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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

_3 刘心武 (当代)
方丈道:“那些挨打的,何尝是你这样自愿投入空门的,多是些村里穷人家的孩子,父母不养了,送过来吃碗饭的,这庙里有许多粗活须要他们来作,举凡点灯剪烛、掸灰扫地、淘米洗菜、生火作饭、洗衣涤物、扛抬搬运……那样不得督促着他们?恁是有那好说好劝不听,吃打吃骂才勉强动弹的,也不怪住持、维那他们气得牙痒,忍不住责罚几下,势所难免。”
宝玉道:“我听不惯。世法平等,为什么粗活就非让他们干,恁是他们不对,也不该打的。”
方丈道:“阿弥陀佛,你初入佛门,即能如此大慈大悲,真菩萨转世也。”说完即让他回禅房歇息。
那宝玉回到禅房总不能静心人定。又过十来天,宝玉觉得那忠图寺不过是另一荣国府,等级森严,规矩繁多,且对唱经功课的规定十分吃重,虽然方丈对他厚爱,还流露出圆寂后将衣钵传缮给他的意思,但他弃绝那仕途经济,正是因为对所谓步步高升了无兴趣,现在他出世为憎,难道图的是憎界地位吗?
又过几日,纷纷扬扬下起雪来,这次不是银屑般的干雪,却是搓棉扯絮般的鹅毛大雪。雪停,住持、维那布置扫雪,宝玉亦自动参加。在寺门外扫出一条通往大道的小路。有两个小和尚,见那积雪甚为可爱,忍不住搓了雪球互相抛打嬉戏,那住持、维那过去,各逮一个,揪着耳朵骂完,就往头上一顿栗凿,凿得那两个小和尚哇哇哭叫。住持、维那命令大家回寺诵经,宝玉心中十分郁闷,到那寺门,他将笤帚靠在墙边,便回转身,顺着扫出的路径,到得大道,又朝估摸着是五台山的方向,不停的走去。他想那五台山乃佛教圣地,文殊菩萨之道场,一定圣洁纯净,断无忠图寺此等现象,虽大雪封山,他以万分虔敬,不惜科跣而进,一定可以到达圣地,获大解脱、大欢喜。
那宝玉不停歇的往前走,也不觉寒冷劳累。又下起了大雪,天地间仿佛在织就一个巨大的廉栊,他就在那雪花栊里趱行。走着走着,他觉得对面走来一个人,越走越近,等走到对面了,他大吃一惊,蓦的觉得是怡红院的那面大穿衣镜摆在了眼前,自己在照镜子似的,镜子里的那个人,也是和尚,也穿着一样的惜衣芒鞋,那脸皮、眉眼,竟也跟己别无二致,这究竟是何道理?敢是作梦?不禁出声发问:“你是那位?是我的影像么?”又伸手去摸,却与对面那人伸出的手合了掌,连手掌大小也不差分毫,那边的人道:“我是甄宝玉,你是贾宝玉么?”
贾宝玉道:“正是我。原来你是真的!”
对面的人笑:“你姓贾人不假啊。”
贾宝玉问:“你从那里来?”
甄宝玉曰:‘从五台山来。你往那里去?”
贾宝玉道:“往五台山去。你却为何从山里出来?”
甄宝玉道:“一言难尽。你却为何要往山里去?”
贾宝玉也道:“一言难尽。”
两人就面对面双手合十,齐诵一声:“阿弥陀佛!”
甄贾宝玉不期遏,皆称神奇。二人离开大道,拐进小路,一起进入一个村子,在村边小店里坐定,喝着热茶,互问互答。原来那甄宝玉在甄家被抄家治罪时,尚不满十六周岁,因之没有像父兄那样被治罪或系狱或流放,朝廷准许由嫡系亲属领取收养,他一个堂叔就将他领去了,那堂叔一天到晚跟他讲只剩科举出身重振家业一条路的道理,逼他读经书习时文,他实在不能忍耐,堂婶更对他多有虐待,就逃出来,到寺庙剃度出家了,那寺庙的方丈令他失望,也是向往五台山,就千里迢迢辗转进了五台山的大庙,结果发现凡俗世所有的弊端,那里皆有,甚或更变本加厉,僧人里也有功利熏心的,憎人间也有尔虞我诈的,令他痛心疾首、极度失望。因之,他决定走出五台山,在大雪封山前,他已经走了出来,因为患了病,就在山外一座寺庙挂单休养,也是今天为一事刺激,觉得病已好了,就不顾大雪纷飞,毅然离开。贾宝玉讲了在忠图寺的见闻,甄宝玉道:“那真太算不得什么了。你若到了山里大庙怕更要惊诧。”贾宝玉问甄宝玉今后打算,甄宝玉道:“并不想改变初衷,还是要杜绝那经书时文、科举题名,过一种由性盗情的出世生活,或许还是回到江南,在山水间游荡,苦思冥想,找到人之为人的深切真谛。如今我至少明白了一点,就是真的出世,不一定要出家,真到悟透了天地宇宙世间人生的所以然,彻底的悬崖撒手,方在大悲欣中得大解脱。”
贾宝玉道:“如是五台山我亦不必去。那我又该去那里呢?”
甄宝玉细问贾宝玉种种情形,听完道:“你与我还不一样。你成家了。你那媳妇对你举案齐眉,德言工貌样样无挑。他虽中了国禄蠢之毒,罪不在他,他所作所为,确实全为你好。你这样不辞而别,将他抛在家中,岂非残忍人生真意,我未参透,但知予人真情,享人真情,至关重要,情与天齐,情可痴,不可毒。你应回到家去,与你那妻子宝钗、侍妾麝月,同甘共苦,共度时艰。你可续由情恋情,那宝钗就是依然劝你那一套,继续不采纳就是,就是逼去国子监,你不去也罢,又何必让他生人之妻守话寡?毋乃情毒乎?莫执拗,勿迟疑,我这就送你回家,到那府外,远远看着你走入府,再离开,如何?”一番话说得贾宝玉颔首称是。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94回 蘅芜君化蝶遗冷香 枕霞友望川留余憾
那宝玉齐家出走当和尚的事。过了好些天才传到莺儿等耳朵里。彼时莺儿被裁减后,同秋纹、玻璃、翡翠、春燕、佳蕙几个被关在一处下人屋里,等待再一步发落,先令他们每日给忠顺王府、仇都尉府作活计,佳蕙单管描画刺绣样子,秋纹、玻璃、翡翠绣鞋面,春燕给莺儿打下手,莺儿打络子、鞋面是忠顺王府要的,拿来的那些个样子倒也罢了,莺儿打的绦带络子是仇都尉那边要的,起先赖大家的替仇家传话,道要打二十根宝蓝配大红的汗巾络,莺儿听了直笑,道:“没那么个配法的,最扎眼难看,赖大娘您敢是听贫了,大红须配黑的才又顺眼又稚致,您再问问去,别给打错了”
赖大家的道:“放你娘的屁!如今我也是半个罪人了。敢把判官的话听岔了?再说了,黑色儿准个忌讳,我敢黑呀黑的跟人家呲牙,找打不是!你们就更跟个蚂蚁一样,稍带脚一碾,没地方找尸首去!什么好看不好看,雅致不雅致,你当还在那宝玉、宝钗跟前呢,人家要的就是宝蓝配大红,老老实实给打出来!”
莺儿又问:“都要什么花样的?”
赖人家的说:“说要卍字不到头的。”
莺儿道:“那倒是吉利,只是我还会好多花样。像朝天凳、冰竹、梅花、柳叶、银齐……都挺好看的”
赖大家的道:“我说你糊涂油蒙心了还是怎么着,人家点那样你打那样,岂不还轻省!告诉你们吧,我在他们面前少不得低声敛气,肚子里窝的可全是邪火,你们几个若再跟我罗嗦,我不拿你们撒气拿那个撒气?小心我揪着你头发往墙上撞!”
那赖大家的原来何曾这样说话,秋纹记得当年查夜到了怡红院,那个蔼然可亲,问语干干净净的,想是这些日子也着实受够了窝囊气,就忙说:“赖大娘您可千万保重!快别生气!我来给您捶捶背吧。”
赖大家的说:“你嘴甜有什么用,开饭还不是腌鸭嘴就冷饭,给我老实干活是正经!”
