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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旗帜 》 作者:格非

_6 格非(当代)
18
在麦当劳餐厅吃完饭,曾山将女儿送回了家中。随后,他骑自行车匆匆返回校园。他觉得自行车的车速快得有些令人吃惊,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张末说,假如你在骑车的时候,碰巧听到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就会越骑越快……
晚上7点半,他将在学校后门的翠苑餐厅与慧能院长、唐彼得等人再次见面。按照事先的约定,唐彼得将与慧能院长对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宗教问题进行公开的论争,与会代表经过严格的遴选,以保证这次讨论在一个比较高的层次上展开。
餐厅的大堂里灯火通明。曾山赶到那里的时候,代表们刚刚用完晚餐,他看见老秦站在桌边,将果盘里的最后一片西瓜抢到了自己的手中。
餐厅的老板彬彬有礼地将七八位代表请进了一间装潢考究的包厢。为了隔音,墙壁的四周都垂挂着绛红色的帷幔,暗红色的灯光衬照出每一个人的脸,就像映人落日的一扇扇窗户那么遥远。
两名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站在门边。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挨着墙边的一排矮沙发依次坐下。曾山的位置恰好在子衿与唐彼得的中国秘书之间。她今天穿着一件宽大的亚麻色便服,黑色的绸布裙裤,光裸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纤细的银灰色镯链。她不时地抬腕拢一下耳边的长发,镯链就轻轻地颤动着,发出一阵风铃般悦耳的声响。
唐彼得一边用牙签剔着牙齿,一边对老秦说:“怎么样?我们这就开始吧……”慧能院长脸色凝重,眉头紧锁,仿佛正在考虑着另外的一件什么事情。
老秦自愿地充当了这次聚会的主持人。为了活跃一下僵滞而沉闷的空气,老秦提议,大家不妨先来一段卡拉OK……他带头唱起了他拿手的保留曲目《一帘幽梦》。子衿随后不无忧伤地重温了一遍甲壳虫乐队的那首著名老歌:《爱情有一种一夜之间就会消失的恶习》。神学家唐彼得先生则以一首德国民谣助兴。
轮到慧能院长,这位平常不苟言笑的僧侣此刻倒也落落大方,他与一名包房小姐合唱了那首时下最为流行的《明明白白我的心》等到咖啡与茶水送进包房,严肃的学术讨论紧接着就开始了。
老秦对唐彼得与慧能院长叮嘱再三,为了便于更多的代表参与讨论,两位大师应尽量使用中文。
慧能院长首先发言。像舍斯托夫以及当代著名的学者一样,他对基督教文化的诘难是从《:日约》的《约伯记》开始的。慧能院长满脸通红,青筋暴突,语词犀利而急促,看来他打算在第一个回合就将论争对手一举击溃。
在他看来,《旧约》中的《约伯记》集中了《圣经》中所有的悖谬与自相矛盾。“上帝仅仅因为与撒旦打了个赌,或者说,为着能够向撒旦夸耀自己奴仆的忠顺,竟然不惜调动一切手段击打无辜者。他剥夺了约伯的一切,羊群,骆驼,仆人和孩子,还让约伯从头到脚都长满了毒疮,这样的上帝与一个非理性的独裁者又有什么两样?而约伯呢?他除了撕裂自己的衣服,坐在炉灰中,用瓦片刮着自己的身体放声大哭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可是他后来得到的更多。”唐彼得不紧不慢地说,“你刚刚提到,上帝是一个独裁者,一点没错,神就是一个独裁者。我们的一切都由他恩赐,最后还要因他得救。倘若没有上帝的独裁,就会出现人间的独裁,比女口说,在你们……”
“任何形式的独裁在本质上都是一回事,”慧能院长打断了他的话。“上帝一方面承诺说要除灭地上的一切罪恶,可他亲手犯下的罪过在《圣经》中却是比比皆是,依照佛教大慈大悲的观点……”
这时,老秦插话说:“我一直想弄清楚这样一个问题,假如一个十恶木赦的人在临终前吃了一顿圣餐,皈依了基督,那他以前所犯的一切过错便可一笔勾销,是不是这样?”
