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刘心武续红楼梦

_4 刘心武 (当代)
王熙风忙慌慌跑回粉油影壁后的小院。贾琏、平二奶奶一齐问他怎么那么久才回来,跟宝二爷说些个什么?他也无法重复宝玉那些话,谁能听懂?只道:“怎的这管制不见解除,倒又紧起来凶起来了?”
贾琏道:“我原估摸着东府珍大哥纵不过来,珍大嫂子总会过来,谁知一天不见影儿,我要过去,到大门口又不许,难道他们不知道咱们娘娘又得宠了吗?”
平二奶奶道:“娘娘自然总牵挂我们,既然顺利回朝,总会派个小太监来下达谕旨的,就是随便赏几只这次猎得的野兔,也够咱们提气的,竟毫无动静,那看守们却又虎啸狼嚎起来!”
门外又传来厉声禁行号令,因那周瑞家的不懂事,自恃主子家在宫里的娘娘复又得宠,走动中不服号令,酸言酸语了几句,就被揪过去先一顿皮鞭,不禁惨叫,院里巧姐听见唬得大哭,王熙凤赶忙过去抱住,握住嘴哄劝。
当晚,大明宫掌宫内相来下旨,令贾雨村会同五城兵马司裘良缉拿叛贼,发下画影图形,乃是冯紫英,陈也俊、抱琴三人。雨村接旨后即刻部署,亲率部下严守城门、各处搜寻。雨村本想上拜访那粤海邬将军,探些虚实,又怕反惹出麻烦。他越想趣觉奇诡。那仇都尉为何来的马队走尽亦不见踪影?夏太监呢?那冯紫英、陈也俊被认定叛贼不算离奇,那韩琦、卫若兰与他们两个合起来素有“京城四大公子”之称,四人一贯同气相求、互为呼应,冯、陈既反,韩、卫能袖手旁观么?怎么又不通缉韩、卫二位?最最诡谲的是竟然通缉那随元妃进宫的抱琴,抱琴若是叛贼,则元春岂能是忠臣?这些人的忠奸死活倒还其次,自己究竟能否无事,那香串怎的又到圣上手中,且又当众赐予北静王,自己捉放秦显夫妇之事,究竟败露了没有?应无败露吧,否则,这通缉判贼的事岂能还交自己办理?如此翻来覆去算计,惶惶然魂不守舍。
且说那柳湘莲等在江南山寨,数日后与逃亡彼处的冯紫英、陈也俊并抱琴相见。大家坐在一处,悲愤交加。柳湘莲问起情况,紫英、也俊皆不愿细说。紫英跺脚懊悔:“虎兕最后一搏,竟功亏一篑!此次再不是大不幸中大幸,实乃大大不幸!一箭封喉未遂愿,他们躲到那智通寺里,仇琛、邬维率众在寺外护卫。我们与韩琦兄、若兰兄、倪二兄等奋力冲撞,若兰兄将那仇琛射杀马下,那邬维竟临阵逃脱,他们所率人马惊慌四奔,我们遂撞进寺门,直逼他们躲藏的正殿……”
湘莲道:“这不是马到成功了么?”
也俊叹口气道:“那时断后的张太医冲到最前,道长安守备袁野的援兵已到,已涌入铁网山樯林,那邬维见援兵到,又折返来厮杀,张太医命紫英、若兰、倪二回头迎战,带着韩琦和我直撞开殿门……”
湘莲道:“为何不利落收拾那于太上皇不孝、于手足不义者?”
紫英道:“你须知道我们早商议好,若能一箭封喉,平安撤离,则火速返京,迎那脱却月形的正日登基,则天地霁颜、万民欢腾,太上皇亦无忧矣!若虎兕相持,那边援军迅至,我们倒是还留着他的好,因我们若将他草率杀掉,不及回京布局,他们的兵将倒先有一支回京,则京中必有篡位者坐收渔利,甚至危及太上皇、皇太后,岂不社稷不幸?”
湘莲道:“你们这些算计,我倒能懂,却不以为妙。那么,你们不收拾人家,人家就不收拾你们么?”
也俊道:“正是如此,当时我们掌控殿前,那些龙禁尉没死没逃的,皆被我们刀逼跪下,张太医便与那人交易。我听那人厉声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反叛?’张太医道:‘我乃太医张友土,来处你自知免问。’那人斥道:‘咄!我太医院中无有你这一号!’张太医道:‘只怕我后日就不止是太医院正堂!’那人道:‘好笑!你主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张太医就将那香串掷到他怀里,哈哈笑道:且看这是什么?想想来自何处?’那人一时声噎……”
薛蝌一旁听不明白,因问道:“那香串是怎么回事儿?”
紫英因道:“此乃张太医设下的离间之计。那香串本是他赐给北静王的,上面有记号。将那香串给他,令他感到众叛亲离。因朝中众人皆知,北静王是最无宝座之想的面团团人物。倘若连他亦与我们暗中通气,那可见人心思变,他是四面楚歌了。”
也俊接着讲那天情形:“那人强作镇定,道:‘我早安排勤王之师,有没有你们来,他们都要到的,估摸此刻已经上山,你们是难完身而退的了,你们若跟我鱼撕网破,则社稷怕也落不到你们主子手里,那火巾取栗的,怕比我还令你们厌恶!你们听着,那勤王兵到,我可免你们一死,让开条路,任你们逃遁,且绝不通缉。’张太医就道:‘不必废话!你且将那贾元春交出!’那人见并不动他,只索贾元春,口气倒变了,像松了口气,又故意呵呵笑了两声,道:‘这刁妇手携腊油冻佛手,分明是想趁我睡熟时加害于我,早该正法!’便朝里面断喝一声:‘赐他缢死,扔了出去’没几时,遂见那夏太监将贾元春扯着头发扔了出来,颈上犹缠着汗巾。此时寺门外阵阵呐喊声近,张太医一刀伸去将探出门外的夏太监砍成两截,又将那贾元春拦腰一举,扔到马上,我也急速上马,亦挟持一人,随他冲出寺门,与那些涌上来的援兵厮杀,昏天黑地,血光四溅,终于冲出重围,也不回那卫家圃,往早计划好的隐蔽处而去,到那里,才发现韩琦、倪二皆冲散了,张太医检查了女尸,确是贾元春无疑。啐道:‘你告发秦可卿,换取宠信富贵,毕竟一报还一报,也有今天!我见了有所不忍。”
紫英道:“他罪有应得,我们此次大功虽未告成,有他偿命,亦是快事!只是若兰竟气息衰微,张太医给他止血施治,亦不能挽回,竟在我怀里升天了。我从他怀里掏出金麒麟来,搁到自己怀里,今后若能见到宝玉,要交给他。”
湘莲遂问那一旁的抱琴:“也俊兄拦腰扔到马上带走的,就是你了。你是怎么跑出殿门的?”
那抱琴犹惊魂未定,宝琴递他安魂汤,他呷了两口,小螺又为他捶肩。众人皆望着抱琴,他泪流满面,慢慢言道:“外面嘈杂声起,我已知道不妙。那夏老爷平时对娘娘慈眉善眼、百依百顺,圣上喝令缢死娘娘,他竟立马凶神恶煞,解下娘娘汗巾就往脖子上套,还喝令我与他一起各拽一头,我吓得跌倒在地,他就命小太监与他一起用力勒绞,那娘娘就在我眼前让他们生生的给勒毙了!我还没回过神,又见那夏老爷抓着娘娘发将他抛出殿外,也是娘娘身子重,他用力过猛,自己露出,就被外面一刀斩断……”
宝琴因问:“那你是怎么跑到殿外的呢?”
抱琴道:“其实我也不知究竟,如今想起来还在血光梦魇里。若非这位陈公子将我提到马上,我也不会在这里跟你们说话了。”
陈也俊道:“人在急难中,谁不想活命?逃离血光,不教自会。想是你那时急切里不顾一切,胡乱逃遁。竟逃至我刀口之下。算你运气.我们起事前商议好的,张太医一再嘱咐,若得便,无论那个太监、宫女,俘获一个带回也好,可从中得知种种机密,所以我没挥刀将你如夏太监那样斩作两截,还把你一直救到这里。”
抱琴道:“我并不谢你。你知我为何随娘娘尸体奔出?细想起来,我这一辈子,打小随他,随惯了,他去那里,我就去那里,故他那般惨死,我也随他,你们将我也杀了,倒是我的造化。”
宝琴道:“说那里话。这些天你来到这里,我跟你说了多少知心话,如今你该明白,秦可卿也罢,元春姐也罢,都是红颜薄命。他们这此男子汉,要举义旗正社稷,且由他们去。他们自有道理,只是咱们女流,不必栓在他们那战马上,总还该惜自己这条命才是”因问:“那元妃娘娘不是甚得宠爱么?怎么说舍就舍,说缢死就缢死?还有那腊油冻佛手,怎么会说成是凶器呢?”
