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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

_2 刘心武 (当代)
原来那吴新登已被官府缉拿归案。吴新登卷携的荣府库银虽然追回八九成,但吴新登供出,那王熙凤将荣府各处月银领出拿去放贷,多通过旺儿找他寻那借贷方,则将王熙凤攀扯出来。那时多有商家急着拿银子周转,短期借贷,利息奇高。起初王熙凤如此放贷获利颇顺,后有那商家猴急,以翻倍的利息借贷,旺儿报告凤姐,凤姐一是有贪婪之心,二来也正逢府里为贾母庆八旬大寿,觉得手里从官中支来的银子不够铺排,以为多赚些利息正好可以锦上添花,更可在老太太太太面前挣足脸面,就答应了,谁知那商家借银后逾期不还,去讨要,竟连和尚带庙皆杳无踪影,本利无回,月银发不下去,谎也编不圆,于是竟听从那吴新登主意,再以高利去往别人处借贷,暂作敷衍,谁知这剜肉补疮之举,形成连环债务,去讨账无着,又被别人上门逼债,旺儿因让吴新登从官中银库挪银填补,吴新登夫妇商议,与其为王熙凤私挪库银,莫若自己携一大笔库银逃走藏匿,故有那天远遁之举,原以为荣府不至于报官,吃个哑巴亏遮丑,没想到竟穷追不舍,既被拿获,也就干脆鱼撕网破,先把那王熙凤攀扯进来再说。
兴儿来报信,平儿让他进屋跟二爷二奶奶面禀,那兴儿只求平儿请出贾琏,平儿便知不妙,因进去道:“兴儿只求二爷到那边屋听他禀告。”贾琏便出去到厢房里,兴儿跪下,一一道来。这边屋里凤姐心神不定,平儿也忐忑不安。忽然贾琏回到这边屋,也不说话,来到凤姐面前就给他一耳光,凤姐只敢饮泣,平儿尚未开言劝解,那贾琏已气冲冲出了屋门。
当晚贾琏私访那审案之官。带去五百两贿银,恳请只追究那吴新登欺主卷逃之罪。谁知那官自称贾雨村门生,贾雨村既是贾政门生,则他谦称乃政老爷晚生,道:“知荣府最是守礼廉洁之地,不过偶有不肖后辈女流,违例取利,倒也难免;本官只知效忠圣上,依法审案,明日少不得提尊夫人来讯问,那五百两银子,竟请带回,也知二爷并非贿赂之意,大家往上一拜,共表对圣上的一片忠诚最好。”说完就起立送客。贾琏因道:“今日天晚,我也来不及往雨村处讨教了。不过还望仁兄高抬贵手。”那官只往外送。贾琏因又道:“吴新登处追回的四千多两银子,判还后都愿献出。”那官方叹口气,再请贾琏归坐,因道:“实在是小弟不敢违逆圣上并王法。你管家多年,应知刁奴难惹。你当那吴新登只攀扯你媳妇?他岂止是想抵赖卷逃之罪,减轻责罚,他还想戴小罪立大功呢!”贾琏请教:“此话怎讲?”那官道:“他卷逃府银,说破了罪不致死,况那卷逃的银子我们也追回八九成,若将他城里房屋罚没,不予收监令他流落街头,也不失为一种收场。只是——”说到这里左右看看,其实早已摒除下人,却仍压低声音道:“他要求私下讯问,我问他究竟有什么诡秘的事要交代?他则道,知你们荣府私藏那江南甄府罪产的事,那些罪产,是甄府派婆子偷运过去的,运到府中,是他媳妇听从你媳妇等指挥,一一安放的,他们夫妇不只知道数量,亦知存放地点。这样一来,犯下大罪的可就不是你媳妇一个了,政老爷可就给攀扯出来了!”那贾琏听了头皮发麻,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官只望着他冷笑,又道:“因一贯崇敬政老,不忍其被刁奴背后下刀,晚生才敢对你道出,况那就不是银钱官司,牵扯到朝廷威严,非我等区区小官可以审理的了!”贾琏便道:“只求仁兄遮掩则个!莫录那刁奴此等口供,只将此案作一般银钱官司速判为好!”那官故作沉吟状:“只是对圣上忠,对前辈孝,实难两全。我若遮掩,风险巨大,谁来为我担待?”贾琏咬咬牙道:“仁兄心存一善,贾府世代感念。实对你说,如今府库空虚,早已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不过关内关外的庄地,若非大灾之年,完秋后倒还能定时送来地租银子并实物等,你若果然高抬贵手,则那时再赠银五千,如何?”那官竟拉下脸来道:“你说话算话。今日带来的五百,且留下作为定金。”说完站起高声唤:“来人!送客!”这回方是认真送客。
那贾琏回到府中,也不到住处正房与王熙凤同床,自己在东厢房胡乱睡下。那是尤二姐住过的,想起尤二姐的吞金自逝,更对凤姐恨得牙痒,烦恼中不禁有皮肤滥淫之想,又后悔尤二姐逝后一怒之下撵走了秋桐,便欲唤平儿来安慰安慰,只那平儿谅是陪凤姐睡着,又想叫个清俊小厮来泄火,怎奈夜已深人已静,竟只好把鲍二家的、灯姑娘等轮番思想一番,浑浑噩噩捱过一夜。
第二日清早起来,也不与凤姐一起早餐,亦不去给贾政王夫人请安,更没往那边院落去见贾赦邢夫人,一径去那东府找到贾珍,因把种种情形讲出,道:“事到如今,忍无可忍,你是族长,你应作主,我要休了那王熙凤!”贾珍倒不甚意外,道:“早看出你有这一步棋了。只是那凤姐儿被休后往那里去?他父母前年在南边去世了,只有个胞兄王仁,那王仁十分混账,本是进京来投靠王家亲戚,也没个正经营生,只勉强租处小院子住着,满世界的打烂账,难道把凤姐儿休到他那里饿着冻着去?”贾琏道:“我想了一夜。我的主意,是让他跟平儿换个过子。把平儿扶正,罚他充通房大丫头。从今后他必须低声下气,看他还敢不敢胡作非为!”贾珍道:“你父亲并那邢夫人倒罢了,二老爷也且不提,王夫人那里,说得过去么?还有王子腾那边,王家我可不愿得罪,除非你各处都说妥了,我只出面当个中人,倒差不多。”又道:“兄弟你按说历练得也可以了,昨夜见那狗官,竟为堵他的嘴许下那大笔银子!好在空口无凭,一定赖掉的,他以后谅也不敢挑明索取。”贾琏道:“我是想着我老子那边已经萎了,叔叔如果再出事,荣国府就全完蛋了,也必得牵连到你们宁国府。”贾珍道:“你那赤胆忠心,自当表扬。只是究竟谁会牵连到谁,还难说呢。”贾琏道:“难道就等着人家攀扯弹劾不成?”贾珍道:“这话说得好。与其束手待擒,莫若举杯望月。”贾琏道:“举杯望月?一醉方休?”贾珍笑道:“你灌的还不够么?我也不跟你多说。只是你莫忘了太上皇,咱们家的荣华富贵,全是太上皇赐下的。日月天地,全赖太上皇恩德。总须对太上皇在‘忠’、‘义’两个字上问心无愧才好。”贾琏心领神会,点头称是。贾珍因道:“你们那边接收甄家东西一事,是政老爷勇为义举,他既然作了,就必准备好应变方略。你何必乱了方寸。”贾琏道:“我休那王熙凤决心已定。我这就去禀告父母叔婶。如方便,你晚饭前去帮我作主。”贾琏走后,贾珍将此事告诉尤氏,尤氏唬了一跳,道:“那凤姐儿如何受得此番羞辱?若自尽了可是你族长的责任!”贾珍道:“只一根筋的人儿,像那鸳鸯,才会轻易自尽,像凤姐儿那样几根筋的,不到山穷水尽,总要挣扎的,我谅他少不得忍气吞声且求苟活。”
贾琏到那贾赦邢夫人跟前,道出欲休凤姐之事。贾赦醉生梦死,每日只拥着嫣红鬼混,无可无不可。邢夫人却道:“狠该如此。他何尝真当过我一日媳妇?整日只围着那边太太转。那边快成了王家天下了!只是平儿扶了正,先要来听我的教诲,他的心再不许朝王家那边歪。”又道:“那边宝玉娶了亲,按说有当家媳妇了,你就该带着平儿并一窝子人回这边来才是。只是那宝二爷的二奶奶,是那二太太的亲妹子的闺女,若他当了家,那边就全是他们姐妹的天下了。因之少不得你跟平儿还要把住管家的权柄,只别再像凤姐儿那么吃里扒外,多给大房这边争点利提点气才是!”贾琏因道还要去跟贾政王夫人说休凤姐的事,邢夫人道:“跟他们说不着!他们那宝玉若要休宝钗,会先来跟我商量吗?休完了,知会一声就是了!这么办,今日晚饭前我先去你住的地方,让那珍哥儿到了府里直接去你那里,婆婆在,族长在,你一纸休书先准备好,当面把他休了就是!再去跟二老爷二太太报告不迟。那凤姐儿休了后确也无处可去,难道让他卷包到那王子腾家里去吗?让他跟平儿换个过子,倒算给他留个立锥之地,显出我们的厚道。老实说,他在我眼前得个现世报,低眉顺眼低声下气的,也解解我多时的不忿!只是那平儿扶正,今日不过是个说法,何时摆几桌酒饭过个明路,兵荒马乱的,容再商量吧。”
那日下午,邢夫人先到贾琏院里,进入正房,凤姐儿和平儿过去请安,邢夫人正眼不看,只跟贾琏说些闲话,凤姐平儿在一旁站了半天,邢夫人方道:“去那边候着吧。唤你们再来!”凤姐平儿去到那边屋,凤姐心知不妙,因悄悄跟平儿说:“你去把巧姐带远点吧。”平儿道:“我就带他到珠大奶奶那里玩玩吧。”凤姐道:“太太让咱们两个都候着。你让丰儿带他去吧。”平儿要去西厢房吩咐丰儿,穿过正房,邢夫人问:“你去那里?”平儿道:“去吩咐丰儿带巧姐儿出去转转。”邢夫人便不言语。平儿吩咐完丰儿,赶紧回来。凤姐便握住他手说:“那巧姐儿,以后怕要靠你多多照顾了!”平儿忙道:“这话从何说起?”凤姐、平儿皆隔窗望见,那丰儿牵着巧姐儿往院外走。彼时巧姐已经五六岁了,听说要带他进园子去逛,自是欢喜,走着颠连步。凤姐望着那景象不禁落泪。忽听邢夫人厉声呼唤:“平儿!”平儿忙出去低头侍立。邢夫人道:“这就是你们素日调教出的规矩!如何不让那巧姐儿给我请安?”平儿忙赶出去唤回巧姐、丰儿。那丰儿惶恐请安。那巧姐儿行完礼,便扑进邢夫人怀中,甜甜的连叫奶奶。邢夫人少不得摩摩他的头顶,说了声“乖”,就挥手让丰儿带他去了,又掸自己衣服。
那贾珍到了荣府,却先去给贾政王夫人请安,讲出贾琏要休王熙凤并将平儿扶正一事,只说王熙凤多年不能生育男嗣,且吴新登案牵出他私放高利贷的大弊,并不提那审官以藏匿甄家罪产讹诈银两事。王夫人听后大惊,不敢先说话,只看贾政眼色。那贾政听到子嗣话题时尚心平气和,及至听到违例取利且造成连环债务时,不禁将桌案一拍,厉声道:“岂有此理!”王夫人便知大势已去,难以挽回。
贾珍到了贾琏住处,先给邢夫人请安。邢夫人道:“你来得好。只是今天的事情,最好多个见证。”因命平儿:“你不用自己去,吩咐个人进园子去,请珠大奶奶过来,就说我在这里等他。”平儿忙去唤人传话。
且说那丰儿带着巧姐儿刚到稻香村没几时,就有人来传话,道邢夫人在琏二爷处坐等珠大奶奶,李纨甚感意外,问丰儿:“那大太太从未召见过我,今日却是为何?”丰儿道:“我也难说。只是大太太今日格外严厉。”巧姐儿却笑嘻嘻的说:“奶奶说我乖!”李纨因对丰儿道:“那我们就一起过去吧。”那传话的丫头却道:“平姑娘说,就让丰儿带着巧姐儿在大奶奶这边吃了饭再回去吧。”李纨道:“越发离奇了。平儿真这么说的么?二奶奶却又吩咐了什么?我这里的饭太清淡,巧姐儿吃了如何长肉?”彼时贾兰园子里习射回来,手里拿着弓箭,巧姐儿只躲在丰儿身后,怯怯的望着。李纨遂嘱咐素云、碧月等好生招待巧姐儿,像给贾兰专炖一碗红烧鹿肉一样,也给巧姐专烧个蟹黄狮子头。自己一边琢磨着一边出园子往凤姐那院里去。
李纨到了贾琏那边,进屋只见凤姐儿已跪在邢夫人面前,邢夫人见李纨到了,道:“有见证,更好了。”就让族长贾珍念那休书。写得甚简单,无非不育男嗣、理家亏空两条。念完休书,又宣布且将凤姐儿与那平儿换一个过子,平儿今后是二奶奶,凤姐是通房大丫头凤姑娘。李纨想起那年凤姐过生日闹出风波打了平儿后,他为给平儿抱不平,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原不过是一时情急,没想到竟谶语成真,心里不是滋味,却也不敢轻易开口说什么。邢夫人喝令凤姐儿站起来,平儿犹要去搀扶,邢夫人一瞪眼,平儿忙站开。那凤姐儿站起来后,面色竟甚平静,眼中也不见泪水,伸直腰身,道:“大太太,珍大爷,琏二爷,珠大奶奶,平二奶奶,凤姑娘给你们请安。这是我命该如此。想起当年蓉大奶奶一句话——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是改不了性情也改不了命。我命中无儿,凭此一项,就该休掉。从今日起,我烧高香拜真佛,祝祷平二奶奶早生贵子!只是那放贷等事,贪心是有的,那些利银自己留下不少,却也毕竟用了不少在老太太寿辰及府里排场上,还望鉴查!”邢夫人便断喝:“找掌嘴!你那些私房,统统交出来!你以后再敢如此顶撞,只把你罚入圊厕!”贾琏就将府里麾下人等召集到院里,当众宣布,要大家从即刻起唤平儿二奶奶,那旺儿夫妇罚到马棚劳作,凤姐其余陪房及丫头婆子等均划归平二奶奶,以后回事皆由平二奶奶定夺。
邢夫人、贾珍、李纨等走后,凤姐儿就搬到南边院门旁小屋去住,贾琏当晚就和平儿在正房歇了。那晚府里议论纷纷,连赖大夫妇亦说:“这口一时可怎么改得过来?那平二奶奶见着就只叫二奶奶罢了,只是那王熙凤,见着难免不从嘴里溜出个二奶奶来,谁习惯叫他凤姑娘?”林之孝夫妇回到家私下议论道:“那王熙凤跟平儿,本是一条藤上的,原来跟平儿说了就省得跟王熙凤说了,今后怕也还是跟王熙凤说了,也就算跟平儿说了吧。”“其实不过是琏二爷跟那个去亲热的事情罢了。管他筋痛,咱们还是该怎么对付怎么对付吧。”
那贾政本不管家,跟王熙凤、平儿从不过话,无所谓。却难坏了王夫人。好在平儿心地纯正,倒去跟王夫人说:“您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不过是当着人别叫他二奶奶就是。即便叫了,也没什么。”宝玉闻说此事,笑道:“人还是那个人,改个叫法又能怎样?我从来叫他凤姐姐。”宝钗心中有看法,只是不动声色,说话时,尽量用别的办法表达,既不唤出平二奶奶来,也不道出凤姑娘来。最幸灾乐祸的是赵姨娘,事发后,他指使小吉祥儿:“去!给我把凤姑娘叫过来!我有话吩咐他!”小吉祥儿去了回来说:“平二奶奶听见了,道有什么事,请姨奶奶过去跟他说,他亲自办理。”赵姨娘就啐一口道:“我早晚拿他消遣!”贾环听见就说:“以前你听见平姑娘就打哆嗦,如今人家是平二奶奶了,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赵姨娘又啐他:“白眼狼!饶不跟你娘一条心,还说些个窝心的话,你瞧我那天报个仇给你看看!我等你给我去出气,只怕要等得先被你气死了算!你个窝囊废!”
