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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旗帜 》 作者:格非

_7 格非(当代)
它是天堂,又是地狱。
资料员再次开始了沉重的喘息。他的耳畔刮过一阵呼呼的风声。在查拉图斯特拉曾经预示过的精神的三种变形之中,子衿只是一个走索艺人,一个游戏中的孩子。他的肉体高涨的快乐完全依赖于钢索的高度和斑斑铁锈。不过,这种游戏也蕴含着某种潜在的危险.因为他不得不一次次调整钢索的高度,而全部的目的只在于,他有朝一日会从钢索上掉下来,摔得稀烂。此刻,他就站在这样一条钢索上,处于一种悬空状态,倾斜的身体正朝着遥远的地面堕落。资料员紧紧地抱着他,用指甲抠他的后背。他不断地攻击她.加快了速度。欲望的轮子越滚越快,他渐渐地品尝到了堕落前的眩晕和震颤。一切都不可阻挡。
他掉了下来。可她的丰腴的躯体还是像杯中溢出的酒那样晃荡着。目光迷离,双唇微启,两手在空中挥动,想抓住一点什么东西,徒劳无益地作出挽留的姿势。这时,子衿早巳点上了一根香烟。
你觉得有什么不同吗?
什么不同?
我,或者另一个人。
那要看是什么人。
比女口说,贾兰坡……
你好。
资料员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道。导师似乎就在这个房间里,躲在暗处,窥视、谛听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当他想到自己未竟的事业后继有人,说不定会露出欣慰的微笑。
他依然眷恋着她的肉体。他想像着这个女人坐在他的腰间,放荡地对他说:现在,我将你完全吞没了……他想像着资料员生活中的其他男人,她对他们说着同样的话,重复着同样的难以启齿的美妙细节。他被蜂蜇了一下。此刻正燃烧着他的并非是嫉妒的火苗,而是无边无际虚空的烈焰。它对子衿说:现在,我将你完全吞没了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虚空的存在,看到她从废墟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穿着蓝色的裙子从文史楼前的草坪上经过。她从来不与他说话,从不看上他一眼,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假如有人愁我的烦忧,我决不说出你的名字……
资料员从他手里接过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递还给他。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他屁股上那道褐色的烙痕。它像一只失去了水分的蝴蝶标本。资料员问他,这处疤痕是怎样留下的?他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女人这样问过他。而他每次的回答都与上一次迥然不同。
他告诉资料员,那是在他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他去女生宿舍给她们发饭菜票,一不留神就坐在了彤红的电炉上。我是班上的生活委员。
你是怎么坐到电炉上去的?
戴着口罩的女护士好奇地向他问道。她正站在窗前,借着雪光,用一枚小砂轮划开注射药瓶的瓶颈。由于戴着口罩,她的声音嘤嘤嗡嗡的。随后他听见“啪”的一声。她将掰下的瓶头扔在一只搪瓷托盘中。护士给他打完针,将口罩摘了下来。他看见她鼻梁两侧有几粒不易为人察觉的雀斑。她看上去三十来岁。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女护士笑着对他说,你是怎么会坐到电炉上去的?
