妈妈不一样,但都有着让我温暖的温度。
等到我哭够了,他才捧起我的脸,眼睛里写满了担心:“你吓死我了!我在路上看到商店里的电视在放你妈妈的回顾介绍。快走到门口就听到那个爆炸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还好还好,只是电视……非,你真的让人一刻也不能放心。”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只是颤抖地摸上他的脸,温温的,是真的!真的逡语……
再把他搂过来,死也不撒手。
他没有抗拒我这种孩子气的行为,只叹着气,轻轻地回抱我。
房间里寂静无声,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我祈祷这一刻能这样持续下去。
只要这样就好。我已没有再多的奢望。
又过了许久,“我去倒杯水来可以吗?你必须喝些水。”他轻声说,慢慢挣出我的手臂。失去了他的支撑,我颓然倒在地上,他叹了口气,只好先把我扶到沙发上。“我马上回来,要乖乖的哦。”他哄着,终于走开了。
我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被弄得凌乱不堪的屋子,地上撒满了我随手扔出来的东西。那个小熊维尼的抱枕已经滚到了床下,我走过去拾起来。他最喜欢的……
忽然,旁边一盒东西吸引了我。慢慢俯身捡起来,是一盒录像带。这不是我的,我从不会买这种旧东西。迷蒙的眼睛发现封面的宫装美女眼熟得厉害,不敢相信时还好旁边的名字很快给了我提示:邝希珩。
妈妈的影片?
再看看周围,好像还有几盒,捡起来看,全都是她主演的影片。怎么回事?这些是从哪来的?我没有买过这些东西。
刚才激动地到处找东西乱扔时,模糊地记得跌跌撞撞中好像踹到了床下什么东西。我跪在床边,看到下面一个箱子倾倒在一边,从里面还散出了几盒录像带。狐疑地把它拖出来完全打开,里面全是录像带。只需检查几盒,便能完全确定,都是邝希珩的影片!
为什么会有这些?
我疑惑看向他,发现他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拿着水杯无言地站在我身后。他的脸上只是平静,却在其中隐藏着一丝焦虑。
立刻,讶异变成了被欺瞒的愤恨!他早就知道了!
原来,早已人尽皆知,只有我还以为这是“秘密”。
是了,杜家怎么会允许与他在一起的人有“秘密”?我早就被查了个精光剔透了吧?
难怪不管是方采薇还是邓安妮都无法勾起他的好奇心,他早就对一切了若指掌!
一种被背叛的情绪在升腾。
“非,你听我解释。”他焦急地把水杯放下,走过来想扶住我的肩。
“走开!没什么好解释的!”我踉跄地退开,拒绝听到任何亡羊补牢的说辞。
“非,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僵硬地收回手。
“那是怎样?你不要告诉我这一大堆东西是你捡到的。另外想个理由,或许我会信。”情绪刺激着我的语言神经,不需思考便能说出一大篇恶毒的话来。
他直直地望向我:“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因为从没听你说过你母亲是……”
“是,我妈是邝希珩!那又怎样?你就能瞒着我做这些吗?”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像个浑身竖起了刺的刺猬,一直武装到牙齿,防备地瞪着他。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看我。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一开始,对不对?哼,你能调查孟朝晖,当然也能调查我。”我了然地点着头,整个脑子陷入自我编织的推理中。“你们一开始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对不对?当然啦,杜家的三少爷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住到野男人家里去……”
“非!够了!”他没有否认,只悲痛地看着我,无法想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要这样说自己,你知道我们根本没有说过什么野男人的话!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刚才电视里还放那些……你一定是受了很大的打击。我只是想回来陪着你。”他说着说着,头低下来,非常难过。
我才想起,他不知是不是又是偷跑出来的?那样的一个禁锢地,要出得来,定是费尽了周折。
他的样子让我再说不出下面的话来,只能怔怔地盯着那些他不知从哪里搜集来的旧影片。
好一会,我才慢慢地找到话说。“这些……你全都看过了?”
“嗯。”他抬起头来点头,肯定且执意,“我喜欢她。她是个优秀的演员,比任何一个我所知道的都优秀,而且,她还是我爱的非的母亲。”
他犹如在说一个再熟捻不过的人,无比的自然,我被打动了。他所做的比我这个作儿子的还多。
我眨眨眼睛,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又停了一会,才决定另起话头:“这些东西是怎么找到的?有哪个店还在卖这种东西?”这么多,就算是邝希珩的,要收集齐全也不容易吧?
“多找几个地方啊,音像店、影碟店、旧片铺……还有些是网友的收藏。”
在我出门工作的时间里,他就在忙这些?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过程一定艰辛曲折。
“你只要神志不清时嘴里就会一直喊妈妈,生病时是,大哥婚礼时喝醉了也是。所以我想了解。因为我想成为最贴近非的人。她对非来说是个重要的谁也无法取代的人吧?”
“这么辛苦,就为了……”只为了这种原因?这个人还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不,做这些,我很快乐!”