那赖大家的走了,几个丫头齐叹气,佳蕙说:“倒血霉了,遇上这席散碗摔的!还是小红姐姐有眼光有算计,赶在这之前就脚底抹汕溜之乎也了!”
春燕就撇嘴:“还之乎也者的,你学得来他吗?人家爹妈原是府里大管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咱们就是那蚂蚁命,飞又飞不了,躲又躲不开!”
玻璃便道:“还会诌一句什么楼台什么月的!都什么惨相儿了,还显摆你们在怡红院里偷来的那点子斯文!”窗外仇都尉派着巡逻的人一声咳嗽,屋里全闭嘴了。
那天赖大家的来收活计,见莺儿打了几条葱绿配柳黄、松花配桃红并别的花样的,问:“谁让你打的这个?”
莺儿道:“备的料里原有这些颜色的,若他们忌讳,也不会拿来,你就收了给他们吧,兴许他们能留下、实说吧,我不是为他们变颜色花样,总照一个路子打,我腻味死了,就跟那唱戏的,你让他死守着一折唱,指不定那天就一头碰死在台柱子上了!当年宝二爷宝姑娘他们就懂,花色样式须变化着来。”
赖大家的就说:“你就一头柱这边柱子上撞吧!还提什么宝二爷呢,前些天出门就没回来,说是上五台山当和尚去了。你那宝姑娘如今是活寡妇!这荣国府我看气数真是尽了,树倒猢狲散,要问是那天,不是明儿就是后后日!”
赖大家的拿着绣好的鞋垫打好的络子出去,屋里几个丫头面面相觑,莺儿就说:“那宝二奶奶不知怎么熬日子呢,我得看看他去!”
第二天赖大家的来交代新活计,莺儿就求他:“您在那仇都尉跟前替我求求,就是我跟那宝二奶奶十几年了,如今他是这么个情景儿,就是不能让我再去长久伺候,容我跟他见个面,安慰安慰他,也是好的!”
赖大家的说:“你让我往老虎嘴里探头儿呀!我还想见见太太,并那凤姑娘呢,人家不许我乱走动,我敢去求人家破例?我有几个脑袋,你一个蚂蚁秧子,好好跟这儿窝着等发落吧,再这么不知好歹深浅,我先打断你的腿!”那莺儿只得咬唇呜咽,其余几个丫头不敢吱声。
那宝钗自宝玉离家不归往五台山当和尚去,度日如年。托袭人给那贾雨村送了信以后,天天盼有回音,他通过袭人每天派来供应饭食的婆子传递消息,跟袭人约定好了,如贾雨村有回信,就搁在送饭的提盒里,藏在菜盘底下。因袭人说动了傅秋芳,那些饭食日用什物的供应,全打着忠顺王妃特许的旗号,故派在荣国府实行管制的那些人都不敢阻拦,有回大厨房的主管请示仇都尉:“莫若把那份贴补宝二爷、宝二奶奶的伙食银子,交到我们这里,就地烹饪,岂不王府那边也省事,饭菜更不至于凉了?”
仇都尉就跟他瞪眼:“你想再添个贪污的口子是不?主子们定夺的事情,容不得你鸡一嘴鸭一嘴的,滚!”
仇都尉只以为是忠顺王本人的一个妙计,内中大有奥妙,其实那饭菜皆是蒋玉菡、袭人出的银子,在荣府不远的酒楼定下,由他们派出的婆子按时去取出送来的。那傅秋芳倒是跟忠顺王把这事说了,道:“那琪官、袭人的姻缘,到头来跟那条汗巾子相关,宝玉也算得他们的月下老儿了,他们要表表衷肠,就由着他们吧,况又不动用府里的银子,那琪官历年得的赏封也很不少了,他如今有多少用处?这点花费于他们也小小不言。”
那忠顺王见圣上把贾赦、贾政交他管教后,也再无新的旨意,万一圣上到头来决定赦免赦、政,那贾宝玉就是荣国府的继承人,又何必反对每天为二宝夫妇送饭食这样的区区小事。那天饭食又送到,麝月遵嘱先上下检视,并无书信在内,婆子道也无门信让他转达,麝月将饭菜布到桌上,劝宝钗趁还不凉赶紧吃,那宝钗竟一口亦吃不进去,只坐着发呆。麝月无奈,只好搛出一碗来盖好,涅在厚棉窠裹着的滚水钵里,待过些时辰再劝宝钗进食。那宝钗就走进里屋奁台前,又取出自己那《十独吟》来默诵,写那《十独吟》时他对自己所作所为并无悔意,且坚信宝玉到头来会迷途知返,他也苦尽甘来,但这些天他悔意开始由淡而浓,由浓而酽,悔的是自己对宝玉一味的循之以理,而不能动之以情。他与那宝玉的冲撞恩怨,全在宝玉的如火多情与他的冰雪冷情上。他是否原应少吞些冷香丸,将自己心内体内其实不让那黛玉的柔情、温情、风情、艳情自然流泻出来,拴住宝玉、笼住宝玉?然那宝玉今在何处?真的到了五台山么?真的已经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么?那贾雨村在找宝玉吗?他凭什么不找,他找不到么,据知那贾雨村是个曹阿瞒一流的人物,乃当代奸雄,其实这样的人物才最讲究功利,最具备能力,他应懂得如今从荣国府进宫去的贾元春还稳住凤藻宫,那元妃娘娘一旦知道自己爱弟失踪而负有查找责任的贾雨村竟怠惰渎职,在圣上耳边说几句,他该当何罪?他理应竭尽全力,找到宝玉,将其送回这里!却为何至今天还无消息?宝钗如此翻来覆去推想臆测,只觉胸痹气短,轻嗽起来,麝月进去,看那情景,忙递过温水并冷香丸,宝钗推开冷香丸,只呷了口温水。
彼时那宝钗满心所想的,皆是宝玉,他那里知道,他家里出了更惨的事情。那天下午衙门里来人,召薛蝌去见官,也没让他去公堂,直接去了监狱,在那里告诉他,薛蟠死了。道是吃了午饭以后,上吐下泻,过了一个时辰就吐白沫,翻白眼,丧命了,仵作查过,说是肠绞痧,来得快,死得快,阎王索命,拦不住的,因之算是瘐毙,让家属收尸埋葬去。薛蝌见那尸体,嘴角耳眼皆有血迹,要求重验死因,那个听他的?道若不收尸,他们就拿席子卷了扔乱葬岗了。薛蝌顾不得哭,只觉求天天不应,叩地地无灵,没了主张,无奈先去叫了一口棺材,装殓了,先抬回家里。他千错万错不该把灵柩直接往家搬。但那时若不往家搬,又往那里放?那薛姨妈见棺材抬进门来,薛蝌刚哭着说出“哥哥”两个字,薛姨妈就倒在宝琴身上,宝琴撑不住,岫烟即刻去帮着,才勉强把薛姨妈扶进卧室,薛蝌雇的人将薛蟠的棺材抬到尽后头空屋里放定,只听薛姨妈那边三个人皆放声大哭,他赶过去时,薛姨妈又背了过去,岫烟掐他人中,又让小螺护着宝琴去请医生,医生赶来,道是心脉淤血、心气衰微,切不可再伤恸哭泣,开了血府逐淤汤的方子,又留下麝香保心丸,收了银子离去。那时薛家只有薛姨妈的两个丫头同喜、同贵,宝琴的丫头小螺,岫烟原有一丫头篆儿又私奔了,另有一个香菱留下的丫头臻儿,此外还有三个婆子两个小厮,人手短缺,支派不开,忙乱成一团。薛蝌派小厮去宁国府请贾珍,贾珍有事脱不开身,贾蓉来了,薛蝌道:“哥哥好不容易熬过斩监候,按留养承祀活下命,现在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定是那桂花夏家买通了狱卒,给哥哥下了毒,那仵作跟他们通同作弊,我定不与他们甘休!”
