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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旗帜 》 作者:格非

_5 格非(当代)
“竹山?”曾山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故而问了一句。
“就是慧能院长。”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他还有这么一个名字?”
“这么说,你们早就认识?”
曾山说,他原先与慧能院长通过几封信,曾在南京的紫金山下有过一面之缘。
曾山忽然觉得有些紧张。没想到连他一向尊崇的慧能大师也卷入了这个计划,看来这件事的确非同小可。
“你们怎么想到要这么做?我是说,它有什么必要呢?”曾山一脸疑惑,但显然开始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
“这次会议名义上是一次国际学术讨论会,但实际上是全国哲学学会的一次年会,因为经费所限,已经五年没有举办过了。这是一个天赐良机。除了各个大学的专家学者,社科院的元老之外,参加这次会的还有不少报社与杂志社的编辑记者,会上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着整个学术界的神经。你知道,目前的现实,对我们来说,形同一场噩梦。一方面,我们所面临的是普遍而深刻的道德沦丧和精神危险,另一方面,作为社会精神支柱的知识分子却对它熟视无睹。因此,我们设想,在这个大会上发起一个‘精神拯救’的大讨论,从而改变会议的基本议题,并由此推向全国……”
从老秦的一番话中,曾山似乎感到他是用别人的嗓音在说话。类似的声音,他既熟悉又陌生。他本能地意识到,在这个计划背后,也许存在着一个显赫人物的长长名单。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酝酿的?”
“两个月前。”老秦说,“原先我们都觉得,这个计划中最大的障碍就是贾兰坡教授。他是你的导师,我也许不该这样说,但他确已老朽昏聩,实在难以担当哲学学会会长的重任,我们本想通过合法的民主程序将他选掉,没想到,他从阳台上这么往下一跳,倒使我们省掉这个麻烦。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由此可见,上帝已经站到了我们一边。”
“这个计划是谁牵的头?”
老秦说.关于这一点,他暂时还要保密。“反正不会是我,我刚刚被通报批评,身份也不大合适。”
“你们也许仅仅是想操纵一下理事会的选举吧?”曾山半开玩笑地对老秦说。
老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强调说,理事会的选举虽然也很重要,但却并不是他们计划的出发点。“在这个不尴不尬的时代,大家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这决非历史的进步。即便你怀有纯洁而高尚的道德动机,人们也会认为你别有用心,另有图谋。所以,对永恒信念的丧失正是道德堕落的根源。有时我在想,地球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毁灭了,一切都将不复存在,甚至连‘不朽’这个概念亦会一同消失,这样想一想,的确很可怕……”
“你有没有想过,”曾山提醒他,“你们这样做会再次触怒校方,甚至……”
“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了。”老秦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嘶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想想看,我几乎什么事还没有来得及做,就要面临退休了。”
看到老秦这样,曾山对他不禁有了一丝同情,看来,他在很多问题上并未想通。
他们这样说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曾山的宿舍楼下。临走时,老秦对曾山说,今天下午,代表们在参观完南浦大桥之后,他们几个人将在学校后门的枣苑餐厅再次聚会,商量进一步的计划,他希望曾山能够前来参加。
从后来事情发展的进程来看,老秦他们的这次聚会多半没能如期举行。因为,在上午会议的开幕式进行当中,又发生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
7
坐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大厅里,曾山整整一个上午都在恹恹欲睡。直到后来会场上出现了突如其来的骚动,他仍然未能摆脱这种抑郁而失重的状态。他并没有睡着。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架急速下降的电梯里,惟一的感觉就是眩晕和坠落。当大会主持人提议为已故的贾兰坡教授默哀三分钟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地从坐位上站了起来。他的心里对死者充满了羡慕。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的导师毕竟已经死了。就像一条奔向大海的河流。终于甩掉了自己,消失在了虚幻时间的背后。
他不知道,除了可以预知的死亡之外,还有其他什么方式能够帮助他摆脱肉体、情感以及意志的羁绊,挣脱那些他所憎恶的人,所有的人。
他不由得再次想起了张末那张幽暗不明的脸庞,但在此刻,在连续几天的失眠之后,他连这张脸也感到憎恨。仅仅是出于对一种彻底无序状态的天然恐惧,出于对他的精神分崩离析的警觉与提防,他心里的一股柔情在无奈地挽留着它,他孱弱的意志在与废墟中的旷野作徒劳的抗争。
一个人并非生来就会厌恶自己的生命,但对曾山而言,最大的荒谬恰恰在于,他并不知道这种情感是如何产生的,这就使得痛苦本身都带有——种矫情和无病呻吟的性质。比如说,当他向师兄谈起这方面的情形,子衿曾这样反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去自杀?他不知如何作答。在他看来,意识的振动实际上并不是一种思维,而只是个人神经不安的状况而已。他进而认识到,谈论自杀或痛苦是一件十分可耻的事。