我望着他,他的脸上洋溢着快意轻松的笑,没有丝毫介怀。
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他笔记中的那句话——但我的快乐是什么?
他要的快乐便是这样吗?贴近我?
这么微小而简单的愿望……刹那间,所有的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再次被他打败了。
“笨蛋!”嘴巴里不由自主地念叨出这个词,这几乎已经成为我对他的称谓。
他只是傻傻地露出熟悉的杜逡语式的笑对我。
他越是这样,我就越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焦躁。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那么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定定地望着那张笑脸,盼望能长久地印刻在脑海里。
杜逡语的笑啊……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无意识地说出那句话:“分手吧。”
他似乎没听到,仍傻傻地问:“什么?”
“分手吧。”我重复一遍,心脏跳得无比猛烈。
“非……你说什么?”他脸上还是挂着那笑,却多了丝不确定和惶恐。
我绝望地闭上眼,大喊出声:“我说分手!我们分手吧!”
他终于听到了,但仍死撑着那抹笑:“开什么玩笑?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好笑!非,你越来越没有幽默感了。”
“我是认真的!分手吧!”我烦躁地叫,不要让我再重复了!
他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走过来想要安抚我,我慢慢地看着他,摇着头退开,闭上眼睛,等待他的答案。
他没有了声息,时间又再停驻。
我等待着,像是过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面如死灰的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逡语,”他看起来像是随时要倒下去,我极力压抑要上前抱住他的欲望,力持平静地继续下去,“如果你没有意见,那么我们……”
“为什么?”他的声音悲愤到极点,像是从齿缝中挤出的话,“明明还好好的。”
他以为只是解释清楚录像带的事一切便能恢复风平浪静,却不知我们的问题又岂是几盒带子能解决的?
是啊,为什么?连我自己都需要一个理由。
他向来都比我机敏聪颖,想要随口骗过根本不可能。
“你知道我的过去现在已经街知巷闻了吗?”
“那又怎样?我又不在乎!”
我只用某种疑惑的眼神看他:“可是,为什么只有四条消息?为什么没有我和你的事?比起那些,我们的事不是更容易被查到吗?为什么会没有?薇姐告诉我,报料的都是写信或发电子邮件的神秘人,至今也不知是谁……”
“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是我?!”他惊惧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没有这样想过,但不可否认正在误导他往这边想。否则除了这个,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分手。
他把我的默不做声和表情都解读成默认。所以,更是气愤难当。
“就因为没有我们的事,你就认为是我?!非,你不是这么肤浅的人啊!为什么……”他对我的了解远超我的想象,仍是不能相信我会这样诬告他。
“逡语,你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不希望有人看到我,想要把我藏起来。那么,如果我失业了,甚至人人唾弃,你就真的可以完全收藏我了,不是吗?反正你用的手段向来都不太光明,从一认识我就是这样,上次赶走邓安妮时也是这样,所以如果是你,也不奇怪。”我越说越像真的,连自己都快被说服了。
他只能呆楞当场,竟气得全身都在微颤:“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非,你真是这样想?”
许是我向来说假话和恶言的本领都不如他,因此一旦真的到达某个少见的级别,便能连他也要半信半疑了。
“逡语,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我无法容忍自己明知这样还跟你在一起。”我定是遗传到了妈妈的高超演技,在关键时候能无师自通到睁眼说瞎话的自若地步。
“非,拜托你用脑子想一想好不好?怎么会是我?我怎么可能这样来伤害你?你难道不知道……”他不知我心意已决,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不用说了,我累了。”我疲惫地扭过头去,这样跟他争辩,实在是件很耗精气神的事。“你的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在那个袋子里,你拿走吧,不要再回来。”
他没料到我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停住了声息,在我身后呆了很久,久到我快要无法忍受时,他慢慢走了过去,拎起了那个旅行袋,看也不看我一眼,从我身边疾步走过。
“等一下!”我叫住他,回过头去。
他呆了一下,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满怀期待地望过来。
我避开他充满希冀的眼睛,低头解下项间的链子递给他:“这个,必须还给你。我戴不太惯。”
他呆楞住了,咬紧唇,不再作无谓的坚持,只是似乎“我懂了”地点点头,悲戚地接过去,决绝地转身就走。他走得并不顺畅,带着拖沓的脚步,但非常坚决,头也不回。
这样的他让我看到自己的卑鄙!
泪再次涌出来,模糊中那个背影渐渐消失……
这一次再不会有人给我拥抱。
低头看向双手,刚才虚软得差点解不下链子来。
泪滴在已不住颤抖的手上,化作一滩冰冷。
逡语,请原谅我的自私,剥夺了你的快乐!
因为我也有我的快乐。那就是——无论如何,你都能活着!
长久的,安全的。就算我看不到,就算满怀对我的怨恨,也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知道吗?如果没有你,我就真的连活下去的勇气也要失去了!