抱琴喘息一阵,接着道:“那圣上与元妃娘娘,按说感情甚笃。你们应是知道的,元妃娘娘初选为女史入宫时,我随他是派在义忠亲王那里的,那时义忠亲王已然坏了事,然太上皇犹嘱咐要丰其衣食、葆其舒适,宫中女史,并我等宫女,谁敢懈怠?元妃娘娘,那时还不是娘娘,且如此说,顺嘴,带着我,都还不是服侍亲王、王妃,是分去服侍他的嫡子,太上皇之嫡孙,在那里好多年,后来又再分到东宫,甚得喜爱,东宫登基,他见圣上尽弃前嫌,亲亲睦族,方报知圣上,二十年来辨那秦可卿是谁,终于水落石出。圣上令那秦可卿自尽,允宁府大办丧事,且令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鸣锣张伞亲去上祭,一时轰动京城,不知底里的惊叹宁府一重孙媳妇丧事能如此隆重,知底里的知圣上意在既往不咎,从此合族亲睦,天下太平,纷纷出动,听说光路祭的席棚就搭得有几里之上、圣上觉得元妃娘娘既深明大义,又能乞求赦免家族前衍,实在是忠孝两全,故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六宫恩爱,渐集一身。娘娘也真争气,榴花盛开,子粒渐次饱满。不曾想圣上还要跟他亲近,竟把一个成型的男胎,压得流出。那以后娘娘甚是惶恐。记得去年七夕,娘娘在宫中乞巧,命我将一枚九孔银针抛入铜盆中,月光下看那影子,他看得仔细,又让我看,令我如实道出吉凶,我见那针影粗壮,喜的不行,对他言道,分明是又要怀上胖小子的吉兆,他听了亦喜上眉梢,按说我说到这里也就罢了,偏那时候我又想起那年他制的春灯谜来,千不该万不该多嘴多舌,道这影子亦像你那灯谜说的爆竹,能使妖魔胆尽催,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
宝琴等皆等他说下去,那抱琴却噎住了,小螺催他:“究竟还有一句是什么?”
抱琴长叹一声道:“那句实在不吉利,道是:回首相看已化灰,当时我就没背出这一句来。如今想来,不就是应验了吗?到头来竟是这么个下场!”说着又掩面涕泣。
那紫英犹恨恨道:“谁是妖魔?他告发出人命来,他才是妖魔!”
抱琴拭泪道:“那时候你们只顾着挖地埋葬那卫若兰,又急着要找给冲散的人,我见你们把娘娘扔在那里不管,就用手给他刨坑,那里刨得动,可怜那元妃娘娘,先你们没到的时候,圣上还跟他云雨哩,你们知道完事依例要由太监去问:‘留不留?’我在屏风后听夏太监去问,圣上还说的‘留’,夏太监退出来还记在牌子上,我还祝祷娘娘他再石榴开花结子满哩,谁想到瞬息风云突变,你们来索命,圣上就舍他的命,还不想让你们觉得是得了逞,倒还是他赐死的。娘娘那腊油冻佛手,不过是个略大些重些的玉石把件,早日握在手里,一是怀念祖母,二是安神吉祥,怎会用他砸圣上?圣上也曾玩笑过,并未真以为然。谁知圣上到头来还是用了这么个罪名!这腊油冻佛手,竟酿成了奇祸,早知如此,府里又何必把他迭进宫来?我越想越惨,为那娘娘刨坑,两手都出血了。”
也俊就道:“后来我们不是也就帮你挖了个坑,把那贾元春掩埋了吗,看着他那死尸,我也动了侧隐之心,人固有一死,但如他这么死的突兀,死的狼狈,死的凄凉的,还真不多。我们这虎兕之争,虽势所难免,却也够惨烈的了!”
湘莲道:“韩琦兄、倪二兄,他们究竟到那里去了呢?”
紫英道:“想必没有战死,亦未被他们擒获。只是到今日还没赶到这里,一路上怕就难了。”
也俊道:“唯愿他们都找到匿身之地。且为他们每日念佛吧。”
宝琴道:“你们几个,俱已被认出无疑,那卫若兰抛下云姐姐,他们必去找他报复,这可如何是好?”
湘莲道:“我明日就再潜往京城,能救几个是几个。”
且说那韩琦,在鏖战中被对方乱箭射中身亡,后打扫战场,被认出,故通缉的画影图形里,没有他。那倪二却只受点轻伤,骑马冲出樯林,因不熟悉当地地形,未能找到撤退集合地,胡乱奔走到天明,又不敢到人烟稠密处,便往更偏僻处去躲藏,因官兵无人认识他,故通缉的画影图形里也并没有他。圣上天明后召集邬维、袁野护驾,整理队伍,收拾残局。那邬维此时才看清智通寺门旁的对联写的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不禁脊梁骨上蹿过一道阴冷之气。验明韩琦正身后,圣上知他乃锦乡伯公子,甚为震惊,因那锦乡伯乃圣上前几年亲封的,十分信任,优待有加,前些时虽有人联名弹劾,他看过奏折后并不以为然,留中不发,意在维护,未曾想这次谋逆的叛贼中,韩琦竟是一员骁将。那张友土,事毕遁回其主处,有待通盘解决,固亦不必通缉。圣上下旨回銮。不许邬维、袁野等泄露有逆案发生之事,特意仍保持凤藻宫版舆。版舆前如曲柄七风黄金伞等卤簿一如往常,令迎驾人等皆以为此次春弥亦如以往,平安无事,欢喜回朝。
众王爷觐见,他又特意掏出那香串,当众再赐那北静王,北静王又惊又喜。连连谢恩,他心中十分得意,因将那谋逆者的挑拨离间,已化为乌有。回銮第二日,虽有通缉冯紫英、陈也俊、抱琴等的画影图形在各城门贴出,贾雨村等率人搜拿,朝野并无震动,因缉拿叛贼乃天朝寻常事,那冯、陈不过是京城风流公子,并非皇族重臣,抱琴虽引出些街巷窃议,但鲜有知他系凤藻宫元妃娘娘近侍的,历朝历代,宫女谋逆的例子亦不少见,无非本朝又添一例罢了。
接连几日,京城一切如常,街市车水马龙,庙会繁华依旧,贵族府第锣鼓喧天,平民酒肆杯盘狼藉,圣上更宣那北静王府与忠顺王府的戏班轮流进宫献演,《翡翠园》看完观《长生殿》,那《翡翠园》有指奸骂佞之词,圣上拍手称快,道大小官员都该一观,以为镜鉴。那《长生殿》本应由琪官担纲,忠顺王称罪,道镇班之宝琪官突患喉疾,另换琅官串演,跪请圣上恕罪赐目,圣上全不在乎,道戏好就行,那日琅官亦使尽全身解数,虽不如琪官圆熟,亦差强人意,圣上看得十分专注,演到悲凄处,不禁喟叹落泪。
那贾雨村接连缉查数日,那有那三个逆贼身影,因怕圣上亲自过问,也不便另从监里提几个来顶包。圣上又对此次春弥护驾有功的邬维、袁野大加褒奖,封邬维为镇海伯,袁野调至御前任都尉,余大小官兵皆有赍赏,一时颂圣声不绝。那雨村毕竟心细虑深之人,去邬维处贺喜时,谈笑中似无心之问,那邬维亦欢喜随口道出,遂得知两王府戏班宫中献演,邬维恩准陪观,两回随侍圣上观剧的,均系吴贵妃,而六宫都太监一职,已另任命了郇太监担任。雨村又发现,那裘良虽与他同被受命缉拿叛逆,却又另有旨意,单由裘良执行,他岂能询之,冷眼观察,知是将若干府第住宅严加封锁把守,其中就有史鼐、史鼎、冯唐、卫若兰、陈也俊、王子腾、梅翰林等宅,及锦乡伯府、宁国府、荣国府等处。又风闻更有化装成平民的官兵,游动在僭制私设太医院的那大王府四围,雨村遂断定,莫看此时京城风平浪静,转瞬便会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下回分解。
第97回
话说那倪二与众兄弟冲散后,往偏僻处躲藏,几日后不见有人追捕,便迤逦转到卫家圃左近,见那庄院已被焚毁,黑烟仍未散尽。
官兵杀进那庄院后,捕获秦显夫妇,无论如何拷问,总不开门,便将他们杀害;其余圃中人等,有及时逃逸的,亦有被捕获的,被捕获的或与秦显夫妇一样视死如归,或想招供亦道不出所以然,报至上面,亦无可如何,只能一把火将那卫家圃庄院烧掉,却又未能控制好火势,火焰捎上圃林,一时火光冲天、黑烟蔽空,焦糊之味,传之十数里。倪二望着那废墟黑烟,心中好痛。
那日贾芸在花厂巡视,入一大暖窖,窖里养的皆是提早催开的牡丹、芍药,除可挖出装盆出售,切花送往庙会亦可热销。他正沿那花畦朝深处查看,忽然左肩上落上一只手,这一惊不小,扭过头,又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不令他高声,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是倪二,因道:“老二,你唬我作甚?怎的藏在了我这窖里?你那大青骡子栓在了何处?”又见那倪二灰头土脸,衣袖上还有渗出的血斑,心里便如鼓槌来敲,再压低嗓音,问道:“你敢是犯事了?你那阔公子哥儿们,姓冯的那位,画影图形悬在各城门内外,你莫跟他是一案。那可是泼大逆案啊!”
倪二就问:“那画影图形还有谁?可有我在内?”
贾芸道:“没有你。还有个陈什么公子,一个叫抱琴的宫女,估摸是在禁内犯的事儿,人家三个都有来头,你一个西廊下的泼皮,想有个图形跟人家挂到一起,美的你哩!”
倪二听了吁口气笑道:“可不如此!咱们就是犯事儿,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他们那样的大事儿,素来也没有你我这等白衣平民的份儿!实跟你说吧,我是到口外帮王短腿盗马去了,没想到大意失手,还被人叉伤了胳膊,狼狈逃至你处,翻墙进来的。”
贾芸道:“这又奇了。听说那王短腿早不贩马,去当狱卒了,怎的还到口外去胡闹,又勾上你?再者这种事儿,逃脱就是逃脱,谁会追你到这地方来?你就从正门大摇大摆进来不齐了,又翻墙进窖的捉什么迷藏?”