他睁开眼睛,环顾了一下会场:主席台上簇拥着鲜花,校长正在讲话。代表们正襟危坐,踌躇满志。麦克风发出的声音似乎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
在会议大厅的门口,站着四五个警察。通过走廊的茶色玻璃,他看见图书馆楼下的草坪上停着两辆警车。一个身穿便衣的人正朝着对讲机飞快地说着什么。
事实上,在会议进行的过程中,谁都没有想到这天上午会发生什么重大的变故。只是在事后,当代表们聚在一起再次谈论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一位代表才提供了这样一个细节:几乎在校长开始讲话的同时,警察就已经出现在大厅外的走廊里。也许他们本打算在校长的讲话结束之后再开始行动。但是校长在这天上午兴致很高,仿佛着意要在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们面前展露一下他的口才,他的讲话既冗长又乏味。那伙人在门外抽了两支烟后,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才突然冲进了会场。
可是,会务组的老秦却提出了迥然不同的推断:当警察出现在大厅门外的时候,校长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鉴于校长曾长期分管公安处的工作,他没有理由将市局的警员误认为本校的保安。老秦分析说,校长原先以为警察们是冲着他来的,他故意拖延讲话的时间,实际上是在极度的不安中思索着如何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麻烦。老秦很快提出了他的理由:学校不久前刚刚竣工的理科大楼出现了尽人皆知的经济问题,账面上一百七十余万的巨资不翼而飞。他的惊慌不安恰好证明了他的受贿嫌疑……
老秦的分析立即招致了众多的批评。在没有明显事实证据的前提下妄下结论,这多少有损于学者的形象。在他们看来,校长当时的举止失措仅仅是因为他对突发事件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
在通常的情况下,警察们一旦决定采取某种步骤,他们的行动就会变得异常迅猛。两位警察在校长的讲话声中冲向主席台,其中的一位还掏出了手铐。校长不得不中断了讲话。他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来,在警察逼近的同时连连后退。
直到警察扑向会议赞助商的那一刻,校长才如梦初醒地掏出手帕来擦汗。他对旁边的大会主持人看了一眼,那神情仿佛在暗示对方:他们所要抓的人并不是我……一位警员彬彬有礼地来到校长跟前,为打断他的讲话表示了歉意。
赞助商极为镇定地在拘捕证上签了字,就像他对这件事早有预料。警察给他戴上了手铐,肃穆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我们追捕了你整整两年,没想到你却躲到这儿开会来了……”
“我还差一点当上了教授。”赞助商颇为自得地说,“你们晚来十分钟,我就能拿到聘书……”
“不过,你拿不拿聘书,几个月之后,结果反正一样。”
“那么你呢?几十年之后,你能知道你的骨灰飘向哪里?”赞助商虽然嘴上这么说,他的两条腿却已经开始了持续的颤栗。
赞助商被带出会场之后,校长的讲话继续进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地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学术讨论会看来又得延期了。
校长的讲话依然不着边际。眼下,他至少遇到了以下两个难题。首先,他不得不决定取消原定程序中的授聘仪式,并对这件事作出令人难堪的解释。其次,赞助商被捕之后,他所提供的资金将被作为赃款而冻结,规模空前的学术会议将何以收场?这就如同一位主妇正为无米下锅而忧心忡忡,而丈夫却招罗了一帮客人来家吃饭。表面上校长在滔滔不绝,实际上他的大脑一片混沌。
校方对大会经费的担忧看来并不是多余的。因为在这天下午,代表们就接到了通知:昨晚在松鹤大酒店分发的礼品必须如数交回。只是西洋参和生命口服液因被一些性情急躁的代表开盒饮用已无法收齐。
傍晚时分,会务组的负责人老秦拎着满满一塑料袋手表走出了专家楼的大门。他早已将酝酿许久的行动计划抛在了脑后。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俨然就是一位手表推销商。8
在刑侦人员闯人会议大厅的那一刻,校长表现出来的可笑失态是情有可原的。他也许是廉洁而清白的,但面对那样的场面,依然会感到恐惧和战栗,一种真正的战栗。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很少的人会沦为罪犯,而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存有犯罪的潜在欲望。犹太教的原罪说正是在这一点上才获得了可信的依据:当你的眼睛朝某个女人的背影瞥上一眼而生发出活跃的想像,你实际上已经犯了罪。因此在拉罗什福科的笔下,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着真正意义上的圣徒与无辜者。
在学术会议被迫中断的第二天,曾山再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9
从照片右下角打出的日期来看,成像的时间是在九O年圣诞节后的第二天。圣诞节这天,他与张末第一次上床做爱。他记得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雪。第二天早上他从床上醒来,发现大雪在窗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而炉火的灰烬早已熄灭。他从张末的枕下抽出一本墨绿色的记事簿,上面有两行用英文写下的诗句。我是你的,我的梦也是你的。他在激动中泪流满面。
这天中午,他们一起去学校的教工食堂吃饭。午饭后张末就告辞了。他问她去哪儿,她说下午要去看望一个朋友。他又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张末就笑了起来:“你真的想知道吗?”