数日过去,且说那晚宝玉又梦见黛玉,醒来又见帐儿纱罩顶。早餐毕,宝玉因问宝钗夜里可有梦?宝钗道:“痴婆子才去说梦。你也莫给我说你那梦了。有那工夫,书也读了几册了。我带来的经史子集,摆满一面墙,你也该读读了。尤其《四书》《五经》。眼下贾史王薛各家,都衰败了。这荣府一等将军的爵位也丢了。以后全靠科举振兴。我看那兰儿甚懂事,也切实际,文举把握不大,就从武举下功夫。难道你作叔叔的,倒落在他后面不成?”袭人也一旁劝道:“二爷是该收收心了。整日总是梦呀诗呀花呀月呀的,终不是个事业,就是不为我们着想,老爷太太一天天头发白了,也该为他们早争口气,让他们早放下心。”宝玉便不言语。其实那宝钗夜里也有梦,梦见哥哥嫂子吵架等不雅情形,醒来心里发堵。二宝真可谓同床异梦。那宝玉喝过茶,就站起来说到园子里转转。袭人因劝道:“园子里差不多全荒了,小心有蛇。你实在读不进书,跟家里和二奶奶说说话,岂不也好?”宝钗道:“他要去,就让他去转转吧。见着大奶奶,先代我请个安。只是有的那不适合去的地方,你好自为之,不要弄得自己身体心思都不合适起来。”袭人听了就知那不合适的地方指的是那里,因道:“我跟你一起去吧。”宝玉道:“你该在这里好好服侍二奶奶。”袭人就让秋纹跟去,宝玉摆手。宝钗道:“就让他自己去吧。谅他不是颦儿那样的仙人,也去水遁了。只是我还要再说那句话——不合适的事情莫作,不合适的想头莫留,不合适的话自然更莫说。”那宝玉就一径往大观园里去了。
到得大观园,步随心行,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潇湘馆。彼时除稻香村、拢翠庵两处,其余馆舍并无人看守打扫。推开门扇,吱呀一声,随之野雀蓬的四散惊飞,迈进去,寒烟漠漠,落叶萧萧,推开屋门往里,蛛网罩脸,光线晦暗,望过去,黛玉的衣冠灵柩安厝在那里,一道天光,透过霞影纱斜照进来,天光里微尘漂浮不定,那景象令宝玉想到“和光同尘”四个字,似有醍醐灌顶,不禁凄然欣然肃然憬然,站立良久,方慢慢转过身,走了出去。又在园中转了许久。在那沁芳闸边,看落叶残花随逝水而去,悲从中来,滴下热泪。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宝玉才回到住处。袭人拿着白犀麈给他满身掸灰,问他究竟转到那里去了。那宝钗只静静的坐着,也不发问,宝玉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感叹道:“今日方悟透‘和光同尘’四字精义。”宝钗问:“请解其详。”宝玉道:“古人有诗云:‘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只是我却要改他一个字,道是:‘世界微尘里,吾仍爱与憎。’我顿悟,虽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天地宇宙,由情支撑,任一粒尘埃,皆情之所在,我能恒久有情,则虽化为飞尘,无怨无悔,幸甚幸甚。今日任情沐魂,悲欣交集,通体舒畅。”宝钗因讥讽道:“我当你醍醐灌顶了,却原来是糨糊进脑。”又正色道:“那‘和光同尘’真义,正是去情卸情脱情绝情也。古语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人多有误解者,以为说的是天地无情,不能善待世上万物,其实不然。他说的是天地没有爱憎,没有情这个东西,他对世上万物不分贵贱一视同仁,这在情上的麻木不仁,才是天地的好处。”那袭人一旁听着,也不知他们讨论的是些什么,只是听到“无情”二字,想起那年在怡红院开夜宴为宝玉庆寿,宝钗抽出的花签上的那句诗恰是“任是无情也动人”。那宝玉见宝钗振振有词,虽端庄严肃,却也鲜艳动人,心中暗想:你虽无情,我也心动,我既心动,便是有情,若我果然无情,又怎能与你共室同榻?只是我之情,非金玉姻缘所绾。那宝钗见宝玉一时无语,遂趁热打铁,痛下针砭,因道:“你想那情字,心与青拼合,人心本应纯净如水,却由青色充溢,那是什么好气象?佛经里有‘四谛’之说,那‘四谛’?苦、集、灭、道也。人生乃悲苦之旅,此为‘苦谛’;召感诸般苦楚的业因,是为‘集谛’;要解除烦恼业因,须寂灭心中之情,此为‘灭谛’;修得道行,则达‘道谛’。其中最要紧的桥梁,是寂灭之道,即斩情之道。我知你今天进园,必是先到潇湘馆凭吊,势必还到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往昔住处徘徊张望,不但不寂灭那伤感情愫,反纵容那情字毁你胸臆。”宝玉道:“我岂止到那些地方为他们动情,在沁芳闸那边,见花落水流红,叶漂旋无踪,就想起晴雯、香菱、鸳鸯,并四儿、芳官、藕官、蕊官等,就连那司棋,我也为他落泪。”宝钗道:“更被情字所误,离‘四谛’远矣!你应知道,你非你自己,你是老爷太太的子息,是我的夫君,是别人的兄长、叔叔,你岂能为了一己的情怀,就忘却了人伦大纲?你更须为人之父,乃至为人之祖!”袭人一旁听了也附和说:“确是如此。请二爷深思。”那宝玉仍冥顽不化,道:“我知这宇宙天地确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到头来大虚无大无奈,但我须入世享情,此桥此径,不可忽略。正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正说着,秋纹、莺儿来催:“饭菜摆好了,请二爷二奶奶就餐。”大家且去餐厅吃饭。甫吃罢饭,忽然赖大家的进来请安,道:“我们家那小子赖尚荣,凭圣上恩典,托主子们洪福,竟又升了。立秋那天在家中聊备几杯水酒,恭请主子们光临。刚才已经回了两边的老爷太太,他们都表祝贺,只是近来身体欠安,也不敢劳动他们大驾。回了琏二爷并平二奶奶,都说一准前去。东府那边赖升也帮着请了,珍大爷蓉爷都说去。二爷二奶奶可一定赏光啊!”宝钗便道:“偌大喜事,本该同喜。我和二爷一准去。只是贺礼怕寒酸些,你们可别见笑!”赖大家的道:“你们去了,比什么贺礼不强?只怕我们招待不周,二爷二奶奶倒要多多包涵!”赖大家的走了,二宝回到自己房间,宝钗因劝宝玉道:“我知你最不喜热闹,尤其不喜欢寒暄揖让等俗套,况到那边难免满耳听到些仕途经济等语,且不说你早该改改,如今说个小道理,是小时候在家里听老辈子说的,那话甚粗鄙,本不好意思学舌,然听来实在警动人,现在少不得学给你听——”说到这里还是噎住了,莺儿在旁接过去话茬:“我们家太太说过,我记得的——发达的奴才赛壮骡,撂起蹶子来六主不认!”宝钗方接着说:“如今我们衰微了,这赖家却正热锅热灶甚红火,虽说不必反去奉承他们,到底给足面子大家好过。明天就让袭人陪着你去,你可好生应对,莫失礼失态的。”宝玉道:“你刚才不是说我们一起去的吗?我们和莺儿、袭人一道去岂不更好?”宝钗道:“明天去了就先替我道歉,告诉他们我临时身子不舒坦,他们岂会在乎?人家在乎的是你是不是给面子。我知你不愿意去,为家族利害你必须去。”宝玉笑道:“你对我究竟还是不甚了了。赖家的宴请我却是最愿意去的。赖尚荣、贾雨村他们讲他们的仕途经济,我却能在那边会到我的朋友,如韩琦、冯紫英、陈也俊等,说不定卫若兰云妹妹还去呢,我们凑到一处自有我们的话题乐趣。”宝钗道:“那更好了。只是我想起来,也是在赖尚荣家,那回去了个什么姓柳的,把我哥哥害得好苦,这回莫再有那样的人物,你须特别小心。”又嘱袭人到时提醒二爷莫饮酒过度,应酬完了要及时回来。袭人遂去为宝玉准备第二天赴会衣物不提。到了赖家是何光景,下回便知。
且说那薛姨妈与宝钗到王夫人这边,薛姨妈痛哭流涕,宝钗亦垂泪悲伤。王夫人劝慰一番。薛姨妈因道:“事到如今,我背过去也就罢了,只是还有几桩事情未完。”说到此,就让宝钗先去看望看望二奶奶和珠大奶奶。宝钗走后,薛姨妈才详说各事:“那蟠儿收了监,夏家只往那死罪上扯。那宝蟾回到夏家,竟也不为蟠儿说话,要不是他鬼魅了蟠儿,那夏金桂怎会破罐破摔?他倒没事人一大堆,见证说是蟠儿杀了夏金桂。如今没了皇差,领下的银子还须退回去,我把历年积蓄拿出一半打点,还没把那死罪撕捋开。事到如今,你们怎能见死不救?只求姐夫派琏儿到衙门里找人,当年那个帮我们打妥官司的贾雨村,不还是姐夫的好门生么,他应还能帮忙。先把死罪撕捋开,再求下一步。此是第一桩。再就是宝钗,当年那和尚说了,他带金锁,须嫁个带玉的,可见冥冥中自有天定,如今家道如此,该把他安顿了,我想你们那宝玉,也老大不小了,二宝正是天设地配的一对,何不抓紧给他们办了婚事。如今老太太没了,你和姐夫可痛快作主,这件事,姐夫还不是听你的。”王夫人道:“这些天我看他总有些个心神不定,也不好问。总是我得机会跟他说这个事吧。我约莫着他能点头。”薛姨妈又道:“再两桩,就是蝌儿跟琴儿的事。那蟠儿收了监,家里就蝌儿一个男主了。他和琴儿父母都没了,我就等于他们亲娘。原说等他守丧一年再娶亲,如今顾不得了。原说让他另买院子,如今更不必了。就让他过些时把那邢岫烟从邢忠夫妇处娶到我那里,大家一处过活都有个照应。想来那边大太太并邢忠夫妇都能同意。婚事也别铺张了,就是二宝的婚事,也因陋就简吧,一则正在祖母丧期中,二则家道都艰难了。最后一桩就是琴儿的婚事,只好先让他跟哥哥嫂子并我一处先住着,等那梅翰林家来迎娶。只是他父母留下的那些余资,要给他好好保存。梅家来聘时,我们少不得再添些陪嫁。除了小螺,那香菱的丫头臻儿,也陪送过去。”两姐妹议论已定。
那薛姨妈回到家中,就对宝钗把许给宝玉的事说了。宝钗只道:“全凭母亲作主。”余不多言。倒是莺儿听了欢喜非常,拍手道:“那年二爷跟姑娘互换佩带,我在旁边看得仔细,那通灵宝玉跟那金锁上錾的字句,竟对榫得严丝合缝。如今真成就金玉姻缘了。”薛姨妈道:“按说宝玉那边还在守祖母热孝,你哥哥还在监里,只是两边如今都艰难了,尤其咱们家这边,实在等不到那边守丧期满,这边更等不到你哥哥出监——究竟能不能出监,还难说——趁如今两边还有财力,且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宝钗道:“母亲作主。只是不必张扬,青庐素宴即可。”薛姨妈道:“我的儿,我和你哥哥原打算,你过门时至少是你琏嫂子那样的排场,如今不能了,你担待些罢。”说着滴下泪来。宝钗慰道:“何必伤心,凡事随机、随缘就好。我过门后离得恁近,互相照应实在方便,想想那三姑娘,虽当了王妃,以后更当王后,能回得来见父母么?母亲应该庆幸才是。”
王夫人那天见贾政神色稍安,便道出薛姨妈求聘的事,因道:“实在二宝都老大不小了,互相脾气都是知道的,一个带玉,一个佩金锁,法师预言,金玉姻缘命中定,富贵坚牢保平安,我的意思,虽老太太去后不到一年,那老太太是最疼宝玉的,两家目下的情况,都怕夜长梦多,早日婚娶,老太太在天之灵,必是喜悦宽慰的。请老爷定夺。”那贾政已知薛蟠祸事,并薛蝌、宝琴情况,沉吟片刻,叹口气道:“你就去办吧。只是莫动静太大,总以简朴为要。”王夫人听了心里松快下来。又另择贾政不在的时候,把宝玉、袭人唤来,道出家长已定,二宝不日成婚。那袭人听了心上花开,脸上不敢露出。宝玉听了却心上结冰,只愣愣坐着。王夫人对宝玉道:“你那里再找这么个德言工貌面面俱到的媳妇去。你那姑娘永不嫁、公子永不娶的怪傻念头该一扫而空了。世人没有总当赤子,逍遥一辈子的。”那宝玉只答一句:“我誓不信什么金玉姻缘!”王夫人又对袭人道:“二奶奶过门以后,你对他,要跟对我一样赤胆忠心才是。”袭人道:“太太放心。”
第九十回 忠顺王奉旨逞威风 静麝月好歹避微嫌