子衿说,连续三个月的失眠差一点就将他击垮了。在一个下雪的晚上,他在校园里游荡了半夜之后,爬上了电教大楼的顶层,准备从那儿跳下去。后来,他想起来,他还有一个妹妹。她对他的崇拜是一笔沉重的负担。他在风雪中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下午他去女生寝室发饭菜票,她们客气地给他让坐,他就毫不犹豫地坐在了一只电炉上。
女护士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她问他信不信基督教。于衿说不信。她说她也不信,可她的丈夫是一个基督徒。随后,女护士又问他现在的感觉如何,能不能下床走动,他说能。女护士的眼神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立刻对他说:
那好吧,你跟我来……
他们经过观察室外那条坐满病人的长廊,来到了门外,他起初并不知道她要将自己带向哪里。院中的冬青树上还覆盖着一层积雪,天空阴沉着。那时正好是下班时间.医生和护士们推着自行车在医院门口挤成了一团。他跟着女护士朝前走。不久之后,她将他带到了一间堆放药品的仓库里。
我要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女护士对子衿说。
她让他坐在一只装有盘尼西林的小木箱上,然后伸手拉开了他裤子的拉链。你没想到吧?女护士笑着问他。没想到。女护士说,在十分钟之前,我也没想到。她是怎么会突然产生出这样的念头的?她没有问他是否愿意。也许不需要问这样的问题。她急不可待地解开白大褂的扣子,然后是黑色的皮裤,粉红色的内衣……她朝他走过去,跨在他身上。摸我,快。摸我的乳头。她的声音既急切又严厉。快。
真的不值得,不值得啊我到昨天还蒙在鼓里……她说。
她一边碾压他,一边念念有词。仿佛她正对着暗中的一个什么人在说话。她的话是一道道符咒,一句句谶语:现在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老婆吧好好看着吧让你去鬼混让你去开公司泡小妞让你……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是一种双重亵渎。她的丈夫,她自己。也许还有上帝,因为她的丈夫是一个基督徒。
你的故事太离奇了。资料员说。它一点也不像是真的。
那是因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于衿苦笑了一下。
那么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资料员非得让他说出个结果不可。我受不了似是而非的东西。
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脑子出了毛病。疯狂和死亡一样,也许最终都是不可战胜的,就像那块烙斑,怎么擦也擦不掉了。
随着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一辆火车冒着热气开进了站台。透过车站出口处的那条长长的通道,他看见乘务员放下了车门的踏板。紧接着在车门口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花布棉被,它卡在了铁门上。一片嘈杂的叫骂声。行李车在水泥地面滚过的声音。
他已经有整整五年没有回过家了。父亲死于最后一次醉酒。妹妹给他发来电报的时候,他正在青岛参加中国作协的一次笔会。下午参观水族馆。海龟。鲨鱼的骨架。玳瑁。珊瑚。在水族馆里,江苏作协的叶兆言老是抱怨头痛。他的身体不好。一个操山东口音的中年人来到子衿的身边,递给他一份电报。是加急,他说。你喜欢海蛇吗?子衿说无所谓喜欢还是不喜欢。他拆开电报,看了一眼,随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电报是曾山打来的。在子衿外出期间,就由他负责处理他的各类来函。我都快成了你的私人秘书了。
子衿从青岛给妹妹寄了三百元钱,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当天晚上他就到海军疗养院打台球。依我看,你完全曲解了加缪所谓的冷漠。曾山对他说。你总是用自己的油漆涂满所有的门窗。这是托尔斯泰批评高尔基的话。我不是高尔基,他也算不上一个或半个托尔斯泰。他照样打他的台球。
站在出口处的铁栅栏背后,子衿伸长了脖子朝站台里面张望。他真的有些担心,能否从拥挤不堪的人流中将妹妹辨认出来。她成天乐呵呵地傻笑。走起路来又快又急,辫子在脑后两边晃动着。她是自己忠实的追随者,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她是一个固执而又淘气的跟屁虫。
看样子得想个法子甩掉她。他们钻进了一片开阔的黄麻地,她随后就撵了上来。她穿着一条于衿淘汰下来的咔叽布裤,跑几步就得停下来拎一拎裤腰。那条裤子帮了我们的忙。他们出了黄麻地,又窜进了一处茂密的桑林。绕过一条狭窄的弄堂,妹妹就不见了。
我们总算是把她给扔下啦。他们那伙人笑得东倒西歪,大模大样地踏上了通往公社的大路。他们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就看见妹妹早已坐在路边的一棵楝树下等着他们了。她封住了村于的惟一出口,她并不傻。她一边流着委屈的眼泪,一边对他们发出嘲讽般的冷笑。她的脸都让树枝给划破了。
你们是去江边看轮船吗?
不,去公社看枪毙。
枪毙谁?
赤脚医生。
枪毙人的时候,是打脑子,还是打心口?