从照片上看,那天下午的阳光一定非常好,马路边的积雪晶莹透亮,只是在车辆压过的路面上,留有几道灰黑色的印辙。赞助商紧紧地拽着张末的胳膊,她似乎想挣脱他的把握,而又显得信心不足。他们并排着走出金沙江大酒店,张末却不安地侧过头来朝路边张望。被风吹乱的一绺长发掠过她坚挺的鼻梁。她的打扮与他们分别时迥然不同:她穿着一条暗花方格的呢布裙,足蹬一双锃亮的皮靴。曾山仿佛看到了那天午后,张末匆匆奔回寝室换衣服时的情景。她很可能会将内衣裤一并换下,因为内衣上毫无疑问地会留下汗渍以及种种不洁的气味……
那么,张末充满警觉地回过头来,是在朝谁张望?考虑到金沙江酒店紧挨着学校的后门,曾山自然会联想到,张末所担心看到的那个人正是自己。
在那一刻,她畏葸的眼神仿佛在向上帝发出祷告:不要让他看见,不要……
他久久地凝望着这张照片。它犹若一道刺目的光,将长期以来积压在心中的阴霾照亮了。他无需猜疑,无法逃避,它就在那儿。在这一刻,曾山觉得伴随着他的那种从高处飘坠的感觉突然消失了。他的轻如羽毛的身体受到了坚实的依托。
他落在了最后的地方。
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曾山自语道。
“这也正是我们需要向你了解的。”警探严肃地对曾山说,“我们现在还不能断定,你的前妻是否参与了犯罪,但也许可以通过她找到追回赃款的线索……”
“你们打算传讯她吗?”
“我们暂时还不打算这么做。”
这时,年处长已经看完了那本人体摄影画册。他来到曾山的跟前,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为此事感到难过,反正你们不是离婚了吗?何况,这样的事在我们这个社会上倒也比比皆是。当你还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爱情中沾沾自喜,你的老婆已经被人抄了后路……”
他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太合适,就朝对面的那位漂亮女人瞥了一眼。后者的目光中泄露出了一缕明显的鄙夷神色。她又打了两个哈欠。天已经亮了。
警探随后对曾山说,这名赞助商的公司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查封了,但他的那些分布在南方地区的制药厂依然在源源不断地制造违禁药品,通过个体摊贩销往全国各地。“现在需要了解的是,他为何突然对学术界的哲学讨论会发生了兴趣,很难说他的这次赞助不是一场恶作剧,这些年来,他在东躲西藏的同时,似乎有意在和我们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情况的确如此,”年处长附和道,“他所生产的护心丸实际上就是一种春药。他也许想和圣洁的学术界开一场小小的玩笑。据说,前天晚上,一位老教授在服用了护心丸之后,竟然对服务台的小姐讲了不少有失体面的话,还迟迟不肯离去……”
年处长带着两位市局的警探从曾山的住处离开,已经是早上6点钟了。窗外的高音喇叭里响起了悦耳的起床号,他能看到楼下的树林里晨练的人群,以及河面上铺展的一绺朝晖。
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他感到口干舌燥,但热水瓶已经空了。他在内心对自己说,这样也好。我已经无所畏惧了。他尽力不去想张末,不去思考她有没有服用过护心丸,不去想像药性在她肌体里发作后,她有可能表现出来的疯狂劲儿。也许汉弥尔顿说得对,与女人的疯狂相比,男人的寻花问柳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但他离不开那些画面。使他感到十分恐惧的是,这些恶俗的画面居然还能给他的身体带来快感。他不时地揪一下自己的头发,仿佛一心要作践自己。从桌上的一面圆镜里,他看到了自己陌生的面容。他突然咧开嘴,冲着镜子里的那个人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对面一间宿舍的窗口晾晒着一块灰褐色的布。他知道,他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一块肮脏的布。
10
这是秋末的一天,一个平常的午后。哲学系副教授曾山从宿舍里出来,走到了河边灿烂的阳光之中。
河水静静地向西流淌,裹挟着枯败的水葫芦,树叶和饮料纸盒。一名园丁模样的人划着小船,在河道的中央打捞水面的飘浮物。河流两侧的石凳上,闲坐着一对对的男女学生。看上去他们正在切磋着某个学术问题,又像是一对难舍难分的情侣在互吐衷曲。
一间咖啡馆矗立在大操场的边上,它的对面是一座明亮的玻璃建筑。那是学校的体操房。海豚般的少女伸展着胳膊,在隐隐约约的乐曲声中翩跹欲飞。
一切都犹若梦中的情景。他在这所著名的大学已呆了整整十年。他熟悉这条河流以及两岸的一树一石。但他却无法区分这个午后与记忆中的过去有何不同。只是在通往学校大门的林阴道上,飘拂的彩旗与横幅传递出似有若无的喜庆气氛。他知道,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正在这里举行,由于会议的赞助商突然被捕,它再度遭受重创。
如果再朝河道的下游走一走,你便能很快看到一座锯木厂。一个中年人正在厂房背后垂钓。他不时朝对岸的那家咖啡馆张望。但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厅堂里空空荡荡的。也许锯末的香味吸引了膳食科放养的鱼群,那一带很久以来就是钓鱼协会举行垂钓比赛的理想地点。曾山记起来,张末曾经告诉过他,她有一次在梦中与一位戴鸭舌帽的垂钓者幽会。不过,他今天可没有戴鸭舌帽,也许是另外一个人。