正说着,秋纹、莺儿来催:“饭菜摆好了,请二爷二奶奶就餐。”甫吃罢饭,忽然赖大家的进来请安,道:我们家那小子赖尚荣,凭圣上恩典,托主子们洪福,竟又升了。立秋那天在家中聊备几杯水酒,恭请主子们光临。
立秋那日,赖家大排宴席,打十番演小戏,十分热闹。各路宾客云集,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多有进去与赖尚荣见过礼,略到席上坐坐,就各聚一处,自说自话的。
赖家花园里的旭晖箑,是个扇面形的临水阁楼,窗外池中荷花半开半谢,谢掉的荷花露出莲蓬。仇都尉正在那里面跟几个熟人饮酒取乐,忽见他儿子走了进来,因问:“你怎么跑了来?”他儿子道:“随忠顺王世子来的。如今我跟随世子,谁再敢动我?”仇都尉望见窗外池边有簇女眷,其中竟有他小妹子,那小妹子乃忠顺王小妾,名艳荷,正尖声尖气命令丫头去池边给他摘莲蓬,不禁问儿子:“你那姑妈怎么也来了?我未曾见到别家有姨娘来的。”他儿子道:“姑妈听说有这乐子,非随小王爷来不可,王爷就答应了他。王爷家行事随心所欲,谁敢挑刺?我听说一会儿,王府长史官还要来哩。”仇都尉因与同座的人叹道:“赖尚荣这小子不过刚升了个通判,王爷府就给他这么大面子,真真是鸿运当头!”在座的有孙绍祖,原来豪饮狂笑,忽然捂着肚子称病道恕罪失陪,也不去跟主人告辞,一溜烟出大门躲避去了。又有贾雨村与粤海邬维将军一起过来。大家起立致意让坐毕,一起饮酒闲聊。仇都尉道:“这赖家本是贾家的世仆,没想到发达至此,那贾家倒衰落不堪了。”因细数贾家丧败之事。说到贾府四小姐出走失踪,邬维道:“拙荆前些时归宁,他娘家在京西南三百里鄞溟县,曾见一缁衣乞食的尼姑,捧着饭钵,在他家宅门外讨饭,因拙荆于荣府老太太尚在,庆寿辰时,去过他家,见到过那四姑娘,因之觉得那尼姑分明就是贾府的惜春小姐。拙荆返京那天,隔着骡车窗户,还看见那缁衣女子在长街上踽踽独行,影子在身后拖得长长的,煞是可怜。”忽听池边一片尖叫惊呼,原来那艳菏的丫头为摘莲蓬失足落水,赖家仆妇忙救助不提。
花园另一隅,有个瞻月舫,亦建在池边,系两层,楼上入夜可推窗望月。此刻宝玉与韩琦、陈也俊等在楼上欢聚。宝玉因问紫英、若兰因何不到?韩琦告曰:“他们都到卫家圃去了。准备秋狝哩。我们过几天也去。”宝玉笑道:“那皇家才讲究秋狝,你们又何必去受那苦!”韩琦笑道:“你系世外桃源人。我们秋狝,是心随太上皇,为正日月之位。说多了你也不解。男子汉大丈夫,必要立一番大事业才是。”宝玉也笑:“我是最无事业心的人。也不求当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奇怪的是你们并不嫌弃我,倒偏跟我好,这又是为什么?”陈也俊因问:“你不求立业,也不装男子汉唬人,那么,你说说,你活着求个什么?”宝玉道:“永存赤子之心。永葆愚痴之态。”陈也俊笑道:“这正是你可爱之处。我们作不到的。难怪连柳二郎那样滚透风尘的人,也愿跟你相交!”宝玉因道:“只是他自那尤三姨自刎后,就飘然远逝,听说是随道士遁隐山林,再不回红尘中来了。”韩琦因笑道:“飘然远逝,遁隐山林,固是湘莲兄必有的作派,倏忽归来,江湖重现,也是湘莲兄应有的行踪。”宝玉道:“如此说来,敢是你们有了他的消息?”韩琦微笑道:“正是。也许他今日正在卫家圃与紫英、若兰一醉方休,也未可知。”那宝玉等因才刚喝酒微醺,此时只是喝茶。
且说那赖尚荣在席上,特意向傅试示好。又把傅试邀至书房,极表亲密。表面上,似因从此皆为通判,同僚之谊,愈加深厚,心里实际重视的,乃傅试之妹傅秋芳。那傅试将其妹如明珠般握在手中,待价而沽,以至傅秋芳到二十三岁仍未出阁。直到头年,忠顺王死了正妻,要续弦,傅试削尖脑袋,找机会让那忠顺王见了他妹子,忠顺王果然惊艳,先将那傅秋芳收进府当了首席姨娘,没两个月,傅秋芳显出理家才干,一年后,生下小世子,忠顺王就把他扶为了正室,其他姬妾纵使十二万分不服,究竟也莫可奈何。那傅试兄因妹贵,如今多少人因此巴结他,那赖尚荣不过是小小不言的角色罢了。
赖尚荣固然又升了,但终究根基低贱。他祖母赖嬷嬷,头年去世了,但留下的那些话语,如“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怎么写”,至今仍令他思来惊心。他家乃贾家的世奴。贾家呢,又是圣上家的世奴。如今贾家风雨飘摇,一旦翻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和妹子虽早赎出身子,不算贾家的人了,但父母还在荣国府管家,叔叔赖二也还在宁国府管家,灾难临头兄弟散,那叔叔赖二且不去管他,自己父母却须早寻退路,那最佳出路,就是从贾府,换到忠顺王府,这槽如何跳法?颇费神思,但与傅试扳厚,进一步获得傅秋芳同情,在那枕边给忠顺王吹风,由忠顺王趁贾府势萎,点名索要,亦不失为一着妙招。心里盘算着这些,那赖尚荣对傅试嘴里又涌出许多的谀词谄语。后来忽听报道:忠顺王世子驾到,便不及听完傅试的话语,直冲出去躬身迎接。那忠顺王世子对赖家的酒席、乐戏嗤之以鼻,进入花园,那些亭台楼阁也难入眼,他的兴致,全在寻觅丽姝。闻说宝玉最宠的侍妾袭人来了,便生出不轨之心,只让赖尚荣给他指出那袭人来。
原来那年冯紫英邀宝玉、薛蟠到他家私宴,宝玉带着双瑞、双寿等小厮去了,席上,宝玉、薛蟠要冯紫英把“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的话头解释开,冯紫英竟万分谨慎,顾左右而言他。那天席上并无外人,就是锦香院的妓女云儿,也早熟稔,信得过的,却不曾想忠顺王府派出暗探,混在唱曲的小厮中,把那天他们聚会的种种,记录得详详尽尽,故此后来忠顺王府派长史官到荣国府讨要琪官,宝玉想赖掉时,那长史官就索性把宝玉跟琪官换系汗巾的机密事抖搂了出来,令宝玉目瞪口呆。也正是在那次,探子把宝玉宠爱的侍妾叫袭人,那宝玉日常生活万万离不开袭人诸事,一一报告了出来。忠顺王世子这回来到赖宅,就想把袭人觅到,看个仔细,如甚养眼,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其弄到手中。
那袭人正在瞻月楼下,与莺儿等坐着。忠顺王世子等从那边过来,且停在银杏树下,他问赖尚荣:“那边坐着的几个女子,那个是袭人?”赖尚荣就为他指认。那世子觑着眼仔细看,只觉得那袭人虽非艳丽娇俏,却自有一种似桂如兰的气质,丰而不满,白而不腻,顿时便有攫取之心,遂大步朝瞻月楼走去,抢到袭人正面,便欲上手摸脸,袭人唬一大跳,莺儿等也忙起立躲避,赖尚荣忙上前打圆场道:“这是小忠顺王,特来会会宝玉,快上楼知会!”彼时贾珍等已从楼上望见忠顺王动静,忙迎下楼来,大家含混揖让,说些着三不着两的客套话,宝玉赶紧带袭人、莺儿离开。赖尚荣与世子一起被围在当中,只好一一介绍,大家皆面带假笑,说些“久仰”之类的空话。待贾珍等告辞离去,世子方气呼呼地对赖尚荣说:“这就是你们赖家的好主子们!究竟都是些什么刁人?那袭人那里去了?我尚未看得仔细!”赖尚荣只好躬身谢罪。
第二日一早,忠顺王即到荣国府宣旨,按旨行事。贾赦、贾政分别软禁到荣府东西外书房。忠顺王除带来自己府中人员外,又调来仇都尉协理。忠顺王命手下将王熙凤押来,厉声道:“先去把那甄家藏匿到此处的罪产悉数指认出来!”遂令仇都尉押着去往后楼仓库。忠顺王又令将甄家罪产点清运走后,将荣府并贾赦院的库房皆加封条,以待今后处置。那长史官又带领王府管事人等,进入荣国府官中各处,掌管事务,但要求原来管事人等暂守其职,听候驭使。住在正房后院的薛姨妈并宝琴,被驱逐出府。邢夫人等被安置到荣府后院挤住,贾赦那边的空院落由仇都尉派人把守。又宣布圣上旨意,道李纨守节多年实堪旌表,准其带着独生子仍暂在稻香村居住,其丫头婆子亦允其悉数保留。荣府中王夫人、贾宝玉等,皆允许暂在原居所生活,但须立即裁减丫头,所裁减的人员皆由忠顺王府长史官与仇都尉另行安排。
陡生巨变,府里上下人等均惶悚莫名。那赵姨娘却忽然跑去跪在忠顺王面前,道有重要事情要揭发。让他讲来,他就头胀筋蹦地诉说,语无伦次,忠顺王便命掌嘴,被掌嘴后,他倒能大体说个明白了,大意是大老爷、大太太们匿下了二十把古扇,都是满世界找不到的奇珍宝贝!忠顺王就喝问他那二十把古扇今在何处?他就说把那二太太陪房周瑞家的逮来,一拷问就全知道了,那二十把古扇现在那周瑞女婿,一个叫冷子兴的古董行混混手里。忠顺王将赵姨娘喝退后就命将周瑞夫妇押来讯问,又命仇都尉去逮那冷子兴。
忠顺王喝退赵姨娘后,遂宣布裁减各房主子的丫头。各房各人只许留下一两个丫头,二宝这房只许留下一个丫头,于是报告留下袭人,谁知那忠顺王对别房只限人数,留谁听便,对二宝这一房,却点名索要袭人。消息传出,阖府紧张。且不论那宝玉舍不舍得袭人,那袭人的不舍得宝玉,是尽人皆知的。袭人曾说过,倘若逼他离开宝玉,他就引刀自刎。王夫人心想袭人必如鸳鸯般以死抗争,她若是真的引刀自刎,忠顺王必迁怒于老爷和自己,甚至祸及全府,想及此,一筹莫展。
彼时门外索人声甚急。宝玉乱了方寸。那宝钗虽端坐不动,心里也在打鼓。却只见那袭人先呆立一阵,末后从容走到门边,对外面人说:“且容我略整衣衫,就随你们去。”说完走到二宝面前,哽咽着道:“为你们,为全府,我去。只是你们——好歹留着麝月。”说完跪下拜了两拜,没等二宝搀扶,就自己起来,朝门外走去,连个包袱也不带,到门边,理理衣衫,就随那忠顺王府的人往府外走。那忠顺王本是听世子唠叨,说一定要弄来袭人,及至叫出袭人来,一看,觉得姿色比傅秋芳差多了,顿觉扫兴。那袭人竟并未以死抗争,随那忠顺王府的人而去,贾政甚是感动,王夫人当时隔窗看到,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不止。然府里不少人均有腹诽。长史官随即来问二宝究竟留下谁,皆道留麝月,其余六个丫头,只好跪别二宝,随忠顺王府的人去了。
那赵姨娘本以为揭发出二十把古扇的事情能缓解贾政的案情,让大房多倒些霉,且又拷打了仇家周瑞夫妇、逮住了那冷子兴,也就杀了王夫人气焰,却不曾想大大增加了整个荣国府的罪责,又牵连到贾雨村,到头来自己更栽到里头,弄得一片混乱、一塌糊涂。那冷子兴从邢夫人处得到古扇后,立即找到画工在仿制的古扇上照那真扇仿那些古人笔墨,弄出两份假扇,拿上一份,找到那落魄到远郊穷村的石呆子,假意奉贾雨村老爷之命将他的古扇悉数发还。他被仇都尉捕获后,便将另一份二十把假扇,当作赃物交了出来。忠顺王审问贾赦,贾赦承认霸占石呆子古扇一事,供出了贾雨村。忠顺王想,那贾雨村是个奸雄,搬倒他要防其反噬,且纵使搬倒,那古扇亦不能归己所有,必得将那古扇算入甄家罪产,方能纳入私囊。审问贾政,一问三不知。审问王熙凤,坚称清点过甄家送来的东西,其中绝无那二十把古扇。于是再提审赵姨娘,那赵姨娘又咬定说是老太太遗物,忠顺王大怒,称本是你自己来揭发的,道古扇是甄家罪产,目下怎么又胡乱改口?分明是一刁妇,立刻让上拶刑,把那赵姨娘疼得厉声嚎叫、死去活来,只好在古扇系甄家罪产的供词上画押,又率先被罚入马棚,每日打扫马粪。
几日后,方允许外人进府探视邢、王二夫人及二宝夫妇。尤氏来了,到二宝房里,见虽然只剩麝月一个,却整洁如常、有条不紊,对二宝夫妇小心伺候、色色精细,竟似袭人仍在,不免惊叹。那麝月不言不语,只在那里无声无息,静静地做事。尤氏坐着跟二宝说话,他献上茶,那宝钗略搓了搓手,他就默默递上手笼,因天气尚不是太冷,那手笼正是缎绣薄绵的,难为他这么早从箱子里取出预备着;宝玉微咳了两声,他又默默递过一只已打开盖子的小银匣子,里面是甘草佛手片,宝玉拈出一片放入嘴里,他就退至一边,给二宝继续绣那冬天要穿的鞋面,尤氏二宝交谈中不经意时,那麝月却又端过缠丝白玛瑙碟来,里面是已去皮削成一般大的苹果肉,且果肉上已插妥小竹签。尤氏因拉过麝月的手道:“果真又是一个袭人,他虽走了,实未去,有你在,二宝生活起居好歹可免微嫌小弊,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那麝月也无歉词,只低头微笑,尤氏松手,他就又去张罗别的。
