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刘心武续红楼梦

_5 刘心武 (当代)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两个姥姥在庭院中清除落叶残花,听到那琴音歌声,也并不为意,荣国府刚被查抄时,嬷嬷们吓了个半死,就连深受妙玉熏陶的丫头琴张,也被唬得不知所措。后来应付过去,仍允庵中人暂居,付足银两亦可保有米粮抽盐菜蔬供应,嬷嬷、琴张这才心神稍定。
那妙玉却神色如常,我行我素,泰然如昔。琴张也曾试着探问:“我们是不是该早日迁出,到西门外牟尼院去,或买舟南下,回苏州玄墓蟠香寺?听说皇上把这园子赏给了忠顺王,闹不好让他们撵出,倒不如我们自己早作主张。”妙玉只好微笑不答,后嫌琴张一再聒噪,才淡淡道:“师傅园寂时,留下遗言,说我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我结果。一切听其自然,撵也好,不撵也好,想它作甚?……”
妙玉正在与张琴和歌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一个嬷嬷慌慌张张来报:“又有人敲打山门!说是王爷要进来视察!”
琴张停歌问:“真是王爷来了么?”
妙玉却还自轻吟:“……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琴张望着妙玉,妙玉道:我倒兴尽了,你且把焦尾琴收拾起来,我要到禅堂坐禅了。”说着便起身,欲往禅堂去。……
忽然长史官来报:“有李员外夫人来,要进庵看望妙玉。王爷听了吃了一惊。那李员外乃太上皇当政时襄理国务的宠臣,当今圣上登基前已退休。原来那妙玉祖上一代,与那李员外家同为江南望族,后一同归顺本朝,既系通家之好,亦有姻亲关系,细论起来,那李员外夫人乃妙玉远房姑妈。妙玉上京在牟尼院修经文时,那李员外夫人也曾去跪香听经,也曾请妙玉入宅为其行过佛事,故荣府事败,面临不得迁出大观园之困境,妙玉也曾心内掂掇过,若回牟尼院,师傅已然圆寂,与其他尼姑难以相处。师傅圆寂前又有遗言,他不宜还乡,因之江南虽好,只能梦中再游。只有李员外家那园林,安身最妥,且听说那园林中有一庭院称畸园,设计者便是陈也俊,若能在畸园中设一庵堂,依旧是琴张和两个嬷嬷服侍,岂不比拢翠庵更其“槛外”?于是便写好一封书信,命琴张交给每次领着人来送油米菜蔬面筋等的一个吴嫂,托他带出送往李员外家夫人亲启,那吴嫂果然可靠,将书信送达。故有这日李员外夫人来探望妙玉之事。
忠顺王既撤,李员外夫人至,嬷嬷、琴张等听闻准确后,报与妙玉,妙玉道:“请!”
方开启庵门,只放那李员外夫人并随来的丫头、婆子进,引路抬轿的王府小太监等只让在庵门外等候。那李员外夫人进了庵,先在佛前磕头献供,后琴张引他进禅堂,也只引他往里头与妙玉相见,丫头、婆子等只在外间喝茶等候。
那李员外夫人与妙玉交谈多时,后满面笑容出来,妙玉只送至里间门边,两人皆双手合十,鞠躬道:“阿弥陀佛!”
琴张将李夫人送至庵门外,见四个小太监抬起轿子。丫头、婆子围随李夫人轿子,便将庵门又掩得死死。由是众人皆知,妙玉将迁往李员外郊外园林,那边正为他新建一座庵寺,大约年前可竣工迁入。李员外夫人来过,那忠顺王亦不便再骚扰拢翠庵,怕的惹出事端,先惊动李员外,再惊动戴权,令太上皇、圣上不快乃至发怒,岂不因小失大!闹不好不光得不着妙玉那些宝贝,连整个大观园亦得不着了。那妙玉竟在拢翠庵里依然故我,只等李员外夫人那边新庵造成的消息。
且说忠顺王将那荣府的人几乎发落殆尽,却单留下王熙凤、戴良和几个老仆妇暂缓发落,仍羁押在贾母院,意在找出荣府更多的财宝。隔几日就让那王熙凤跪瓷瓦子,把那戴良吊起来拷问,让他们交代荣府究竟还有那些夹壁墙、暗仓,暗窖,又让那几个留下的老仆妇帮着回忆、指认,王、戴二人实在无可招认,偏那老仆妇有胡乱指认的,十次中倒有一两次蒙对,按其指认果然又找出些东西来,其中一个道那赵姨娘最爱敛财密藏,他那屋里或有夹壁,便派人去拆墙,没有发现,却在地砖下发现暗洞,搜出那赵姨娘用油纸包着的六十锭成色上等的纹银,一称足足有三百两,报给忠顺王,王爷大喜,便又将王熙凤提来,先掌嘴再大骂:“不老实!府里如此这般的藏银肯定还有,你为何至今还在隐瞒?”
那凤姐实在无奈,只好说:“或许还有,只是那都是各屋自己私藏,当年连我也是瞒着的,还望王爷细想明察!”
王爷便命将贾母、贾赦、贾政、贾琏、宝玉、周姨娘、嫣红等住处的地砖亦一一拆挖,却毫无所获。有一老仆被逼揭发,搜索枯肠,便想出一事,道大观园潇湘馆里那林黛玉的衣冠灵枢里有贵重首饰,起始王爷闻说甚为忌讳,道将来整修大观园时把灵枢整个儿扔掉,后来几经搜刮似已无油水可捞,却又不甘心罢休,总觉多多益善,便将那林黛玉灵柩也打开检视,果然有些出色的钗钏簪环佩怖,也便登记归档。
那时天气越来越冷,长史官等每日在荣府搜查漏财也已疲惫,报告王爷道是否先到这一步,王爷一想,荣府恐怕遗财确实不多了,就此收束也罢,将来圣上将他赏给谁,谁发现了,算他运气罢了。那大观园反正圣上赏了自己,将来另开通街之门,彼时去掉“省亲别墅”等字样,里面要大修大改,以作自己私家园林,若藏有财宝,则那时必能发现,此刻原不必着急,也就下了收兵之令,命将那几个老仆妇牵去售卖,王熙凤、戴良收监。
偏就在那一日,有人拿把小剪子来报与长史官,道是在正房大院的太湖石缝隙里发现的,长史官接过一看,那剪子虽小,却是戗金的,且当中关节的螺钉两边,皆镶着钻石,实在是个价值不菲的宝贝,不得不拿去给王爷看,王爷一看,道:“如此豪华的剪刀,莫说我们王府里不敢造用,就是圣上宫里,怕也找不出来!原来这荣府僭越违制,猖狂到了如此地步!怪不得听说我去抄检,便将他藏匿到山石缝隙里,既找到这一把,便必定还有别的!那王熙凤等且不能转移,你们的搜寻也不能就此停顿!且将全府山石,从今天起给我一处处细搜,必定还有如此的小件而值钱的东西藏在里面!”
将那风姐又提来审问,凤姐认出那小剪子,道:“确是府里的东西,原是祖上传下来的,只老太太屋里有这样一把,其余的剪子都是平常的。至于他怎么会塞在了院子山石里,我确实不知。”
那王爷便道他比茅坑里的行头还硬还臭,都到这个份上了,竟然还瞒三隐四的,又罚他跪瓷瓦子,非得让他讲小还藏匿门口些小件精品在各处山石里。按那小剪子,原是贾母亡故后,鸳鸯藏在那里,以备贾赦逼婚时自尽用的,他还另藏了一把在贾母居所正屋的椅垫下,后来用那一把剪喉自尽。鸳鸯藏剪,别人何能知道,凤姐解释不清,受那折磨,那忠顺王府长史官又带着众人,押着戴良和那儿个老仆妇,先在府中各院搜,王爷道:“那大观园里亦逢石便搜,否则将来改建,都落入那些营造的人手里了!”因之又在大观园里搜,不少石头被放倒击碎,然如用篦子蓖过一遍,却那里还有此等物品现身?