贾蓉劝道:“人已然死了,再去纠缠也只是添气,况现在贾、史、王三家,都已没了往日威势,谁还买账,你家确实太惨,我们老爷说了,那薛蟠表舅的灵柩,可尽快放到我们家庙铁槛寺去,那里有人照管,待得便时,你们再运回老家安葬。”又劝了一阵,道:“替我问姨婆好吧。我们老爷还等我有别的事急办。”就走了。
那时薛家主子里就只薛蝌一个男人,薛蟠犯案入狱后,皇家买办的身份褫夺了,张德辉等新老伙计皆遣散了,所开的当铺、生药铺等买卖,也全倒闭了,连找个老成的伙计商量也办不到了,那薛宝琴那经过这般狂风暴雨,且太年轻,早惊唬得没了主意,倒是岫烟倒还沉着镇定,安排婆子作饭,丫头们轮流看守婆婆,拿砂吊子煎药,又让小厮如常倾倒垃圾泔水、打扫庭院。至晚,薛姨妈昏睡过去,宝琴也回自己屋安歇,岫烟因对薛蝌道:“你须挺腰撑起这个局面。虽宝钗姐姐因宝兄弟出家正失魂落魄,也少不得还是要跟他通消息,让他回家来看看妈。不是我爱咒人,我估摸着伯妈也就这一半天了。”
薛蝌道:“只是我实在难跟他开口。他哥哥已经死了,接着还要丧母,这不是索他的命吗?况那宝玉还是找不到,也不定到了五台山,你想他平日养尊处优惯了,这大寒天,就是没遇上强盗,冻也冻死了。再,我每次进荣府,都要带银子打点守门的,给了头道门,还得翻倍给那二道门的,我总还算是近亲探视,原是允许的。然宝钗姐姐原是不允出门的,就是我使银子,能不能把他带出来,亦未可知。咱们家惨是不消说了,更步步皆艰难。你说我这么个人,原没出息,如今怎么扛得下来?”
岫烟道:“你怎么没出息?人的出息原是逼出来的。”
薛蝌道:“我们薛家兄弟大排行,前头几个,有叫薛螭、薛蚊、薛蚺的,薛蟠的蟠也是个厉害的字眼,俗话道蟠龙卧虎嘛,我的名儿,原比他们更威武,叫薛纠,后来有个和尚跟我父亲说,名字太威猛不好,就给改成了薛蝌,你想蝌蚪是多渺小卑陋的东西,所以我难成大才,难作大事,只能窝窝囊囊将就着过活,你嫁给我,原不应什么大盼望。”
岫烟道:“此言差矣!那荣国府大观园拢翠庵的妙玉,于我呈半师半友,他曾对我说过,人生无非悲苦二字。人生多艰、多险、多难,皆应在意料之中。树大招风,体大招凶,登高必跌重,自满必自溢,因之渺小一点,卑陋一点,自轻一点,自敛一点,便是生存之道。你这薛蝌的名字很好,你那行事小心谨慎的作派更好。如今薛家更比贾、王、史家败落得彻底,收拾残局,更须大忍耐,大退缩。依我说,倘伯妈就此归西,也把他灵柩暂存铁槛寺,因那梅翰林家听说亦被圣上怪罪,也如荣府一样派人管制,宝琴不能再嫁他家,且须远避方才安全,我的意思,是我们就且把这个宅子留人看守,我跟你,带上宝琴,回到江南去,那边毕竟住惯过的,天未必多高,离皇帝那是真远了,咱们就隐姓埋名,过那池塘蝌蚪的小生活,待时局大定,你再返回这里,将亲人灵柩运回原籍安葬,你看如此是否稳妥?”薛蝌点头称是,深感岫烟睿智贤惠。
且说那宝钗夜夜盼郎归,日日待时飞,却人影不见、口信皆无,原就体胖血淤,时有胸闷绞痛,如今又兼茶饭不思,气脉愈加衰弱。那日麝月告诉他,从窗户看见,薛蝌进府来,先到王夫人那边请安去了。宝钗就等薛蝌来报知母亲堂妹等平安消息。却忽然听见那边痛哭之声,忙遣麝月过去看个究竟,麝月过去一看,平二奶奶、凤姑娘皆在那里,正哭着抚慰仰倒在榻上的王夫人,玉钏取来天王补心丹,小霞送上温水,那里喂得进,风姑娘因道:“就让太太先哭痛快吧,此时不宜服药。”
平二奶奶见麝月来了,迎上拉过一边道:“怎么告诉宝二奶奶,且等我们商议过再说吧!”正说着,宝钗自己过来了。
薛蝌过去,咬咬牙,只得告诉他:“你哥哥你母亲,昨日相继过世了,灵柩将送往铁槛寺暂存,详情容以后禀报,只是姐姐万不可想不开,恳祈姐姐节哀顺变!”
那宝钗一听,白眼一翻,就往后倒,平二奶奶、麝月赶紧扶住,风姑娘也哭着过去照顾,那边王夫人嚎啕起来,宝钗站稳,先两眼茫然,后如梦方醒,也随着大哭,一时那屋里哭声震瓦,传至院外,渐次皆知贾家至亲薛家已如覆巢,有同情叹息的,有道他们也有今日的,有道天道轮回的,有道死了也好省去往下更惨的。后邢夫人、周姨娘、嫣红等皆过来陪泪安慰,再后,李纨亦过来,拢翠庵婆子过来称,妙玉师傅已知,正为亡灵念经超度。
那日麝月贴身服侍宝钗,丝毫不敢懈怠,平二奶奶与凤姑娘,在那边守着王夫人,亦怕想不开出人命。薛蝌又与贾琏同往铁槛寺送薛姨妈、薛蟠灵柩。那时又风传梅翰林家已由管制变成查抄,岫烟忙与宝琴收拾行装,打算薛蝌将灵柩安厝妥当后,尽早一起去江南避祸。至晚,下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顿成琉璃世界,只是全无当年富贵风流景象,荣国府里一派萧索凄凉。麝月陪着宝二奶奶合衣假寐,凌晨雪光映入窗牖,麝月起来准备热水,只盼宝二奶奶能恢复元气,熬过难关。待他备好盥沐诸项,去唤宝二奶奶时,见他已经自己起来,正整理衣衫,忙上去服侍。宝钗洗漱过,到妆台前,犹有整容之心,麝月心中念佛,帮他略事装扮,插上金簪。彼时窗外仍在飘雪,宝钗望去,窗外飞的不是柳絮,胜似柳絮,不禁吟出两句:“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接连遭此噩运,他求生欲望仍十分顽强,他要活下去,与噩运决一雌雄!
忽然窗外天上传来大雁呜叫声,宝钗、麝月皆凝神细听,麝月道:“天降大雪,何来雁鸣?”
宝钗道:“可知是吉祥福音,宝玉要归来了!”
遂起身要往屋外观雁,麝月劝道:“去年春天放风筝,放的正是七只大雁,想是他们如今化成真雁,飞来安慰咱们了!心想事成,又何必非出去看个究竟!”
宝钗不依,执意出屋,彼时院中积雪无人打扫,出得门去,麝月紧扶着他,略行几步,宝钗仰颈朝天上眺望,就在那一刻,胸痹发作,麝月只觉他身子沉重起来,扶托不住,连自己一起倒下,那宝钗这一倒,发髻上金簪落在厚雪中,直插朝天,闭目噤气,呼唤不答,急得麝月嘶声呼唤,玉钏、小霞等闻声赶来,那宝钗香魂已然出窍。麝月等三人将宝钗连抱带抬送入房中榻上,彼时两只秋后陨落在天花棚中的玉色蝴蝶,忽然醒过来,从气口飞出,在宝钗头上翩跹,麝月等皆惊奇不已,那一双团扇般大的蝴蝶,随即从风斗中飞了出来。
麝月道:“莫非宝二奶奶也和那林姑娘一样,是个仙女,如今也化蝶归天了吧?”金钏、小霞只得去报与王夫人。
贾琏、薛蝌,又去买来上好的杉木棺材,将宝钗入殓,那平二奶奶和风姑娘,更半步不敢离开王夫人。正乱着,门上报说:“宝二爷回来了”都不信。起初大门看守的人也不信,说那里来的野和尚,到这里来起什么哄!后赖大、林之孝被唤出来认人,皆道虽然剃度了,却是真宝玉而非假宝玉,仇都尉也亲来查看,听赖、林二人如是说,怒道:“既是那甄家的宝玉,就撵出去!”