唐彼得点了点头。
“上帝似乎在纵容犯罪……”老秦说。
“这只是你们中国人的看法。”唐彼得严肃地驳斥说,“在上帝的眼中,永生与得救永远是第一位的,用世俗哲学的观点来表达,没有终极价值的关怀,也就没有道德。人世间普遍的精神堕落恰恰是从失去信仰开始的。胡塞尔说得好,我们切不可因为时代而放弃永恒……”
过了一会儿,唐彼得又接着说:“所谓的最终赦免权也只是恩典时代的律法。如今,恩典时代已近尾声。要知道,上帝的慈悲是有限度的,随着恩典时代的结束,赦免也会一并消失……”
“那么,在恩典时代结束之后出生的人岂不是连信仰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子衿不安地反问了一句。
“当然。”唐彼得答道,“生错了时代,本身就是一桩弥天大罪……”
老秦认真而紧张地看着唐彼得,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又感到犹豫不决。末了,他终于鼓足勇气,这样说道:
“在恩典时代结束之前,劳驾您能通知一声……”
好说,好说。唐彼得哈哈大笑,顺手从桌上夹起一根薯条吃了起来。在那一刻,他看上去就是耶稣基督。
慧能院长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唐彼得冲他莞尔一笑,然后欠了欠身体,一动不动地看着慧能院长。“我能不能向大师请教一个问题……”
“不必客气。”慧能说。
“您孤身一人长年居住在寺院里潜心修道,有没有碰到过性方面的困扰,我是说,会不会产生性方面的冲动?”
“当然,不过……”慧能显得局促不安。与其说他不知如何作答,还不如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唐彼得竟然会提出这么个问题……
他的脸又红了,并且迅速地朝对面坐着的那位女秘书看了一眼。女秘书低着头,兀自转动着手上的银镯,显得有些难堪。
“那么,您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呢?”唐彼得并不想就此罢休,他微笑着看着慧能院长,“是手淫吗?”
“彼得!”中国秘书愤怒地瞪了唐彼得一眼……
“这纯粹是学术问题……学术问题,”他朝她摆摆手,依然盯着慧能,“如果您也手淫的话,那么一个月有几次呢?”
曾山看见慧能院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唐彼得跟前,一声不吭地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老秦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慧能院长,“本来是正常的学术争论……何必伤了和气!”
站在门边的那两位身穿制服的侍者仍然面无表情。他们冷漠地朝这边看了看,然后不约而同地说道:
“先生们,时间到了……”
这时,墙壁四周的大幕徐徐拉开。曾山吃惊地发现,他们所呆的地方原来并不是一间KTV包房,而是一座空旷的殡仪馆大厅这座大厅看上去深不可测,沿墙摆满了花圈,他隐约看见花圈上方的一块挂匾上写着“凌霄厅”三个大字。
他看见导师贾兰坡教授的遗体静卧在高高的玻璃棺皿中,周围簇拥着鲜花。而他的师母此刻正坐在通往焚尸炉的过道上,身体陷在一张藤椅里,等待着追悼会的参加者前来向她握手道别。
他看见慧能院长朝师母走过去,向她伸出手去。
师母握住他的手,久久没有松开。他听见师母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对慧能院长说:“竹山,你还等什么?!”