那日飘起头场雪来,虽是早雪,却纷纷扬扬,不多时就满地山被,雪刚停,长史官就命人扫雪,那原来贾政、王夫人住的正房院落,与那贾母院之间,是条夹道,各有穿堂门,两院的人来往,皆要出这边穿堂门,越过夹道,入那边穿堂门。有时出了穿堂门,不是到那边院尘去,则往北走,过了粉油大影壁,是原来贾琏、王熙凤住的院子,往南,经过外书房,出倒厅,则通往宫中理事各处,想当年凤姐日理万机,颐指气使,常在那夹道甬路上穿行,那贾芸献他麝香、冰片,跟他求差事,就在那夹道之中。那日长史官派人命凤姐在那夹道中扫雪,已入冬日,凤姐仍穿着秋衣,雪后寒风阵阵,寒气浸入骨髓,更兼跪瓷瓦子两腿膝盖等处早巳破了结痂,再跪又痂裂流血,这里结了痂,那里又裂新口子,两腿已难站直,更难移动,拿着那大笤帚,勉强用力,去扫那厚雪,凄惨至极。若问他既然生不如死,为何不自尽,那求生之欲,人皆有之,宁、荣两府遭查抄,上下几百门,虽被蹂躏摧残,却无一人反抗,亦无一人自尽。那凤姐也曾想到过,莫若拿起那瓷瓦子,将锋利处刺进喉咙,一死了之。但只有一桩事还牵着他,令他还舍不得就离开这世界,那就是巧姐儿的安危。
他听说巧姐已被那王仁领走,王仁虽是他胞兄,系巧姐亲舅,然凤姐深知那王仁乃贪利忘义之人,落在他手里,凶多吉少。他曾几次哀求长史官,让他见王仁、巧姐一面,均被严斥:“你且老实交代府里藏匿的余财,不得痴心妄想!”
他夜里不能入睡,心里总想着设法将巧姐转到别的亲戚那里,也曾想到过李纨,甚至胡思乱想的想到妙玉,就让那巧姐跟那琴张一样,并不为尼,只当妙玉丫头也好……然这些愿望,岂能实现?凤姐在夹道中执那扫雪贱役,也不堪回首当日在那同一处所的八面威风,虽体力不支,又不敢不努力将那夹道扫净。他从北往南扫,扫到那贾母院穿堂门前时,实在站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时又爬不起来,更不敢耽搁工夫,便用手将那甬路上的雪捧起、抠起往墙边堆放,也是巧了,他往那墙边放雪时,因当时放晴了,只觉那门侧甬路镶的卵石里,有个卵石闪眼,便爬过去,用手将雪粉扪开,将那闪眼的卵石细看,又用手使劲抠那石头,觉得不是一般卵石,竟是一块玉似的,再使劲,身子趔趄了一下,那东西就被他拔了出来,果然是块玉,用手指搓干净,放到眼前再仔细端详,呀,竟是块羊脂玉,且雕成了马背上骑着一个小猴子,乃“马上封侯”之意,是个名贵的把件啊!只是已无套住他的绦带。凤姐坐在那贾母院的穿堂门外,手捏那个把件,往事不禁涌回心头。他认出那是贾母处的,乃第一代荣国公传下,系当年圣上亲赐,以表彰国公爷随主戎马倥偬参与外国之功,系一传家之宝。贾母后来将这“马上封侯”给了宝玉,宝玉常将他握在手里把玩。然在黛玉进府之前,这把件就丢失了!宝玉屋里丢了玉,虽不是那块通灵宝玉,亦酿成府里一大窃案,老太太并老爷太太亦十分看重,少不得由他操办查贼之事。那时也正是冬天,袭人诉道,因怕宝玉早起带玉、握玉觉着冰冷,他每晚都用两块手帕,将那通灵宝玉和“马上封侯”把件,分别用手帕包好,塞到宝玉睡的褥子底下,如是早上起来带玉、握玉就都不会冰着了。他就查问头晚情况,那时宝玉屋里的丫头,早起帮着叠床的是良儿,良儿早饭后就找平儿请假,说是家里他妈病了,要回去看看,平儿心好,也没再回风姐,就应允了,让他晚饭前一定回来。就在良儿走后,那“马上封侯”不见了,只在床边地下发现了那包玉的手帕,凤姐当时判定是那良儿窃了玉,良儿刚回来,就叫去审问,良儿不招,就让良儿跪瓷瓦子,直跪得鲜血直流,末后良儿只好招供道。是他愉了那玉,拿回家去,让他哥哥去换钱,给他妈买药去了。当时凤姐非常得意,窃案告破,窃贼落网,于是令旺儿夫妇立刻押着良儿,去他家去找到他哥哥,让带上那卖玉的地方,良儿哥哥喊冤,道并末听说更未看到过什么“马上封侯”的羊脂玉把件,那良儿父亲原没了,母亲病在床上,旺儿夫妇又审那母亲,亦道实在没见到什么玉,旺儿夫妇回来报告,凤姐大怒,勒令旺儿夫妇一定要找回那块玉,旺儿夫妇几乎问遍京城当铺、古董行等处,那有线索,最后,惹得贾母、贾赦、贾政等均生了好大好久的气,那良儿母亲因惊吓病情转重而死,也不给赏银,席子卷了拿去火化了,那良儿和他哥哥俱被撵出送往衙门,按窃贼处置。此事轰动全府,那赵姨娘倒觉称愿,道:“宝玉把‘马上封侯’弄丢了,拿什么颜面对祖宗?偏他那屋里出窃贼,还什么‘绛芸轩’哩,分明是个‘降贼轩’!”贾环见着宝玉屋的丫头,就朝他们用于指头刮脸皮,意思是你们屋真没羞没臊!后来林黛玉、薛宝钗接连进府,几年过去,还有人提起良儿偷玉一事,令宝玉赧颜。
回想起这些往事,凤姐再把那玉凑到眼前细看,绝无别解,这就是那块“马上封侯”羊脂玉把件!他如今还在府里!虽不知他究竟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却可以断定那良儿绝非窃贼,自己当年是误窃乱判!又退一步想,是否那良儿当年将这块玉藏到了这个地方呢?且说他藏在这里有何用意,这夹道甬路自撵出良儿将其送官治罪,几年里至少翻修过两回,监工的也好,铺卵石摆图案的工役也好,准会发现了他既不上交也不匿起,却将他直插到其他卵石当中呢?细细琢磨,这玉一定是近来落在这里,又被人踩进这空隙取的,那日忠顺手带领锦衣军来查抄,开头那有秩序可讲,一顿乱砸乱翻乱扔乱抢,那时自己虽被羁押在屋里不许出去,那外头声音是听的见的,且听见长史官几次厉声宣布王爷命令,道:“若有私自掖藏小件物品的定当严惩!”
这块玉,良儿既末偷走,可能就还在贾母居处,宝玉住过的那碧纱橱内外那大柜子下面的椅角昔旯里,或是人走路时不经意踢拨过去,或是耗子拖了过去,那把件头上的绦带,原是抹过香蜡的,耗子最喜欢那味道,怪不得如今这把件没了绦带,敢是被耗子啃尽了?锦衣军抄家时,连那万年没挪动过的千斤大柜也砸也拆也拖也挪,应是有那锦衣军瞅见了这露出的玉,就抓起来往衣服里揣,及至跑出院子,听见正宣谕王爷禁令,慌乱中又把这块玉掉到了地下,许多人从院子跑出,不止一双靴子踏过,彼时正是新雨后,甬路镶卵石那部分空隙土软,恰巧就把他倒立着踩进了这甬路的卵石图案里……想到这儿,凤姐心中对自己道:纵是也冤杠了那锦衣军,也断不能再说那良儿是窃贼!自己当年威风凛凛,自封神探,审起丫头来疾言厉色,动辄让人家跪瓷瓦子,不给吃不给喝,冻着饿着,非逼着人家认那无妄之罪,如今自己也被这忠顺王一样的手法,逼迫自己去招认那没影儿的藏匿之罪,难道这就是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凤姐只在那里发愣,痛心疾首,悔恨交加,忽听那边传来吆喝声:“扫完了没有?”遂忙将那玉藏到怀里,挣扎着爬起站立,握住那笤帚只觉一阵晕眩,身子发颤,拼足力气才又勉强扫了一截,那时监工的尚未露面,凤姐想,此玉既不能交出也无法保存,倒莫因为他又惹得忠顺王逼他交代还有那些藏匿在路面的宝贝,山石尚未搜尽,又来到处刨路,就又走回去,四面望望,将那块玉又插回原来的那个缝隙里,用脚踩了踩,不特别注意,倒看不出个名堂来。凤姐办完此事,就又挣扎着往南扫雪,此时那吆喝声又起,不是问:“扫完了没有?”,是在喊:“刁妇王熙凤在那里?”随那声音,几个人从那正房院的穿堂门走了出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100回