赖、林二人道:“是这里贾家的宝玉,千真万确的。”
仇都尉细看也是贾宝玉,就道:“你既出家又回来干什么?既回来又为何不早些回来?你媳妇等不来你,刚刚死了!快进去吧!”那贾宝玉进到里面,只听一片哭声。
麝月等正在棺前哭泣,忽见宝玉僧衣芒鞋走了进来,目瞪口呆。贾琏等也不及问他究竟,只心想回来了就好,王夫人不至绝望了。那时尚未盖棺,宝玉过去跪在棺旁,端详那宝钗容颜,仍鲜艳斌媚,任是无情也动人,落下热泪,喃喃道:“我回来晚了,对不起你。”见那金锁仍在颈上,问麝月:“那冷香丸呢?”
麝月道:“尚余不少,在那青花瓷坛里。”
宝玉道:“拿来陪着他吧!”麝月拿过瓷坛,宝玉亲手放于枕边。
贾琏就命薛蝌扶稳宝玉,让人把棺材盖定抬走往铁槛寺去暂存。彼时麝月等哭得几乎晕倒。后宝玉去见王夫人,跪下道:“从今与家族同命运、共患难,再不出走了。”
王夫人这回的哭,方有舒心顺气的功效。宝玉回屋,脱去僧衣芒鞋,重换旧装,只是蓄发尚待时日,就暂以便帽覆头。麝月如昔服侍。宝玉对他言道:“甄宝玉告诉我,当和尚不是真出世,人世经历悲欢离合、生死歌哭,达到彻悟,真的悬崖撒手,方是真的出世。从今后我不怕世间磨难,要走完该走的荆棘之路,渡到彼岸。”
那麝月也听不懂他的话,只道:“你回来就好。”
几日后,宝玉回思种种,想起头年春天大家吟柳絮词。他拈阄拈到的词牌是《蝶恋花》,竞未吟成,望着窗外仍如柳絮般飘飞的雪花,不禁心头痛切,遂吟成悼念宝钗的一阕曰:
岂昔春光盈满树,白絮轻飘,姊妹抒情愫;寒风凛凛倾暴雪,存魂渺渺归何处?
昨夜金簪犹在髫,今化蝴蝶,恨恨向谁诉?欲往魂前祈宽恕,芳华殒落催终悟!
将所吟录于纸上,又朝铁槛寺方向用香点燃,烧成纸灰,以表祭奠。
且说史湘云因无法探望二宝,只听到些模模糊糊的消息,虽亟关心他们的安危,亦无可如何。那日卫若兰外出聚会回来,告诉他薛家惨事,薛姨妈、薛蟠、薛宝钗母子女两代三人的棺材,皆暂厝铁槛寺。薛蝌、邢岫烟夫妇,带着薛宝琴,为避祸匆匆去往江南了,吏湘云听了,摇着肩膀痛哭!那梅翰林被圣上抄家不久,史鼐、史鼎亦抄家治罪,卫若兰因此提起亦带湘云南下避祸。
湘云道:“若不株连九族,我应无事。那宝琴不同,他虽未接往梅家,薛、梅两家是换过帖子的,设若去查抄的官员狠心,非说他算梅家的人,那就非罗织进去不可,设若遇到的是个心软的或马虎的,也可能不予追究,他须且住江南避一避,我只为他祝祷,躲过这一劫去!”因议论到贾府,湘云道:“他们与薛家、史家又不同,毕竟还有元妃娘娘在宫里,圣上也述喜欢他,该不至于也从管制变成抄家吧?”
卫若兰说:“那也难说!”
湘云道:“有个事儿老想问你,为什么我一提到元妃娘娘,你脸色就难看起来,你的那几个朋友,韩琦、冯紫英、陈也傻亦如是,你们不是跟贾府最要好吗?如今宝玉不来了,那贾珍、贾蓉父子,不是还跟你们打得火热么?元妃娘娘岂非他们贾家的大支柱?元妃娘娘安稳一天,他们岂不就太平一天?你们岂有厌恶那娘娘的道理?”
卫若兰就问他:“你可曾注意过那贾珍、贾蓉,他们提到听到那贾元春又是怎么情景儿?”
湘云细想了一下,更其诧异,道:“是了,秋天在卫家圃别业,你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记得还有个俗人叫醉金刚的,你们不知道从那儿把他也召了去,你们热闹你们的,我也不掺和,只跟翠缕在那林子里采蘑菇,采完蘑菇回去,支派小厮们给你们加酒添菜,不由得听见那冯紫荚提了句元妃娘娘,那贾珍就把桌子一拍,吼出声:‘我好恨!’倒把我吓一跳,原只当喝多了发酒疯呢,如今连带一起琢磨,越发奇怪了,你们讨厌谁也不该讨厌元妃娘娘呀,更不该咬牙切齿的去恨他,你们这些男人,真叫莫名其妙!”
卫若兰道:“你就总莫名其妙也好,你是个天性不懂得阴谋诡计、记恨复仇的人,我们在一起,快快乐乐比什么都强。”
湘云道:“只是你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心里头怎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又怎能长久快快乐乐?你们让我莫名其妙的话头还有呢,那秦可卿,纵使他真是十美人胎子,当时你们男人见了就迷,死多少年了,怎么如今贾珍、冯紫英提起来,还那么眉飞色舞的,记恨那贾元春,喜欢那秦可卿,可不怪到肠子里头去了?你怎么也跟他们一块儿起哄?”
卫若兰道:“不是起哄,这里有个真伪是非的大关节,我不好跟你细说,你听了怕是脑仁儿痛。”
湘云便道:“我可不愿脑仁儿痛,不过白问你几句罢了。”说完,就要吹笛,让那卫若兰弹琵琶配着。
堪堪又是冬去春来,积雪融化、河道化凌,柳雾泛绿、桃花竞放。卫若兰说,又要去卫家圊,湘云因道:“怎么在这城里就住不塌实?秋弥你们还没把筋骨舒散够?又要春弥?秋弥回来说是什么大不幸中有大幸,难道这次春弥就能‘幸中更有大幸’,闹不好,这回没准儿弄成个‘大幸中有大不幸’哩!”
卫若兰道:“你别说那不占吉利的话!我们自有我们的道理。”
湘云道:“你要去你去!我却要在城里逛春景儿哩。我要跟翠缕去那池子河坐船赏海棠花去!”
卫若兰道:“这回春弥要猎大家伙,正是凶险超过以往,本来就想劝你留在家里,等我得胜回朝的。”
湘云就拿拳头擂他胸膛,笑道:“坏蛋!真想不带我?我原是说气话。我也要去!一定要去!”
卫若兰为难了,牵过他手,坐到榻上说:“这回去的爷们特多,说好都不带女眷丫头婆子的,去了就动弓箭,你去了无益。且来回不过十多天。你赏几回海棠,我也就回来了,咱们那时合奏一阕《海棠红》,岂不更有趣?”倒把湘云说服了。
那日卫若兰去往卫家圃,湘云执意要送他一程。卫若兰与冯紫英、陈也俊约定在城北二十里的河边集合,一起前往,其余人等各取路径在几日内分批前去。车马到得那河边码头,卫若兰下马,翠缕先从骡车里出来,扶下湘云,湘云与若兰话别,依依不舍。若兰情动难耐,道:“让我香一个吧。”
湘云本不在乎,谁知那时紫英、陈也俊及坐骑已在渡船上,看着他们俩那模样不禁大笑,湘云就退一步躲开了。卫若兰只得对湘云再注目一笑,便牵马上船去了。那渡船启动,缓缓朝对岸驶去,湘云望着那漾漾河水,并那船上渐渐远去的,准折得他幼时坎坷形状、发誓要跟他地久天长的挚爱夫君,心里滋味齐全甜为主。他那里知道,那竟是他与卫若兰的永诀。此后每当忆及他退后拒给那一香,都痛彻肺腑的抱憾,正是:
人生多少深憾事,只在犹疑一拒中!
第95回 卫若兰射圃惜麒麟 柳湘莲拾画会婵娟
且说那日吴贵妃父亲吴天佑,想方设法将六宫都太监夏守忠约到家中,好生款待。吴天佑打听宫中情况,夏守忠只是哼哼哈哈敷衍。吴天佑就道:“我家在东郊盖的那省亲别墅,自那年圣上恩准贵妃娘娘省亲后,一直空着。原是为娘娘准备的,娘娘不来,怎敢擅用?只是如今又届春暖花开,满园春色,姹紫嫣红,竟全锁在围墙之中,如此岂非辜负造化之功?”