曾山的心里一阵纳闷。在他的记忆中,导师贾兰坡的追悼会似乎早已在学校的工会俱乐部举行过了,因为师母说,她受不了殡仪馆的焚尸炉散发出来的死人的气味……
就在这时,曾山睁开了眼睛,从床上醒了过来。
19
这是秋末的一天,曾山从梦中醒了过来。现在正是午后时间,屋外人声喋喋,雨后的阳光洒满了寂静的窗台。
通过那扇敞开的窗户,他看见校园附近的一家氧化铁厂的上空,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烟尘。空气潮湿而甜腥。
他长时间地沉浸在刚才的那个梦境中。被褥里汗津津的。
他慢慢地回忆起来,这些天,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正在这所学校里举行。由于导师贾兰坡教授的不幸去世,会议被迫中断了几天……后来,又出现了赞助商被捕的事件。这是一个多事之秋。随着日历被翻到了12月,寒冬紧接着就要来临了。
床边的桌子上搁着一只拆散的闹钟,原先覆盖在上面的一张报纸已被风吹到了地上。桌上还有一本书,那是慧能院长几天前送他的《梨俱吠陀》。书桌的上方挂着一帧月历,从窗外吹来的风轻轻地撩拂着它。月历画面上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她身穿一件亚麻布的便服,光裸的手臂上戴着一串镯链,看上去,她正朝着什么地方眺望。不过,从画面上看,你几乎辨认不出,她是一个外国人,还是中国人,或者,一个混血儿……
他模模糊糊地回想起,昨天下午他曾带女儿去过淮海路上的麦当劳,回来后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他终于睡着了,只到后半夜,他的师兄子衿博士突然打来了电话……
子衿在电话中告诉他,在当天的小组专题讨论会上,慧能院长与神学家唐彼得先生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由于他们的辩论频繁地使用德语,与会代表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争论什么。两名外语系德语专业的硕士生为子衿做了现场翻译,过了许久,他才知道,他们的争论实际上是为了捍卫佛教与基督教在当今文化格局中各自的尊严。比如说,慧能院长将基督教的上帝描述为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格分裂者;唐彼得则反唇相讥,他说佛教的诞生本身就是源于撒旦的蛊惑。他们争论的出发点是《圣经·旧约》中的《约伯记》,而最终的焦点则归于佛教经典《梨俱吠陀》……
“看来他们打了个平手,”子衿师兄对他说,“因为会后慧能院长抱怨说,他的心脏跳得厉害,而唐彼得先生却余怒未消,昏头昏脑地一头扎进了女厕所……”
子衿博士在深夜打来电话,看来并不是专门为了向曾山披露讨论会上的趣闻,而是因为他“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向师弟通报。
“导师贾兰坡自杀一案又有了新的进展,”子衿在电话中有些气喘,“我也是刚刚才听说……”
“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原来,导师贾兰坡的几位在读研究生在整理先生遗著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贾兰坡在自杀前一天所写的日记。
“从他扑朔迷离的字里行间来看,导师在那一刻已经预感到了灾难将临。”子衿说。
  她拿起它,给曾山拨通了电话,但随后又将它搁下了。
  第四章
欲望的旗帜升起来了。
那是什么?她指着江边的芦苇问他。
无边无际的芦苇在风中飒飒作响。
那是芦苇。他回答说。
妹妹又指了指江面上一只行驶中的帆船。船上装满了棉花,在浪尖上颠簸。
那是什么?
船。船上是什么?
棉花。
那是什么?
灯塔。
那是什么?
过江电缆。她完全知道那是芦苇,船,棉花,灯塔。她是在重复那个陈旧的游戏。子衿与妹妹坐在高高的堤岸上,看着滔滔东流的江水,耳朵里灌满了风声。滞重的汽笛声在影影绰绰的村庄上空回荡。
那儿是多么的安静啊!就像台风的风眼。他和妹妹可以在那儿坐上一整天,一直到太阳的光线从颤栗的水面收敛、隐没,暮色中透出夜晚的凉意,江面上闪现出依稀可辨的幽暗灯火。
当你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无论你觉得前程似锦,还是心灰意冷,美好的岁月早已长留身后。你只知道往前走,却看不到栖息的堤岸。
他来到了河边。秋后的阳光懒散地依附在水面上。河中的浮藻发出枯萎的气息。在锯木厂的边上,一个中年人正在那儿钓鱼。他从体操房那群身穿黑色紧身衣的少女们中间,从那耀眼、明亮的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她。我通过一只水杯看到了你的笑脸。随着水纹的震荡,她的笑容破碎了……