原来是忠顺王带着人,来将王熙凤披枷带锁押往监狱。忠顺王见下了雪,再在荣府院里大观园搜寻浮财更加艰难,且怕圣上催问荣府处置情况,不如就此结案,将王熙凤、戴良移送监狱,将那几个老仆妇牵去发售,将荣府锁起贴上封条交割清楚,待年前李纨、妙玉等迁出,便请明公重新设计大观园,开春后动工修整,易名享用。如是,王熙风与戴良亦收入宝玉所在的那个监狱,那监狱大门上上狴犴亦令王熙凤、戴良脊骨发凉。
那监狱大门朝东,进去后是一前院,前院北房三间相通,乃狱神庙。庙殿檐下悬着“狱神庙”匾,里面供着狱神,慈眉善眼,右手作捋须状,又颇具威严。那狱神名皋陶,乃是尧、舜、禹禅替时,舜的一个大臣,那时有人偷盗,皋陶便先罚他站立反省,再用树枝绕着他身子画一圆圈,未经他允许,不得出那圆圈,那圆圈便是最早的监狱,叫作“画地为牢”,那时民风淳朴,被画地为牢的,竟都不敢擅动,直至皋陶再审深表悔过,方许出那圆圈,亦即出狱释放。因是后来皋陶成了狱神,我朝天子圣明,亦在监狱中设狱神庙,许那犯人逢每月朔望之日,分别前往狱神前拜祷,觉得冤枉的求他赐恩获得昭雪,觉得判重的求他赐恩改判从轻,纵使是觉得罪有应得判了死刑的,亦可求他保佑来世有个好的托生,若是准允亲友探监,亦将犯人带至狱神前相会。那狱神庙两边耳房,一边是男狱卒歇息处,一边是禁婆歇息处,他们每日轮流到这牢狱当差,差事完了回家去,。院里西厢房三间,则是狱头值班居住处,可起火自炊,虽狱头在城内必另有居所,然一年中倒有多时住在此处。院中两株大槐树,夏日如伞,可蔽热浪。狱门两边,各有一间东房,一间是给犯人蒸糠皮窝头的厨房,一边是库房。院之南墙东、西各有一门,东门通男牢,西门通女牢,两门之间,则靠墙有两口井,与一般水井不同,那井口很小,辘轳上的吊桶也小,任是再瘦的人,也无法投那井自尽。男牢、女牢皆是低矮排房,进去第一间颇大,有窗,是审讯室,里面刑具一应齐全,难以备列,惨不忍睹,此牢狱虽连着衙门,重要案犯皆提往大堂由正堂亲审,有的已审过须再审,或案情较轻的,则派副堂来此审理。其余各间则有门无窗,门亦极低极窄,如狗洞然,那戴良虽经折磨,身躯仍显肥大,须塞将进去,提审时再塞推门外。监室里泥地上铺些稻草,那稻草许久不换,霉烂腐臭之气十分浓酽。男监、女监之间有隔墙,最南边矮墙里是露天厕坑。那男监、女监后墙外,与监狱高墙之间,布通道,可绕旋一圈,回到前院,称狱街,那狱街每夜派犯人值班击柝报更,被挑出的更夫可住在狱街角落的小屋里,虽离茅厕很近,秽气袭鼻,然比起在那牢房里,不啻是大界了,那牢房爆满时,犯人不能躺下,只能一个挨一个蹲坐在里面,有的毋庸拷打折磨,就僵死在别的犯人身上。
那宝玉被带到监狱后,先关在男监最后一间牢房里,那时同牢的还有七人,尚可勉强躺下睡觉。因无窗户,白天屋里也黑魅魅的。关久了,彼此得以看出大概面目。同牢房有一秃头壮汉,看出宝玉颈上还挂着个东西,就凑过去,一把抓在手里,道:“怎的他们还让你带着?摘下给我带!”
宝玉道:“你若喜欢就拿去。只是这东西是我落草时候衔在嘴里的,连我自己亦不知那里来的。自我家被抄后,忠顺王府的人谁也不想要他,恐不吉利。”
那人就将通灵宝玉松开,却又半信半疑道:“怎的不吉利?我握他时倒觉得有股暖气!”
宝玉就道:“你喜欢暖气,你就再握着。其实,那怕是我身子将他暖的。”
那人昏暗里瞪着宝玉,宝玉却将他那只大手引过来,再让他握那玉,道:“是了,大气这般寒冷了,你还穿着单衣,想必身子没有血气了。我虽也在家里被关了好几个月,到底吃得好些,总算穿来秋衣。你光握这玉究竟是不中用的,我把这外头夹衣给你披上,你当暖和些。”说着就真将自己外面大衣服脱下来,给那汉子披上。
那汉子惊住了,其余几个也目瞪口呆。那汉子又松开通灵宝玉,道:“你是天上下来的吧?你有几件大衣服?这里还有五个呢,难道你自己不怕冷?”
宝玉道:“真不知这里是如此情景,早知道,真该多套上几件大衣服来。”
这话出来,竟把那汉子和另几个人惹笑了,那汉子道:“有趣,莫说没在狱里遇到过,就日常也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看模样你竟是个公子哥儿,却怎的落到这个地步?”
就有一人在旁道:“不许互问案情的,小心听见了挨打!”
宝玉便道:“我进来前亦如此警告过我。只是大哥哥既问,我不答不恭。我说我的案情,挨打打我一个,你们几个就莫跟我说。”那几人听他这话更其诧异。宝玉道:“我是荣国府老爷的嫡子,我家被查抄了,除我已成年须分招家族罪责外,自己只有一罪,就是吟过一首诗。”
那汉子听了忍不住又笑,拍他肩膀一下道:“吟过一首诗!就为一首诗,把你关到这狗窝里?你实在太亏了!我可是杀过人!”
宝玉道:“杀人或许也有不得已的,关进来亦有亏的啊!”
那汉子就一把拉过宝玉的手,搁在自己大手里揉,道:“我却并非不得已!我是真强盗!我自知造孽,只我不愿跟他们认罪!我不懂你,你也不懂我的!”
宝玉道:“真不懂你。人懂人,忒难的。”
那汉子就对那几个人道:“让他睡离门近又不招风那块地方,不许抢他饭吃!水来了尽着他喝!谁敢欺负他,我拧断谁脖子!”
那几个就跪着纷纷道:“佟哥全听你的!”
第二天,狱卒将那佟哥唤出,去那审讯室,有衙门的官来审问,先只听见官员的厉喝声,及鞭板等笞挞声,亦不知还上了什么刑,末后方听见那佟哥忍无可忍的惨叫声,后来狱卒将佟哥拖回来,塞进牢房,宝玉近前帮他躺稳,只见浑身是血,宝玉就掏出自己手帖,给他轻轻擦拭,那佟哥呻吟道想喝水,有人就拿那陶碗要喂他冷水,宝玉止住道:“不可,血流多了喂冷水要坏事的!”就用手指蘸了水,一点点往佟哥唇上抹。那佟哥只痴痴的望着宝玉,亦不知他是否懂得了宝玉。
再一日,狱卒来,将佟哥披枷带锁,又上了脚镣,押往死囚牢去了。原来宝玉所在的那个牢院,只是第一层,羁押的是待定谳发落的犯人。故出出进进频繁,牢房里人数忽多忽少,在此牢院狱街西南角,有一小门通第二层牢院,所囚的是定谳了刑期的,再往南,第二层牢院,系此囚牢,专收斩立决、绞止决、斩监候、绞监候的犯人。佟哥走后,牢房里原来一个不起眼的,有撮山羊胡子,神气起来,令宝玉把那块好地上让给他,又把宝玉手帕全搜去他用,水来了,他霸着先喝足,发窝头,一人两个,他要宝玉和另一犯人各给他一个,那人不舍,他就枪,放风如厕,倘别人先蹲了坑,他就硬把那人扯开自己占,他姓霍,要牢房里别的人叫他霍大爷,那日狱卒来唤他出去,他临钻出去前还回头扮鬼脸,道:“你们就窝在这儿啵!大爷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找那小舅子能让牢墙破!”谁知出去不久就听他尖叫:“你们拿了银子还不干人事儿!”就听见将他披枷带锁牵往南边去了。宝玉坐在那烂稻草上,倚着墙,听着那人间的怪声,不禁苦思冥想,为何造化不将生灵都造成如露水鲜花般的女儿?
又到望日,狱头来吆喝:“允你等到狱神庙,挨个儿来,每人准三跪九拜,完事走人,不得延宕!”
狱里犯人便听命依次去拜那狱神。宝玉排在最后,他对前面那位道:“你且把我的时辰全用上,我不拜也罢。”
那人跟狱头说了,狱头叫出宝玉来,那宝玉虽已与那些犯人一般肮脏,但眉眼间面庞上毕竟还透出些不凡,狱头便问:“你为何不拜狱神?”