那天在陷入一片慌乱时似乎听杜正邦说过:“如果他能继续静养,也许还有些希望……”
希望啊,就是半点也要把握!
现在我把他还给你们,你们就必须做到曾说过的!
我爱你!永远。
呆坐了很久,全身一直无力,站也站不起来。不知该想什么,脑子里空空如也。直到被一阵急切的铃声惊醒。
茫然地看看左右,才发现是手机在响。
“……喂,哪位?”糊里糊涂地接通,里面一片烦人的杂音传出来。
“喂,喂,是小非吗?”
“我是曹非。哪位找?”声音不太清晰,而且我暂时也没有听声辨人的心情。
“我啊,廷语!”
“啊,廷语,是你。什么事?”杜廷语的声音经过电波的重新诠释变得模糊不清,可即使这样我也听出了他的焦急。
“那个,你现在在哪里?有没有见到逡语?”
“逡语?他刚才来过,不过已经走了。”我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晚。他走了大概已经两三个小时了吧?难道还没到家?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你们没见到他?”
“就是没有啊!他偷跑出去的,我们发现时已经太迟了。”他大概在大马路上,周围隐约的嘈杂搅得声音一片混乱。
“为什么不早点打来?”那样还可以留住他啊!我也有点生气地大声起来。
“都说我们发现得太迟啦。他说想睡觉,不准人打扰,结果……总之没人发现就是了。他去过你那里对吗?”
“对。但是已经走了很久了。”
“为什么会走了?他要出去本就是要找你的吧?”
“因为……”我无法说出口,那几个字是我心头的刺。
“你们吵架了?”我的迟疑让他开始胡乱猜测,本来他的想象力就是极丰富的,也猜了个七八成。“拜托,他这么辛苦去找你就是找你吵架的?”
“廷语,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他能不能不要再提他的辛苦了?我已经够内疚了。
“废话!我本来就不是在讲笑话。你们哦,也会吵架啊?”他重重地叹气,“他不是最让你的吗?我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他定是找得累坏了,竟跟我聊起来。
“是我要跟他吵。”我缓缓地说。
我们是极少争吵,只要是跟他,就基本上没架可吵。他永远是最先退让的那一个。
“什……啊,逡语!逡语!”他还没惊讶完,忽然大叫起来,把我吓一跳。“他回来了!小非,没事了,我看到他了!”他忙里偷闲地跟我解释一句,就听到个急刹车的声音,原来他刚才一直在开车。
电话里只传出一些模糊声音:“逡语,你到哪儿去了?急死我们了!下次至少要留张条子知道吗?……发生什么事?怎么弄得全身上下脏兮兮的?……这个袋子是什么?……逡语,逡语?你还好吧?……”
我在这边听得七上八下的——这个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有没有怎样?为什么不马上回家?
揪心得想马上冲过去亲眼看看!
可是,看到又怎样?
焦急了半天,忽然听到杜廷语说:“我正在跟小非通电话。你要不要跟他说两句?他也很担……”
“不用了。”他只淡淡地答了句,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的心重又重下来,慢慢地沉到谷底。
“那,”杜廷语也没料到我们闹得这么僵,楞了楞,只好说,“先上车吧,回去再说。”然后才急急地对我说,“小非,没事了,我先带他回家。有事再通知你。就这样,bye!”
我楞楞地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发呆。他说“不用了”。
“不用了”是什么意思?
“你在干什么?!这个混蛋真的要跟我一刀两断了是吗?虽然是我提出来的,但好歹你也不用这么听话吧?笨蛋!笨蛋!一点也不了解人家的心意!大笨蛋!”边骂骂咧咧的边倒在沙发上,耳边一直像敲钟似的回响着那句话——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
就像个无关紧要的人!真的恨我了吗?恨到连跟我报声平安都不愿意……
无法停止地胡思乱想着,眼角不停地滚落下水珠,一颗一颗,多得让我又烦躁起来!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讨厌死了!”气恼地坐起来,嘴里禁不住叨念着,“得去查查黄历看看,以后这种日子就躲在家里睡觉,省得哭得淅沥哗啦的真难看!”不自觉已经习惯自己对自己说话,以后也只能这样了吧。
完了!
怔怔地回味到这个事实,仍是难以相信。真的完了……
突然想到,对了!