倪二笑道:“我这模样,你见了不怪,你那媳妇见了岂不惊惊咋咋起来?”
贾芸道:“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若说遇事惊惊咋咋,倒多半是我,我那媳妇却向来镇定,焦雷炸来,跟不多眨,如今养了个胖小子,更加不知惊慌为何物!”
倪二拍拍脑门道:“我竟忘了,早该贺你生下贵子!改日补礼吧。”
贾芸笑道:“又何必见外?快跟我去沐浴更衣敷药疗伤是正理!”
倪二道:“因此事大丢脸面,我想在你处把伤养好再进城回家,如何?”
贾芸道:“老二,我家就是你家,你愿住多久住多久,我得便去西廊下告诉你家一声就是。”
倪二道:“你若去告诉,那我不如自己回家。你知我素来不怎么着家的,媳妇闺女早惯了。”
贾芸道:“也是。”就带那倪二出花窖去正房那边。
那贾雨村与裘良未能捕获冯紫英等,裘良也未与贾雨村商量,就从死牢里提出二男一女,以冯紫英、陈也俊、抱琴的名义斩了,布告各方,宣示太平。城里茶楼酒肆,依旧热闹非凡,街巷里提篮卖芍药花的,吆喝声甜。无人敢在茶楼酒肆谈论逆案,就是深巷小户,窃窃私议的也不多见。城外乡村野店,渐有斗胆议论朝政者;再远,如鄞溟县酒誉里,则有那放肆之徒,居然借着酒劲儿,胡乱议论起来。
那冷子兴携周氏,就隐匿于这鄞溟县,那日在酒楼上倚窗独饮,听旁桌那边几个商贩恣意谈论。有个道:“你们那里知道,此次圣上春弥,竟有大故事在里头!那六宫都太监图谋不轨,被圣上一刀两断了!”
另一个道:“那元妃娘娘的贴身宫女叫抱琴的,跟那夏太监有一腿,事发后逃走,有画影图形缉拿!”
再一个就笑:“太监腿下设那玩意儿,宫女如何跟他快活?”
有个又道:“你们懂得什么!原是那北静王要篡位,画影图形缉拿的那两个公子,皆是拥北王的!”
底下也分不清是那位在驳那位,那位在跟那位抬杠,总之他们拿那话茬下酒,越聊越欢。冷于兴侧耳倾听,虽知其中谣言居多,亦可从中捕捉若干真相,那正是他亟待知晓的。一个说:“确是出了大逆案。前两天,那史家,原有两个侯,削了爵,且关起门来逍遥,等候枯木逢春,那知圣上下旨,将两处皆抄家流放,更惨的是他们那侄女儿叫什么云的,嫁了个姓卫的,说是叛贼,连夜给薅走了,那卫宅更被抄了个底儿朝天。”
一个道:“叫不是真的,跟那史家有关系的,王子腾他们家,也是抄家。还有神武将军冯家、锦乡伯韩家、梅翰林家,也给抄了。”
一个道:“更有那宁国府、荣国府,这回连根拔了。府里的人直抄家的锦衣军冲进去,才明白他们那元妃娘娘早嗝儿屁了!圣上真是摧枯拉朽,雷霆万钧!”
一个问:“荣国府两个主儿,大老爷贾赦早就褫爵枷号,二老爷贾政也早听说交忠顺王管教,只是那宁国府,不是一直没他们事儿吗,却怎么也被抄家治罪?”
一个道:“这回那贾府宁国府倒是首罪,说他们早几年死的那个秦可卿,明面说是什么营缮郎从养生堂抱养的弃婴,其实是那义忠亲王老千岁的骨血,因义忠亲王当年坏了事,藏匿到宁国府的!”
有个驳道:“可是大嘴造谣想吞天!那亲王家生产,都要到宗人府登记的!你可拿得出名录玉牒来给人看,再宫禁那么严,纵想偷运出宫,又如何运得出去?”
一个辩:“正因坏事时落生,才起藏匿之心的嘛,既然是偷运出去,当然未上名录没有玉牒,要说宫禁森严,运不出去,那怎么有《赵氏孤儿》《狸猫换太子》等戏文?就是圣上也看这些戏文的,虽说必是添油加醋渲染过,究竟古时候有过那样的事情。今人学那古人,冒险而为,也是有的。”
一个道:“藏匿皇家骨血,那是死罪,谁愿去犯?”
一个道:“当年既有程婴、陈琳,如今也未必没有那样的人。况听说义忠亲王得势时,宁、荣二府与其过从甚密,或碍于情面,或竟真有情谊,或是为了日后义忠亲王再好起时图报,都可埋下此段孽缘。”
一个又道:“实在那年秦可卿的丧事奇怪,不过是个重孙媳妇,就算宁府自己愿意铺张,怎的那四王八公都领头跑去祭奠?光那路祭的棚子,就搭了几里路长!”
一个接上去道:“我正是作席栅生意的,那回真赚了个满钵满碗!真盼那家再死个养生堂抱去的弃婴,再赚个满缸满池!”
一个抬杠:“若说那秦可卿竟是圣上一个堂妹,真把我牙笑掉!”
一个就道:“那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亲从禁中鸣锣张伞去与祭,难道是他自己一时兴起?大明宫本是太上皇日常居住的地方,可见太上皇让他去的,圣上最孝顺太上皇的,因之那戴权也就是圣上允他去的。圣上如此,必有道理!”
一个又道:“那如今,怎么又算起这笔旧账来了?”
一个道:“我兄弟可是当官的,他说那邸报上,对荣国府两个老爷,罪名坐得实在,那贾赦是藏匿罪产、交通外官,那贾政亦是藏匿罪产,又唆使儿孙咏诗颂赞那姽婳将军,影射当朝不仁。对那宁国府贾珍,却语焉不详,只斥他大逆不道,却并未提及秦可卿之事。”
一个就说:“如何?可见藏匿义忠亲王骨血之说,实乃齐东野语,入不了正史的!”
一个道:“你们这些议论可不是妄议朝政么,小心拉出去杀头!就是什么春称弥遭袭云云,邸报上既无,便绝无此事!放着太平日子不好好过,且在这里鸡一嘴鸭一嘴,活腻了是怎的?”几个人遂改谈金钱风月,喝得烂醉。
冷子兴潜回所赁住处,将所听到的京中消息择要选真报告出来,那周氏便急得干哭,道他父母必遭或打、或杀、或卖的下场,要冷子兴回去设法营救,冷子兴道:“那不是飞娥投火么,我自己尚有扇子一事,谁救得了谁?看这架式,还是离得越远越好,这地方还是不够远。”第二天便带那周氏往更南处奔。
那忠顺王府长史官,奉王爷命协助锦衣军查抄宁,荣二府,虽甚辛苦,亦颇惬意。那日回府歇息一日,便有赖尚荣在府门外苦苦求见。到傍晚时长史官方在二门外接见他,自己坐小太监搬来的椅子上,只让那赖尚荣站着,也不待那赖尚荣开门便道:“你或是想让你父母到这府里来听差,那里有那样便宜的事,那边边抄完了,还须他们与那来升、林之孝等,老实交代府里财物人头等项,我们登记造册完了,再听候发落。如今圣上已将那大观园赐给我们王爷,你家那住宅,谅你是朝廷通判,且先还住着,你家那花园,亦如大观园般抄没,王爷赏了我,你今日回去,就把你那宅子跟花园相通各门,全拆了砌起,与原隔墙相连,明日你就把花园大门钥匙交来。至于两府里的主子奴才究竟如何发落,女眷仆妇是否赏给我们王爷,圣旨尚未下来,谁敢自专?废话少说,回去想着圣上的恩德为是!”那赖尚荣只得怏怏而去。
那忠顺王虽不必每日去亲历亲为,究竟是圣上交代的大事,况查抄宁、荣二府油水丰厚,他亦乐得指挥询问,那日去荣府查看,回到王府甚感疲惫,进到屋里,艳荷带丫头忙给他宽衣、沐手、接痰、递参茶,他呷了参茶,便到榻上倚着靠枕,艳荷便给他捶腿,抱怨道:“我哥哥为保驾牺牲,我侄儿未当上都尉,倒让那袁野当了,你就该在圣上面前为我侄儿美言几句,就是都尉的缺没有了,点个别的官当当也罢。”
王爷便道:“什么侄儿!原与你同庚!你怎么满心思里是他?”
艳荷便贴到他身上,扭股糖般,道:“吆,为他那么个歪瓜裂枣,王爷也呷一碟子醋!其实有那人高马大的魁梧爷们,当街调戏过我呢,王爷怎的倒心平气和?”
王爷道:“有这等事?那狂徒是谁?几时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艳荷道:“前年的事情了。那年你带我到清虚观打醮,我见你跟那张道士长篇大套的,又还要焚纸敬礼,就溜出去逛鼓楼西大街了,那厮便挤过来占我便宜,我自然骂他妄为,我侄儿恰好过来,我就让他去追,你猜那厮躲到那里去了?就跑进那贾赦住的那黑油门院里,我侄儿追进去,那贾赦包庇他,因我侄儿原未将他看清,不敢断定,他就混过去了,听说那贾赦后来竞将自己闺女嫁给他,被他搓揉死了。”
王爷道:“你那时怎的不告诉我?”
艳荷道:“他跑得飞快,也不知他是谁。也就算了。可前几天你带我去给庆国公祝寿,我却看见他了,跟人打听,原来叫孙绍祖,是个指挥。你若吃醋,该吃他的!凭什么看见我颜色出众,他就要占我的便宜?”