宝玉道:“我在家时也曾在家内家外拜神佛,为的是让祖母父母高兴!我对神佛、憎尼、道士、道姑皆极尊重。只是我心里头真的不甚信那神佛。再那狱友他笃信神佛,故我愿将我那段时辰让给他,以便他多求求那狱神,我愿那狱神保佑他心想事成。”
狱头因道:“你还真跟一般人不一样,知你案情最轻,定谳后只待领一令牌出狱,返回原籍罢了,再把你圈在这黑牢里我于心不忍。正好那原来打更的发落了,从今儿起你就充那击析打更的更夫吧!那更夫小屋虽极小,然有铺板被褥,比这黑牢强多了!”便带宝玉去那小屋。如是宝玉每夜击柝报更,离了黑牢,少了骚扰,窝头增至二个,有时狱头还给他点菜吃,又安排他洗了澡,找出几件旧衣服给他,让他将自己原来衣服洗了好换,日子好过多了。那日狱头将他唤去,对他言道:“我年纪大了,要退休了这差事我也干腻了。原不是好人干的。我造孽不少。也须到狱神前好好拜拜,让他保佑,我莫被那些死鬼纠缠。只是连这个差事亦有人来争,听说使了不少银子,才谋得替换我来,新来的狱头姓王,你须叫他王大爷,他来了,是否还容你打更,或许竞还将你轰进那黑牢,我可无法担保。”
宝玉道:“我不去想,随缘。”就跪别那狱头,道:“蒙老爷照顾,实在感谢!”
狱头道:“什么老爷!莫如叫我声老伯,心里倒是受用些!”宝玉便唤他老伯,再致谢忱,狱头让他平身。
第二日,果然新来了狱头,亲往那更大小屋唤宝玉。宝玉因夜间击柝打更十分疲乏,竟还在睡觉。因那谯楼鼓音,随风而变,有时清晰,有时含混。须凝神耸耳细听,听准了再拿起那整块木头剜成,当中剜空,可插杵槌的木柝,拔出杵槌,是几更敲几下,停一停再敲,边敲边走,每报一更都要绕那狱街一圈,自到晨钟响起,方可歇息,虽非十分耗费体力,于宝玉而言却异常吃重。那宝玉睡梦中被唤起,出屋一看,竟是新狱头。忙跪下道:“王老爷息怒,原是我睡得久些。”
那王老爷让他平身,上下打量他,问他:“你就是贾宝玉?”
宝玉道:“正是!”
王老爷又问:“那戴良你可认识?”
宝玉道:“他是我家库上的管事。”
王老爷道:“他前些时亦押在这里。”
宝玉道:“我却不知。”
王老爷道:“他昨日已定谳,押往采石场罚役去了。”又问:“那王熙凤是你什么人?”
宝玉道:“我叫他凤姐姐。他原是我堂兄贾琏的夫人,府里上下原来都叫他二奶奶,他确有贪财弄权不容人的毛病,然他心地还是好的居多,作了不少积德的好事,论才干更是个巾帼英雄。”
王老爷道:“他如今押在这女牢里,尚难定谳,他麻烦大了!”
宝玉道:“愿他早日脱离苦海!”不禁也打量那王老爷,身板虽健硕,两条腿却比常人短些。
王老爷道:“随我来!”
宝玉便以为是要将他带回黑牢,遂道:“我就去把木析交还老爷。”
王老爷道:“不用。我带你去狱神庙。”
宝玉道:“今天不是朔望怎的去那里?再我是不怎么信神的。”
王老爷道:“且随我去见一个人。”宝玉心内疑惑,到狱神庙外面,王老爷道:“你自己进去吧。”宝玉就进去。
只见那狱神龛座下,香烟缭绕中,站立一人,是个女子。那人见宝玉进去认准了,便道:“宝二爷,你受苦了!”那声音不陌生,宝玉定睛细望颜面也不陌生,惊呆了,半晌才问:“敢是茜雪?”
那女子道:“正是茜雪。宝二爷没把我忘了?”
宝玉心内五味沸腾,道:“茜雪,我冤枉过你,你应恨我才是,怎的到这里安慰我来了?”
原来多年前,宝玉从薛姨妈那儿喝醉了酒,为一杯茶的事,迁怒茜雪,本是他奶妈李嬷嬷将那他要喝的茶喝了,惹他生气,因李嬷嬷那时不在眼前,他就将茶杯摔到茜雪裙下,茶杯砸在那雕花石砖上,嚯啷啷粉碎,溅了茜雪一身茶水,那茶杯砸出的声音,惊动民那边贾母,彼时尚未有大观园怡红院,宝玉还随贾母住在一处,贾母很不高兴,让丫头去问是怎么了?袭人还用话语遮掩,道是他刚从屋外回来,茜了雪,不留神滑了一下,掉了茶杯,然宝玉犹大声嚷嚷:“撵出去!撵出去!快给我撵出去!”宝玉心里想的是要将李嬷嬷撵出去,大醉酩酊,一觉睡至日上三竿,醒来不见了茜雪,问那里去了?袭人告诉他,老太太终于知道,那杯茶是茜雪惹怒你才砸到地上的,你连嚷撵出去,老太太也听见了,老太太心疼你,就没等你起来,便吩咐将茜雪撵出去了。宝玉听了道:“我那里是要撵他!我是要撵李嬷嬷!”就要去贾母那说明,袭人劝道:“如今生米煮成熟饭,连那些零碎东西亦让茜雪带走了,难道你是要老太太认错不成?”
宝玉只能跺脚叹息,事情过去久了,也就渐渐淡忘了。那贾府丫头一旦因咎被撵,出去后境遇都惨,父母怨骂,遭人奚落,如后来金钏被王夫人撵出,就觉耻辱难忍,投井而亡。那金钏毕竟还有轻侥之失,茜雪本无过错,竟遭驱撵,且是老太太亲自发落,更遭白眼,父母只好将他胡乱嫁人,那时马贩子王短腿刚好死了老婆,要续弦,父母听人一说,即刻将他嫁了过去,什么愿意不愿意,没他挑拣的,就那么成了王短腿的后妻,给生了两个儿子,那王短腿待他还算不错。王短腿后来腻烦了贩马生意,就到这监狱在死囚牢当了狱卒,后茜雪闻听贾府被抄,宝玉被收监,恰在这监里,十分关切,又正好这边狱头要退休,就撺掇丈夫谋来接任,这一差事竟也有好几人竞争。茜雪就拿出私房银三十两,让丈大一定将差事弄到手,那王短腿后用五十两银子贿赂衙门官员,才成功接任。甫接任,茜雪就要求安排他见宝玉,那王短腿先还有疑,茜雪跟他细道端详,道:“那宝玉那人大耍公子哥儿脾气,竟冤枉得我被无辜撵出,起初我亦恨他,后来把在他屋里的事情一一回想,就觉得那只是他一时失态,且我明明白白听他嚷的是要撵那李嬷嬷,原与我无关,只是那老太太又十分溺爱宝玉,第二天宝玉未醒,就把我当顶缸的给撵了。若不是那回撵了出来,又怎到得你的身边?也算因祸得福了。我想那宝玉,失态是偶尔的,他平时对丫头们都很好的,全无主子架子,原是个懂得惜花怜玉,又不轻薄孟浪的人,如今他家遭了大难,他竟被关进监狱,我想安慰他一下,也是应该的,人原应有怜人之心,谅人之心,如是神佛也会加倍护佑咱们,你道是与不是?”
自给生了两个儿子后,王短腿一贯将就茜雪,听了他这一番话,便允他在狱神庙慰那宝玉。宝玉站在茜雪面前,羞愧难当,道:“如今受了这些挫磨,才稍知人间深浅、人心轻重。回想往昔,我太任性,且无知,跟你发怒,调笑金钏,踢伤袭人,错鄙坠儿,真懊悔莫及!”
茜雪道:“你既封自己是绛洞花王,就该更加珍惜每一朵花,每一片叶。你虽有些错失,然总体而言,当得起护花王子,你那些细致体贴,我和别的经过的都不会忘记。几次偶然失态,事情既过去,也就别总拿他戳自己心窝。你如今落难了,正须要安慰救助,你有什么须要帮忙的,只管道出,我们能帮的,尽量帮。”
宝玉听了十分感动,落下泪来。茜雪又道出好多安慰他的活。宝玉因问道:“你是怎么到的这里的?”茜雪方告诉他,那新狱头乃是他丈夫。宝玉道:“原来你是王老爷夫人!”
茜雪道:“莫这么叫。你只叫他王哥就是,叫找仍叫茜雪!”
彼时那王短腿就在庙外唤:“都到屋里来坐吧!”
宝玉开头还不敢进那西屋,原来跟那狱头说话,都是人家站在门里,他只跪在、站在门外。茜雪先出去,跟他说:“你就随我们来。无事的。”宝玉这才跟他们进了那西屋,当中一间有饭桌,灶台连着北边那间的炕,北边那间整洁明亮,炕上有半新的炕席和炕桌,靠墙摞着被褥枕头;炕下有些个桌椅柜橱,并种种日用杂物。王短腿就让宝玉坐到炕沿。
宝玉道:“王老爷,我怎好坐?”