在夏天的时候,她穿着蓝色的长裙,怀里抱着一本书,从文史楼前的草坪上斜穿而过。丁香和薄荷的气息,可能的将是不可能。她从不朝自己看上一眼,即便是在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她也是低着头。戴望舒。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决不说出你的名字。我决不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他的诗颠来倒去,很难说不是一种文字游戏。
曾山朝他走了过来。他们常常在校园里不期而遇,两个人都没精打采,彼此都感到厌烦和紧张。实际上也只有在两个相知很深的朋友之间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无数的陌生人对你并不构成障碍,你只需要一层冷漠的铠甲。因此,歌德更喜欢与陌生的女人打交道,一旦熟悉的程度跨越了某道屏障,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
子衿向曾山提起了师母的事。在导师贾兰坡教授去世的那天晚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匆匆赶往学校的大礼堂,参加教工合唱团的排演。后来就下起了大雨。生物系的一名女技师在暗中抓到了她的把柄,因为据说师母在排演的过程中曾出去过一次。这位寡妇将师母的不忠解释为肮脏与不堪人目,可是在那一刻,她恨不得立即取而代之。
他的师弟在听说此事后十分吃惊,但他的神情饱含着警觉与提防。也许是那位六祖禅师从中挑拨,曾山对自己的任何描述都流露出一种明显的怀疑之色。得想个办法重新获得他的信任。给他一点甜头尝尝。诱饵。
有一件事,还得请你原谅。他诚恳地对师弟说。
曾山说,你不必如此严肃。
我撒了一个谎。我并没有去过杭州。
曾山的脸上再度呈现出深深的疑惑与担忧。也许还有一丝赞许:你小子终于说真话了。他说,那你干吗要编造这个谎言呢?它究竟有多大必要?还煞有介事地给我打电话……子衿向他作了一番解释,可师弟还是一脸不高兴。对此,子衿也感到无可奈何。实际上,他去过杭州……
车过嘉兴的时候,她说她要去上厕所。子衿趴在车窗上,将头探出了窗外。他看见在灯火灰暗的站台上,一名妇女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双手举着一袋湿淋淋的菱角,看上去像是在作祈祷。但火车并未停下来。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很快被一块巨大的化妆品广告牌遮没了。他想像着她的身体:双手高举,站在浴室的自来水龙头下,乳房上提,水珠四溅……他感到百无聊赖。子衿翻看着她随身携带的一只皮包。他没有找到用来消遣的杂志,却在无意中发现了一盒拆封的丹碧丝。他的心头一阵震颤,就像欲望急剧衰退中的短暂眩晕。她并没有怀孕。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她调皮地冲着子衿笑了笑,感到极为得意:去杭州玩玩,本来就没什么不好。操你妈。子衿也笑了起来。她并不知道,在重要的学术会议举行期间,在子衿等待着她来例假的那段漫长的日子里,她短裤上的血迹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天堂……
他们来到西湖边的一家私人旅店。他给曾山打了个长途。他喝了很多啤酒来庆祝提前来到的自由,他把她带进简陋的房间,将她按在床上,从裙子里扯下她的长袜……你会把床单弄脏的。她惊恐地叫着不不,但这未尝不是一种鼓励。黑色的血。腐沤的生命。不过,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他用手指蘸了一点血迹,背过身去,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子衿啊,子衿,有谁说得出,你已变成了什么东西……
就像一条狗。连袜子都要闻一闻。妹妹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的豁牙。他和妹妹在一个脚盆里洗脚,他用脚趾挠弄着她的脚趾,妹妹又傻笑起来。
曾山还向他提到了照片的事。裙衩分开,泄漏了春天的机密。他说他本来不想提起这件事。子衿与他站在河畔的拱桥边,很久没有说话。曾山的躯体看上去犹若一棵枯死的树。他说他没有想到,但他的意思很可能是在说,他对此事早有预料……一张照片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于衿安慰着他,假如她真的与赞助商有那么一腿,也在情理之中。你不能指望在地狱中凭空造出上帝的天国……陈词滥调。
很快,他们聊起了别的话题。
明天一早,我的妹妹要来上海看我。于衿对曾山说。
你说过几次了。曾山古怪地笑了一下。
车站上乱哄哄的。天还没有亮。拱围在广场四周的高大建筑物有一半浸沐在黑暗之中。银行和邮局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上坐满了滞留车站的旅客,他们说着话,哈欠连天,看着洒水车哼着《欢乐颂》从钟楼边驶过。