尤氏回东府了,薛蝌来了,说史湘云在门外被拦住了,说他不算至亲,不允入内探视,只好把一包银子托他带了进来。薛蝌告知二宝:“蟠哥审决定谳,斩监候,只求能按律留养承祀吧,否则怕时日不多了。”宝钗流下泪来,宝玉也心惊,陪着流泪。忽然窗外报告:“北静王府袁太监到!”宝玉心想:这难道算至亲么?怎么又让进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蒋玉菡偏虎头蛇尾 花袭人确有始有终
原来是北静王府派人来,请宝玉、宝钗夫妇后日去府里看戏。那守门的见是北静王府来的人,怎敢阻拦?就是仇都尉也不敢拦。忠顺王知道后,也只得允行。那北静王府戏班将整部《钗钏记》排好了,请北静王并王妃等观看,皆称妙极。北静王就择定一个吉日,广请各方人士,齐来欣赏,拟定的贵客名单上,就有贾宝玉伉俪,故府里长史官派出袁太监到荣国府,且嘱咐他,一定要面交请帖,恳请荣国府那宝二爷并宝二奶奶届时赏光。
那袁太监进到了二宝居处,躬身奉上请帖,转达北静王诚邀之意。宝玉跪下接过帖子,道:“拙玉十分感激,后日一定携拙荆前往,请回府先向殿下转致由衷谢忱!”不待宝玉交代,那边宝钗早准备下赏银,麝月捧着赏银盘子过来,宝玉起来亲将赏银付到袁太监手中。袁太监走后,此事顿时传遍全府。薛蝌那晚回到薛家,将此消息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也是到观音像前上香祝祷,对薛蝌、宝琴说:“保住了宝玉,就保住了全府。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那北静王就是宝玉的福星!”邢夫人也得知此事,自是欢喜。
那北静王邀二宝夫妇观戏的举动,令忠顺王十分不快。圣上固然十分倚重忠顺王,常将重要政事交他办理,但对那北静王,似又另予青眼。圣上从不交付北静王军政要事,也从不过问北静王的那些五花八门的交际谈会,一旦见到那年轻的王爷,会当着诸人极表亲切乃至溺爱。那北静王曾引得名伶琪官即蒋玉菡投奔,为争夺琪官忠顺、北静二王伤过和气。后来忠顺王从京东紫檀堡将藏匿的琪官寻获,带回府中,严加看管,只让那琪官为忠顺府演戏。本以为北静王府没了琪官,戏班再难有起色,没想到却排出了整本的《钗钏记》,且闻说连圣上知道后也有了兴趣,指不定那天就唤进宫去,北府就又获得一献媚取宠的良机。北府大张旗鼓地请客观戏,已属招摇,圣上未观,何能展演?更离奇的是竟然下帖子请贾宝玉夫妇,那可是罪家子媳,他们若没事人似的出去到那个王府观戏,受那王爷款待,我这个奉旨查管荣国府的王爷威严何在?忠顺王气恼中欲将此事禀告圣上,已提起笔来要写奏本,却又叹口气搁下了笔。细想起来,那贾政的女儿贾元春,仍在凤藻宫中,仍是贤德妃啊!
观戏那日,二宝打扮停当,只见皆于素净中见华贵、于斌媚中显端庄。麝月随他们穿过正院、仪门、月台,一路出得大门,所过之处,屋里的皆隔窗窥望,廊里院里的皆静立目送,忠顺府派来的与仇都尉手下的,皆不免对二宝刮目相看。不得不派一辆骡车,由李贵执鞭,供麝月服侍着宝钗乘坐,又不得不派一匹马,由锄药伺候宝玉骑上,跟随而去。
到得北府,门口男仆高声传报:“荣国公嫡孙贾宝玉到!”只听一声声传入内庭,那长史官赶忙迎出,将二宝引至看戏的花厅。入得花厅,袁太监趋前恭迎,将二宝及麝月引到戏台前方最偏东的桌位,二宝面对戏台坐太师椅,麝月坐在宝钗身后圆凳上,仆妇送上一壶香片热茶,麝月起身为二宝各斟上半杯。一时迎客声不断,渐渐坐满全厅。那北静王破陈腐旧套,凡伉俪均安排一桌就座,不将他们按男宾堂客各引一方。宝钗细听细观,才知那天北静王将开国功臣八公之孙全请来了,他们都已婚配,其中六位皆袭着爵,座位按爵位高低从正中往两边安排。
那贾雨村也应邀带着夫人娇杏来看戏,座位在楼上西厢。他知古扇事已被忠顺王知悉。那冷子兴被仇都尉寻获,忠顺王亲审,冷子兴承认自己去贾赦宅逼要古董债,邢夫人将那二十把古扇取出,昔日欠款一风吹,却坚称不知那些古扇来历。据此也无法给他定罪,忠顺王令他将古扇悉数交出,斥他市井无赖乘人之危骗取珍稀,责令打二十大板,撵了出去。冷子兴回到家中,与周氏计议,也顾不得周瑞夫妇了,将那真古扇并大包银子带上,家里托付原配与老仆照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连夜带杖伤藏匿到外地去了。贾雨村先只探得模糊消息,十分紧张,后来在有次宴饮中,那忠顺王自己到他面前,炫示一把麋鹿玉竹骨子的文征明仕女画扇,称此系从荣府藏匿的甄家罪产中觅得,圣上已将那些甄家罪产悉数赏了自己,问贾雨村可识货?雨村接到手中观看,道:“此扇品相极佳,自是稀世珍奇!”忠顺王便对他奸笑,他亦呵呵呼应,二人心照不宣。这日他在楼上观戏,眼光心里全在戏台之外。望见那八公之孙,齐齐被北静王邀来,宁府贾珍且不论,那荣府分明已坏了事,却仍巴巴地请来二宝夫妇,这岂止是给荣府吃定心丸,也是作给大家看,分明让那忠顺王、仇都尉等颜面无光,恃着圣上一贯对自己宠爱,北静王此举分明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戏罢大开筵宴,宴罢那北静王竟北到宝玉席前,二宝忙跪下谢恩。有侍女来称王妃召见宝二奶奶,宝钗由麝月搀着去了。那王妃见了宝钗,免他下跪,宝钗低身请安毕,王妃便将他的手一把拉过,上下打量,道:“气度不凡,装束养眼。”赐坐对谈,与宝钗讨论装束等事。问:“你看我今日装扮如何?”宝钗先不敢直言,王妃笑道:“你恭敬莫若从命,实话道来我才喜欢。”宝钗因道:“这衣服搭配不消说高贵雅致,珠链玉佩手镯戒指等更华而不俗、宝孕光含,只是恕我直言,头上步摇,那些坠件未免大了些,古乐府咏美女罗敷,道‘头上倭坠髻,耳中明月珠’,又有那汉初辛延年的《羽林郎》有句曰:‘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都说的是发髻形状须与饰物搭配得当,尤须虚实掩映恰到好处,殿下倘换一个流苏含蓄些的步摇,不使他人眼光集中到那里,只让那步摇衬托出颜面的容光,则真如仙人下凡矣!”那王妃听了叹服,命侍女取出许多赏赐褒奖宝钗,又问他有何需求尽管道出,宝钗便求北静王为宝玉谋国子监的生员。那北静王则又带宝玉到花园中散步,口中只字不提荣府被查封事,也不问贾赦、贾政情况,仿佛那些事情不曾发生,只与宝玉赏那秋景。北静王道:“你看这秋日,银杏灿烂如金,到入冬,桧柏上或生树淞,或覆白雪,则又是银裹世界,秋金冬银,何等有趣!我已请府中相公并海上名士,为此亭命名,并拟一副对联,他们却总不脱金银富贵窠臼,总觉俗套,还请宝兄弟赐下题额对联为好!”宝玉自家族接连出些丧败事后,早无诗词韵语之思,一闻此言,不禁惶恐,但北静王在跟前笑等,周遭又围着偌多陪客侍从,也不容思索,随口吟出一联道:
等闲识得秋神靥
依旧觑透缟仙魂
语音方落,众人哄然称妙,北静王亦颔首,笑问:“那匾额呢?”宝玉道:“或就叫作‘续情亭’。”北静王又问:“何解?”宝玉道:“秋呈金色,冬现银相,金银之色,到头皆空,人之赏此美景,贵在真情,真情相续,则超色超空,得大自在,获大欢喜,故曰:‘续情亭’。”北静王听了大喜,命就按宝玉所拟挂匾錾联,还要请宝玉亲书匾联,宝玉坚辞。当日亦有书法大家去观戏,北静王也就不勉强宝玉,另请高手题写。
自北府归至荣府,已是掌灯时分。自忠顺王来宣旨后,荣府白天人皆噤声,入夜灯火昏暗,那晚却灯火灿然,笑语声直延续到第二日白天。邢王二夫人听二宝详述当日情况,皆问:“王爷可问到过老爷们?有否慰语?”宝玉摇头,宝钗道:“这叫作‘尽在不言中’。谁是傻子?倘若北静王不能揣摩圣意,岂能如此行事?唯愿老爷们认真反省,修本表忠,圣上必能缓颊,府里恢复如昔,大家戒惕谨慎,好生过活。”二夫人皆道:“必应如此!”那贾珍、尤氏夫妇又大摇大摆从东府过来,给二位太太请安毕,贾珍又提出分别会见赦、政二位老爷,一是作为晚辈理应请安,一是作为族长有族务洽商,那仇都尉也未往忠顺王处申报,就应允了,他想既然北静王有这样的动静,圣上也就未必会再把荣国府怎么样,现在予人方便,以后自己也就方便。
勘勘又是一月光景。那忠顺王府也排出整本大戏《牡丹亭》,安排琪官一人分饰两角,前饰杜丽娘,《游园》、《惊梦》等出中展现闺中女儿的万般旖旎,后饰柳梦梅,《拾画》、《叫画》等出中将才子的风流倜傥挥洒得淋漓尽致。也广下请帖,以共襄盛事,谋取口碑,亦盼能通过夏太监说动圣上召唤进宫,大悦龙颜,更邀信宠。北静王所请的,忠顺王大多不请,却又偏请北静王并王妃光临。那北静王欣然应邀前往。
那北静王夫妇到得忠顺王府,先去给忠顺王太妃请安。那王太妃年近九十,在佛堂接待北静王并王妃,倚在观音像旁的榻上,给他捶腿的,北静王只觉眼熟,后来想起乃是原宝玉的丫头叫袭人的。那袭人被强带到忠顺王府时,世子就想据为己有,却不曾想那忠顺王的小妾艳荷跑来吵闹,说大奶奶傅秋芳要把他身边一个得力的丫头派出伺候老太太,这分明是给他小鞋穿,如今既来了这个袭人,就该派去给老太太使唤,也免得他受损失。那忠顺王爷遂下令将袭人拨给老太太使唤,先带去见王妃傅秋芳。原来艳荷暗中与那世子有着一腿,不愿世子得着袭人冷淡了他。傅秋芳见到袭人,知他空手而来,遂命两个婆子赶紧去荣国府把他装衣服头面的箱笼取来。那袭人知是派他去服侍王太妃,松下一口气,遂尽心尽力地服侍起来,他本有服侍那边贾母的经验,只一天下来,太妃便称赞不已,一刻不让离开。
那天忠顺王府也是在花厅里开锣演戏。那琪官知北静王应邀来观,心旌翻飘。往事不堪回首!在这忠顺王府里,犹如金丝笼里的鸟儿,只要你演些场面华丽热闹的节气应景戏,这回排演《牡丹亭》,若不是为跟北府的《钗钏记》打擂台,也是弄不成的。全忠顺王府,也就是那扶正的王妃傅秋芳,略懂得什么叫好戏,那回难得点了《翡翠园》里的一出,从他那婉转唱腔里听出些民间疾苦,眼里现出泪光,让他多少有获知音之感。
那天正戏开场,琪官的杜丽娘甫出,全场惊艳,彩声不绝,到《游园》一出唱《皂罗袍》一曲,只“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两句,便酥倒台下一片。那琪官登台后瞥见北静王坐在正中,对着台口,便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化作那杜丽娘,只为北静王一人献演,那北静王微摆头颅,手叩桌面,心随腔动,如醉如痴,台上台下,两心相印,知音二字,已难形容。