紧挨着锯木厂,就是学校的专家楼。那是一座古旧的混合式建筑。院内的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在一辆深红色的轿车旁,一名秃发老者正摆出姿势让人照相。离他不远处的一张白色躺椅上坐着一个人,他正在专心地读着一本书。由于距离太远,曾山无法看清他的面容。正午时分的阳光透过院墙外高大的树木将那一带照亮了,犹若舞台的追光灯在灰褐色的布景上投下了闪烁不定的光影……曾山副教授在河边散步,显得心不在焉。他不时地停下来驻足观望。他觉得这样游手好闲,晃来荡去并没有什么不好。
在经过河面上卧伏的那座大桥时,他看见他的师兄子衿博士正朝他迎面走来。
几天前,子衿来向他辞行,打算在这个城市里暂时消失几天。因为他遇到了麻烦。
他看上去没精打采的,可能是刚刚从杭州回来。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有:他压根儿就没有去过杭州。
11
曾山看见于衿朝他走过来,就在桥头站住了。子衿走到他跟前,朝他眨了眨眼睛:“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曾山觉得他一见面就这么说,给人以突兀之感。他看见子衿裆下的拉链敞开着,露出了里面蓝色的秋裤。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是子衿的口头禅。他不断地向人吐露秘密,却没有办法不说谎。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太紧张了。谎言犹若一种润滑剂,使他在与人交往时的紧张情绪得以缓和。一个小小的夸饰之辞都会诱发他撒下弥天大谎。也许他只能如此。就像一个吸毒上瘾的人,惟一的出路就是不断加大可卡因的剂量。“我忍受不了沉默。两个熟悉的人呆在一起而找不到话说,时间如果超过五分钟,我一定会疯掉的……”他曾这样对曾山说。
他还告诉过曾山,他只有与妹妹呆在一块儿的时候,才会觉得安心。“我们可以一整天坐在江边的大堤上,看着风中被压弯的芦苇,看着那些船,半天不说一句话。有时,她会突然指着江边的芦苇问我,那是什么?我说,那是芦苇。她指了指江面上装满棉花的船:那是什么?我说,那是船。她又问:船上装的是什么?我说,那是棉花。那时她已经八岁了。她知道芦苇、船和棉花。她在和我做游戏。你知道,那里是多么的安静啊!就像台风的风眼。你感到自己已经远离了尘嚣……”
曾山听说,于衿的妹妹过几天要到上海来看他。师兄已经反复向自己提过多次,似乎这件事对他至关重要。
12
子衿谈到的秘密与师母有关。在讲述这件事之前,他重申了它的可信度。这样一来.倒反而让曾山感到不安:看来,师兄内心非常清楚,别人对他的讲述已心存戒备。
让我们再一次回到贾兰坡教授自杀前的那天下午。按照贾兰坡遗孀的说法,那天傍晚5点钟左右,她装扮一新匆匆赶往学校的大礼堂,参加校教工合唱团的排练。在家属区的门口与丈夫的大弟子不期而遇。排练一直持续到深夜,后来突然下起了大雨……
她以上的描述基本上是可信的,因为校合唱团的每一个同事都能证明,那天晚上她的确去了大礼堂。但生物系实验室的一名女技师在事后补充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细节。她回忆说,贾夫人那晚在排练的过程中一直显得心神不定。她平常极为拿手的那首《一条大河波浪宽》竟然有两处唱破了嗓子。她还中途出去过一次,时间大约是9点半左右,实际上,那会儿雨已经开始下了。
女技师起先还以为她是去上厕所。她说,有时候,你看到别人上厕所,自己也忽然就有了想撒尿的欲望。这名长年寡居的女技师看来相当坦诚。她紧随着贾夫人走出了大礼堂,可她来到厕所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在茅坑上蹲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根本不想撒尿。
她从厕所里出来,就在一片树林里看到了贾夫人的身影。当时,她正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远远地站在一棵银杏树下。那个男人手里举着一把伞,看上去,他们的幽会必定作过一番预先的约定。
不久之后,她看见雨中的那两个人一前一后朝一座平房走去。这座低矮的平房是修建科临时搭建的,里面堆放着装潢用的水泥、石灰、油漆与小木板。他们两人来到平房的遮雨棚下,男人收了伞,然后就将贾夫人拦腰抱住了。
事后,这名女技师在向人们谈起这件事时,总不会忘记重复她那十分中肯的评论:不管那个男人是谁,反正他不会是贾兰坡。道理是不言自明的,一个男人倘若要睡自己的老婆,他可以随时在卧室里尽情折腾,没有必要在大雨中躲到外面来偷偷摸摸,除非他们都有神经病……
女技师说,接下来出现的一幕使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其“卑劣与下流的程度已超出了语言所能形容的范围。”“你们想想看,她毕竟是一个快要六十岁的女人了呀……”女技师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还是迫不及待地将那个场面准确地描述了出来。这不免使人联想到,她在这方面熟练运用的语汇在表述当时的情景时并非力有不逮,而是绰绰有余……
子衿说完了这段秘闻,便告诉曾山,他刚刚从师母那儿出来,她眼下正为这件事生气呢。“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
“假如事情的确是那么回事……”曾山沉默了半刻,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师兄,“你觉得雨中的那个男人会是谁?”