夏太监便道:“若要不辜负,你打算如何?”
吴天佑道:“正是要请示夏老爷,给拿个大主意。”
夏太监便笑道:“你家的事,大主意你拿,我怎好僭越!”
吴天佑便道:“我家的事,更是夏老爷家的事。我想着,夏老爷在宫外家眷亦多,虽自有好园子,究竟域里不可率性划地,就是到郊外,整大了也有违规矩,因之,想就将此园,赠给夏老爷,夏老爷可将部分家眷,迁入居住,亦可作为别业,举家去观花钓鱼,夏老爷若不嫌弃,明儿个就去接收,如何?”
夏太监道:“那怎么使得,倘或圣旨传下,允贵妃省亲,我鸦占风巢,那还了得!”
吴天佑道:“无妨,如有旨意,在我家里再盖一个就是。当年那荣国府不就盖在家里?后来还让其公子小姐们住了进去,又近便,又实际。我们盖在郊外,照顾既不便,亦无法日用。”
夏太监就知其心思,一是免上派人看守维护园子的耗费,二是以此贿赂自己,虽倒是件愿打愿挨的事情,但他最忌讳提到他的家眷,按规矩他连宫也不能出,何来家眷?只是贵族间官场里都知,大家心照不宣罢了,怎能公然道出?吴天佑欲用一大园子,换取宫中机密,为吴贵妃争宠,用心良苦,却颟顸失当。那圣上近来宠爱谁,宫中那位坐了胎,似这等机密,不光妃嫔娘家的愿花大代价获取,就是其他王公贵族文武官员,也愿花银子打探,然夏太监岂轻易将就,因道:“你那园子,且就留着吧。贵妃娘娘幸过的,谁人敢擅享。”
吴天佑又旁敲侧击打听凤藻宫消息,夏太监不给他一句能听明白的话。酒足饭饱,又拿上几件古玩,夏太监竟告辞而去,吴天佑躬身相送,犹禁不住苦苦哀求:“好歹趁便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让我们贵妃得沐天恩。”那夏太监昂首而去,吴天佑好不郁闷。
越一日,那夏太监又到忠顺王府,是他自己不召而往。那忠顺王府花园里迎春、碧桃、玉兰、榆叶梅等春花烂漫开放,忠顺王在池边挹芳榭中倚着榻上靠枕饮酒赏花,艳荷一旁给他捶腿,那琪官在窗旁给他清唱,伴奏的只许站在窗外廊下,忠顺王呷着美酒,眯眼聆听。甚觉满意。府里小太监待一曲终了,进去报宫里夏太监求见,忠顺王道请他进来,那夏太监进到榭里,王爷方坐了起来,让座让茶,夏太监捧起府里小太监奉上的热茶,呷了一口,赞道:“这大红袍色香味俱正宗,真仙茗也。”
忠顺王便笑道:“是前日圣上亲赐的。想你尽日在宫中,这样的茶怕也难得一品。”
夏太监道:“正是,可见圣上对王爷恩宠有加。”
那时艳荷已带着丫头等回避,窗外吹笛等的也已撤去,琪官只站在那里不动,夏太监便望望琪官,又望望王爷,王爷遂笑道:“琪官,给夏老爷见礼!你且到屏风后吃那赏给你的点心,过一会儿你给夏老爷露一手,把你那最拿手的唱一曲。”
琪官去往那边屏风后,王爷告诉夏太监:“这琪官脾气虽拗,却是我每日离不了的。你放心,他如今是笼中百灵,飞不出去的。如今我又赏了他一个媳妇,更把他定住了。你今儿带来什么消息,只管说。”
夏太监道:“圣上就要春弥去了,十三启程。”
王爷道:“怎么要春弥?去年秋弥不是够劳累了么?”
夏太监道:“这次随扈,圣上欲点仇都尉。圣旨大约明天下。”
王爷道:“狠好。他如今跟我一起管制荣国府,大材小用了。这正是他立大功的机会。圣上还点了谁?”
夏太监道:“还点了那粤海将军邬维。”
王爷道:“那邬维耿耿忠心没得说,只是他惯于海战的人,到这陆上跑马弓弩娴熟否?圣上点他随扈,想是另有玄机。”
夏太监道:“圣上心思,天高海深,自是我等难管窥蠡测的。这次春弥,他还要带上凤藻宫贾元春。”
王爷道:“你不是告诉过咱家,那贾元春小产了吗,你主管的那六宫佳丽也多,如何三千宠爱,只集一身?”
夏太监道:“正是。那圣文将军吴天佑,近日把我请去,苦求我在圣上面前美言,将圣上引到他那女儿吴贵妃宫去,你想我如何能左右、违逆圣意?那吴贵妃亦堪称花容月貌,圣上竟两年未幸他了,每日只在他那宫里盛妆苦等,闹不好,将来也是‘白头宫女在,闲坐活玄宗’的诗里角色罢了。”
王爷道:“那圣上既如此厚爱元妃,看来这荣国府怕是保住了。”
夏太监道:“却也难说:那圣上对荣府甚为不满,对宁府更其厌恶。话里话外,我能听出点雷声雨点,那天圣上幸凤藻宫,见元妃手里捏着个把件,警觉起来,问他系何物?又喝命我报知,那元妃跪言道,是其祖母留下的一个念物,腊油冻佛手,祖母去世后,其母亲送往宫中的。你知圣上那年为令太上皇、皇太后开颜,准许妃子省亲,又每逢二六日期,准许椒房女眷进宫看望,深得太上皇、皇太后赞许,道圣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上天必佑我朝。后来虽不再实行省亲,逢二逢六入宫探视亦每年只准允一二次,但椒房女眷逢二六日期,可托我将物品转递各妃,则仍延续。我跪报圣上,那腊油冻佛手,就是依例由我转交元妃娘娘的。元妃娘娘又道,那腊油冻佛手,系一外路和尚,在其祖母生辰时,飘然而至,献出此寿礼后,又飘然而去。圣上因将那佛手接到手中,掂了掂,甚感分量不轻,道:‘如将此物砸人太阳穴,岂非凶器乎?那元妃唬得匍匐在地,抖个不住,我也以为大限来临,不曾想圣上将那佛手在掌中抛了抛,笑道:‘原是佛家所赐佛手即香橼,香橼即元春,这不是真佛手,可不是假香橼贾元春么!’竟赐我们平身,又让我将那佛手用绦带套住,系到他的一把弓上吊起,越发觉得有趣,化怒为喜了。我知圣上最近心思,他召来和尚、道士扶乩占卜,多有占出那贾元妃能早日再孕的,故圣上眼下仍最宠元妃,连幸凤藻宫,这回春弥,也带他一起出行。”
王爷听了道:“那元妃娘娘能被宠幸几时,且看神佛的意思吧。我们去猜测揣摩只是徒劳。”
夏太监道:“正是。圣上这次亦令我随行。仍是去年秋弥的路线,只是这回打算到铁网山智通寺驻跸。”
王爷道:“那是仿金陵智通寺敕造的。但愿是圣上又一福地。”
夏太监道:“那个自然。仇都尉、邬维我们随驾先行,圣上另调长安守备袁野等从西边去集中。看来圣上此次不猎大物,绝不甘休。”
王爷打起呵欠,因唤:“来人!”府里小太监进来趋前,王爷命:“再把场面叫来伴奏,令那琪官给我跟夏老爷唱个散曲《红绣鞋·月夜闻雁》!”又提高嗓门亲唤屏风后的琪官:“我那心肝宝贝琪官儿,该你伺候了!”
那琪官并不出来,小太监去屏风后寻,将其拉了出来,对王爷道:“他竟趴在那点心桌上睡熟了!”
那琪官犹揉眼睛,又拿着身段向王爷、夏太监告罪,伴奏人员来至窗外,琪官接过小太监递的茶,漱了口,清清嗓,拍下掌,窗外伴奏起,遂甜腻腻的唱道:
孤雁叫教人怎睡?一声声叫的孤凄,向月明中和影一双飞。你云中声嘹亮,我枕上泪双垂。雁儿,我与你争个甚的?