那《牡丹亭》扮演过半,北静王妃感觉身体不适,北静王伉俪情深,遂向忠顺王告罪,与王妃一同早退回府。消息传到后台,正改扮柳梦梅的琪官大惊失色。他本想在接下来的《拾画》、《叫画》中,另展一种歌喉,另有一番作派,令北静王观赏一个活脱脱的风流才子,却不曾想北静王并王妃突然离去!锣鼓声起,催他上场,那琪官心烦意乱,勉强上台,张口忘词,身段潦草,台下观者纷纷议论,到最后各出,琪官干脆再不上场,由戏班别的伶人替代,凑凑合合把全剧收煞,一时台下哗然,倒好声起,令忠顺王万分气恼,遂亲自去往后台,责令琪官跪下,问他为何胆敢如此?是否只愿为那北静王唱戏,人在曹营心在汉?琪官辩称是吃了半场后世子赐的蜜汁八宝糕后,改妆时忽觉头眩身重,上台后嗓音倒仓,因之虎头蛇尾。那忠顺王踢他一脚,他顺势一倒,所幸未伤。忠顺王又令去点心房严查,又疑那北静王妃也是吃了蜜汁八宝糕方觉不适的。乱哄哄将客人送完,回房更衣,那傅秋芳劝慰他道:“什么大事,也值王爷动气。听说王爷踢了那蒋玉菡。此风不可开。那蒋玉菡要养得长久,也须赏他一个媳妇才是,你成日里看他装神弄鬼,一会儿男一会儿女的,就忘了他本是一成年男子,男大当婚,岂有作一辈子光棍优伶的道理?”忠顺王道:“你就随便挑个丫头赏他便是。”傅秋芳道:“人家认认真真给咱们唱戏,咱们怎能随随便便配他一个女子?我且注意着吧。”
秋老虎过后,天气骤然转冷。那日老太妃要吃龟苓膏,恰好袭人出去小解,去请安的艳荷把一口尚未晾好的龟苓膏喂到老太妃嘴里,当即把老太妃烫得七佛出世,艳荷看大事不好,一溜烟跑了,袭人回来,那老太妃怪罪于他,厉声道:“立刻撵出去!”傅秋芳闻报赶来,把袭人带回自己那里,袭人只默默流泪。傅秋芳因道:“我深知,你移府换主舍去声名,全为的是报答、保全那贾宝玉。你那宝二爷我虽没见过,他的故事却听得多了。为他牺牲,值得。只是你怕是永难回到他身边了。这里的世子,一直想把你收了,想必你是不愿意的。我的意思,是把你许给府养的伶人蒋玉菡。这蒋玉菡与一般优伶不同,按心性品质,原与那宝二爷是一路的。你细想想,若愿意,这件事,王爷必听我的,我就安排,把你们的喜事办了。”袭人想了想,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别的法子可取,就答应了。傅秋芳跟王爷说了,王爷应允。于是傅秋芳就操办了蒋玉菡、花袭人的婚事,虽然就一个府里,也动用了花轿执事,吹吹打打,体体面面把新人送入了洞房。
那荣国府里的人,皆在苦熬。府里各处的饭食用品供应时好时坏时足时缺,二宝处虽麝月想了许多办法,仍难保证菜饭质量。忽一日忠顺王那边派来的门禁副管,带来一个婆子,送来一提盒与荣府昔日供应不相上下的饭菜,因道:“我原在忠顺府戏班当副管,与那蒋玉菡极好,现他娶了花袭人,夫妻琴瑟相谐,那花袭人知你们现在生活多不如意,道先应保证你们并麝月的日常食用。蒋玉菡极表赞同,二人就托付给我,放这送饭的进来,从今日起每日供应你们。”麝月叹道:“袭人姐姐那天走后,背地后多有说他闲话的,这不,他还惦让着二爷,连我也得了好处,可见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此后二宝处饮食一如以往,袭人又托那婆子不时送来种种上好的日用什物。
那日已入初冬,阵风送过来隐约的爆竹声。宝钗琢磨,似从大观园那边传过来,正思忖,麝月报道:“珠大奶奶看望咱们来了!”不知何意,且看下回。
第九十二回霰宝玉晨往五台山 雪宝钗夜成十独吟
听到那远处爆竹声之前,二宝正在一处说话。宝钗提起那天到北静王府看戏作客,道:“你给那新亭题的对联,上联倒也罢了,只是那下联‘觑透’二字,实在不恭,既是秋神冬仙,有那么对待的吗?如何去‘觑’“更如何‘觑透’?”宝玉道:“依你说,该如何措词?或用‘敬畏’?你又该说太坐实了,或许用‘静待’、‘默拜’恰切?”宝钗道:“都不雅丽。”宝玉道:“当年我在大观园吟出一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众人皆夸,老爷也难得点头微笑,自己也得意。但那联句美则美矣。其实空洞,不过摹景而已。这次我总算逾过单纯摹景,想与景后神仙结交,纵使尚欠雅驯,也应鼓励三分才是。”宝钗道:“随口道出,也难为你了。相互切磋,必有憬悟。正是学无止境。不过,诗词杂学的功夫固然不能退,更要紧的是那经书时文,岂能一丢再丢,一远再远?”
正说着,爆竹声起,麝月接报珠大奶奶驾到,宝玉见到李纨,满腔欢喜,心里并无一丝怎么久不露面的抱怨,起立迎接,打量着说:“大嫂子气色真好,也发福了!”宝钗斜他一眼忙连连弯身问李纨好,“稀客”两字滑到嘴边,及时吞回,满面微笑,柔柔的问:“身体可好,兰哥儿好?”
李纨因笑道:“可不是太好!前些日子因为盯紧着督促兰儿准备进场,抽不出身子,连太太那边都没顾得请安,你们各处多多担待吧!只是今儿个实在高兴,放下榜了,那兰儿初考得武举第八名,环儿、琮儿都去祝贺,兄弟们放起炮仗来了!我才刚去给两位太太报了信,他们都高兴得念佛。”
宝钗道:“真真绝好消息!大嫂子总算熬出头了!”李纨道:“还没到头。明春还要考上一级,我还得紧督着他!”麝月端出袭人供应的好茶,又跟随来的索云一边去且说些梯己话。
那贾兰武举中榜消息,已令宝钗心潮难平,后更听说那族中的贾菌也进了学,更是焦急难忍。那时薛蟠总算以留养承祀改判了无期监禁,可再谋减少刑期,熬出囹圄;薛蝌亦将邢岫烟从邢忠夫妇那边娶过来,跟薛姨妈、薛宝琴一起过活;家里那边黄萎中总算泛出点绿意来,因之更把心思汇聚到劝宝玉进学上来。
几日后,尤氏过来,道贾珍重整了私塾,贾代儒已逝,另请了本族秀才贾敕主持,贾环、贾琮皆入塾攻读,道:“刚才去见了两位太太,都说狠好。那嫣红还在琮儿包书布袱上绣了个魁星。”尤氏说时宝钗只拿跟望着宝玉,宝玉却只问尤氏可知道琥珀等减裁出去的消息。尤氏因叹道:“正是遇见了他。还知道了另一位的惨相。先说那一位,这府里还有几个人过问他?就是赵姨娘。他不知道怎么的惹怒了忠顺王,王爷一怒之下把他罚到马圈里。这些日子这边府里的仆妇们何尝有过好饭食?一桶冷饭,一桶高汤,一桶不知道腌了多久泛臭味的咸鸭嘴,就这么个饭食,不往上抢还盛不上,那赵姨娘整日打扫马粪累得贼饿,吃不饱,就偷吃那喂马的黑豆,先吃了拉不出屎,后来不知怎么的又狂泻,敢是得了赤痢,卧在那破被里也没个人理。那琥珀,你们知道,归了仇都尉,那仇都尉也不天天到这边来,收拾出几间屋子,成了他的淫窝,平日让琥珀给他看着。那琥珀倒是个有善心的,听说赵姨娘不行了,过去看,那赵姨娘只抓着他的手倒喘气。琥珀眼见他哄气蹬腿,也禁不住心酸。是琥珀告诉我,那赵姨娘临咽气时嘴里吞吞吐吐念叨着两个人……”宝玉就猜:“是老爷跟环儿吧?”尤氏道:“却并不是。”宝钗道:“却也可怜。只是咱们说他干什么?”尤氏把那话讲完:“他嘴里说的两个人,琥珀听得明白,竟是老太太和林姑娘!可不怪煞?”宝玉听了也觉不可思议。宝钗道:“那环儿总算迷途知返,琮儿怕还得更加打磨。只是我们这位,当哥哥作叔叔的……唉,珍大嫂子,你说我该怎么着,才能让他心里也装进个魁星老儿去!”尤氏道:“依我说,怎么着也不怎么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宝兄弟慧根扎在那儿,指不定那天有道光一照,他就开窍,就进场,就一举夺魁了!”宝玉便起身去窗台边,细赏妙玉头天派丫头送来的一盆秋海棠。
那赵姨娘是忠顺王带人进府查管后死去的第一人。仇都尉报告给忠顺王,忠顺王故作姿态训斥道:“圣上派我来查管,到日前并无新的旨意,我派你在此执管就该谨慎行事,怎的就死了人,且是贾政的姨娘?对府里人等严加禁管是对的,但不能再无故死人!”让用便宜棺材将赵姨娘殓了,送到义地埋葬。其实那忠顺王对赵姨娘自行病死甚觉惬意,因赵姨娘留下画押口供,指称那二十把古扇是甄家藏匿到荣府的罪产,若其不死,将来说不定要翻供,如今自己死掉,倒省了别人灭口。
那天贾环私塾放学回来,从后门进,正赶上赵姨娘棺材抬出去,先他不知道棺材里是谁,还嬉皮笑脸的说:“嗝儿屁朝凉大海棠!”人家告诉他里头装的是赵姨娘,他还不信,遇上往外送的琥珀,正色告诉他,他才傻了。毕竟十几年来,跟着赵姨娘长大,虽说探春姐姐一再跟他说,王夫人才是母亲,赵姨娘只是个奴才,可那王夫人何尝对他有过一星半点母爱?赵姨娘虽一天到晚啐他戳他骂他怨他,正是俗话说的,“打是心疼骂是爱”,心底里,那贾环还是认他是亲娘。忠顺王进府查管,赵姨娘被罚往马圈,贾环并无所谓,甚或还觉得耳根清静了许多,与那小鹊一起鬼混,把赵姨娘忘到了一边,然此刻眼睁睁看着赵姨娘棺材抬了出去,先是目瞪口呆,后来就觉得心口发紧,起初人们都没注意他,棺材抬出去往板车上装妥,拉板车的把拉车的套绳套在肩膀上,板车咿咿呀呀走动了,忽然左近的人皆吃了一惊,见那贾环把蓝布包着的书本往地下一丢,冲出后门,跑到那板车板车旁,抓着棺材尾巴,大声嚎哭起来。琥珀等忙过去将他拉开扶住。那装棺材的板车在灰土中远去。贾环回到自己屋里,不吃不喝,只是发呆,小鹊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倒是那周姨娘,闻知赵姨娘死在马圈,甚是伤感。遂去贾环处,拿去自己用私房银子,通过琥珀换来的东西。私下熬好小米粥,配上腌甘露,去劝贾环想开些,好好过日子,那贾环才算缓过神来,渐渐恢复如常。
那天宝玉拿竹剪给秋海棠修理锈叶,宝钗实在看不过,因道:“这些事就让麝月作也罢。不然我亦可代劳。有这太阳照进来的大好工夫,稍微摸几册书写几篇文,也是好的。”宝玉便道:“可是你那一套,又来了。”宝钗道:“你且坐过来,咱们再讨论讨论。究竟你是怎么个打算?”宝玉放下竹剪坐过去,心平气和的问:“我无打算。你总在我耳边聒噪,引得我也不能不细想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人世的人总成日家要打算?打算这个打算那个,算自己算别人,算来算去,算到无情为止。”宝钗道:“说得好。正是要你把心里装着的晾出来晒晒。敢情你真的是要杜绝人世,要走那出世的路了。那出世的路偏而窄。咱们大观园拢翠庵的妙玉就现摆着是个例。他自称槛外人,把咱们全叫作槛内人。又道什么自古来最好两句诗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那两句真是千古妙句么?你是听来觉得有如仙乐还是心生莲花?那千年铁门槛,岂是可以随意亵渎的,人能活得几岁?有凡人活得到百年?就按百岁算,千年也有十几代了!十几代的富贵,为什么要轻易抹煞?十代后就算都成了土馒头,那也值得,足资骄傲!其实更早的古人,孟夫子,他说得更豁亮,叫作‘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五代富贵也不能轻亵呀。何况前五代本钱耗光了,后几代还可再从头积攒起。因之人世,在槛内奋斗,才是人生常态。离开常态,去作什么槛外人,对家族不负责任,对自己放任自流,充其量成个令人侧目的畸零人,究竟有何意趣?你素日中那妙玉等的奇谈怪论毒害太深,今日一打趸的给你个棒喝,你再执迷不悟,可真真伤透我的心了!”宝玉道:“你何必伤心。你跟我在一起,若去掉这些个仕途经济的想法,岂不是很可快活吗?我一不干涉朝政,二不忤逆伦常,三不勾心斗角,四不暴躁乖戾,只不过是由着性子活罢了,这样的日子,得享一天是一天,你若能跟我一样想法,一样活法,开心还来不及呢,那里伤心去!”宝钗叹道:“你当我自来如此?小时候,何尝不曾任由性子活着,只管一味嬉戏?你知道,我父亲原去的早,哥哥又不成材,守着寡母,焉能再撒娇使性?原也身热心热难耐,多亏那和尚,给了个海上方,炮制出足够一辈子的冷香丸,不时吞服,方冷静下来,懂得人之一生,不能由着性情,须约束性情。你看人世间多少悲惨事,皆因任性恋情而生,又有多少事,竟因能够驭性敛情,而峰回路转、化危为安的。你总愿我跟你一样,我却总盼你跟我同心。只是虽然咱们天天身子很近,心却似越来越远。也不多说了,只再问你一句,知不知我为的倒不是我自己,乃是你好?”宝玉也叹道:“深知如此。只是你的那个好,我却不能也认作好,如此奈何?”