子衿说,只要略微想一下,这个人就会呼之欲出的。
“谁呢?”
“我要是说出他的名字,保管你会吓一跳……”
“你不妨说说……”
“你。”子衿答道。
他哈哈大笑起来。曾山看见他连鼻涕都笑得流了出来。听师兄这么说,曾山倒真的给吓了一跳。
他的脸还是阴沉了下来。
尽管子衿开了一个十分拙劣的玩笑,但曾山似乎影影绰绰地看到了雨中的那张脸。几天来,他一直在琢磨着这个人,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是他。
一般来说,日常生活平淡而乏味,离奇事件的频繁出现只会给它增加一层虚幻的性质。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个城市里有多少居民,就会有多少光怪陆离的秘密。这样一想,曾山又觉得自己的推断理所当然。
他们在桥边站了一会儿。曾山还想跟他的师兄谈谈他不久前的杭州之行,还没等他开口,子衿就抢先一步对他说:“有一件事,还得请你原谅……”
曾山示意他不必如此严肃。
“我并没有去杭州……”
曾山的脸上再度出现了深深的疑惑和担忧。他说:“那你干吗要编造这个谎言呢?还煞有介事地给我打电话?”
“这话说来一言难尽。”子衿说,“这都得怪我那该死的小说。在写作中,你的意识会不知不觉地被上帝或撒旦控制住。你分不清哪些事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出来的……”
曾山觉得,师兄的理由似乎娓娓动听,但它未尝不是一种陈词滥调。
13
由于突发事件的出现,学术会议被迫中断了一天。在这漫长而难捱的一天里,代表们暂时被遗忘了。他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当一些代表围着会务组的老秦打探消息的时候,另一些人甚至已经在打算托人订购返程的车票了。
这次大会是否会进行下去,老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得像一个职业外交家似的回避问题的实质:当然,当然。你们难得来一次上海,去街上转转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听说这里的羊毛衫还是比较便宜的……
到了这天晚上,事情才总算有了一个结果。经过仔细的核算与讨价还价,学校的出版社答应承担会议所需经费的一半,而另一半的经费则由大众锅炉厂提供。这家锅炉厂占用了学校的一块地皮,曾答应在适当的时候投桃报李。据说,当大会的主持人带着副校长连夜赶到这家锅炉厂时,该厂的厂长既未立刻答应出资,也没有一口拒绝,而是表现出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愤怒:“你们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好端端的开什么会?……”
作为交换条件,副校长原则上同意督促学校将那块地皮的租用期延长一年,另外,学校今后所需的锅炉与铝制品一律从该厂购买……因此,第二天上午,学术讨论会在报告厅正式举行的时候,人们或许不难理解主持人满脸的阴郁与沮丧的表情。
老秦看来已打算彻底放弃他那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也许是因为赞助商的被捕冲淡了大会的严肃气氛,代表们普遍显得心不在焉。而作为这个计划的发起人之一,慧能院长在赞助商被捕的那天并未出席大会的开幕式。他很有可能蛰居在龙华附近的一座寺庙里打坐念经。会议恢复举行的这天早上,老秦与慧能院长在大厅签名处不期而遇,后者只是冲他礼节性地笑了笑,对那个计划只字未提……他觉得慧能院长对此并没有兴趣,或者,他早已将它忘在了脑后。
在那一刻,老秦突然觉得慧能院长鹰隼似的目光深不可测。他仿佛看到了这个老迈的僧侣一动不动地坐在寺庙的蒲团上,透过百叶窗的孔格察看着外面的动静……他双目微闭,颂读佛典,但院外飞过的一只苍蝇也逃不出他的视线。
当然,老秦苦心孤诣的计划最终流产,还要归因于他的妻子。
14
他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妻子,尽管她长得不算漂亮。她的眼睛,点斜。她在朝你正视的时候,就像是在打量着你身边的一个什么人。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老秦的母亲在第一次见到她的儿媳时,会认为她心术不正。老秦一开始也感到不太习惯。他不明白他的妻子为何总是紧紧盯着自己的耳朵看,后来他才知道,对方实际上是在注视着他的眼睛。一旦弄清了这个事实,老秦也能从她柔情的目光中感受到经久不息的震颤。