王爷道:“色鬼枉妄!摘野花摘到我花园里头了!明儿我就把他废了!那贾赦原来还有这一款罪,也要好好再审审他!”
再说那蒋玉菡、袭人得知宁、荣二府旧账新咎一起算,被圣上下旨彻底查抄,十分焦急,尤担忧宝玉。他们再不能派婆子给宝玉处供应饭食。听说两府的主子皆集中到贾琏院里挤住,听候发落。两府仆妇皆集中到贾母院,后院拘押男仆,皆在东厢房里打地铺挤着;前院拘押丫头婆子,亦在东厢房里打地铺挤着。
锦衣军抄家时一涌而入,翻箱倒柜,裂被撕衣,一些家具并粗夯物品扔得满院皆是,一些细软就被抄家官兵私掖偷携,后来忠顺王下严令不许偷掖,将几个查出的乱棍责罚,依然是一片混乱,难以彻底禁制。这几日方消停下来,开始登记物品,造册归档。那整个宁国府、荣国府正院并贾赦院,收归皇家,另行颁赐。大观园则赏给了忠顺王。两府庄田亦收归皇家。两府所有浮财,则悉数赏给忠顺王。至于两府女眷并仆妇究竟是亦全数赏给忠顺王,或是只赏部分,或全数牵到外城东门发卖,则圣旨尚未下达。
袭人悄悄找到傅秋芳,求他设法保全宝玉,傅秋芳叹道:“宝玉已届十六周岁,系成年男主,按律要为家族罪衍担责。王法森严,虽十分同情,亦爱莫能助。况那姽婳将军,他作一首拟乐府颂赞,白纸黑字,如何抵赖?”
袭人道:“那贾兰不是也作了么?怎的他就可无事?”
傅秋芳道:“你知太上皇最重孝悌、贞节,那李纨他亦知道,圣上最肖太上皇,自然更是以孝、节治国,故阖府皆抄,独李纨母子得以保全,府中他人皆冻成冰柱了,他们尚如温水般自如。听王爷说了,再过一阵,他们就迁出大观园,在城里另购华屋居住,那贾兰亦会补一肥缺,当上高官,那李纨守节多年,终可扬眉吐气了。”
袭人道:“那大观园既赐给王爷了,原来住在里头的就该全数搬出才是。珠大奶奶和贾兰搬出了,还有拢翠庵哩,那妙玉师傅,难道就还住在里面么?”
傅秋芳道:“自然也须迁出。前些时圣上只将贾政交王爷管教,故未触动拢翠庵,如今连拢翠庵妙玉那里也抄了,听说抄出了当年府里给他下的帖子,究竟怎么回事,尚诗厘清。又听说查出他几箱子名贵瓷器茶具,他道那并非贾府资产,乃他从原籍带至庵里,原是祖上传给他的。既非贾家浮财,似也不便罚没。”
袭人道:“是了。听宝玉说过,他那些茶具,任选一件,都是荣国府没法子比的。那回他一个什么成窑小盖锺,先拿给老太太吃,老太太后来让那乡下来的刘姥姥尝,就因为是乡下婆子沾了那盖锺,他就嫌脏要扔了,还是宝玉后来取过,送给了那刘姥姥,听说光那么个小盖锺儿,就值成百上千的银子呢。”
傅秋芳叹道:“可不是露什么也别露财,露什么财也别露宝。我听王爷的的口气,对他那些瓷器茶具十分垂涎。也不光是钱,那都是些稀世珍品,我们王爷还就有这一好,你看我这把扇子,说是文徵明真迹,因是甄家罪产里的,圣上早赏王爷了,故今日在我手里。那妙玉待把他来历等弄明白了,也就要他迁出大观园,或回他原来那个牟尼院去,或住别的什么寺庙。对了,圣上毕竟洪恩齐天,那贾府家庙铁槛寺,仍允保留,可厝他自家或亲戚灵柩,但不允贾家人在内居住,原来的僧尼亦全赶出,只允我们王爷挑出的老仆看管。”
袭人听了半天,宝玉竟是全无解脱希望,不禁叹气。傅秋芳道:“眼下对那宝玉,真是无从援助,但今后到了那个关节上,若能救他一把,我定不会袖手旁观。”又安慰袭人:“那大观园归了王爷后,你跟琪官住进去,也不辜负那满园美景了。”
袭人道:“我是再不要踏进去的了!”
宁、荣两府浮财极多,清点登记造册归档分配取用颇须时日,后又在贾母院、荣禧堂发现夹壁墙,里面藏有不少金锞银锭,忠顺王亲审贾赦、贾政、贾琏等,皆道必是祖上所为,自己实不知晓,王爷那里相信,道两府一院一园必还有藏于墙内地下的金银财宝,派人各处刨墙挖地,因之所有主仆皆暂缓发落,以便随时传出听候审讯,如此一来,夏尽秋至,拘押中的两府主奴备受煎熬,皆如热锅上的蚂蚁。丫头中小霞,小厮中扫红,及两个婆子,因肠绞痧等疾相继死去,被席子一卷,埋到乱葬岗,仆妇中因有窃议,道不如圣上快些下旨,将我等赏给王爷,他倒能当作活财吝惜,若是将来一律拉到外城东门发卖。则反正不是他家的东西,死几个造名册时注明就是,谁去深问。那些仆妇初被拘押时皆穿夏衫携薄被,秋风送凉,亦不给秋衣厚被,一个个罚役回屋皆挤靠一起暖身,又如冰块上的蚂蚁。
再说那柳湘莲潜回京城,意在救出冯唐、宝玉、史湘云等,隐于街市,四处观察,见大面上百货杂陈、笙歌盈耳,俗众聚饮洒肆,达官马轿穿梭,小贩巷里吆喝,妓女倚门招客,就是那被抄家的府第宅院,门口虽有冷落之象,亦未见狼藉于外,且多无穿靴戴帽的官兵把守。湘莲在宁荣街行走,有那肩挑小贩尾随,心知那比穿衣戴帽的更其厉害,大意不得,遂侨装醉汉,踉跄而去。看到城门等处布告,宣示冯紫英、陈也俊、抱琴等逆贼已被正法,就知足掩入耳目的把戏,且不意味真紫英等三人就此安全。一连数日,竟无从下手救人。
那日午后,正从外城东门路过,听路人有道:“快看城门监督卖人去!今日卖的皆是史家的!”便随人群往那卖人处去。一时那城门下人头攒动,围得水泄不通。湘莲挤到前面,只见城门监督乃一络腮胡矮胖子,腆着大肚子吆喝着,就有两个小姑娘站到下马石上,哀哀的低着头,那门督高声喊:“原忠靖侯府丫头一对,不拆卖,四两银子牵走!”
就有人道:“我要!”
更有道:“我愿出五两!”
最后那门督以六两银子卖出,买主当即领走那一对丫头,围观的暂让开通道,刚领出,又合围旁观。如是又相继卖出小厮、男仆、丫头、婆子等折银不等,之后又卖原保龄侯的一个侍妾,十五两银子成交。
再后,就牵出史湘云,逼他站到那石头上面,那史湘云鬓发不甚缭乱,衣衫也还未成褴楼,颜面仍如海棠,两只大眼晴里早淘尽惊恐,一派迷茫。就听那门督高喊:“这可是个大宝贝!他是史家的姑娘嫁到了卫家当媳妇,他那男人卫若兰是个叛贼,已被圣上诛杀!他原有个丫头也是个美妞,本应跟他合卖,已被那新都尉袁大人选去了,故此现在卖他一人,都拿眼看清楚了,他随身还带着个金麒麟,不另加价,出一百两牵走!”
围观里有同情叹息的,有幸灾乐祸的,亦有啐痰高喊:“叛贼刁妇!扔窑子里去!”余者不下三百人皆只是瞪眼张嘴看个热闹。
那史湘云也不低头,也无眼泪,只从人群头上望远处。那柳湘莲看着史湘云心如刀搅,湘莲怀里,正揣着那卫若兰托付给冯紫英,冯紫英又交代给他的金麒麟,是让他设法交到宝玉手里,与那史湘云所佩的金麒麟相合,促成宝、湘姻缘的如今两个麒麟离得不过一丈多远,却难以遇合,真人间惨事!湘莲心中飞快转换着各种救出湘云的招数,那时已有人出价一百三十两买下湘云,将他拽着穿出人群往一辆骡车里推,自己骑马押送。湘莲离开人群,跟定那骡车,一颗心跳得像火球,什么能不能成功,不再算计,怎奈那外城东门外大街车水马龙,那骡车混在里面,忽隐忽现,湘莲左躲右闪,紧追不放,约追出二里多路,那骡子四围人马稍微稀疏些,湘莲再不能忍耐,就一个鱼跃,跳到那骡车辕上,将赶车的一推,便踢那骡臀,惊骡狂跑,湘莲拔出背后隐着的鸳鸯剑,意在对付那押骡车的买主,想是那骑马的买主早被唬晕逃开,外无人与他对阵,耳边只听阵阵惊叫声:“强盗!”“快躲!”他就驭着那骡车,一溜烟朝前又跑了二里许,渐渐车马稀少,怕就此冲往城门受阻,便强拐进一条巷子,刚拐进去骡车就翻倒了,不去管那骡子侧卧乱蹬蹄子,且从车厢里拦腰抱出里面的人来,喊道:“我是若兰朋友,救你来了!”刚将那女子抱出,就觉不对,那乃是一半老徐娘,鼻子边一颗大痣,尖叫一声,就晕倒在地,湘莲掀开车厢门帘朝里望,再无别人,才知是急迫中并未盯准湘云乘的那辆,铸下大错!湘莲气悔得以头撞墙,听见有人跑来的脚步声,赶忙闪出巷子遁走,也不知是怎么出的城,迷迷登登越走越远,后来到一片松林里,坐在松下,倚松反省。良久,方觉出那是一片墓地,再细看,秦钟之墓俨然显露于前,旧愁新恨相激。方大哭起来。好在那时无人上坟,湘莲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旦有泪如涌泉,爽性哭了个痛快,也不起来,依然倚着那松树,左思右想,光再责备自己,如何就没有盯准那辆骡车?又掏出那金麒麟看,责备自已有负好友之托。又想那秦钟怎么就夭折了呢,回想起当年自己跟宝玉、秦钟,有多少的恣情快乐,看来还是宝玉、秦钟的想法最好,即由着自己性子活,那怕万人睚眦。想那卫若兰,娶了那么好的一个媳妇,夫唱妇随,琴瑟相谐,却偏要举义扶正,干涉朝政。到头来自己捐躯杀场,新妇竟被牵到城门下发卖,则人生真义,究竟何在?韩琦、紫英、也俊等好友也如是,总有一至高无上的义悬在头上,为其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对他们,敬佩之,维护之,却总还是有些个不解,有些个惋惜。如是翻来覆去思索,不觉天已黑净,寒气袭身,方站起离去。
再说那花厂里,又开晚饭,小红抱着儿子,唤倪二来先喝酒,贾芸、倪二对面坐下,丫头斟上酒,倪二望着满桌菜肴,对小红道:“嫂子又安排的这么周全,我越发难为情了。在你们这里一住就这么久,花厂里的活计不让我插手,驾车送花更不止我执鞭,真是白养活着一尊金刚!”