打肚子。
肠子会流出来吗?当然会。要的就是这效果。
这时,父亲朝他们走过来了。他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提着一根擀面杖。子衿一看到父亲,就像青蛙见了火赤练一样。他的腿迈不开。快跑。妹妹朝他喊。父亲越走越近,他的身体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父亲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妹妹捏紧了两只小拳头,勇敢地冲了上来,一下就抱住了父亲的大腿。
快——妹妹朝他高声叫道,快,揪他的头发……
父亲随手的一巴掌几乎就将她打得飞了起来。
你的妹妹真可爱。心理系的女博士笑了起来。假如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想见见她。子衿点点头,我妹妹过几天就要来上海。女博士从烟盒中拿出一支雪茄,像男人似的将它叼在嘴上。那么,灶铁是怎么回事?烧火用的铁棒。我们用它来烫墙上的壁虎。
到了夏天,壁虎让蚊香一熏,就都从墙缝里钻了出来。它们是聪明的小动物,知道蚊香将蚊子熏得飞不动了。妹妹数了数,一共有七只。子衿举着那根烧得透红的灶铁,悄悄地将它伸向墙上的壁虎。当它被灶铁按住的时候,身上就滋滋地冒热气,像孩子似的拼命挥动着前爪。然后,它的尾巴掉了下来。它掉在地上还在不断地扭动。墙上留下了六个烧焦的斑点。
还有一只壁虎跑哪儿去了?
它钻到了镜框里。妹妹说。
镜框里装的并不是镜子,而是妈妈的照片。它挂在墙上。妈妈朝他们笑。子衿用灶铁敲打着镜框。壁虎怎么也不肯出来。红红的铁棒一碰到镜框的挂绳,绳子就断了。它“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玻璃摔得粉碎。父亲的脸在暗处冲着他们笑。你把灶铁给我。父亲说。他让子衿转过身去,趴在床沿上。妹妹尖叫了一声。一股焦味在屋里弥散开来,混合着6月天的麦香。
我的屁股上留下了一道烙痕,子衿说,它就像一只张翅飞动的蝴蝶。女博士将雪茄在烟缸里掐灭。她的手抖得厉害。真让人难以置信。女博士说。
要不要我把裤子脱下来给你看看?
当然。医生说。她戴上了一只口罩。
子衿褪下裤子,背向她,高高地撅起了屁股。你得的是螺旋痔,已经化脓了。女医生朝它瞥了一眼,就很有把握地说。你坐着看书的时间太长了,应当多活动活动。她摘下口罩,坐回到桌边,飞快地给他开起了药方。止痛片,润肠丸,麝香膏,痔栓,高锰酸钾。他让医生多给他开一点高锰酸钾。
我想用它来洗草莓。他解释说。
医生忽然问他信不信教。于衿说不信。我也不信,她说,不过我的丈夫信教。他是一个公司的老板。基督徒的身份并不妨碍他去搞女人。真是不值得啊,不值得。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我真想。她看了看子衿,脸一下就红了。她没有说下去。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仿佛随时碰到一个人,她都要这样倾诉一番。我的心碎了……我真想随便碰上一个男人,就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人有时的确会有一种作践自己的冲动。女博士说,在心理学上,它是仅次于死亡冲动和性冲动的第三大变态诱因。
子衿从心理诊所出来,正赶上吃晚饭的时间。学生们端着饭盒朝食堂走去。他看见师弟朝这边逡巡而来。看上去,他是在赶往学校对面的松鹤酒店,参加赞助商的宴会。他一边往前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请柬反复观看,生怕记错了晚宴时间。
曾山叫住了他,一脸惊恐的表情。
你不是说要到杭州去吗?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当妹妹的身影出现在检票口的白铁栏杆边,他就立刻将她认了出来。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他。她还是以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只是个子明显地长高了。她在脑后盘了一个发臀。她还没有结婚,就盘上了发臀。她将车票咬在嘴里,手里拎着一只笨重的旅行包。
他与妹妹在一起,永远不会找不到话说。他们一见面,妹妹就向他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写信?为什么不结婚?
子衿曾对曾山说,没有妈妈也许算不得一件坏事。至少,不会有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成天逼着你结婚。现在,他的妹妹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为什么不结婚?