赶紧跳起来冲过去打开书桌抽屉,笔记还在!那片混乱下,他自己也忘了。幸好……
把那些本子捧在胸口,贴着心跳。
这是一次交换。我用飞羽泪换来的,能让我拥有的杜逡语。
[忽然下起了小雨,这种太阳雨在迷雾森林里也常常遇到。我懒得理会,慢慢地散步在街头,没有方向,无聊又无聊。
外面的世界总是在不停地重复,这个街口和上个街口几乎一模一样,想必下个街口也是如此。就连那个终日被雾笼罩的森林都比它们有趣。虽然终于能单独出来走走,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只是进入了另一个森林吧?看来我的人生也只能这样,不停地在原地打转,直到某天再也动不了,僵硬地死去。
然而,我猜错了。
站在第八个十字路口,我看到了那个人,很特别的人,让我想起了庞德的短诗《在一个地铁车站》:“人群中涌现的幻影般的面庞,/湿漉漉的黑色树枝上花瓣簇簇。”我只去过一次地铁,实在无法理解那里的人与鲜花会有什么关系,现在忽然懂了。看到了那个人,真的就是那样。他挤在人群中,鲜艳而独特,就像是湿漉漉的黑色树枝间的花朵,无比的可爱!尤其是那丰润嫣红的唇……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移不开眼睛。可是他只顾望着前面,眼里却没有任何东西,那么美丽的脸上毫无表情,似乎对什么事都不在乎的样子。我有点失望了,好希望他能看到我。
大哥说,如果你希望引起别人注意,那只要一直盯着他看他就会知道。大哥果然永远是对的!我这样做,他终于看向了我!我的心里一阵雀跃,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越走越近……可是他只是与我擦肩而过。我赶紧回过头去,他却只一直向前走着,头也不回,我有点着急,赶紧走到了他的这股人流中。情不自禁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阵,却不小心被发现了。他生气地问我为什么跟着他,我照样用上大哥教的搭讪女孩子的方式跟他说话,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这回连大哥也不灵了。
他看起来真的不喜欢我,转头就走,我好沮丧,却又不想就此放弃,于是还是悄悄跟在后面。幸好还跟彭师傅学了他的“蛇行”,总算顺利地跟上了。
他真的很奇怪呢!刚开始我还以为他和我一样迷了路,只能到处乱走,后来才发现他似乎是故意的。他只是想走路吧?完全没有目的地在走。那个背影看起来孤独而迷茫,一直走,停也不停,似乎没有归宿。我默默地跟着他,猜想着他的孤独与我的一样。父母兄弟永远也无法明白我的寂寞是什么?因为他们没有孪生的兄弟在成长的过程中死去。费奇说,双子是一体的,如果失去了一个,另一个都将终生感觉到无法弥补的缺憾。还好我的生命并不会长久,因此这样的缺憾也不会太长久。
我长这么大从没走过这么多路,到他家时脚已经又酸又痛。他发现我一直跟着他,更是怒不可遏,迫不得已我只好使出些非常手段,才让他屈服下来。虽然他非常心不甘情不愿,但我还是很开心。他的家就跟他的人一样冷清呢,什么都没有,只有衣柜和床。我趁他去帮我拿咖啡的时候赶紧洗了个澡,否则一身臭汗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就糟了。母亲也说过去别人家做客要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洗完了澡出来,他却似乎在为我的消失担心,我心里暗自高兴起来,于是借口要喝水,盘算该怎么拉近我们的距离,结果他却开始赶我走。没办法,我只好答应马上就走,让他放心地进去洗澡,否则他会就算明明一脸累得不行的样子还硬撑着跟我耗。
可是,一碰到了床,身体立刻软绵绵的,全身都在呐喊着要躺下来好好休息,真的好累哦!本来只想躺躺的,结果顶不住睡着了,可是很快又被他吵醒。不得已又是那招让他安静下来。他忿忿不平地睡到了我旁边,却又努力想把距离拉开。我觉得好好玩,他越是这样就越想戏弄他,于是想办法吻到了他。虽然是第一次,但是还好大哥有教过,还算顺利,效果应该也不坏才对。他的唇比想象中的还要柔软,湿润甜美,味道好好!可是他似乎既惊讶又生气。惊讶我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会生气呢?难道我的表现太糟了?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心里考虑的一直是这个问题。
今天早上,睁开眼睛才想起这是第一次外宿。他的睡脸太迷人了,趁他没醒的时候又偷亲一下,嘻!赶紧打电话回家,母亲问了两句,并没有责怪,只问了详细地址就允了。他们总是这样,从不责罚我,却也从不知道我不喜欢这样。我的病并不是我的特权,好希望有人能真正把我当作健康人对待!就像他一样。对了,他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看样子他还要再睡一会,干脆我自己先找找看,然后用名字叫醒他,他一定喜欢这个惊喜的!然后,也会喜欢我了吧?
等等,还是要记一下,因为这个很有趣!我翻到了一张照片,是他小时侯的吧?旁边的女士应该是他母亲,和他像极了,也很漂亮!背面写着:非非6岁生日快乐!呵呵,他叫“非非”呢!全名叫做……有了,在他钱夹里有身份证……曹非!他叫曹非!
先去做早餐,再来叫醒他!呵呵,非非!]