空气中有一股烧焦的橡胶轮胎的气味,一股混杂着汗臭的香水气息。
我可受不了那股味道,师母说。治丧委员会的主席怔怔地看着她:可是,我们已经给殡仪馆打过电话了。谁打电话谁去,反正我不去殡仪馆。她转过身去看着窗外。越过楼下的那簇茂密的樟树林,他看见学校幼儿园的一位女教师正与孩子们做游戏。丢呀丢呀丢手绢。丢呀丢呀丢手绢……
她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听孩子们唱歌。隐隐约约传来的钢琴声与追悼会的气氛十分相宜。她穿着一身色彩鲜艳的连衣裙,在午后的阳光下,裙子上棕色和杏黄色的拼花图案显得格外醒目。她的一只手搭在窗架上,谛听着窗外的什么动静。从她落落寡合的样子来看,她极有可能就是贾兰坡教授去世前刚刚调入系资料室的那个纺织女工。
曾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也透过那扇敞开的窗户朝外面张望。你是不是一直在找什么人?师弟对他说。子衿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的眼睛依然紧紧地盯着窗前的那个女人。她的臀部非常饱满。他在想像着她不穿衣服时是怎样一副样子。
你没瞧见她浑身上下那股风骚劲儿吗?师母哭了起来,瘦削的肩胛在黑暗中轻轻地颤栗。你把这个女人弄到系资料室来,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没准你们早就……导师一声不吭地吸着烟,脸上有一绺不易察觉的笑容。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在流言和唾沫中淹死……师母说着,起身朝卧室走去。导师注视着她的背影,突然意味深长地说道:在暗中开始的事只能在暗中结束。子衿和曾山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导师为何这样说。
子衿朝她走过去。
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资料员反问他。
会的。不过,你这次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还有四十分钟,妹妹乘坐的那趟火车就要进站了。他的怀里揣着一封她在两周前的来信。她要结婚了,但她在信中没有提到她将要嫁给的那个人。多半是个乡镇企业家。子衿对此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几年不见,他真不知道她变什么样儿了,不过,她的字迹倒是一点没变……
他是一个字迹鉴定专家。每天收到的大量来信使他练就了过人的本领,他能够从信封的字迹上判断写信者的性别,如果结合信的内容和语调一起分析,他就能据此猜测她的容貌和性情,甚至,嗅到她身上的气味。威廉·福克纳通常只拆阅装有银行汇票的信封。他有一只特制的大灯泡。子衿只给女读者写回信。金钱和女人是一对孪生姐妹。
亲爱的岑凯兰大姐。您的来信对我作了过高的评价,这不免使我担心,相形之下的本人是否配得上您的尊敬。您在来信中提到,打算在不久之后采上海与我见面,并将给我一次小小的惊奇……我虽然还不知道它的具体内容,但我在此刻已经感受到了它的温暖。我除了期待您的来访之外,还能干什么呢?……列夫·托尔斯泰曾说。爱是人类惟一合理的行为。它是上帝为人类圈定的最后一块神圣的保留地。非常同意你对加缪的分析:我们倘若不能活得更好,只能寻求活得更多……多么希望您能立刻来到我的身边,就像一只小鸟一样,轻轻地掠过……
一次艳遇就这样开始了。资料员揶揄道。在翠苑餐厅的包房里,他们相向而坐。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一支轻柔的钢琴曲。侍者替他们拿采了酒和冰块。
不能说是一次艳遇。子衿说,恰恰相反,它是一场恶作剧。因为我在十六铺码头看到的岑凯兰是个男性公民。
资料员放声大笑。她的笑声惊动了一群沉睡的金鱼。它们在墙角的一只鱼缸里欢快地游了起来,浮上水面,又沉了下去。她在大笑的时候,两个乳房都在耸动着。导师贾兰坡教授当初是否也受到了这两只椰子的蛊惑?
可曾山坚持说,他更为欣赏女人的脸。也许还有下巴。他会因为妻子的下巴过于尖利而与她离婚。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他是一个古典主义者,令人尊敬地生活在过去。
每次碰到一个喜欢的女人,他总要将岑凯兰的故事讲给她听。女人们对于奇遇总是怀着一种贪得无厌的好奇心。
在7月的骄阳之下,子衿在江边码头上守候了三个多小时,才看到了江面上远远开来的一艘客轮。
有条大轮船朝我们开过来了。他对妹妹说道。
我什么也看不见。妹妹揉着眼睛,从堤岸上站起来,朝远处张望。她喜欢大轮船。江面上浓雾缭绕。的确,连一只鸟的影子也看不见。
你看到岸边的浪头了吗?于衿对妹妹说,今天没有刮风,可浪头还在一点点地加大,升高,这说明,一只轮船正朝这边开来。它一定是个大家伙。
是茂生号吗?