王短腿道:“出了这屋你随大流叫我王老爷,在这屋里就叫我王哥罢了。我让你坐,你就坐下。”
茜雪也道:“你恭敬不如从命。”宝玉便坐在炕沿上。茜雪便从一个大提盒里,取出些个菜肴果品,开一壶茶来,布在炕桌上,他往那茶壶里兑了热水,斟上一杯,递到宝玉跟前道:“这枫露茶,是我用香枫嫩叶,搁在甑子里蒸了一整天,统共才凝出一小锺,滴在茶壶里半锺,泌了三四次才出色的,现在恰到好处,二爷尝尝。”
当年宝玉摔茶杯,正是因为那李嬷嬷喝了茜雪沏好的枫露茶,不得已换了别的茶端给宝玉,宝玉觉得不对才发的脾气,此时接过,心中更愧悔不已。万没想到,富贵荣华,终有尽头,贾府被抄,身陷囹圄,率先来安慰他的竟是茜雪和其丈夫!想至此,望着那茶,几淌泪水落入杯中。
茜雪对王短腿道:“你应让宝二爷洗个澡,衣服都脱了,我带回去洗,我带了些你的衣服来,且让他换上,除了裤子兴许短些,穿上应比现在舒服。他那更大小屋太腌攒,你这南边那间有的是地方,支个铺板给他睡,夜里从这儿出去绕街打更,岂不比窝在那那茅坑边的犀子强?”
宝玉道:“莫给王哥惹事才好。”
王短腿道:“能惹什么事?我既到此,占山为王,只要不出大格,宽待这个恶整那个,谁来找茬儿?既是媳妇嘱咐了我,条条自然作到,你只管受用。”
宝玉道:“这边狱卒,都很凶的。王哥在那边,也打骂犯人么?”
王短腿笑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找当狱卒岂能不凶,你看见听见的那些凶神恶煞的事情,我也是全挂子的本事。原来看守的是死囚,更不用吝惜了。”
宝玉问:“有个佟哥,从这里移去的,他现在可好?”
王短腿道:“好什么?到阎王爷那儿去了。你怎的还记挂他?”
茜雪让宝玉陪王哥喝酒,宝玉初还不敢,王哥道:“你陪我喝酒,也算服役。”
茜雪嗔他:“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王哥笑:“我不压着他点,他不端杯。”
宝玉方举杯敬炕桌那边王哥,只呷一口,便觉是琼浆玉液入喉,其实那不过是便宜的烧酒,可怜那宝玉久违了茶酒的气息味道。王哥问:“你有什么心愿?告诉我。若说想这就出牢门,我却作不到。凡我能作到的,一定尽量帮你。”
茜雪上炕坐在炕桌靠窗那边,道:“宝二爷你尽管道来。”
宝玉便道:“想见见凤姐姐。”
王哥道:“这事可办。只是我新来乍到,且缓缓,得便时定让你们见见。”宝玉感谢不迭。
那风姐关在女牢,种种屈辱煎熬,也难备述。他一心牵挂的是巧姐。且说那巧姐被王仁领出,饭食倒还供应得可以,只不许他出屋玩耍。一日王仁忽对巧姐道:“舅舅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一路上你要听话,到那儿更要听话。”
巧姐高兴得跳起来,拍着巴掌道:“听话!一准听话!快带我去!”
王仁就领他出屋门又出院门再出巷口,来至大街。那巧姐见街上花花绿绿,车水马龙,好不新鲜,笑得合不拢嘴。王仁舅舅更雇了辆骡车,跟他一起坐进去,那巧姐一直掀着骡车厢座的小窗帘儿,朝外张望,王仁问他:“舅舅好不好?”
巧姐道:“舅舅真好!”
王仁道:“舅舅好,你就要听舅舅的话,舅舅让你怎样,你就要怎样。”
巧姐道:“一定的。舅舅让我怎样,我就怎样!”
骡车到了一条街,拐进一条巷子,巷子里有个院门,院门上挂个大灯笼,那时巧姐已识得百十来个字,都是凤姐让彩明教给他的,就认出那灯笼上三个字里的两个,因问:“是什么香院啊?”王仁也不作答,带他下了车,就往院里去。
原来那是锦香院,王仁本是那里常客。那院里三面皆是二层楼,各层各个屋子门口又都挂着小灯笼,灯笼上写着些香艳的名字。从那正房里踅出鸨母来,见了王仁就打趣儿:“吆,今儿个来了还自带一个雏儿,这叫什么作派?”
那王仁先让巧姐在院子里看菊花,巧姐见正有那送花的来各处安放盆花,楼梯口那的一盆瀑布菊,如金帛下展,确也有趣,就看着玩儿,见王仁随个大妈要往那正房里去,又跑去牵着王仁衣袖,道:“舅舅,你别走!”
王仁也就拉过他去道:“我还怕你丢了哩,随我来吧。”就牵着巧姐一起进了屋,又让那巧姐去逗窗边一只猾儿玩。王仁那边跟鸨母说些什么,巧姐全没听,其实是王仁要将巧姐卖到这锦香院。鸨母嫌小,王仁道:“光当使唤丫头,女大十八变,没几年他就大了,有专爱嫖雏儿的,就给他早些开脸,让他接客,包你又有一棵摇钱树!”两个人就把袖口凑拢,各自的手在袖子里出价还价,好一阵子,那王仁不耐烦,将手一抽,袖子一甩,道:“这可是大家闺秀!你当只是个小家碧玉,不干不干!”
鸨母就道:“我把他养到开脸,且得几年,我先赔进多少去!就这个数,再不能加了!”王仁就还跟他纠缠。
那日到锦香院送盆花的,不是别人,就是贾芸,虽多时不见了,那巧姐的面貌,他是认识的,那王仁在贾府只远远看见一次,也有印象。王仁将巧姐带到这个地方,又到那鸨母屋里半天不出来,贾芸便觉不妙,遂故意端着一盆太真出浴的菊花,往那屋里去安放,进去后听那王仁正道:“……六百两再不能让!”
鸨母则道:“五百两再不能多!”说着瞥见那端花盆的贾芸,便道:“你怎么进这屋来了?”
贾芸道:“这盆最名贵,我们花厂也只培出这么一枝。”
鸨母挥手道:“去去去!生人不许来这屋,你搁门外头去,回头我让茶壶挪进来。”
茶壶就是院里专给各屋客人倒茶的杂役。贾芸出去,将那盆花搁在门边,心里起急。那王熙凤不管他得罪过多少别的人,对他和小红,却是只有好,就说成恩人,也不过分。是王熙凤给了他在大观园里种树栽花的差事,是王熙风让在怡红院里怀才不遇的小红得了施展才能的机会,后来小红提出赎身,饶免了赎银,还成全了他跟小红的姻缘,成亲时还给了陪送。如今那王熙风遭罪,就算他罪有应得,无法解救吧,他这闺女巧姐儿,竟被这狠心的舅舅骗带到这妓院,要把他卖掉,先当使唤丫头,将来开脸接客,这样惨事,难道能视若罔闻、一走了之吗?
贾芸在那院里,正一筹莫展,忽然听见楼上一个熟悉的唱曲的声音,猛然想起,那不是云儿吗?那荣国府贾政老爷治家严谨,是不许将妓女招进府内的,那宁国府贾珍就不讲究那个礼了,妓女孪童,经常招进府里,聚众饮酒,唱曲取乐,皆寻常事,作为本家爷们,贾芸也曾到宁府领年货、谋差事,陪宴随礼,亲见那云儿跟贾珍、贾琏、宝玉、冯紫英、薛蟠等一起喝酒唱曲,且素闻那云儿颇有侠义之名,是个豪爽女子,想至此,就上楼去,到那云儿屋外,云儿一曲唱完,嫖客们阑然叫妙,乱扔赏钱,贾芸就朝他招手,云儿便走出来,问他是谁?有什么事?屋里人就叫唤:“那儿来的情人儿,就把我们抛开了?”
云儿扭头骂他们:“早该把你们一个个扔下楼了!不耐烦的滚蛋!”屋里倒也没有一个蛋滚出来。
贾芸便道:“我叫贾芸,论起来是贾琏的远支堂侄,贾琏王熙凤闺女巧姐儿的一个堂哥。”遂将亲眼耳闻目睹的情形讲了出来。
那云儿听了双眉乱颤,杏眼怒睁,道:“竟有如此禽兽不如的亲舅舅!叫我怎的忍的下这口气?我这就下楼,跟他撕破脸,将他臭骂一通!”说着顿脚就要下楼。
贾芸忙将他拉住道:“闹骂不是好法子。”
云儿便问他:“难道就算了不成,你来找我,却是有什么好法子不成?”