麝月过去跟他们说:“该吃饭了,冬日凉得更快,且趁温。”二人方去吃饭。刚吃罢饭,薛蝌来了,眉头紧皱。宝钗忙问:“妈妈可好?”薛蝌道:“好。”宝钗又问:“嫂子、妹妹可好?”
薛蝌道:“都好。”宝钗因笑道:“你唬我一跳。都好,你怎么乌黢个脸!”薛蝌道:“篆儿跑门”,宝钗一时不明白他说的是谁。宝玉记得,道:“那不是岫烟的丫头吗?”麝月一旁也回忆起来,道:“可不。他随邢姑娘到咱们这儿,住园子里的时候,平姐姐,如今的平二奶奶,丢了那虾须闽,先就疑他没见过世面,觑空偷了。后来,才发现是我们怡红院的坠儿。只是他如今可怎么跑了?”宝钗想起来,道:“原来说的他。你只拽儿拽儿的,只当说那鞋拔子哩!”薛蝌道:“你嫂子可不跟对那鞋拔子一样对付他,鞋拔子时时吊在鞋柜子边上,你嫂子时时让他坐在窗前绣架前,今儿个下午眼错不见,就找不着他了!一直寻到大门外,外头戳在巷口卖糖猪儿的货郎说,是从我们那门里,出来个挎包袱的姑娘,到巷口跟一个候着的小厮,两人对脸一笑,就跑出去了。这不是私奔了吗?你嫂子待他一向不薄,跟你嫂子到咱们薛家以后,上下谁也没亏待他呀,却不曾想行出这般不雅之事!”宝钗听了笑遒:“我当出了多大的事儿,原不过是丫头私奔,咱们历年来看过的那样戏文还少吗?小姐还后花园私订终身呢,私奔的更不少。只当咱们家演了折戏。原有那话:台上小人间,人间大戏台。那篆儿到年纪了,春情发动,虽行为不雅,究竟也不是什么大罪过,你跟妈和嫂子说,就不去追究也罢。”宝玉亦笑道:“还真看小了篆儿,原来是随性敢为之人。倘再遇到,你们应该补他一份嫁妆才是!”薛蝌道:“要是如你们说的那般轻省就好了。偏那卖糖猪儿的货郎想了想说,那勾引篆儿的小厮,竟像是这府里的彩明!那货郎也曾在这荣府后门落担,那彩明就买过他的糖猪!”宝玉叹道:“可知人生缘分,自有天定。彩明不止识字,更会算账,风姐姐以往极器重他。篆儿有福了!”薛蝌道:“有什么福!闯下大祸了!刚才我在大门口,遇见锄药,他告诉我,彩明两天没露面,仇都尉算他逃逸,发狠要抓回来治罪呢。倘若真把他逮住,岂不牵连到我们?如今咱们两家,其实还不止咱们两家,舅舅那边,史家那边,全是破了篷子的船,甭说难扛大雨,就是小雨,也淋不起呀!”宝玉替彩明、篆儿担忧起来,道:“彩明必定是他们使唤登记这边财物的,不比一般小厮,若真被逮着,怕性命都难保。唯愿他们飞的远远,连翅膀影几都寻不见才好!”宝钗道:“能不了了之最好。我们也须早准备好问起来的答词。总是丫头小厮不对,我们作主子的还亏着哩,能连累到那里去?蝌儿你回去跟妈跟嫂子说,算不得多大的事,见怪不怪,听其自然吧。”薛蝌又说起探监劝慰薛蟠情况。
又过数日,忽然又有北静王府袁太监来,这回是送来宝玉入国子监的遇恩荫监生凭证。宝王大吃一惊:“是否送错了?我何曾谋取过这身份?”宝钗却喜出望外,笑道:“那回去北府看戏,王妃召见我,临末了问我有什么请求,我就冒昧提出,能不能求王爷给安排一下,让我们宝二爷到国子监听学去,实在也没抱希望,没想到王妃还真记挂着,王爷还真给办成了此事!”自己跪下让袁太监转达对王爷、王妃的万分感激,又再让宝玉跪下朝北府方向谢恩,宝玉只捧着那张纸发愣。
袁太监走后,宝玉质问宝钗:“此事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我是坚决不去的。”
宝钗劝道:“那天你说了,知我说的作的,皆是为你好。就算你目今还觉得不好,你且先去,去了,我估摸你没几回就能觉得,那是好上加好。咱们私塾只算个小鸡窝,那国子监什么地方?最大的凤凰巢!多少人想去还去不成哩!环儿、琮儿配去吗?就是兰儿,他就中了武举也罢,离国子监的境界,怕也还远。你且安心准备两天,就去那国子监听听大儒讲经吧,回来也教教我,开开我的窍。”宝玉道:“你早开窍了,还用我学舌,你真是逼人太甚了!”王夫人知道此事后,赞许宝钗道:“真比那乐羊子妻更贤惠了!这下宝玉有进阶,我真算养儿得靠了!”就督促宝钗、麝月快快准备出宝玉去国子监上学的东西。那邢夫人闻听后也很高兴,找出一个金魁星来,拿给宝玉道:“那琮儿我也没舍得给他。荣府全指望你了!”
一连两天,宝钗指挥麝月收拾东西。又让麝月请过来琥珀,求琥珀跟仇都尉仇讲明情况,去国子监听课,来回配马匹,派锄药跟随服侍。那仇都尉知有北静王让送来的书证,也就应允,那宝玉倒安静了下来,也不再跟宝钗争议,常站在那盆秋海棠前,似跟那花儿交换眼神儿。
那一日寒气浸人,灰云密布。一大早,宝玉跪拜了王夫人,又跟宝钗拱手告别。宝钗道:“何必又庄重到如此地步。又不是生离死别,晚上就回来的。”宝钗、麝月送宝玉到仪门,锄药在仪门外接应,取过带的东西,到大门外宝玉、锄药各骑一匹马,离府而去。到得鼓楼前,宝玉在前头,又往南二里,宝玉勒马往西,锄药笑叫道:“二爷久不出门,晕头转向了!那国子监在东边!早该往东的!”宝玉仍骑马往西,锄药跟上去,心中诧异,又道:“二爷这是往那儿去啊?越走越远了呀!”宝玉且不回答,朝西又走了二三里,宝玉方勒住马,对锄药道:“要出西门去。”锄药懵懂莫名,问:“去西山?”宝玉道:“去五台山。”锄药张开嘴巴合不拢。望着宝玉不像是玩笑,愣了愣就说:“我跟你去。”宝玉道:“你只跟到城门外吧。”锄药就跟宝玉到了城门外。宝玉下了马,锄药也就下马,宝玉把自己手里的缰绳递到锄药手里,拍拍他肩膀说:“多谢了。多年来你跟焙茗,就是我的朋友。今天我是认真的。我要出家当和尚去了。你知道我们兄弟姐妹里,已经有那四姑娘先一步,出家当尼姑了。他当尼姑,是自觉自愿的。我当和尚,是被逼无奈。我不想去那国子监。国子监很好,我不反他,可是那地方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他。两匹马都交给你,还有马上的东西。你可以随自己想法行事。可以带着两匹马去闯江湖。更稳妥的是带若他们回府里去,就跟他们说我去五台山当和尚去了。你没法拦我,也拦不住我。他们若要加罪,就加罪我一个人。你是无辜的。你告诉他们,不要来找我。也找不到我的。纵找到,我也是不回去的了。”那锄药也懂不全宝玉那些话,只是多年跟着宝玉,知道他那傻怪劲儿上来,几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就揉眼睛抹泪。再睁开眼时,宝玉已经走出一箭之地,想追上去,心知追也追不回的,就痴痴的望着宝玉一步步走远。到头来,锄药还是回到了荣国府。
那宝玉朝西南方向走去。那时天上下起了霰,小冰珠打到他脸上,又冷又痛。起初他耸肩躬腰笼袖,渐次他忘却了寒冷艰辛,腰也直了肩也开了,心里无比松快。他就那么往五台山而去。锄药没两个时辰就返回了荣府,交回马匹,跟仇都尉讲出情况,兹事体大,不敢自专,仇都尉赶紧骑马去了忠顺王府,当面向王爷禀报。王爷且不言声,拈须中晌方发话:“既是那北静王荐他去的国子监,我们也不好擅加处置,你再去趟北府把这事报告给他,看是由他禀告圣上,还是有别的主意,总之这煮硬了的鱼头由他去拆。” 因之仇都尉又赶往北府,偏那北静王并王妃去清虚观打醮去了,要晚上才回来,只好等到晚上再说。那锄药回到荣府不敢也无法去报告宝二奶奶。那宝钗等到天黑掌灯,还不见宝玉回来,让麝月去找琥珀打探消息,琥珀说不知道,只奇怪怎么锄药早把两匹马交回来了。麝月赶紧回去报告宝钗,宝钗心知不妙,脸上且不露出,嘱咐麝月只别告诉太太,若玉钏来问,就说二爷累了,故未去定省。
那晚渐渐下起雪来,是北地那种干雪,雪不成花,只似银粉般落下,没几时院子里就积得没过鞋面。麝月心里发慌发堵,问宝钗要不要再去问,宝钗摇头,让他且去睡下,说自己要在灯下坐着,若没叫他,就莫来打搅。那麝月为宝钗准备好熏笼、茶窠以后,只得出来掩上里屋的门,在外屋床上假寐。自鸣钟响过,报出子时。
那宝钗独坐灯前,柔肠百结,思绪缱绻。他料到宝玉是择出世之路逃遁了。他不后悔。也不想责备宝玉。这是命中注定吧。他不信这就是了局。他活着就成寡妇了么?其实他婚后一直是寡妇。古往今来,有多少鳏寡孤独苦熬岁月。谁懂鳏寡孤独者心?谁知鳏寡孤独者志?鳏寡孤独,指的也不定是硬抠字眼的那些活人,他想起一些古人,史册上的或故事里的,一世的,或一时的,都可算作“独人”。他铺纸提笔,随着思绪,吟就十首,总题为《十独吟》:
嫦娥
冷萤残桂漫空房,往事悠悠隔雾瘴;
谁言已悔偷灵药?玉珂微微传佳响。
屈原
汨罗江畔霰丝飞,科跣斑斑血痕随;
不唯牢骚弥满腹,犹有温情盼春归。
孟姜女
不信夫君不回还,把剪拈针纫心线;
长城自倒莫飞泪,阴霾散去有晴天。
苏武
旄节已成坚冰柱,胸臆犹存炽热心;
去往归来皆常事,只等旧日翻成新。
赵五娘
满村争听蔡中郎,传言扰扰走八荒;
坚抱琵琶不动摇,谁似当年赵五娘?