“Fee,一杯‘Margarita’!”又一张条递过来,我头也不抬,加快手中的动作。将 1/2龙舌兰酒、1/4白柑桂酒和1/4柠檬汁倒入摇杯中摇和均匀,然后另一只手在杯缘沾上细盐,再把摇匀的酒倒入杯中递出去。
跟着下一杯。
黑巷的生意总是很好,因此即便有三个分散在各区内的吧台,还是觉得忙不过来。
接近12点的时候,人流达到鼎沸,我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欠奉。
“Fee,两杯‘Pink Lady’,一杯‘Blue Corl Reef’……”
“Fee,给我一杯‘Angel Kiss’,要快!”
“Fee,……”
于婉如把我调到吧台果然是明知之举,见到的尽是同事不说,还可以忙到整个人抬不起头来,真正达到藏匿行踪的目的。
虽然有黑巷的规矩,但来玩的客人要是看到几个月内崛起的风云人物还是会忍不住拉过来问东问西闲话里短。当然这不能怪她们,要怪只能怪女人八卦的天性。于是在所有的规矩被破坏前,于婉如不得不用些手段让我成为本店的摇钱树而非累赘。
黑巷的吧台周围是不设座位的。虽然已经规定了所有的侍应生都可以成为客人看中的对象,但不包括酒保。所以有些客人会因为好奇我而来,结果却发现只能坐在远处观看。然后慢慢地被其它各型的帅男转移掉注意力。
Fee是我的名字,使用范围仅限于黑巷,来源于一位德国夫人怪异的发音。我当她伴游的时候,她总是把我的名字顽强地念成“Fee”,被闲人们听去了,就经常拿来取笑,久而久之竟成了“艺名”。 我也不排斥多了这个名字,因为“曹非”是妈妈给的,被当作“少爷”的代称呼来喝去,心里会起一种怪异的不平,现在叫“Fee”反而轻松。
过了3点,人渐渐少了,该带的都已带出了场去,剩下的有些还陪着客人在看表演,有些则三三两两围在吧台边休息。
我靠在台子内侧喝水,于婉如也终于闲空下来,习惯性地过来哈啦一下。
“怎样?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吧?”
“嗯。”我应着,给她杯啤酒。
她猛灌一口,舒服地舒了口气,才点点头说:“你真超适合这种工作的,手生了这么久还能这么快地进入状况。”
因为间隔的时间有点长,其实第一天刚接手的时候,我真的手忙脚乱,不过还好,堪堪应付得来,现在就已经好很多。调酒在我只是一种技能,并不出色,出了这里我就从没做过,因此连逡语也不知道我会这个。
旁边凑过来一张调侃的脸:“哎,Fee,今天星期三哦。”
我微微笑:“那又怎样?”
“嗳,那个,那个,”他挤眉弄眼的,“又来了哦。”
“对哦,对哦,我看到他在那里坐了很久,刚刚才走。”另外一个也凑热闹地加进来。
“什么什么?”于婉如好奇地睁大眼睛,像只嗅到腥味的猫,“还是那个人吗?他又来了?”
“对啊。于小姐没见过吗?每个星期三必到的Fee的忠实观众。”
“不会吧?这么帅的男人你会没注意到?”
“讨厌啦!我当然见过。”她嗔怪地打一下他们的肩,“人家只是想矜持一下嘛,否则好像哈了很久一样。”
“拜托,什么‘好像’?你根本就是好不好?”
“少来!我于婉如什么男人没见过?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我都不在话下了,会哈那种货色?!啧!真是太侮辱我的品味了!”
“哈,是哦是哦!”那两位仁兄顿时非常不给面子地笑弯了腰,马上被她瞪得边笑边闪到一边去了。
我只能笑着摇摇头,女人总要用口是心非来表达心意。不过这位小姐属于博爱型,只用眼睛爱人。只要看上了便是喜欢,便要勾搭,然后过得不久再看上下一个,就把这个放到一边。店里一半以上的“少爷”都是她这样“看”回来的,包括我。
这种习惯好像和某人很像呢!改天介绍杜廷语给她认识,不知两个人会不会生出惺惺相惜来。
廷语啊……逡语……不知他现在好些了没……
突然于婉如的脸凑到眼前:“干吗?想心事啊?脸色这么凝重。”
“没、呃,是啊……”本想随口否认的,看到她一脸早就看穿了的神情,也只好招了。
“小非啊,不是我说你,你不要一有空就一副魂不守舍的迷惘样,会让人很想把的知不知道?”
“咦?有吗?”我从不知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魂不守舍的迷惘样”?很像是对嗑了药的形容。
她嗤之以鼻地哼了声:“少给我装傻。以前你就是这样,这次回来了以后更是严重十倍不止。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样子让人很有想要照顾的感觉?就是,就是那种……”她努力想用手势辅助表达,“那种……很——能够激起女人母性的感觉,对!就是那样。”她终于找到了自认恰当的形容,兴奋地拍了一下掌,“知道吗?当初我就是在街上看到你像是无家可归的可怜样才会想要搭讪一下看看的。你呀,又这么漂亮,多少女人想拿过来好好疼爱一番呢。我每天都在帮你挡客,说你现在身体不好,只能在吧台服务,好说歹说才把客人劝给其它人。可是现在好了,不仅女客有兴趣,连男客也招来了,你哦,也为我想想嘛……”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让我越发不好意思:“于小姐,对不起,真的麻烦了你很多。我看我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好了。”
她呆了呆,气得拍一下我的头:“你看你,我不过随口说说,你怎么总是这么认真呢?我又没有要赶你,你就给我老实在这里呆着。你欠我的多着呢,没还完前哪里都不准去,听到没有?”