她在文科大楼开电梯。一般来说,每天从那儿上下班的教师通常都不忍心朝她多看一眼。可不管同事们对他妻子相貌的议论有多么刺耳,老秦从来对此不屑一闻。因为他毕竟能从庄子和诸葛孔明的身上汲取足够的安慰。在他看来,风度翩翩的庄周之所以会选择一位相貌平平的女人做自己的妻子,是为了实践他“以刁;用力用”的人生哲学。一棵大树正因为其枝干的弯斜虬曲,才躲过了利斧的砍伐。问题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与庄周所不同的是,老秦在与妻子高卧床榻之时,却会无端生发出浮靡的想人非非。他想像着一位名演员的脑袋长在他妻子的肩头……这给他们的夫妻生活一度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但这种移花接木的把戏很快就被他的妻子看穿了。有一次,他将一本电影画册事先就放在枕头边上,封面上的那位女演员正在凭栏远眺……可是当他脱了衣服钻人被窝,却发现他的妻子正斜着眼睛冲着他冷笑,而那本画册此刻早已被她愤怒地扔到了床下……
不过,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妻子的表现则相当出众。在老秦因为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文章而一举成名之后,她就已经在暗中悄悄地帮他建立档案,以供后人研究。她将老秦的那些文章,书信,备课笔记,讲演稿以一种奇怪的顺序编定人册,还逼着自己的丈夫每晚在临睡前写——则日记。她虽然只读过初中,但居然也知道日记将在名人的全集中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
她常常以这样的话来评价自己不辞辛劳的工作:“没有我,你怎么能行呢?你只知道你的口袋里沉甸甸的,可你并不知道里面装着的就是金子……”这天晚上,老秦从会议中心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11点了。他的妻子仍然守候在灯下等他。
老秦一进门,就向妻子抱怨说,他们曾一道商量的那个计划很有可能要流产了……他发现妻子眉头紧锁,像往常一样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对老秦说:“这样或许更好……”
她告诉丈夫,今天上午她在文科大楼开电梯时,无意中听到了一个重要消息。贾兰坡教授死后,哲学系将被压缩成一个研究所并人法政系。哲学系的大部分教师都在为自己日后的前途忧心忡忡。实际上,已经有一部分教师捷足先登,暗中与其他高校的代表开始了频繁的接触。她举例说,博士生导师黄树仁教授已决定调入北京的一所大学,人家答应给他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而副主任则准备调往郑州,老婆孩子的户口也将一并解决……“有人开玩笑说,这次学术会议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人才交易市场……”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老秦似乎大梦初醒。
“现在着手联系,也许还来得及……”老婆在一旁催促着他,似乎希望老秦立刻就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不是说,你在全国各大学里有不少朋友……”
老秦怔怔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一看到丈夫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的脸立刻就黯淡了下来。
“你有没有去问问曾山,他对这件事是如何盘算的?”
“他这个人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老秦说,“他眼下的首要任务也许只是睡觉……”
“睡觉?”
他对妻子解释说,曾山长期以来患有失眠症,而失眠恰恰是精神分裂的前兆……
“疯啦?”