贾芸道:“求你两件事。第一件,那王仁走了,你要设法从妈妈那里把巧姐要到你身边,把他保护起来。”
云儿道:“这我不难。就说让巧姐先当我的丫头。我不让别人碰他一根手指头。”
贾芸又道:“第二件,你要说动妈妈,告诉他买下这么个圣上施恩放过的公侯小姐,将来指不定惹下什么大麻烦。如有人拿钱来赎,一定放他走。”
云儿便问:“你有银子赎?”
贾芸道:“我听他们正侃价,大约是五六百两银子,我那里有这个能力。”
云儿道:“却又来!他家如忽喇喇大厦倾,死的死,流的流,囚的囚,那个还在,还能拿出这笔银子来?”想了想又道:“我虽有些个私房,是存来赎我自己的。”
贾芸道:“自然不能动你一个铜子儿。你将巧姐保护到来人将他赎走就功德无量了。我寻思,那荣府也有没倒霉的,巧姐的大妈李纨,圣上旌表他贞节可嘉,望给他立牌坊哩,他儿子,巧姐堂兄贾兰,武考已经拔筹,前途不可限量,正等着当大官哩,你知我虽也算巧姐堂兄,五服外了,那贾兰可只隔两服,近得狠哩。他们如今还暂住在那大观园里,我可去找他们,他们历年进的多出的少,出几百两银子于他们应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儿,况至亲骨肉,岂有见着掉进火坑不救的!”
云儿听了大有道理,遂道:“那你快去找那李纨贾兰救急,这里巧姐包在我身上,管教你们到时候赎出个没被玷污的!”
两人在那里说话,云儿屋里的那些嫖客哇哇大叫,催云儿回去,贾芸就下了楼。云儿回到屋更就把桌子一掀道:“老娘今儿个累了,你们都滚!”
那几个嫖客酒醒了一半,甚觉无趣,纷纷出屋,或回家,或另找妓女厮混。云儿回到里间,扑到床上,不禁大哭,为那巧姐,也为自己。
那天王仁以五佰两将巧姐卖定,拿上鸨母开出的银票,悄声跟那鸭母说:“可是交给你了,若丢了是你们的事儿了,可别赖我!”
那巧姐还在一边跟那猾儿嬉戏,王仁趁巧姐不备,就溜了出去,鸨母就让几个茶壶和门房严防死守,那让那巧姐走出大门。那巧姐玩累了,不见了舅鼠,就问:”我舅舅呢?”
鸨母道:“什么舅舅?那个的舅舅?谁是你舅舅?你那儿来的舅舅?你就是我这锦香院的一个小丫头!一会儿开饭给你吃,吃完跟你说规矩!从今儿个起,你就叫我妈,我就是你妈,你得听我的话,凡事照我说的行!”
巧姐听呆了,道:“我舅舅刚才还在这儿呀!我妈怎么上你呢?我妈叫王熙凤!”
那鸨母就跟他瞪眼:“你没有什么舅舅!那王熙凤如今押在牢里哩!你要再不听话,我就打你了!”
巧姐唬得哭了起来。云儿下楼进屋,见了巧姐就把他揽到怀里,跟那鸭母道:“这闺女我认得,可不是那荣国府的巧姐儿么。妈妈你怎么敢把他买下来?”
鸨母道:“你不在楼上接客,怎的又跑到我这儿混闹?是不是又把桌子掀了?你真是越来越张狂了!”
云儿便把腰一叉,道:“掀几次桌子算得什么,你敢这就把我这棵摇钱树砍了?告诉你吧,昨儿个忠顺王世子出条子叫我去,还说起你那跟人家合伙贩私酒的事儿呢,要不是我给美言,今儿一早没准儿就让你披枷带锁,跟这孩子他妈撂一个牢窠里了!”
那鸨母就骂:“没良心的,我那点亏待你了!养你这么大,花的银子也堆出一个你了!你替妈妈美言,也是该作的事,这锦香院封了,你往那里去,别听这个那个跟你说那些子个甜话,真到骨节眼上,就你这身份,别说世子,就是那滴里耷拉的穷酸公子,那个会娶你?填房、纳妾也不要你!你又不愿意嫁个穷的,更不愿嫁那杠夫泥瓦匠!一根丝线拴咱们俩蚂蚱,把我崴咕了,你也捞不了好处!”
云儿便道:“你道为我花的银子堆出一个我,我给你赚出的银子堆出一百个来了!”
那巧姐在云儿怀里听他们两个大吵,哭的更厉害。云儿把他哄得好些,便道:“不跟你多废话。只是,一,这孩子归我,算给我当丫头,别人都不能碰!”
鸭母道:“那有何不可?如今他又开不了脸!”
云儿接道:“二,他不能在这里久呆。那忠顺王说了,将荣府未成年主子允至亲领养,乃圣上隆恩,是用来昭示天下,令万万人陪着思恩懂礼的。如今你竟买下圣上特赦的贵族小姐,倘若有人告发出去,该当何罪,怕比那跟人合伙私酿私卖烧酒,罪过还大!”
鸨母道:“你怎不早来说?难道我五百两银子就白扔了么?”
云儿道:“那个禽兽舅舅就不去理他了。但也许会有别的人拿着银子来赎,你须银到放人。”
鸭母道:“我还嫌他太小养起来淘神呢,谁拿六百两来赎,我立马放人。”
云儿道:“怎的又成了六百两?”
鸨母道:“我一直在说六百两。你别听岔了。”
云儿道:“可不许再涨。要不我趁便跟忠顺王说了。”
鸭母道:“你就去说!你当老娘真憷你!我也被你闹乏了,要歇歇,你快把这个惹祸的东西带走吧!”那云儿就将巧姐带到楼上,哄他吃、睡,道:“你就叫我云姑镶,有我在,别人不敢欺侮你。”那巧姐到底能否逃出火坑,下回分解。
第101回
贾芸回到花厂,便将恰逢巧姐被狠舅卖入火坑一事告诉小红,小红听了大吃一惊,贾芸道:“须将巧姐赎出,只是总得五六百两银子那鸭母方肯放人。”
小红道:“那里找出那么多银子来!这可如何是好?”
贾芸道:“荣府虽败,却有一枝独秀,就是珠大奶奶和兰哥儿,他们历年积银不少,况以后兰哥儿选了官,银子更大把的进,这个数门的银子,他们拿出来伤不了筋动不了骨,我的意思,是赶紧找他们去。”
小红道:“是了,那珠大奶奶,跟琏二奶奶,妯娌情深,我是耳闻目睹的,他是巧姐儿亲堂伯妈,兰哥儿是巧姐儿亲堂兄,听见这么个情况,断不会就任凭巧姐儿陷在火坑里!你赶快找他们救急去!”想了想又道:“可那大观园,你怎么进得去呢?”
贾芸道:“那忠顺王已将大观园与那封了的荣国府隔开,另开了一个通街的大门,如今忠顺王还没启动重建,那稻香村、拢翠庵两处年底才能腾空,无非是几个他们府里派去的人看着大门,使点银子贿赂,不难进去。只是须晚上再混进去。”
小红道:“事不宜迟。今天晚上咱们再合计合计,明晚你就去。”
头些时那倪二已经试着进城,潜回家去,一路无人盅查,到家他媳妇女儿亦不以为奇,更不问他这么久往那里作什么去了,他们早已习惯倪二的去无影来无言,媳妇只给他张罗酒饭,女儿就洗他换下的衣服。如是倪二又去找王短腿,只王短腿媳妇在家,知王短腿到牢狱里去当了狱头,王短腿知倪二回了家,趁歇假找来,二人灯下对饮,王短腿就告诉倪二,荣府的贾宝玉、王熙风都在他那狱里,醉后更吐出泼天机密,道数月前布告正法的冯紫英、陈也俊、抱琴皆是拿别的斩监候顶的缸,那时他还在死囚牢里当差,人都是他亲自牵出去的,倪二听了抱起酒坛子就咕嘟咕嘟全灌进喉咙,胸臆大快,他和王短腿那醉态媳妇闺女习以为常,由他们滥饮,只把酒坛果品准备好,管自进那边屋睡觉。
那以后倪二干上老营生,放印子钱,又曾骑上大青骡子,带来许多鲜货,向贾芸、小红道谢。贾芸道:“谢什么。我兴许那天还到你家住哩,难道你就不给我好吃好喝?”
小红道:“你要真谢,也别给什么,只须你给我们办成个事儿。”
倪二就抱拳道:“嫂子你就说来,要谁的脑袋,我给你拧来献上!”
小红道:“谁要你作那血淋淋的事情!你说你那八拜之交的王哥,如今当了狱头,正好那王熙凤、贾宝玉都在他治下,就要你跟那王哥说一声,得便的时候,容我们去那里探望探望他们。”
倪二就道:“原来不过这么个事儿,小菜一碟,包在我身上!”