尾音才落,夏太监便连连拊掌叫好。王爷因道:“如此尤物妙音,岂敢私享?还望你夏老爷得便启禀圣上,就说忠顺王亦愿奉上好戏,供圣上惬怀开颜。”
夏太监道:“圣上近来颇有梨园雅兴。那北静王奉上的《钗钏记》,圣上不及全观,只《相约》《相骂》两折,即喜笑颜开。连赞北王孝悌楷模。”
王爷道:“正是莫让北王专美。我这里排的全本《牡丹亭》,当中的《闹学》亦诙谐有趣,那里头的丫头春香一角,亦可令琪官扮演,保管圣上看了心怀大畅!明日我又在府里广请亲朋好友,现新排的《长生殿》,琪官又一人分饰两角,前杨妃后明皇,亦最适合圣上元妃观赏,敢请夏老爷明日赏光,先行过目,看那里不合适或应再渲染的,不吝赐教!”
夏太监道:“明日实抽不开身。今日亦坐久了。就此告辞。然贵府优伶之绝佳,我定当得便告知圣上!”王爷听了甚喜,送客时又奉上一封银子。
且说那卫若兰告别史湘云,于众志同道合者汇聚到卫家圃后,安排种种,十分忙碌。那日大家在大厅中会齐,虽未挂匾,大有聚义厅的意味。只是他们都非那造反狂徒,对本朝社樱,十分敬诚,尤尊太上皇,每提及太上皇恩德,便感激莫名,愿为其肝脑涂地。会齐后,卫若兰便请张友士上座。那张友士乃从义忠亲王老千岁处,受其嫡子。亦即太上皇嫡孙之命而来。张友士也不谦让,坐下后,请卫若兰坐到主人之位。张友士左边,为三等威烈将军贾珍留一座位。那贾珍不便前来,但将宁府库银一半,及去秋庄上送来之实物年租,皆交与卫若兰及众同道使用。贾珍坐位再左,则是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右侧,为神武将军冯唐留一座位。冯唐因已被弹劫,圣旨虽未下,处境已尴尬,故亦不能来。再右,则是锦乡伯公子韩琦。韩琦右,则是柳湘莲。那柳湘莲于尤三姐自刎后,痛悔不已,离京出走,遇一道士,随之而去,欲割断万缕烦恼丝,从今后遁世不出,争奈他品性婉转多变,即使以道士面目游世,见凡俗不平事亦忍不住拔刀而出,后遂在江南脱去道服,又过上书剑飘零的游侠生活,更在一僻静丛岭创建山寨,秋冬多在山寨中,春夏则漫游四方,头年更回到北方,与冯紫英等再相会,他本对义忠亲王与忠顺王之结仇事了无兴趣,那冯紫英、卫若兰等与他聚饮畅谈中,常对他言道,对社樱之忠,各无区别,但一方守持正义,一方只知顺从谋私,实乃真假正邪之争云云,到头来说得他热血沸腾,亦愿与他们起以义扶正辟邪。柳湘莲再右,则是醉金刚倪二。倪二有又空设一席,乃是蒋玉菡的。原来那蒋玉菡明面上不过一名优奇伶,暗中却是义忠老亲正这边的。他那日在屏风后窃听到夏太监的活后,便亟欲将消息传递出去,设想过种种办法,都觉不妥,幸喜第二日忠顺王广邀宾客,到府观看新排的《长生殿》,那韩琦应邀来观,韩琦与一些贵公子一样,素有到后台亲近忧伶的癖好,对此风俗忠顺王亦不便禁制,那蒋玉菡便在韩琦来后台时,趁便将机密知会了他,得此情报后,张友士等方作出这春弥一搏的决策,众义士才得聚集一堂议事。
那张友士道:“从那贾元春甫得志起,咱们就前赴后继,几次春弥秋称,多有尝试,皆功亏一篑,然大不幸中又大幸,总算未曝底细,元气未伤。此次举义,玉苗兄首功可嘉,若无他的明晰情报,我们势必事倍功半、此次虎兕相搏,最好是一箭封喉。紫英英、若兰兄最擅骑射,此功无人可夺,另有倪二兄,可在远射失机时,逼身近战,其金刚不倒之身,准能撼动?只有待他擒拿处置的份儿!”
倪二听后抱拳道:“倪二别的不懂,众位平等待我,亲如手足,此恩岂是寻常能享的?愿大显身手,搏出大彩!只是你们光顾说话,这酒却停了许久。闷煞我也!”
众人皆道:“倪二兄请海饮!”齐举杯相敬。卫若兰命小厮给倪二换大碗,再斟美酒。
张友士又道:“韩琦兄、也俊兄,大谋十也,详细阵法,还待二位夤夜筹划。到时你们与我先断后,若情势须要,则我反充前锋可也!至于湘莲兄,虽武艺高强,此次却屈免一搏,因须有人及时往江南去,若胜,则发动那边官民拥戴正宗,若败,则在山寨迎候撤退诸人。”
陈也俊道:“你路过陈家山时,可凭我字据问管家要银,以备江南山寨使用。”
正议论,小厮来报:“有秦显两口子在圃门外求见。”
张友士问:“可还有别的人随来?”
道:“只他夫妻二人。”
张友士便道:“将他们引到这里来。”
那秦显夫妇进到大厅就欲下跪,张友士亲上前招呼,命给他们座椅,两人就在尽左边坐了。张友士问他们秦之孝夫妇如何?秦显道:“他们自改姓林后一直不敢张扬。如今已被管制得严紧,不得如我们般趁便逃逸。”
原来那秦之孝,并秦司棋父母,秦显夫妇,皆是当年义忠亲王家的仆人,因与荣、宁二府相与甚得,赠与他们的,与那秦可卿一样,皆非出自那营缮郎秦业家。
张友士问:“可带来什么?”
秦显起立,从怀中掏出一串念珠,呈送张友士手中。张友士举起向众人道:“此念珠名为香串。”
原来那年北静王路祭秦可卿时,贾宝玉谒见,北静王现从腕上卸下,赏与了贾宝玉,告诉他乃谁所赐,那宝玉回到府中,褪下转赠林黛玉,谁知那黛玉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他们两个只在那里斗气,再不过问这香串,就被宝玉房里的丫头秦红玉拾起收藏了。那贾元春因告发有功,赐北静王香串为掩人耳目,逼死了秦可卿,允宁府大办丧事后,就将贾元春选入凤藻宫,封了贤德妃,又准许其回家省亲,营造太平象。为省亲,贾府造了大观园,省亲只一夜的事儿,完事后就锁起闲置,那秦红玉在园子里怡红院看守空房,后那贾元春命家中姊妹并宝玉等住进去,宝玉选了怡红院,秦红玉先改名林红玉,再改叫小红,一直将此香串留着,后来他又被王熙凤叫去使唤,才将这香串给了他父母。
秦显道:“秦之孝将此香串交付给我,嘱咐一定要设法交到大人手中。”
冯紫英问:“你们逃出荣府已属不易,还要混出城外,一路顺利么?”
秦显道:“那里顺利,看守城门的是那贾雨村的部属,查得好严,我媳妇揣着这香串,竟被他们从怀里薅了出来,拿去见官,守门官见了也不认是什么贵重东西,一直报到贾雨村那里,那贾雨村亲审我们,先十分严厉,待细看这香串后,却平息了下来,将其他人支出。问我们从何得来?”
那秦显家的就接着说:“我就说是从主人屋里偷来的,想拿去换些银子发个小财。那贾雨村鼻子里哼两声,他当是看出这香串乃禁中之物。那时他也知道荣国府逃出了一对仆人。我们都觉着非扛枷收监,等着杀头没别的下场了……”那秦显又接着说:“谁知他竟将这香串掷还我们,摆摆手,让我们起来走人。我们也不知他何以如此,出得辕门,赶忙一溜烟跑了。且喜无人尾随,就一径奔了这里。”
那张友士道:“贾雨村真会两边下注!”
韩琦道:“真奸雄也,若日落月出,他会来邀功,曾放这携香串的人一马么,若月落日在,他就只当绝无此事,依旧享他的荣华富贵!”
卫若兰道:“日月之譬,不过暂借罢了,其实是真假正邪之别。”
张友士道:“正是。你们看这香串,何谓香串,兄弟之情也,太上皇重此情,如今又如何?此假惺惺遮掩物也!来得好,正好派上用场!”大家议论不止。
议论后又开饭,餐中又饮。只卫若兰、冯紫英自控酒量。那时已入夜,十五的圆月十分光明,他二人到圃场林边演习射箭。那箭靶乃一人形,冯紫英三丈远,奋力一箭,命中靶人眉心。卫若兰亦在三丈远外,拉弓瞄准,箭尾碰到他颈上佩物,叮咚一声,冯紫英侧目觑定,却是一个金麒麟,因责备道:“你怎么还带着这个?虽是有个小物件,却会妨碍射杀的!”