“现在还没有,”老秦说,“不过,也许说疯就疯……”
老秦似乎很有把握。他这样说着,喝着妻子给他端采的一碗鸡汤,心里陡然畅快了许多,仿佛对未来又充满了信心。
15
几乎在同一时刻,曾山躺在寓所的床上,经受着失眠的煎熬。
学术会议恢复举行的当天,他没有去报告厅开会,而是来到了书店边的一家心理咨询诊所。女博士向他提出了几十个问题,他都一一作了回答。她甚至还谈到了张末。她们俩早就认识。他曾隐约听张末说起,几年前,当女博士还在撰写硕士论文的时候,她就去看过这位同乡,回来后就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曾山不安地注视着桌前的那包粉红色的药丸,眼前再次浮现出女博士那灰暗的笑容。她抽着劣质雪茄,不住地咳嗽。她那被烟熏黄的手指仿佛承受不住一支雪茄的重量,神经质地抖动着,怎么也控制不住,只得将雪茄转移到另外一只手上。
她的脸同样充满抑郁、疑惧和心灰意冷的神情,它就像一块风干的橘子皮,显示出过早衰老的痕迹、内心撕裂的痕迹、内分泌失调的痕迹。
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夸夸其谈,不妨碍她谈论电解质,脑神经,弱脉冲生物电,斯伯朗格尔,病体磁场,恋母情结……不妨碍她向自己提出忠告:一瓶利眠宁……
曾山服用了两粒利眠宁。他这样想,既然他可以吃下两粒,为什么不能吃下整整一包,三十或四十粒?既然他可以整个夜晚站在高高的阳台前,看着楼下遥远的水泥地面想人非非,为什么他不能纵身越过窗台,就像导师贾兰坡教授曾做过的那样……
他克制不住这些念头。几乎在每个夜晚,他的心脏都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折磨得怦怦直跳。他担心,也许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导师贾兰坡教授那样的选择,他的心脏早就因为衰竭而停止跳动了。夜晚使人软弱。
心理系的女博士向他解释说,在晚上,人的情绪变化往往与月亮,风向,潮汐与气压一类的天象有关。这可以说明,为什么月晕能使交通事故与恶性犯罪频频出现,而像焚风这种带电离子的气流会引起精神病发作和自杀,为什么欧洲的基督徒更重视晚祷……因为,人们在寂静的夜晚更容易感觉到虚空的存在,他们的意志更加薄弱,感觉更加纤细,心智流荡失守,难以驯服……
我真的快要完蛋了吗?今天晚上,黑夜这么潮湿,这么漫长。有谁能够帮帮我?谁?怎样一种巨大的力量,穿透黑夜的屏障抵达我的床前,将他的肢体轻轻托起,让它不再坠落……他憎恨软弱,但他还是发出了求援的信号。他的呼告注定得不到任何回音,只有腥咸的夜风在屋外呼呼吹过,只有建筑工地打桩机沉闷的喘息,只有那块肮脏的布,挂在对面宿舍楼的窗前,迎风招拂……
16
在心理咨询诊所里,女博士问起了曾山的童年,而他的记忆里一片空白。
他甚至记不起母亲的脸,就好像这张脸从未存在过。
她是一位科学家,长年生活在西北戈壁滩的一座导弹试验场。曾山五岁那一年,他的父亲在床上奄奄一息。这位著名的篮球教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已被扩散的癌细胞折磨得形销骨立。他只能不住地流泪。他害怕了。每当他从昏迷中醒来,他总是这样对他五岁的儿子说:“没办法……我怎么也抓不住它……”
曾山不知道他要抓住什么。
母亲从青海赶回家中。看上去,她是在守候着弥留之际的父亲,实际上,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草图上。她伏在靠窗的一张写字桌上,不断地画着图,列出公式,进行周密的计算。曾山觉得母亲的身上充满了神秘感。地对曾山说,用不了几年,她所设计的导弹就能一直打到列宁格勒……父亲临终前的那天晚上,她将图纸移到了他的床前。曾山注意到,父亲大叫一声,她就在图纸下留下一个记号。他们的额头都沁满了汗珠。
她的语调越来越不耐烦。
曾山战栗着蜷缩在床角。他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到尘世的全部真相。
她一心盼着丈夫早死……
篮球教练在最终的昏迷之前,居然当着他与邻居的面,一次次抓住母亲的手,将它拉向自己的阴茎……他那青筋暴突的手是多么的有力,多么的固执、蛮横,而又不顾一切。
后来,母亲从千里之外的沙漠腹地给他寄来了一张照片,从此音讯全无。在这张照片上,她身穿灰蓝的工装裤,站在一位中年军官的身边。她的笑容带有一丝夸饰与讥讽的成分,它似乎在向曾山暗示:他的出生是可笑的,它只是一次生理冲动的产物,或者源于一次避孕失败。不过,两者都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在南下插队的途中,在闷热而喧闹的车厢里,他忽然发现这张照片不见了。他翻遍了行李和衣兜,怎么也找不到它。在那咐刻,他觉得心慌意乱,再一次感到了无所依傍。他呆呆地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农舍与河流,泪水夺眶而出。
六个月之后.在九江市一所中学的图书室里,他结识了一位音乐教师。他的履历表上终于有了一些实实在在的内容。
17
从早晨起就一直下着雨。雨滴沉重而清冷,预示着初冬将临。曾山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氧化铁厂附近的一条幽深的弄堂,加入了雨披和车流的行列。厂房四周堆积的厚厚铁粉被雨水冲散,将马路都染红了。
他想去看看女儿。
在导师贾兰坡教授追悼会举行的当天,他曾经去看过她。那是妻子给他规定的探视日,每月一次。当然,你也不一定每月都来,她对曾山说。那天傍晚,他躲在一辆推土机后面,远远地看着她。她从一只簇新的木匣里给客人找钱,羊肉串的生意看上去还挺好。