妹妹一眼就认出了他脖子上围着的那条灰色的腈纶围巾。还是我给你织的那条吧?她说。她将围巾拽在手里捻了捻。子衿笑了笑:今天早上我特意将它从箱子底下翻了出来,就是为了让你高兴妹妹爽朗地大笑起来,只不过声音听上去总有些不太对劲。
她紧紧地拽着子衿的一条胳膊,就像他随时都有可能在人群中消失不见。在这一刻,她又成了过去记忆中的那个跟屁虫。于衿领着她,朝行李房旁边的出租汽车站走去。
在出租车上,妹妹突然问他,能否帮她在城里找份工作。城里?于衿说,你干吗要到城里来工作?你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吗?妹妹叹了一口气。她说她并不想结婚,在这些年中,她几乎什么活都干过。仓库保管员。小学代课教师。乡镇企业的出纳。采石工人。现在她对这一切都腻烦透了。妹妹随后又说,她其实也不想来城里工作,只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那你究竟想干什么?子衿问她。
我真想……
曾山本来会说他真想死,但他并没有这样说。他是一个对语言极其严肃的人。张末离开了他,回到了南京。死亡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它没能打动他。因为曾山在这么说的时候,还认真地用电动剃须刀刮着胡子。然后,他用一把小剪刀仔细地剪了剪鼻毛。张末老是抱怨我的鼻毛长得太长。曾山对他说,她对于洁净有着一种疯狂的要求,在这样一个肮脏而丑陋的世界上,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子衿带着他的师弟到学校后门的一家餐馆喝酒。曾山喝得很有节制,而子衿却酩酊大醉。好像正在遭受离婚这一厄运的是他自己而不是曾山。
我本来可以留下她。曾山说。
那你干吗要放她回南京呢?假如幸福只是一个巧合,或者说出于一种勉强,它就算不得幸福。
你是一个堂吉诃德。你梦想得到的东西只有天国才能看到。幸福经不起摔打,经不住推敲——一只再好不过的玻璃杯摔到地上也会碎掉,假如你不去摔它,它仍然是一只很好的杯子……
曾山静静地望着他。真奇怪,你在喝醉了酒的时候,倒反而能清晰地说出一些很好的思想。
汽车在闹市区走走停停。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它才踅人了一条简易的高架公路。深秋的风呼啸着从窗口吹人,炙热的脸上立刻感到了一阵清凉。
妹妹说,父亲在临终前惟一的愿望就是能与他见上一面。他像个孩子似的哭个不停。他喝了太多的酒。医生说,如果在他嘴边划亮一根火柴,就省得将他送火葬场了。我那会儿正在青岛开会,在一个水族馆看海龟。子衿说。可是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假如妹妹不在车上提起父亲,他就永远不会想起他来,就像这个人从未在世上存在过。他只知道喝酒。然后就是流泪。成天成夜地盯着墙上的那个镜框流泪。墙上有六个烧焦的斑点,远远看上去,仿佛六朵精致的蔷薇花。
妹妹在被窝里踢踢他的脚,他又踢踢妹妹的脚。他们都听到了父亲的哭声。他哭起来就是一个婴儿。那声音像是秋风刮过的芦苇的颤栗,妈妈死后,他就成了一个婴儿,一根芦苇。风一吹,它就折断了。他是一撮炉灰,风一吹就扬起来,飘向远处。他是一缮积雪,太阳一晒就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在哭泣的时候,他就是那位在约旦河西岸传道的耶稣基督。他用一种寓言的方式,暗示了天堂的存在,并准确地指明了方向。
他至少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子衿在恍惚中明白了这一点。他在青岛的海军疗养院打着台球,看见父亲的灵魂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一口气跑到海边,站在漆黑如鸦的沙滩上,朝着浩瀚的大海眺望。
任凭他怎样踮起脚尖,他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看不到月亮和星辰,看不到他的故乡。故乡。曾山说,我真的很羡慕你,你还有一个故乡……多么奢侈。
可你并不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他对曾山说,我只是屁股上多了一个烙印而已。
在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子衿去故乡那口井中汲水的次数太多了。陶渊明,苏东坡,数不清的人从那口井中汲水的次数太多了。那口井从汉代开始就已经干涸了。它是一个早巳破灭的神话。你什么也指望不上。他只要一想到父亲那张垂死的脸,他就知道他其实什么也指望不上。
在这样一个晚上,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心碎,为何惊恐万状。他看到只是一个虚空,一个幻影。他活着,难道就是为了把体内几公升粘液排泄掉吗?只是为了将一张纸揉皱再展开它吗?