卫若兰暂放弓箭,摩挲着那金麒麟,道:“他一个雌的,我一个雄的,我们确是麒麟配,琴瑟之乐,销魂熔魄,佩着他,就犹如还跟他在一起,真舍不得摘下呢。”
冯紫英见那金麒麟在月光下熠熠闪烁,因道:“前日渡口你们夫妻岸上话别,我和也俊兄都看见了,你似要香他,他躲开了,逗得我二人在船上笑弯了腰。英雄美人,一则佳话,只是真上阵时,还须摘下才是。”
卫若兰摘下那金麒麟,往怀里揣,道:“紫英兄,万一我有不测而你大幸,则盼将此麒麟交给一个人。”
紫英道:“何出此言。两个麒麟,一定再相会的。”
若兰道:“正是。此麒麟,乃宝玉赠我。倘我有不测,你须将他交到宝玉手中。那时宝玉、湘云一对鳏寡,正好因麒麟而聚合,他们定能白头偕老!”
紫英道:“越发的胡思乱想了,我们这次定能马到成功!你与湘云,很快团聚!”
若兰道:“诚然。我不过是从最坏处去想最好的结果罢了。岂能再让日月双悬,必定要‘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紫英笑道:“你知这是谁的句子么?”
若兰道:“他固是一奸雄,骨子里多有邪气,然也曾与他聚谈,倒觉得他对人对事看得甚为透彻,心里其实明白。”
紫英道:“只是该你射了,看能否一箭封喉?”
那若兰拉满弓射去,果然正中靶人之喉,紫英鼓掌,若兰道:“这究竟只是射死靶子。应再练马上骑射活靶。”就唤来小厮,牵过三匹马来,其中一匹上绑牢一稻草靶人,先让小厮将那匹马轰开,紫英、若兰二人各骑一马从两边围射,两弓先后射出十余箭,后牵过那靶人来细看,命中了六箭,只两箭射中要害,二人就要再试。彼时韩琦、也俊、倪二亦各骑马来,一起演习,直到箭箭射中靶人,方才去歇息。
再一日,柳湘莲准备南下,众人与他饯别后,紫英、也俊又单与他密谈。紫英道:“那薛蟠一家太惨,如今三口棺材暂放铁槛寺,也不知何时才能运回原籍。那薛蝌夫妇,带着妹妹薛宝琴,轻装简行,到江南避祸去了。那薛宝琴原是聘给梅翰林家的,前些时梅家亦被管制,梅家在他们远行前写了退婚书,托人送了过去,虽如此,究竟心里不踏实,故薛蝌夫妇与薛宝琴得那退婚书后,丫头、小厮都没带,连夜往运河码头去,乘船南下了。他们南边亦无什么亲支嫡派的族人了估计先一步,还是在那玄墓蟠香寺落脚。薛蝌那媳妇邢岫烟,早年就随父母在那庙里赁房居住的。你去了,得便时寻觅一下他们,看望看望,补贴他们些银子,也是好的。”
湘莲道:“自从我与薛蟠尽弃前嫌,结金兰之好,与那薛蝌走得也近,就是那薛宝琴,还有他一个随身丫头,也曾见过的。去年秋天,我混回京城,去逛那庙里的菊花盛会,与薛蝌并他那妹子丫头,不期而遇,我凑过去招呼薛蝌,他先唬了一跳,后认出是我,左右看看,方引我到人稀处说话,道家事艰辛,一言难尽,这日是苦中作乐罢了。我见他手里握着一个画轴,问他为何携此赏菊,他脸红了,递过让我展看,原是仇十洲的《艳雪图》真迹,道是贾府史太君归天后,分给王夫人,王夫人转送薛姨妈的,道当年那史太君说过,画上的两个美人儿,比不上他妹子跟丫头呢!只是如今家道艰难,没了进项,故不得不到这庙会来,赏菊犹次,卖画是真。我细观那画上美人,觉得已是婵娟再现,再往那边看他妹子并丫头,更是惊艳,几不信凡间有那样的绝色。我就劝那薛蝌,《艳雪图》无论如何不能卖掉,当即把自家身上那天带的银子全给了他,不许他再往庙会古董摊那边去,那天他和妹子等大概确是看过菊花就回家了,那仇十洲的画,如今该携往江南了吧。”
柳、冯二人说话时,那陈也俊只是低头沉思。紫英因问道:“你家不也在那玄墓住过的吗?”
陈也俊道:“正是。且亦与蟠香寺有缘。”
湘莲问:“那样的缘?佛缘?情绿?陈也俊叹口气道:“实不相瞒,乃青梅竹马之缘。他家与我家,还有江南史家等,都是通家之好,只是那时我家已无爵位,又没有去科举谋官,只靠贩运太湖石发财,我们稍大,就愿结百年之好,我家父母去求聘,那家父母嫌我不去科举,更道门不当、户不对,就此生生拆散了我们,我发誓非他不娶,独身到现在,他便到蟠香寺出家当了尼姑。”
湘莲道:“我正要去蟠香寺寻薛蝌兄妹,岂不正好帮你去寻那尼姑,你且把姓名告诉我。我当劝他还俗,在陈家山为你们缔一段好姻缘!”
陈也俊道:“他早不在江南了。”
紫英道:“你如何知道?”
陈也俊道:“只怕他就在一个我们都知道的地方。”
湘莲道:“我最不喜欢哑谜。你为何含着骨头露着肉的?”
紫英劝道:“各人有各人心事。也俊兄那天愿揭出谜底时,我们再洗耳恭听。如今只再叮嘱湘莲兄,一路务必小心谨慎。”
也俊亦道:“正是。小心岂有过逾的’”
那柳湘莲趋天黑骑马离了卫家圃,一径往南,到得运河码头。将马匹处置了,在僻静处男扮女装妥帖,第二日乘头班客船,顺运河南下。本拟单雇一船,后觉反惹人注意,遂混在客船中。那客船男女分舱,湘莲隐在女舱中,他原面目俊俏,又常扮戏文中旦角,无人能辨出雌雄。在那女舱中,他看到那边一位女子,似有相识,只抱着一个包袱,包袱里露出有个画轴。仔细推敲,想起来去年秋天,曾在庙会赏菊花时遇到过,分明是那薛宝琴的丫头,只是他如何一人乘船南下,他那包袱里的画轴,是否即仇十洲的《艳雪图》呢?不觉告别西风,桃红又是一年春,而人事沧桑,那薛蟠家竟两代三门死绝,念从此,湘莲不禁伤感。一路上客船靠岸,乘客上岸吃饭、方便,湘莲亦未去与那熟面女子攀谈,因有要务在身,谨慎为先。
渐渐船至江南,在太湖边一处码头靠岸时,忽然来了几个持刀的强盗,跳上船就肆意抢掠。船夫跳水自逃,船上乘客慌作一团,有的就将财物自行献上,那几个强盗正以为得逞时,忽从女舱中跳出一人,将外面大衣服一甩,拔出背后两把鸳鸯剑,手脚并用,将有的强盗刺死,有的踢落水中。正是那柳湘莲也,那时船上乘客纷纷趁乱上岸逃跑,将强盗赶尽,柳湘莲拾起自己的大衣服穿上,也就下船,登跳板前,忽见脚下有一画轴,连忙拾起,遂一跃上岸,岸上有竖拇指赞他的,有道应报官旌表的,他也不进饭肆酒店,转瞬人们难辨他之去向。
柳湘莲隐到稳妥处,方改换男装。展开那画轴,果然是仇十洲的《艳雪图》,心知是那薛宝琴丫头慌忙逃走时不慎失落的,他迤迤逦逦寻到玄墓蟠香寺,果真在那里找到了薛蝌夫妇并薛宝琴和他的丫头。那丫头便是小螺。因留守薛宅的几个丫头小厮婆子,虽薛蝌留下了可支一年之需的日用银子,终究都心慌意乱,纷纷提出将银两均分散伙,任铁将军把守空宅,小螺无奈,也就携银离开,知那仇十洲《艳雪图》珍贵,使携上,到江南来寻宝琴。主仆重逢,正喟叹将《艳雪图》失落时,忽然柳湘莲找来,完璧归赵,皆大欢喜。
柳相莲道:“我等皆乱寓之人,此处亦不安全,莫若到我山寨里去躲避。”
薛蝌夫妇称是,宝琴、小螺亦觉有了依靠。几人遂同往湘莲山寨去了!下回分解。
第96回
那圣上带元春一同春弥的消息,传到了荣国府,仇都尉带着手下人撤离了。忠顺王府长史官来,允许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会一次面,莺儿等虽仍不许随意走动,继续作活,伙食却有改进,那天午饭更有红烧肉,因久未尝到荤腥了,几人争食,玻璃竟吃得腹泻,春燕吃了后又贪饮高汤,弄得肚胀难忍。如是府里人心再次浮动。见完老爷们,邢、王夫人一起说话,王夫人问大老爷身体如何,邢夫人道:“倒还硬朗。他说自己的事情已经了了。只盼二老爷惹的事也能早日平安了结。”
王夫人听了不快,道:“那甄家罪产事,原是知会过大老爷的。”
邢夫人道:“那时老太太还在,你们住在这里,事情原是你们办的,还有那姽婳将军诗,我们老爷当时知道了就说过,可不是吃饱了撑的。”
王夫人大不入耳,因冷笑道:“只是听说,还有什么二十把古扇的事儿,我们也不知道究竟。如今元妃得宠,家道可望复苏,还是大家齐心的好。”
邢大人亦冷笑道:“公道在,心自齐。我想倘能解出套儿,我们那边的院子,就卖了也罢,大家分些银子,也算积谷防饥。这正房大院,老太太的院子,两房分住吧,你们先挑。”
王夫人就道:“如今咱们还都在管制中,且还论不到这些。”
邢夫人犹道:“难怪踪儿那天撂闲话,道他如今住得忒挤,宝玉如今一个人带个丫头,住那么一大溜正经北房,难道他不是大房嫡苗?我喝断他不许胡说,然今后究竟应有一公平法子,方可免兄弟阋墙。”
两人正说着,只听后院有喧嚷声,是贾环与贾琮闹起来了。那贾琮见府里有复苏气象,就把那一对夜明珠又摆放出来,嫣红劝他:“还在人家嘴里是块肉呢,上下牙咬得紧紧的,招摇什么!”