贾芸道:“只是我们都是隐姓埋名不想招惹是非的草木人儿,你须办得你们知我们知别人全不知方好,,”倪二道:“用你教我?那个自然!”此时贾芸和小红说起搭救巧姐的事,小红因道:“正好倪二哥说过些天亲带咱们去王哥那狱里,跟二奶奶、宝二爷见面,若把巧姐救出的消息告诉二奶奶,于他岂不呈最大的安慰?”二人当晚商议定,小红拿出二两银子给贾芸作贿赂那大观园的看守用。
第二天晚上,贾芸依计行事,只使一两银子,就买通看守,进得大观园里。那荒芜破败的园子凄凉阴森。贾芸那得细观,石头却知其洋,齐将那一派萧索景象报告看官:
怡红院里,蕉枯棠萎,牖裂帘破,屋墙上那些原用来安置琴剑瓶炉的凹槽空空如也,集锦格子上布满蛛丝;昔日的欢声笑语、娇嗔浪谑,早巳化作了鼠呜枭啼、狐吟鸦聒;潇湘馆里,早不复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只一派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蘅芜苑里香草死尽,杂草丛生;紫菱洲缀锦楼里,霉气氤氲,若有鬼哭;秋爽斋里,梧桐叶落,寒雀觫觳;蓼风轩里,雨浸薜荔,地走蚰蜒;沁芳闸处,水涸泥枯,秽气难闻;翠樾埭上,柳折枫萎,蚁聚鼠蹿;荼蘼架散,木香棚塌,牡丹亭破,芍药圃废,蔷薇院荒,芭蕉坞摧……
那时整个园子里,唯有两处尚有人住。一处稻香村,一处拢翠庵。稻香村犹能看见几窗灯火,拢翠庵因有围墙,竟连灯火也看不见。贾芸便深一脚浅一脚的朝那稻香村的灯火而去。不知不觉走经凹晶馆边,那一带岸上水边的芦荻蒲草长疯了,俱已枯萎,夜风吹过,瑟瑟乱响,不禁毛骨悚然。忽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似有什么活物在颓馆残窗间藏匿,心想这园子里原饲养过梅花鹿、丹顶鹤等物,敢是他们变野了各处觅食?又想到此园荒废已久未从修整,守门的见钱眼开,既能放我入内,自然也会放别的人进来。只是那黑影若是人,为何也鬼祟祟?莫不是连贿赂未使,飞檐走壁而入的盗匪?那一定持有凶器,若把我当作了巡园的,在这暗处将我结果了,可怎生是好?想到这里,脊骨上蹿过一道凉气,不由得屏住气息,呆立在那里。这时那匿于馆中的人倒把他认出来了,闪出来,离他一丈远,便给他请安,唤他“芸哥”,这一声呼唤竟比刚才的揣想更令贾芸惊怖入髓,难道不是人竟是鬼么!莫是个拉人乱抵命的厉鬼!但那“鬼”却只是一再请安问好,贾芸略回过神来,只听那边在跟他说:“……芸哥莫怕,我是板儿,王板儿……我姥姥姓刘……我们原是见过的……”说着进的几步,贾芸也才迈前几步,凑拢一眯眼细认,是个十几岁的小子,乡下人模样,贾芸判定系人非鬼,松了口气,道:“我何曾见过你?你,在那里见我来?”
板儿便道:“那年我随姥姥到这府里,老太太一时高兴,带我们到这园子里逛,那时这园子跟年画上画的一样,如今却像坟地了!那时大人们尽说些没意思的话,我就自己到处跑着瞎玩,见有那布幔子,就钻过去,原是你坐在山石上,看着那些人栽树,你就让我回布幔子那边去,后来丫头婆子来找我,我就又钻回去了。”
贾芸回想,确有此事,因叹道:“你竟长这么高了,那里还认得出!”
板儿道:“哥倒还是原来模样。”
两个人互相认定后,不由得一同问出:“这时候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板儿先说他的经历。道他们乡下闭塞,事情都过这么久了,消息才传到他们那里,一家子都吃惊,他姥姥更急得不行,道荣国府好好的怎么就给查抄了?那老太太抄前就仙去了,且不说他,那太太怎么就随老爷流放到烟瘴之地去了?那琏二爷怎的就要问斩?那二奶奶竟给关到监狱去了!那巧姐儿呢?说是让他舅舅王仁给领走了,也不知道如今究竟怎么样?就执意要他驾车进城,道见不着二奶奶,见着巧姐儿也好。那巧姐的名字,还是姥姥给取的呢。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全可从一巧字上来。昨日,他赶着车,他姥姥带着他姐姐青儿,天未亮就出发,过午进了城,也顾不上吃饭,一径到那宁荣街上,只见两府均已被锁封,绕到后面,见有一从大观园新开出的门,过去问,谁搭理他?后来还是有个看门的,道出一个地名,说是那回忠顺府派他去通知的王仁,问王仁,愿不愿领养巧姐儿,“你看巧了吧?如是我们按那地名找到那巷子,更巧了,恰看见那王仁领着巧姐在街上走,就忙想过去招呼,却只见那王仁雇了辆骡车,带巧姐到什么地方去,我就忙赶车跟着。我家原穷,自我姥姥带我两回去荣国府,他们老太太、太太、二奶奶、平姑娘、鸯鸯姑娘皆待见我们,给银子给东西帮补,尤其第二回去,宝二爷还让丫头把一个古瓷杯子给了我姥姥,我们也不懂,后来那府里太太陪房周瑞有个姑爷,叫冷子兴,到乡下搜古董,见着那杯子,不眨眼就拿出一百两银子买了去,把我爹乐的不行,就用那银子买了地、添了房,后来有人告诉我们,那杯子叫成窑瓷,几千两银子也值的,我姥姥道不用后悔莫贪财,换一百两银子就狠不错,只是咱们不能忘了荣府恩德,若没他们帮衬,那有今天?所以我们连马车也置上了。昨日巧遇那王仁巧姐,他们骡车走不快,我赶马车紧跟着不费劲,跟到最后,却见他们那骡车停在了锦香院门外头,那外头还有给给院里送菊花的车子,我姥姥就说不对头,带巧姐来这地方干什么,那可是个窑子啊!后来就见只王仁一个人喜滋滋出来,我过去招呼他,他脚不停步,道不认识我,一溜烟跑没影了,后来送花的人也都出来了,把空车赶走了,只不见巧姐儿露面。”贾芸就告诉板儿,那带人送花的,正是他,那时他已证实,王仁将巧姐五百两银子卖给鸨母了。板儿道:“又是一巧。今晚在这里遇上你,更是巧上加巧。只是这么多个巧,怎的还不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便又告诉贾芸,他姥姥让他进去探明情况,他去了,找到那鸨母,那鸭母道:“确有个巧姐,刚收下,我还嫌他小,是个累赘呢,只是你从那儿跑出来的?怎么来的这般快?我也不细盘问你,你拿出六百两银子来,我立马连契书和人一起交你带走,只是你这模样,乡下人吧?又不像个成年的,你赎得起吗?赎出去你养得活他?”板儿就说:“我是替人来赎,你且等着,不许糟蹋那巧姐儿,我明天就来给你兑银子!”
贾芸听了道:“这鸨母眨眼就添一百两,真心如蛇蝎!”因问:“你家有那么多银子吗?”
板儿道:“我跟姥姥一说,姥姥道,就是咱们倾家荡产,把巧姐儿救出来,也应该的。只是听说那珠大奶奶并兰哥儿还在大观园里,告诉他们,拿出这笔银子救巧姐,应不难的。所以,昨天我已经来了一趟。”
贾芸道:“巧了,我今晚正是为救巧姐来找他们的。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想是他们昨晚答应了,今日让你取银子来了?”
板儿道:“快别提了!我肺都要气炸了!刚听我说起巧姐儿给卖到了锦香院,他们娘儿俩还摇头叹息,那大奶奶以至红了眼圈。可等我说起须拿六百两银子去赎一事,他们可就半晌不吱声了。末后大奶奶说,巧姐儿打小看大的,本应安享富贵,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着实可怜!但那王仁虽说忒凶狠了些,却是他嫡亲的舅舅,我们本不是一房的人,鞭长莫及,也无可奈何!我急了,便说只当我来借你们银子,日后一定还给你们,赎了出来,我带回去给找姥姥,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那贾兰便说他们没那份闲银子,又说他们为买宅子、准备搬家,已花费很多,况他母亲寡妇失业,有道是人生莫受老来贫,好容易攒下了一点银子,也须留给臼己,以防万一,我说救出巧姐儿,莫说是你们至亲,就是原来不相干的,也是积阴德利儿孙的事,没想到你们竟如此无情!大奶奶听我如此说,便拿着帕子不住的抹眼泪,那贾兰强辩说,不是巧姐儿不该赎,那一位都是该赎的,卖到勾栏的该赎,卖到别人家当奴才的就不该赎吗,要赎先该把二奶奶赎出来才是!谁有那么多银子呢?……”
贾芸听了,大觉诧异,还不相信自己耳朵,问通:“难道他们就真撒手不管了么?”