小红就道:“那庙里连泥塑的金刚还高香供着呢,我们这活的金刚不该供应吗?你来这些天,给我们添了多少活气!婆婆也赞你好,说你陪他说那庙里庙外的故事,好不逗乐!这不又先吃先睡了,梦里要乐,一准是进到你们聊过的故事里了!”
贾芸道:“这日子头,能自己找乐,大不易啊!”
倪二酒过几巡,又对小红道:“说实在的,我是悲中作乐、苦中作乐,用那秀才的话讲,不过强颜欢笑罢了。这些天你竟也不问我,为什么不进城?不回家?不放那印子钱去?要是我跟那些画影图形上的人一伙子,你怕不怕?”
贾芸就桌子底下踢他脚,忙道:“二哥又喝急了,醉话横着出来!”
小红笑道:“我怕你,你怎的不怕我?那宁国府、荣国府全抄了,我爹我妈全是逆贼,还不知怎么发落呢,没若搜寻到这里,我们固然是逆属,你就得算附逆的!”
贾芸就道:“你末沾酒怎么也醉了?且说这些个话!”
小红就抢过他那酒盅仰脖子一干,笑道:“孩子生出来这么大了,我喝几杯也无妨!二哥你道你是强颜欢笑,难道我们就是顺颜欢笑么?多有那感激圣上这回不搞株连九族的,那贾芹在铁槛寺管僧尼,可是个长期的管事,也没把他算成两府的主子,也没算成管家,道他不过是个远支的,轰回他自己家了事,听说他感激得屁滚尿流,拿着些在庙里贪污来的银子,去给那忠顺府长史官跪着谢恩,银子人家收下,却把他踢了出去,还说既送上门来,倒得再细查查他庙里的账,你们说好笑不好笑?还有那贾菖、贾菱,长史官把他们二人叫到忠顺府去配药,你好生给人家配药不结了吗?却也跪到人家面前,揭出那荣府主子勾心斗角,配药里使坏的糗事,原以为是立功赎罪呢,人家一听,这还子得!敢让你们配药?也给轰回家去了!这就是感激涕零的报应!没株连到我们这儿,那是我们运气好,二哥你来了个气旺的地方!也指不定是你运气更好,把那股旺气带给了我们!我才不感激谁哩!天皇老子也不感激!谁坐杩子不拉臭屎?又那个杩子到河边一涮不能干净?谁比谁圣明呢,不过都是量着尺寸作事,怎么于自己最有利怎么为就是了!”
一席话倒听得倪二酒醒了一半,道:“没想到芸嫂子竟有这么高的见识!”
贾芸心里原装着事,待跟小红说又总说不出口,见小红此时心胸敞开,估摸容得下坏消息,就借着酒劲道:“今天又去杨侍郎家送花,听到新消息,说是明儿个……”
正说着,小红怀里的孩子不知怎的哇一声哭起来。究竟道出什么,下回分解。
第98回
小红又拍又摇,哄得孩子不哭,对贾芸道:“你今儿个回来,我就知道你肚子里憋着话呢,我才不催,由你存着,什么时候想吐出来自个儿吐。”
贾芸道:“那杨侍郎家管家跟那副管看着我们卸花盆,一旁闲话,我听他们说,杨老爷看了邸报,又从同僚那儿知道,那宁、荣两府,宁府的事情先定谳,贾珍判绞刑,贾蓉流两千里,给披甲人为奴,他们的媳妇,还有姬妾,全收为官奴;过几天府里那些个仆妇,全牵到内城东门外售卖。”
倪二听了先道:“下手也忒狠了!原以为我们放印子钱的心就狠得可以了,没想到有更狠的!”又劝小红:“这只是处置宁府,你父母在荣府,或许对荣府下手不那么狠吧,若是一样狠,又何必分两拨子发落?”
小红只盯着贾芸道:“别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把话说尽!”
贾芸才把那最坏的消息道出:“他们议论,道好奇怪,处置宁府,却单挑出荣府管家林之孝两口子来,归入宁府一案,且十分严厉,将他们与那宁府管家来升一起,命都不留,判了斩刑!”
小红听了,先两眼发直,后站起来将孩子放到贾芸怀里,自己走出屋子,接着就听见他在屋外厢房那边放声大哭,这边孩子听见母亲哭声,又哇的大哭起来,贾芸亦流泪,又哄孩子令其不哭。倪二酒全醒了,没了主意。也不知该怎么慰劝贾芸、小红两口子,心里却明白起来,想到在卫家圃听到的那些,知林之孝原姓秦,与那宁国府藏匿过的秦可卿,还有秦显等,皆是张太医主子那边的人,如今把贾珍、秦之孝等皆杀了,意在灭口;又想起贾芸前些时说看到城门上告示,那冯紫英、陈也俊皆被逮住杀了,卫若兰家被抄、媳妇被卖了,冯紫英家、韩琦家也给灭了,自己却连通缉也无,真有些对不住人;又不知那柳湘莲,还有没见过面的蒋玉菡,如今安全否?更不知那张太医张友士,究竟怎么样了?按说最该通缉杀灭的是张太医呀,怎么无人提起?别的人要么有坏消息,要么模模糊糊知道混过去了,总算让人心里有个抓挠,却独独没有那张太医一丝消息……倪二正胡思乱想,忽然见那小红回到屋里,神色如常,似已匀过脸,换了件青衫,从贾芸怀里抱回孩子,拍哄着,对贾芸道:“别跟你妈说。”又再劝倪二酒:“且再喝,一醉方休!凉他们不至于再找到我这儿来,就是找过来,我是不怕的。是只雀儿就要找食,就要叽喳,就要飞,活一天,自在一天。”那孩子渐渐在他怀里睡着了,小红把那小脸蛋凑到唇边,亲了一口,又道:“你更要好好活着。你长大了,我们也不提你姥爷、姥姥的事儿,就要你自在过活!”那贾芸和倪二,又喝起来。
且说那张友上事败回到主子府里,跟主子道出起事情形,自是抱愧,主子只道:“那贾元春偿了命就好。”
张友士到了下处自己仰药自尽了。那大王府门外始终与往日无大异。几个夜晚,人不知鬼不觉,太上皇、皇太后更不知晓,圣上令人将府里搬空了,那府主被幽禁于一秘密处所,府中其余人等皆有妥善安排。那春弥遭袭之事不入实录,秦可卿之事更抹得星渣全无。秦可卿墓被铲平,连那以孝女名义守坟多年的宝珠,亦被赐药自尽,今后再有妄议春弥、秦氏事者,皆为造谣生事,严惩不贷!有人上疏弹劾庆国公、南安王、杨侍郎、李员外等,道他们与那僭设太医院的某王及宁、荣二府皆过从甚密,实有附逆之嫌云云,圣上或留中不发,或竟当面斥退,更有被罚俸的,却又陆续为庆国公、南安工加俸,加封杨侍郎内廷行走,李员外寿辰时更派戴权鸣锣张伞去往其宅颁赐寿礼,更数次在众王公大臣前对那北静王宠溺有加,多有为其手足情深感动落泪的,太上皇、皇太后知晓后亦大展霁颜。
那宁国府人去府空,多有关心圣上究竟将其颁赐何人的,暗中活动的,也非止一人。因那吴贵妃渐次得宠,其父圣将军吴天佑府第大不如宁国府,便欲谋来归己。那日将六宫都太监郇老爷请至家中,道:“如今我们贵妃娘娘多得圣上恩宠,不定那日圣上或又许他省亲,我家原来的省亲别墅盖在城外,如今想来,实不方便。也是因为我这城里宅子未免太小,难以筹划出一个如当年荣国府大观园那样的省亲别墅。你知那年因须到城外省亲,我们家里这边的麻烦就不说了,原是圣上旷世隆思,再辛苦些也是应该的,只是你们来回奔波,就未免劳顿不堪了……”
那郇太监便道:“你家城外那园子既是使用不便,废弃了也可惜,不如送给我玩玩。”
吴天佑听了,心中吃一大惊。那回跟夏守忠道及此事,夏守忠心里如何想的不敢断定,嘴里却还是皇家规矩第一,此次换成郇太监,却爽快如此,倒叫他不知如何应对了。那郇太监见吴天佑吞吐起来,倒笑了,道:“我是一根肠子通屁股的人,喜欢直来直去,你也别捏酸假醋的了,其实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那城外的园子远,城里的宅子小,那荣国府的大观园圣上已经赏给忠顺王,如是你现在打的就是那宁国府主意,对不?宁国府自然大,比那荣国府起码大了三成,又连着贾氏宗祠,如今那祠堂废了,算进来更大了,在早头添个省亲别墅绰绰有余。你垂涎三尺,我不笑你。只是那宅子原是国公级别,只因爵位递减,那三等将军才住了那么个大院子。你祖上非公侯,如今只是个将军,按例住不进去的!”吴天佑听了十分扫兴。那郇太监笑道:“你心里头在拨什么算盘珠儿?实告诉你吧,皇家规矩,原也不是那么可丁可卯的,只要圣上高兴,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说赏就赏。”
吴天佑心又活了,回通:“就请郇老爷趋圣上正宠我家贵妃,得便疏通则个!”