也许是展新号。
从武汉开来的展新号货轮一下子从浓雾中钻出来,将他们都吓了一跳。妹妹又傻呵呵地笑了起来。她带着钦佩的眼神瞅着他。她只知道毫无保留地崇拜他。
您就是子衿先生吗?
岑凯兰朝他走了过来,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汗酸味。他至少一米八五,看上去四十来岁。虽然头发都掉光了,可胡子却留得很长。子衿站在炎炎的烈日中,身上的血液一下子都凝结住了。他向岑凯兰伸出手去。岑凯兰大姐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太过分了。
我在临行前收到了您的来信。岑凯兰气喘吁吁地说。您误会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咱俩这次历史性的会见。子衿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呆呆地盯着岑凯兰身边的一个妇女。她举着一面小圆镜,用手纸蘸着唾沫化妆。为什么她不是岑凯兰?
您在信中说,要给我一次小小的惊奇……子衿说。他已打定主意,准备将心中残留的一点悬念也一并挥霍掉。
岑凯兰笑而不答。那神情仿佛是在对他说:你现在不是已经感到惊奇了吗?
在面对这样尴尬而痛苦的时刻,我们也许只能向梦境求援。我希望它是一场梦,可糟糕的是,它就是现实。真让人受不了。他对资料员这样说。
反过来说.当我们为一件事高兴得流泪的时候,便立即有了会突然醒来的预感。我向上帝祈祷,并用力夹紧双腿,不顾一切地向他喊道:不要让我醒来,不要让我醒过来……可最终你还是醒了过来,看到了乱七八糟的房间,一切都是那样的无趣、乏味。资料员的话多了起来。可她干吗要说夹紧双腿……子衿感到自己身上的机器肿胀起来。
在7月的午后,子衿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庞然大物,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慧能院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你最近是否碰到了什么麻烦?自从他与慧能院长见面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始终在琢磨着自己,一路来到河边的咖啡馆里。六祖掸师一口咬定从他脸上看到了不可告人的隐秘。曾山也惊恐地打量着他。在那一刻,他的眼神似乎向子衿发出征询:你杀死了贾兰坡教授?他的手里捏弄着…只镍币。
随后,他笑了起来,对岑凯兰说,你先等一等,我去叫一辆出租车来。
后来呢?资料员问他。她的一只膝盖在桌下碰了一下他的腿,不过很快就挪开了。
后来,我就跳上了一辆红色夏利,溜之大吉。
子衿摇下窗户的玻璃。汽车蹿上了高架公路。他看见岑凯兰静静地站在码头上,胸有成竹地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烟,点着了火。
资料员笑得弯下了腰。
他们又要了一瓶酒。
师母说,老贾的肝不好,还是少喝点。可是导师满不在乎地瞪了她一眼。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没准他愿意这样。导师让一位侍者将卡拉OK话筒拿来,他要与师母合唱一段《坐宫》。系主任只知道鼓掌。
不行,不行。师母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只是跟着老贾在家里哼过几遍。她也有了几分酒意,精心装扮过的两颊泛起一抹酡红。她一害羞,就像一个小姑娘似的,既腼腆,又兴奋。
兰坡,你喝多了。
导师没有答理她。他踉跄着从桌边站了起来,从侍者手中接过话筒。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就在墙角的一株枇杷树盆前栽倒了。他开始呕吐起来。
翠苑餐厅里鸦雀无声。参加这次生日晚宴的常务副校长与僵堂一旁的系主任交换了一下眼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老贾今天是喝多了。师母不安地说。
子衿和曾山将导师扶到了椅子上。常务副校长手里端着一杯橙汁来到了导师贾兰坡的跟前,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祝贺他的六十寿辰。贾兰坡醉眼惺忪地看着他,好像一下于认不出他来似的。
你,你他娘的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兰坡,你喝醉了。
常务副校长讪讪地笑着,忧伤地看着师母,随后,他摇了摇头。
兰坡,你喝多了。
她一边像个母亲似的抚弄着丈夫的头发,一边向副校长赔着笑脸。
常务副校长很有涵养。他转过身去对哲学系系主任说了一句什么,系主任便胡乱地点了一通头。
他硬着头皮走到贾兰坡身前,不着边际地对贾兰坡四十年来的学术成就与重大建树结结实实地恭维了一番。他刚刚被提拔为系主任,又不是贾兰坡的嫡传弟子,他不愿意错过这样一个机会。
学术?狗屁学术。导师说。这年头还有学术可言吗?天方夜谭。他们不是连哲学系都要取消吗?