“哦。”我乖乖地笑给她看,“这就是所谓的‘母性的保护欲’了吧?”
“哈?”她一楞,没有反应过来。
“没什么。”我赶紧摇头。看看表,已经4点,该打烊了。
回到住处,洗完澡,整理好一切,就坐在床上,打开逡语的日记。
每天一篇,便每天都与他在一起,聆听他无声的言语。
[他终于不怕我的“轻云匕”了,我只能被赶了出来。不行,好不容易有了些进展,怎能轻言放弃?我去找大哥,他总能想到好办法。可是没想他竟然说动了母亲帮我去说项!大哥,你真是太伟大了!有你这种哥哥,我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还有母亲也是!我爱你们!]
[母亲昨天拿了份他的调查资料给我,让我细细看过之后再决定要不要跟他在一起。拜托,这是干什么?难道我选朋友还要先看身家吗?我把资料扔一边,然后跟她说看过了,我还是坚持。她看了我好久,然后点点头,说,逡语,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如果这样你能的话,我就去。我立刻点头,不停地点,感觉头都要掉下来了,她过来扶住我,然后紧紧地抱着,像是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似的。我也有点不忍心,他们一直这样保护着我,当然会舍不得。可是逡语字典说,生命中的幸福,这样的只是一半而已。这次,我想自己去寻找那另一半幸福!
谈判很艰难,在他的坚决反对下,连母亲都差点败下阵来。而且我还笨笨地叫了那个昵称,惹他生气了,母亲也不得不薄斥了我。最后母亲要和他单独谈谈,让我出去等,我站在外面一直担心着,不停看表,焦急得心口也隐约疼了起来,赶紧吃了颗药才缓下来。还好没人看到,否则结果就是唯一的——回家。等了好久好久,母亲终于把我叫了进去,告诉我那个胜利的消息!!上帝啊!她成功了!太厉害了!不愧是能把我们养这么大的母亲!虽然还是有些限制,不过不用管那么多了,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行!
他不喜欢我叫他“非非”,非常!我猜是因为在他心里这是只有特别的人才能叫的吧,比如他的母亲。
我决定只叫一个字,这样也很特别啊。]
[非有个很可爱的嗜好,就是每天晚上都会做发财的美梦!虽然我见过的人不多,但相信想钱能想到这个程度的除了他之外也绝无仅有了。我每天早晨把他叫起来都要先与他的“大奖”对抗一番,然后被怨恨的目光盯上好久。其实那些数目我都可以给他,可是这样他不会高兴,而且很可能会马上把我赶出去。
他虽然没有稳定的工作,但是看起来应该没有缺钱缺到那个地步的啊,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呢?不过不管为了什么,只要是他想要的,我都会支持!否则以他这个速度,等挣到他梦的那些钱,可能都已经用不上了……非,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现实总是残酷的嘛……]
[非今天非常兴奋!因为他的钱存到了十万!但我非常沮丧,因为终于知道了他存钱的目的。他竟是为了移居欧洲才这么努力地赚钱!他想离开,并且不再回来!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一直在痛。
听说穆尔姆斯综合症发病时心脏麻痹会是个显著特征,那么病好了的话是不是还会有这样的后遗症呢?我的心口不时还会疼痛,我的病真的如他们保证的那样好了吗?我很怀疑。不过,无论怎么样,能够让我出来与非在一起,哪怕是只有一小段时间,我也已经很满足了!跟他在一起,心中的那块总是空空的地方似乎在慢慢被填满……不孤独,也不寂寞,只要能看着他,听他说话,看他微笑,甚至什么都不做地在他身旁,就会觉得好幸福!真的很爱他!就算他只是屈从于母亲的请求才愿意跟我共同生活,我也不在乎!
只是,去欧洲……那么遥远的地方……他说那里有他的童话世界……童话?为什么他会沉迷于这种虚幻的想象?他只是在向往一种海市蜃楼的美丽吧?
我知道他的抑闷,他的眼神中总是流露出茫然和困惑,总是在用对周围的漠不关心来包裹他实质的脆弱。我开始痛恨自己无法陪伴他去欧洲,无法带给他解放自己的力量,无法让他比我更爱他自己……希望我们的相识在你心里不是个错误,非。]
[我后悔了!很后悔!!不该答应那个什么“不干涉不妨碍”条约的!那是什么烂条件?!他每天晚上都要去那种地方伺候那种老女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本来我还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结果今天一时好奇就偷偷跟过去看看,可是,气死我了!他当侍应生就当侍应生嘛,干吗还让那些客人对他动手动脚的啊?拜托,那个欧巴桑都一把年纪了,不会回家照照镜子啊?还死拉着他不放猛吃豆腐!他居然也就势坐下来陪她有说有笑的,真是气死我了!他们这个店怎么这样的?!难道连侍应生也要陪客吗?