他那里听,偏那贾环走来看见,就要分一个去,道:“原该有我一个的,物归原主,顺理成章。”
贾琮道:“是你们太太亲让把宝玉那边一个送来给我的,这叫日月共明,懂吗?岂有拆开之理’”又讥贾环用那翡翠丝瓜去换酱肘子,道:“你以素换荤,倒挺能赚!我可不会用这一对夜明珠换俩大肉丸。”
两堂兄弟聒噪不停,那周瑞家的缩头噤声多日,忽然进去插嘴道:“三爷想是玩笑话,快回屋读书作文章吧。”
偏那费婆子正在里屋帮着叠衣服,就出来对周瑞家的道:“我当谁的声息呢,原是个有分量的秤砣,蹿到这屋分斤掰两来了。只是我不明白,你是二房太太的陪房,怎的倒不帮二房的爷说话?”
那周瑞家的就跟他对嘴:“你跟那个看守请了假?蹿这屋犯酸来了!”
费婆子叉腰道:“你请好假了吗?我好歹屁股没坐歪,不像有的人,专会吃里扒外!”
两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活像斗稀了毛的乌眼鸡,嫣红就劝:“二位不过是临时叫过来,刚陪太太们分头会过二位老爷,略松了口气罢了,那里就算得胜回朝了?都消停些罢!”
外头来了看守,厉声喝道:“各回各位!不许乱蹿!”
周瑞家的、费婆子方折出屋去,分头归位前犹恨恨相看一眼。
府里的人,都盼有圣上带着元妃欢喜回朝的消息。彼时忠顺王也不知圣上棋局如何作眼,且对荣府怀柔,预留转圜之隙!十五那日,圣上驻跸帐殿,京城里北静王府又开梨园盛会,新排全本《翡翠园》,是颂忠义、贬奸佞的戏文,又广邀各路达官贵人并白衣名士观看,知宝玉已还俗回家,亦请其前往一品。那日贾雨村亦携娇杏夫人去,在楼上侧座,雨村细观所到人氏,宝玉自是最引人瞩目,多有揣测,荣府枯木逢春的,然雨村注意到,素有京城戏迷之称的韩琦未见,他又未曾沐恩召去随狩,却为何不观好戏?又想起前些天捉放秦显夫妇,他们手里那香串十分蹊跷,此香串只宫中方有,记得圣上曾当着众贵族官员人等亲赐给北静王,当时自己亦排班随侍,亲闻亲见,何以此香串又到了荣国府?秦显夫妇将其盗出,供称欲图将其变卖,实不可信,不识者以为是贱物,识者知其来自禁中,谁敢染指?他们一定是要拿去献给某人,那么,某人为谁?台上戏文喧闹,台下雨村腹中亦思绪翻腾。
二十七那日,圣上春弥归来,城门大开,锦帐屏道,马队开路,卤簿先行,圣上戎装威武,欢声雷动,后有金顶金黄绣銮版舆缓缓前行,道旁跪接百官皆知是元妃所乘,俯首致敬,那雨村斗胆抬头偷觑,不见护卫圣上的马队里有仇都尉,估摸是殿后去了。又不见元妃版舆前后左右有夏太监身影,颇觉诧异,因自来他总随舆而动,今日为何不恪守其职?众王爷在前面跪迎,圣上下马,令他们平身,又特别唤出北静王,亲握其手,不待北静王问候,先致温语,又拿出那香串再赐给他,北静王亦觉惊奇,圣上也不解释,北静王跪接带于腕上。圣上满面春风,带领众人回至宫中。那日晚饭前,荣府人闻信,尚多有喜色。岂知晚饭后,忽又有仇都尉部属进府,旋即有其部属到府中各处喊话,勒令各处贾府人等不得出屋走动,彼时宝玉正在自己屋里跟王熙风说话,那王熙风是他让麝月去请过来的,王熙凤到了宝玉处,麝月不敢称二奶奶,只称凤姑娘。宝玉仍是凤姐姐长、凤姐姐短。王熙凤问宝玉何事?宝玉道:“早听说那彩明潜逃,跟岫烟丫头篆儿私奔了,那日到北静王府看戏,见到贾雨村,他提起待缉拿的还有彩明一案。我想那彩明男大当婚,并无过错。凤姐姐你早该将他如小红般放出的,他们要缉拿彩明,自然要找到你,因那彩明系府里买来的,你当如知道袭人哥哥花自芳家般,知道他家里有谁现在何处,只是我想他虽不会躲在家中,我们亦不要将其家在何处供出。”
王熙风叹道:“如今府里这个局面,你竟还关心彩明,那琏二爷、平二奶奶一脑门心思只惦着元妃娘娘的悄息。按说既然回銮,夏太监自己不来,也该派个小太监来,传几句娘娘谕旨,今天从早盼到午,从午盼到晚,现在灯烛都燃了,却杳无音信。难道娘娘劳乏不堪?”
宝玉道:“元妃姐姐自然劳乏,但他有抱琴并众太监宫女服侍,我们大可不必为他担忧,应担忧的还是彩明、篆儿他们。过去我对他们亦不了解。去冬我往五台山去,半路巧遇坠儿,才知他们为奴的艰辛。你知那坠儿为何拿那虾须镯,原来我也以为是贪小,他跟我细道端详,才知他有他的道理,且他那道理高过我们主子的道理。”
王熙凤道:“我的兄弟,你怎么对他们那么上心?你自己如今在断桥上哩,还不知这桥是能接上哩,还是咱们全都落到水里去!你这痴病,真是好不了了!”
宝玉道:“凤姐姐,我没有病,倒是让一群群的病人给围住了!凤姐姐,你病得轻,你能明白,一定要护着彩明他们,他们是好人,应该有好报!”
王熙风正叹息,院子里响起好吓人的吆喝声,命各归各位,忙告辞出去。刚出屋就被喝斥:“乱蹿什么?再这么乱蹿,先打断腿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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