惟有海上俱乐部的灯火在黑暗中闪闪烁烁。假如广告牌上的霓虹灯碰巧点缀了阴沉沉的天空,那也算是星星发出了它的光亮。
出租车停在了学校的大门外。子衿和妹妹从车上下来,看见一个蓝眼高鼻的外国人在车边冲着他微笑。他是这次学术会议上惟一的外国代表,神学家唐彼得先生。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女人不是与唐彼得先生形影不离的中国秘书,而是哲学系新调来的资料员。
看上去,他们正在等候出租车。
资料员朝子衿眨了眨眼睛,并没有与他说话的意思。可他分明听见她在他耳边淫荡地说,现在,我把你完全吞没了……她肚皮上的皱褶重叠在一起,又白又亮。她的脸和脖子都是汗津津的。她与唐彼得先生先后跨上了出租车,不一会儿,那辆蓝色的桑塔纳带着一股轻烟湮灭在川流不息的车海中。
当你看到一个外国人搂着中国女人的时候,你总会觉得哪儿不自在。慧能院长对他说道,想想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怎样产生的?
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里暂时还是空空荡荡的。签名处的一位身穿西服的小姐正在翻看着一本时装画册。这是赞助商被捕后的第二天,一度中断的学术会议又恢复举行。子衿和慧能院长都来得很早。他们坐在休息室的一排沙发上,开始了见面后的第二次交谈。
你也许会觉得,那些漂亮的中国女人好像天生就是为洋人们准备的,是不是这样?慧能院长问道。
子衿未置可否。他对这样的问题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
自古以来的社会实际上就是一个性的集合体。慧能院长接着说,所有的社会符码都与此有关。弗洛伊德说得没错。欲望的加油站。你每天都在思索,或假装思索,冥想,而所有的意念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同一片区域。这是一个隐秘的区域,是你心中最软弱的地方。阿克琉斯的脚后跟。举例来说,在美国,白人对黑人的种族歧视由来已久。它是一个由男人们发起的文化阴谋。表面上,他们对黑人的歧视与鄙薄是基于以下理由:黑人的野蛮,凶残,缺少文化教养,富有攻击性。可实际上它只与性有关,源于身体方面的自卑感。慧能院长分析说,他们无法容忍这样一个事实:黑人男子的生殖器将会进入白人妇女的身体……我只是想说,文化发展的历史,从根本上说,就是耻辱的历史……你从中看到的,除了欲望,还是欲望。
妹妹说,你是怎么会想到起一个这样的名字?子衿,叫上去多么别扭。我怎么都觉得它像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不如富生叫上去好听。于衿笑了笑,没有向妹妹作出解释。青青于衿.悠悠我心。
学术会议还有两天就要结束了。一个预定五天的会议居然。了一个多星期,用曾山的话来说,它像通往天堂的道路一样漫长。最后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后天下午,他将在会上作一个发言。可他的发言稿还没有写出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应当首先考虑带妹妹出去看看,她毕竟是第一次来上海。
于衿有意让妹妹看看这所举世闻名的花园学校,就领着她绕道向河边走去。他们经过文科大楼前的一块草坪时,系工会的蒋主席和收发室的老张碰巧从楼里出来。蒋主席朝于衿招了招手,示意他等一等。随后他们俩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这下可算是逮住你了。工会主席气喘吁吁地说,你以为你躲到杭州去就完事了吗?你的一举一动都别想逃过我们的眼睛……
子衿看了看工会主席,又看了看收发室的老张,最后他看了看妹妹。难道他与那个女研究生去杭州打胎的事让系里发觉了?