在学术会议举行的这段日子里,时间仿佛突然放慢了速度,似乎每度过一天,都得下一番小小的决。
他在苏州河边的一家食品店门前停了下来,打算给女儿买点零食。他站在屋檐的泻水下愣了半天,几乎想不起他的女儿喜欢什么。珊珊今年虽然只有五岁,但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相当忧郁。她很少与他说话。用她母亲的语言来形容:她不屑于与你说话……他仅仅知道,她喜欢那只箱子,破旧的藤条箱。珊珊白天晚上都躺在里面睡觉,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块蓝布手绢。
珊珊一个人在家。房门敞开着,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他看见女儿正伏在床边的一只小方凳上画画。
他朝她走过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女儿翻动着眼白瞧了他一眼:“我在画画……”
“我知道,”曾山对她说,“你接着画吧。”
她画了一棵树,一条河,又画了一座房子,一道门,两扇窗子。还有一条路,通向河边。曾山看着她画画,想起了她刚刚出生的那天中午,他跟着一‘名护士走进产房,在一个摇篮里看到她时的情景:她是那么的令人感到陌生,宛若一个刚刚成形的胚胎,粉红色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他怎么也不会觉得,这个小小的生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又想像着十年以后,她已经是一个娉婷少女,他们手挽着手在街上走过,招来行人们艳羡的目光……他觉得这样的想法过于浪漫了。
房间里乱糟糟的。玩具、毛线球、肮脏的袜子扔得满地都是。床头柜的一只烟缸里盛满了烟蒂。他知道妻子在离婚后,烟一直抽得挺凶。他甚至怀疑电视机也是从早到晚一直这么开着。现在,它正在播放着一个文化节目,介绍欧洲的教堂壁画。
等到珊珊画完了,曾山问她,知不知道妈妈去了哪儿?
女儿摇了摇头。
她并非不知道她的母亲去了哪里,而是“不屑于”与他说话。
“你吃饭了吗?”
她又摇了摇头。曾山明白了,他得换个方式与她说话。
“咱们去吃麦当劳怎么样?”
五分钟之后,父女俩打着伞出现在楼下拥挤的大街上。从他妻子的住处到淮海路上的麦当劳食品店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他们差不多走了一站地,女儿才与他开始了尝试性的交谈。
他从女儿的口中得知,她们卖羊肉串的摊位被一名戴红袖章的人捣毁了。“妈妈还在那个人的手上咬了一口……”现在,她也许正在派出所里补交罚款,一个劲儿地认错……
他们走过一家建设银行的门前。曾山问她长大了以后想干什么。女儿看来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想都没想就满不在乎地答道:
“找个地方躲起来。”
曾山吃了一惊,“躲起来?你干吗要躲起来?”
“我想藏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你打算藏在哪儿?”
“箱子里。”
“箱子里不行。你长大了,它就装不下你了。”
“那我就躲到山上去。”
“别人还是能找到你……”
“森林里……”
“一样。”
“海岛上……”
“一样。”
“那我藏哪儿?”
“哪儿都不行,你能去的地方,别人也能去。”
“那我就造一座房子。四面都是墙,连小鸟都飞不进来……”
“让妈妈进来住吗?”
“不让。”
“爸爸呢?”
“更不让。”“我们来看看你总可以吧?”
“可以,但你们要隔着墙和我说话。”
他觉得曾经笼罩着他的那片阴影如今已投射到了女儿的身上。他能够理解,为什么自己的母亲最终选择了旷无人烟的沙漠。她是怎么选中那片地方的?女儿对于未来的梦想仅仅就是一道与世隔绝的墙,它犹若一个脆弱的水泡在岁月的河流上随波漂逐,在人们的记忆中代代相传。
曾山不安地想到,他与女儿的对话曾经多次出现于他与张末的交谈中。她念念不忘那幢搬家前的旧房子。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郊外,紧挨着农田。除了稻米和麦穗的清香,除了低低飞行的喜鹊、白鹳、蜻蜓和蝗虫,她常常看不到一个人。在他与张末离婚的前夕,她终于忍不住读完了那本《卢布林的魔术师》。她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整整一个晚上,她的眼眶都是潮湿的。那个名叫雅西亚的魔术师在经历了一生漂泊,半世沧桑之后,回到了故里。在别人看来,他与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心脏的碎裂之声。经过时间的反复淘洗,他表面结实的躯体之中已没有什么内容,它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魔术师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替自己造了一座永久的栖居所。四面都是墙,没有屋顶,将自己围在了当中。他可以通过那片敞开的空间观察月亮和繁星,观察浮云和偶尔掠过的飞鸟。他只是不愿意看到人,任何人。
他的想像力并不比珊珊高明多少:他在一面墙上留了一个小孔,由他的妻子替他端水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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