最倒霉的是想偷偷离开的时候,那个不长眼的老板竟然还以为我是来应征的,死命拉着我说我条件很好,选他们这里真是应了那句什么“良禽择木而栖”的佳话,什么嘛,我才不要咧!我只给非一个人亲,其它人想都别想!
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在想非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正在和那些老女人……唉,真讨厌!那些在店里看到的画面一直一直浮现,让我分外焦躁!心口又有些不舒服了,对了,还没吃药……
刚吃了药写记录的时候,发现这几天都不太稳定,有些药忘吃好几天了。惨了,母亲又要怪了。不过没关系吧,这段时间已经好了很多,只是为调养才继续吃药,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
非还有多久才会回来?我数着秒针的步子等他……]
夜晚依然很忙碌,白天则除了睡觉就是整理东西。
又整理出一些他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完全分得开,我们的一切都混在了一起。
我的大大的汤匙他也喜欢拿来用,他的鞋油也渐渐地成为我的专用。男人的用品本来就简单,住在一起更是不分彼此,也没真正想过有一天是要分彼此的。
我搬家,原是为了彻底摆脱他的影子,可是最后换了住处,一切还是原样保留摆好,这样他便像是只暂时离开而已。人总是生活在矛盾当中,我不否认这样做是在自欺欺人。但我必须让自己安宁地生活下去,这是方式之一,除非有一天那些东西用完,而我也忘了添置的必要。可是即使那样,我也不能完全从“杜逡语”的魔咒中解脱,他在我生命中的存在远比我自己知道的要深要牢。
而每个星期三那个人就会出现,坐在固定的位置上,点一瓶酒,然后除了喝酒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我。
可惜,他的行为并不能影响我,原本他就是个对我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现在更是如此。我继续卖力地工作,管他是为了看我还是看其它美男而来。原本他要找漂亮的男孩子也很正常,在这点上,本店绝对货源充足,货色精良,而且质优价“美”。
话虽如此,他这次真的比任何一次都有耐心,看来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准备要打持久战。好,我也不在乎,就来看看谁会比较沉不住气。
也还会不定时地接到杜家那两兄弟的电话,问好或是哈啦一下,就是很有默契地只字不提他。他们只是想确定我过得好不好。想来已经从他口中得知了我们分手的来龙去脉,更应该也从杜老爷处详细了解了前因后果才对,否则杜廷语不会找他的时候把经过跟我讲得这么自然。
他,应该过得很好了吧?受到最好的照顾,得到最好的医治,又没有了牵挂,能专心养病才是。
这样才好,对大家都好。
和以前一样,我在黑巷的工作只从周二到周五,中间三天便去到处做兼职或干脆休息。现在反而没有那样的急切去赚钱存钱,也不再做发财梦,因为有个人牵绊住了我曾急于离开的脚步。
怕真的走得太远,而错过了什么,虽然宁愿那个“什么”永远也不要来。
如他所愿,我为他留下。就像当年妈妈为了方鹏飞。
在街上乱走,这是我的习惯。并非逡语以为的毫无目的,我其实是在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进入了以字母命名的时代,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地变换。你看不到橱窗里的模特上星期还穿著的跑鞋,找不到上个月还有的通往闹市的小路,猜不到明天竞选的政客会用的新花招,连路边的乞丐都缩短了变换乞讨噱头的周期。
我眼见这样的变化,快得令我厌烦,于是渐渐成为落伍的一员。
没有什么能成为永恒,我叹息,郁郁不解,却束手无策。
因为连自己都在变了。
忽然,听到了一段很好听的旋律,一个男声在轻柔地唱,曲调动听却熟悉非常。我停住了脚步,细细地倾听,直到结束。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我急急地冲进这家店,揪住店员问:
“刚才,刚才那首歌是……”
“嗯?”那个女孩被我惊吓到了,只呆呆地看着我。
我不耐烦地又重复一遍,她才缓过神来。“刚才的歌?啊,对不起,我没有在听。那只是本店的……”
“那给我看看那张碟子可以吗?”我已经形同打劫,连自己都觉得是在恶形恶状实施恐吓。
女孩被我专注的眼光盯得面泛红云,连思维都似乎有些迟钝:“呃,那个,本店没有……啊,不,我的意思是,我们放的不是……是、是电台广播……”
“广播?”
许是我的失望让她很不忍心,她马上热心地给我指条明路:“前面有几间唱片行,你可以到那里问问看。”
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啊,谢谢。”
我立刻转身就走,却被她叫住:“呃,请等一下,请问你是不是曹非……先生?”