板儿道:“也许是我又说了几句气话,末后那贾兰说,倒是想起来,他手里还有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本是留着置备新居家具的,现在既然事情这么紧急,就先给我,明儿个一早去银号兑出,再不拘到那儿凑齐那其余的,且把巧姐儿接到我家去,交给我姥姥,然不要再来找他们了。”
贾芸点头道:“这还算是句人活,总算有了二百两。我和你家再凑齐二百两,其余的找我朋友倪二借二百两,他虽是放印子钱的,也无大本钱,平日最多不过放五十两,不过他若知是救人,总能抓挠出一百两来的,再多怕也不能了。如是明儿个凑足六百两,务必把那巧姐儿赎山来。”
板儿道:“只怕还是不够!你猜怎的?我今出去兑那银票,人家告诉我是张废了的!我今日来找他们,是当面将那银票掷还贾兰,骂他又狠心又奸猾,以后不得好报!那李纨低头无语,那贾兰让我滚蛋,说若不然他就要找忠顺府的人把我绑上,判我个强入民宅勒索,你说可气不可气!”
贾芸道:“真是没想到,我听说他们攒的银子过五千两了,就算给他们说多了,三千两总有的,况以后还可源源不断有进项,怎么这母子二人阳德不积,阴德亦不积!如此找也不必再找他们了。”
贾芸朝稻香村那边一望,只见那几窗灯火陆续熄灭,想是里面的人都睡下了,那晚乌云遮月,园子里更加昏暗。贾芸、板儿不禁又都朝拢翠庵望去。
板儿道:“我姥姥跟我姐姐都歇在大车店里,我今晚再花银子贿赂守门的溜进来,原也不止是来骂那贾兰,我姥姥说了,那拢翠庵的妙玉,必是有钱的,他那么一个扔了不要的茶锺,就值不止六百两,佛家的人又最慈悲,他想起那年带我在园子里逛,我手里原有个佛手,巧姐——那时他还没取名儿,且这么说他——手里原有个香橼,他见了佛手,就想要,不给不行,大人就用我手里佛手,去换下他那香橼,由此看来,巧姐出火坑,说不定就跟佛有缘。所以我今晚来,也是想求那妙玉师傅舍银救那巧姐,只是我去敲那庵门,那有人理?我就想藏在这里,凑合一晚,到明早,庵里撞响晨钟,门总有开的时候吧,里头的要往外清垃圾,外头的要往庵里送东西,我就趁那门开着,飞跑进去,跪在那妙玉师傅面前求他,兴许他发了善心,就拿出银子来救人,巧姐就逢凶化吉了。”
贾芸低头思忖半晌道:“事情紧急,能别拖到明天最好。你我正巧遇上,且我也动了求妙玉之心,咱们又想到一处了,可谓巧上再加巧,我知翻墙入寺罪名极大,却也顾不得许多了。人生在世,仗义为先。你我一个人无论如何翻不了那庵墙,两个人就好办了,你乡下人有蛮力,你竞将我托起,我翻过鹰墙进去,此时料那妙工还在禅堂坐禅,我就去跪到他面前求他,谅他不至于将我当成强盗交官。”
板儿听了道:“好!就如此。走,咱们过去。”二人便往拢翠庵去。
且说拢翠庵里,琴张到堂耳房内给妙玉烹茶——妙玉家从祖上起,就嗜好饮绿茶,如龙井、碧螺春、六安茶等,那时他家与史家来往频繁,那时的贾母并整个史府却都偏爱喝红茶或香片,两家嗜好不同,故那年贾母领着刘姥姥到庵里来,妙玉刚捧出那成窑五彩小盖锺来,贾母劈头便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这是老君眉。”老君眉便是一种红茶,琴张因有些困倦,拿错了茶叶罐,给妙玉往壶里放了两撮待客时才用的老君眉。琴张正用小扇子煽茶炉下的火,忽听院中咕咚一声,忙跑出去看,两个姥姥吓白了脸,跑过来,喘吁吁的说:“有人跳墙而入……”“强盗来了……”
琴张先转身返回禅堂,只见妙玉仍闭眼盘腿于蒲团上,一丝不动,便又赶紧走出禅堂,对两个老嬷嬷说:“你们守在这门外,死活别让人进去!”自己壮起胆子,朝那边行人影处而去,颤声问道:“你是谁?为何跳进我们庵来?”
只见那人影在竹从旁站定,一身长衫,颇为斯文,倒不是短打扮、持刀使棒的强盗模样;见琴张走近,拱手致礼,连连告罪,道有急事要求见妙玉师傅,琴张听毕,吁出一口长气,道:“你且站立勿动,我去禀知师傅,再作道理。”
琴张回到禅堂,两个嬷嬷知不是强盗,腿才渐次不软;琴张命他俩仍在禅堂门口守候,自己进去禀报妙玉。那妙玉已然坐禅毕,进到了耳房,自己在那里慢慢的煎从鬼脸青花瓮中倒出的梅花雪。琴张进到耳房,便禀报说:“不是强盗,是个斯文人,说有急事要求见师傅。”
妙玉道:“我等槛外畸人,无惧强盗。除了此人,那庵墙外定然还有一个,皆系世中扰扰之人,你们且去将庵门大开,请那逾墙者出去,就是那门外的人他要进来,也就由他进来。凡进来的,早晚要出去,正如凡出去的,早晚亦会进来一般。”
琴张道:“这深更半夜,怎能将庵门洞开?”
那妙只自己往绿玉斗里斟茶,琴张不得不上去接过斟茶之事,斟毕,妙玉举杯闻香,淡淡的责备张道:“怎么是老君眉?”
琴张才知放错茶叶,忙道:“是我大意,我这就去换。”
妙玉挥手道:“我自己换吧。你去把庵门打开,且就此再不必关上。待出去进来的都没影儿了,跟嬷嬷们多从井里打几桶水,把他们脚沾过的地方,一一洗刷干净,再把那人跳进来一带的竹子尽悉伐了,拖到庵门外烧成灰烬。”
指示毕,先将老君眉茶倾在废水瓯内,用茶筅刷净茶壶,另换碧螺春茶叶,有条不紊的重烹起来。琴张无奈,只得出了禅堂,命姥姥一起开启庵门,又过去对仍站在竹丛旁等候的贾芸说:“妙玉师傅说了,门外必定还有一人,你们愿进愿出随便,只是他不见人。”
贾芸早听说这妙玉性格极放诞诡僻,没想到竟真怪到如此地步,倒不知该怎么办了。那琴张与嬷嬷们开了庵门后,即刻回自己居室,将门拴得死死的。板儿见庵门竟开了,先探进脑袋,后蹑手蹑脚走进去,只见那贾芸在墙边竹丛旁发呆,便过去问:“如何?他答应了吗?”贾芸只是摇头,板儿东张西望道:“菩萨在那里?我要跪下拜拜!”
从半掩的门,依稀能看到佛殿里供的观世音菩萨,拿脚便要往里去,贾芸忙将他拦住道:“切莫孟浪!”
板儿朝那殿堂里探头道:“怎么只见到一只佛手?好好好,我就求这佛手保佑吧!”说着便在门外咕咚跪下,朝那观音大士的佛手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大声祈祷说:“菩萨保佑,明天把那巧姐儿给救出来!菩萨你一定保佑我等好人!我等一定一辈子作好人,行善事!若是我有一天作了坏事,像那狠心的王仁一样,你就拿响雷劈了我!”祈祷完了又磕了三个响头,方站起来,憨憨的对贾芸说:“这下咱们再去求那妙玉师傅,定能吉祥如意了!”
贾芸心想,自己也应无虔诚拜那观音才好,便迈进去,先对着那观音大士立像,双手合十,低头祝祷。拜完,忽觉观音的一只佛手,指向香案,定睛细看,香案上有一搭包,近前再看,褡包上写着两行字:“今夜祝祷者得。非其得者,取之即祸。”
贾芸稍一思索,便知感叹!原来这妙玉师傅果真非凡,怪不得宝二爷提起来敬佩有加。他且不去动那褡包,回身招手,让板儿进殿,板儿诚惶诚恐的迈进去,贾芸把那香案上的褡包指给他看,板儿问:“妙玉师傅在那里,为何把褡包搁在这里?”
贾芸道:“褡包上头写着字哩。”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