问题是她并没有……于衿嗫嚅道。他差一点就说,她并没有怀孕。
蒋主席见他这么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眯缝起眼睛,紧紧地盯着子衿那苍白而不安的脸。
你想躲是躲不掉的。收发室的老张在一旁帮腔说,星期六上午7点,去卫生科参加献血……于衿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已经献过两次血了吗?子衿说。
两次算什么?!蒋主席已经献了二十八次了。假如他不是被查出来得了肝腹水,他这次就要打破全校的献血纪录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蒋主席一边抠着鼻孔,一边凑上前来,神秘地对于衿说: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你导师自杀一案好像又有了新的进展。几个新招的研究生在整理贾先生遗著的时候,发现了他于自杀前一天所写的日记。
这是一个迟到的消息,于衿说,我昨天就已听说……
这年头,不幸的消息传播得比什么都快。蒋主席说。
真不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来。资料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子衿说,导师的自杀也许根本不存在着一个深刻的动机。而调查者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只不过恰好印证了他们的无聊感无处发泄而已。人们在无聊中,想像力就变得像4月的野草,一个劲地疯长。自杀,本来就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子衿说着,又朝资料员腰部的曲线狠狠地瞥了一眼。
那么,刚才的事情又如何解释呢?资料员反问道。慧能院长朝你的师母走过去,向她伸出了手,可那个母老虎却装着看不见。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
资料员已经是第三次将师母称作母老虎了。
他们说着话,朝学校后门的翠苑餐厅走去。她的裙子被风吹起来,飘向一边。裙子上棕色和杏黄色的拼花在夕阳下跳跃着。即便是从这条裙子的拼花图案中,子衿也能看到她心中珍藏的一个秘密,看到她矜持的脸。她是一个无法吐露的秘密:一朵丁香在雨中开放,他能嗅到它馥郁的芳香。
好不容易摆脱了工会主席和老张的纠缠,子衿正想带妹妹离开,没想到老张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再次叫住了他。还有一件事。
今天早上有两个陌生人到系里来找过你。老张说。
是女的吗?
老张笑了起来,这次是两个男的。大概是外地来的编辑。
又是编辑。这伙人成天像苍蝇一样地追在你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
于衿对妹妹这样说。一看到妹妹的脸上呈现出钦佩而仰慕的表情,子衿忽然又觉得这个世界其实也挺好。他有一个傻呵呵的妹妹。她只知道崇拜他。
于衿领着她在校园里走了一遍,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楼前。他看见两个穿皮茄克的年轻人正坐在花坛的边沿上等他。果然有两个编辑在这儿坐着。得想个理由将他们打发掉。
他和妹妹朝他们走了过去。两个陌生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您是子衿先生吗?其中一个温文尔雅地对他说。
子衿点了点头。你们是哪个编辑部的?
编辑部?那个人笑了起来,对另一个人说,他居然问我们是哪个编辑部的……
你倒是凡事尽往好处想。
子衿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而发笑。他不安地看了看妹妹。还没等他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额角就挨了沉重的一拳。
于衿的身体很难看地摇晃了几下,最终还是一头栽倒在地上,压断了一棵刚栽不久的小松树。他的脸上湿漉漉的,他知道刚才的那一拳已经将他的额角打裂了。也许是给戒指刀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的耳畔一阵轰鸣。
他居然还问我们是哪个编辑部的……他们又笑了起来。
子衿刚想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耳根处又挨了重重的一脚。他的身体像一只足球似的滚动了几下,一头撞在了一只垃圾箱上。他闻到了一股腐烂的鱼肚肠的腥臭味。一群苍蝇在他眼前嗡嗡地叫着,飞来飞去,就像是被拆散的闹钟零件在沉滞混沌的空气中闪烁不已。
当数不清的蝗虫随着一阵南风飞来,所到之处,连树叶都不会剩下。它们是一群天才的魔术师,从一个村庄飞到另一个村庄,在追逐和游戏中轻易就改变了世界,将沉默与痛哭留在了光秃秃的田野上。
子衿开始了呕吐。妹妹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她只是拼命地跺脚。那两个穿茄克衫的人再次朝他走过来,在他的腰部和脖子上各自踢了一脚。子衿嘴里的呕吐物飞溅到垃圾箱边的铁门上。
你还记得周晓霞这个人吗?子衿听见有人在跟他说话。
记得,记得。子衿一迭声地答道,他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扔在了地上。那个人弯腰从地上拾起香烟,从中取出一支叼在嘴上。
知道就好。他说。
周晓霞。子衿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周晓霞是谁?他怎么也记不起这个人来。他看见导师贾兰坡的尸体从三楼的阳台上吊放下来,兀自在空中打转。他在自行车棚边看到了她。他们聊了几句,他开始给她看手相。一辆运尸车呼叫着开进家属区。子衿问她叫什么,她就冲着他甜甜地一笑,将她的名字写在他的手心里。子衿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他不能断定周晓霞是不是这个身穿花格子西裤的女孩。也许是另一个人。
有一年,他去济南出差,在机场的候机楼里碰到了一个梳马尾辫的女人……或者,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他在通宵教室里与一个夜大学的学员为卡夫卡的《城堡》发生了争论。一个售货员,为了得到他的签名,在新华书店的门口排了三个小时的长队……
她们一律在枕边朝着他微笑,发出同样的呻吟之声。她们硕大或小巧的乳房在他的视网膜上重叠在一起,组成了一幅不断飞升的气球的画面,它像河中泛出的一朵朵水泡,又像是一棵果实累累的桃树,在风中狂摇乱摆。
我们也不愿意这么做。那个人蹲在他面前,抽着他的香烟。只不过,我们拿了人家的钱,也不能太不负责任,你说是吧?