郇太监笑道:“只是你倒求我晚了。我听说更有求我们大明宫掌宫内相戴老爷的,他可是我老前辈,且比我分儿大,若他已经跟圣上说了,圣上应了那边,我可是没法子扭转乾坤!”
吴天佑道:“那也想住进宁国府的,是那位呢?周贵人他们家?”
郇太监道:“别光想着我底下的三宫六院。圣上固然是,汉皇好色思倾国’,然若命皆无了,还怎么享受酒气财色?此次春弥,圣上险遭不测,虽系谣言,究竟还是有那立勤王之功的人,那个袁野,听说了么?”
吴天佑道:“如今谁不知道他,原不过是长安那边一个守备。先调京赏了都尉之职,前两天更封了五等将军,真是恩宠一到,想躲都躲不开!难道他想得那宁府吗?”
郇太监道:“可不是。谁不趁热灶火多捞两把?”吴天佑听了,更觉无望。郇太监故意且呷几口茶,再道:“若你实在想那宁府,倒也不是不能一试。咱们毕竟有贵妃娘娘在皇上身边,你闺女可跟那贾元春不同,敢说敢道的,我跟他先通好气儿,得便跟皇上一提,他在一旁再一求,皇上一高兴,一句话下来,那宁府不就是你的吗?想那袁野,他功劳再大,能贴在皇上身边说话吗?”
吴天佑一听,心火复燃,因道:“郇老爷若果真促成此事,我怎么报答都是情愿的!”
郇太监便道:“可是你说的。你先把那城外的园子给我,另拿出一万两银子来……”
话音未落,吴天佑连说:“情愿,情愿。”
郇太监接着说:“事成,我也不再多要,你就再给两万罢了。”
吴天佑只觉心肝儿疼,但衡衡得失,想起曾到宁府赴宴时看到的府中景象。尤记得天香楼、凝曦轩、逗蜂轩处,如能到手无异十多万银子进账,便起立一揖道:“一言为定,全拜托郇老爷了!”那郇太监带着孝敬的古玩而去。
那亦急着想得宁府的袁野,想起当年一事,觉得正是报仇的机会,便雇人秘查。原来当年他为儿子聘定了长安那边张财主家的闺女张金哥,不想那张金哥又被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了,那李衙内便仗势欺人,派人来找他逼他家跟张家退婚,他和内人那能同意,便找张家论理,质问为何一个闺女要嫁两处?张家道我们虽有钱却无权,焉敢得罪府太爷的亲戚,便要退还聘帖聘礼,袁野当时只是个守备,虽带兵打仗十分骁勇,也曾在边陲立下大功,名动圣上,然论官职却不敌府太爷,若打官司也绕不过长安府去,与他内人便又生气又憋气。谁想忽然有云光节度使召见他,却只为这张家退婚一事,道此中利害,你也不必多问,你那公子那家闺女不能娶?非娶这张家的作甚?就速速退了吧。不得已,忍气吞声收回那张家退来的聘帖聘礼。谁知那张金哥与他儿子本是在三月三渭水边,随两家父母踏青时,互相看见过的,那张金哥对袁公子相当属意,聘定后十分高兴,只等着择吉日过门,却忽然听父母道已然退婚,且要将他另嫁李衙内,悲愤已极,便趁家人丫头等不备,自缢而亡。这边袁公子听到金哥自缢的消息,也趁家里人小厮等不备,投渭水殉情了。此事虽过去几年,袁野夫妇仍耿耿于怀。如今因袁野勤王护驾有功,探得圣上恩宠,调京先任都尉又封将军,便不再惧长安府、节度使,因之便深究那云光当年何以插手此事,通过一番秘查,内纤便道出当年荣国府贾琏致书云光,托那云光逼他家退婚一事,此事底细终于水落石出,倒让袁野吃了一惊,原以为那荣府只私通平安节度,却原来还私通过长安节度,亦不知还私通过另外那些节度等外宫,更造下那些孽来!袁野原拟将此事直接奏与圣上,后虑及现荣府事圣上正交忠顺王办理,若绕过他怕不妥,便致忠顺王一信,详述失子之痛,恳请审明那贾琏私通云光一事,并告之若贾琏有口供,便要以之为据弹劾那云光,以正我朝清明。
忠顺王得袁野书,立即亲自提审贾琏,贾琏回想半天,实在想不起何时与那云光联络过,便让去问他的男仆兴儿,道若通书信必是交兴儿办理,提那兴儿来,未问先打,四十棍打的皮开肉绽,兴儿昏死过去,泼水催醒,问他此事,兴儿也回想半晌,实在想不出,只好哀求再问旺儿,道那旺儿常帮二奶奶办事,或此事系二奶奶瞒着二爷行的,长史官在旁问他:“是那个二奶奶?”
兴儿道:“不是如今这个平二奶奶,是那王熙风。”
便先把旺儿提来,亦先打四十棍再问,旺儿醒过来道:“替二奶奶找府外相公,冒二爷名下书的事,也不止一回。其中确有给长安节度使云光的一封,里头写些什么,实在想不起来了。”
王爷便把惊堂木一拍:“想不起来了,那时你们勾结外官,只当儿戏!知道么?这里关系两条人命,问问你有几个脑袋?”
旺儿便叩头不止,只求饶命。于是再提王熙凤。那时王熙凤已无主子身份,将他与丫头婆子等一起拘押在贾母院中,提来先掌嘴,问他可有其事?那王熙凤只得从实招来,将当年弄权铁槛寺、获银三千两的始末道出,如是又去拘来那水月庵老尼,证实果然是云光节度帮那李衙内谋娶张金哥不遂。事情虽是王熙凤所为,因书信落款是贾琏,贾琏罪状又加一条。长史官问王爷如何发落王熙凤,仅此一项亦可将他正法,王爷冷笑道:“留个活口,什么凤姑娘!此种障眼法蒙蔽得过谁,此人当二奶奶时,一手遮天,因是那贾琏管家,实权倒在他的手里,如今这府里浮财尚未彻底收尽查清,他须再老实交代!究竟这正房院、贾母院里还有那些暗室地窟,那大观园里还有什么地下水底的猫儿腻?皆须留下他再审再引!况贾家在金陵还有老宅,那边还有财物仆妇,我已启奏圣上,或许这几日圣上即可批复,命我到那边处置,那时还要将他押往金陵,一一指点财物,核对名册,岂是容得他此时就死的?”喝令将王熙凤押下好生看管,严防其自伤自尽。
那时荣府门外又有人喊冤,请求王爷接见道出冤情。一个自称姓张名华,道他家给他聘定了尤二姐,却被那贾琏强夺去作了二房,后更不明不白的死在府里,后来又想将他害死灭口云云。把门的报进去,长史官嫌罗嗦,道:“那贾琏死定了,再添一罪无甚意思,我们且麻烦半日!”
偏王爷听见了,正色厉声道:“岂有此理!圣上对我如此信重,焉能图轻省便当!且当官就该爱民如子,为民作主,平冤洗雪,伸张正义,怕麻烦还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是!”
长史官唯唯而退,忙代王爷接过那张华花银求人代写的状词,其中要点是贾琏须赔偿他的损失一千两银子云云。正忙乱,门上又报有一残废人在门口喊冤,长史官这回也不通报王爷便令放那人进来,那人也无状子,只道要亲见王爷口述冤情。长史官便问他姓甚名谁,有何与贾家相关的冤情,那残废道人都叫我石呆子,来诉我那二十把古扇被霸占的冤情。
长史官不敢懈怠,即刻进去向正爷禀报:“有个石呆子,说他有二十把古扇被贾府霸占了,要亲见你诉他冤情。”
忠顺王一听,大怒:“准让你们放他进来的?那分明是个骗子,快给我赶出去!”