乐昌公主
颓败门前磨破镜,麝月不信逢檀云;
偏能穿荆越棘来,且待重圆照花菱。
骆宾王
在狱始觉蝉音苦,悔将才思附庸碌;
不盼赦令入囹圄,面壁求得真醍醐。
人面槐花
自小不肯徒伤春,也宜对菊也宜冰;
柴门并无小犬吠,亦有风雪夜归人。
李清照
寡后方知遗有真,冷月窥帘恁无情;
隔代心有灵犀通,梦醒本非同命人。
李香君
挣扎谁似一根簪?裂衣撕扇亦枉然;
设若命中该如此,雪埋深陷犹指天!
那宝钗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麝月服侍宝钗梳洗完毕,琥珀就过来了,道:“这回来不是私访,是仇都尉派我来传话的。他说宝玉是往五台山出家当和尚去了。宝玉亲口跟锄药说的。宝玉说别去找他,纵找到他,他也是不会回来的。都尉昨天上午就去报告了忠顺王,王爷说既然是北静王推荐宝玉去国子监的,此事还是去报告北王,听他谕旨的好。那北王在清虚观打了一天的醮,到晚上都尉才得召见。”宝钗忙问:“那北王谕旨里是怎么布置寻找宝玉的?”琥珀道:“北王说,人各有志.社稷也须各样志向人支撑。有那志于仕途经济,成为社稷文官武将,不可或缺亟可鼓励。有那却无意于仕途经济,或成为逸人高士,或成为奇材怪杰,乃至高僧神医、画圣名优,却也并不玷污我朝,反更显昌明隆盛,故不必大惊小怪,听之任之可也。”麝月听了先忍不住发问:“亏你背下这么一大篇。按那北王的意思,难道就算了不成?竟不用去寻找我们二爷了?”琥珀道:“正是此意。都尉把北王谕旨报告了,忠顺王道,狠好。”宝钗听了,头晕身软,麝月忙扶住他,那琥珀不敢似往日,怕多说了话出纰漏,屈身行个礼,赶忙走了。
麝月先哭了起来。宝钗心如刀割,强撑着忍住泪水。不得不去跟王夫人等人说出此事。王夫人听了几乎背过去,玉钏慌的不行。后来王夫人跟宝钗对坐哭泣,都想劝对方几句,都不知说什么。邢夫人、贾琏、平二奶奶、凤姑娘等闻之都来劝慰商议。那宝钗这才深悔不该背着宝玉求那到国子监进学的身份,更深悔非逼着那宝玉去那最不愿去的地方。贾琏道:“虽王爷们那么说,我们也不谙那个道理,人是我们的亲人,焉有不寻找之理。”凤姑娘说:“容我逾矩说两句吧。宝二爷一定要找回来。只是咱们府如今自己已经没那个能力了,珍大爷那边怕也为难。还是要靠那有能耐的人帮忙。那贾雨村,早拜在咱们老爷门下自称晚生后学,他那官职权限,又正合稽查寻人的事务,就该求他帮忙。”王夫人道:“你说得对。他现官现管。只是如今老爷还软禁着,如何跟他过话?”
贾琏道:“我如今行动也受限制。那边珍大爷,偏一向跟贾雨村合不来。可怎么是好?”大家商议半晌,总无善策。
且说那贾雨村,那日在官场又混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夫人娇杏迎上去道:“有人送一封信来给你。我文墨不通,只认得信封上你那表字时飞二字。不过有趣的是,送信来的是个女子,这信亦有妆奁脂粉味道。”雨村笑道:“你就该拆开看看,可是红娘把莺莺的信送到张生这里来了?”
娇杏道:“有你这么老的张生么?我只是觉得蹊跷。”雨村接过信,边拆边问:“送信的女子何人?”娇杏道:“是忠顺王府那琪官的媳妇,名叫花袭人。”雨村道:“那忠顺王对琪官什么都愿意给,就是不愿给他出府自由。他媳妇按说也在管制之中,却如何跑到我们家来?”娇杏道:“那袭人告私下求了王妃傅秋芳。为的是那贾宝玉的事情。你看,写信的,传信的,准允出府递信的,竟全是女子,全愿意为那贾宝玉出力。听说得久了,那贾宝玉究竟是什么护花仙王,能迷倒偌多女子?我倒真想见见,也开开眼。”雨村道:“他如今是个和尚了,你也见?”说着抖开信纸读信。
信是薛宝钗写来的,求他寻找贾宝玉,言简意赅,典雅蕴藉,循之以理,动之以情,不卑不亢,柔中有刚,信末表示在家中静候佳音,先致谢忱。见雨村读完,娇杏道:“如何?”雨村就把信念给他听,又把听到的贾宝玉去五台山出家,及两位王爷的应对讲出,道:“那北王谕旨,甚合我心。社稷须有诸种柱子支撑,原不必都去弄仕途经济,那宝玉本是秉正邪二气之人,与仕途经济格格不入,这薛宝钗只要他到国子监进学,科举夺魁,反激得他去出家当和尚。不过看来这薛宝钗也够巾帼英雄了,竟能曲径通幽,从他的奁台,把信递到这里。他如何将信先递到那袭人手里的?真有本事!”雨村那里知道,蒋玉菡、花袭人,通过内纤供应二宝伙食日用多时,宝钗透过那内纤便宜行事,也非止这一端。娇杏道:“人家如此求你,如孟姜女寻夫,我听了也心软。你就帮他去五台山寻找便是。”雨村道:“王爷有谕旨,听其自然,我何必多事。如今已入多事之秋,不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少一事莫若按兵不动不作事。”娇杏就笑。雨村道:“你笑什么呢?”娇杏道:“我想起你落魄时吟的那副对联了,你教我写字,头一课就写的是他,道是:‘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那头一句不知应到什么人什么事上,那第二句可不就应在今天了吗?那薛宝钗递出这封信后,可不天天在奁内等你消息。你却冷面冷心让人家傻等。”雨村道:“不是我面冷心冷,是世道冷如冰。你一触即热,就毁了自己,也未必真有助于人。”夫妻二人闲话后歇息不提。
第93回 甄士隐默退贾雨村 甄宝玉送回贾宝玉
且说那日贾芸往杨恃郎家送去一车菊花,回到花厂,小红挺着大肚子迎上去问:“可冻坏了吧?花盆有磕坏的吗?”
贾芸道:“可不是这化雪的道儿又滑又颠,赶车的再加小心,也还是保不齐花盆亲嘴儿,有三四个呲牙咧嘴的,都拉回来了。”
小红又问:“扣铜子儿了吗?”
贾芸道:“他们府里管事的最抠门儿,一点不含糊,按盆算全给扣了。”进屋放下褡裢,从里头取出银子和散钱,搁到桌上让小红清点。小红点完,就往柜子里收放。贾芸因道:“掌柜的,就不给我多少留点酒钱?”
小红道:“谁是掌柜?你才是掌柜,我只是这柜子的一把活锁罢了。”就去端过烫好的绍兴酒,并一大盘炸花生米、一大碗黄豆焖猪蹄,道:“要什么酒钱?这家酒比店酒好十倍。”
贾芸接着笑说:“对,对,家花更比野花香。”坐下搓手问:“妈吃过了吗?”
小红道:“可不吃了歇着呢。”走到里屋门边听了听,道:“轻轻打着呼噜呢。”走过来坐下,给贾芸斟上酒,自己先吃饭,一边吃一边议论:“要说财迷抠门儿,你那舅舅才是个抠门儿大仙。有件事过去好些天了,我一直没跟你说,你那些天因养的仙客来坏了不少,心气不顺,难得拿那个事给你添堵。”
贾芸问:“什么事儿?”
小红道:“就为他家一把旧银勺子一时找不着了,先在家里闹个沸反盈天,把那银姐拷问得哭天抹泪,说准定是他拿出去换零嘴吃了,后来觉着实在不像是银姐拿的,就寻思到咱们了,疑是你那回去看望的时候,给顺袖子里了,你说可笑不可笑?那么一把银勺子能值几个钱?你那回带去的什锦元宵顶半打那样的勺子了,是不是?按说就算有那疑心,等你下次去了再问你不迟,却心里跟有鸡爪子挠似的,觉也睡不好了,第二天一早就支使银姐到荣国府去找我妈!也是咱们搬过来不想告诉他地方,原只当告诉他也没用,人家是不会来找咱们的,住西廊下的时候离得不远,他何尝去看过你妈?这次为把银勺子,巴巴的恨不能立时找到你,就想出那么个臭招,找到荣国府去了。要是在以往也罢了,如今荣国府让忠顺王、仇都尉他们查管了,我爸我妈也成了戴罪之人,每天一早去听喝,老晚才让回家,今后怎么样,还都两眼一抹黑呢,那经得起风吹草动?那银姐却跑去,一头撞到仇都尉手下,韶叨半天人家才听明白,为把银勺子的事儿,要找到我妈,再找到你,问个究竟……”
那贾芸酒也喝不痛快了,问:“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是那回岳母夜里偷偷出城来咱们这里,你们娘儿两个说私房话的时候告诉你的吧?”
小红道:“可不是。你想咱们如今求的就是隐姓埋名,我妈也说了,他跟我爸,是拴在荣国府那根线上的蚂蚱,蹦达不开了,只盼别再牵连到咱们,那忠顺王、仇都尉不知道有咱们这么两个大活人才好哩,那银姐去一韶叨,可不引得人家好奇么?这就是你那宝贝舅舅行出的事儿!我妈说为了赶紧把这件事收住,当即就找了把银勺子给那银姐拿去了,就说算是赔你舅舅。其实依我想,有那大耗子把沾腥味的银勺子拖进鼠洞,也是有的。咦,你该喝还喝呀。我今儿个说出来,是因为好些日子过去了,估摸也没给咱们惹出什么事儿来,再配妈在隔壁打呼噜,他也听不见。”贾芸叹口气,才接着喝酒。小红问:“今儿这一趟,又听到什么新闻?”
贾芸道:“那贾宝玉,奔五台山当和尚去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听说五台山到这节气,大雪封了山路,根本进不去。”
小红道:“那可真是个怪人,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最奇怪的,是他竟然去爱那林姑娘。”
贾芸道:“有什么奇怪。郎才女貌么。”
小红道:“那林姑娘貌不貌的不去说他了,是个爱听窗根儿的人,你说品性好么?”
贾芸道:“都说他小心眼儿,倒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毛病。只是你怎么知道的?”
小红想起往事,心里还是圪硬,道:“那年我跟坠儿在园子里滴翠亭里说闲篇儿,他就在窗户外头听来着,后来又装作弄水儿玩。我也懈得多说了。只跟你这么说吧,他那时要把听到的话去跟太太说了,怕我今天肚子里也不能有你的娃娃。”
贾芸道:“你这话我不懂。只是他已经沉湖了,都说他原是天上神仙,那湖里只留下他的衣裳钗簪,还都漂着不沉,没有尸身的。”
小红鼻子里哼出两声,道:“神仙喜欢听窗根儿吗?我才不信。”
贾芸喝得上了劲,道:“管他神仙不神仙。只是你肚子里的娃娃要好好保住。听说那元妃娘娘就没保住,流出来了。”
小红截他额头一下,道:“这样的谣言你也传,不怕逮着你问罪杀头。跟我这儿算最后一句,再莫胡乱嚼舌了!”