当然,当然……子衿说。
这时,另一个人也笑容可掬地走上前来,对于衿说:
说起来,我们当年在中学里做作家梦的时候,倒也拜读过你的大作。只是看不太懂。你干吗老是写一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子衿的肝区、胃脘以及头部剧烈的疼痛使他一时无力回答这个复杂的问题。他的嘴角绽放出一丝嗳昧的笑容。
那个人对他友好的笑容未予理会。他沉下脸来,讥刺地朝他看了一眼,在他的裆下狠狠地踹了一脚。他们的事这才算办完了。两个人彼此对望了一下,打了个唿哨,扬长而去。
子衿两手护在裆下,身体像钟摆一样两边摇晃着。他看见妹妹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只得将双手从裆下移开。妹妹想将他扶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等到那两个穿茄克的陌生人在校园里不见了踪影,宿舍楼的邻居们像老鼠一样纷纷从阴暗的门洞里钻了出来,围着他,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一边用手指指点点。
妹妹大声地跟自己说着什么,加上复杂的手势。她的身影变得十分遥远。子衿朝妹妹喊道:我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围观的邻居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看到了那条灰色的围巾。它陷在一片污泥里。她将它拾起来。那是在他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妹妹熬了两个通宵为他织成的。上面还镶嵌着一朵白色的小鹿图案。
他们来到了学校医院的急诊室里。于衿已经能够听得见医生跟他说话,但纷纷扬扬的闹钟零件一路紧紧地跟随着他。
年轻的女医生放下碗筷,简单地询问了一遍他受伤的经过,然后又伏在桌上继续吃饭。我们不能给你任何治疗,她说,除非你有公安机关开具的验伤通知。
从哪儿可以弄到验伤通知?妹妹焦急地问她。
公安处。医生回答。她憎怒地打量着妹妹,仿佛她的乡音把她吓了一跳。
公安处在哪儿?妹妹又问。
你找到公安处也没有用,现在是午休时间。
就是说,我们现在一时还弄不到那张验伤通知?
你说得对。医生说。随后她转过身去,表示她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
下午呢?两点钟上班之后……
说不准。今天下午,学校组织机关工作人员去参观南浦大桥。那儿不会有人的。
总会有人留下值班吧?
也许是吧。女医生回答,到时候你可以去试试,不过,这年头什么事都不好说……
可他的耳朵在流血……
这我可管不了。
子衿听着妹妹与值班医生的对话,就像是听她们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额角上和耳朵上的血流到一块,滴在了椅子背上。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是希望能有个地方能让他躺下来。随便什么地方。眼睛一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的脑子坏了。它的零件被人拆散了。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值班医生将碗里的最后一块熏鱼挑到嘴里,站起身来去接电话。她嘟嘟嚷嚷地与对方交谈了几句,就将话筒递给子衿。
年处长让你听电话……
年处长。年处长是谁?子衿朝医生慢慢走过去。他刚拿过电话,就听见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了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
刚刚有人向我们报警,说你遭到了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的袭击我的耳朵被打裂了。
医生待会儿就会给你治疗的,年处长说,不过,他们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打你吧?
当然,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无缘无故的。
是不是因为那种事?年处长问道。
哪种事?