长史官不懂王爷为何厚彼薄此,喜怒无常,且出去命那石呆子滚蛋,那石呆子不服,长史官就令下属将他扔了出去。那石呆子彼时双腿皆无,行走靠胯下两支短拐,被强行扔出后,先在大门外乱哭乱骂,围了一群人在那里看热闹,石呆子后便跟众人道:“这荣府大老爷想强买我祖传的古扇。我不卖他,他就勾结那狗官贾雨村,将我拘去严审,我有何罪?自然不服,与那贾雨村顶撞,他竟让衙役将我两腿打断,我还是不服,他就判我拖欠官银,须抄家罚没财产补上,于是就硬将我那二十把稀世珍宝抄走,白拿给那大老爷害得我倾家荡产,流落远郊,靠给人写点子春联糊口。前些时想是那大老爷知道圣上查他,慌了。又让个人来找我,说是把扇子还给我,让我再莫声张,你们别看我眼睛坏了,看不真切东西,我那古扇是一闻便知的,那拿来的我往鼻子底下一放,味儿差远了去,全是假的!那真的必得还我才是!如今听说这荣府犯了事儿,大老爷、二老爷都给治罪,由忠顺干王管这里的事儿,我好不容易一拐一拐熬进城来,上门喊冤,要索回那古扇,竟被他们扔了出来,你们说,这是什么世道?还有老实人活路么?”一壁说,一壁哭,有的人就觉他可怜,给他往肩上褡裢装些铜钱;有的听他前面所说甚为同情,及至听他诉到最后,就怕惹出事来,忙抽身走掉;有的就劝他莫用鸡蛋去砸石头;有的却在一旁讥笑他那残腿哭相。
石呆子门外的哭诉声,隐隐传到里面,王爷问什么人在门外闹事?长史官又问下面,下面又去问把门的,把门的学舌,又一道道传进去直到王爷耳朵边,王爷听了脸色大变,长吏官忙道:“我这去让人把他扔得远远的!”
王爷拿起桌上惊堂木猛的一拍,倒唬了长史官一大跳,只听王爷对他吼道:“谁说让你把他扔远远的!你立即去安排,不许他乱说乱动,且将他运到府里去,单给他一间屋先住着,好吃好喝供着,我自有道理!”
长吏官刚要转身,王爷又跟他说:“除了我,谁也不许跟他说话!连你也不许问他!他说什么都莫听,告诉看守他的人,那是个疯子,全是瞎说八道!”
长吏官便去安排将那石呆子强带回忠顺工府,软禁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办完软禁石呆子事长史官心内才明白,王爷不正收着二十把古扇么,道是甄家藏匿在贾家的罪产,圣上既把那甄家藏匿在贾家的罪产全数赏了王爷,那些古扇当然归他把玩。只是这斜刺里杀出的石呆子,道出另外的故事,那些扇子竟非甄家所有,此中奥妙,准敢推敲?从此只要王爷不提扇子、呆子,他抱定作一个聋子、哑巴。
眼看又到霜降,那荣国府各主子罪名刑罚也已定谳。贾赦流往北边三千里外苦寒地,准邢夫人同往。贾政流往南边三千里外烟瘴地,准王夫人同往。贾琏原来只有承父命往平安州与节度送信一罪,贾赦一再为其开脱,将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却不曾想越查贾琏罪名越多越重,其中私自给长安节度云光写信酿成两条人命,国孝、家孝中偷娶尤二姐又虐待致死,更唆使恶仆追杀张华等项,尤为恶劣,贾琏力辩三条人命皆系王熙凤酿成,追杀张华亦是王熙凤所为,那忠顺王审讯时王熙凤也供认不讳,情愿偿命,忠顺王却刻意要暂且留下王熙凤,以便搜罗出更多贾家财物,便道所有来往信函上,皆系贾琏署名,岂可抵赖,最后将贾琏算入明年的斩监候。那嫣红、周姨娘、平儿等,皆收为官奴,侍分配到王公大臣家服役。宝玉因年过十六周岁,先收临,待以后进一步查明情况,若除被其父唆使吟出反诗外并无其他罪行,则遣返原籍永不许返京。贾环、贾琮、巧姐因未成年,允其嫡系亲属领养。管家赖大夫妇,念其子尚能效忠朝廷,免死,枷号一月后,允其还乡养老。那吴新登夫妇早被羁押,以卷逃并违例放贷罪入狱服刑。其余所有仆妇,皆牵到外城东门外发售,丫头小厮分别单卖,如周瑞等陪房允整窝发售,另婆子、年长单身男仆可搭配贱卖,无人买走的则发往城外官属砖窑、粪场、坟地等处劳役。
且说宝玉在荣府被抄后,与贾环、贾琮被关押在凤姐院三间西厢房的南边那间。原来的格局是从中间进去,南北再各有内门相通,收成羁押之所后,将里面的门封死了,南北各间各破一窗改为屋门,为防止院内各屋羁押的人互相望见,门窗透明处皆糊上了厚纸,因之白天亦十分阴暗。刚住进去时,贾环犹与贾琮一起奚落宝玉,道:“怎的连铺床脱衣都不能利落?要不要我们帮你把麝月要来?”又道:“还不笑开怀?听门外脚步声,分明是那袭人来!”
看守送来饭食,菜里稍有肉片,贾环就伸筷子去宝玉碗里夹。送来热水,贾琮就跟贾环抢去喝。两人喝够了,剩下的水也凉了,才让宝玉喝。到后来,环、琮见宝玉不但总让着他们,见他们吃不饱,就把自己的馒头让给他们吃,早上看守送来一盆水,宝玉总让他们先洗漱,自己用剩水。各屋轮流放风的时候,严禁出去后出声,也不许出院子,那凤姐院不甚大,环、琮出去后只是吸气吐气,宝玉就打手势,让他们跟他一样,蹲下来看邪从墙角砖缝中钻出的野花,回屋以后,就带头吟那野花,环、琮有了好句,就真诚赞扬。又让他们细听窗外蜜蜂的嗡嗡声,到晚上都睡不着,就让他们听那虫儿呜叫,辨析虫名。秋凉了,被子薄,环、琮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后来睡着了,早上睁眼一看,宝玉将自己外头衣服全盖到他们被子上了。
抄家送往羁押处前,各人身上佩带的东西全给收了,只那宝玉的通灵宝玉还让他带着,一来按俗世眼光,那是块病玉,不值钱的,二来忠顺王有活:“那玩意儿落草时候就有,连圣上也听说过,怕是有其奥妙,别人拿去带起恐不吉利,就由他还挂脖子上吧”但后来却又将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发还给他,原来那是当年庆国公单奖给他的,佛像背后有那庆国公府造的标记,为何将其发还给他?因圣上忽然大大的褒奖庆国公,又给他加俸禄,忠顺王知道后,便令将那庆国公亲赠宝玉的旃檀香小护身佛还给宝玉。那旃檀香小护身佛送回后,环、琮二人都想要,道:“你已有那通灵宝玉保佑,我们啥也没有。”然一个小护身佛如何分给两人,先宝玉就拿给他们轮流佩带,道:“虽我不信这个,然你们带着,觉着心里塌实些,也好。唯愿你们各人都得些护身的灵气。”
那日长史官来宣布,宝玉不日移入监狱,环,踪二人可分别由嫡系亲属领走,宝玉倒无所谓,那贾环先哭了起来,道:“谁来领我,我们二房还有什么嫡系亲戚,进监狱还有碗饭吃,看来我只能流落街头当乞儿了!”
那贾琮则担心被那邢德全领走,道:“那个大舅只知吃喝嫖赌,料他也不要我,若将我领去,指不定怎么恶待我!那表姐邢岫烟,听说早跟表姐夫薛蝌去往南方了,亦不会领我,倒是听说邢忠舅舅跟舅妈还在京城,他们年纪虽老,待人是厚道的,我愿他们来将我领去。”
宝玉听了便道:“那邢忠舅舅必来领你,你去了好生活着,环弟弟比你可怜,我亦想不出来谁能来领他。那巧姐儿,倒还有个舅舅王仁,想是会来领他。既如此,我的意思,就把这旃檀香小护身佛,让环儿带着吧,他的前途,实在更比我们凶险,或许这个东西,能多少帮他点忙,且不论护身功力是否灵验,人看是庆国公给的,总多少会善待他点吧!”
贾琮不争,把原由自己轮带着的旃檀香小护身佛取下递给宝玉,宝玉就亲给贾环带到颈上,那贾环扑在宝玉怀里大哭,宝玉搂着他拍背安慰,自己也哭了,那贾琮也落下泪来,贾环边哭边对宝玉道:“我曾推倒烛台想烫瞎你眼睛,又总咒你早死,好由我承继家业,现在想来真懊悔不迭,只求你原谅!”
宝玉道:“我亦对不起你,多年来何曾跟你谈过心,关切过你的日日夜夜,也恳求你原谅我!”
兄弟二人到家破时方有了手足之情,那贾赦、邢夫人和贾政、王夫人押出流往边陲苦地,及贾琏被锁走,他们能听见响动,却不允出屋跪别,亦不许出声。过两日,王仁来领走了巧姐,平儿被带出去为官奴。那巧姐初与平儿一起被羁押时,并不知遇到了何事,还总吵着要到院子里玩,要到园子里找大伯妈去,要吃大伯妈那边的菱粉糕,遂被看守吼骂,巧姐就哭,那哭声又会被平儿握嘴堵住,宝玉这边听见他那天真的声音被吼骂变成哭声又突然鸦雀无声,不禁谙然神伤。后来那巧姐也不敢高声说话了,也听不见他哭了。王仁来领他那天,宝玉才又听到巧姐的声音,他高兴的叫着“舅舅”,笑着出了院门。
再一日,邢忠来领贾琮,贾琮跪别两位堂兄,随那邢忠去了。
又一日,来人将宝玉带往临狱,道:“便宜你了,王爷说不用披枷带锁,带过去就是了,说你是不会跑的,跑也跑不动。”
贾环要跪别宝玉,让宝玉止住了,宝玉道:“各自保重吧!”两人遂相对深深一揖,宝玉就跟带他的人走了。
到得监狱,未进狱门,只见门上塑一怪兽,有脸无身,怒眼圆睁,獠牙毕露,狰狞可怖,似要扑人,宝玉不禁闭眼止步,心内匀惊惧,那押送的人将他一推,便踉跄迈进狱门,如入那怪兽之口,后来知道那怪兽名狴犴,吞噬活人不吐骨头的,凡监狱都塑他把门,震慑囚犯,且示王法峻厉。
宝玉押走后,那院子里竟只剩贾环一人了,送饭来给他吃,他也吃不下,只呆呆的在床铺上坐着。一个人过了一夜,第二天长史官来,道:“无人领你。也不便让你流落街头。王爷开恩,命将你送到养生堂去,给堂主当小厮,光伺候着他,以后若你争气,给你升成管事。你须老老实实呆在那里,倘你逃逸,捉回来先打断你的腿再说!”