曾山默默无言地坐在一旁。他的面色十分难看。他也许还在想着下午碰到的那个小妞。在办公楼小礼堂外的过道里,他遇见了两个抬着花篮的女生。其中一个的鞋掉了下来。
你有恋足癖。子衿说,就像拜伦一样。曾山笑了笑。不可思议。你知道过去的中国女人为何要裹小脚吗?据说,卡夫卡曾经猜测说,东方女人缠足,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肥大的臀部。纯粹是无稽之谈。
我的奶奶就是一个小脚女人。资料员对子衿说。趁着浓浓的酒意,她说起了她的家世。他们从翠苑餐厅出来,并排往前走。校园的树林里吹来了一股凉风。
今天晚上,她恐怕无论如何是逃不掉啦。
于衿带着她朝自己的寓所走去。他不时侧过身来看一眼她那红扑扑的脸,眼睛,脖子。他看见了老秦。
我们酝酿了一个大计划。老秦说,你听了以后会大吃一惊的。
他和老婆在校园里散步,站在一簇西府海棠的树影里。那个女人笑眯眯地端详着子衿,考虑到她斜眼视线的误差,她实际上是在打量子衿身边的资料员。
精神危机。道德沦丧。堕落就像传染病,它无孔不人。噩梦般的……
老秦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他的计划及其酝酿的背景。看上去,就像另外一个人在借他的嘴巴说话,或者说,他只是一个木偶,一条看不见的线在牵动着他上颚的神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牵线木偶。贾兰坡先生说,荒谬是构成它的基本物质。你只知道演戏。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倒地死去,也许连戏装都来不及脱下。
你们所谓的计划,也许只是为了操纵理事会的选举吧?子衿对老秦说。
老秦打了个饱嗝。他的嘴里有一股鸡屎的味道。都是给鸡汤沤的。
哪里有堕落,哪里就有拯救。鸟兽都知道在哪里筑窝,人类却,不知漂泊何方。荷尔德林。雅斯贝尔斯。黑暗、窒息、绝望、虚无。我们生活在一个浅薄的世纪……
您不如安安心心地研究您的庄子,于衿对老秦说,干吗非得到你不熟悉的人文哲学领域来凑热闹呢?
凑热闹?老秦摇了摇头。朝菌不知晦朔,小人不足以论道。你身上那种嬉皮士兮兮的毛病真是要不得,要不得。
你实在没有必要操那份闲心。到了1999年,地球不就他娘的毁灭了吗?子衿朝他摆摆手,带着资料员走开了。
子衿与他那死去的导师简直是一副腔调。老秦对他的斜眼老婆说。
一走进房门,子衿就将她拦腰抱住了。他对资料员修长而健美的身材夸奖了一番:你就像是一个跳高运动员。
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太高了?
不,一点也不。
资料员只剩下了一条短裤。她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欣赏着他床头的风景照片。她就像一只褪了毛的长脚鹳。他的身体亢奋起来,像铁一般坚硬。你的房间布置得很有情调,资料员挠着胳肢窝对他说,它让人想入非非。一个女人一旦走进这个房间,就会觉得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可曾山不喜欢这个房间的色调:它会使人陷入迷乱。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乳房。它与我想像的一模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像的?