你少装糊涂。即便你不愿意明说,我也能猜着个八九不离十。年处长说,这类事每天都在发生……
我现在不想谈它。
那我们就说点别的吧。上次我们跟你商量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子衿说。
年处长嘿嘿地笑了两声:你小子又在装糊涂了吧?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年处长说,你不要有太多的顾虑。我们不会整天缠着你……不要再犹豫了……喂,喂喂……
子衿挂断了电话。
值班医生开始替他缝合耳朵上的裂口。她向子衿解释说,她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校方对于违反综合治理条例的处罚是十分严厉的。甚至要超过一般性的医疗事故。这个条例是为了防止人们在受到伤害后不去报案。假如在暗中发生的事也在暗中结束,那么警察系统无疑就成了一件摆设。她说。
妹妹在一旁点了点头,表示她能够理解这一点。
可是子衿还在想着刚才的那个电话。他记不起自己曾经答应过他什么事,甚至他怀疑是否见过这位公安处长。在这个散发着药棉气息的急诊室里,他觉得一切都变了个样。他的意识成了某种虚幻的漂浮物。冗长而滞重的寂静在暗中生长,蔓延。药线在他的耳廓上拉动,发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刮削之声,他感觉不到疼痛,他数了数,医生一共在他的耳朵上缝了七针。
妹妹抚弄着他的头发。他像个孩子似的紧紧地依偎着她。他想一直这样靠着她。现在,我倒成了一个跟屁虫。
女医生缝完耳朵,又在他的前额上贴了一块纱布膏药。随后她问他,还需不需要另外的治疗。因为她看见于衿的两只手牢牢地护着裆下。
你不要不好意思。她说,这没什么,讳疾忌医,最后倒霉的还是你自己,把裤子脱下来让我瞧瞧。
她的声音听上去甜丝丝的,十分悦耳。
子衿顺从地解开裤带。他看见妹妹扭过头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医生蹲下来,轻轻地托起它。用一把镊子从瓶子里夹了一朵棉球。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它。怎么会这样?她问道。
他们在这儿踹了一脚。
医生抬头朝他看了看,诡秘地朝他夹了夹眼睛;现在你可不要瞎激动。
傍晚的时候,子衿博士躺在床上睡思昏沉。凉风带着一股雨意从窗口吹进来,令人想到残秋已尽。
正在这所高校举行的一个学术会议已临近尾声。子衿恍惚记得,后天下午,按照大会预定的议程,他将在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作一个中心发言。可是他的发言稿还没有写出来。他还想到了更多的事,就像一道光把原本漆黑一团的房间依次照亮了。曾山在桌边修理他的闹钟。慧能院长与神学家唐彼得先生为宗教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导师贾兰坡先生。老秦和他的斜眼老婆。他嘴里的鸡屎味。还有那些记忆中的女人们……他们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像萤火虫一样地在他眼前飞来飞来。
他和妹妹将抓来的一只萤火虫放在油灯下仔细观瞧:一旦离开了黑暗,它就变得丑陋无比。就像一只褐色的苍蝇。妹妹说。它只能在夜里跳舞,发出蓝荧荧的光亮。它们只不过是黑夜的寄居者。
她坐在床边。身体被一层雾气浓罩着,她的脸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你怎么突然就到上海来了?子衿问她,假如你事先来个电报,我就可以去车站接你。
你又在说胡话了。妹妹说,她将他腋下的一只温度计取出来,凑到窗下看了看。三十九度七。子衿对妹妹说,等到他高烧一退,他就带她去江边看轮船。那是一片远离尘嚣的地方。大风从江面上刮过,大片大片的芦苇倒伏下来。高高扬起的浪花溅在他们身上。
有一艘轮船朝我们开过来了。
是汉阳号吗?
不,是茂生号货轮。
那儿多么的安静啊,就像台风的风眼。
妹妹将他脸上的一块湿毛巾取下来,转身进了厨房。现在,黑暗又回来了。她的身影消失了。窗外的树木沙沙作响。他能够听见楼上打麻将的声音,跺脚的声音,兴奋的尖叫。我和了。不知谁家的收音机正播放着一个古老的曲子。《春天奏鸣曲》或者《图画展览会》。贾兰坡先生说,在这个时代听《春天奏鸣曲》就显得太奢侈了。
妹妹从厨房里出来,将冷毛巾敷在他的头上。他怔怔地看着她,妹妹也盯着他看。她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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