贾芸道:“是呀,荣国府那样的大树都说伐就伐,说倒就倒,咱们小荆条儿,谨慎为上。”
小红道:“咱们抽身得早,算幸运的了。我妈说,那些被裁减的,有的就被忠顺王、仇都尉他们弄走了。宝玉跟那宝姑娘成婚了,也只许留一个,忠顺王点名要袭人,凡怡红院的都知道他跟宝玉那些鬼鬼祟祟的事儿,都以为他会从一而终,一头撞死去,谁知他竟闷声不响的跟人家走了,如今更去嫁了个戏子,我听了恶心的直要吐酸水儿!那宝姑娘陪过来的鸳儿,竟也没留,只留了个麝月,都说他是个锔了嘴的葫芦,最安静的,其实狠起来,也跟锥子似的,何尝是个有善心的!那坠儿就是他跟晴雯两个合伙发威撵出去的。那怡红院里,秋纹、碧痕他们,也全都欺负我,如今他们恶有恶报,我也不怜恤他们,只是坠儿,那是能说知心话的朋友,我一直记挂着他,听说那时撵了出去,就胡乱给配了小子,也不知道如今究竟怎么样。”
贾芸道:“坠儿就是咱们的红娘。那天再遇上,须好好答谢他哩。”
小红道:“这才叫有良心。”因又议论如何多侍弄出些盆栽腊梅来,下月多赚些。
第二天一早,贾芸在大门口看着雇工铲雪清道,见那边来了三个骑马的,当中的穿着官服,一瞥,嘿,怎么又那么巧,是贾雨村。这回不是溜溜达达,倒显得有急事似的,一径朝那边镇上去了。贾芸也没再理会。大千世界,各忙各的。那贾雨村这天出来,是寻人来了。寻的可不是贾宝玉,他是来寻石呆子。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那忠顺王手里的扇子既然是假古董,那真古董必然是在冷子兴手里,那冷子兴真能耍手腕,想必他找到过石呆子,也是拿假古董去糊弄,那石呆子想必眼睛已经瞎了。纵然这件事算是混过去了,那石呆子活着一天,就还会有冒出来的时候,对自己是大大的不利。这些年在官场上升升降降、降降升升,昧良心作的事情也非止坑害石呆子这一桩,但贾雨村乃心机细密之人,每事总量好尺寸,不留纰漏,一旦被人拉扯出破绽,则总能及时描补遮掩。他早把官场经纬参透,其三昧就是什么都得有点,唯独良心要赶尽杀绝。这天他带着两个心腹,朝这厢寻来。那两个心腹只知须护卫他并随时听他指挥,却并不知他究竟寻那人何事。如此行事也非自此日始。那回在这边村肆遇上冷子兴,冷子兴自称是到这左近访农产收旧物拣漏,流露出他知那石呆子流落地,当时不好穷究细问,但凭那冷子兴的神气语气,可知在这一带找到石呆子十拿九稳。他带着心腹随从逐村踏访,村中里长族长等见他官服官威没有不配合的。只是一直到未时,查过五六个大村,却仍然不得要领。贾雨村遂带着随从到镇上酒店二楼吃饭,他胡乱吃了两口,让那两个随从尽兴喝酒,自己下楼骑上马到镇外溜达。雪后初霁,田野上小麦覆着雪被,这里那里融掉一片,显出绿麦苗来,望去润心。他见那边有条河,尚未封冻,渡口那儿,犹有拔着粗绳移动船只给人摆渡的,渡口长亭边几株松树,姿态宜人,看上去倒像古人的画意,因又想到那些古扇,有的扇上正画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境,又自嘲笑,堂堂伟男子,如今竟被几许扇子、一个呆子弄得失魂落魄的,这仕途前程也者,伺累人至此!不觉就到了那长亭前,下马将其拴在松树上,踱进长亭且看河上风光,那时彼岸来的渡客已经下船各自离去,有醉得不浅的书生互相搀扶,踏歌而行。那摆渡汉子见无人来登船,就披厚袍蜷坐在船上打瞌睡。雨村见那河岸边布满冰凌,河心的水却还溶溶漾漾的在晴阳下流着,不禁随口吟出一联曰:
麦于雪下扰怒绿 波在凌旁更欢流
吟罢长啸一声。稍气平,忽觉身旁有人呼吸之声。偏头一望,长亭栏板那边坐着一人,道士装束,道袍上满是泥水渍痕。雨村便转过身,正对那道士,抱拳一拜道:“师傅是刚渡过来,还是欲渡彼岸?”那道士只直望着他,并不作答。他细看那道土,虽白髯飘飘,遮住了些面容,那脸庞,那眼睛,却好熟悉!再看,愈加肯定,遂躬身再拜,道:“敢是甄士隐老先生么?如何到得此处?多年不见,不想在此邂逅,实乃缘分厚重!在下乃贾雨村,表字时飞者,老先生莫非忘怀了么?”
那道士只不言语,眼睛却仍不避开,只是盯住他看。雨村忽然良心发现,愧疚难当。就单腿跪在那甄士面前,道:“老先生恕罪!先生那让拐子拐走的女儿英菊,学生在应天府任上时,恰遇一桩人命官司,案中两家争抢的那女孩儿,眉心中正有一粒胭脂痦,可不正是他,我将他断给了金陵紫薇舍人后代薛蟠了,后来取名香菱,已不幸于去岁夭逝。学生未各处寻觅先生,亦未将此事通知他外祖家,实在罪该万死!也是我入这仕途之后,如陷深渊旋涡,身不由己。今日得见老先生,总算有个交代,也不敢乞求老先生宽恕,只求老先生不加嫌弃,再点化学生一番则个!”说完磕了几个头。
抬起头来看,那甄士隐仍一语不发,脸上神情亦无变化,只那双眼睛,在皱纹中炯炯然如电光火炬,令贾雨村不寒而栗。从那眼神看去,不像是耳朵失聪,听不见弄不懂自己所言。雨村仍单腿跪着,抱拳请教道:“那时我寄居葫芦庙中,总盼有一日科举腾升,出人头地,老先生亟表支持,更赠银两,助我成行。后来不才果然大比报捷,官运亨通,虽也沉沉浮浮,总体面言,确也树壮难拔。只是这心里头,总还浪飞潮涌,得了寸想进尺,有了尺想得丈,真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为此勾心斗角,合纵连横,虚张声势,八面玲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虽精疲力竭,却欲罢不能。如何才得抽身置外,涤魂滤魄?先生有以教我,学生实残生万幸!”
在那贾雨村,这也算掏出肺腑了,只是那甄土隐仍旧一言不发,挺直腰板端坐在那里,双手搁在膝头道袍上,双眼直视那雨村。雨村觉脊背上一道凉气,直往上蹿,遂站了起来,又仔细端详,道:“师傅究竟是甄老先生否?如何从那江南流浪到了这北方,且北方正当严寒季节,过些日子更雪飞冰冻,师傅如何避寒?在那里歇息?”那道士只不开言,默然相对。贾雨村无奈,只好再深深一揖,道:“如此学生雨村只好告辞了。冒昧打扰,恕罪恕罪!”
遂步出长亭,骑马离去,走出一里多了,回头望去,那渡口长亭中没了人影,那渡船仍斜在岸边并无动静,不禁悚然,一鞭抽去,马儿快跑,倏忽回到酒楼,带上随员就往城里返,有一心腹还说:“我们并未喝醉,何不趋此晴日,再多查几个村子。”
雨村也不理他,只勒缰快跑,心里想:“原本这胸臆里贪欲和良心就搏击不止,今后怕更要死磕硬掐了,这人在世上怎的活的这般悲苦?到如何地步才算得太好?又何时才得大了?一边苦思冥想,一边回到城里不提。
再说那日宝玉让锄药牵马回去后,自己步行朝五台山方向而去。寒气袭人,道路坎坷,他何曾受过那般苦楚。走了两个时后,又累又饿,见前方有一村子,便欲去那里买些东西果腹。忽然身后来了两个男子,一左一右,一高一矮,看去有个年纪大些,有个与自己大略相近,皆是短打捞。两人到了他身边便左右将他夹住。
宝玉因道:“我自己走得动,不劳你们搀扶吧。”
那两人就站到他面前,一个说:“谁搀你?你穿的衣服好扎眼,你一个公子哥儿,一个人跑到这儿干什么?你的小厮呢?”
宝玉道:“我那小厮叫锄药,我让他自便去了。”
又一个说:“你这衣服给我穿吧!”
宝玉道:“你喜欢么,你要有件大衣服换给我就好了。今天实在冷得狠,我若脱给你,岂不冻成冰人儿?”
那年纪大点的就问:“你身上带着银子吧?掏出来!给我们!”
宝王笑道:“你们是兄弟吧?真会玩儿,装上强盗了!”
那年纪小的就说:“谁跟你玩?强盗有装的么?你以为强盗脸上写着字呢!”
宝玉道:“虽不会写上强盗二字,那戏台上,凡强盗都抹着花脸的。这里虽非戏台,我看你们两个浓眉大眼,那有强盗相!”
这话倒把那年纪大的逗笑了,因道:“我们不是演戏,正打劫你哩,你且把银子掏出来,你不掏,我们可要动粗了!”
宝玉道:“我要去五台山,路还远呢,一路打尖住店,没有银子怎么行?只是我一个人原不必用那么多,我看你们也是赶路的,自然也须要银子,我且分你们一半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分别往那两人手里送。
那年纪小的又抓起他露在衣服外面的一个玉佩道:“解下来给我!这值不老少银子吧?”
宝玉道:“怕很值得不少呢,你既喜欢,我很乐意送你,这原是那杨侍郎给我的,玉好不消说了,你细看看,雕工手艺也是上乘的。”
那年纪大的就说:“你衣服里头还有吧?”伸手就往他衣服里掏,一把掏着了通灵宝玉,拿到眼前看。
宝玉道:“这是我落草时嘴里衔来的。”
那盗贼看完扔回,绦带未取下,仍挂在宝玉脖子上,道:“是块病玉,不值钱的。你还有什么值钱的?你身上的银子全给我们掏出来,要不我来鲁的了!”正在那时,对面有几个骑马的过来,那两人就甩开宝玉,低头往路边靠,之后一溜烟跑远了。
宝玉自己再往前走。走到一条河边,见岸上一株枫树,叶片快落尽了,树下却有一女子在那里浣衣,双臂冻得通红。宝玉忍不住过去说:“姐姐,这节气怎的还到河里浣衣?你家没有水井么?”
那浣衣女闻声起立,转过身道:“井水更比这河水冷啊。”
宝玉道:“你那手臂要生冻疮了,回家快抹些如意膏。”
那浣衣女只盯着宝玉细看,忽然叫道:”宝二爷,你怎么竟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宝玉纳闷,问:“你如何认得我?”
那女子道:“我如何不认得你?只怕是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坠儿!”宝玉吃了一惊,走近仔细端详,竟真是坠儿,只是眉目发锈了。两人在那河边枫树下邂逅,恍若梦中。
坠儿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老太太非急坏了不可!”
宝玉道:“老太太年前驾鹤西去了。”
坠儿道:“那林姑娘要为你哭死了!”
宝玉道:“林姑娘是天上神仙,回天界去了。”
坠儿道:“袭人还不到处急着找你!”
宝玉道:“他离府嫁给蒋玉菡了。”坠儿就不再提别的人。宝玉问他:“你却怎么在这里?”
坠儿道:“我给撵出来,嫁了个瘸子。你若问:怎么嫁个这样的,实告诉你吧,那时候我若能得着那虾须镯,不败露出来,到年纪大了该配小子的时候,我因有那镯子,变卖出些银子,我就能挑个好些的,不像后来这么随人瞎支派。”说到这儿,眼圈红了。
宝玉这才知道,坠儿当年顺走那虾须镯,竟是大大的有情可原。后悔那时候不懂坠儿的心思。设若早就明白了,或许就送坠儿一件好首饰,也不难的。坠儿因问宝玉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宝玉告诉他要去五台山出家,坠儿道:“那时节总听你耍出家当和尚,只当是玩笑,不曾想今日真的应验了。我见你一定是饿了,且随我去吧,我们一家从你们府里赎出来以后,就到这里落脚,在那村边开着店,外头卖饭,里头可以住店。”遂端起装衣裳的木盆,带宝玉往那店里去,又道:“嫁过来头二年日子难熬,那婆婆忒难伺候,随时打骂,那口子只向着他妈,我连投河的念头都起过几次。如今婆婆死了,我又生了儿子,那口子也不暴躁了,日子好过多了。”
宝玉随坠儿去到那店里,坠儿让伙计端一碗牛肉面给他屹,道:“我们可供应不出你们府里那些个精致东西,你将就点吧!”
宝玉因冻饿久了,吃起来觉得甚香,连面汤也喝个干净。坠儿丈夫拄个拐出来,听说是要往五台山去,唬一大跳,跟坠儿商量,道还是把宝玉送回家去,宝玉听见道:“我是去定了的。谁也拦不住。”
坠儿丈夫道:“听说那五台山这时候已经雪封山路,进不去的了。只有那最虔敬的主儿,才愿冒着严寒踩出血印子往里走。”
宝玉道:“我就是那最虔敬的。”
坠儿丈夫就说:“你既那么虔敬,真想着当和尚,何不就近剃度?”
宝玉道:“其实我们府就有家庙铁槛寺,离城不算太远,我到那里,跟在家有什么区别?总是远些才好,真正能六根清静,那五台山仰慕已久,古庙高僧,定能使我明心见性,修成功德。”
坠儿丈夫想了想说,往西南五十里,正在往五台山的路上,有座忠图寺,听过往的客人说,那庙很不错,方丈就是五台山修炼出来的。你既铁心要出家,先在那里剃度,如觉很好,就留在那里,如觉还欠好,待冰雪融化,春暖花开了,再从那里往五台山去,那时你揣着度牒,僧衣芒鞋,一路的寺庙皆可挂单,食宿都是现成的,岂不比现在往那里去便宜多了?”
坠儿说:“这主意实在好。今天你就在我们店里住一夜,明天我们托个往那边去的有车的熟客把你带过去。”宝玉听了,便应允。
且说第二天下午,宝玉到了那忠图寺,规模果然不小,香火亦旺。方丈细问他出身来历后,见他出家心诚,当即就给他剃度了,穿上袈裳,随班唱经。头两天,宝玉心静如水,觉得能摆脱国子监里的那一套,福莫大焉。第三天傍晚,却听见有打板子及喊疼之声,心烦意乱起来,去见方丈,问为何有此不清静之事?方丈道:“你放心,不会派你干粗活,住持、维那亦不会碰你一根汗毛。你系荣国公之孙。在这里你把经念好就行了。知你原会诵《金刚经》入读过《维摩经》,然经书是浩如烟海的,我这边弟子里,尚没有能随我把六百卷《大般若经》诵完的,你来得正好,莫辜负我的期望,只虔心念经修持就是。”
宝玉遭:“念经为的不就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么?佛门清静地,怎的打人板子,打得吱哇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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