一周之前,在系资料室的书架前。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的工作服里边大有名堂。资料员笑了起来。她的身上透出一股醇厚而甘甜的梨花的气息,蓝色的工作服不足以遮掩它。她在说话的时候也带着某种天真的语调,但她的眼睛却是沉滞的,过于成熟的,黯淡的……她是一个奇妙的混合体。
大凡漂亮的女人通常可以分成两种类型。一类似乎可以称作优美。她们大多有着白皙致密的皮肤,丰腴而柔和的体型线条,饱满的乳房;而另一类女人则体型纤长,乳房小巧而坚挺,脸庞瘦削,渗透出一种男人刚劲和锋利的线条,这类女人堪称俊美。在曹雪芹的美学辞典里,这两类女人各有其完美的代表:秦可卿与王熙风,迎春与探春,尤氏姐妹,不一而足。而妙玉则是所有女人的完美综合。你就是这么读(红楼梦)的吗?师弟惊讶地望着他,难怪鲁迅先生会说……
看着资料员赤裸的身体,子衿对导师的尊敬又增长了几分。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在她耳畔轻声问道。资料员朝他嫣然一笑。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例假?
它没来。
上个月呢?
也没有来。
这么说,她已经两个月没有来例假了。他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摊开一张早孕测试纸。纸上有两个黑色的圆点。就像蝌蚪一样。
还不如说它像精虫。她笑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子衿打了个寒战。
他在其中的一只圆点上注入清水,在另一只上滴人她的尿液。瓶子里有一股腥膻味。他用一枚火柴棍搅动着它们,使两种液体混合在一起,看看有没有微小的晶状颗粒析出。成败在此一举。你就像是一个正在做实验的化学家,她说。
他将资料员掀翻在床上,将她的短裤一把揪了下来。甚至,在她熟睡的时候,他也会悄悄按亮床头的一只台灯,揭开被褥,察看她的短裤上有没有血迹。她突然睁开眼睛,对着他发出冷笑。你不用这样着急,她说,我们明天去办一张结婚证书,一切就都解决了。她随手将那张试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我怀孕了。我自己有感觉。你依然不信任我。
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是第四次碰到这样的事情了。妇婴保健医院的长廊里空空荡荡,每隔两秒钟,手术室里就传来一阵尖叫。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你是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已经是第四次了。他说。她朝纸篓里那团乱糟糟的试纸望了一眼,转过身去剔着指甲。灾难躲在暗处,惩罚自有它的日程表。
子衿头晕目眩地挨着桌边坐下。偏偏是在这么一个时候、偏偏在……他的愤怒大部分都指向了自己。
什么时候?
学术会议就要开幕了。我还得准备一个发言稿。
让它见鬼去吧。她咬牙切齿地说。
它很重要。
有那么重要吗?又不是在斯德哥尔摩发表领奖演说!
我要疯了,疯了,疯了……他大声叫道,揪着自己的头发。
我要在这个城市里暂时消失几天。他对曾山说。
你要去哪儿?
杭州。
你应当试着过一种稍有节制的生活。曾山说。怀孕本身也许还不是最可怕的,糟糕的是,你得一次一次重复忍受它所带来的精神折磨……每一次都会让你想起上一次。这就是惩罚的原则。
他的桌上搁着一只被拆开的闹钟。曾山喜欢摆弄它,拆开又装上。拆散的闹钟零件令人想到自己乱七八糟的神经系统。曾山用一张旧报纸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将闹钟盖上。这样可以了吧。
你将闹钟藏哪儿啦?父亲严厉地看着他。
我记不清了。
妹妹很快就在一口麦缸里翻到了它。
你干吗要把闹钟藏到麦缸里?
我睡不着。他对妹妹说,它嘀嗒、嘀嗒地响着,一刻不停。
妹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眨着黑亮的大眼睛。睡觉时,他看见妹妹一声不响地将闹钟埋到麦缸里,第二天一早,她又翻出它来,用抹布擦去上面的麦粒,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妈妈画像下方的小木桌上。等到她冰凉的小身体重新钻人被窝,子衿就用脚趾挠她,向她表示感激。她又笑了起来。她是一个好妹妹。每天坐在江岸的风中,遥望天空流云的妹妹就是一个好妹妹。世上所有能够发出光亮的东西拼在一起,与她的眼睛的纯净与透亮相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迄今为止,我们对于时间还没有多少认识。贾兰坡教授说,为此人类才发明了笨拙可笑的闹钟。每当我站在校园里,看着花枝招展的年轻人从旁边经过,就恨不得时间能够倒转三十年,导师在说这番说的时候,他就是那位在约旦河边讲道的耶稣基督,他用一种寓言的方式暗示了天堂的存在,并准确地指明了方向。他看到了那处幽暗的黑色毛丛……它是天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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