被叫破真身,我吓得立即反射性地要否认,她却又赶紧补充:“哦,对不起,我没有恶意的……你不记得了吧?我向你要过签名。就是那次,我和我的同学一起……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们三个人碰到你和……”
平生的唯一一次给人签名怎会不记得?而且提示还这样详细。“是你!”我对她露出友善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一时没认出来。”
“没关系。”她笑笑,有点兴奋我记得,“没想到还能再遇到你,我真的很高兴!虽然前段时间有很多……呃,你的……新闻,但是我一直在支持你哦!我的同学也是!我们相信你!真的!”
“谢谢……”我嚅嚅地答,想起刚才的卤莽,现在还能听到这样的话,说不感动是骗人的。“但是,那些都是真的。”
她没料到我会这么坦白,楞了楞重又笑着:“可是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吧?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啊,要有信心哦!我们还是喜欢你!所以,不要为那些事太在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这回轮到我无话可说了,小女生总是充满了无人能及的执着和信念及想象,能把所有的事情理想化,并坚信不移。但,却让我非常感激。也许她有一天会长大到觉得当时的自己天真得无可救药,但我依然感激现在这个单纯地去“相信”所有值得自己相信的东西的她。
“谢谢。”我再次说,除了这个,我实在无法表达心中的感激。
“不用。”她笑着摇摇头,“你现在还和那个天使在一起吧?要加油哦!”她甜甜的笑让我无法把否认说出口,只好点头。
“谢谢!我会的!”
我点着头,转身想走,她又叫住:“啊,刚才那首歌,其实我有听到一些,它的名字应该是《YOU TOOK MY HEART AWAY》,据说是两三年前的畅销单曲,到唱片行问应该知道的。”
实在很感激她帮了我这个忙,否则就算去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不过,我的运气仍是不佳,连跑了几家唱片行,都说没有。
失落地走出来,但转念一想,今天能无意中听到,而且还知道了它的名字就已是很大的收获,也没有什么好不知足的了。
想想还是应该去对那个女孩道个谢,如果可以,顺便再问问还有哪些地方可能会有的。
不想转身转得太急,撞到了身后行人。
“对不起,对不起。”低着头连连道歉,还好是个身体结实的年轻男子。
“没关系。”那个声音让我吃惊地抬头,孟朝晖挂着微笑看着我。
“孟先生,是你?”竟在这里看见他,也太巧了吧?不过还是赶紧走为上。
“我刚刚看到你,想上来打声招呼,你却突然回头。”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我摆开要告辞的架势,他却似丝毫未觉地继续说着:“真的没关系,只是被吓一跳而已。我正打算去黑巷。”
“咦?可是今天不是星期三……”话一出口,我就懊悔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好像自己多注意他似的,而且拿定了他去黑巷就是为了我。我的脸一阵燥热。
他也看出了我的懊恼,却依然笑着:“因为我今天正好有空,想过去碰碰运气看看你有没有空。”
我的脸更红了,头低着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笑笑,话锋一转绕开这个尴尬:“对了,你刚才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干什么?”
“呃,我、我只是想去找人问首歌而已。”
“哦,什么歌?也许我知道。”他知道我有困难,更是不会放过。
我看了看他,终于还是说了:“《YOU TOOK MY HEART AWAY》。”
“这首歌?……是前几年的老歌吧?啊,真是太巧了,我正好有!”
“咦?是吗?”我惊喜地抓住他。
“对啊。我记得好像是朋友送的CD,听了听觉得还不错,就记住了。”
“那,可不可以……”借给我?我热切地望着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的威胁性。
他扬了扬眉毛:“当然可以。现在就来我家拿吧。”
我刚要点头,突然反应过来。“嘎?”去……他家?
“怎么了?不放心我?”他好笑地看着我的迟疑,让我反而不好承认这个顾忌。
“不、不是……只是……”
“其实我拿到店里去也是可以的,”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同意地连连点头。“但我怕到了下个星期三,我会忘了。下下个星期三嘛,也不能保证记得,再下下个星期三嘛,也不知有没有时间……”
“好、好,我去,我去!”差点忘了他是个商人,不会放过半点有利的时机。
“好。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他根本不给我反对的机会,立即小跑着跑开了。
我傻傻地站在路边,才开始想到——这会不会是个圈套?而我正笨笨地往里跳。
孟朝晖住在高尚住宅区的顶楼公寓。是孟府之外的住所,尚是独居。单身男子公寓里少用到的淡淡的柠檬黄是整个寓所的主色调,为房间增添了一种融融的暖意。
这里充满了我所不熟悉的别样气息,宽大的居室只有几乎全是几何形状的家具作装饰,我站在这空荡里显得局促不安。
“想喝什么?”他热情地要把我当客人对待,完全没有直奔我登门主题的意思。
“不用了。孟先生,请问那张CD……”
我的急切让他的脸色立时转为失落,苦笑着:“我真的这么让你讨厌?连多留一刻都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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