那贾环不肯去,道他有个表哥叫钱槐,愿去钱槐那里,问他钱槐是怎么个亲戚?他道是赵姨娘的内侄,惹得长史官并随来的人大笑,长史官道:“赵姨娘本是个奴才,况且死了,他不死,也跟周姨娘、嫣红一样,先收去当官奴,他家的人那有资格来领你!走,少废话!别瞎耽搁我们工夫!”遂强把贾环带去养生堂,到了那里,堂主先打他几巴掌,道煞煞他的少爷威风,又给他剃成杩子盖头,第一桩活计便是让他给自己倒杩子、洗杩子。那贾环只得忍气吞声苟活下去。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99回
那原在荣国府的清客相公单聘仁、卜固修二人,又投靠到忠顺王府。此日二人在二门内过厅里,为王爷检视登记从宁、荣二府得来的古董文玩。这些物件,他们本是熟悉的,摩挲清点之间,也似有不胜感慨之态。所有器物中,体量最大,也最扎眼的,是从荣国府里抄来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大紫檀雕螭案、青绿古铜鼎、金维彝、玻璃盒等。单聘仁指着叹道:“没想到百多年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竟一败涂地至此啊!”
卜固修道:“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谶语了!”
看到悬在壁上的大幅《海棠春睡图》和两旁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单聘仁道:“这画儿倒像是唐伯虎真迹,这对联署着宋学士秦太虚的名儿,实属胡闹,对联的风俗,至前朝以来才渐时兴……”
卜固修又指着壁上的一幅《燃藜图》道:“这也是东府里的吧!那贾珍要真能燃藜苦学、自戒自律,也不至落到今大的下场!”
两人边议论边继续清点物品,只见桌案上陈列着些缠丝玛瑙碟,掐丝珐琅盒、白玉比目磬、墨烟冻石鼎、乌银梅花自斟壶、黄杨根整雕大套杯、捏丝戗金五彩大捧盒……单聘仁叹道:“那贾宝玉,听说收监后若查无其他罪行,恩准遣返金陵原籍祖茔居住,命倒保住,可今后那儿还能有这些个器用排场?”
卜固修道:“锦衣纨绔、饫甘餍肥,于他而言早已是烟云模糊无觅处了吧!不过咱们还是专心检视为好,不要一会儿王爷到了,应对时语塞起来。”
正说着,便闻忠悫堂那边传来履响人声,二人忙趋厅门垂手伺候。忠顺王爷,由长史官陪同,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步入过厅。那王爷已年近七旬,枯骨支离、鹰鼻秃眉,然身架高大,每日定时进补,精气神提起来时,倒也声高欲炽。大略的将所摆出的物品扫描一遍后,单聘仁便将古董中的“软彩”精品逐一指点解释,其中一架贾代善时搜罗的慧纹,系当年苏州刺绣世家慧娘亲刺,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草字诗词的缨珞,细看竟是温庭筠的《菩萨蛮》,有“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等句,单聘仁道:“贾府原存三件,两件早已献入宫中……”
王爷也未觉精彩,只把眼光晃往别处,单聘仁因移身那壁上所悬的《海棠春睡图》,道:“画上题署唐寅之名……”
尚未道完,王爷撇嘴:“似此等貌似神离的铺张之作,也只有你单聘仁才独具只眼,认作真迹!改日请程日兴再来评说吧……”
原来王爷听那古董行人说过,唐寅不善大幅画作,单聘仁忙陪笑道:“王爷眼透纸背,我等就是浑身眼睛,终究是瞎子模象……”
王爷不耐烦的移步巡视,摇头道:“多是些粗夯常见之物,命你等择精而陈,难道他两府三宅,就掏腾不出些个润眼喜心之物?”
长史官知王爷一贯轻古董中的“软彩”而重“硬彩”,尤重古瓷,忙给卜固修递眼色,卜固修原是跟单聘仁分好工,负责解说“硬彩”的,因见单聘仁讨了没趣,伺候时便格外小心,指点着几件瓷器道:“这只汝窑美入觚,还有这个斗大的汝窑花囊,虽算不得怎样的珍品,究竟那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颜色也还入目不俗……这个哥窑美女耸肩瓶宜插折枝梅,否则难出韵味……这宣窑青花红彩大海盘还算匀整富丽……”
王爷背手细看,面上并无一丝喜色,更望着一只土定瓶质问:“怎的就这么个破烂?难道真再没有好瓷了么?”
长史官深知,打从宫里圣祖皇帝到太上皇到当今,都最喜搜罗鉴赏成窑瓷,各王公大臣群起效尤,忠顺王府历来多方淘选,也拥有几件,然王爷每到别府拜访,凡主人夸示其成窑精品,当时便难掩其妒,回到家里以后,更是摔盘砸碗,怒斥下属买办眼瞎无能。这回皇上将宁、荣两府古董文玩尽赏王爷,王爷本以为在成瓷一档必有意外斩获,没曾想竟告阙如,难怪愠怒非常。长史官待王爷怒气稍平,回道:“查抄荣国府时,从王夫人陪房周瑞家,查到一个古董交易的账簿,周瑞交代说,是其女婿冷子兴,临时忘在他家的。从那账簿上看,冷子兴从一个庄户王姓人家,以一百两银子收得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锺,竟是稀世之宝!……”
王爷忙问:“那成窑五彩盖锺,我只在宫中赐宴时见过,民间从何而有?——现在何处,拿来我看!”
长史官退步躬腰答曰:“古董账上记得分明,已被缮国公家石光珠公子以三千两银子买去。”
王爷听了顿时大怒:“岂有此理!既如此,提他作甚?且那冷子兴另有罪行,已潜逃多时,就是逮他回来,那盖锺已归石府,又能怎样?”
卜固修忙趋前帮腔道:“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王姓人家既出手了一个盖锺,保不定就还有另外的,说不定除了盖锺,尚藏有更为珍奇的成瓷……”
长史官接上去回道:“此事我已提审荣府多人查明,那卖盖锺的叫王狗儿,是他岳母刘姥姥那年往荣府打秋风时得的,那盖锺并非荣府的,乃那大观园拢翠庵中妙玉所有,因那贾母用其吃茶时,将半盏茶赏给了刘姥姥,那妙玉嫌腌躜,不肯要了,就让那贾宝玉拿去,交给一个丫头,送给那刘姥姥了,像王狗儿那样人家,那里还能有别的成窑瓷。”
王爷便道:“听说那妙玉还藏有许多名瓷。你无论如何给我从他那里弄点来!如今圣上连大观园亦赏给我了,拢翠庵便是我的地盘,他到如今还未搬出去,难道耍赖在那里么?既在那里借住,拿出个成窑盖锺来充租金也是应该的。”
长史官道:“昨天我先派人去催他迁出,他那庵门紧闭,竟不理睬,后我亲去庵外督促,几乎将那庵门砸破,才有他那丫头开门回话,道他们师傅说了,庵中已按例进行过搜检,那荣府当年下的聘帖也交了,请勿再来骚扰。至于迁出,是早晚的事,只是当下尚未准备停当,一旦准备停当,自然知会你们。说完,竞将庵门砰的一声合拢,再推不开。”
王爷道:“岂有此理!推不开,就该翻墙进去!”
长史宫道:“早往墙里喊过这话,那丫头开后门还说,太上皇最尊佛祟道,强入佛门,你们就不怕忤逆太上皇么?想当年太上皇确亲自处置过官吏令下属翻墙入寺一案,惩罚十分严厉,王爷也是记得的。如是,且只好等那妙尼自己迁出。”
王爷道:“我倒要等他!他成什么了?去!再去跟他说,我明日亲去他那庵里,要查明他那些瓷器来历,若是那甄家或贾家的罪产,他代为藏匿,严惩不贷!”
长史官面现难色,王爷顺手从花梨大理石案上操起一柄金丝编就嵌有珊瑚玛瑙猫儿眼祖母绿的如意,用力一掷,骂了声:“废物!”扭身便走。
那如意先砸到一座西洋国自鸣钟上,将钟顶的旋转尖塔击落,又带倒了一架玻璃炕屏,再滑落到桌下的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上,敲碎了数寸珐琅,只听得嚯啷啷一片响声,吓得长史官、单聘仁、卜固修缩颈屏息、面面相觑,良久才回过神来。
越一日,拢翠庵里,竹丛青润,枫叶殷红,甬路洁净,秋菊怒放,掸堂里纤尘不染,观音大士瑞像慈蔼,供案上的宣德炉中,暹逻细香飘出袅袅轻烟,氤氲出淡淡莲花气息。 此时妙玉打坐毕,在西厢书房中,自抚一架焦尾琴,让丫头琴张以木鱼伴奏,吟唱汉代乐府古辞《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